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薪尝胆二十年,还是失败了。我就说肃王和那小公主不简单,难有胜算。”
船舱角落蓦地传来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
乱党面露愤色,只见白发金瞳的异族人靠着木柱而立,摆摆手道:“我出来一趟不容易,不陪你们玩了。”
残余的乱党面色有些难看,甄妃倒是浑然不觉,依旧笑道:“未到最后一刻,焉敢轻言胜负。”
“我们借‘和谈’的名义,费尽千辛万苦才跋涉来大玄,资助你们银钱战马。可如今你们人马损失大半,银钱打了水漂,许诺我国的通幽二州也成了泡影。谈生意不是这么谈的,仙师大人。”
乌阙哂笑一声,“我这回去还不知该如何交差呢,实在不成,只能抓了你这个乱党匪首,或许还能将功抵过。”
这话一出,乱党余孽皆是如临大敌,北乌力士亦是拔刀一寸,双方剑拔弩张。
“退下。”
甄妃抬起柔荑素手,只轻轻的一句,便制住了手下余孽。
“闻人蔺虽强,然刚者易折,他撑不过下月。长风公主大慧,也只局限于朝堂京畿之地,手伸不到战场。”
“仙师还有何妙计,不如直说。”
“我已千里传书给梁州牧赵承德,言天子遇难,大玄无主。他信以为真,必领兵来京,趁乱分羹。”
“可我听说前年赵承德领兵逼京,后被招安封为‘蜀王’,是个贪图恩惠的小人,怕不足以为盟吧。”
“无需结盟,只需借他的手除掉霍锋和闻人蔺,大玄疆域,便是你我囊中之物。此时梁州牧的二十万蜀川兵,恐在‘勤王逼京’的路上了,一切以他开始,仍以他结束。”
说罢甄妃抬起秋水美目,神妃仙子般的人物,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在此之前,我需要十三王子助我炸毁一样东西,扼其命脉,则你我大业可成。”
……
皇帝呕血晕厥,太医进进出出,李恪行等人暂行退避,自发去了政事堂,商议今夜事宜。
众人心知肚明:皇帝多疑昏聩,难以长久,安抚嘉赏的旨意上再叠旧案昭雪,现在,只怕还要添上一条“储君议定”。
长夜将尽,注定无眠。
赵嫣从靖室出来时,闻人蔺仍站在阶前,垂目欣赏那一片暗红的血渍。内侍战战兢兢跪伏在地,以湿棉帕覆在那喷溅的鲜血上,来回一抹,只余一片湿痕。
闻人蔺有些失望地皱了皱眉,抬眼看向灯下站着的少女,眉目浸润在夜色中,分外深邃专情。
他缓缓露出个笑,转身离去。
闻人蔺身边只跟了个大气不敢出的张沧。他身高腿长,看似走得悠闲缓慢,赵嫣却直快到了太极门才追上他。
“如今真相大白,父皇这份罪己诏不写也得写,他没有后路了。”
赵嫣说着,拉住了闻人蔺被风拂起的衣袖,“太傅!”
闻人蔺顿住步伐,顺着她不安攥着衣袖的手往上,落在她明光闪烁的眼眸处,那颗泪痣在眼睫的长影下若隐若现。
闻人蔺的眸色很平静,蕴着些许愉悦,然细看之下却暗流涌动。
“殿下可知道,神光教那些据点是何人所屠?”
他问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赵嫣怔了怔:“不是仇醉吗。”
闻人蔺笑了声:“他只是个听人命令的的杀手,无人暗中指使,怎会如此顺利。”
赵嫣思绪只转了个弯,就明白过来:“所以我领东宫卫出城驰援时,仇醉突然出现为我断后,也是你授意?”
“不错。”
闻人蔺道,“本王筹划八年,设想的结局应当比今日惨烈得多。乱党会攻破玉泉宫,皇帝在尝尽孤立无援的苦痛后,受辱于乱党之手。但本王不会这么快杀他,他会亲眼所见他信任的人背叛他,亲近的人舍弃他,天下百姓厌弃他。他会见通天台付之一炬,裂土分疆,天下大乱,使之神魂撕裂,求死不能。然后,本王再按着他的头给十万亡魂谢罪,听他忏悔哀嚎,再一刀……”
闻人蔺语气轻缓而平静,赵嫣却仿若吞冰般,喉间一片锋利的寒意。
若没有遇见她,若她不曾插手,那个谪仙般雍容优雅的男子,终会成为弑君灭世的恶神,用毁灭的方式终结八年的苟且残生。
闻人蔺仔细观摩着赵嫣的神色,忽而有些不忍。
“他是殿下的生父,所以本王愿顺水推舟,将他交予殿下处置。”
闻人蔺抬指,抚了抚赵嫣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只此一次。”
“然后呢?”赵嫣反握住他的手,忽而问。
闻人蔺微怔:“什么然后?”
“在遇见我之前,你原来的计划。”
赵嫣向前直视他,带着一丝执拗,“在毁灭所有之后,你该如何?”
闻人蔺被她问住了。
在很久以前,他并未设想过“之后”,他的身躯和灵魂当随着仇恨消散。
可现在细想之下,竟是如此不甘。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闻人少渊,父皇他已经认罪了,众叛亲离、遗臭万年一样都不会少,但你无需毁了世人也毁了你。我不准你自毁,听到没有?”
赵嫣气息有些发哽,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依靠,用我自己的方式为你讨明公道。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有,那一定是我能力不够……闻人少渊,我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才会让你轻松一点?”
夤夜灯影,安静地蛰伏在两人脚下,宫墙上一片薄薄的月霜。
“殿下。”
闻人蔺眸色微动,声音低得近乎叹息,“不要哭啊。”
小公主鲜少落泪,惹她哭,他万死也难赎其罪。
“我才不会。你已是这么难受了,我得替你多笑笑。”
说罢赵嫣果真扬了扬嘴角,轻声道:“你曾说我是你的生念,那你往后,就当为我而活吧。”
深渊是一道巨大的伤口,既然无法抚平,那就用明暖的风填满他,拥抱他。
“我想抱你。”
赵嫣忽然说,伸长手,“快点。”
“殿下真是,越来越霸道了。”
有那么一瞬间,闻人蔺像是被人从很深的地方拽出,浮出水面,柔和的空气争相涌进,填补空缺。
在与她额头相触前,他睨过漆眸,冷冷瞥向一旁候着的张沧。
张沧立即颔首:“我懂,我懂。”
言毕梗着脖子,大步走远了些,背对着二人佯装看月亮。
然而云层飘过,半轮明月也随之躲藏起来,苍穹一片漆黑。
万籁俱静,空气中浮动浅淡的花香。
赵嫣被揽着抵在宫墙上,沁凉的气息透入衣料,还未侵袭肌肤,就被散发的热度逼退。渐渐的,闻人蔺的长腿强硬地挤入赵嫣的膝间,扣着她的五指压在墙上,俯身一吻,温柔绵长。
这是他无声的回答。
翌日云开雾散,天光大好。
“皇帝还未醒吗?”
蓬莱殿侧佛堂中,太后闭目滚动手中的白玉念珠。
“午时清醒了一刻钟,罪己诏只写了一行,手抖得厉害,又厥过去了。”
魏皇后换了玄金二色的凤袍,较往日端肃深沉,漠然回道,“听太医说,似有中风之兆。”
“他还是不甘心认错啊。”
“他不甘心也无用,如今这情形,非罪己不能平臣愤。”
魏皇后点燃佛香,看着袅散的香雾,“对了,朝中已将前朝太子的追谥议定,暂为‘怀德’。是否要迁葬回京,还得您点头后再议大礼。”
“好,好。”
太后连连说了两个“好”字,睁开眼看着悲悯的佛像,长叹一声,“吾儿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迁葬暂且不必了,那群乱党还打着我儿的名号为非作歹,玷污他的身后名,此时昭雪迁葬,会给他们助长气焰。二十年都等过来了,再两个月也无妨。”
太后晓以大义,魏皇后心生敬意,颔首应道:“是。”
鹤归阁。
书阁中传来两声轻咳,闻人蔺披着大氅坐于灯下,将手中的一份被鲜血划尽的名册丢入炭盆中。
火光窜起,他漫不经心地将骨相优美的手伸过去,转动烘烤。
神光教的几大护法和使君皆已除得差不多,即便改容易姓,亦被揪出来枭首示众。唯那条漏网之鱼仍逃匿在外,不知又攀上了哪方关系。
火舌转瞬即逝,又安静地蛰伏下来,闻人蔺的眸色也随之寂灭。
蔡田就在此时大步进来,面容严肃地禀告:“王爷,蜀王赵承德率军二十万,已过西京防线,直逼京师。”
闻人蔺屈了屈隐隐刺痛的指节,轻轻一嗤。
果然,人心不足,便会得寸进尺。
“殿下呢?”他问。
蔡田愣了愣,方回道:“六部之人已赶去蓬莱殿,请太后定夺应对之策,长风殿下也在。”
闻人蔺没说话,起身行了出去。
蓬莱殿外群臣激昂,俨然是个小朝堂。
“当初是你们户部投鼠忌器,不肯出兵平乱,非要招什么安!焉知蜀川欲壑难平,必有后患!”
“岑侍郎,我们倒是想打,可拿得出来银钱吗?这几年的光景你我心知肚明,军饷和军粮怎么解决,将士们都饿着肚子上阵吗?”
“都冷静些。”
太后缓声开口,拄杖坐于主位道,“今天诸卿过来,是商议对策,不是来吵架的。”
“臣看,还是得和谈。”有人保守道。
“和谈?前年招安,送出去大批金银珠宝,换来的也不过一年安宁,稍有飘摇,他们便食腐而动,虎视眈眈。”
兵部侍郎岑孟出列,请求道,“臣以为当镇定思痛,彻底剜除腐肉,以绝其犯上之心!”
“如今皇上这样……将摘星观的营造工期停了,挤一挤,筹一筹,或还能挤出些银两来。”
户部尚书道,“只是这领兵之人……”
“臣举荐寿康长公主驸马,霍锋霍大将军。”
“太后娘娘,长风公主殿下,臣以为霍锋万万不能调动。”
另一人道,“蜀川军来势汹汹,过于巧合,恐与北乌及洛州余孽勾结。若将霍锋将军调离北境,一旦北乌趁虚而入,则若入无人之境,获渔翁之利啊!”
“晋平侯世子呢?此次他随长风殿下驰援玉泉宫,表现尤佳,乃少年将才。”
“他太年少,对上蜀王这样的枭雄,恐不妥。”
“今上崇文抑武,朝中一共这么几位武将。那诸位觉得,还有谁能领兵出战?”
一阵默然。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有一人是绝佳的人选。前年他代替天子下达招安圣意,仅率几十轻骑便直入西京营帐,并于匪窝中全身而退。
大玄建朝以来,仅此一人。
“肃王殿下或许……”
有人弱声打破趁机,可还未说完,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众人纷纷愕然回首,只见肃王本人就负手站在阶前,眼中的笑意落在花影下,反而显出一股凌寒的讥诮来。
“本王或许如何,继续。”
众人一时哑然。
知道当年十万人身死的惨烈真相后,他们这些安然食禄者还有何颜面去戳肃王的痛处,请他领兵出征哪?
赵嫣的视线落在闻人蔺身上,缓缓起身,越过自动分列两旁的群臣,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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