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东苑。
女子悠然晃着美人扇,斜卧于贵妃软榻上,曳长的流仙裙裾散落垂地,光线下流光溢彩分外夺目。
庭院中乐师抚曲,身姿妙曼的舞姬扭着纤细腰肢,空中长袖飘动,翩然似蝶欲展翅飞去。
白裙侍女跪在一旁轻柔捶腿,另一蓝裙婢女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女子口中,低声道,“姑娘,要不让侯夫人将那庞嬷嬷叫来,她总归不能忤逆主母之命吧。”
“咱们不过是要个药渣罢了,又不是让她祸害那温氏,怂个什么劲。”
郑如毓侧头吐出葡萄核,轻嗤,“那乳娘我见过,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精,约莫是从温氏那里得了什么好处,才会犹豫。”
“白雀。”她手中的团扇拍了下身侧的白裙侍婢的肩头,懒洋洋道,“入了夜,你拿上我那枚金玉簪再去寻她,这庞嬷嬷需得对症下药才是。”
“姑娘……”白裙侍女闻言抬起眼,犹豫道,“莫不是世子爷在护着那温氏?”
“不可能。”女子那双狐狸眼闪过一道轻蔑之色,面带肯定。
姚宣辞的心就是块冷硬的石头,清醒理智的可怕。
他们青梅竹马十几年,她追着嘘寒问暖从未捂热过那颗心,温氏刚嫁到侯府一年出头,怎能比得过她这些年的苦功。
可也正是她耗尽心思,眼看着那人终于低下头,松口答应登门求娶,却让旁人得手捡了个大便宜。
郑如毓得知天子赐婚那一刻,几乎是咬碎了一口银牙,恨不得将温氏千刀活剐!
姐姐安慰她,说姚宣辞冷心冷情,她求而不得,温氏也休想得逞。
可温氏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生前是亲昵无间的枕边人,能为他生儿育女,死后亦能与姚宣辞合棺同眠。
她郑如毓又算得了什么!
郑如毓越想,心中那股嫉恨之火越往上涌,直接手中的美人扇泄愤摔了出去。
她堂堂国公府之女,高傲肆意,人人都捧着围着。
可如今住进侯府里,不但不能惊动旁人,还得像只过街老鼠一样避着温氏。
温氏,温氏,全都因温氏!
扇子落地半点声响没有,曲音却被吓得瞬间消失。
那几个舞姬也因这几日的阴影一哆嗦,纷纷跪下,克制不住的恐惧之色,“请二姑娘息怒。”
郑如毓心头本就不舒服,顿时怒气更盛,干脆连着茶几上的茶盏一起砸了出去。
“我让你们停了吗?”
啪嚓的一声脆响,瓷杯被摔得四分五裂。
刚走进庭院的老嬷嬷听见这动静忙快步走进屋子。
室内众人噤若寒蝉,生怕主子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老嬷嬷挥挥手,示意舞姬与乐师离开。
她上前提醒道,“姑娘可小声点,姚世子派来的白鸦可还守在这儿呢。”
因这一句话,郑如毓生生压下满腔怒意。
一脚踹开跪在榻尾不敢抬头的白裙侍女,沉着脸,赤脚踩在地上。
“姚宣辞还在大理寺?”
她知他在忙一件案卷,甚至也是因那案子,她才得以住进着淮安侯府。
“老奴这不是正来给您报信儿。”
老嬷嬷压低了声音,“温氏午膳后出府了,姚世子刚回来。”
郑如毓闻言狐狸眼蓦地亮起,随即又不甘的咬牙。
只有温氏离去,她才能光明正大去寻姚宣辞。
早晚,她要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
“宣辞怎的有空来我的院子?”
侯夫人看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院中,惊诧之后忙从主座上站起,扬起一抹温笑迎上去。
“听说你近日忙着一桩大案,可是忙碌完了?”
姚宣辞望着跨出厢房的母女二人,站在影壁墙之处未动,神色冷淡,只是随意一瞥,便将前院景象收入眼中。
上一次踏入主院,还是年初初一与温氏拜年,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
母亲已经因病离世十五载,这院子早就与记忆中的那座安宁幽静,犹如世外桃源的主院相差甚远。
当年秦氏刚嫁进来第一月,便让人把前院角落那棵很粗壮的合欢树挖走,连着母亲亲手种下的花花草草一同斩断。
秦氏说侯府百年沉淀,主院里花草太多,过于鲜亮夺目,看着不稳重。
可她每次来侯府找母亲时,句句夸赞母亲将主院打理的好生漂亮,她也想要一座这样明艳如嫣的院子。
那时小宣辞还没有嫡姐高,嫡姐站在院门处,他守在她身旁,不明白姐姐为何看着被拆下的秋千突然就红了眼。
相隔七月后,秦氏早产诞下了第一女,也是姐姐及笄那日,庞嬷嬷说那女婴哭得好生响亮,一点不像早产幼婴。
随后,父亲便让嫡姐搬出她住的院子,说要让刚出生的妹妹,方便秦氏照看。
嫡姐不愿让出,与父亲大吵一架,小宣辞无措至极,不懂一个院子有什么好争的,能让姐姐气得干脆连院门都不出。
他不懂,秦氏口口声声说母亲如同她亲姐姐,为何嫁进来后不准任何人再提母亲。
也不懂父亲对母亲那般温柔宠爱,为何最后看到他们姐弟就下意识皱起眉头。
那时他意识到了什么,却没能抓住。
嫡姐谁都不见,直到在秦氏第一女的百日宴上,才九岁的小宣辞被大他几岁的公子们戏弄强灌了酒。
他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最后跌跌撞撞失足落进湖里,嫡姐才久违的出现在人前。
小宣辞那时开始知晓,秦氏在一点一点蚕食母亲的痕迹,甚至想诞下嫡子将他取代。
自那之后嫡姐锋利的像一把剑,护在他身前。
直到秦氏第一女五岁之时,远邦求和,入皇城请天子赐婚,手心手背都是肉,天子舍不得女儿在寒北吃苦。
谁都未料到,此时淮安侯竟会主动请命,为天子解忧。
天子册封嫡长女为郡主,代公主远嫁北寒之地。
立在小宣辞身前的那把剑走了。
于是,那个初长成的朗朗少年便成了那把锋利无情的剑。
他将染过污血的剑刃藏在身后,稳坐世子之位,成为皇城中人人称赞的,风光霁月的翩翩郎君。
“宣辞怎的站在那儿不动。”
侯夫人已经来到他跟前,姿态庄重又不失温柔,笑起来时眼尾有了几许细纹。
“快进来喝口茶吧,你父亲刚从天子那里得来的霜尖儿茶,难得的很。”
此时,跟在侯夫人身后的姚二姑娘施然一礼,脆生生道,“兄长安好。”
姚宣辞淡淡望了她一眼。
当初稚嫩的五岁女童将要及笄,十年太久,他快记不清嫡姐与母亲的声音与面容。
冷冰冰的视线让姚二姑娘有些不安,她下意识往侯夫人身后躲了躲。
姚宣辞淡淡收回目光,负手背于身后,“不了,我只是来同你说句话,”
他沉声道,“温氏已有一月多的身孕,让府中人长些眼,莫要冲撞了她。”
侯夫人瞳孔骤然一缩。
温氏不是不能生养吗?!
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掩饰住眼底的震惊,一脸惊喜的上前一步,“这可是大喜事!”
侯夫人不动声色道,“先前我也召过府医询问,他怎的没提及过?”
她一靠近,青年便皱起眉头,直接后退半步与她拉开距离,疏离厌恶之色毫不遮掩。
“当初胎象不稳,怕惊动了孩子。”
侯夫人被他这神情刺得咬牙,还不能漏出半分。
她暗自攥紧了手中绢帕,心中无数次后悔。
后悔将那丫头远嫁之时,该心狠一点,寻个机会把当初那少年弄死,再从一众庶子中找个听话的推上世子之位。
不然她也不会被血淋淋掰断了爪牙,憋屈得待在这一方小院里。
蓦然间,侯夫人想起自己曾以温氏难以生养为由,罚她去跪祠堂,还打算给清瑜院拨几个舞姬过去,顿时心一颤。
那温氏最好闭紧了嘴巴,莫要妄想母凭子贵,在姚宣辞面前乱嚼舌根!
她面上不显,只笑着附和道,“温氏的确体弱,是该好好养着。”
“我这院里好几个老嬷嬷都是看着瑶儿和娉儿长大的,回头挑一个顺眼的,过去照看着温氏。”
“这可是咱淮安侯府的嫡孙。”
侯夫人脸上笑意灿烂,连姚二姑娘看着都觉得陌生。
心道母亲对那温氏那般上心做甚,兄长心里的人儿可住在东苑呢。
“秦姨娘的人,自己留着就够了。”姚宣辞平静地望着她,语气微冷。
“听闻姨娘喜爱温氏,时常亲自教导她家规之事,不知姨娘怎么个教导法子?”
侯夫人脸色一白,一旁的姚二姑娘听出了兄长话里的质问之意,忍不住道,“兄长这是在责备母亲不该管教?”
她母亲是侯府的主母,就算是继室,嫡兄也不该一口一个姨娘,像是在使唤父亲的妾室,更不该质疑母亲教导儿媳。
“明明是嫂嫂左耳进右耳出,母亲多次劝说,她也不听,兄长怎还怨上我们了。”
那温氏小门小户出身,宴会上安静的像个哑巴,一动也不动就知道吃喝,透着股小家子气。
侯夫人忙扯了下姚二姑娘的衣袖示意她闭嘴,少女反倒来了劲,上前一步。
“她嫁进咱侯府一年多,半点分寸都不懂,这怎能行。”
“瑶儿!”侯夫人狠瞪她一眼,又忙去看姚宣辞的脸色。
“小孩子满嘴胡话,片面之词,宣辞莫要放在心上。”
“温氏只是愚笨了些。”
青年那双深邃的凤眸微微眯起,语气莫测,“她不懂分寸?”
那只猫儿温顺乖巧,给清瑜院添了不少鲜活人气儿,分明是识相安分极了。
幽色的眸光轻轻落在了侯夫人身上,暗含着一抹戾色,“原来,秦姨娘还有教别人知晓分寸二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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