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神识藏于剑身的,的确是孟鸣之。


    此事要从几天前说起——


    孟鸣之借助师弟明心的灵蜂,探查出了沈玉霏要带着“炉鼎”前往秘境一事。


    他因重生而产生的喜悦生生熄灭,内心深处涌动着无法为外人道的恐慌与疑惑。


    孟鸣之永远也不会忘记,沈玉霏的“炉鼎”,那个未来会杀上玉清门,满脸缠着白纱的疯子。


    叫什么来着?


    孟鸣之蹙眉细思片刻,低低地道了声:“梵楼。”


    是了,梵楼。


    沈玉霏身边最忠心的狗。


    他在沈玉霏死后,疯疯癫癫地冲上玉清门,手刃无数玉清门弟子,最后来到孟鸣之面前时,浑身浴血,像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的鬼。


    孟鸣之此前,从未将梵楼放在眼里。


    诚然,他为目的接近沈玉霏,可他也动过心,自然察觉到沈玉霏的身侧,时不时有阴暗嫉恨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


    有那样目光的,正是沈玉霏最不待见的“男宠”,梵楼。


    孟鸣之自始至终都没将梵楼放在眼里。


    ……一个低贱的男宠,也配他去注意?


    他们一个是天之骄子,玉清门的新任掌门,一个是阴沟里爬出来的臭虫,合欢宗的余孽,两厢碰面,真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然而,孟鸣之对梵楼的不屑,在交手后,消散殆尽。


    梵楼的修为不算高,梵楼的招数不算精妙。


    梵楼处处差强人意,可梵楼不要命。


    哪怕孟鸣之以剑敲碎他的腿骨,他依旧以剑撑地,一声不吭地直起脊梁。


    梵楼漆黑的眼睛里,尽是凛冽的恨意。


    他说:“你负了宗主。”


    孟鸣之本能反驳:“你说什么?!”


    “你负了宗主。”梵楼恍若未闻。他拄着残剑,拖着已经废了的腿,身形扭曲地向孟鸣之靠近,“你负了宗主!”


    ——你负了宗主。


    ——你负了宗主!


    “闭嘴!”心志坚定如孟鸣之,亦被梵楼麻木的指摘重复得失去理智,抬手轰去几道紊乱的灵气。


    梵楼于修行一事上,不及世间大多数修士,生命力却顽强得可怖。


    骨头碎了不要紧,他只要抱着剑,就能拖着残躯向前。


    血吐了一口又一口也不要紧,他只要还能呼吸,就能以手抠地,扭曲地挪动。


    他要报仇。


    他要替宗主报仇。


    他不怕死,他只恨自己不能拖着害了宗主的人一道死。


    孟鸣之杀过无数人,却没有一个人,像梵楼这样让他崩溃。


    最后的最后,孟鸣之握着长剑,歇斯底里一通乱砍,将梵楼的脊椎寸寸敲碎,方才成功将人推入杀阵。


    阴风呼啸,犹如厉鬼哭嚎。


    ——你负了宗主。


    ——你负了宗主!


    “我……无愧于心。”孟鸣之抱着头,缓缓挺直腰杆,赤红色的双眸中满是压不下的恐惧,“我无愧于心!”


    “大师兄!”


    孟鸣之陡然从回忆中惊醒。


    他循声抬头,很快就从记忆中翻找出了一个名字:“盈水?”


    名为盈水的玉清门弟子,面露羞涩,肉团子似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有心事”三个大字。


    孟鸣之凝了凝神,温声道:“何事?”


    盈水与一心扑在灵蜂上的明心不同,乃是玉清门内颇有天赋的弟子之一。他人缘极好,孟鸣之也乐得多同他说上几句话。


    盈水托着下巴,幽幽叹息:“大师兄,此番去秘境,不矜长老要正因师兄领队呢。”


    正因……


    孟鸣之想起那个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师弟,眉毛一挑:“他啊。”


    盈水颔首:“正因师兄修为高,又是不矜长老的徒弟,本也当得领队的职位,可我想着,此番前往秘境,必是要碰上不同宗门的修士的,正因师兄脾气急躁,恐……恐……”


    再多的话,盈水就说不出口了。


    论起辈分,他算是正因的师弟,而身为师弟,妄议师兄是大过。


    盈水羞愤难当,垂着头站在孟鸣之的面前,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你说得不错。”孟鸣之亦是想到了正因的脾气,修长的手指点向眉心,一缕神识很快被抽取出来。


    盈水似有所感,震惊地抬眸:“大师兄……”


    孟鸣之将神识寄于盈水的佩剑,温和道:“此番秘境,我也会去,只是掌门有命,我需得先去一趟忘忧谷……以防万一,你且带着我的神识陪正因一道去吧。”


    盈水感恩戴德,欢欢喜喜地捧着长剑离去了。


    孟鸣之待盈水走后,仔细回忆了一番前世之事。


    他与沈玉霏,并非相识于境门。


    那便没有急着去凡间的必要了。


    孟鸣之现在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需要确认——他得搞清楚,沈玉霏为何会带梵楼去秘境。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沈玉霏更恨梵楼才对。


    想到那个被自己敲碎了脊椎骨,还不肯就死的男人,孟鸣之的脚心无端窜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孟鸣之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忘忧谷,却没想到,寄于师弟盈水剑中的神识无端碎裂。


    他不得不凝神感应,可惜,盈水的剑碎得彻底,连神识都无法幻化而出。孟鸣之只能传过去一道声音,尝试着沟通。


    “……我这师弟不知如何得罪了道友,竟要遭此毒手?”


    失了长剑的盈水满眼含泪,不顾四周弟子的阻拦,纵身跃下深坑,将昏死过去的正因抱了上来。


    “师兄。”他哀哀地呼唤,后觉出触碰到正因的手,满是黏腻,尽是鲜血,又哭着喊道,“大师兄!”


    ——咔嚓!


    恸哭声骤歇。


    正因砸出来的深坑又往下深陷了足足十丈,孟鸣之残留的神识与长剑一道,炸成了粉末。


    沈玉霏这一手,实在是毫无预兆,连梵楼都没回过神来。


    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灵气化鞭,卷住梵楼的腰,直将人扯到了面前。


    “废物!”沈玉霏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梵楼受伤的胳膊上,毫不留情地呵斥,“再把自己弄伤——就给我滚回忘忧谷!”


    言罢,拂袖而去。


    梵楼抿了抿唇,追上了沈玉霏离去的步伐。


    但梵楼离去前,回头看了一眼。他看的不是抱着正因跪地大哭的盈水,而是那道已经碎成粉末的神识。


    ……孟鸣之。


    梵楼甚少行走于世间,但对孟鸣之的名号,亦不陌生。


    孟鸣之是长灯真人最喜爱的徒弟,玉清门百年一见的天才,修真界人人称赞的正派修士。


    没骨花曾不止一次当众感慨:“那群臭道士,各个儿都无趣得很,尤其是孟鸣之……要不是那张脸,老娘早杀他个十回八回了!”


    没骨花的话,不能尽信,起码“杀他个十回八回”,听着就是吹牛。


    但她单单提了孟鸣之的脸,还是在见惯了宗主姿容的情况下,依旧将此人的相貌拿出来说嘴。


    梵楼心里的嫉妒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他知道,宗主在听到孟鸣之的名字时,失态了。


    愤怒也好,嫉恨也罢。


    梵楼跟了沈玉霏多年,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人,表露出如此鲜明的情绪。


    哪怕真的是恨。


    也是他未曾感受过的刻骨的恨。


    梵楼什么都没有。


    因为沈玉霏从未将他放在过眼里,于是连“恨”,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恨啊……


    梵楼眼里流露出深入骨髓的贪欲。


    只不过,这丝贪欲还未化为实质,就生生溃散了。原是沈玉霏的身影显现在了他的眼前。


    梵楼连忙握剑追上去。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秘境附近,四周尽是开满了桃花的桃树。


    微风拂过,花瓣倾泻如雨。


    沈玉霏立于树下,几片粉嫩的花瓣落在了他墨玉般的发间。


    许是着了女装之故,又许是沈玉霏天生一副纤细的美人骨,光是背影,就让梵楼心里杂念尽消,目眩神迷。


    梵楼迟疑了片刻,抬腿走过去,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


    他想替宗主将发间的花瓣取下。


    “手。”


    梵楼习惯性地单膝跪地,以为自己龌龊的心思被察觉,仰头颤声问:“宗主?”


    沈玉霏倏地转身,发间花瓣从梵楼眼前飘过。


    他俏脸布满怒意,眼尾红得宛若烧起了明艳的火光:“手!”


    梵楼讷讷地递上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呵!”沈玉霏的指尖重重地碾过几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察觉到梵楼的战栗,忍不住尖酸道,“拿着柄破剑与人对战,是嫌我们合欢宗在世间还不够丢人吗?”


    梵楼羞愧垂眸:“属下有罪……”


    “有罪?”沈玉霏打断梵楼那算得上轻车熟路的认罪,忽而松开他的手,转而将自己的手指递到唇边,尖牙一狠狠一扣!


    鲜红的血珠浮于雪白指腹之上,好似雪地上盛放的红梅。


    梵楼大惊失色,腾地起身:“宗主!”


    沈玉霏凉凉地瞥他一眼:“把剑拿出来。”


    “属下……”


    “剑!”


    梵楼不敢不从,颤抖着抽出那柄吞噬了无数鲜血的残剑。


    血色光华于剑身上游弋。


    沈玉霏睫毛轻颤,细看剑身,方知梵楼以血饲剑,怕是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境地。


    他冷笑着将指尖的血珠按在剑身上。


    原本在裂纹中暗暗流转的血光忽而急速颤抖起来,它们仿佛遇上了极为可怖的天敌,一边震动,一边往剑尖处流淌。


    “哼!”沈玉霏亦能感受到长剑意图,不屑低呵,“给我破!”


    话音刚落,几缕暗红的血液淅淅沥沥地顺着剑身滚落,沾地即化为了道道黑烟。而那滴自沈玉霏指尖涌出的血珠则光芒大盛,顷刻间散发出蒙蒙红光,将剑身霸道地拢住,瞬息隐于裂纹中。


    “这本是我的剑。”沈玉霏收回了手,淡漠道,“它更喜欢我的血。”


    言罢,见梵楼漆黑的瞳孔凝住一般望着长剑,忽而兴起,将流血的手指用力地贴在男人的唇边。


    “舔干净。”他俯身,恶劣地勾起唇角,“一滴……都不许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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