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昭朝懵了一会儿,最后轻咳了一声,缓解现下只有她自己感觉到的尴尬,笑呵呵道:“以前没条件,也机会学骑马,所以也识别不出马儿的好与不好,但最近想买一匹马儿送人,想着陈小公子武学世家,又热心肠,就托陈小公子帮忙寻摸了一匹来。”
婴宁郡主面色微微一顿。
是托弟弟帮她买的么?
不是送的?
那他怎么不同她说清楚?
见穆大小姐一脸坦诚,又特意这般解释,肯定是刚刚察觉到了什么。
婴宁郡主登时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既没想到,她会这般敏锐,又很欣赏她的坦诚大方。
这样心思敏捷,又大方率真的女孩子,可是不多了。
两人视线相接,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彼此的想法。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片刻后,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婴宁郡主虽已为人母,但因为这个时代男女成婚都早,婴宁郡主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和穆昭朝真实年龄也差不多,两人其实能算得上是同龄人。
再加上一些想法,和处世的态度有些接近,倒也能说一句志同道合。
这一笑,刚刚那股诡异,又有些尴尬的气氛,便散了。
婴宁郡主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看得更开,更远一些。
原本,她以为弟弟对穆大小姐有意,不管是谁,只要弟弟喜欢,她都喜欢,是穆大小姐的话,她更喜欢也更开心。
但既然是一场未曾说出口的乌龙,她也不会太纠结。
缘分这种东西,是很玄妙的,既然不是,那她自然不会再提。
只不过穆大小姐这份豁达自若的态度,倒是让她更欣赏了。
“穆大小姐要是对骑马感兴趣的话,”婴宁郡主笑着道:“我在东郊有个马场,离庄子不远,穆大小姐可随时过去。”
穆昭朝笑着道谢:“多谢郡主美意,等过几日,哥哥回来,让哥哥陪我过去,免得我一个人马背都爬不上去……”
“这有什么难的,”婴宁郡主道:“穆大小姐若是有意,派人去郡主府传个话,我可以陪穆大小姐练练。”
一个郡主,愿意陪自己练马,穆昭朝还是有些惊讶的。
“怎么?”见她面色迟疑,婴宁郡主笑了笑:“穆大小姐不愿意?”
穆昭朝笑了:“郡主喊我阿棠就行,总喊穆大小姐,怪生分的。”
婴宁郡主点点头:“阿棠?可以。
“等我学会儿了罢,”穆昭朝解释道:“学会后再找郡主讨教,免得在郡主面前出丑。”
婴宁郡主诧异地看她一眼:“我还以为阿棠不在意这些。”
穆昭朝一脸正色:“有时候还是会在意一点的,一些个人无法改变的事,只能不在意了。”
这个说法,让婴宁郡主沉思了会儿,而后点头:“阿棠说得有道理。”
她是真的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豁达和通透。
从她刚刚的反应来看,怕是对弟弟并无意,这么好的女孩子,弟弟没福气呢。
穆昭朝收回视线,看着正眼巴巴一脸期待看着她的念儿,笑着道:“念儿想去跑马了?”
念儿点头:“是的。”
穆昭朝又道:“我不会骑马,不过可以帮你牵着马,在山庄走一走,花圃里零零散散开了一些花,带你和远儿去看看?”
两个小家伙齐声说好,咕嘟咕嘟,三两口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青汁,就催促着昭朝姐姐去跑马,看花圃的花。
被两个小家伙一搅合,穆昭朝心情确实好转不少,就连精神都恢复了大半,又有郡主坐镇,她都没那么焦虑了。
“郡主要不要一块过去看看?”起身时,穆昭朝看着婴宁郡主。
她觉得婴宁郡主可能没有陈小公子说得那么严重。
不过她拜托陈小公子的事,他都尽力还那么快地给办了,她当然也会尽心尽力,没等婴宁郡主开口,穆昭朝便道:“一块过去看看罢,郡主来了两次,都还没有在我的庄子上逛过呢。”
因为刚刚的误会,她这么盛情相邀,婴宁郡主倒是不好再拒绝,便点了头。
念儿继承了其父的英姿,小小年纪,不用人帮,自己就能翻身上马,且动作十分利落。
念儿的马是匹通体雪白的小马驹,穆昭朝瞧不出是什么品种,但毛色十分好看。
通体雪白就算了,在太阳底下还闪闪发光,神圣又梦幻,尤其念儿粉雕玉琢,可爱非常,活脱脱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一般。
偶尔昂起小下巴,傲娇的模样,更是贵气十足。
虽然她一再强调自己会骑,穆昭朝还是帮她牵住了缰绳,就让她坐在马背上优哉游哉往花圃那边走。
念儿也乖,哪怕再想跑马,见昭朝姐姐不让,她也没再坚持,就乖乖在马背上坐着,时不时笑咯咯接两句话。
经过段时间的打理,庄子的布置已经初见雏形,说是庄子,倒瞧着是个园子。
婴宁郡主看了眼主动帮姐姐牵缰绳,迈着小短腿走在前面的远儿,笑了笑:“阿棠这里确实很好,难怪这些天,不少人过来府上打听。”
“打听?”穆昭朝没听懂:“打听什么啊?”
她这里有什么好打听的。
婴宁郡主看着她笑了笑:“宁远、哦,不,现在应该叫有家山庄,你的这个有家山庄,现在很是出名,有几个平日里有些往来的夫人,也想来庄子上看看,又苦于和你不太熟,想从我这里走走你的路子。”
穆昭朝笑了:“可以啊,凡是有人问到郡主跟前的,郡主让她们只管来就是。”
她这么爽快,婴宁郡主反倒多思量了一下:“不挑选一下?”
穆昭朝不在意道:“来了这边再挑选也是一样。”
婴宁郡主提醒道:“那样会得罪人。”
穆昭朝挑眉看过来:“有些人,或早或晚,总要得罪的。”
婴宁郡主:“……”
少顷,她轻轻笑出了声。
恰好远儿回头:“母亲,你和昭朝姐姐在说什么呢?笑得真好看。”
闻言,穆昭朝也笑出了声。
远儿又道:“昭朝姐姐笑得也好看。”
婴宁郡主难得逗了儿子一句:“我和你昭朝姐姐谁笑得好看啊?”
远儿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昭朝姐姐,小眉头皱起,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而后又一种很沉重的语气道:“都好看!”
穆昭朝和婴宁郡主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许是刚刚那个误会和微妙的尴尬下,两人相视一笑拉近了距离。
也许是接触时间长了些,两人了解得更多了些,这一笑更是带上了几分默契,相处着也更觉轻松自在。
还没走到花圃,经过菜地时,看着几日不见就变了个样子的菜地,两个小家伙都来了兴致,念儿直接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利落落地后,就和弟弟手牵着手往菜地那边走。
穆昭朝陪着他们玩了会儿,一一解答他们对于各种菜的疑问,顺便教他们认菜,一抬头,就看到婴宁郡主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不远处的桃林出神。
穆昭朝想了想,示意了下乳母她们好生照顾两个小主子,便走回到婴宁郡主身旁。
听到脚步声,婴宁郡主转头看过来。
她眼底的悲伤都快具象化了,穆昭朝想忽视都难。
穆昭朝也有些不忍心,她想了想,道:“郡主想不想过去看看?”
婴宁郡主迟疑片刻,点头:“嗯。”
穆昭朝便在前面带路。
虽然瞧着挺近,但要上坡下坡,走过去还是需要段时间的。
婴宁郡主没有主动开口,穆昭朝倒不好在这个时候提什么,便静静陪着她。
过了片刻,婴宁郡主突然道:“阿棠昨日是不是没睡好,瞧着气色不是很好。”
“哥哥离京了,”穆昭朝如实道:“有点担心他。”
婴宁郡主了然点头:“兄妹情深。”
穆昭朝也回道:“郡主和陈小公子也是如此,陈小公子也很关心郡主。”
婴宁郡主面色微怔,而后嘴角轻轻扯了扯。
穆昭朝猜,婴宁郡主故意已经猜到了,不过她不说破,她也不会主动提。
又走了几步,婴宁郡主又道:“穆将军是去河北了罢?”
婴宁郡主本就出身武将世家,夫君亦是军中威望极盛的武阳侯,虽然武阳侯已经离世多年,但极威仍在,汝南王府那事,瞒得了旁人,瞒不了故交遍布的陈家和郡主。
“是的,”穆昭朝也没打算在什么都知道的婴宁郡主面前遮掩什么,不过她还是多解释了一句:“哥哥担心小陈将军。”
满京城都知道穆初元和陈觉是至交好友。
这解释合情合理。
婴宁郡主思量片刻,又道:“裴昂昨日也去了河北,我修书一封,让他去穆将军那边看看,能帮忙就帮一把,也能给阿棠带些消息回来,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穆昭朝愣住。
婴宁郡主看她一眼:“怎么?”
穆昭朝忙道:“不、不用了,太麻烦郡主和陈小公子了,哥哥那边……我也只是有点担心。”
婴宁郡主轻轻笑了下:“不麻烦,裴昂本就在那一带去拜见一位曾经的故交,顺路的事,阿棠不用这么客气见外。”
婴宁郡主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她既然说顺路,穆昭朝便也没再拒绝。
陈家和武阳侯在军中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虽然陈小公子现在并无什么实权,但在军中面子极大,有他在一旁帮衬着一些,再有哥哥和亲卫。
若是这样的阵容都不能让小陈将军免于这场祸事,那就是命定的,谁去了也不成。
“多谢郡主。”穆昭朝认真道谢:“等陈小公子回京,我再好好感谢他。”
她是真的很感激。
婴宁郡主不在意道:“不用这么客气。”裴昂在某些事情上,迟钝得紧,这也算是帮他创造一些机会了。
至于能不能抓住,看他的命了。
思绪刚撇开一些,抬头就看到了璀璨如烟的桃林。
桃花灼灼,花香怡人,婴宁郡主脚步不自觉停下,站在那儿怔怔瞧着面前这片桃林。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当年与他在桃林初遇的一幕。
那片桃林,远不如眼前这片桃林绚烂。
但却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转眼已经六年。
她种了满院桃花,现在只剩她一个人,睹物思人。
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穆昭朝没有转头看,也没开口,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陪着她。
良久。
她才听到身旁被悲伤笼着的人,轻声道:“很美。”
她想告诉他,她发现了一片很漂亮的桃林,却不知道到哪里说,更不知道该怎么让他知道。
穆昭朝顿了片刻:“听闻郡主喜欢桃花,若是有时间,郡主可以随时来赏。”
婴宁郡主突然语气轻松道:“不用了。”
穆昭朝从她这语气里听出不一样的情绪,稍稍怔了下。
她不打算劝她放下悲痛,放下过去。
这么多年,肯定不少人劝过了,她若能听得进去,陈小公子也不至于求到她头上。
就在这时,念儿和远儿的喊声远远传来。
穆昭朝转头看了一眼,两个小家伙在菜地玩腻了,正迈着小短腿你追我赶地朝这边跑过来。
一边跑还一边喊人。
因为偏头看过来,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婴宁郡主脸上表情的变化。
很细微,但她确实捕捉到了。
她看了看念儿和远儿,沉吟片刻,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郡主知道没有父母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有多苦多难么?”
婴宁郡主显然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话搞得有些懵,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穆昭朝却对着她笑了笑:“我知道。”
想到她曾经的经历,哪怕是被平昌伯府找回来,日子都没有过得很舒心,婴宁郡主:“……”
她眸色轻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穆昭朝却看出来了:“郡主是想说我有父母么?”
婴宁郡主嘴角抿了抿。
穆昭朝笑得十分坦荡:“其实我没有,不过这话我就偷偷跟郡主说。”
婴宁郡主:“………………”
念儿和远儿已经跑了过来,距离不算远了,都能清楚地看到两人咯咯笑时露出的亮晶晶的小乳牙。
穆昭朝看两个小家伙,又道:“没有父母的孩子,除了平安健康长大,什么都有可能在他们身上发生。”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直接锤进婴宁郡主灵魂里。
若是旁人同她说,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这话从穆昭朝嘴里说出,她那些经历……
这话,便震得她眼前都有些发晃。
她知道穆昭朝想跟她说什么,但她这几句话,又像是什么都没说,可细想之下,却又是什么都说话。
婴宁郡主怔在那儿,看着念儿和远儿欢快地朝她跑过来,脑袋都还在阵阵发昏。
穆昭朝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虽然会有别的亲人出现,但父母总归是与旁人不同,个中痛苦,非亲身经历不能理解。”
都这么多年了,婴宁郡主肯定什么道理都听过了,她也就不废话那么多,与其啰啰嗦嗦,不如直接上猛药,沉疴还需猛药治!
婴宁郡主:“………………”
“母亲!”
“母亲——”
穆昭朝话音刚落,念儿和远儿就朝她们扑了过来。
两个小家伙,一人抱着母亲一条腿,仰着头,把手里捉的蚂蚱给她看:“看,蚂蚱!”
好半天,婴宁郡主都没说一句话。
两个小家伙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歪着小脑袋,又喊了一声:“母亲?”
婴宁郡主眼眶突然有些热。
呼吸间的功夫,两眼便蓄满了泪,可能是太沉重了,也可能是太滚烫了,刚蓄满,便逃脱眼睫的束缚,掉下来,砸在两个小家伙脸上。
念儿和远儿吓坏了,忙丢了手里的蚂蚱,抓着母亲的衣服,要给她擦眼泪:
“母亲,你怎么了?”
“怎么哭了?”
两人一人一句,很快就带上了哭腔。
就连远儿小眼睛都红了。
婴宁郡主蹲下来,抱了抱他们,又笑了笑:“没事,母亲就是刚刚被风眯了眼睛。”
两人忙给她擦泪。
婴宁郡主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两个小家伙心疼坏了,几乎要哭出来。
到底是将门虎女,婴宁郡主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又笑着安慰两个小家伙:“没事的,没事,就是迷了眼睛,很快就好了。”
穆昭朝没有插话,见她情绪稍稍稳定些,默默给她递了个手帕。
婴宁郡主擦掉脸上的眼泪,好一会儿,才轻轻对穆昭朝道:“谢谢。”
穆昭朝只当没听懂,笑了笑道:“一个手帕而已,郡主不必这么客气。”
婴宁郡主一怔,而后也笑了。
这一笑,那阵悲痛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婴宁郡主眼底的神色,也更清亮了些。
“哎呀!”念儿最先反应过来,惊呼道:“刚刚抓的,给母亲看得蚂蚱,不见了!”
远儿也想起来了,也跟着道:“是啊,跑掉了!怎么办啊?”
穆昭朝原本要开口,但注意到婴宁郡主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陪你们重新抓罢,”婴宁郡主蹲下来,和两个孩子平视:“抓两只,赔你们一人一只?”
念儿和远儿顿时就很开心:“好啊!”
“那我也要再抓一只送给母亲。”她笑眯起眼睛,鬼灵精道。
远儿也道:“我也要抓一只……唔,我要抓两只,送给母亲一只,再送给昭朝姐姐一只……”
“对哦,”念儿恍然道:“我也得再抓一只送给昭朝姐姐。”
穆昭朝闻言,也笑了笑道:“那好罢,那我也抓两只送给你们。”
于是,两大一小,便在这个桃花满天的春日里,弯着腰在草地上寻宝一样抓现在还不怎么多,个头也尤其小的小蚂蚱。
好容易抓够了蚂蚱,也到了午饭时间。
一回到院子,婴宁郡主便修书一封,让人去给陈小公子送话。
可能是因为昨夜没睡好,今日又陪着念儿远儿玩了大半天,也可能是因为婴宁郡主给陈小公子传了话帮衬安了她的心,这一夜穆昭朝睡得极香。
第二天傍晚,知道她很担心,哥哥和陈小公子的信,就一前一后,送到了庄子上。
一封上写道:都好,勿念哥哥
一封上写道:穆将军一切顺利陈裴昂
穆昭朝这颗心总算落回到了实处。
虽然不那么担心了,但穆昭朝每日里还是不是太有心情玩乐,茵茵几次邀她,她都没出去。
第四日,给哥哥还有聂峋做的衣服都做好了,年妈妈亲自送了过来。
看着这几套衣服,穆昭朝突然有点恍惚,明明只有四日,却像是很久没见到哥哥还有聂峋了。
她甚至都有点怀念小陈将军在庄子上插科打诨,扭扭捏捏同她讨要东西送人的样子。
好在,第六日终于收到哥哥的信,说一切顺利,一日后就能回京。
这日一大早,穆昭朝就让庄子上忙碌起来,准备给他们接风。
直到傍晚,三人才一前一后,到了庄子上。
得到消息,穆昭朝急匆匆往庄子外去迎。
先看到的是哥哥。
哥哥精神不错,气色也好,只是有一些疲累,没有受伤,穆昭朝放心了些。
然后是小陈将军,唔,很难得,小陈将军竟然也活蹦乱跳的,并没有原书里‘重伤’‘九死一生’,甚至气色比哥哥还要好。
太好了!
穆昭朝在心里欢呼一声,看来提前部署还是能改变一些原本的命运的。
这不,小陈将军就逃过了这劫。
她嘴角刚刚扬起,欢喜劲还没全部上脸,就看到哥哥和小陈将军身后,脸色苍白,胳膊上裹着厚厚绑带从小臂缠到肩膀的聂峋。
穆昭朝:“………………”
她上扬的嘴角,几乎是瞬间便回落。
脸上笑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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