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在华阳过了半个月清净日子。
又至雨水明亮的盛夏,归京时正值七月初,赵嫣顺带与闻人蔺去了一趟西山,将坟冢上荒芜的杂草一一踏平清理,焚香祭奠。
“赵衍,两岁生辰吉乐。”
赵嫣轻轻拂去青碑上的枫叶,换上一小束新摘的野花。
……
赵嫣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吏、礼二部完善秋闱乡试的审查及擢选之制,由表及里,为来年春闱和殿试擢选寒门,平衡朝堂做准备。
秋闱后,王裕等革新派在赵嫣的授意下,开始着手推行女子学堂。
女学自去年开始便有了,只不过那时收留的皆是战殁将士的孤女或幼妹,朝臣士子并无意见,但若要在京畿乃至整个大玄推广女子读书之策,使男女平等、尊卑无界,那些自恃清高的保守派自然坐不住了。
含明殿,朝中两派人马又开始了长达月余的舌辩。
“若女子都去抛头露面、读书游玩去了,何人执掌中馈?何人相夫教子?若人人都不想安居后宅生儿育女,人丁单薄,长此以往,我大玄恐将陷入无兵应战的窘境哪!”
说话的是国子监祭酒江卿甫,六十岁的老者以额顿地,痛心疾首地劝谏,“请长公主殿下思!”
“这不是请您老来商议么,江祭酒起来说话。”
赵嫣不动声色笑笑,示意李浮向前搀扶。
江祭酒作势抹了抹浊泪,颤巍巍站起。
一旁的柳白微适时开口道:“教养孩子,不一定非得是女子;上阵杀敌,亦不一定非得是男-丁,祭酒大人的格局还是小了些。”
“颍川郡王未有实权,站在朝廷议事之处未免太过僭越。”
“国之大事,人皆有责,我食君之禄,更当为君分忧,如何说不得?”
与江祭酒一列的年轻男子甩了甩袖子,哼道:“我看是黑白颠倒,阴阳混乱,国将不国!”
柳白微揪住其破绽,挑眉道:“罗侍郎,你这话骂天骂地大不敬,御史台赶紧记上,参他一参!”
姓罗的年轻男子自知情绪激动下失言,面色霎时酱紫,匆忙跪拜以表忠心:“臣只是就事论事,绝无半点对长公主不敬之意,还请长公主明鉴!”
“罗侍郎此言,按例是要褫衣杖责二十,以正朝纲。”
赵嫣虚阖双目,见罗侍郎额角渗出了冷汗,这才慢悠悠笑道,“念在罗侍郎也是衷心为国,杖责便免了,罚奉一月,回家面壁自省吧。”
罗侍郎松了口气,只得俯首称“是”。
出了含明殿,胶着的气氛瞬间松懈。
柳白微与王裕向前,笑嘻嘻道:“罗侍郎,永兴街开了家回纥羊肉店,一起去吃点?”
罗侍郎同江祭酒回了一礼,笑叹道:“郡王乃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着如何套下官的话吧?下次下次,今日容下官回去想想,明日如何驳你。”
柳白微笑得张扬,向前道:“别这么记仇嘛,都是为了大玄!下了朝,该吃吃,该喝喝,走走走!今日我请客!”
说罢一把勾住罗侍郎的肩,回首朝有些内敛的青年道:“王裕,一起来!”
赵嫣站在含明殿前,看着朝堂上针锋对决的这两拨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地走远。
闻人蔺负手而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沉声笑道:“殿下驭臣,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也有太傅的功劳。”
赵嫣私底下仍会戏谑唤他为太傅,悄悄靠近以肩碰了碰他的手臂,“你不觉得如今的朝局很有意思吗?朝堂上两拨人吵归吵,但一下了朝,仍是往来谈笑、相知相敬的同僚。不会像先帝、魏琰之流那般,因利益不同而大肆排杀异己。”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1,大抵如此。
因有少年死于浊世,所以她才致力于拂开一片清明。
闻人蔺望着她明亮的双眸,颔首赞道:“嫣嫣真厉害。”
“敷衍。”
赵嫣瞥了眼四周垂首而立的宫侍,嘴上嫌弃,可眼底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悄声道,“不过江祭酒倒是提醒我了,本朝一向是女子十五及笄便许配婚嫁,若女子也能十年寒窗苦读,知书明理,则婚育必定推迟。我希望无论男女,都可有选择主内主外的自由,但大玄朝的兵力不能疲,所以我想,能不能让适当增加女兵,让有能力的女子也能上战场。此事你在行,还得肃王殿下帮衬些。”
闻人蔺拖长音调“哦”了声,笑着转身进了殿,慢条斯理拉了把椅子坐下:“那要看殿下,如何请求本王了。”
赵嫣一噎,跟着进去,双手撑在书案上看他。
“闻人妖妃,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不可以吗。”
闻人蔺屈指抵着额角,美人眸噙笑,毫无自省之意,“殿下一回来就忙于政务,都多久没陪陪未婚夫了。本王夜间多留一刻,还要被司寝女官催着赶走。”
赵嫣忽而就有些理解,史书中那些专宠一人的昏君行径了。
但她是个有定力的摄政长公主,绝不能屈服于小小男色的诱惑。
“过几日吧。”
她扬着眼尾倾身撑桌,“过几日我回东宫去住。”
“过几日?”闻人蔺漆眸渐深。
“明日,今天真不行。”
赵嫣不自觉咽了咽嗓子,直身坚定道,“我要去阅奏折了,勿扰。”
“好啊。”
闻人蔺反倾身靠近,低声道,“殿下阅奏折,臣阅殿下。”
这话!
想起那段荒唐的回忆,赵嫣窘得抓起案几上的朱笔朝闻人蔺掷去。
闻人蔺轻飘飘接过,朱笔在指间利落转了个花,得逞般肆意低笑起来。
翌日,闻人蔺腾出了一整天的时间,陪赵嫣处理完奏折,就带她乘马车出了宫。
九月桂子飘香,各色应季瓜果载道。
“怎么突然想着,带我出宫玩儿?”
街上行人往来,货郎吆喝不绝,赵嫣戴着帷帽,撩开一角轻纱,“我还以为……”
闻人蔺似是看穿她的想法,扬唇反问:“以为什么?”
赵嫣轻咳一声。
她还以为,闻人蔺要拉着她试一试新炼成的那什么药油。
“虽然叫殿下有些失望,但本王脑子里也并非全然是那事。”
闻人蔺面色平静,一身正气的样子,“怕殿下久居宫中不出,迟早憋蔫了,这才带殿下出来散散心。”
赵嫣作势嘤咛一声。
闻人蔺眼尾一跳,睨目道:“又作甚?”
“本宫好感动!有夫如此,妻复何求?”
赵嫣单手撩着帷帽垂纱,笑吟吟说。
闻人蔺面色没动,可唇线却明显上扬了几个度,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道:“去看看有无喜欢的地段或宅邸。”
赵嫣意外道:“宅邸?是要选新的女学馆址吗?”
闻人蔺似是微微一怔,见她满眼放光,倒也没否认。
想到什么,赵嫣又小声道:“这钱没法从国库中出,加之年初减免了多地赋税,内帑中的银钱尚未攒够。我原想……推到明年春再做决定的。”
闻人蔺笑了声,悠缓道:“只管先看,从殿下的聘礼中扣。”
“真的啊?”
赵嫣追了上去,眉眼如月,“学馆地址我想购置在大宁坊,地段便宜,也清净。”
“还有呢?”
“还有?”
“若让殿下选私宅,喜欢何处?”
“那必定是永昌坊,离东宫和太极宫都很近。”
赵嫣负着双手兴冲冲计划,末了反应过来,“你问这个作甚?”
“无甚。”闻人蔺淡然道,眸中浅笑莫测。
“骗人,肯定有什么!”
赵嫣狐疑,然而不管她如何追问,闻人蔺都只是悠然信步的样子,不愿开口透露。
赵嫣最终还是将女学馆的地址选在了明德馆的隔壁,一则此处正巧有几亩荒废已久的宅院租售,价钱也不算贵;二则明德馆这个地方,对赵嫣和所有求学不易的人来说皆有重要意义。
修缮,改造,聘请女学夫子,擢选适龄有才的少女……前前后后筹备了大半年,京中第一座正式的女学馆试着推行。
第一批擢选的女学生不多,满打满算不到六十人。
其中一部分为朝中革新派官吏家中未出阁的女眷,代表家族的政治立场以身作则而来。一部分是凭真才实学录用的小才女,还有少数为京畿外小门小户家慕名而来的女子,想借女学馆这个跳板寻个乘龙快婿……
入学初试,刷掉一半浑水摸鱼的,最终留下来的不过十二人。
但赵嫣已然很满意。
永平二年,八月。
宫中一年一度的经筵日讲开设,由新擢的户部尚书周及主持。与此同时,女学馆亦是正式启学。
女学生们的儒服是赵嫣亲手改良的,淡蓝白底的大袖儒服,配礼节飘带、玉饰和香囊,行动翩翩,颇有雅风。
女学生们或含蓄,或开朗,但拜孔圣人像时,皆是一样的知礼认真。
一墙之隔的明德馆,几个年轻气盛的儒生听着隔壁清脆的女音,既新奇又不太苟同。
其中一个哂笑道:“女子能学个什么名堂出来?只怕是来此攀龙附凤,寻觅佳婿来了。”
另一人也随之附和:“就是就是!张兄,我看你还是离远些,免得被哪个小娘子看中,平白玷污了这身功名。”
隔壁的诵书声有一瞬的停滞。
继而踢踏轻快的脚步声靠近。
墙下,有个脆生生的嗓音应道:“隔壁的人也太不要脸了些,说得我们看得上尔等似的。”
“就是呀!”
另一个女音道,“来这里的女子都不容易,自当勤苦勉励。即便与你们同处一馆,也只会想着如何在读书治世上将你们打败,书文瀚海,古今圣贤,当穷一生求之,哪一样不比你们强?”
“可不是这样吗!凡是见着女子,就以为是奔着他而来,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些。”
“某些男子哪,就知道靠束缚女子来获取自信,真是可怜。诸位同侪别和这种人浪费口舌,咱们继续温书。”
方才嚼舌头的那几个年轻人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也不敢反驳,道了声“好男不跟女斗”,便两两回书舍苦读去了,劲头比平日更足,像是要找回面子似的。
琴楼之上,赵嫣坐观高处,将一切收归眼底。
“闻人少渊,我忽而有个主意。”
她眼眸一眯,扯了扯身旁闻人蔺玄色的衣袖道,“你说若是定期让明德馆和女学馆联合考校诗文经论,比评出一二甲张榜表彰,会如何?”
那只怕是双方铆足了劲地比拼,有得好戏看了。
闻人蔺手搭着雕栏,颔首点评:“并驾齐驱,必能日行千里。殿下这招角逐之计用得不错。”
“我觉得可行。”
赵嫣眼眸越发清亮,笑道,“说不定不久的将来,这里真能走出不少女夫子、女宰相呢。到那时,必是八方来贺,万象包容。”
闻人蔺想了想那画面,倒也不错。
“殿下又有得忙了。”
闻人蔺顺着她牵拉衣袖的手往下,与她五指交扣。
“这不,有太傅在嘛。”
赵嫣毫无后顾之忧,笑吟吟跟着闻人蔺下了楼。
闻人蔺睨目,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
赵嫣五指一蜷,不甘心地勾了回去。
两人竟像个孩童一样,借着袖袍的遮掩,悄悄用手指打架。
吉日吉时,街上正有送亲的队伍经过。
漂亮的嫣红花轿,垂幔轻飘,手持却扇的妙龄新妇朦胧可见,围观的群众笑着抚掌相迎。
几个散课出来透气的女学生手拉着手,垫着脚尖在人群中观看,赞叹道:“快看!好漂亮!”
轿中的新妇亦是从却扇后悄悄瞥目,向那群自由自在的儒服少女投去艳羡的目光。
在这个人潮叠涌的岔口,她们皆是选择了各自的道路,一往无前。
“嫣嫣。”
上车前,闻人蔺唤道。
“嗯?”赵嫣提裙踏在脚凳上,回首看他。
今日阳光正好,气氛也正好。
闻人蔺勾住她的手指,浓密的眼睫半阖,语气缱绻低沉得像是经过千万次深思熟虑。
“我们成亲吧。”
他说,“组建一个,我们自己的家。”
秋风卷过,送嫁队伍洒落的彩纸翩然飞舞。
赵嫣忽而明白,去年闻人蔺问她有无心仪的私宅地段时,那藏匿眸中的未尽之意是什么。
行于深渊的人终于得以窥见天光,说他,想有个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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