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苏仪清并未答话, 只是看着蒙恩,微微上挑的眼角,黝黑双眸如沉静深潭, 目光扫过他滴着血的左手,遂转过身, 面对着黑衣人,声音轻柔坚定:“你们走吧。”

    黑衣人脸色一变,低呼:“公主!”

    苏仪清音色清冷:“回去告诉太子,是本宫自己不愿回去,他不会为难你们的。”

    黑衣人神色犹豫不定, 依然举刀指着前方。

    蒙恩上前一步, 宽挺肩背挡住苏仪清,口气不耐烦:“废什么话,我蒙恩什么时候需要让女子挡在我面前。”

    黑衣人见状,眼露凶光,要上前继续缠斗。

    蒙恩也立刻举起刀要迎上去,那一刹那, 他却感到有一只柔软手掌握住他手臂, 明明没有用力,他却顿住了, 眼看着苏仪清闪身又挡在他身前。

    因为动作急, 苏仪清披着的大氅掉落在地,她只着里面水青色的襦袄罗裙,在寒风中勾勒出纤细肩背。

    苏仪清面对黑衣人,喝道:“把刀放下。”

    见黑衣人还欲上前, 苏仪清神色肃严, 道:“你要用刀对着本宫吗?”

    蒙恩本来想要拉开苏仪清迎战, 听到她此语,他眼神震动,动作却是停住了。

    蒙恩在战场上厮杀过很多次,见过太多次北夷和宋军对峙场面,今晚这几个黑衣人虽然难缠,却并不是最凶险的。

    可今夜蒙恩心中极其暴躁,只觉得想毁天灭地地杀光这几个人。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愤怒,不过刚才苏仪清那句话却像甘霖顿时浇灭了他满心怒火。

    她把后背毫无防备地露给举着刀的自己,而她面对黑衣人,呵斥他们的刀是对着她。

    这明明是把她和自己归于一体。

    这个认知让蒙恩心中舒坦起来,他看着苏仪清纤细却一直挺直的背影,吸了口气,不再主动出击,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肌肉绷紧,以防黑衣人真的会击向苏仪清。

    好在黑衣人最终还是停下攻势,疑惑问道:“公主,这是为何?”

    苏仪清道:“本宫不愿看见大宋和北夷再起纷争。另外,烦请转告太子,边境战事并不像他所想那般,其实并不是北夷滋事导致,请太子调查清楚。”

    黑衣人见苏仪清意愿坚决,加之刚才交手时,他们知道蒙恩和汗木功夫远胜己方,自己以多战少仍然胜算不大,互相看了一眼,决定收手,他们防备着缓缓后退,最后上马疾驰而去。

    转眼空旷荒野上只余蒙恩、仪清和汗木三人。

    蒙恩哼了一声收起刀,丝毫不在意自己手臂上的伤,只把左手上的血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然后从地上拾起苏仪清的大氅,罩在她肩头,转到她面前,却发现她一双美眸中水光闪闪,竟是含着泪水。

    蒙恩顿时又心生烦躁,口气不虞,道:“你哭什么?是后悔了?”

    苏仪清其实心情复杂,毕竟十年感情,虽然她早就跟和宋枫城划清界限,不过经此事之后,想必他二人已是陌路。

    而且她虽然不愿回到太子身边,可她确确实实想回大宋,其实她曾想过随黑衣人回去,途中寻机逃脱,如果成功,她不再是大宋公主,也再不会回到深宫,那她就彻底自由了。

    不过在那时,眼看蒙恩和黑衣人双方就要因她杀得你死我活,她必须做出选择,况且她还惦念着南璃。

    苏仪清觉得跟蒙恩说不清楚,只是垂下眼帘,默默抬手擦去眼角泪水。

    蒙恩以为苏仪清仍念着太子,只觉得心中郁结,正欲开口,却突然看到旁边停着的马车中升起浓烟,一股火光冲天而起。

    他和汗木连忙上前灭火,可惜天干风急,火舌猛地窜起很高,一辆马车很快就烧得噼啪作响,成了残骸。

    想来是他们打斗时,不经意踢翻火堆,有火星蹦入马车中,点燃了其中铺着的褥子。

    蒙恩和汗木是骑马追上来的,只是远远看着马车停在这里,怕引起这边注意,他们就把马拴在远处,自己快速步行过来。

    汗木去把马牵了过来,可只有两匹马,汗木看着蒙恩,等他安排。

    这有什么好安排的?

    蒙恩想都没想,怎么可能让汗木带着这个娇气公主同行?

    他牵着他的大黑马来到苏仪清面前,似乎是天经地义一般,说:“来,上马,你跟我同坐。”

    苏仪清有些愣怔,她从未和人同乘一匹马,太亲密了,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蒙恩以为苏仪清不会上马,带着嫌弃教她:“你踩这个马镫,用力,然后……”

    话还没说完,苏仪清已经翻身上了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极为漂亮。

    注意到蒙恩仰着头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苏仪清柔声解释:“我小时侯学过几次骑马,所以会上下马,只是骑术不精,回去路上还要麻烦二王子。”

    蒙恩指尖刮了刮眉梢,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也随之上马,坐在苏仪清身后,双手环过她的身子,拉着缰绳调转马头,说了句“坐稳了”,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黑马即刻撒开四蹄,奔腾起来。

    寒风扑面而来,苏仪清不禁一手拉拢住大氅前襟,一手紧抓着马鬃,还要保持脊背挺直,尽量不接触后面那个一脸嫌弃的二王子,觉得有些辛苦。

    蒙恩也并不轻松。

    他从未带人一起乘过马,此时身前多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头发还未绑好,不断有柔软发丝掠过自己脸庞,随着风还可以闻到若有若无的阵阵冷香,搅得他心烦意乱。

    更别提偶尔颠簸得狠了,女人会被晃到自己臂弯里,虽然立刻就又挺直身体离开,可那一瞬的柔软触感,却让蒙恩有些晃神。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苏仪清觉得腰背都酸麻了,她试图轻微地调整着姿势,此时正碰到一处颠簸,黑马猛地跃起,苏仪清被惯性一甩,后背严丝合缝地靠上了身后一堵结实胸膛,慌乱之中,她伸手抓着蒙恩手臂保持平衡,却听到他在背后闷哼一声。

    苏仪清连忙拿开手,微微回头,带着歉意柔声说:“抱歉,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

    蒙恩满不在乎,“小事。”

    看她脊背挺直着,坐得辛苦,蒙恩心想这个傻女人就不知道靠一靠省省力气?全然忘记刚才自己被她柔软身躯搅得烦乱。

    心里嘀咕着,手臂却愈发收紧,尽量稳住她不断摇晃的身体,结果因为持续用力,蒙恩勒着缰绳的手臂也开始酸胀。

    正较着劲,坐在前面的苏仪清偏头轻柔说话:“我手掌的伤,是在关下镇不小心蹭到划伤,并不是事先故意弄出来,我事先也并不知道……他会派人来,所以我其实没有跟他配合今日这个事情的。”

    经过刚才和黑衣人的对峙,蒙恩早就知道是他之前误解了苏仪清,所以他并不在意苏仪清解不解释,只是刚刚苏仪清话里没有称呼“太子”,而是直接用“他”。

    也不知怎的,蒙恩就是觉得这个称呼有亲昵之意,似乎她和那个太子之间仍然有联盟,他们之间仍有个别人无法进入的小世界,这个感觉让蒙恩又不爽起来。

    他见苏仪清仍绷着肩背和自己保持距离,而自己手臂为了护着她还酸痛着,一股气闷,干脆手臂一收,让她靠在自己胸前,说:“你一直挺那么直,挡着我视线,影响我看路。”

    苏仪清回头看他高大身材,坐在马上都高出自己大半个头,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挡着他看路,更不知他又在生什么气。

    不过这样的确舒服很多,酸麻的腰背不用再用力,而且更暖和,她也就没有再挣扎,就老老实实地靠在他宽阔胸膛上。

    蒙恩很满意苏仪清的顺从,这样拥着她又快速驰骋了一会儿,胸意舒畅,又说:“你不要以为那个太子想来救你,就觉得他是个好人。他如果真的惦记你,最开始就不会辜负你,更不会都成了亲,还来招惹你。他其实就是自私,舍不得自己的皇位才……”

    蒙恩才说了一半,却被苏仪清打断,她猛地回头,争辩道:“他有自己的理由,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别这样说他……”

    蒙恩脸立刻黑了,冷笑着说:“他在你心里是个正人君子,在我这可什么都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还有你,就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苏仪清知道蒙恩一直不喜太子,或者说不喜大宋,包括自己,所以抿唇不再和蒙恩争辩,只是又挺直了脊背,默默拉开跟他的距离。

    蒙恩见她如此,更加火大,也不再理会她,闷头骑马。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一路骑回了营地。

    蒙恩和汗木两匹马一前一后进入营地时,东边天色正微微发亮。

    值夜的士兵看到他们,立刻迎上去,一直等在帐子里的南璃和朝鲁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

    蒙恩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士兵,回头看到苏仪清已经自己下了马,跟她那个侍女泪水涟涟地抱在一起,他撇了撇嘴,大步离开。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扔给朝鲁,让他等会儿交给苏仪清。

    这瓶药是他昨晚骑马奔去二十公里外的部落,特意找那里大夫要的冻伤药膏,结果回来后,却发现苏仪清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晕过去的侍女。

    苏仪清跟南璃一起回到毡帐,她骑了一整夜马,又困又乏,不过因为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实在不舒服,想擦洗一下。

    南璃知道公主每日都要换洗的,立刻说去要些热水,刚掀开帐帘,却正好碰到朝鲁提了一通热水送来,说是二王子吩咐送过来的,还有一瓶药膏,又说二王子发话了,今天在此再休整一日,明日一早上路继续出发。

    南璃哭得鼻尖通红,鼻音很重地让朝鲁先回去休息,朝鲁先是不愿,后来听南璃说公主也要休息,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南璃回来,边服侍着苏仪清擦身,边听她讲述这一路的经历,听到蒙恩和黑衣人打斗的惊险之处,紧张得瞪圆了双眼。

    待苏仪清换了干净衣服,南璃用蒙恩拿来的药膏给苏仪清手掌上的冻伤用药。

    这药膏装在一个不起眼的粗瓷瓶里,拧开盖子就能闻到浓重的药味,颜色棕黄,质地细腻,涂上去后伤处立刻就感觉凉丝丝的,不再发痒,可见药效很好。

    南璃细细地给苏仪清伤口敷上药膏,感叹道:“要说二王子真是个怪人,一边总是横眉竖眼的,一边又很上心。这药膏是前晚他骑马跑了很远,专门给公主取来的,回来后他发现公主不见了,那神色吓死人,二话不说就骑马追了出去,刚才还让朝鲁给送了热水来,奴婢记得之前我出去要热水,他都嫌我麻烦呢……”

    苏仪清若有所思地听着,想起昨夜蒙恩不断滴着鲜血的左手,待南璃涂完药膏,她披上大氅,起身出了帐子,说去看看蒙恩。

    此处临近部落居住区域,不再是戈壁地貌,大地平缓起伏,地面覆盖着一层黄色枯草,可以想象夏日雨水丰沛时,这里会是一片美丽草原。

    今日天气晴好,太阳已经自东边地平线升起。

    苏仪清看着清晨金色阳光斜斜洒在营地之上,士兵们做早膳的袅袅炊烟升上浅蓝色的天空,感到一种许久未体会过的生机勃勃。

    昨夜之事,和不能重回大宋的遗憾,也仿佛随着晨风散去了。

    蒙恩和苏仪清的毡帐隔了两座士兵大帐,苏仪清缓步经过大帐时,看到大宋和北夷士兵在共同生火热早餐,一路同行这许多天,他们逐渐熟悉起来,也不再像开始时那样泾渭分明。

    蒙恩帐子的帐帘掀起一半,看不清里面情景,苏仪清立于门口,轻声问:“二王子,在里面吗?”

    等了一会儿,没人回答,苏仪清掀开帐帘弯腰进去。

    从外面进入光线昏暗的帐内,有一瞬苏仪清看不清眼前事物,待适应之后,她赫然发现蒙恩正赤着上身,挑眉看着自己。

    蒙恩身材极好,健壮挺拔,肩膀宽厚,胸肌发达,块块腹肌壁垒分明,左臂上一条三四寸长的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但仍然红肿明显,他手里拿着一块布巾,想来是正在沾水擦身,所以没听见苏仪清在外面说话。

    苏仪清眼眸如同被惊到的小鹿,不知目光该放在哪里,立刻转身背对蒙恩,慌乱解释:“刚才我在外面叫你,没听到你应声,才进来看看……”

    过了会儿,有布巾砸入水盆的水声,接着蒙恩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你有什么可害羞的?被看到的人明明是我。”

    苏仪清愈发觉得脸上热得像是要烧起来,咬了咬嘴唇,迈步就想出帐回去,才刚动一下,有个高大身躯挡在自己面前。

    蒙恩已经套上一件白色绸缎薄衫,贲张的肌肉线条在轻薄面料下反而愈发明显,他低头看着苏仪清红得似要滴出血的耳垂,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愉悦,不过还是绷着脸问:“说了你的心上人,你不是不高兴了吗?又来找我做什么?”

    苏仪清这才意识到,原来他还在为昨夜在马背上对话别扭着,她微微叹气,柔声说:“昨夜见你手臂受伤,不知伤口如何,所以过来看看。”

    蒙恩“哦”了一声,说:“死不了。”说着去旁边案几上翻着刚刚汗木送来的伤药。

    苏仪清见状,转身跟了上去,在那堆药瓶中找到外伤药粉,还有白色绷带,轻声说:“还是包扎一下吧。”

    蒙恩依旧脸色很冷,歪头微仰着下巴乜着苏仪清,似是在分辨她真正目的。

    苏仪清只觉得这人别扭得可笑,抿唇不再说话,拉过他左臂,直接把袖子撸了上去,细柔手指拿着药瓶,在伤口上仔细倒上药粉,然后拿起白色布条,打算缠起来。

    蒙恩倒很配合,一动不动任由苏仪清上下忙活着。

    不过苏仪清从未做过包扎伤口的事,缠上的布条不是太松,就是包扎不全,缠了几次都不对,急得鼻尖上渗出一层薄汗。

    过了片刻,果然听到蒙恩在头顶嗤笑的声音,一只粗糙大手接过苏仪清手中布条,熟练地把左臂上的伤口缠了起来。

    蒙恩只有右手能动,正欲抬起手臂用牙咬着布条一端系住,却又被苏仪清接了回去,仔细系好后,又帮蒙恩把左手手臂的袖子放了下来。

    蒙恩从小到大受过无数次伤,后来跟大宋开战,受伤更是家常便饭,本来就是糙汉子,小伤从不理会,大一点的伤口也是自己胡乱包一包就算了。

    今天竟是第一次有人帮他包扎,虽然技术差得要命,不过蒙恩突然觉得这次臂上的布条比之前似乎都更柔软些,也更服贴些。

    终于包扎好了,苏仪清松了口气,把装伤药的瓷瓶重新盖好,说:“好了,二王子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蒙恩心里被这柔软布条熨帖得舒服,不想再较劲了,勾着唇,揶揄着说:“劳烦公主了,还特意来给我上药。”

    苏仪清看他似乎又高兴起来,心里觉得此人真是喜怒无常,也未多说,微微笑了下,转身离开。

    苏仪清回到帐中,和南璃一起随意用了些吃食。她一整夜没睡,觉得困乏不堪,吃完后卧倒在铺上,很快睡着了。

    一觉醒来,帐子里静悄悄的,南璃不在帐中,只有朝鲁安安静静地坐在她铺前,手里拿着一张小弓,用布条一圈圈缠着弓把。

    听到苏仪清起身的动静,朝鲁转头看到她醒了,带着欣喜举起手中的弓给苏仪清看。

    自从这次遇到朝鲁,他总是不太说话,更是很少笑,除了苏仪清,对任何人都带着怀疑和敌意。

    看到他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苏仪清很惊喜,配合着他,郑重其事地接过他手中的弓,问他这是哪里来的。

    朝鲁说是蒙恩送的,又说有人来。

    苏仪清又问:“是谁来了?”

    朝鲁摇摇头,把弓拿了回去,又开始低头认真缠着布。

    苏仪清笑着轻轻摸了摸朝鲁的头发,从铺上起来,披上大氅出了帐子。

    此时已经是将近黄昏时分,空气清凉,天色黛蓝,有一颗很亮的星星挂在西边天际。

    外面很热闹,空地上生了一大蓬篝火,旁边围满了人,大宋士兵和北夷士兵混杂在一起,都在伸着脖子围观着中间的什么。

    苏仪清有点好奇,向篝火那边走了几步,突然有人从后方快步过来,亲切地打招呼:“公主,你醒啦?”

    苏仪清偏头看去,竟是好几日未见的毕格。

    原来在关下镇出发前夜,他无奈带人去寻被狼群吓得失散的马群,找到后又护送着把嫁妆送到了鹿寨,接着就立刻马不停蹄回来和迎亲队伍会和,今日中午才到。

    毕格到了营地,见了人立刻急不可待地问公主在哪里。得知这几日发生的事,又拉着蒙恩埋怨一通,说他没有护好公主,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

    毕格是个爱热闹的,他见此地离一个部落不远,硬是拉着蒙恩和几个士兵,下午骑马去了那个部落,跟当地人家换置了一只羔羊、几坛好酒还有一些奶酪和面食,满载而归。

    蒙恩顺手给朝鲁换了张小弓。

    回到营地,毕格立刻让人宰羊生火,烤了起来,此时这羊已经烤得金黄油亮,香味四溢,那些士兵都兴致勃勃地围着,就等着蒙恩下令,就可以立刻大快朵颐。

    苏仪清从未见过烤羊,有些好奇,也想上前去看看。

    毕格却立刻拦住她,带着夸张的关切,“公主,前面烟熏火燎的,你别过去,让他们烤好了,我等会给你端过来。”

    苏仪清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紧张,不由得莞尔一笑。

    她头发只是松松挽着,几缕头发散下来,被夜风拂动着,不远处跳动的篝火暖光映在她柔美脸庞,光影晃动,眼中仿佛有水波流转。

    毕格看得呆住,愣愣地站着,突然被人从后面打了下头,他和苏仪清同时转头看过去,蒙恩双手抱胸,一脸鄙夷着,“肉已经烤好了,你还吃不吃了?”

    毕格回过神,略带窘意,也不搭理蒙恩,只是对苏仪清说:“公主,你稍等,我去片肉,很快就拿回来给你。”

    说完,快步过去烤肉那边,挤开几个士兵,自己钻进去用刀片肉。

    苏仪清见毕格慌慌张张离开,中间还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她轻轻惊呼,又忍不住捂住口笑了。

    蒙恩自认识苏仪清,从未见过她这样惬意笑过,那瞬间的展颜,仿佛让夜风都柔和起来。

    那一瞬,蒙恩不由得也愣怔住了,却又立刻反应过来,虽没人发现,仍觉得有些丢人,心生懊恼,于是又绷起脸,背着手离开,去看那烤的羊肉。

    苏仪清早就习惯蒙恩阴晴不定的脸色,也不在意,只站在原地,笑着看那边一群人挤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抢肉吃,抢酒喝。

    这时南璃手里拿了两个小瓷瓶,从一个帐子里出来,见到苏仪清,连忙过来,先行了个礼,正欲说话,却被苏仪清挽着手扶起来。

    苏仪清柔声道:“南璃,这话想说很久了,你我一路行来,早就不再是主仆,而是姐妹,以后你见我不必再行此大宋之礼,也无须再称奴婢,记住了?”

    南璃愣住,想了想,说:“公主,奴婢自小跟着您,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什么主仆,什么姐妹,奴婢都不知道,只知道以后公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苏仪清笑笑,“你说得对,倒是我多虑了。不过,以后就按我说的,无须再行礼,也不用再自称奴婢,你只要记住这两条,就行了。”

    南璃蹲身行了个礼,道:“是,奴婢遵命。”说完意识到自己这是自相矛盾,自己也笑了。

    苏仪清笑着摇摇头,又问:“刚才你做什么去了?”

    南璃把手里两个小瓷瓶举起给苏仪清看,说:“是去拿这个了,二王子在隔壁部落里换的,跟别的一大堆东西混在一起,奴婢……我在里面找了好久才找出来。”

    “这是什么?”苏仪清接过瓶子,打开塞子看了看,里面是白色膏脂,有清香气味。

    “是手脂啊,那天我跟二王子说,公主手上的冻伤,需要多用手脂,就可以避免,没想到他还真记得。”

    闻言,苏仪清抬头看向蒙恩,他正盘腿坐在地上,端着粗瓷碗倒酒,仰头一口喝光,然后从旁边士兵盘中抢了一块羊肉吃了,哈哈大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苏仪清心中无端也愉悦起来,唇角弯起笑荣,对南璃说:“你把手脂拿回帐子收好,然后带朝鲁出来,让他也来吃点东西。”

    南璃答应着去了。

    这时,毕格端着个盘子快步回来,盘子里堆满了片片羊肉,都是肥瘦相间,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部位。

    毕格很细心,还特意拿了双筷子,“公主,你尝尝,我都已经撒上盐巴了,这是羔羊腿上的肉,肉质最嫩。”

    苏仪清连忙道谢,接过筷子夹了片肉,小小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口中的羊肉味道香醇,肉质酥烂,而且并没有羊肉腥膻味道,真的不错。

    看毕格满脸期待的样子,苏仪清笑着夸赞了几句,毕格眼睛更亮,举着盘子让公主多吃些。

    毕格的热情难却,苏仪清只好又吃了两片。

    其实她食量一直不大,而且平日以清淡为主,今日吃了这么多已经不易,正好南璃带着朝鲁过来了,苏仪清把余下的肉分给了他们。

    夜色渐浓,酒意愈醺,士兵们热情也越来越高涨。

    宋兵和北夷兵士早就混作一堆,什么战乱纷争,都抛在脑后,一碗烧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一盘羊肉,互相分食,哄闹声喧天。

    毕格开始一直围在苏仪清周围,殷勤照顾,特意去帐子里拿了木凳,又铺了厚厚毡毯,让苏仪清坐下。

    后来被士兵拉去喝酒,他酒量浅,一会儿就被灌得酩酊大醉,倒在火堆旁呼呼大睡起来。

    苏仪清白日睡得足,此时精神也好,看围着篝火玩闹哄笑的士兵,有时看他们闹得兴起,自己也抿唇笑。

    头顶是深蓝色的无尽苍穹,缀着点点繁星,她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感受过的蓬勃自由。

    这时,一个北夷士兵抱着酒坛摇摇晃晃过来,站在苏仪清面前,倒了一碗酒递过来,大着舌头说:“大宋公主,我来敬你一杯酒。你这个娇滴滴的姑娘,吃得了苦,从不抱怨,还心善。一直以为你们大宋的人都不是好人,不过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他身后还跟了几个士兵,见他说得语无伦次,黝黑脸膛透着红,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和公主说话紧张,于是都开始起哄。

    苏仪清笑着看面前那人,正是每日驾车的那个北夷士兵,她起身双手接过酒碗,垂眸看着这满满一碗的酒。

    蒙恩此时正坐在不远处,背靠着帐子,曲起一只长腿,胳膊随意搭在上面。

    他已有些朦胧醉意,仰头靠在帐子上,眼睛半眯着看苏仪清,想起他们第一次在香缘楼见面时,苏仪清没喝他的酒,还装模作样地找理由,当时只觉得她矫情,如今想来,一个姑娘的确不应该随意喝陌生人的酒。

    蒙恩看苏仪清端着酒碗,心里想不知这次她又要用什么理由拒绝,没想到她只是轻柔说了句:“这一路烦劳各位了”,说完眉头都没皱,直接端起碗喝了下去。

    蒙恩惊得坐直身体,睁大眼睛看着苏仪清喝光了一整碗的酒。

    她向来姿态优雅,就连喝酒都是小口小口地喝,最后喝完,还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把碗还给士兵。

    对面那群士兵也看傻了眼,后知后觉地爆发出哄堂喝彩。

    接着一群人围过来,要跟这个大宋公主和她侍女敬酒。

    蒙恩见苏仪清这么云淡风轻,挑了挑眉,嘴角带着笑,也放松下来,重新靠回帐子,看热闹似的看那边一个接一个的敬酒。

    其实苏仪清自认酒量尚可,而第一碗酒也是真心实意想要感谢这些淳朴的士兵,只是没想到这酒入口辛辣,酒劲凶猛,跟之前在宫中喝的那些像蜜水一样酒完全不同。

    苏仪清勉力喝下第一碗酒,没想到后面又有第二碗,可是这些士兵各个盛情难却,每个人都期待地看着她,她不想让他们亮晶晶的眼睛失望,于是又接下一碗。

    第二碗还没喝完,苏仪清就感觉头晕身软,勉力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转身找南璃,却见她双颊嫣红已经醉伏在木凳之上。

    回身时,她一阵头晕,腿脚绵软,站立不住,却被一双结实臂膀扶住腰身,她一头栽倒在面前穿着深蓝色袍子的宽阔胸膛之上,用最后一丝清明抬头看去,只看到蒙恩如同深夜寒星般明亮的双眸,和一直带着笑意的嘴角。

    只是苏仪清醉眼朦胧,已经看不清这笑是如同往常一贯嘲讽的笑,还是染上了些许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情。

    蒙恩低头看着胸前醉得软绵绵的苏仪清,此时的她少了平日的端庄,眼角眉梢全是不自知的妩媚,眼波流转,唇色嫣红。

    他心头一跳,本来就有了醉意的脑子更加热意上涌,伸手紧紧揽住她柔若柳枝似的纤细腰肢,挥散围在周围还要敬酒的人,猛地打横抱起苏仪清,朝她的毡帐走去。

    作者有话说:

    蒙恩:呜呜呜,老婆给我包扎伤口了,老婆好爱我!

    仪清:你内心戏也佚䅿太丰富了……

    第23章

    第二日, 苏仪清恍惚醒来,帐内昏暗,不知时辰, 不过外面应该已经是白日。

    昨夜醉后零星片段在脑中闪现,她被蒙恩抱回帐内, 途中她还记得头顶漫天星光晃动,但后来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苏仪清猛地坐起来,低头查看自己衣衫完好,南璃和衣睡在一边,尚未醒来。

    虽然应该没有逾矩, 苏仪清心里仍然一阵懊恼, 昨夜未曾想那酒性如此猛烈,最后竟然酒后失态。

    听着帐外有人声往来,想来是在准备拔营出发,苏仪清连忙推醒南璃,两人起身穿衣。

    梳洗完毕,苏仪清整理好衣着, 掀开帐帘, 外面太阳已经很高,阳光灿烂。

    蒙恩正站在不远处和毕格说着话。

    两人同时转头看过来, 苏仪清脸上一热, 不由又挺了挺脊背,状若无事,微微点头示意。

    毕格立刻跑过来,关切道:“公主, 听说昨晚你也醉酒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疼?”

    苏仪清努力忽略蒙恩带着揶揄笑意的视线, 神态自若地道:“还好,无事。”

    毕格又命人去给公主端来早膳,说道:“昨天大家高兴,都喝得不少,今日都起晚了。等会儿收拾收拾,我们尽快上路。”

    这边毕格拉着苏仪清絮絮叨叨地说话,蒙恩也不过来,只是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似乎要等着看苏仪清这表面的冷静到底会撑到几时。

    苏仪清被蒙恩看得狼狈,借口口渴,烦劳毕格去给她倒些热水。

    毕格离开后,苏仪清索性转身正视着蒙恩,一步步款款朝他走去。

    来到他身前,苏仪清微微抬头看他带着调侃笑意的双眸,声音温凉平静:“昨夜感谢二王子带我回帐,想来二公子一向正人君子,没有趁人之危,故仪清特意来致谢。”

    蒙恩依旧抱着胸,吊儿郎当地笑,“我当然不会趁人之危,可你怎知你没有趁人之危?”

    苏仪清长了这么大,何曾被人这样调戏过,她忍无可忍,一向柔和双眸终于染上些恼怒,凤眸眼角上挑,正色说:“请二王子自重,二王子怕不是又忘记了,我是大宋和亲的公主,和亲对象是你的兄长。”

    闻言,蒙恩愣了一瞬,眼中温度迅速褪去,脸上立刻结上一层寒霜,嘴角紧绷,声音阴冷:“你还真想做我嫂子?公主怕不是也忘记了,我也说过,你和你们大宋的人,都不配!”

    说完,蒙恩转身离开。

    此时他心中逐渐涌上暴戾怒气和沉重懊恼,这几日和这个女子朝夕相处,又是在途中,他竟然不知不觉逐渐忽略了她大宋公主的身份,以及大哥去世的原因。

    昨夜她喝醉了,他抱着她,怀里的人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口,低头看她微张的嫣然红唇,他心跳得越来越快。把她放在铺上,那一瞬间他竟舍不得起身,就这样弯着腰看她如画眉目,粗糙手指抹过她柔软唇瓣,那柔腻手感让他手指舍不得离开,又想要更多,似乎都要烧起来。

    如果不是汗木抱着南璃随后一起送进来,他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蒙恩,你可真是好样的。

    这样一个女子,就能让你忘记了国恨家仇,最后竟然还要这个女子出口提醒。

    他无法原谅自己,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

    回去帐中,他倒了一大碗冷水灌了下去,抬手胡乱擦了擦嘴角水渍,叫汗木进来,不耐烦地训斥道:“还磨蹭什么,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点收拾出发?”

    汗木不知道蒙恩这是怎么了,明明早上还一脸和煦,这就突然翻了脸,他答应着,又说:“公主和她侍女两个还在用早餐,是不是等她们吃完再走?”

    蒙恩一声大吼:“等什么等,还真把她当成主子供起来?谁让她们不早点起来,现在这么多人等她?”

    汗木心里嘀咕:佚䅿不是你说不急,等公主起来后再慢慢收拾的吗?

    不过他看蒙恩脸色阴沉,知道此时不能忤逆于他,于是答应着出去指挥人尽快出发。

    大家都是士兵,手脚麻利,一盏茶功夫,所有东西就已经收拾妥当。

    蒙恩骑着自己的大黑马,离公主的马车远远的,看她纤细身影扶着南璃上车,毕格还在旁边虚虚搀着,生怕她摔了似的。

    蒙恩烦躁地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先行出发。

    一路上,蒙恩一直都远远走在最前面,刻意跟苏仪清乘坐的车辇拉开很远的距离。

    途中休息的时候,更是自己远远地坐在一边,看都不看苏仪清这里。

    毕格倒是一直围着苏仪清嘘寒问暖,见蒙恩怄着气的模样,他不解地问苏仪清:“这家伙怎么回事?”

    苏仪清沉默摇头,她能觉察出他这次的怒火与以往不同,虽然不知原因,可她自问自己也并未做错什么。

    再次上路之后,毕格骑着马快跑几步,追上了在队伍最前面的蒙恩,问:“你这又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

    蒙恩眼眸半垂,神色沉闷,松松地扯着手里缰绳,沉默了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她是大宋的公主。”

    “啊?”毕格不解。

    “大宋是怎么对北夷的?大哥又是怎么去世的?”蒙恩逐渐握紧手中缰绳,从嗓子眼里挤出两句话。

    毕格“哦”了一声,接着问:“那又怎么样?”

    蒙恩偏头乜着毕格,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说那又怎么样?”

    毕格叹了口气,道:“我没觉没怎么样,大宋欺压北夷,大哥也因此而死,可这又不是这个公主导致的,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想要她承担这一切吗?”

    蒙恩回过头,双手紧紧拽着缰绳,浑身肌肉紧绷着道:“的确不是她亲手所致,所以我才没有杀她,可她仍是大宋之人,尤其还是大宋皇族之人。”

    从早上开始,蒙恩就一直处在深深的自责之中,他仍然没有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渐渐地就被这个又矫情又娇弱的苏仪清所迷惑,以至竟然忽略了他们之间隔着的仇恨。

    这自责催生出一股烦躁情绪,而这情绪中还夹杂着些许对她的情不自禁的吸引和关注,让他更加烦闷,只想离她远远的。

    蒙恩不愿再和毕格说下去,他回头看了眼仍然缓慢前行的公主凤仪,突然道:“这里离北夷大概还有三日行程,你既然来了,接下来的路程就交给你,我先回去了。”

    说着,他对汗木喊了声,自己猛地夹了下马腹,全身发力,急速纵马前行。

    汗木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紧紧跟上。

    毕格看蒙恩和汗木骑马飞奔而去,无奈摇头,心中却隐有轻松,他本要试探蒙恩是否改变主意想要和亲,既然他仍然是这样坚决的态度,那自己正好可以向大汗争取跟公主成亲。

    接下来三日,一路平安无事。

    苏仪清只在第一晚扎营时,淡然向毕格问了问蒙恩的去向,知道他先行离开之后,就再未提及。

    第三日,迎亲队伍终于到达北夷鹿寨。

    鹿寨是北夷最大的部落,位于北夷东南部最肥美的央姆草原中心。

    大宋公主前来和亲,这是鹿寨的大事。

    做了大宋附属国这许多年,大多北夷民众对那个遥远国度的印象就是富裕肥沃的国土,以及高高在上的姿态。

    如今这个传说中高不可攀的大宋国竟然把公主嫁到鹿寨,这可是宋家皇室的公主!

    所以苏仪清到达那天,整个鹿寨的民众几乎都涌了出来,挤在北夷王府前,等着看这个大宋公主的风采。

    正午时分,公主凤仪自远处缓缓行来。

    人群激动起来,有人看着这装饰精美的宽绰车辇,不禁啧啧称赞:“看看,真不愧是大宋的气派。”

    立刻有人不屑接话:“再气派不还是来求和成亲的?”

    这句话道出了鹿寨民众扬眉吐气的心声,顿时激起一片应和之声。

    道路两侧的喧嚣声顺着没关严的车窗飘进车厢,南璃见苏仪清眼帘半垂,只是瞧着自己袖子上花纹,似在想着什么,她凑过去关上车窗,劝解说:“公主,都是山野农夫的无聊言语,您无需往心里去。”

    其实苏仪清压根没在意外面这些言语。

    两个月前,她带着一腔孤勇同意北夷和亲,大部分缘由是对宋枫城的心灰意冷,还有急于想离开皇宫的迫切,以至于或多或少忽略了和亲这件事本身。

    那日,她和蒙恩最后的那番对话,不仅提醒了蒙恩,也提醒了她自己。

    她是和亲公主,要和北夷台吉越尚成亲。越尚将会是她的夫君,她将要和他共度一生,而除了那本《北历游记》里的只言片语,她至今还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如今离鹿寨越近,大婚的日子就越近,她心中就越忐忑不安。

    此时北夷王府已经近在眼前,苏仪清垂眸看着衣服上繁复的缠枝纹,心中感慨不过数月而已,她的生活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曾经全心全意投入的十年情谊也不过是如琉璃一般脆弱,还会有什么更糟糕的吗?

    苏仪清虽然很多时候都淡然平和,但从不是怕事之人,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前方是什么,都要走下去。

    思及此,苏仪清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车子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人禀告声音:“公主,北夷王府到了。”

    苏仪清沉静安坐片刻,示意南璃打开车门,然后扶着她缓缓起身,弯腰出了车厢。

    作者有话说:

    蒙恩蹲在墙角对手指:感觉我好像离火葬场又近了一步……不行,我要努力自救,老婆老婆,我在北夷王府等你来,看我表现!

    第24章

    当年大宋册封北夷大汗为王时, 特意派了建筑设计匠师和数十工匠来鹿寨,修建了这座北夷王府。

    所以北夷王府的建制模样,和大宋王府完全一致, 气势恢宏,殿宇森严。

    公主凤仪从正门缓缓进入, 穿过前堂仪门,直接停在正殿之前空地。

    知道今日将会见北夷王,苏仪清早上在出发前,特意按规制装扮起来。

    只见她身着绣着金线凤纹的真红大袖衣,红色罗裙, 金革带勾勒出盈盈细腰, 外披深青色霞帔,头戴真珠九翚四凤冠,清眉如黛,唇若激丹,凤目顾盼神飞。

    苏仪清仪态优雅下车,婷婷而立, 整个院中竟肃静一瞬, 似是被她端庄美貌折服。

    她站稳身姿,抬起沉静美眸看向前方, 正殿门前站了数人, 为首之人是个身材瘦削的老年人,身穿黑色长袍,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沟壑, 腰微微弓着, 想必是北夷王大汗。

    苏仪清心中暗自诧异, 她以为北夷王会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未想到看起来如此颓老,不过她来不及多想,缓步上前,立于北夷王面前,仪态端庄,虽一直和煦微笑,神态却庄严肃重,让人不由心生敬意。

    按礼仪,北夷王是长辈,但公主乃天皇贵胄,应北夷王向公主行礼为先。

    北夷王面上不露声色,抱拳弯腰,声音苍老沙哑,道:“拜见公主。”

    苏仪清抬手示意北夷王起身,微笑说:“早就听闻北夷王大汗德隆望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北夷王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道:“公主客气了。想必公主一路辛苦,本王已经命人为公主准备了单独院落,请公主先去休息,晚上本王为公主接风洗尘。”

    苏仪清微笑道谢,目光扫过北夷王身后诸人,有男有女,都是陌生人,其中有个女子相貌英气明艳,一身北夷装扮,却对自己怒目而视,眸中怒火似乎要把自己焚掉。

    苏仪清微微一愣,垂眸避开视线,再看过去时,见一个高大男子立于那女子身侧,似在阻拦着她。

    这个高大男人,正是蒙恩。

    他比其他人都高半个头,身穿深青色长袍,随意站着,却挡不住一身桀骜之气,面色跟几天前一样阴沉,他侧身跟那女子说了什么,似是在安抚,接着转过身来深沉双眸看向苏仪清。

    和她目光对视那一霎那,蒙恩目光闪过一丝狼狈,随即被恼怒替代,面色更加不虞,似乎是轻轻哼了一声,也不顾场合,竟转身径直离开。

    苏仪清微微叹息,过了这几天,二王子仍然如此愤怒,都不知原因为何。

    蒙恩一路脚步不停,回到自己所居的东前院,踢开房门,打算收拾几件衣服,去临近的科沁部落待几天,他想离这个让人心烦的女人远一点儿。

    打开柜子,从里面胡乱拉出几件外袍,里面有一件暗红色的,看着这件红色衣服,蒙恩不由自主地想起刚刚见苏仪清时,她穿红色衣服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见苏仪清穿红色,之前她的衣服多是清淡儒雅的颜色。

    而她今日这一身红色官服,艳若丹霞,简直晃疼了他的眼睛。

    就在他对着红色长袍发呆的时候,汗木从外面匆匆进来,说:“蒙恩,大汗让你去中厅找他。”

    见他堆了一桌子的衣服,又问:“你这又是要去哪?”

    蒙恩回过神,把手里那件暗红色袍子团了团扔回柜子,又用力往里塞了塞,直到看不见了,才说:“等会儿打算去科沁待几天,你跟我一起去。对了,父汗找我干什么?”

    汗木惊讶地说:“你这会儿去科沁做什么?公主到了,马上要举办婚礼,你怎么能走?大汗找你应该就是说这个事。”

    蒙恩手里动作未停,“你去跟我父汗说,我不会和她成亲。”

    汗木善解人意地点头,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公主,正好毕格刚才去找大汗,回复护送公主之事,我听他说,他有意代替大哥和公主成亲。估计大汗找你,也是想商量这个事。”

    “什么?”蒙恩猛地停住,转身皱眉瞪着汗木。

    即使汗木和蒙恩已经非常熟识,还是被他此时的狠戾神情吓得汗毛竖起,咽了口口水,说:“就是毕格想娶公主,你又正好不想成亲,我估计大汗应该同意了吧,否则总不能把公主再送回去。”

    汗木话音还未落,蒙恩已经绕过他快步走了出去。

    *

    北夷王府一共有四个院子,东西各两个,中间隔着正殿和正堂。

    当时建筑匠师按大宋王爷府邸规制设计好王府,可是各个院子命名的事儿,却不归他管。

    北夷人是游牧民族,向来不注重读书写字,所以这些院子至今也没个名儿,就按照排列位置,被人称为东前院、东后院、西前院和西后院。

    蒙恩住在东前院,大汗住在西前院。

    刚刚汗木说的中厅,是西前院的倒座房,也是大汗经常待客见人的地方。

    蒙恩脚步匆匆,横穿过整个王府,来到西前院,进了大门右转,在中厅门口敲了敲门,说了句“父汗,是我”,就推开门进去屋里。

    此时房中只有大汗一人,正盘腿弯着腰坐在南窗下的榻上吸旱烟。

    抬头见蒙恩进来,眯着眼用烟袋指了指地上椅子,意思让他坐。

    蒙恩满不在意地站着,说:“不坐了,父汗有什么事就说吧。”

    蒙恩挺拔如松的身姿,愈发显出榻上弓着腰坐着的老人的沧桑老态。

    大汗掀起眼皮看了眼蒙恩,眼神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温度,慢条斯理抽完这袋烟,才开口说:“听说你不想娶公主?”

    蒙恩“嗯”了一声,说:“大哥是怎么死的?我怎么能跟仇敌之女结亲?”

    提及大哥,大汗低着头整理烟袋的动作顿住了,半晌后才慢慢重新动起来,似是压抑着说:“你这会倒是在意你大哥的死了……”

    蒙恩深吸一口气,说:“父汗,我向来在意大哥,只是您之前从来不在意我,所以不知道而已。”

    大汗叹口气,道:“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跟大宋和亲?你大哥为什么要娶这个公主?”

    蒙恩立于原地,疑惑地看着父汗。

    大汗从榻上起身,逼近蒙恩,带着嘲讽说:“你当然不知道,你能知道什么?你要是有你大哥一半让我省心,我何止如此!”

    这话蒙恩从小听到大,他垂眸站立,胸膛起伏着,压抑说:“父汗,我知道我没有大哥有出息,您厌恶我,所以您现在还让我娶这个公主做什么?”

    大汗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下,声音苍老,说道:“北夷和大宋战事胶着,双方都在博弈,我们已经争取到未来十年不用再献贡,大宋也送了和亲公主过来,以示亲近。如今孟阳率五万宋兵驻守嘉临关,如果我们现在退亲,保不齐大宋恼羞成怒,会率兵打过来。这样,不仅我们之前争取到成果也许会毁于一旦,反而可能会被覆国……”

    蒙恩急道:“父汗未免太过悲观,即使大宋再打过来,我们北夷军士未必就会失败……”

    大汗摇了摇头,似乎是失去了全身力气,道:“我老了,越尚现在也不在了,又有谁能带领北夷呢?”

    蒙恩抿着唇,双手紧紧握拳,那句“我可以”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大汗继续说:“如今我也不用你娶公主,刚刚毕格来跟我说,他愿意代替越尚跟公主和亲,我准了。我让你来,也就是跟你说一声,行了,你走吧。”

    蒙恩心中如同堵了一团湿棉,父汗这样心灰意懒的神态,比以前的厉声呵斥更让自己难受。

    他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呆立片刻,旋即转身离开。

    蒙恩一路行至前殿,胸口起伏不断。

    他知道父汗自幼就不喜爱自己,根源是因为母亲。

    北夷王大汗此生只钟情于一个女子,也只娶了这一个女子,就是越尚和蒙恩的母亲。

    本来是一对佳偶,可惜她在生产第二个儿子的时候,遭遇难产。儿子生下来了,她却因大出血而身亡。

    大汗对妻子有多情深,对这个夺取了妻子性命的孩子就有多厌恶。

    他用蒙恩处处和他大哥对比,蒙恩比大哥小七岁,年龄差距导致这样的对比非常不公平,可是这却给了父汗光明正大的理由,表达对蒙恩的不喜。

    蒙恩小时侯也曾费尽心思,只为争取父汗的一句半句的夸奖,多次失望之后,也就放弃了。

    他抚着殿前汉白玉栏杆,心想如今大哥身亡,父汗只剩下自己这么一个相看生厌的儿子,真是讽刺。

    如今蒙恩心里对父汗毫不掩饰的厌恶早已麻木,不过今日却似有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让他心生烦躁。

    这时,有人在背后叫他,蒙恩回头,见毕格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快步行来。

    毕格拍了拍蒙恩肩膀,笑着说:“大汗跟你说了吧?他准了我跟公主和亲,你也不用再忧心大汗会强迫你和亲。不过我婚礼的事,还得找你帮忙啊。”

    蒙恩闻言,胸中那团湿棉堵得更加严重。

    毕格没有注意到蒙恩晦涩不明的神色,兴高采烈接着说:“我也没想到大汗会这么容易就同意,不过即使他不同意,我也会竭力争取,只要能让我娶到公主,付出什么努力都行啊……”

    不知为何,蒙恩听着毕格话语,觉得格外聒噪刺耳,看他的笑脸也愈发不顺眼,随便应付几句,遂闷闷离开。

    作者有话说:

    蒙恩慌乱跺小脚:媳妇要被别人娶了怎么办!

    作者:活该,傲娇直男小学生不配有媳妇!

    蒙恩沉思片刻,邪魅一笑:不,还没到最后结果,看我操作~

    大家去vb看小段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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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盛阳城的人都知道,当今宋帝的小女儿宋宛儿喜欢上了赵国质子赵奉安。

    宋宛儿自小娇生惯养,生得如同一朵娇花般鲜嫩。

    却为了赵奉安,住进他的寒窑,甚至洗手做羹汤,只为能求得他的一眼关注。

    哪怕他只是个羸弱小国的质子,哪怕他在大宋的生活难以自保。

    有人替她不值,宋宛儿却抿唇笑着说:“宛儿甘之如饴。”

    宋帝不愿见女儿受苦,终是接受了赵奉安,招他为驸马。

    未想到的是,三年后,这个赵奉安和赵国内外勾结,赵国大军攻破了宋国城门。

    国破那日,宋宛儿穿着三年前的红色嫁衣登上城墙,面向不远处沉默矗立的赵奉安,一向深情眼神被恨意覆盖,决绝道:“赵奉安,对你,我无话可说,只有一事相求,惟愿以我一命换取满城百姓性命。”

    言毕,她自高高城墙上一跃而下,绯红嫁衣在空中仿若划出一道火焰。

    宋宛儿没有看到一向清冷的赵奉安双目赤红,自远处狂奔而来的仓惶身影。

    宋宛儿再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竟然重生于她和赵奉安初见那日。

    她又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宋国小公主。

    这次的皇家宴会,宋宛儿未曾看过赵奉安一眼,也因而未曾发觉,赵奉安落在她身上那灼热如火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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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北夷王安排昌仪公主住的院落是东后院。

    这是个两进院落, 五间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

    院子极为宽敞,只是明显已经许久无人居住, 估计大汗也只派人草草整理,把正房收拾出来, 厢房仍然布满灰尘,院子里也一片荒芜,有许多枯黄杂草从砖缝中钻出来,显得一片萧瑟。

    已经提前运来的嫁妆都胡乱堆在厢房里,南璃去数了数, 倒是一箱不缺。

    回到正房, 看着这一屋子的简陋,卧房隔间连个帘帐都没有,南璃有些气愤,这也太不把公主当回事了!

    不过苏仪清倒是很平和,对于食宿这样的外在之物,她一直随遇而安, 更何况这里比她之前预想的已经好很多。

    进了房间, 她先让南璃帮忙把这身上的繁复服饰换了下来。

    换上常服之后,苏仪清在院子和各个房间里转了转。又让南璃把装书的箱子打开, 在里面挑拣了几本常看的, 看到箱子里面还装着香炉和香饼,顺手一起带回正房。

    苏仪清自己动手点了梅蕊香饼,放进紫砂麒麟纹三足香炉,然后坐在北窗下的罗汉榻上, 打算晒着太阳边看书边歇息一下, 晚上还要费神去参加接风宴会。

    南璃说她出去看看, 能不能找人来帮忙收拾下院子。

    苏仪清看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凌冽梅花淡香溢开,心中想着不知越尚今日是否在殿前,而大汗也并未介绍。

    听到南璃说话,苏仪清答应了,又说把东厢房也收拾出来,给朝鲁居住,之后也不再多想,开始低头读书。

    过了半炷香时间,苏仪清听到南璃匆忙的脚步声,抬头看到南璃神色惊慌,连门都没敲,就直接进来,慌张开口:“公主,我刚才出去碰到这北夷王府里的仆人,听说……”

    南璃说了一半却又停了,似是不知如何开口,苏仪清放下书,声音沉静,问道:“听说什么?”

    南璃犹豫下,接着说:“听说北夷王长子越尚已于半月前殁了,葬礼都已经办完了。”

    “什么?”苏仪清也一惊,猛地起身。

    南璃道:“说是跟大宋交战时受的伤,拖了几个月,最后还是没撑下去……”

    苏仪清紧紧扶着罗汉榻的围栏,回想当时北夷访宋使团匆匆离开盛阳,返回北夷,的确是因为越尚受伤,可万没想到,越尚最后竟然因此去世。

    那可是蒙恩的大哥,是北夷王的继承人。

    怪不得蒙恩曾去驿站意欲行刺自己,以及后来途中他对自己的敌意,尤其是每次提及他哥哥,他都会怒不可遏,都找到了原因。

    越尚已经过世,可这一路无并人告知自己此事,想来是刻意隐瞒,暂时不想让大宋得知此事。

    可是他们会如何处置她?

    而今日在正殿前见北夷王时,他也一字未提,不知有何打算。

    一瞬间,苏仪清心中升起很多念头,他们会不会意欲杀了自己给越尚报仇?甚至……此时自己要不要寻机逃离?

    这些念头只纷乱地过了一瞬,苏仪清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己和南璃两个人,骑马都骑不好,如何逃离这漫漫戈壁滩?

    更重要的是,她是大宋公主,身在北夷,她便代表着大宋,又怎能因畏惧而临阵逃脱?

    既不该逃,也逃不掉,那不如镇定下来,面对现状,见招拆招。

    即使走到最坏境地,不过一死罢了。

    只是杀人偿命,也只需自己一人性命,到时她会让他们放南璃一条生路,届时她也没什么挂念了。

    苏仪清心中逐渐安稳下来,拉过南璃的手,安抚着她说:“没什么好慌的,一切有我在。”

    南璃知道公主在大事上一向沉稳有主见,也渐渐镇定下来。

    *

    转眼到了晚膳时间。

    北夷王在正堂摆了宴席,给不远万里来此的大宋公主接风洗尘。

    苏仪清曾在《北历游记》中读到北夷人极为好客热情,今日亲身体验,却似乎并非如此。

    各种菜肴美食倒是源源不断被送来,面前的案几很快就被摆得满满当当,酒水更是源源不断。

    只是,和这满案热气腾腾的佳肴对比鲜明的,是这满堂之中略显安静的主人宾客。

    苏仪清身份尊贵,位于主位,北夷王在左下首作陪,其他人则在下方长条桌依次列坐。

    宴会开始之前,北夷王向苏仪清逐一介绍座中各位,毕格、蒙恩都在席中,介绍至中午那位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女子时,苏仪清特别留意了下,她叫塔娜,是越尚三个妻子之一。

    原来如此,苏仪清心中唏嘘一声。

    堂中大多是北夷王家族中人,鉴于北夷和大宋的关系,加上越尚刚刚身亡,大家对这个大宋公主都很疏离。

    北夷王也只是尽到礼数,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语。

    也有特别之人,比如毕格就极其热情,时不时起身敬酒,每上一道菜,他都会向公主介绍一番。

    还有些儿童小辈,不明事理,见今天大家齐聚,心中兴奋,叽叽喳喳地笑闹个不停。

    塔娜身边就带了一个男孩,想来是越尚的儿子,看年纪只有三四岁大小,活泼好动,要这个吃,要那个喝,说个不停。

    塔娜依旧满脸冷淡,本就心情不好,见身边孩子太过吵闹,不管不顾地抬手要去拿隔壁二叔蒙恩面前的羊肉包子,一手拍了上去,训斥道:“拿什么?你这没心没肺的孩子,就这么没见过世面?”

    孩子被吓到了,绷了一会儿,大哭起来。

    蒙恩叹口气,拿起包子塞到孩子手里,对塔娜说:“小孩子不懂事,你打他做什么?”

    塔娜瞬间红了眼眶,却硬是抿唇憋了回去,拉着孩子起身,对蒙恩说:“什么接风宴,也不看看接的是谁的风!我本就不想来,就是看在父汗的面上才来坐一会儿,现在回去了,一会儿父汗要是问起我,你替我说一声。”

    蒙恩也不是守规矩之人,点头答应,又要起身送她们回去。

    塔娜按住蒙恩,语气干脆,说:“不用你送,都住在王府内,几步路的事儿,能有什么事儿。你在这儿多吃点。我知道越尚不在了,你心里也不好受。”说着,却又哽咽了,不再多说,拉着孩子快步离开。

    蒙恩目送塔娜离开,转头又看到毕格又端着一笼烧卖,献宝似的送到苏仪清桌前。

    苏仪清端坐着,礼貌道谢,夹了一个,小小咬了一口,抿唇笑着说了句什么,似是在称赞。

    今日晚宴,苏仪清穿了件水蓝色宽袖斜襟襦袄,搭配同色百褶裙,而毕格则身着宝蓝色长袍,两人衣服颜色接近,一坐一站,竟然有种和谐的搭配感。

    蒙恩看着这二人刺眼至极,索性收回目光,低头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只是这酒仿佛都浇入那团自下午就堵在胸中的湿棉,让人胸中愈发烦闷。

    眼看宴会过半,北夷王终于咳嗽一声,拿起酒杯,面向苏仪清起身而立。

    苏仪清自入宴之后,当然能感到席中诸位对自己的冷淡态度,不过既然知道了缘由,她也不以为意,只是北夷王一直态度不明,让她心中惴惴不安。

    见北夷王终于要开口,苏仪清坐直身体,面色肃穆,微微侧身面向大汗,等他说话。

    北夷王声音阴哑,缓慢道:“公主或许发现,我儿越尚今日不在席中,公主可知为何?”

    席中诸位早就停下动作,屏声静气,此时听大汗发问,更是落针可闻。

    苏仪清深吸口气,语气哀悼,“我已听闻北夷台吉半月前不幸过世,请大汗节哀。”

    北夷王垂着眼帘,许久没有答话。

    苏仪清看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似正压抑着巨大悲痛,心想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他一向器重的儿子,他的继承人,自己不禁也露出难过神色。

    恰好北夷王抬头看到苏仪清神情,一向高傲的老人最不愿见别人同情,尤其是她,他面色反而冷了一瞬,道:“公主无需如此,我儿越尚是北夷的铮铮男儿,战死沙场,虽死犹荣。”

    缓了片刻,又道:“公主千里迢迢来北夷和亲,和亲乃是大宋和北夷之间大事,既然我儿无福,我已选定他人跟公主跟和亲……”

    苏仪清闻言,脸色立变,神色凌然,打断北夷王,道:“本宫确是代表大宋来和亲,可和亲对象是北夷台吉。听闻台吉不幸,本宫亦悲痛而遗憾,但既已如此,本宫并非物品,怎能任由大汗随意指派他人安排婚事?”

    闻言,蒙恩手里捏着酒杯,抬起一双黑眸看向苏仪清。

    很好,这个女子总是一次次打破他对她的认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今孤身在北夷,竟然还敢语气铮铮地反抗大汗?她到底知不知道,如今想取她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果然北夷王面色立刻难看至极,他于一方称王,在北夷亦是一呼百应的万民之主,铁血沙场纵横多年,何曾遇到过如此挑衅?尤其此人还是大宋皇室。

    毕格早就手心捏了把汗,连忙起身,想为公主解围,道:“公主,其实大汗并未随意指派,能跟公主结亲是幸事,其实大汗是想……”

    还不待毕格说完,蒙恩突然出声。

    他手里转着酒杯,嘴角带着轻蔑,淡然开口:“公主刚才这话,听起来是说只想和北夷台吉和亲?我大哥如今不在了,父汗只剩下我一个儿子,我跟公主和亲,不知公主是否则也要拒绝?”

    作者有话说:

    蒙恩掐腰仰头狂野大笑:听说很多姐姐在对我指指点点,怎么样?我的这番操作,你们没话说了吧?

    仪清缓缓开口:还不知我是否也要拒绝,呵,你以为你是谁?

    蒙恩立刻滑跪……

    第26章

    蒙恩此话一出, 堂中所有人都愣怔住了。

    毕格呆在当地,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苏仪清也诧异地看向那个一直对自己面露厌恶的蒙恩,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汗更是眉头紧皱, 面色不虞,看着那个似是吊儿郎当歪坐在席上的蒙恩。

    过了半晌, 还是大汗先开口,厉声训斥:“蒙恩,这是什么场合?容你在这里放肆玩笑?”

    蒙恩仿佛知道父汗会这样反应,也并不恼,嘴角勾着的嘲讽笑意更加明显, 道:“父汗, 难道这不是最好的安排?我连这样的事情都答应了,你不赞扬也就算了,怎么还是骂我?”

    整个宴会陷入僵持,北夷王面色阴沉,思索片刻,转身对苏仪清说:“公主, 本王惭愧, 养出这个不成材的儿子,让公主见笑。和亲之事, 我们回头再议。”

    蒙恩垂着眼眸, 手里依然转着酒杯,听闻北夷王之言,已经有了醉意的头脑气血上涌,猛地起身, 顶撞回去, 不甘地说:“父汗, 我倒想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别人见笑?你又要我做到什么?”

    席中诸位都知道大汗和蒙恩这对父子一向不和,可如今当着大宋公主的面就争执起来,均面露尴尬。

    毕格更是脸涨得通红,他上前拦住蒙恩,道:“蒙恩,你喝多了,刚才说的话不作数,这事可不能随便说说……”

    蒙恩的确酒意上涌,他眯着眼睛看着毕格穿的蓝色长袍,只觉得不顺眼,哼笑一声,道:“我知道我说了什么,我大哥亡了,我是大汗唯一的儿子,想跟公主和亲,你这是要跟我争?”

    闻言,毕格脸色也立刻难看起来,道:“你明明知道……”

    眼见兄弟俩又要争斗起来,忽闻苏仪清轻柔开口,插话进来:“想来今日大家都已醉了,的确不宜议事。感谢大汗设宴款待,本宫就先行离开了。”

    说完,苏仪清款款起身,对北夷王轻轻点头示意,转身准备离席。

    毕格一见,口中喊了句:“公主,莫急,我送你回去。”正欲起身过去,却又被蒙恩拦住。

    蒙恩拽着毕格手臂,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站着,实则全身肌肉紧绷,似乎是一头随时要暴起的野兽,蒙恩语气阴恻,道:“毕格,我都说了,我要跟公主和亲,你这是要跟我抢吗?”

    俩人拉扯之间,苏仪清已经扶着南璃离开正堂。

    眼见公主婷婷袅袅的背影离开,毕格终于按耐不住,低声喊了一句:“蒙恩,你太过分了!”说着一拳就抡了上去。

    这些日子毕格不停围在这个公主身边,蒙恩心中一直窝着火,他似乎早就等着毕格这一拳挥来,自己立刻反击回去。

    这在这时,仍坐在上首的大汗一声暴喝:“住手!为了一个大宋女子,你们竟然能做出这等事,简直丢尽了北夷的脸。把他们俩都拉下去关起来,明日再说。”

    闻言,大家连忙蜂拥而上,拉手拽脚地把二人分开,强押着二人,让他们各自回去房中休息。

    *

    第二日,蒙恩朦胧醒来时,是躺在自己东前院卧房的床上,窗外已经蒙蒙泛起黎明青色。

    他仍和衣穿着昨晚的衣服,身上搭着半条被子,想来是汗木粗手粗脚给自己盖上的。

    蒙恩感觉头里面一跳一跳的疼,他捏着眉心慢慢坐起来,回想起昨夜宴会中当众他说要和苏仪清和亲,还和毕格打了一架。

    此刻认真回想,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说要跟那个女人和亲,就只是觉得说了要和亲的话之后,胸口一直堵着的那团湿棉就减轻了些。

    之后对大汗说的话,更是道出心中憋闷已久的话,和父汗顶嘴时,他竟感到许久未曾感到的畅快。

    至于毕格,这次只能对他不起,以后再慢慢补偿。

    蒙恩长这么大,恣意妄为惯了,除了对父汗,对任何人何曾有过隐忍退让?

    如今既然话已经说了,他必会跟她和亲。

    至于之前,他一直把她当作仇敌之女,这是他自己没有思虑周全,格局不够大。

    从大宋和北夷两国邦交角度考虑,他是大哥同胞弟弟,大汗唯一的儿子,娶大宋公主是他责无旁贷的事。

    从头到尾思量一遍,蒙恩胸中堵了很久的湿棉早就不翼而飞,现在只觉得舒畅无比,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一下,寻思着等会天亮了,他就去找那个公主,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蒙恩走过去打开房门,想让汗木快点去把早餐端来。

    此时是三月底,纵是北夷春色来得较之大宋要迟,此时迎面吹来的春风也已经带着微微湿意,隐隐带着生机勃勃。

    蒙恩心情很好,仰头吹了会儿风,遂大喊:“汗木,汗木!”

    汗木每日都要早起练功,此时正在房中绑护手,他未料到蒙恩昨日醉酒,今天还起这么早,慌不迭地出去,见到蒙恩立于蒙蒙亮的天色之下,身姿如松柏般挺拔。

    汗木问:“有什么事?”

    蒙恩道:“去看看早餐好了没,好了就快点端过来。”想了想,又说:“算了,你不用去了,我自己去,要是厨房已经做好了,我就在那里直接吃。”

    说完,蒙恩就大步向外走去。

    汗木看着蒙恩着急的步伐,心道估计他昨晚没吃饱,又醉了酒,现在应是饿得狠了。

    蒙恩一路行至西院的厨房,里面热气腾腾的正在蒸饼,蒙恩心急,直接在蒸锅里拿了张饼,又倒了碗热水,就站在灶台边,一口饼,一口水,囫囵着吃完了。

    吃完后,看看时辰还早,想来那个娇气公主还没起床,蒙恩等得无聊,索性又去后面花园打了一套拳,直打得热气腾腾,出了一身汗,才神清气爽地住了手。

    本来,蒙恩想直接去东后院找公主,不过低头看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皱皱巴巴的,刚刚打拳又出了汗,于是打算回去东前院,先换身衣服再去。

    路上,蒙恩琢磨着,自己提出要和亲,估计那个矫情公主一定会左右推辞,她是个姑娘家,可能因为害羞,也可能因为之前自己对她太凶,这次他必定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她同意,可不能再用强迫手段。

    蒙恩刚进了东前院,就见汗木快步迎上来,急急禀告说:“刚刚南璃过来,说公主想叫你过去说话,有事相商。”

    蒙恩一愣,脱口问道:“何事?”

    汗木摇头,“并没说,只说你回来后,烦劳你跑一趟。南璃说,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公主过来说话也是可以的。”

    这话让蒙恩心中十分舒坦,心想这个公主有时候还是很懂事的,不过既然她放低身段,自己也不用再端着,还是去看她吧,顺势看看她住的院子怎么样。

    思量完毕,蒙恩让汗木提了一桶凉水,自己胡乱擦了擦,由内到外换上干净衣服,抬步朝东后院走去。

    公主住的东后院和蒙恩的东前院,之间只隔着一条青砖夹道。

    蒙恩从自己院子后门出去,就正对着苏仪清住的院子。

    东后院已经许久没人居住,这次大汗派人整理,蒙恩自然也不会参与,所以当他推开院门看到满园荒草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此时院子里站了很多人,都是此次护送公主的宋兵。

    如今已经到了鹿寨,昨夜他们在王府休整了一夜,今日该踏上返程,这会儿他们就是来跟公主辞行的。

    蒙恩进了院子,见苏仪清正立于正房廊下,似是在跟宋兵告别,于是他也没上前,只是双手抱胸,斜倚在二进门的月亮门上,等那边结束。

    苏仪清今日只着常服,上衣是杏色襦袄,下着绀青百褶裙,挽着不常见的双髻,清晨阳光洒在她身上,看起来竟比平时多了些娇憨。

    蒙恩觉得这样的苏仪清看起来比之前更顺眼些,也不掩饰,索性靠在门上看个够。

    这时,南璃拿了个布袋从屋里出来,在苏仪清的示意下把布袋交给了领头的宋兵。

    苏仪清柔声道:“多谢各位一路辛苦相送,这个布袋里装了些金叶子,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宋兵自然是感恩戴德,这一路行来,他们对这个公主是打心眼里敬佩,而对北夷士兵也有了新的认识。

    宋兵道谢之后,苏仪清又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对领头的宋兵说:“本宫还有一封信,想烦劳各位带给孟将军。”

    闻言,蒙恩看着苏仪清手中薄薄的信封,眼神沉了下去,也缓缓站直了身体。

    如今她身在鹿寨北夷王府,是北夷权力最核心之地,她跟大宋守关将军通信,这件事不得不让蒙恩警惕起来。

    苏仪清注意到蒙恩的动静,露出一丝迷惑,旋即明白了蒙恩的顾虑。

    她拿着那封信款步来到蒙恩面前,将信递过来,轻柔道:“为了避嫌,还请二王子过目。”

    那一瞬间,蒙恩有些汗颜,不过想着谨慎点儿也没错,于是大剌剌地接了过来,取出信封里两页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遍,原来苏仪清是向孟将军陈述朝鲁之事,并请求孟将军要对那几个为非作歹的宋兵施以重罚,同时劝诫孟将军严整军律,做仁义之师,方是正道。

    蒙恩把信纸塞了回去,递还给苏仪清,哼笑一声,说:“你劝孟阳做仁义之师,然后灭掉北夷吗?”

    苏仪清摇头,她不愿看到战争纷乱,无论是北夷还是大宋,可此时并不是跟他争辩这个的时候。

    将信交给宋兵,目送他们离开,苏仪清终于将目光投向一直靠着站在门口的蒙恩。

    蒙恩挑挑眉,站直身体走过来,姿态懒散着问:“刚才公主找我?”

    作者有话说:

    仪清微笑道:蒙恩,你这个没用的,这次看我操作!

    所有人滑跪……

    第27章

    苏仪清微微笑了笑, 柔声说:“的确有事想和二王子商议,我们回房坐下慢慢说吧。”

    蒙恩随着苏仪清进到正房,一进屋就察觉到屋内有股淡淡香气, 上次他和苏仪清共乘一马时,也闻到过这样的香味, 他目光逡巡一圈,看到北窗下条案上的香炉正在吐着袅袅白烟,想来就是这香味来源。

    真是不嫌麻烦,蒙恩心里暗自嘟囔一句,也不等苏仪清让座, 自己随意坐在正堂中的圈椅上, 支着胳膊看屋里陈设。

    这里和大宋皇宫的帏幔叠嶂自是不能比,只有几件简单家具,宽宽大大的屋子,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尤其是苏仪清温温和和地坐在屋里,她皮肤莹白,门外照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仿佛蒙上一层荧光, 这么一个人在这样的屋子里,蒙恩心头就觉得不对劲。

    还不待蒙恩琢磨明白这不对劲来源于何处, 苏仪清已经让南璃去倒了杯茶, 放在蒙恩面前,温和开口:“其实,是我有事想求二王子帮忙。”

    “何事?”

    苏仪清抬起一双美眸,看着蒙恩说:“我想请二王子跟我和亲。”

    苏仪清依旧是轻轻柔柔的嗓音, 却震得蒙恩刚喝进嘴一口茶差点喷出去。

    他咽下口中茶水, 睁大眼睛转头看着苏仪清, 不由自主地问:“为何?”

    苏仪清似是早就预料到蒙恩会有如此反应,说:“昨日突闻台吉过世消息,我也有些乱了心神。其实静下来想想,从大宋北夷邦交考虑,我应该继续留下来。”

    蒙恩放下手中茶盏,眯起眼睛看着苏仪清,没想到这个女子柔柔弱弱的,心中竟也是有些格局的。

    苏仪清接着说:“我是和亲公主的身份,如果要留下来,最好是要选定一个和亲对象,而你是最好的选择。”

    什么叫最好的选择?蒙恩觉得这话听起来别扭,立着眉毛正要说什么,苏仪清却笑笑,接着说:“二王子勿急,我知你一向不喜于我,这反而更好。”

    她接着娓娓道来:“我们都知道,和亲只是一项任务,既然是任务,就无需参杂感情。你不喜我,我亦不喜你,我们结亲,就只是为了和亲。待大宋北夷两国之事告一段落,你可以随时跟我和离。哦,你跟我结亲之后,如有喜爱的女子,也完全不必介意我。”

    蒙恩越听越烦躁,这跟他想要的结果倒是同一个,可是过程差了十万八千里。

    明明是自己要给她讲道理的,怎么现在反了过来?

    还有她的那句“你不喜我,我亦不喜你”,为何听起来这么刺耳?

    眼看蒙恩脸色越来越难看,苏仪清以为他排斥跟自己结亲,想了想又接着说:“二王子昨晚在宴会上说过愿意和亲,所以今日我才开诚布公,找二王子来商议。如果你不愿,自然也不会强迫于你。”

    蒙恩此时脸色已经阴沉下来,突然问:“那你会去找毕格?”

    苏仪清认真思考了一下,郑重回答:“不会,毕格有些……太过热情了,恐怕我并不能让他满意。如果你不愿,就看大汗安排吧。”

    “所以,二王子,你愿吗?”见蒙恩一直绷着脸不说话,苏仪清平视着蒙恩,追问一句。

    蒙恩阴霾脸色平缓了些,斜眼乜着苏仪清,她脊背挺直坐在椅子上,这个女人虽然口中说着是有事相求,可却从未有丝毫放低姿态。

    两人平静对视片刻,蒙恩突然勾唇一笑,拉长声音说:“愿意,我当然愿意,能娶个大宋公主,反正我不亏。”

    苏仪清暗自松了一口气,起身对蒙恩盈盈下拜,道:“感谢二王子成全。”

    蒙恩见她拜下后仍然挺直的纤细腰肢,心中似是堵了一团乱麻,分不出喜忧,他烦躁地挥挥手,快步离开。

    *

    话说那队护送昌仪公主入北夷的宋军回到关下镇,领队去向孟将军复命,同时把昌仪公主拜托转交的信件拿给孟将军。

    孟将军并未第一时间打开,而是等忙完军务之后,才想起还有这样一封信,打开读了以后,他面露轻蔑之色,低声说:“女流之辈。”

    他把这封信放在案板上,想起什么,又在身后柜子抽屉里拿出昨天刚到的女儿孟婉茹写给自己的信。

    他把两封信并排摆在一起,眉头渐渐皱起。

    孟婉茹的信是来找爹爹哭诉的。

    原来当日意欲掠走公主的黑衣人,行动失败之后,回到盛阳,找太子复命。

    这几个人是太子精挑细选出来的,为人踏实仔细,路程之中也有书信往来,传递信息,制定计划。

    太子从未预料到他们会失手,还一直期待着苏仪清回来之后,他把她安置在城外别院,他和她即将开始的温馨生活。

    所以当那几个人跪在东宫的东院庭中,把当日情形转告太子后,宋枫城几乎目眦尽裂,他沉默压抑地坐了许久,猛地起身把书桌上所有笔墨奏折之物都划扫落地。

    他不能相信,一直都温柔知意的苏仪清,竟然如此决绝。

    再想起过去十年之中,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宋枫城胸中自苏仪清离开盛阳以后就一直的钝痛变得尖锐,他铁青着脸出了东宫,连车都没坐,自己翻身上了一匹马,直奔皇宫。

    入了宫,他直接来到鸿禧宫门口,看着门口的铁锁,吩咐人直接把锁砸了。

    隔了数月,他终是进了这座他魂牵梦萦了很久的鸿禧宫。

    此时人去楼空已经多时,东暖阁中所有物品上都蒙了层薄薄的灰尘,屋内的空气似乎都是凝滞的。

    宋枫城缓缓来到窗下的罗汉榻旁,这是他们以前经常相对而坐,对弈或者聊天的地方。

    榻上铺的褥子都撤了下来,露出光秃秃的木板。

    倒是榻中的茶几上摆了三样东西,是那日在嬉市买的两个喜服泥人,还有一支象牙珍珠簪子。

    那两个泥人喜气洋洋的样子,像是对宋枫城的无尽讽刺。

    宋枫城双目通红,一把抓过那两个泥人,掷于地上,摔成几半。

    然后他握住珍珠簪子,转身在满是灰尘的罗汉榻上坐了下来。

    这里不再有淡淡的梅花香,不再有轻柔温婉的声音,不再温暖,不再有她。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接着皇后一脸着急地扶着侍女推门而入。

    看到失魂落魄的宋枫城,皇后先是脸色冷峻地斥责一声:“你这是在闹什么?”

    接着皇后左右环顾一周,屏退左右,很快屋内只余皇后和宋枫城两人。

    皇后一身华服立于屋子正中,和屋内任何物品都保持距离,仿佛是嫌弃这里的灰尘,她凤目威严,冷声开口道:“这都过了多久了,你现在来这里发什么疯?你难道忘了你的身份?”

    宋枫城依旧坐着,看着手里的珍珠簪子,沉默不语。

    皇后从未见宋枫城如此失了魂的模样,很是心惊。

    她这个儿子自幼省心懂事,唯一就是跟父母不亲,很少交心。

    皇后不知他心中所想,正踌躇着再说些什么,却听宋枫城毫无生气地开口:“无事,想起些之前的往事,过来看看。”

    皇后顿时松了口气,遂放软语气:“城儿,本宫知道你不舍昌仪,不过如今已经尘埃落定,你以后是要担着天下的人,怎么能为一个女子失态?更别提你如今已经娶了太子妃。”

    皇后顿了顿,见宋枫城并不说话,继续说:“今日你砸锁闯鸿禧宫的事,估计很快就会传到你父皇那里,你也想想如何应对。”

    宋枫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是机械开口:“儿臣知道。”

    他当然知道要应对皇上,应对皇后,应对孟婉茹,他每天都在应对,而唯一不需他应对的人,却已经永远离开。

    看着母后不悦但克制的神情,宋枫城心中明白她亦是在应对自己,因为他是太子,即使是她是他母亲,也需要小心维护。

    对!他是太子,是未来天下之主!天下都是自己的,怎么会得不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女子?

    “不会如此就结束,仪清是我的,她必须是我的,我定会想到办法,把她带回我身边!”宋枫城心中对自己说。

    宋枫城理智逐渐回归,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行礼道:“今日惊扰到母后,是儿臣不对,以后不会了。”

    这才是往日进退有礼的太子。

    皇后满意地笑了,道:“年轻人情之所至,热血上头也是难免的,以后多注意就是了,尤其你是太子,万民表率,要谨言慎行。”

    这件事就这样平复下去,而太子闯鸿禧宫之事,却被宫中诸人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了太子妃耳朵里。

    孟婉茹和太子成亲已经三月有余,她从最开始的满心欢喜,到如今心如死灰。

    听闻太子之事,孟婉茹心中甚至麻木。

    因为那是苏仪清,也只为苏仪清。

    十五岁那年,孟婉茹随父亲入宫参加皇家宴会,第一次看到挺拔不群的太子,心里就怦然一动。

    太子为人冷淡,却只在和苏仪清饮酒对视时,露出一丝暖意微笑,尽管那微笑是给苏仪清的,可那瞬间仿佛阳光透过云缝,落满孟婉茹的少女心。

    从那以后,孟婉茹就把太子放入心中,她也要成为他心中特殊之人,成为他愿意为之微笑之人。

    借助父亲力量,她成功成为太子妃,她以为可以凭借自己努力,一步步走进他的心,可是三月下来,她用尽各种办法,换来的却只是太子对她越来越深的厌恶。

    如今孟婉茹已无计可施,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开始要嫁给太子,是否就是个错误。

    她越想心中越难过,想起远在嘉临关守关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爹爹,忍不住提笔写信,倾诉自己的悲苦。

    此时,这封信就在孟将军的书桌上。

    孟将军知道女儿一向柔弱可怜,却未料到这太子如此冷情,都是因为这苏仪清的缘故,他对苏仪清不免又增加几分不满。

    思及此,他把苏仪清的信揉成一团,扔进火盆,不打算再做任何回应。

    作者有话说:

    宋枫城蹲在墙角泪流满面:仪清,我错了,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来,你等我!

    蒙恩也蹲在墙角对手指:媳妇儿,你主动说要跟我成亲,按理说是好事,可我为什么就高兴不起来呢?不对不对,让我捋捋……

    仪清:你俩能不能安静点儿?本宫现在对你们都没兴趣,自己独美不香吗?

    第28章

    那日, 蒙恩从苏仪清院子回到自己东前院的时候,汗木正拎着一桶水打扫庭院。

    蒙恩闷着头一直走到房间门口,突然想起什么, 回身对汗木说:“等会儿你找几个人去东后院,把那一院子草给拔了, 看着烦心。”

    汗木直起身,心里纳闷这位爷早上还神清气爽的,怎么现在又黑起了脸?

    看汗木一脸愣怔着看着自己,蒙恩不耐烦地转身回来,接过汗木手里的大扫帚, 说:“去去, 你现在就找人去,你也在那里看着,都弄利索了再回来,这里给我来扫。”

    汗木连忙答应了,匆匆找了人,刚到东后院门口, 正看到公主从院里出来。

    汗木向苏仪清说明来意, 苏仪清微微一怔,她还以为蒙恩刚离开时一脸不悦, 是因为和亲接受得勉强, 至于他接受的原因,苏仪清以为是他跟大汗赌气。

    她在来北夷之前就听闻蒙恩和北夷王父子关系不和,昨夜宴会上见到他二人对话,果然如此。

    所以苏仪清也不指望蒙恩去跟大汗说和亲之事, 这正打算自己去找大汗说明此事。

    见汗木来整理院子, 苏仪清顺便向汗木打听大汗平时见客的地方, 之后她让南璃和朝鲁留下来帮忙,自己离开去找大汗。

    一路上,苏仪清缓步而行,顺便打量着这座北夷王府。

    虽说这王府建筑制式与大宋王府无异,只是一眼就能看出有很多不同之处。

    比如路上没有来来往往的侍女,在各个院子门口也没有值守的侍卫,夹道两侧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连宫灯都没有一座,苏仪清心里琢磨着,这北夷王府和北夷国粗犷的国土民风还真是一脉相承。

    一路行至西前院,门口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苏仪清只好自己按照毕格刚刚描述的,找到中厅门口,轻轻敲了三下门。

    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个没见过面的中年男子,身材精瘦,一把山羊胡子,双目炯炯有神。

    苏仪清恭敬问道:“请问大汗在吗?”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下,对屋内喊了声“大汗,找你的”,说完那人转身回屋。

    苏仪清跟着那人进入屋内,一眼扫过,这房间书画摆设一应皆无,只在西墙上挂了一副北夷国的羊皮地图,再有就是一只皮囊水袋。

    大汗正盘腿坐在南窗下的罗汉榻上,刚才那个精瘦男子站在榻上的茶几前收拾着东西,似是银针脉枕之类的医疗之物。

    大汗见苏仪清进来,想起身下榻,被那个男子拦住,道:“大汗又要干什么?”

    大汗道:“公主来了,按规矩行礼啊。”

    苏仪清这几日观察,早就知道北夷没有行礼习俗,连忙道:“大汗,不必如此客气,昌仪入乡随俗,咱们都免了这些虚礼吧。”

    大汗抬了抬眼皮,见苏仪清并不像是虚以委蛇,遂又坐了回去。

    那个男子背起收拾好的箱子,又瞥了眼苏仪清,也未打招呼,转身离开。

    待屋内只剩两人,苏仪清找了张椅子坐了,轻柔开口:“大汗,刚才见此人箱中装着医药物品,您是不舒服吗?”

    大汗摇头,说:“没有,就是日常来看看。”又问:“公主找我有什么事?”

    苏仪清道:“昌仪冒昧前来,的确有事想找大汗商量,就开门见山地直接说了。昨晚宴会上大汗也提及和亲一事,我想向大汗请示,是否可以让昌仪和二王子和亲。”

    大汗眼神终于起了些许波澜,问:“为什么是他?”

    苏仪清已经准备好答案,“我和二王子在他访宋的时候就结识了,后来在来北夷的路上,也承蒙他一路照顾,昌仪很是敬佩他豪放不羁的性格。另外,昌仪也不瞒大汗,他毕竟是大汗的亲生嫡子,我们大宋历来看重血统,所以……”

    苏仪清边说,边观察大汗神色,见他听到嫡子血统时,低头微微蹙眉,知道自己又触碰到老人的伤心事,于是住了口。

    大汗沉默半晌,似乎很疲惫,缓慢开口:“既然公主亲自开口,只要他也乐意,我自然没有异议。”

    苏仪清道:“我早上问过二王子意见,他愿意。”

    大汗又抬头看了眼苏仪清,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公主,可一点都不像他印象中那些害羞腼腆的大宋女子。

    不过自从越尚死后,他自己也没了心气,对任何事都灰了心。

    越尚不在了,别说公主跟谁成亲,就连自己这个北夷王位,又能传给谁呢?

    于是大汗应承:“成,那就尽快把婚礼操办起来吧。”

    *

    大宋公主和蒙恩要成亲的消息迅速传开。

    下午,蒙恩从父汗那里得知苏仪清找他请求和亲的事,心里已经波澜不惊,他早就习惯了这个女子的惊人之举,他甚至都能想象出她肩背挺直坐在这儿,端庄开口要跟自己和亲的样子。

    蒙恩垂眸,嘴角弯了弯。

    大汗最不爱看蒙恩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此时却也没力气多说什么,只撑着头说自己身体不好,让蒙恩自己去安排婚礼的事。

    蒙恩本来对父汗就没报太大期待,顺口答应下来,告辞离开。

    回去东前院的路上,蒙恩缓步慢慢走着,想着要举办的婚礼,他向来不看重这些琐碎的礼仪制度,不过此时却突然隐隐有些期待,打算回去和汗木好好商量商量。

    刚行至正殿门口,突然从正门那边急速过来一个高大身影,蒙恩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就被那人狠狠一拳击中颧骨。

    蒙恩没提防,被打得侧过脸,嘴角火辣辣的疼。

    他回头,看到毕格暴怒的脸。

    蒙恩知道毕格一定会来找自己,这件事他也的确有错,他直起身,手指揩了揩唇角,问:“打完了吗?”

    毕格是真的动了气,额角青筋都爆了出来,话也不说,就又一拳挥上来。

    蒙恩依然没躲,眼睁睁地受了这一拳,接着又是一拳。

    毕格还欲再打,蒙恩一把抓住他的拳头,声音平静:“够了,我蒙恩从未让人连打过三拳。”

    两人体型相当,毕格只比蒙恩略矮一些,只听毕格大喊:“蒙恩,你简直欺人太甚。”说着,他抽出拳头,又击向蒙恩腹部。

    蒙恩这次没再束手挨打,侧身让过毕格这一拳,反手抓住他手腕,借力扭了过去。

    毕格被扭得反转身子,愤恨喊着:“从小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我从未跟你抢过,你凭什么?凭什么?”

    蒙恩落寞一瞬,心想他自幼就希望能得到父汗的一丝关爱却从未有过,何尝像毕格所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过蒙恩向来嘴硬,表面上反而愈发轻蔑地说:“那是因为你抢不过我。”

    毕格又喊:“这次我未必抢不过你,你若是个男人,我们去找公主,让她来选。”

    见蒙恩一时沉默,毕格又喊:“怎么?不敢了吗?”

    蒙恩何曾有过不敢之事,而且如果真的去找苏仪清,她定会承认这是她的选择,这样毕格就会无话可说,可是他却下意识地不想让她面对这样的纷争,本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怎么能面对这种场面?然后还可能被毕格恼羞成怒地质问?

    不行,这绝对不行。

    放开毕格,蒙恩抬手擦去嘴角留下的血痕,道:“没什么敢不敢的,是个男人,就咱们俩解决,找她干什么。”

    毕格一时语塞,过了半晌又道:“你明明知道我对她的心意,大汗本来也同意了,到底是为什么?”

    蒙恩似是不太在意地说:“没什么为什么,想要就去要了。”

    毕格脸涨得通红,眼中愤恨不减地瞪着蒙恩,突然点了点头,说:“好,蒙恩,以前一直把你当兄弟,是我错了,以后你我各走各的路。”

    蒙恩收敛了所有表情,一双深眸盯着毕格。

    他从来都不会做开口求人之事,只是抿唇不语。

    毕格最后看了眼蒙恩,转身离开。

    看着毕格身影消失在大门外,蒙恩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才转身回院子。

    蒙恩手按着嘴角进屋时,汗木已经从东后院回来,见到蒙恩脸上的伤,大吃一惊。

    他知道蒙恩身上功夫了得,很少有人能把蒙恩伤成这样,连忙紧张上前询问:“是府里来了刺客吗?”

    蒙恩情绪有些低落,摇了摇头,却也不想多说毕格的事,只问汗木:“东后院收拾好了?”

    汗木老实回答:“嗯,草都拔了,把两个厢房也都收拾干净了。”

    说完,见蒙恩继续看着自己,似乎还在等他说话,汗木想了想,又说:“家具也擦了一遍,朝鲁住东厢房,西厢房还空着,里面都是公主嫁妆箱子,我们就没动。”

    见蒙恩还在看,汗木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蒙恩低头刮了下眉梢,耐着性子问:“公主说什么了?”

    汗木回答:“公主一直很客气,谢谢我们去帮忙,还给我们拿水,最后还要给我们赏钱,我们都没要。”

    蒙恩闭了闭眼睛,他当然知道那个向来做事周全的公主会感谢他们,可她没问这些人是谁派去的吗?

    不过再问下去,就没意思了,蒙恩不想再说,转而对汗木说:“我和公主要和亲了。”

    汗木正在蒙恩房里靠东墙立着的架格上面找伤药,听到蒙恩的话,惊得手一抖,手里的药掉在地上,没顾得上捡,回身睁大眼睛问:“你说什么?你要跟谁和亲?”

    蒙恩还没想好怎么说,只见那圆溜溜的药瓶一路滚到门边,被一个身着紫红色长袍的女子捡了起来。

    那女子身材丰腴健美,麦色肌肤,相貌美艳,正是越尚的第二个妻子塔娜。

    作者有话说:

    蒙恩叉腰抱怨:老婆,你把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我很没面子的呀~

    仪清平静微笑:是么?你想要什么面子?

    蒙恩暴风滑跪~

    留言的宝贝们:你们每条评论作者都认真看了,大家都好有才!作者好感动~为了谢谢大家的喜欢,本章留评前五十送红包(我猜应该不会超过五十条吧~),明晚统一发!

    第29章

    塔娜拿着药瓶进屋, 直接快步朝着蒙恩走去,带着极大怒气,质问道:“你要跟那个大宋公主和亲?”

    蒙恩有些头疼, 这些人怎么一个个火气都这么大。

    塔娜把药瓶“啪”地摔进蒙恩怀里,“问你话呢!”

    蒙恩扶住药瓶, 放到旁边茶几上,叹了一口气说:“对。”

    “为什么?”塔娜显然是动了气,胸膛上下起伏着。

    蒙恩扶着额头,心里想,今天这一个两个都来质问自己为什么, 其实我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跟她和亲,就连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都因此决裂。

    塔娜见蒙恩不说话,一巴掌拍到他肩头,声音也提高了,“蒙恩,你这么快就不记得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了吗?”

    塔娜虽然是女子, 不过性格泼辣, 身体也很是健壮有力,这一下把蒙恩拍得向后仰了下, 他就势靠在椅背上, 仰头看着面前怒火冲冲的塔娜,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当然记得,可她是来和亲的公主,大哥不在了, 总要有人接替大哥。”

    “可那人为什么是你?”塔娜冷笑, “蒙恩, 我知道你,如果你自己不愿,没有谁能强迫得了你。”

    “塔娜,她并不是杀害大哥的凶手,而且她跟你想象中的大宋人也不一样……”

    “那她也是大宋人,只要是大宋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越尚死得那么惨,蒙恩你……”不知是记起越尚,还是被气得,塔娜声音颤抖,说不下去。

    见状,蒙恩忙起身,按着塔娜让她坐下,又回身冲一直呆立着的汗木喊了句:“去倒杯水来。”

    塔娜见蒙恩因为自己脸色焦急,心下稍安,她知道蒙恩最终还是会听自己的话,毕竟他二人情谊比别人更不同些。

    塔娜比蒙恩大四岁,是北夷第二大部落科沁首领的大女儿。

    蒙恩十二岁那年,十六岁的塔娜随自己父汗来鹿寨做客。

    北夷人向来热情好客,大汗命人杀牛宰羊大摆筵席。

    酒足饭饱,大家兴致不减,两个部落的年轻人纷纷骑上马,在草原上驰骋骑射,好不痛快。

    当时十二岁的蒙恩身量尚矮,不过骑射已经是把好手,他自幼不得父汗喜爱,每到这时,总是憋着一股劲,想在父汗面前表现一番。

    如果能博得些许赞扬,蒙恩能高兴好几日。

    这时,草原上出现一只红狐,颜色鲜艳如火,奔跑敏捷灵活,引得一众人追在它身后,却谁都无法射中。

    蒙恩紧紧跟在后面,几射不中,激发了倔强心气。他想如果他能射中此狐,用这狐狸尾巴给父汗做个配饰,想来父汗会很高兴。

    他寻机偏转马头追至侧后方,看准角度斜斜射出一箭,却没想正好一匹枣红色骏马冲刺出来,这箭正扎在这匹马的前腿。马儿吃痛,前蹄跪倒,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眼见有人受伤,大家纷纷勒停马头,过来查看。

    越尚此时已经是十九岁的青年男子,一向是这群年轻人的首领,见状连忙奔来,发现受伤之人竟是塔娜,只见她伏在地上,有鲜血从额头缓缓流出。

    越尚立刻下马,打横抱起塔娜,放在自己马背上,二人共乘一马直奔回大营。

    蒙恩自知犯了错,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好在塔娜只是额头擦伤,包扎一下就好,没什么大碍。

    不过大汗知是蒙恩所致,勃然大怒,问都没问,就怒斥蒙恩生性顽劣,气头上还拿了鞭子对着蒙恩劈头盖脸地抽了几下,身边的人拦都拦不住。

    小蒙恩跪在地上,脸上被鞭子抽过的地方鼓起红色血棱,细长血流从头顶流下,他紧抿着唇,倔劲上来,一个字不说,也不求饶,只是梗着脖子硬抗。

    这时,头上缠着绷带的塔娜回来,见状连忙拦住大汗,说了前因后果,说自己是想从侧面射箭,却没想蒙恩提前一步想到,这才误伤了她的马。

    塔娜把蒙恩领走,带回大夫那里上药。看蒙恩一直绷着脸,塔娜为了哄他高兴,不停夸他骑术不得了,以后一定是草原最英勇的勇士。

    蒙恩从来没有这样鼓励夸奖过,脸上热热的,这热度慢慢渗入心里,把心里一个角落都被烘得软下去。

    从那以后,热情爽朗的塔娜像一粒温暖的种子埋进小蒙恩的心底。

    那时,蒙恩经常和汗木一起骑大半天的马从鹿寨去科沁看塔娜。

    十几岁的蒙恩性子极其别扭,见到塔娜也不说话,坐下后只是闷声闷气地喝奶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闹脾气。

    塔娜每次看到他倒是都很高兴,会揉揉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拿出肉干和奶酪,跟他们边吃边聊天,最后也总是会很感兴趣的问到蒙恩的大哥越尚。

    三年后,蒙恩十五岁那年,塔娜欢天喜地地嫁给了越尚,成为越尚的第二个妻子。

    而随着年岁渐长,蒙恩从一个别扭少年,逐渐长成风流英俊的成年男子,被很多北夷少女倾慕追逐。

    没人知道蒙恩对塔娜有过什么心思,不过塔娜成了自己嫂子,蒙恩对她的态度倒一直没变,一直很亲热,而塔娜也对蒙恩一直照顾有加。

    如果说这北夷王府里,还有谁能让桀骜不驯的二王子听几句话,也就只有塔娜了。

    *

    这边蒙恩一直在烦躁地来回踱步。

    塔娜见蒙恩似乎仍在犹豫,正要再说话,却见他突然站定,语气坚定地对自己说:“塔娜,其实我对她也曾经是你现在对她的态度和想法,不过后来发现她真的不是我之前以为的那样。哎呀,我也说不明白,反正以后你别这么说她,而且这个亲……我结定了。”

    塔娜未料到蒙恩竟会因一个大宋女子忤逆自己,她愣怔了一瞬,气血上头,开口道:“可我就是不愿你跟她成亲,如果你和她成亲,以也就别认我,你还要和亲?”

    蒙恩一双眼眸黑乌乌的,盯着塔娜,嘴角绷成直线,似是也动了气。

    过了半晌,他突然嗤笑一声,“很好,今日你们一个两个都来。我蒙恩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还是那句话:这个亲我结定了。”

    塔娜跟蒙恩对视片刻,猛地起身,经过他身边,快步走了出去,没再回头。

    汗木正端着水从外面进来,差点被塔娜撞到。

    塔娜性子急躁,汗木一直有点怕她,看她气冲冲地走了,他问蒙恩:“你和公主和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蒙恩只觉得头大,伸手拿过汗木手中的水杯,仰头灌了下去,却又碰到伤处,嘶了一声,捂着嘴角低喊:“我要和她成亲,成亲,成亲!懂了吗?”

    汗木不解,又问:“是大汗逼迫你的?”

    蒙恩正走到茶几前去拿药膏,闻言烦躁得简直想杀人,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苏仪清轻柔声音:“不是的,我和二王子都是情愿的。”

    蒙恩动作一僵,依然背对着门口,低头拿起药瓶,拔下塞子,头也未回,只是问道:“你来干什么?”

    苏仪清款款走近,柔声说:“上午汗木带人去帮我整理了庭院,我知是二王子的意思,特意来道声感谢。”

    也不知为何,听到她柔和声音,蒙恩心中烦闷就消散了些,他从瓶子里挖了些药膏,胡乱在嘴角脸颊上涂了涂,一边说:“那院子本来也该收拾收拾,要不然以后没法住人。”

    苏仪清走到蒙恩身边,偏头看他,正看到他嘴角红肿伤口,不由轻轻惊呼一声:“怎么又伤了?”

    蒙恩涂得粗心,这屋子里又连个镜子都没有,胡乱涂的药膏倒是有一大半没在伤口上,苏仪清在一边看着心急,也未多想,直接抬手把药膏均匀涂抹在伤处。

    蒙恩只觉得有只温软手指轻柔在自己嘴角按揉,肌肤柔腻,蒙恩心中重重一跳,偏头看去,只看到苏仪清正仰着头,眼神专注,认真地擦涂着自己的伤。

    苏仪清神态自然,只轻声说:“别动。”

    蒙恩便僵着一动不动地任由她细嫩手指在自己脸颊上轻柔涂抹,药膏凉丝丝的,渗入伤处,平复了痛处,也渐渐清凉了他一直焦躁的情绪。

    那瞬间蒙恩甚至觉得挨毕格这几拳受了这伤还很值得,但随即又意识到这想法的荒谬,又忍不住在心中暗自鄙夷自己。

    正胡思乱想着,苏仪清已经涂好收回手,又仔细端详下,方道:“好了。”

    用手帕擦净手,苏仪清向蒙恩告辞,走到门口,却又听到蒙恩在身后说:“那个……”

    苏仪清停住脚步回身,见蒙恩已经恢复平日桀骜神态,下巴微微抬着,问:“婚礼你有什么想要的?”

    苏仪清睁大美眸看他,片刻后低头用手帕捂着唇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蒙恩有些难堪,声音不虞。

    苏仪清连忙忍住笑意,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北夷婚礼风俗如何,只是我是第一次听说,问新娘婚礼想要什么,觉得有趣。”

    见蒙恩仍有恼意,她连忙正色回答:“我对这些礼仪形式向来不太在意,二王子随意准备即可,不必太花心思。”

    蒙恩却绷着脸说:“我蒙恩的婚礼怎么能随意?”他一双狭长深眸从上倒下扫了眼苏仪清,似又带着不耐烦,说:“算了算了,问你你也不知道,你走吧。”

    苏仪清嘴角依然含着笑,蹲身福了下,说:“二王子,那我就先走了。”

    起身刚走几步,身后又传来蒙恩的声音:“以后别叫二王子,听着心烦,叫蒙恩就好。”

    作者有话说:

    蒙恩欢喜拍小手:下章婚礼啦~

    仪清平静开口:等会儿,蒙恩,听说你少时对塔娜有特别情谊?

    蒙恩立刻滑跪:老婆,我小时只把她当妈妈!

    塔娜:?

    刚刚给上一章发了50个评论红包后,发现评论真的多于50条,作者好感动,50条以上的也都补发了,呜呜呜,谢谢大家喜欢!

    蒙恩小朋友已经到了口嫌体正直阶段,敲黑板划重点“体正直”!小学鸡要开始婚后生活啦~

    第30章

    北夷二王子的婚礼定在十日之后。

    苏仪清对北夷的婚礼风俗不了解, 也不知需准备什么。

    只是从第二天起,就不停地有各式家具和零碎物品运进院子里,还来了几个中年北夷女子, 说是二王子找她们来给布置新房的。

    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被更换一新,正房里挂起帷帘轻纱, 墙上多了字画装饰。

    而最让苏仪清惊喜的,是蒙恩让人运来一套紫檀木的书桌椅子,还有一架书柜,以及书房用的纸墨笔砚各色用品。

    她让人把这些家具都摆进西厢房,又和南璃一起把自己带来的书从箱子里拿出来, 一本本分门别类放在书柜上, 精心布置,忙了两天才布置好。

    东西不断被送来,可却一直没见过蒙恩露面。

    苏仪清去东前院想找蒙恩表示感谢,却一个人都没见到,后来问做饭的大娘才知道这几天二王子带着汗木一直在外面准备婚礼之事,好几天没回来了。

    而这几日, 苏仪清除了在院子里安置蒙恩派人运来的大小物品, 每日还都会去西前院中厅去看望大汗,陪他说几句话。

    一方面, 她一直谨记自己肩上担着大宋北夷两国邦交之重任, 如今在这北夷,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宋,而更重要的,她能感到这位痛失爱子的老人日渐衰老, 而他自己也心灰意懒, 让她从心里感到悲哀和同情。

    在那里, 苏仪清又碰到过几次那天遇到的精瘦男子,可每次那人见她到来,就会立刻收拾物品离开,仿佛是刻意要避开她。

    而且大汗对苏仪清的态度也一直非常冷淡客气,只是苏仪清并不以为意,依然每日请安。

    转眼离婚礼还有三天。

    这日吃完晚饭,如往常一样,苏仪清在西厢房的灯下教朝鲁认字写字,她写了个字帖让朝鲁照着临摹,自己则捧了一本棋谱在旁边看。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苏仪清抬头看去,隔着窗子正看到蒙恩高大挺拔的身影穿过庭院,朝正房走去。

    她连忙起身去开门,轻唤了声:“蒙恩,是来找我的吗?”

    蒙恩定住脚步,侧身看过来,屋内暖色的灯光照亮他如雕刻般的面容,线条如刀削般凌厉,而在看到苏仪清那瞬,他眸中却仿佛染上灯光的暖意,转身大步走过来。

    立于她面前,高大健硕的蒙恩比苏仪清高一个头,他越过她头顶朝屋里看了眼,问:“怎么呆在这个屋子里?”

    苏仪清正想向他展示书房布置,侧身让他进屋,笑着说:“我正想着布置个书房,你就运来这些家具物品,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蒙恩打量一圈,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副竹石图,有青色幔帐分别隔开南北间,书柜立在北墙,紫檀书桌置于书柜之前,上面整齐摆着青花瓷笔架,砚台,洗笔皿,另有一个博物架靠在南墙,上面摆着各色精巧物品,有些是蒙恩送来的,也有些想来是苏仪清嫁妆带来的,椅子上都搭着银红撒花坐垫,竹石图下条案上香炉里静静燃着梅蕊香。

    本来一间简陋厢房,被苏仪清这样布置过,温馨又书香气十足。

    蒙恩深深吸了口冷香气息,眼睛在装得满满当当的书柜扫过,又瞄了眼苏仪清手中的书,毫无居功邀赏之意,只是带着些惊诧,说:“那天见你在条案上放了一摞书,就顺手买了这个书柜,倒是没想到,你书还真多,都摆满了。”

    苏仪清笑了笑,又让朝鲁把他写的字拿给蒙恩看。

    朝鲁觉得自己写得不好,遮遮掩掩地不愿,被蒙恩敲了下头。

    蒙恩教育他说:“男子汉做事最忌讳这样小家子气,写得不好怕什么?再练练就是了。”

    朝鲁还是不愿,趁蒙恩不注意,扯着写了一半的那张纸,从他身边嗖的钻了出去,跑到屋子外面,回自己的东厢房了。

    “嘿,这臭小子……”蒙恩不提防被撞了下,手上一直拎着的包袱被撞掉在地,连忙弯腰捡起来,用力拍了拍,好似很宝贝似的。

    苏仪清这才注意到他还带了个暗红色的包袱,不禁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蒙恩把包袱放在书桌上,眼神示意苏仪清过来,说:“打开看看。”

    苏仪清走过去站在蒙恩身边,想解开包袱皮系的布结,可这个布结系得又结实又紧,苏仪清努力半晌,细细白牙咬着下唇,仍然解不开,她无奈放弃,转头想向蒙恩求助。

    蒙恩站在她侧后方,又高又大,苏仪清偏头只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她抬起头,却看到他低头似乎正愣愣地看着自己,和自己目光相遇后,他立刻别开视线,轻咳一声,伸手接过包袱,三下两下就扯开了布结。

    苏仪清还以为蒙恩会像以前那样出言嘲讽,可今天他竟然一声不吭,不由好奇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次蒙恩没有看她,眼睛不知道飘在哪里,只是不耐烦地说:“看我做什么?你还看不看这里面是什么了?”

    对嘛,这才是正常的二王子啊。

    苏仪清嘴角弯了弯,回过头慢慢掀开一层层的包袱皮,里面竟是两套华丽的北夷婚服!

    男子那套是暗红色缎面斜襟长袍,领口袖口用黑边镶嵌,绣着代表吉祥如意的缠枝纹,而女子则是明红色缎面对襟长袍,外搭坎肩,绣着同样的花纹。

    苏仪清轻轻摸了摸这两件婚服,面料柔软细腻,绣工精巧,尤其女子那件红色长袍,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彩,华丽高贵。

    蒙恩见苏仪清喜欢,这才高兴起来,说:“北夷婚礼习俗,这婚服是要新娘绣制的,新郎来接亲时,新娘要把婚服赠与新郎,新郎换上后才算是正式婚礼开始。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能绣花的,这几天在外面找人做了两套,先放在你这儿。婚礼那天你就说是你做的,再赠给我就行了。”

    苏仪清有些赫然,边说边转身看他,“我的确不善女红,而且也并不知北夷有这样婚礼风俗……”

    此时蒙恩本在苏仪清背后一同看那婚服,站得很近,他一只手还撑在桌上,她这一回身才发现自己仿佛在他怀中一般,连忙退了一步,话说了一半也停住了。

    不知为何,见到一向端庄的苏仪清露出慌乱的模样,蒙恩就感到心中愉悦。

    他双眸中染上笑意,正欲说几句戏弄她的话,这时却听苏仪清继续说道:“这几日你筹办婚礼,买了这许多东西,应该花费不少,尤其这两件婚服,看起来应该也价值不菲,不知价格几何?既然是新娘应该准备的,这份银子我来出吧。”

    闻言,蒙恩眼中笑意立刻僵住,收手站直身体,带着恼意盯着苏仪清,半晌后嗤笑一声,嘲讽着说:“大宋来的公主果然是财大气粗。”说完,甩手转身径直走了。

    苏仪清不知自己又是那句话惹恼了这位爷,不过想在他喜怒无常才是常态,也不再理会,只是把这两套婚服重新认真叠好,拿回正房交给南璃,让她收好。

    三日转瞬即过。

    按照北夷婚礼习俗,新郎应提前一日至新娘家中接亲,只是苏仪清已至王府,这一步骤稍作调整,在婚礼当日一大早蒙恩到东后院“接亲”。

    苏仪清在这里没有亲人,不过蒙恩早就把自己叔叔婶婶堂兄弟表姐妹安排过来二十多人,给苏仪清做娘家人。

    天刚蒙蒙亮,蒙恩带着自己一众兄弟朋友来到装饰一新的东后院。

    按风俗走完送彩礼、敬长辈酒的流程,南璃托着一套新郎喜服从正房出来,交给蒙恩。

    蒙恩早知这是自己之前准备好的,面上不动声色,接过后去厢房换衣。

    他换得很急,看着袖口象征着相依相存的缠枝花纹,想着苏仪清也穿着和自己配套的喜服,心中就充满喜悦,片刻也不想多等。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蒙恩连镜子都没照,大步出去接他的新娘。

    此时苏仪清早就在一众女宾的帮忙下穿戴完毕,她头上带着翻檐平顶帽,两侧用珍珠和玛瑙做成的流苏装饰,又效仿大宋婚礼,外面罩上一层薄薄红纱,更加显得若隐若现的面容娇艳如花。

    见蒙恩一身暗红色喜服从外面进来,身姿挺拔,宽肩细腰,面容英俊,嘴角带着一丝不羁微笑大步向自己走来,苏仪清心中微微一动。

    这是她第二次做新娘装扮,上一次是在鸿禧宫出发和亲之日。

    那时她心中一片空茫,十年感情断得彻底,未来则难以预测,她一身孤勇出发和亲,身边是堆砌出来的毫无温度的喜庆,漫天风雪中离开皇宫,离开盛阳,当时她心中只有风萧水寒的悲壮之感。

    经过这一路艰辛跋涉,她一步步走到现在,发现这未来其实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般悲惨。

    如今她已身在北夷,今日再次披上喜服,虽然这和亲只是权宜之计,安身之法,虽然这个和亲对象性情有些桀骜刁蛮,可通过这段时间相处,她愿意相信蒙恩内心纯良,有一片赤子之心,所以她才会选择他来和亲。

    而此时,蒙恩那不羁的笑容似乎也让自己鼓起力量,可以继续面对未来的种种未知。

    思及此,苏仪清脸上也漾起微笑。

    按照北夷风俗,新娘在出嫁时,双脚不能落地。

    蒙恩几步走到苏仪清面前,隔着一层薄薄红纱看着她的娇媚笑颜,嘴角勾着的笑意逐渐加深,猛地打横抱起她向外走去。

    送亲接亲之人都纷纷跟在后面,欢声笑语一片。

    从东后院出来,蒙恩抱着她一路向正殿走去。

    苏仪清觉得羞涩,抓着蒙恩胸前衣服,小声问道:“你难道要这样一路走过去?”

    其实风俗是要从女方家骑马至男方家,他们也预备了马匹,只是蒙恩抱着仿佛没有骨头的苏仪清在怀,就有点不想放手,所以他出来时故意忽视了在旁边牵马候着的汗木,径直走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是个碧空万里的好天气,金色阳光迎面撒下,清晨清风吹拂,让蒙恩眯了眯眼睛。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脸色绯红的苏仪清,不知她是因害羞脸红,还是被红纱映衬的,他只觉得内心仿佛被清风吹得鼓胀起来,嘴角勾着笑回答:“对啊,风俗如此,只能这样抱着你走过去。”

    说完,他紧了紧怀中柔弱无骨的人,步伐沉稳,一步步迎着朝阳走去。

    作者有话说:

    蒙恩迎风流泪:老婆,我费心费力地准备婚礼,然后你要跟我……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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