自己送上门来的傀儡木?
阿苗的眼神充满戒备,“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找傀儡木的?”
“来樊达山的人不会有第一个目的。”
“你说自己是傀儡木就是?怎么证明?”
少年眨了眨眼,变幻成阿苗的模样,身形容貌、甚至神态动作都一模一样,阿苗站在他面前就像在照镜子一般。
“……会变幻之法的多了去了,这还是不能证明你是傀儡木。”
“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少年开始气恼。
阿苗对卫昭使了个眼色,卫昭会意,默念咒语开启了楚望瞳术,走到少年的身前。
金瞳之下,他看见少年的皮肉之下空空荡荡,唯有心口处有一具人形的傀儡子,傀儡子身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红线,那红线如悬丝牵拉到四肢百骸,就如皮肉之下的血管……
货真价实的傀儡木。他对阿苗一点头,阿苗眼带喜色,“我想让你幻化成一人帮我做件事,说说你的条件。”
他既自报家门,便是带了条件来。
少年转头看着樊达山外的云雾,脸上蒙上一层悲伤,“我父亲是昆仑偃师,他死了七百年,魂魄仍困在山中无法往生……若你们能帮我父亲往生,我就跟你们走。”
阿苗一听,几乎要笑出声来。往生,她身边带着个道士不是正好?到了苦无界后的路未免也太过顺利。
她把卫昭往身前一推,“这有何难,快带我们去找你……”她话未说完,感觉手心一阵痒意,是卫昭在她手心写字——
问他原因。
“……你父亲因何不能往生?”
傀儡木一顿,转身向山里走去,“你们看了便知道了。”
傀儡木带着他们来到樊达山中的一片樟树林中。在林子最中间有一棵高得几乎遮蔽天日的老樟树,树下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低垂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双手微微动作着。
阿苗走近一看,那人左手拿着樟木块,右手拿着一把刻刀,正入神雕刻着。
“父亲这一生做了一千三百七十一个傀儡。他说,他最出众的作品是我,最不满意的也是我。人人都说我傀儡木能幻化万千,与真人无异,可我依旧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没有心……”
“你是块木头,能长出心就奇怪了。”阿苗忍不住打断。
傀儡木苦笑,“是啊。父亲说,无心即无情,就算我变幻得再像人,也始终不懂人心。”忽有一阵风来,傀儡木上前张开双手化作伞盖挡在偃师的头上,为他遮挡掉落的樟树叶。
“父亲梦想着创造出世间最完美的傀儡子,他听说樊达山的樟木可结出木心,便带着我来到这里,想要雕刻出一个全新、完美的傀儡子。可惜一路以来父亲积劳成疾,到了这片樟树林就倒下了……我敛了父亲的尸身,没想到第一日在坟前看到了他的魂魄。太阳一升起,他就开始伐木、打土,然后雕刻,等太阳一下山,他就会回到坟地里,但他白日所做的那些木胚和泥胚都会消失。七百年来,父亲循环往复、风雨不辍,日日如此……”
傀儡木每天看着偃师从他身前走过,但视线从来没有落到他身上。他看不见他,眼中只有那些新的木块,因为他是一个失败品,是父亲午夜里的一声声失望叹息——
吾儿啊,要是你有心该有多好……
他也曾怨怼过。人的七情六欲他不想尝,无心又如何?凭他的本事在凡间能大受欢迎,他多次想要离开樊达山,出去闯自己的天地,可是每当日出之时看到两鬓霜白的偃师背着沉重的箱箧走进樟树林中,他的脚便如被丝线缠住,而后又转身跟在偃师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坐下、雕刻……
他知道,父亲的魂魄不转生,他也无法离开樊达山。
“我希望你们能帮我父亲的魂魄转生,让他能放下自己的执念。”
阿苗和卫昭的脸色有些微妙,这要求不杀人不放火倒不算过分,但让偃师转生这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偃师生前执念未消,所以死后耽误了轮回,要让他转生只需让他得偿心愿。
可是昆仑偃师技艺奇巧,穷尽一生再加上死后的七百年都没做成一具有心的傀儡子,而他们仨……
卫昭见识出众、阿苗武力过人,火麒麟崽顶多算有个吃得多的特长,没一个懂得制作傀儡子。若是他们两个门外汉真做出了有心的傀儡子,偃师怕是会气得从此不愿再入轮回……
阿苗眼珠子一转,把主意打到傀儡木的身上,“你也是偃师所做,若是你能长出心不就好了?”
傀儡木一愣,“我怎么可能……”
“你会生气、会难过,我瞧你有时比我旁边板着脸的这位还要生动。这些都是人的情感,你若单是个木头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情绪?”
傀儡木听了阿苗的话,先是展颜一笑,而后又有些失落,“喜怒哀乐我体会过,但我却不知道它们因何而来。父亲曾说过,人心的美妙之处在于生情,情又生万物,万物相结,而后爱恨愁苦俱来。我从没体会过那些滋味,是不可能长出心的。”
“爱、恨、愁、苦……”阿苗反复琢磨着这几个字。
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九衢狐狸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来——你从人界受一遭回来,倒像开了心窍一样……
没有什么比情爱更催动人心。
她看着傀儡木,眼中闪着光亮慢慢逼近他,“你在这樊达山七百年,可有遇到喜欢的女妖地精?”
傀儡木脸一红,紧张得后退一步,“没……没有。”
“那你有生过男欢女爱的心思吗?”
傀儡木双颊涨红,羞迫地根本不敢看阿苗。
卫昭听不下去了,黑沉着脸隔开两人,在阿苗手心里写“你打什么主意”。
“我在帮他催生心窍啊。”阿苗看着卫昭,一脸理直气壮。
卫昭心里一阵气苦,生怕傀儡木被她误导,顾不得喉中痛楚喊了出来:“难道孝心就不是心了?”
这道低哑撕裂的声音让阿苗和傀儡木俱是一震。
卫昭带着怨气拍了一下阿苗的手,示意她摊平,在她手心飞快写字,阿苗一句一句转述——
“你心疼你父亲,愿意以己身换取他的转生,这样的孝心在凡人身上也是罕见。”
“人心妖心众生心,何必拘泥于那团跳动的血肉?”
“你父亲在意你不懂人性,其实你做得很好,并不比人差。”
可是他们再明白也没用,偃师的心结依然未解。
卫昭和阿苗在樟树林里待了三天,这三天里看到偃师每日早归晚出,几乎都在相同的时辰做着同样的事。
阿苗有些倦了,心想干脆把剑一架,把傀儡木绑了去算了。可自从她上次试图以情爱开导傀儡木后,他见她的时候总是红着脸躲得远远的,看她一眼又迅速转过脸,继而再偷看一眼……
“他这是……”
“你自己造的孽果!”卫昭的喉咙好一些了,能发出声音,但每次说话都夹杂着火气。
阿苗撇撇嘴,原来祸斗的毒烟还有这后遗症,要是他没吃解药,说不定现在说话能喷火……
第四日,她看着偃师到了樟树林开始挑选起合适的樟树准备伐木。她跟在偃师身后,嘴里没闲着。
“挑好是哪棵了吗?”
“这块木头做木胚能长出心来吗?我看着不大好。”
“你快去投胎吧,别钻牛角尖了。”
……
偃师当然不会回应她,准备好了材料就开始动手雕刻。阿苗飞身坐上大樟树树枝上,自上而下看着他。
太阳快要落山了,光线逐渐昏暗,偃师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阳光消失,偃师动作一滞,放下了手中的木胚。
阿苗看不清树下的偃师就亮起了自己身上的妖光。那妖光明亮,照亮了树底下的大片范围。
光芒一起,连木头上的纹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偃师似有些疑惑地望了望天,拿起本已放下的刻刀,飞快地顺着先前的进展继续进行下去。
月上中天的时候,偃师停下了动作,对着月光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看清那东西后,卫昭和阿苗同时看向不远处的傀儡木——
月光下,一颗木心在偃师的手中缓缓跳动……
傀儡木双脚微颤,走到月下,而后向偃师飞奔而去,似刚蹒跚学步的孩子,跌跌撞撞最后扑倒在偃师脚前。
父亲说,这片樟树林能长出木心……
父亲做他的时候伤了眼,夜间看不见东西无法雕刻……
——原来,父亲只是想为我刻一颗木心出来。
他把脸贴在偃师的怀里,就像七百年前一样,能听见父亲“咚咚”的心跳声。
这次,他也听见了“咚咚”的心跳声,他笑着,也哭了。
父亲死了,不会再有心跳声。这次,父亲的心在他木头身体里跳动着。
偃师嘴边的笑意在月光下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一缕轻尘飘散……
傀儡木跟随偃师半生,是对父亲的爱;见偃师的魂魄对他视而不见,心里又生出恨;樊达山中七百年,为偃师的转生而愁;而偃师的死,让他尝到了离别之苦。
爱恨愁苦他都已尝遍,这一颗心也算是真正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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