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登基前夕

    朝堂之上,明眼人多矣。

    其实在光宅元年腊月,洛河‘天授圣图’出世之时,还有许多朝臣没有反应过来——

    比如忙疯了的许圉师许尚书,在此事后,还跟其余四位宰相建议道:“这等大瑞之事,是否需谏言陛下改年号?”

    然而其余四位宰相,以姜相为首,笑眯眯拿出了一份已经写好的奏疏,请他签字附议即可:不是请天后改年号,而是请天后改尊号。

    许圉师:……我悟了,怪不得人家姜相从年纪轻轻就是囫囵个的宰相,而我到现在才是半个宰相(同中书门下三品)

    不服不行!

    然而,虽则光宅的年号没有改,但次年各诸署衙的公文还是要大改。

    因自圣图出,陛下之名改为‘武曌’,已然天下咸知。为尊者讳,从此后所有诏书,为避讳‘曌’的读音,都要改为‘制书’。

    诏书改名,受影响最大的还是,中书省(凤阁)。

    当时还有心情悠然琢磨,陛下居然连自己名字都改的王神玉:……又是好大的一个惊喜(创伤)。

    百官:啊这,唉,反正都要改所有公文,陛下您要不连年号一块改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

    朝臣们的心态,姜握一直很关注,这一年来,她就像个泡实验室的数据员一样,密切观察着一切细微的动态改变。

    旁观者清。

    终于,走到了这。姜握算是满意地合上自己的数据本:嗯,这种心理就差不多到位了——

    蛙蛙们从不情不愿被摁在锅里煮,一点温度变化就滋儿哇乱叫的娇气蛙,终于煮成了拥有熟练自我管理意识的听话蛙,甚至开始准备自己捡柴火烧水了。

    *

    不过,真正让许尚书,以及三省六部九寺等许多中枢之臣彻底真正明白过来的,还是‘元武神皇’这个尊号。

    原来,不是天后陛下,甚至不是神皇陛下……如今丹陛之上的人,是要做皇帝!

    那句“天姓女武,临昌帝业”,昌的也是自己的帝业!

    事行至此。

    都不能说是大势所趋,甚至该称为——水到渠成。

    甚至早在大半年前就领悟到此事的几位宰相,都已经疲沓了,尤其是王神玉,私下甚至跟姜握道:陛下改够了吗?能登基了吧?

    王相真的想说:既然结局都是一样的,就让我们少加点过程班吧!

    姜握拿出哄神皇的话,再来哄王中书令继续加班:“下次一定。”

    **

    说来,这朝堂之上,从来不缺明眼人,聪明人。

    更不缺野心勃勃、献于权势、想要争取从龙之功进而一步登天的人。

    政治生态下的倒戈和附庸,其变脸速度之快,有时会超出人的想象。

    光宅二年,在天后上尊号为神皇的第二日,就已经有朝臣私下请见神皇,向神皇建言——

    当时姜握正好在同明殿,听闻御史中丞(正五品)傅游艺有密事要单独请奏神皇时,姜握就起身准备先回中书省。

    “正事还未议完,又是寒冬腊月,你何苦来回折腾?”神皇头也不抬用朱笔随手指了指帘子后面。

    姜握就转去帘后等着,还顺便给自己搬了个小方凳坐着。

    毕竟来请见的是御史,估计要长篇大论,站着等太累了。

    而这位御史中丞,不出姜握所料,正是来抢‘从龙之功’的。

    御史中丞的官职不微,却也不如何高,上面还有御史大夫等上峰。因而傅御史面圣的机会都不太多,单独入陛下书房更是头一次。

    因此入内后,傅游艺见到殿内悬挂的十二幅通天彻地的金色帷帐,再见到摆着七枚玉玺的宽大御案,以及端严坐于案后的神皇,整个人就紧张的有些僵直起来。

    这一慌,就将自己背了一整夜的那些精妙辞藻都忘的差不多了。

    只是跪俯于地,很快交代了来意:表示陛下既然是‘天姓女武,临昌帝业’,理应为天下万民考量,勿违天意,登基为帝!

    而且表示他愿意去组织神都中百姓请命,代表万民恭请神皇登基。

    姜握抱着手炉坐在一道帷帐之后:诶,是一只机灵的见风使舵蛙!

    虽说请命之事,她已然带着曜初安排过了。但这种请命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而这位姓傅的御史,能在陛下改神皇尊号的第二日,就来提出此事,可见政治嗅觉很灵敏出众。

    这种官员,只要放在对的地方,就是很有用处的。

    姜握都开始思考傅御史下一步的职业生涯了,却听傅御史又开口了。

    大约是方才他提出‘请陛下登基’以及‘他愿率百姓请命’两件他精心琢磨出的大事后,神皇的反应不如他预期中的喜悦赞扬,只是如常道:“傅卿有心了。”

    这让傅游艺有些失望。

    不过还好,他还准备了另外一道建言。

    “臣还有一事请奏神皇。”

    “陛下设若要做天子,自当立武氏七庙于神都,追立陛下父、祖为皇帝,方为正统。”

    帷帐后,姜握垂眸,同时在脑海里划掉傅御史的名字:果然,观念不是一天能改变的。

    没关系,一次不成就两次,一年不成就十年!

    横竖她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也还有很多‘新庙’可以立。

    而傅御史大约面圣实在紧张,甚至把心里话都秃噜出来了:“如今朝上无有臣子主动提出此事,陛下自不好先提,臣愿为陛下分忧!”

    不但如此,为了显得自己最忠诚,还加了几句:“诚如陛下从前训诫之言:‘诸卿富贵,皆陛下与之’。”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傅御史痛心疾首道:“然如今满朝文武,尤其是有些宰辅重臣,受陛下恩典良多,却只字不提为陛下生父立庙之事,可见,心尤自向着李氏!”

    姜握:??感觉在内涵我。

    傅御史其实算是平等地扫到每一位比他官高的人:陛下,那些位高重臣(当然,尤其是宰相们)受陛下大恩,却都还是双面人,唯有臣是最忠心的!

    言下之意,臣更适合做高官。

    至于神皇其实本就不准备立‘武氏七庙’这件事,傅游艺根本就没想过!怎么会有人,不愿意追封自己亲爹,亲祖父为皇帝呢?

    因而……

    神皇接下来的反应,就让傅御史完全懵掉了。

    当神皇以他‘冲撞圣驾,倾陷宰辅’之罪名,革去官职流放边境之时,他都忘记了求饶。

    **

    元月大朝会。

    在神皇敕令朝堂,要再立三座帝王庙时,文武百官再次被震惊了——

    每次他们以为陛下已经改到头了,很快就又会被新的改法狠狠创到。这次陛下要立的三座帝王庙,皆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姜握深知,困住武皇的,不单单是以男性为主的宗庙制度,还有‘宗庙’中这个‘宗’自本身。

    血统,祖宗祭祀。

    说来,姜握作为后世人,对‘宗庙’等制度研究起来,常常头疼的要命。但没办法,系统里只有她自己,只有她去啃这些书本子。

    终于让她薅到了一只新的羊。

    嘉靖帝曾建过‘历代帝王庙’,把古往今来的皇帝的牌位都放了进去一起祭祀供奉。真别说,嘉靖道长不愧是搞大礼仪出身的。

    而姜握就以此给神皇提供了一点新的思路。

    而神皇,也很快做到了真·举一反三。

    神皇要建的三座帝王庙如下——

    历代帝王庙,将古往今来的帝王牌位都供奉一二。这是无需‘选拔’的,只要正史上有记载的帝王,包括跟帝王一样有本纪的吕后,都一起供奉,四时按天子祭祀。

    而剩下的两座帝王庙,则是供奉史册上的圣主贤君,一庙内只供奉七尊牌位:

    社稷庙,供奉尧舜禹夏商周等古朝的圣明君王。

    华夏庙,则是供奉自始皇帝起的圣明皇帝。

    不但主打一个庙多多。而且‘社稷庙’和‘华夏庙’正是故意以贤名功绩为帝王立庙,而不以血统立庙祭祀!

    此乃前所未有之礼制。

    果然,哪怕这半年已经快被煮化了的青蛙们,也有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尤其是华夏庙中的七位‘圣明皇帝’的牌位,大唐的皇帝,居然只有太宗皇帝的牌位进去了!

    虽说,朝臣们也心知肚明,从秦始皇至今的诸多皇帝里,论功绩算前七名抬进华夏庙,是该太宗皇帝进去。

    但,但这不是咱们大唐自己的庙吗?就不能把大唐的皇帝都放进去?

    便有御史当朝上奏:“若有庙堂有子无父,有太宗陛下而无高祖陛下,岂不乱了礼法纲常?太宗陛下若英魂有知,只怕也不肯应允此事。”

    神皇颔首道:“既如此,不如你替朕去见一见太宗陛下,若太宗真不允,你再说。”

    御史:……再说?怎么再说,托梦?还是等七月十五鬼门开看看能不能冲出来?

    于是御史很快躺回到了锅里:“臣愚钝,一应由陛下圣裁。”

    **

    光宅二年,二月甲寅。

    洛阳城内,百僚、勋贵、远近百姓、四夷酋领、僧侣道士等数万人俱上表请奏——

    恭请元武神皇登基为帝。[1]

    作者有话要说完全不负责任小剧场:

    昭陵转播间。

    听闻阳间欲立华夏庙,昭陵众人先错愕:还能这样??不立一家一姓的宗庙?

    后又听闻,在自秦始皇起至今的帝王里,华夏庙只选七位‘圣明君主’,昭陵诸臣就这七个名额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但,无论怎么争辩,太宗是一定入榜,而高祖都不在……

    听闻此信的李渊:要不是鬼魂,我现在就心梗发作给你们看!

    *

    二凤皇帝(在昭陵面对群臣):虽然但是,这种帝王庙我在,我敬重的老父亲不在,多不好啊。

    (在献陵面对亲爹李渊):都是后人不懂事(完全是:哎?谁把龙袍披朕身上了,快拿走)

    (转头去乾陵面对儿子荔枝):真会娶媳妇!

    [1]见于《资治通鉴》【百官及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合六万馀人,俱上表……】

    PS:关于文中华夏庙里有哪七个人,除了大家公认的三位,其余的名字,不会写明哒。因为历史的魅力,便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看待历史的角度。

    我只是一个单独的人,我有我的观点,大家肯定也有大家哒,就不写出来,避免腥风血雨啦。请大家就在自己心里排排名,各有己见~!

    第292章 登基(上)

    时年二月。

    草木初萌,万物竞发。

    神都洛阳中,从朝堂臣子到坊间百姓,人人皆知:将有新帝登基,而新的时代也将要到来了。

    诸人心境自各有不同。

    不过,若是论起朝堂重臣中谁心境最不稳,那还得是……许尚书。

    对,没错,还是倒霉的礼部尚书许圉师。

    其实在立‘历代帝王庙’‘华夏庙’‘社稷庙’三庙之事中,受伤最深的就不是那位差点被神皇派下去做太宗通讯员的御史,而是许尚书。

    更遑论如今——

    “姜相!我致仕,我真的致仕。”

    许尚书差点在中书省老泪纵横。

    王神玉理解地递上一杯安慰茶,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尚书苦哇:说好的嘛!在神都建完高祖、太宗、高宗三太庙后,我就可以不做礼部尚书,去做门下省的宰相了。

    结果呢,三庙之后又三庙!中间还夹杂着洛水出圣图的大瑞之事,他这个礼部尚书也没少操持!

    然而现在,定下新的三帝庙不说,还不足一月,接着就是百官、四夷、万民请愿,显然神皇登基也近在眼前!

    想想皇帝登基的泱泱大典,再想想神皇本人的性子,必然不会完全按照之前的登基大典来走,说不定还会……

    坚持多年的许尚书终于崩掉了:我不活了。

    情绪最不稳定的深夜,许尚书甚至有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别说让我当宰相了,就算让我去空着的东宫当太子,这礼部尚书我也不能干了!

    姜握打叠精神:“许尚书,下次一定……”

    其实,宰相之位近在眼前(最要紧的是之前那么多年的沉没成本),许圉师也不是真的要在半步宰相的时候致仕。他只是以退为进,来要人来了!

    不过,许尚书掂量了下自己跟神皇的亲近程度……不如直接去中书省堵姜相!

    此时,许圉师既是破防之言,也是真心之言:“姜相,看在咱们同僚多年的份上,就帮我跟神皇求情,给我派个悉通圣意的得力之人来吧!”

    因礼部的工作,难还难在要不断跟太常寺等其余署衙沟通,以及最要紧的研究上意,否则辛辛苦苦好几天制作的典仪事条,一旦不符合上意,依旧是一句话否了。

    而如今神皇的‘上意’完全不按旧例来,许圉师又并非心腹近臣,实在是难以捉摸。这就导致,礼部很多工作,哪怕做的不慢,但拿出方案来的过程很慢。

    许圉师很想说:要是姜相有空,亲自坐镇礼部最好了。其次,镇国安定公主也好!

    可他心知肚明,这两位必然没空在礼部呆着。

    于是许圉师拿出了王神玉都多年不用的那一套,坐在中书省不走了:“姜相若不应,我就在这里长求。”

    姜握无奈颔首应允。

    除了许尚书实在太累太辛酸了外,其实,她一直对许圉师有一份额外的好感和宽容。

    因史册上的许圉师,有一个孙女婿——李白。

    如果说李敬业是啃祖父,那么许圉师和杜审言(杜甫祖父)在她这里,能得到不同于旁人的一些偏心和好感,就是标准的啃孙(孙女婿)了。

    “库狄署令调任礼部如何?”说来,在朝政之事上,库狄琚是比文成还要了解神皇心思的。

    许圉师闻声连连点头,如获新生地走了,还不忘收回自己的致仕言论:“来日我若拜相,必在家中置下烧尾宴(升官常用宴席)宴请姜相!”

    *

    “许尚书有的,我也要有。”

    姜握好容易送走了许圉师,转头就见王神玉也来要人。

    “王相何出此言?”姜握做震惊状想糊弄过去:“如今三省内,就咱们中书省有两位宰相,建制齐全的很,怎么还好意思找陛下要人?”

    王神玉这次不肯被哄过:“你莫诓我——神皇一旦登基,你必然要任尚书左仆射!还不是扔下我一个人在中书省?”

    他可知道,如今姜握还在中书省,无非是等着写那道‘登基诏书(制书)’罢了!

    姜握:唉,王神玉要是跟她较真,是最不好糊弄的人。

    于是姜握老老实实道:“王相看好谁呢?”

    说来,如今虽有些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但皆未立时身居高位——比如吏部尚书裴炎罢免之后,虽有女官入吏部,但绝不可能一下子就做到侍郎、尚书的高位。

    最高也是从六品员外郎,或是七品主事开始做起。

    “路还是要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神皇给的是特旨入官场的机会,但不会扶着她们继续往上走了。

    如果入三省六部九寺的女官不能胜任其职,或者,不能适应如今正在剧烈变动中的风云涌动的官场,那她也不会硬保硬扶。

    至于会不会有什么官场黑幕,她们两人都不是很担心——

    裴炎罢免之后,时任吏部尚书乃狄仁杰:在卷这件事上,狄仁杰跟裴炎的程度不相上下,但在铨衡擢才的公平上,自比裴炎要强多了。

    “你的弟子上官婉儿。”

    姜握听王神玉点名的人,不由抬头望向他。

    王神玉笑了笑:“我知你对她期许颇多,是从稚子手把手带到如今。只是这些年你也越发忙了,陛下登基后,你身上担子只会更胜今时。”

    他转头望向外面二月新生的花木,新绿稚嫩柔软——想起曾经师父杜如晦病中的话“或许我没法再做什么了,但这朝堂之上,总会有新的年轻人,新的希望,将这家国天下变得更好。”

    王神玉带着几分感怀之意道:“那么,我替你教教她如何?”

    这一刻,虽然王神玉没有明说,但姜握也猜到了,他想起了谁。

    她郑重起身行礼:“多谢王相。”

    **

    姜握来到蓬莱宫门口。

    如今严承财每回见了她,都宛如一朵盛开的大丽菊成了精,带着不能再灿烂的笑容迎她。

    对严承财来说,有时候大白天他都要掐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做梦。

    “姜相!”

    虽说神皇并未召见姜相,但严承财并未按照旁的臣子求见圣驾的流程通报,而是直接叩了叩门,在外轻声道‘回陛下姜相至’,等了三息后,就推开了门。

    姜握来蓬莱殿,是为了一件事:

    还是方才王神玉提起的要事。

    说来裴行俭和辛茂将等人,到底不愿意主动提这件事。但都到了万民请命请神皇登基这一步了,王神玉不得不提了:陛下非李唐血脉,已然定为‘天姓女武’,自古以来,一姓一朝,那陛下若登基,国号为何?

    姜握表示真的不知,并且回去把这个难题抛给神皇。

    没错。

    是未知的难题。

    不是她已知的武周。

    因世界线完全不同,就像是早就分开的两条河流,不可再相提并论。

    说来,姜沃前世所在的现代,有人不解武皇为何选了周作为国号,毕竟这是个曾经出现过的国号。

    其实,武皇不是从很多字里选了周作为国号,而是在她走完登基的一系列操作后,几乎只剩下‘周朝’可以选——

    正如李唐在开立之时,高祖李渊认李耳为祖,史册上的武皇,在登基之路上,也得给自己选一个惶惶先祖。

    那便是周平王姬武。因姬武生来手有‘武’字,传说中武姓就是来源于周朝‘姬武’。

    因此后来武周一朝的天子七庙祭祀,还是祭祀周朝的皇帝为始:‘追尊周文王曰始祖文皇帝,平王少子武曰睿祖康皇帝’[1]

    此为一,再有便是当时唐许多礼制律法是按照汉朝来的,或许为了与旧时区分,以稳定政局,武皇就选择了周礼。然而这却也是武周王朝短暂的缘故之一,因武皇所有能踩的台阶,亦是限制她的牢笼。

    当然,以上都是后世人的推断。

    武皇到底为何定下‘周’,大约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但此世,以上的两个桎梏都不存在了:她不是来源于周朝的武,而是天姓女武。且自不再尊奉什么周朝礼法,甚至以后还要掀他们的桌。

    那么‘周’,自然就不再合适了。

    *

    两人正在商议此事,门外忽然又传来严承财地叩门之声。

    姜握就先停下,等严承财进门——必然是要事,严承财是知道神皇姜相谈国事时,不欲人打扰。

    果然,来面圣的人,是严承财不得不进门回禀的人。

    “陛下,李仙师请见陛下。”

    神皇闻此,不由看向姜握。

    姜握摇摇头,表示师父未跟她说过。

    李淳风入殿后,却让弟子先离开了,他想单独与神皇谈一谈。

    **

    这一日,神皇武曌得知了一个数十年前的谶语——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2]

    李淳风的神色平静,然而眉眼之间,却是数十年的风流云散,世事沧桑。

    神皇长久地凝视这道谶语。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贞观十余年间她从未见过袁天罡和李淳风。

    想起了,当年刻日月对印时候的对话。

    当时她们在想一对印上刻什么字。彼时媚娘说起了她有个不怎么用过的乳名‘明’,不如拆此字而用之。

    那时姜沃就曾提起过,这个字在《易经·系辞》中释意很好:日月相推而生明焉。*

    太阳与月亮交替,光明便会常驻。

    其与之对应的咸卦九四爻卦象,则是‘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无数徘徊踟蹰,艰难险阻,有至友在身侧,终会光明常生。

    神皇更想起了那个她彻夜不眠,写下曌字的一夜。

    ……

    虽则这些年来,她其实并不知道‘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这句谶语。

    然而一切的一切,皆是从日月起,又走到她们新的日月中去。

    或许,真有冥冥注定。

    饶是以神皇一路走来的心性之强,在此等命数大观之前,依旧颇有感慨。

    她看向眼前这位当世最好的谶纬之师,开口问道:“李仙师觉得,何为天命?”

    如果数十年前就有此谶,那她的登基,是早就注定的‘天命顾我’?

    不。

    神皇回望过去的数十载,不是天命眷顾,是她争了天命!

    而李淳风的回答,只是让神皇更加心意坚定——

    李淳风道:“《易》中有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而佛经中又有言‘亿万劫中,稀有一人’。”

    “所谓星辰垂象,谶纬之语……不过是亿万劫中,最可能实现的那一个。”

    李淳风露出了几分笑意:“或者,用我那弟子的话来说,她从来相信——”

    “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神皇武曌深深颔首。

    她必是如此相信着的,所以她们一同走到了如今,劈出了一条原本不存在的绝路。

    而李淳风的语气,平静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川。

    “如神皇所想,不是天命让神皇走到了这里。”

    “而是,神皇走到了这里,成就了天命。”

    **

    是夜。

    史载——

    【时中书令姜握,奉神皇之命,于蓬莱殿作登基制书。】

    而姜握也见到了神皇最终定下的国号。

    她活了两世,但这不是任何一个她见过的字。

    是神皇新拟之字:上为日月,下为土。

    “沃土的土。”

    姜沃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字,然后问道:“那陛下,其音为何?”

    神皇笑了笑。

    想起了李淳风方才之言,也想起了裴行俭之言。

    “依旧可读作大唐的‘唐’。”

    她的来路无可否认,后世史册俱实而写,她曾是十四岁入大唐掖庭的武才人,也曾是大唐的皇后、天后、摄政之人……‘李唐’的后二十年,如何不是她的心血浇灌而成?

    但是,是不同的字,亦是不同的朝代与开端。

    “李仙师方才说起,你与他道天下人心浩荡,千百年过去,也不会有人忘记秦、汉、唐。”就如同华夏之庙。

    “那便如此吧。人心与史册,终究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哪怕她现在起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朝代之称呼,如果不能长久,那么史册依旧会把她当作‘李唐王朝(还非大唐)’的河流中,一个不过意外而昙花一现的转弯。

    但若是自她后,真的天地改换,无需她自己定义,后世亦会将她作为分水岭,将她所开启的朝代,视作一个新的日月山河!

    神皇道:“如你所说,这世上已有的宗庙和礼法,太过闭塞。”

    “我们,去到一个新的世界吧。”

    **

    光宅二年。

    四月庚辰。

    这是李淳风与姜握一同测定的登基吉日吉时。

    而从二月万民请命,到四月正典之间的时日,便是留给京外官员、百姓赶路的时间。

    元武神皇登基之吉日。

    天还懵懵黑的时候,洛阳皇城的正门则天门下,就已经汇聚了文武百官、四夷首领、两京以及各州择选出来的百姓。

    之所以说是择选出来的,是因此番观新帝登基礼的百姓,男女各半。[3]

    巍峨则天门矗立,如立于九天。

    所有人都在仰头等着,等待新的帝王登上九重高楼。

    礼乐大奏之时。

    朝阳喷薄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伏笔大回收啦,指路半年前的章节:十四章《日月当空》与三十一章《画作与印章》。

    [1]《旧唐书》

    [2]见于《推背图》

    [3]俱《旧唐书》记载,武皇确实会让妇人也来参加盛典:【明堂成后,纵东都妇人及诸州父老入观,兼赐酒食】。

    *都来源于《易经》。

    第293章 登基(下)

    四月庚辰。

    登基大典前夜,百官万民皆是天还深黑之时,就候在了则天门楼之下,还有陆陆续续点着灯往门下汇聚的人群。

    以至于夜中燃火相接,有如天上连星垂地。

    然而他们不知,在同一片黑夜里,神皇与姜相……就在则天门的另外一边,一起走了七遍城楼之梯。

    *

    此事,还要从登基典仪的设计说起。

    许尚书后来很多次内心表扬自己:在礼部拟订登基典仪流程之前,他先去面圣请陛下指点典仪的事条,真是智慧英明之举啊!

    果然,神皇的第一条,就让他没想到:登基大典并不在洛阳皇城的正殿举行,而是在正门则天门上行。

    这……

    许尚书做了多年礼部尚书,自然记得,从前朝代先不提,只说隋唐两朝帝王的登基大典,都是在皇城正殿行的。

    高祖、高宗都是在太极宫太极殿继位。

    不过,也有特例,就是太宗陛下。

    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太宗陛下继位的时候,高祖他老人家还没驾崩,而且占着太极殿不肯走,以至于太宗陛下是委委屈屈在东宫显德殿继位的。

    但无论在哪个殿,总归是大殿。

    神皇陛下这登基礼,倒是直接搬到皇城大正门上去行了?

    不过,确实是更方便神都的百姓观礼。

    见神皇的第一个决定就出乎意料,许尚书索性放空自己,任由神皇发挥,他只是在御前奋笔疾书,生怕漏下神皇的一句话。

    还好身后还有库狄琚,与他一并记录,才让许尚书觉得没有过载——

    因神皇的每一步,都跟他想的不同。

    神皇钦定姜相为登基大典正使,替她捧奉‘镇国神玺’。

    许尚书:啊?捧奉神玺?怎么捧奉?难道让姜相一直跟着陛下吗?

    闻所未闻,算了,先记下来吧。

    而许尚书身后的库狄琚倒是想起一事:她曾听闻,当年陛下的皇后册封礼上,便是姜相作为副使,奉琮玺以授皇后。陛下是不是因为旧事……

    不过库狄琚也无暇走神多想,很快收心回神,记录下神皇的下一道口谕——

    “登基大典之后,令镇国安定公主告于南郊天地之坛,宣大赦天下之旨。”

    许圉师已经完全不再说什么,只是书写。

    其实,登基大典后祭告天地,大赦天下这种事,一般都该是太子(或是嫡长子)代行的规矩。

    神皇让镇国安定公主去做这件事……

    其中内涵,许尚书此时没有精力去多想,也不敢去多想。

    ……

    许尚书从蓬莱殿告退后,当日就带人去丈量则天门,开始考量整个登基大典的流程——

    陛下不在皇城正殿内行登基大典,就得动用车舆。

    毕竟陛下不能在正门上换帝王的旒冕衮袍,那就只能从寝殿中换过正服,然后乘坐御驾前往则天门。在门楼外下舆,然后步上门楼。

    正是这‘皇帝从何处下御舆,步上则天门’,才让登基大典的前夜,神皇武曌和宰相姜握,走了七遍流程——

    大典的吉日良辰,李淳风都帮着算过,这‘下舆地点’也是他选的。

    李淳风以《周易》中‘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总成三百六十,故方三百六十步为上吉’的主旨,替神皇选了下舆开始步行的地点。[1]

    从下舆到走完所有城门石阶,以三百六十步为圆满。

    不过,李淳风也很豁达道:“神皇能正好走三百六十步图天地之吉最好,若不成,也没关系。”

    “国运不在此。”

    “就像——”

    其实在师父说出‘就像’两个字来,姜握就猜到了,以师父的死忠粉心态,肯定又是要引用二凤皇帝名人名言。

    果然。

    “贞观一朝,礼部欲大整礼乐之制。”

    “太宗陛下就曾说过:圣人沿情以作乐,国之兴衰,未必由此。隋末丧乱,虽改音律而乐不和。若百姓安乐,金石自谐矣。”[1]

    本末不能倒置。

    李淳风说此句时,旁边严承财吓得都不想喘气儿了:李仙师居然在马上就要登基的神皇前面,夸‘李唐’的太宗皇帝!

    然而神皇只是颔首笑曰:“此语,果是太宗之气度。”

    “朕亦不信礼乐失其本,便是治乱之所起。”

    是,礼乐须有,但礼乐不是盛世的起源。而是先有盛世,自韬养礼乐华章。

    *

    话虽如此说,但就像神皇武曌未必深信神佛能够护佑安康,决定命数,但还是会压着姜握去点佛灯、积攒功德一样——有些事儿,能图个圆满就圆满。

    不过是多走几遍。

    过去的路,她们都走了那么久,不差这些。

    因此,登基大典的前一晚,两人再次来到则天门下。

    神皇走在前,姜握跟在神皇左侧略后半步。

    七遍,两人皆是步调一致。回回三百六十步,一步也不多,一步也不少。

    走下了城楼,最后一遍之前,姜握就见靠在栏杆上‘偷懒’的严承财。

    啊,严公公的体力,一如从前的不太好啊。

    而严承财对上姜相的眼光,欲哭无泪:真爬不动了,需知他比神皇和姜相可是要大五六岁,今年都是奔六的人了。

    而且……就算才奔三的时候,他也跟不上这两人啊,每回都被‘特恩’歇着。

    果然,这次也是,神皇看了他一眼:“不必跟着了。”

    严承财如蒙大赦,靠着柱子不动了。

    他就这样目送神皇和姜相的身影,一步步走上了则天楼。

    走的越来越高——

    其实严承财现在日子过得太好,很少会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儿了。但不知怎的,在这黑夜灯烛中,看到两人身影步上九重城楼。

    严承财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姜相。

    姜相作为宫正司的典正,来掖庭向新入宫的妃嫔讲解宫中规矩戒律。当姜典正离开的时候,严承财还跟她聊天来着:“唉,可惜这次新入宫的妃嫔命不好。”

    一进宫就被扔到掖庭,命多差啊。

    当时的姜典正笑了笑,问他:“不知严掖庭丞年纪何如?”严承财不明所以答道:“十九。”

    数十年过去了。

    严承财忽然就想起了当时姜相的笑容和话语。

    她笑眯眯道:“年纪尚轻,都来得及。”

    严承财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难道姜相当年就是在说,你来得及看到陛下登基?

    不,怎么可能。

    严承财摇头甩掉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他只是再次仰着头,看着神皇和姜相,一步步走到了则天门之巅。

    夜色深黑,正是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

    随之而来的,一缕霞光破云。

    朝阳喷薄而出。

    *

    四月的天,朝阳已经升起的颇早。

    破晓之时,才不过寅时左右(四点)。

    而登基的吉时,是在李淳风算过的,‘日至于衡阳’的巳时二刻(十点半)。

    时间还算充足。

    故而两人是在则天楼背面无人可见的台阶上,一并看过破晓日出后,才回到了蓬莱殿。

    各自更换大典之服——

    挂在屋宇最中间的,自然是皇帝的十二旒冕,十二章纹衮袍。而旁边悬挂的,则是姜握的册封使之服。然而与当年她在皇后册封礼上做副使时,穿的衣裳不同,这次并非紫袍玉带的朝臣之服。

    而同样是旒冕衮袍!

    甚至乍一看上去,两套衣裳几乎差不多——

    这还是大唐开国之初,承袭古礼服制时才有的臣子之服:大典之上,三公重臣,亦着于帝王相仿的衮冕。

    只是与天子十二旒冕,十二章服不同,臣子是九旒冕(而且垂下来的珠子是青珠,并非白玉珠),九章纹衮袍。

    但很快这条服制就被改掉了。

    改掉的理由也很充分:“君臣皆为冕服,章数虽殊,饰龙名衮,尊卑相乱!”[1]

    确实是,典仪之上,谁能有空细细去数冕上垂下来的珠子是十二串还是九串?

    也没人能一个个分辨,那衣裳的花纹是九种,还是十二种。

    故而很容易一打眼辨别不出君臣,是为尊卑相乱。

    因此礼部就把重臣们章衣上的龙、麟等章纹都改成了云、山。[1]

    并改去冕。

    然而这一回,礼部原以为,最不会出问题的服制,竟然也被神皇打回来要求改。

    许圉师是真不知道怎么改,硬着头皮去御前问。

    就听神皇道:“朕之登基大典,正使服制为何不是旒冕衮袍,岂非不遵古礼?”

    许圉师:……遵古礼三个字,陛下您是怎么说出口的!您能说,臣都不敢听啊!

    神皇陛下的底线会不会太灵活曲折了一点?

    再次被创到的许尚书,决定用大一点的声音表达自己愤慨的心情——

    “臣,即刻遵陛下之旨去改!”

    神皇颔首表示满意:“许尚书精神矍铄。改好后,拿来朕瞧。”

    这便是此时挂在蓬莱殿中两套旒冕衮袍的缘故了。

    **

    大典衣裳穿起来很复杂,配饰又数不胜数,因怕弄混了天子和朝臣的玉佩等物,两人是分开东西两间各自更换衣裳的。

    哪怕有许多人帮着一起整理,等姜握终于穿好后,还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已然有礼官在门口候着,请陛下登天子玉辂车舆前往则天门。

    玉辂之前,礼官便愕然见神皇竟令姜相同舆。

    还与姜相道:“蓬莱殿离则天门可不近,你若是走过去,只怕冕上的九旒,身上佩戴的所有的玉滴、玉璜、玉花都要缠成一团,”

    姜握:有道理,等解开估计就误了登基吉时。

    于是她踏上朱红色的木凳:“那臣今日随陛下车驾而行。”

    **

    这被神都百姓津津乐道数月的新帝登基正日,天气实在好。

    日气和煦明朗,天地清晏。

    原本,城建署是准备了紫烟,准备在登基大典的吉时燃起,取紫烟憧憧,紫气东来之意。

    然而这一日却没有用上,因天边自有庆云纷郁,日色霞光。

    *

    是走熟了的三百六十步。

    分毫不错。

    姜握在计数的同时,甚至还有心情去细听笙磬,钟鼓,丝竹之音。

    太常寺安排的很到位,礼乐之声若飘天外。

    终于,最后一步踏出。

    姜握也看清了城楼之下——

    文武百官、宗亲勋贵、各州县朝使、儒生文士、四夷列国君主使臣……

    自然,还有最让姜握觉得欣慰欢喜的,许多的女子。不只是女官,是这洛阳神都里许许多多的女娘。

    是啊,她们怎么会不来看呢?

    这是古往今来,第一位登基的女皇帝。

    姜握想,若她并非后世人,若她也只是这神都中,最寻常的一个小娘子,从小听着礼法规矩长大,听着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等话长大,忽然有一天听闻,有女子登基为帝了!

    她怎么会不去看?

    怎么会不对过去听到的一切产生迷惑?

    如果女子不能做一家之主的话?为什么可以做天下之主呢?

    谁错了?

    总不能是皇帝陛下错了。

    其实,只要神皇站在这里,只要她被人看见。

    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不只我,还有你。”

    姜握微微一怔,转头去看神皇。

    十二旒冕下的神皇,露出了点熟悉的无奈之色。

    果然,她又是只记得朕,把自己都忘记了。其实,如今旒冕衮袍走到这则天门上的,不只有她这位女皇,更有她这位女宰相。

    罢了。

    将来还有很久。

    如她所说,将来,必然也不只有她们。或许,都不会有人以‘女皇’‘女相’来特意称呼她们。

    金钟之声响起,姜握将一直捧在身前的玉匣捧出:“臣恭奉陛下以神玺。”

    隔着漫长的光阴,她终是手握神玺,递于她的君王手中。

    **

    史载:

    【光宅二年,四月庚辰。帝御则天门行登基大典,姜相亲随并捧奉神玺】

    【百官万民,为元武神皇上尊号曰圣神皇帝】

    【大典后,镇国安定公主受帝命,告于南郊天地之坛,宣大赦天下之旨】

    【即日,改国号,改元年号。】

    【是为天授元年。】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旧唐书·舆服制》、《出自旧唐书·礼仪制》

    武皇登基啦,谢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家人们!

    现在,请每一位家人,在登基大典的参观人员表上,按下您尊贵的一爪。

    第294章 大宴之喜

    帝王登基大典,国之大庆事。

    大典过后,帝于洛阳皇城太初宫内赐酺(宴饮)九日。

    皇城内正殿中遍宴文武百官、宗亲勋贵、各州县朝使、四夷列国的君王使臣等。

    而则天门至乾元门之间的内广场之地,亦设酒食。纵东都女娘们及诸州选送入京观礼的文士学子并父老百姓入内宴饮。[1]

    并各赐缣(细绢)布帛有差。

    *

    大宴虽设九日,但自是大典过后的第一日,宴饮最为隆重。

    圣神皇帝亦亲至正殿,受朝臣敬贺之酒。

    酒过三巡,皇帝显然心情颇佳,于席间欣然下旨,从此每岁四月庚辰定为‘圣神皇帝庆日’,休沐七日。

    姜握是早知此事——这还是当年她们住在掖庭之时,她刚入朝堂,很关注自己的假期,研究过朝廷的《假宁令》后,跟媚娘提过的一个疑惑。

    朝廷的假期真的很多——佳节放假都不说了,连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十一月一日等都会有缘故放一天假。

    但偏生没有开国日的假期。

    如今新朝新气象,先把国庆节的‘优良传统’捡起来才好。

    果然,圣神皇帝此旨一下,姜握就见旁人先不论,王神玉眼睛登时就亮了亮。

    新的休沐!

    正殿设的宴饮,自然也分内殿外殿。其中几位宰相的设座,便在内殿皇帝御座的丹陛下。

    故而听休沐的旨意听得最早也最清楚。

    王神玉欢快奉诏拟旨——这道旨意他都不用刘祎之等人代工,王中书令本人亲自挥笔而成,交由皇帝御览后,便有宦官去外殿宣旨。

    果然,外殿文武百僚亦是谢恩声一片。

    其实大唐原本是有一条跟皇帝有关的休沐,乃皇帝的诞辰可休沐三日。但,谁会嫌弃假期多呢?

    对王神玉来说,不能致仕,便用休沐来凑吧。

    拟过诏书(制书)的王中书令回座后,就与姜握道:“如今诸事落定,以后上奏称陛下,公文载籍中凡语及陛下,皆改称圣神皇帝——终于不必再变了。”

    是啊,过去短短两年内,称呼变得眼花缭乱。

    从天后,到称天后陛下,到天后改做元武神皇。

    终于,如今是皇帝。

    王神玉:终于不必再变更了!

    姜握端起酒盏笑眯眯不语:不必再变,也不是不能再变。以陛下的性情,既然开创尊号之说,以后多年的帝王生涯中,怎么可能不改点新花样。

    不过,王相保持乐观也很好。

    *

    四位宰相是单人独席。姜握与王神玉坐在帝王下左手边,辛相与裴相坐在右手边——

    姜握就见,与身旁神采飞扬全然欢喜的王相不同,对面的辛相,表情看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她倒是能体会辛相的心情。

    新帝登基,有些银钱是必须得花的,有些排场也是必须要有的。但今岁对辛相来说,确实是比较‘痛苦’:从建立三庙又三庙,到洛河受图典仪,再到皇帝登基大典。

    如今还在大宴九日中,陛下又令百姓进宫亦赐酒食……

    辛相望着眼前的酒馔,心里已经不自觉转化成了银钱的数额,于是很想痛苦面具。

    然而如此大喜之日,又不能痛苦面具,于是这表情看起来,就比较纠结而古怪。

    姜握想的是,待大宴后,去寻辛相,说点令他高兴的事儿。

    而正在六部尚书席位上,观察着自己未来同事的许尚书见此倒是有不同想法:辛相这是近来身体不太好?啊,那我当上宰相后,身上的担子岂不是就更重了啊。

    想到此,不由多喝了两杯。

    如此,九日大酺,神都沸然,天下皆欢。

    **

    虽说在大宴中,臣子还是那些臣子。

    但自登基大典之后,丹陛之上一切已然不同。

    多年来,朝臣们已经看惯了九重阶上有两个座位,龙椅空置,略后方另外置一华椅。

    如今,丹陛之上,唯有一龙椅,再无别座。

    *

    说来,虽则皇城中设宴九日为庆,但正如休沐时,也得有人在署衙轮值一般,整个朝廷不可能全部停摆九日。

    尤其是新朝初起,诸事繁多。

    因此除了第一日,皇帝与诸位宰相皆在宴中庆贺外,

    剩下的八日,基本只有一位宰相留下来总领宴席,各署衙朝臣轮流参宴。

    宴饮第三日,姜握回到中书省署衙时,正好见王神玉在指导婉儿写公文。

    至今,王神玉也是带了两个月的‘新学生’了。

    早在带婉儿的前几日,王神玉就说过:“果然是你一手带大的弟子,行事言谈皆与你相仿。”

    尤其是两人相识多年,王神玉记性又好,还是记得姜握初入朝堂不久的样子。

    真是很像了。

    只是……

    “在行赋作诗上。”大约是出于朋友之谊,王神玉还是婉转道:“上官这孩子略微有那么一点,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

    姜握笑眯眯:“王相,咱们之间何须如此客套。”

    在诗文上,婉儿何止是略微有那么一点青出于蓝?

    婉儿是天生的聪慧善文,因她一直伴着太平公主长大,圣神皇帝之前自是考过她的功课文章。

    十二三岁上,婉儿便是破题写文援笔立成,皆如宿构。

    姜握从前就看过婉儿为公主府写的令书表文——她虽然自己不擅写,但还是会看懂欣赏的,婉儿的行文实在掞丽可观。

    如今她入了中书省,在王神玉的教导下,真正开始写大诏敕令,更是进步飞快(毕竟在这方面,姜握过去教的不说是不多,只能说是几乎没有。)

    对婉儿的进步,王神玉也很惊喜——一来,就像是将遇良才一般,没有老师遇到一个一点就通,进步飞速的学生,不欣慰高兴的。对王神玉来说,就像是栽培窗外的花木,见其繁茂超出预期,如何不喜?

    二来嘛,王中书令见此也觉得未来可期:把这孩子培养成了,将来自己又能少干不少公务了。

    总之,王神玉现在有这样一个学生教导着,很满意。

    姜握看有王神玉指点婉儿,补上了自己不能教导的一块短板,也很满意。

    但这世上的满意和快乐总是守恒的,他们俩很满意——太平就很不满意!

    “姨母,婉儿是我府上的长史官!”过去的两个月,太平已经不只一次来缠姜握:“若是中书省少人用,为什么不把姐姐府上的长史官李慎修(顺顺)调过去呢?”

    姜握四两拨千斤:“也好,你去与曜初说就是。”

    太平:……

    她要敢去跟姐姐提这个,为什么要来缠姨母呢?

    据姜握所知,太平有事要寻婉儿的时候,还曾经去中书省要过人,然而王神玉是什么人?

    他是那种,姜握在面圣不当值,他都敢派传话的胥吏去御前要人的宰相,太平去他那里要人的结果,自然就是没有结果。

    不过,没有结果,也不妨碍太平过来。

    这不今日,皇城宴饮的第三日,因王神玉来署衙,自然就把婉儿也从宴上带走了教导(干活),太平就直接跟到中书省来了。

    姜握进门就看到了这样一番场景——

    婉儿在王神玉的教导下在屋内写制书,太平就在院中‘赏花’,时不时看向窗内还不能进去,不,也不是不能,是不愿意进去——王神玉被太平公主扰烦了后,直接去向圣神皇帝要了份口谕:只要太平公主进王相的屋,就也会被发几张竹纸,一起学着写公文。

    于是太平只在院中转悠。

    见到姜握进门,宛如久旱的苗苗看到甘霖道:“姨母!”然后上来挽着姨母告状道:“这可是大宴日,不是当值日。”

    言下之意:你看王相,你看!

    最后,还是文成来把太平带走的——

    因文成现在是太平的直属上峰,时任兵部尚书。

    平叛事后,文成就暂时留在了京城没有走,她要一直看到皇帝登基才能放心。

    而把太平带走后,文成倒是又折回来寻姜握了。

    “如今诸事落定。”她只说了半句后,就看向姜握,不知皇帝之意,是依旧让她留在京中中枢,还是依旧镇守边关。

    姜握笑道:“先不提这个,咱们且先出宫去,去见一见久别的故人。”

    文成先是一怔,然后立刻猜到:“鸣珂回来了?”

    姜握含笑点头。

    王鸣珂是在则天门下,与无数神都的女娘一起,看到了新帝登基。

    并且产生了疑惑——

    但王鸣珂不愧是王鸣珂,她的疑惑,总是与所有人不同。

    她一见姜握,就抓着她问了个重点截然不同的问题。

    “陛下如今登基做皇帝了。”

    “那将来乾陵谁作为皇后跟先帝合葬?总之,我是废后,总不能是我。”

    姜握:……

    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先帝若知,在地下必然又要气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气氛稍微轻松愉快一点。

    PS:不会很快完结,姜姜还有不少工作要做,暂时还不能退休呢。尤其是系统那边攒了很多筹子要用,不能钱没花完人就走了。

    大典的红包包已经发送完毕,但数量比较多,可能系统发的比较慢小剧场:

    但这次是乾陵小剧场。

    (虽然没有陪葬昭陵,但还是隔着老远飘回来看热闹)的李泰:采访一下天皇大帝(重读),当你老婆穿着你的龙袍,坐着你的龙椅,用着你的宰相,你是什么感想哩?

    对了,负责准备大典礼乐的太常寺,其正卿还是你的伴读,最好的朋友是吧?听说还是你驾崩前特意把他提到太常寺的?

    (阴阳怪气的胖青雀):果然是天皇大帝,就是有先见之明!

    荔枝:……以后朕的乾陵,李泰(划掉),任何鸟类,都不许入内。

    李承乾:孩子气糊涂了,自己就是‘雉’奴啊。

    独自的荔枝:原来可以这样,原来你选了这样一条路。

    那媚娘,朕也知道你选的继承人是谁了。

    但这条路比做太后难多了。朕也期待着将来会如何。

    终有一天会再见,圣神皇帝。

    [1]《旧唐书·礼仪志》:“自明堂成后,纵东都妇人及诸州父老入观,兼赐酒食。”

    PS:武皇登基太快,大名鼎鼎的明堂还没来得及修hhh。历史上是武皇做太后时,登基前两年修的。明堂就在皇城内,也算是第一个开放皇宫(应该也是唯一,但对很多朝代的历史不是很熟悉,不敢说准)给百姓,尤其是妇人们参观的皇帝了。

    第295章 丹青是谁?

    姜握、文成与鸣珂约好的相见之地,是洛阳南市的一处酒肆。

    二楼被分成寥寥几个单独的隔间,且房间彼此互不相连,中间以各种山石景致隔开。

    很清幽,很适合谈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还好如此。文成边庆幸此地幽静,边时不时咳嗽两声——她也是倒霉,方才王鸣珂问出那个‘合葬问题’的时候,文成正好渴了在喝茶,直接就被呛到了。

    还得是你,王鸣珂!

    文成一面咳嗽一面如是感慨。

    同时还不忘去按住王鸣珂的胳膊,用身体语言示意她:别说了。

    圣神皇帝才登基三天,就先考虑‘葬于帝陵’的问题,这实在是好说不好听。而且,此事礼部和太常寺提起也罢了,王鸣珂这先帝废后的身份提,也实在是太……

    若让人听了去,必是大罪。

    姜握见文成简直是忙坏了,边咳嗽边感慨边阻拦王鸣珂,就也伸手帮她顺一顺。且她也知道文成在担心什么,就先安慰文成:“这是自家产业,今日二楼无有旁人。”

    然后对上王鸣珂的目光,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帝陵之事,陛下如今真未想到这里。”

    她们要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新很好,但新也有新的麻烦,当一个新的世界扑面而来的时候,总要不断地面临并去解决问题。

    根本来不及先设定下各种规则,只能在出现问题的时候去解决。

    王鸣珂颔首:“那你帮我记着这个事儿就行。”

    主打一个,只要不是她,别的都随缘。

    文成则等了片刻,见王鸣珂没有什么别的惊人之语了,才再次拿起了杯子,慢慢喝完了一杯茶。

    *

    隔间靠窗,时不时能听到外面的车马人声,很是鼎沸喧闹。

    姜握从文成身后走过去,推开了窗子,看向这洛阳城的南市——

    洛阳与长安这两京,布局相仿,皆是以坊(住宅区)市(商业区)划分。如果从空中往下看,就能见到纵横的街道,把城市分割成豆腐块状,对强迫症很是友好。

    圣神皇帝既然改洛阳名为神都,登基大典又设立在此,显而易见:从新朝起,长安与洛阳两京的位置要调换过来。

    自此洛阳为主,长安倒是变成了陪都。

    圣神皇帝登基前,自是命户部再次厘清勘定过洛阳城的坊市、户籍等基本情形:总要对自家京城了解入微才好。

    姜握也见过最新的洛阳城图和户部的奏报:如今洛阳城共一百零三坊,二市。

    只是长安城是东西市,洛阳城为南北市。*

    *

    在姜握推开窗子的一瞬间,屋内的三人,顿觉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是真·人间烟火气,有烟有火,丝毫不打折扣:附近有好几家酒肆,有一家就是西域胡人所开,设有大的明火炉,以木炭烤肉长日不息,香气能飘半条街。

    对面还有一家胡饼铺,有师傅正在捶打胡饼,旁边还有刚烤好出炉的芝麻胡饼,表面金黄,一看就很是酥脆。最难得的是经过特殊捶打揉按的饼,中间不会是厚厚的面芯,而是略带中空,正好能夹上一筷子刚出炉,还带着滋滋响声的烤肉,再多撒些茱萸粉——

    姜握把自己想饿了,准备一会儿去买一份。

    转头问文成和王鸣珂要不要,两人却都摇头拒绝。

    也是,毕竟这两位一个是安西大都护镇守西域多年,一个是这几年西域游都游出国去了,差点就重走玄奘法师的路。

    想必这些年西域的烤肉胡饼吃了太多。

    如今回到洛阳,自然是完全不想再吃了。

    *

    有轰然的叫好声,吸引了三人的目光——虽然离得远了看不太清,但她们也能猜到,一定是南市端门街口的百戏。

    她们还看到许多打扮不同中原人的外番之人,闻声都好奇向那边涌去。

    说来,因圣神皇帝登基之事,今岁京中诸蕃酋长毕集。既然到了这神都,如何能不在这繁华之中走一走?尤其这九日是不设宵禁的,南北市通宵可观,自是人烟稠密,摩肩擦踵。

    处处人物华盛,珍货充积。

    姜握就这样俯在窗前看这山河人间。

    其实比起皇城内的宴席,她觉得在这市井之内,倒是让她的心志变得既柔软又愈加坚定——

    此时的东都多么好。

    从前在史册中看到盛世中折的文字,就已经掩卷不忍看。可如今看着这一个个鲜活的笑脸,她已经很难再去想象,这里在安史之乱后,会变成“宫室焚烧,十不存一”。

    而宫室都如此,百姓如何?

    哪怕不忍想,但姜握到底是想起了,那之后,不但是洛阳皇城内,而是洛阳周围百里的州县,皆是……‘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姜握想起了她与陛下如今的名字,之后长久地凝视外面欢然人群。

    她要记住陛下登基之初的神都与江山,并永以此为戒为准绳提醒自己——是,江山谁也带不走。但总不能‘朕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她的陛下,尊号是圣神皇帝。

    总不能走的时候,这片山河还不如今日。

    *

    姜握正想着,就觉得旁边王鸣珂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回头,见王鸣珂指了一处问道:“那不是抄报铺吗?怎么今日这么多小娘子进进出出。”

    王鸣珂知道出版署在南北两市,各设了两间官方‘抄报铺’。

    因国有大典,买报纸的人自然多,但怎么如此多小娘子?

    “诶?”这是文成疑惑之声:“你竟然没看上期的报纸?”

    王鸣珂笑道:“买了,还未及细看。”

    回洛阳这三四天,她光顾着逛去了。毕竟她还不如文成,之前文成还跟着圣驾到过洛阳,王鸣珂则是一直在长安玉华寺内。

    这第一次到神都洛阳就赶上了大热闹。于是勤奋的写手也不笔耕不辍了,而是弃笔从玩。这几日,她与隶芙两个人,与这洛阳城许多的女娘一样,融入了这场盛大的热闹。

    文成就解释给她——

    “上期的报纸有征稿告文。”

    “不单单是出版署的征稿,更是镇国安定公主府的征稿:圣神皇帝乃天姓女武,登基帝位。惶惶大典,自应有诗文图赋为纪。”

    文成想起安定公主此举,不由笑道:“于是公主便向神都的女娘们征稿,不限体裁长短,不限题目,无论诗、文、赋、图皆可投于出版署,并设了优厚的奖礼。”

    鸣珂刚想问:如此征稿,如何能保证是女娘所作?难道不会有人图公主府之赏,冒充家中女娘的名头,做了诗文令女娘来投?

    还没开口,就听文成继续道“女娘们写成或是画成的初稿,可交由南北市的几家出版署抄报铺。”

    “最后由出版署内审过后,选出优异的九十九人,入安定公主府参加文会。另有现场作诗文作画之事。”

    如此一来,冒充作伪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文成也看向抄报铺门口,来来往往的身影:“如今,这应该都是来投稿的女娘。”

    王鸣珂兴致勃勃点头:“哦!”

    看她神情,文成和姜握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于是姜握直接道:“你不必去这出版署投稿。”

    王鸣珂原本脑中都开始构思图画了,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为何?”然后又笑了:“也是,咱们是什么关系,我何必去出版署投,你给我带回去就完了。”

    姜握再次摇头:“不是。你不能参与这场文会。”在王鸣珂发问前,就笑眯眯道:“毕竟。评稿人如何能做选手呢?”

    “你说是不是,‘丹青大家’,王鸣珂。”

    若说王鸣珂在听姜沃让她做评委后,只是随口应下来,没当回事。那么文成则立刻听出了姜握的言外之意。

    不只是丹青,也不只是王鸣珂。

    她把这两个词连了起来。

    需知,至今为止,除了东女国的外国友人,只有圣神皇帝和她们两人知道丹青的真实身份。

    如今,姜握要让‘丹青’去出版署做此次文会的评审人,是要……让丹青王鸣珂去吗?

    文成见王鸣珂无知无觉,就直接替她点破,问姜握是否此意。

    姜握颔首。

    王鸣珂这才怔然:“这,可以吗?”

    姜握笑问她:“都到了如今,为什么不可以呢?”

    **

    圣神皇帝登基第五日,神都中,有一个重磅新闻,如同狂风过境一般,迅速席卷了整个都城,甚至很快卷到了长安城。

    丹青,丹青竟然是从前的王皇后!

    不知有多少人,都在风中凌乱。但最凌乱的,自然当属世家!

    这些年,他们为了猜测‘丹青’的身份,真是煞费苦心。几个重点怀疑对象,一直被他们密切关注着。

    虽然始终抓不住把柄,但他们很确定,以‘丹青’其人在行文中遮掩不住的对崔卢郑王等门户的了解与落笔而成的富贵氤氲气象,一定就是那几家出来的,还绝对不是旁支。

    怎么说呢,解题思路倒是也没错。

    *

    说来,此消息在世家内传的到底有多快呢——很快,姜握甚至收到了随孙神医隐居家乡的卢照邻之信。

    大约是怕她担忧这封信是‘讣告’,卢照邻特意用了染成茜红色的信封。

    果然,姜握看到这信封,就知道不是坏消息。

    拆开一看——

    卢照邻就写了一句话:我此身从此分明矣!

    姜握忍不住笑了,嗯,是辛苦他了。

    *

    那一晚,卢照邻很晚才睡着。

    想想过去,世家怀疑他怀疑了多少年啊!甚至连他自己的亲伯父都怀疑他。

    现在,丹青终于出现了。

    只是,他与所有人一样,真的没有想到,丹青会是从前的王皇后。

    因陪伴孙神医,他自没有回洛阳去亲眼看到圣神皇帝的登基大典。

    然而,不必亲见,只丹青这件事,带给他的震撼就足够大。

    将来……这会是怎样的天下呢?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洛阳两市还是三市是有争议的,旧唐书内就记载过两市,也记载过三市【又令(洛阳)三市店肆皆设帷帐、盛酒食,以夸诸戎。】本文就取两市了。

    PS:说一点点题外话写历史文我也是战战兢兢,尤其是不同时间线文。我水平有限,没法写出每个读者都满意觉得合理的情节。原来与历史契合多的时间段,有的读者会觉得我太拘泥于历史,但逐渐有些不一样的改动,又有读者觉得ooc或者有大问题之类的。

    第296章 曜初的决定

    历来皇城的东边,皆为东宫。

    洛阳皇城紫微宫(去岁被神皇改名为太初宫),亦是如此。

    只是此时新帝登基,并未立储东宫空置,除了数个打理院落洒扫的宫人,东宫并无旁人,安静的都有几分寂寥。

    倒是东宫再东边,皇城的东夹城处很是热闹。

    原本此地只有左藏宫——顾名思义,专藏皇室钱帛杂彩,金玉珠宝等财物。

    后来,东夹城多了一处署衙。

    出版署,具体来说,是出版署的报社建在了这里。

    人所众知,出版署是姜相当年为巡按使时提出设立的。

    草创的时候就规划了三个部门:报社,专门管着报纸的选稿和刊印;出版社,负责文集书籍的汇编;印刷技术社,顾名思义,为前两者提供技术支持。

    于是最开始建署之时,就拨了一块地,三部都建在一处。

    如今的出版署,已经再不可同日而语了。

    尤其是报社,作为朝廷发声的喉舌,以及能够收集到诸多朝野信息的耳目,已经被单独分出来建署衙。

    且为了更方便的拿到皇城中的制书、敕书、论事、判、牒、榜等公文朝事的一手信息,报社直接就挪到了皇城里面(从前因造纸涉及化工,出版署跟城建署一样是建在皇城外的)。

    而洛阳皇城的报社,就坐落在东宫以东。

    *

    天授元年第五日。

    报社最深处的一处院落,门户禁闭。门口守着两个亲卫,两个宫女。

    屋内,曜初安静地坐着。

    其实以往,只要她来到署衙,总是会抓紧时间召见些要紧人,处理些要紧事务。

    报纸的影响越大,其上刊登的政令内容,反而要越谨慎。

    许多消息能否见于报,或者说怎样见于报,最终还是要她来拿主意。

    还好,曜初想,她是一步步扎扎实实走到这里的。从最开始只是办诗会,给报纸选诗文,走到了如今手握天下舆情。

    每日都有无数的消息如同江河湖海汇入海洋一般,汇入报社。

    曜初原以为,没有什么事会让她震惊了。

    然而‘丹青’其人的身份,到底也惊到了她。

    王皇后……在曜初心里,只是个很模糊很模糊的称谓。毕竟从她记事起,母亲就是皇后了。

    但丹青这个名字,绝不陌生。

    她从小就在姨母家中,姨母的书房里长大,书架上有一层是单独放丹青的话本——开始一层还放不满,姨母会放些玩器到架子上防止书倒下,后来一层都放不开,还得单独腾一层。

    因而小时候,她就问过姨母,此人是谁。彼时姨母只是笑眯眯道:“以后再告诉曜初。”

    那时候曜初还没有如此好奇。直到后来,报纸开始刊登丹青的《游记》,曜初的好奇心才彻底被激发起来——

    旁人都以为是丹青向出版署投的稿件,唯有曜初知道不是。

    都是姨母单独命人给她送来的。

    到底是谁?明明显而易见的世家笔墨,却数十年如一日地写东女国的话本维护姨母?甚至亲身去了东女国。

    其实不光她好奇,太平也好奇的像是坐不住的猫,总想知道答案——

    并且在她的默许(甚至是纵容)下,太平直接去问崔朝了。

    “姨父,你这些年也不升官也不担要事,是不是时间都用来写这些话本了?”

    崔朝:这孩子说话真委婉。

    但崔朝实话告知,他确实也不知道丹青是谁,并且大方请太平进他的书房去找找有无底稿。

    毕竟多年相处,两人自有默契,从最开始崔朝就秉持:她能说的就会说,她不说的崔朝自不会去追问。

    太平倒是也没有去翻姨父的书房,只是带着复杂神情看着姨父:“有人一直在给姨母写话本,数十年笔耕不辍。姨父你却都不知道是谁,你也睡得着呀?”

    这一刻,太平忽然跟父亲的想法相通了:哎呀,这人生的再好,也不能只仗着自己的容貌过人,就躺在功劳簿上不起来啊!还是得支棱起来呀!

    虽然太平没有把这句话直接说出来,但崔朝感觉到了其本意。

    崔朝:……果然是亲生父女。

    *

    “你们总有一日会知道丹青是谁。”后来,姨母这么告诉她们。

    现在,她们知道了。

    天下人也知道了。

    就像……曜初想起了则天门上的登基大典。

    正如丹青这个人一样,她在被世人所知之前就存在了。圣神皇帝的登基亦是如此,为了登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太久。

    曜初回想过去的几年——她是什么时候发现,母亲不是要做摄政的天后,不愿做‘周公’,而是要自己登基为帝的呢?

    是的,是她自己领悟的,并非被人告知。

    母亲与姨母,是等她自己看懂。

    然后……自己决定。

    一世只能镇国辅佐的公主,与终将走上帝位手握天下的帝王,她要哪一个。

    她要做哪一个?

    曜初早就做了决定。

    因此,洛河圣图‘天姓女武’的白石出世之祥瑞大典上,她站出来作为陪祭之人。

    因此,在百僚、勋贵、远近百姓、四夷酋领等人上表请神皇登基事上,她也做了许多。

    但,这并不够。

    这一日,镇国安定公主想起了姨母,不,更是一位手握天下大权的宰相之问:

    “曜初,你的路其实才刚开始。”

    姨母甚至毫不避讳地告诉她:“陛下如今心中最看好的储君自然是你。但曜初,你也曾见过,你更应当明白——皇储的位置,从来不是帝王想给,储君就能垂衣拱手坐稳的。”

    “你与陛下的处境不同,路亦不同。”难处大相径庭。

    “曜初,你能走出自己的路吗?”

    安定公主垂眸望向眼前空白的竹纸:是,母亲已经走出了一条与前人都不同的路。

    她可以琢磨可以学习,但决不能一味只是模仿:因她要走的,是一条从公主到皇储再到皇帝的路。

    这亦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女帝之路!

    *

    而这一日,与曜初震然后愈加下定的决心不同。

    太平在震惊之后,第一时间就去中书省找婉儿了——必须得跟人分享她的震惊。

    这次王神玉倒是没有拦着她,因他与婉儿也没有在写公文,也在讨论这件惊掉全洛阳的大事。

    “说来,世家里也怀疑过我。”

    毕竟他与姜相来往也早,并且是在先帝永徽年末,就同一日被调任吏部,自此就做了多年的同僚好友。而再往前追溯,当年两人一个在太史局一个在司农寺时就认识了。

    世家自然也怀疑过,从来行事跟旁人不同的王神玉。

    太平进门就听到这一句,连忙追问王相道:“后来呢?”

    王神玉风雅道:“后来?后来丹青写的书实在太多了,世家就不再疑惑是我了。”

    王相其人,哪怕有心,也绝不会有这份数十年如一日的辛勤。毕竟就算是公文,他都是能不写就不写的。

    不过……

    王神玉心道:他与王皇后也算有‘缘’。

    当年王皇后不肯去参加亲蚕礼,就是他代行的,然而多年后,还差点替王皇后再背一次锅。

    世事,果然,很难评。

    *

    这日,太平在中书省跟王相和婉儿叽叽呱呱了半日后,又很快出宫去到了太清观,去见了延真上师裴含平。

    裴含平的震动,与旁人更不同。

    说来,在东宫的那些年,她在报纸上看了多少丹青的游记?可她绝没有想到,两人竟然是‘同行’——

    曾经都是太子妃,虽说后来一个做了皇后一个没有,但都是殊途同归,最后皆是出宫出家。

    怎么会是她?

    裴含平在最初的震惊后,忽然想起了那日姜相与她的话。

    “可是你不知道——想要解决这些麻烦,本就是我走到今日的缘故。”

    是这样啊。

    所以丹青是王鸣珂,所以……自己离开了漩涡一样的宫廷,来到了太清观。

    “嫂子!”

    裴含平喜静,这太清观一般都是幽静的,除了太平公主来的时候。

    太平与她叽里呱啦了整整一个时辰,把外面各路世家关于此事的震惊反应,都告诉了裴含平。

    最后快快活活道:“嫂子不是最喜欢看丹青的游记吗?此番可以见到真人了!”

    然后发出了热情地邀请:“到时候我打发公主府的马车过来,接着嫂子一起去姐姐的文会如何?”

    裴含平想了想,轻声道:“好。多谢公主。”

    太平闻言都怔了:其实她只是例行邀请,没想到裴含平这次居然真的会答应下来。

    她怔了下后,又很快笑了:“一言为定!”

    *

    宫中大宴的第九日。

    皇城中驶出了一辆寻常的青色马车。

    马车路过则天门至乾元门之间的内广场之地,帘子微动,车内人能看到如织的百姓通过宫门的守卫,进入皇城。

    这是新帝登基大典后设宴九日的最后一日。

    哪怕之前已经进过皇城的百姓们也忍不住想再来看看。

    毕竟,从前,哪里能想到可以进皇城来瞧瞧呢?

    马车的帘子落下。

    车内的圣神皇帝,略微闭目养神。

    是,这辆看似寻常的马车里,坐的正是皇帝本人。

    这几日,朝野间传的沸沸扬扬的尽是‘丹青’之事,自然绕不开先帝年间的旧事。

    而圣神皇帝听了两日后,终是于这一日,白龙鱼服出了皇城。

    马车径直驶向东南方——

    按照天星风水,太庙皆立于东南方。虽说此处也有一座城门,为左掖门。但因东南多设祭坛太庙,故而左掖门常年是封闭不开的。

    马车停在洛阳城的东南角,高宗太庙之前。

    因是国朝祭祀重地,城门又闭锁,此地自然人迹罕至。

    守门的侍卫起初见了这辆寻常的青色马车还想拦着,直到看清随车的女亲卫,穿的是天子禁军的‘千骑’特有戎装,才连忙行礼放行。

    圣神皇帝走入高宗太庙。

    一片寂静。

    毕竟非四时祭祀的正日子,太庙中自无人。

    不,圣神皇帝很快发现,还是有人的。

    太常寺卿崔朝,正于神主灵位之前,整拂神幄。

    闻声回首,随即见礼:“臣见过陛下。”

    圣神皇帝一时并未令其免礼,而是打量了他片刻。

    之后开口道:“崔卿,应保重自身。”

    崔朝垂眸:应……他听懂了。

    于是他轻声恭敬答道:“臣遵旨,必留心康健,不令夫人担忧劳神。”

    圣神皇帝这才浅浅颔首,接过他手里的香,奉于唐高宗之灵位前。而后静望片刻,神色难辨。

    崔朝原以为陛下是有话单独与先帝说,他在有所不便,于是便提出先告退。

    然而圣神皇帝只是道:“不必了。”

    “有崔卿于此照拂,朕也放心。”

    圣神皇帝离开了太庙。

    崔朝自然是垂首恭送陛下,待他抬头之时,只见到皇帝身影走入了门外的日光之中。

    他不由想起,今日后九日宴毕。

    明天,就是新朝新帝的第一次大朝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乾陵。

    荔枝(大为震惊):什么?丹青原来是她!

    后来,想起曾经王皇后要‘成全他’的事情,莫名又觉得合理:写话本是需要丰富想象力的,她倒是也很合适。

    *

    不过很快,记忆力很好的荔枝就想起了曾经翻过的话本。

    丹青不少话本里的‘大反派’,都是城府深沉的人。

    甚至有一本里,反派无了后,还有人在旁点评了一句:“看,这就是藏话于腹做谜语人的下场!”

    之前自然想不到,但现在知道了丹青是谁的荔枝幡然醒悟:是朕吧!这内涵的是朕吧!!

    (常年阴阳别人的人,居然在书里被人阴阳了)

    今天,又是天皇大帝气哭的一天。

    备注:荔枝谥天皇大帝,庙号高宗-

    第297章 位极人臣

    大朝会的前夕。

    这日姜握离开中书省的时辰,比往日要迟。

    这于她是件很正常的事。

    但很不正常的是,各署衙已经敲过了退衙的钟声,王神玉居然还在。

    王中书令正带这些寂寥之感地坐在交椅上,看姜握烧掉最后一批无需带走,却也不好乱扔不好外流的草稿公文——

    不只宰相们心中有数,大部分朝臣也能猜到:明日,圣神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不出意外,一定会有两道关于宰相要紧的旨意。

    其一,自然是同中书门下三品兼任礼部尚书的许圉师,会正式拜相。

    这其二,便是姜相拜尚书左仆射,正式为总领百官,下统六部,纪纲国政的百官之首。

    这已经是朝上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见王神玉心情郁郁,姜握想了想,就把一些废稿递给他,让他撕了再扔到火盆里去。

    撕点东西解解压。

    王中书令接过来边撕边道:“真是风水轮流转:门下省这几年都只有辛相一人,而自去岁刘仁轨致仕后,尚书省也只有裴守约自己。”

    当时王神玉还是很悠然笑看两人的:只有中书省是两位宰相齐备。

    结果……明日过后,门下省、尚书省倒都是两位宰相了,又换自己孤家寡人了!

    姜握笑道:“王相正好挑一挑合宜的年轻一代。”

    反正陛下心里那几位宰相预备役,王神玉也都清楚。

    以王神玉的脾气,只要姜握还在中书省,他就会一直躺着。非得姜握离开中书省,刘祎之郭正一等人什么事儿都找他的时候,他才会被迫支棱起来,开始给自己搜寻下一个靠谱的中书令。

    “我看好了狄怀英。”王神玉惋惜道:“可他才任吏部尚书不到一年,还得再等等。”

    两人正在商议,就见院中走进两个宦官,见姜握还在,松了口气上前行礼道:“陛下召见姜相。”

    好在姜相还没走,否则他们就还要出宫去追人。

    王神玉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这个时辰陛下宣你,必是有急事。你快去吧。”

    *

    姜握到蓬莱殿时,见御前已经有人在候着了——是两个她曾经见过的,专门负责周王与殷王处的暗卫。

    圣神皇帝正倚在窗下榻上,手臂支在榻上摆着的镂空梅花纹的小方几上。

    方几上还摆着两只琥珀杯,里面是淡紫色的葡萄酒,映出莹莹光泽。

    今岁圣神皇帝登基,四夷自然都带了贡品贺礼来,西域许多国家都奉了葡萄酒,但以西竺国使团带来酒最好。

    除了葡萄酒,案上还有四道冷碟。

    姜握见此场景:诶?这不像是有急事,倒像是有什么戏文要看,连酒和下酒菜都备下了。

    她就坐到小方桌的另一侧去。

    想必是二王处又有什么新鲜话了。

    且姜握玄学家的直觉告诉她:‘出事’的必然不是乖孩子李旦,而是周王李显处又有了什么故事。

    说来,在朝上做官的,大多是七窍玲珑的人。但姜握这些年经过太多事,见过太多人。又有玄学加持,对绝大多数人和事总能推断出几分。

    但……王鸣珂和周王这等‘纯粹’之人,却是连她都很难推测,他们的脑回路,究竟会在一瞬间接通到什么地方去。

    毕竟,要推断一个人的行为,就像是观星象推世事。

    然观星,总得有星辰才能观,而鸣珂和周王,在政治敏感度这件事上……脑中就像是一片大雾弥漫的深夜。

    再好的占星师也无法推断。

    圣神皇帝的手指叩了叩桌子,对立在一旁的两个暗卫道:“把方才回朕的话,再与姜相说一遍。”

    姜握端起琥珀杯抿了一口,听暗卫讲完了,今日发生在周王殿内的事。

    *

    李显请弟弟李旦到了自己殿中。

    说来,半年多前的越王谋反,伪造了周王李显的‘求救信’之事,让李显过了有生以来最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因一月后叛乱就彻底平定了)

    但自那事以后,李显觉得自己‘突逢大难后冷静应对’,是‘脱胎换骨就此成长’了的。

    如今母亲已经登基做了皇帝,李显想了好几日,就把弟弟李旦叫到了自己宫中,语重心长道:“三弟,今时不同往日,以后咱们要老实不惹事才好。”

    李旦:……合着二哥你才明白这个道理啊?我早都践行八百年了。

    不过他还是应道:“二哥说的是。”

    李显又道:“唉,弟弟你知道吗?咱们现在的处境,就好似从前的吴王伯父。”

    李旦一时有点没转过弯来:谁?

    李显就给他解释:“吴王李恪。”

    “吴王伯父就是祖父与隋朝公主之子。自常有人拿他的身份和母族说事。”李显叹气道:“他与你我何其相似啊。”

    都是本朝皇帝与前朝皇族之子。

    据暗卫回禀,从这开始,殷王李旦就再也没有出过声了,大概是被震到了。

    只有周王继续道:“朝臣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人,有些人也太坏了!他们拿出《左传》上的话来,说什么‘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竟然上奏请旨大封武氏!”*

    李显想到岳父韦玄贞告诉他的消息,愁的要命。

    韦岳父道:“虽说陛下此时还未允此奏,大封武氏子侄为王,但……到底那些人才姓武。”

    “说不得将来陛下还会传位给武氏自家人!”

    “毕竟,若是再传给周王和殷王,岂不是回到了李唐?”韦玄贞还继续头头是道地分析:“正如太宗皇帝当年,只怕就是为吴王李恪的血脉来自于隋朝,才不选更年长的吴王,而立年少的嫡幼子为太子。”

    姜握听着韦玄贞的分析,并不意外,她也能肯定,朝上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虽说陛下已经立了‘天姓女武的太庙’,也立了三座不以宗族姓氏的皇帝庙。

    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根深蒂固的思维习惯,还是很难一下子被打破。

    就像之前那位姓傅的御史,以‘立武氏先祖七庙’来讨好皇帝一样,也有些朝臣觉得,讨好武氏就是讨好陛下。

    他们认定:从前陛下不提拔自己的子侄,是因为是皇后,怕皇帝怀疑‘外戚乱政’才压抑自己。

    可现在,陛下都登基了,如何能不提拔自家人呢?还不行动,无非是等着‘明眼人识趣人’提出此事,给陛下一个台阶罢了。

    不少朝臣开始自作聪明搭台阶了。

    韦玄贞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带给周王李显:“陛下虽一时还未册封武氏为王,但已经令京中侍卫,去当年几处流放之地,将武氏子都护了起来。”

    姜握听到这里,不由端着杯子摇头:陛下哪里是去‘保护’他们。不过是早料到许多人会有韦玄贞这等想法,当地官员若也如此,只怕不敢再管束武家人。

    以皇帝对那些武家亲戚的了解,他们多半会借着帝势耀武扬威,成为当地一害。

    还是早看管起来的好,将来说不定还有地方,要用一下他们‘武家人’的身份。

    但李显已经被岳父带跑偏了。

    此时就语重心长嘱咐李旦道:“因父皇的缘故,咱们到底身份尴尬,以后还是老实些罢。”

    被二哥创的歪七扭八的李旦无话可说,告辞离去。

    不过……李旦出门后想了想:虽然二哥的思路不正确,但答案起码是对的。

    如果他这么想,能让他像自己一样,躺的平平整整,老老实实过日子,平平安安一辈子也好啊。

    暗卫说完后,告退离去。

    姜握则端着酒杯而笑:周王,是懂得类比的。

    暗卫走后,皇帝提起了陈年旧事——

    李显周岁前多病,当时帝后带他拜了玄奘法师后,法师道此皇子与佛有缘,可于年幼时剃发着法服,以保平安。

    故而李显被记为玄奘法师的弟子,七岁前,都是小和尚打扮。

    而自从剃度出家后,李显的身体确实是好了起来。

    当时的帝后都是松了一口气的。

    但此时,圣神皇帝认真问道:“莫不是,当年剃掉的不只有头发?”言下之意,是不是身体健康是拿脑子换的。

    不然怎么解释,都是他们亲生的子女,她对未来储位的心意,曜初、令月和旦儿都看的明白,怎么就李显自己跑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被外四路的岳父哄的找不着北。

    这……也是看着周王李显长大的姜握,心道:这很难评。

    两人讨论完周王李显的成长过程后,夏日的天色都擦黑了。

    圣神皇帝看着外面穿梭不停,在各处点灯烛的宫人道:“明日大朝会时辰早,你不必再折腾出宫,一早再起身入宫了。”

    **

    次日晨起,又是一个日光明耀的好天气。

    大殿上,代表朝会开启的金钟被庄隆敲响。

    九声方止。

    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和心头。

    在群臣意料之中的拜相之前,还发生了一件有人意外,有人有所预料的事——

    两位公主两位皇子,均上表请改姓武氏。*

    帝准奏。

    对此,绝大多数的朝臣都是沉默的。在天翻地覆的变化中,这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

    尤其是这是皇室一家子人的事儿,似乎也轮不到旁人来干涉。

    当然以上这些话,清醒的人自知,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帝王何来家事?这改姓自然是大事。

    只是就如同他们根本无力阻拦圣神皇帝登基一样,这件事,他们阻拦也无用。

    况且,别说公主皇子本就是皇帝亲生,就连之前全须全尾李唐宗室里的公主,且是高祖李渊之女(辈分都不对),还曾上书请奏过陛下愿意改姓武氏,甚至要认圣神皇帝为母。[1]

    这便是帝王之权。

    在锅里的蛙蛙们,绝大多数安静地躺平。

    但还是有几位蹦了一下,下意识道:“陛下,可周王、殷王皆是先帝子嗣!如何能……”

    姜握垂眸:依旧是只说周王殷王,对公主们提都不提。

    所以,曜初的路,也自有她的难处。

    圣神皇帝神色未改:“过去二十载,公主与两王未随朕姓,自也是朕亲生亲养的子嗣。怎么,难道如今不随先帝之姓,就不是高宗的子嗣了吗?”

    “诸卿若有此疑,可代朕去问问先帝。”

    蛙蛙们再次躺回了锅里:温水还挺舒服的。

    *

    这一日大朝会,朝上不只多了一位尚书左仆射,一位门下省侍中。

    还多了一位大司徒。

    圣神皇帝为姜相加正一品三公之名——

    自古来,朝中官位之重,无过于三公三师。大唐的官职品级设置特殊,哪怕到了宰相的位置上,若无爵位或者虚职,也是正三品的实缺(中书省和门下省宰相为三品,尚书左仆射为从二品)。

    而三公三师乃正一品。

    故而自有三省六部后,三师三公就多为宰相之上的荣誉称呼,只加给简在帝心的宰相。

    譬如长孙无忌做过的太尉,李勣做过的司空。

    自两人去后,朝上多年未有三公三师。

    今日,又有了一位三公在朝!

    唐之职官明定:三师,乃训导之官也,多加封于帝师;而三公,则是论道之官也。盖以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无所不统。[2]

    三公乃太尉、司徒、司空三职。

    至于皇帝为何给姜相司徒之职,而不是排在最先的太尉,朝堂之上许多朝臣都以为,是上一个太尉长孙无忌下场不好的缘故,皇帝有所避讳。

    其实,除此外,君臣两人更彼此心知肚明的缘故,是司徒这个官位来源。

    《左传》有云:“昔少昊氏以鸟名官。”这才始设置了司徒、司马、司寇等官。[2]

    仙鹤。

    亦是百鸟之一,朝以凤皇!

    皇帝许司徒官职,其实是想起了仙鹤。

    *

    圣神皇帝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姜握脑海中亦响起了系统里的声音。

    【亲爱的用户66688号,恭喜你达成白金成就·位极人臣】

    姜握熟练地先押后领取成就奖励,然后暂且静音掉小爱同学激动的声音。

    她面对丹陛之上的陛下。

    “臣,领旨。”

    “必不负陛下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回收番外伏笔,姜姜的大司徒)

    (没看过番外的家人们,还是可以不看!等全文完结一起看~)

    *历史上武承嗣也以这个理由,鼓动大臣上书,让武皇传位给他。

    *放一下史册上求生欲很强的李旦:李旦主打一个躺平:在武皇做太后期间,去祭祀【太后服衮冕搢大圭,执镇圭为初献,皇帝(李旦)为亚献,太子为终献。】在别人请命让武皇登基的时候,李旦【皇帝(旦)亦上表自请赐姓武氏】

    [1]《旧唐书·列传一百三十三》与《唐会要》都有记载:【千金公主(李渊第十八女)以巧媚善进奉独存。抗疏请以则天为母,因得曲加恩宠,改邑号为延安大长公主,加实封,赐姓武氏】

    [2]见于《唐六典》

    完全不负责任小剧场。

    乾陵:

    听完李显的类比,还有那句‘因父皇的缘故,他们身份尴尬’。

    荔枝(气晕):果然有的儿子,真的可以不要的!改姓怎么够,要不过继出去吧。

    荔枝(看向李承乾):大哥……

    李承乾(十动然拒):雉奴,我有子嗣。

    荔枝(再看向李泰):你……

    李泰(得意):我也有儿子,还很聪明。

    荔枝(冷哼):才不过继给你!(儿子再是显眼包也罪不至此)

    李泰(嘲讽):过继给吴王呗,正好,都是‘前朝公主’的儿子,多么合适。

    今天,又是天皇大帝气哭的一天。

    既然哭,就让天皇大帝一天哭完吧。(×)。

    这几章算是把登基后的情形介绍了下,毕竟武皇登基前的十来章,视角一直都在武皇和姜姜。这几章过度一下~

    接下来要开始干活了。

    第298章 心愿达成

    夏日已渐起蝉鸣。

    端午将至。

    这新帝登基的第一日的大朝会后,姜握是带着尚药局奉御送来的消暑茶与祛湿浥暑香囊回家的。

    便如冬日里皇帝会分赐朝臣口脂面脂等物,夏日里,宫中也会赐百官香囊、扇子、祛暑药等物。

    今岁逢新帝登基大喜,赐物自然也较往年更多,更讲究。

    姜握就见辛相笑眯眯的当日就拿出宰相专供的素金扇来用上,还特意到尚书省一趟找裴行俭题字——这些赐物是出自皇帝私库,不走国库,辛相就无需在腹内算账心疼,当即笑纳了。

    而辛茂将之所以找裴行俭题字,也是有缘故的:裴行俭是当世有名的书法家,虽不似欧阳询那般以书法闻名于世,但高宗曾将他与褚遂良和虞世南两位书法大家相提并论,世人也皆以为然,可见其书法水准。

    他最擅长草书、隶书,闲暇时还编了两本书法谱。

    尚书省内,见裴行俭挥毫题字,姜握心中依旧是从前就有的感慨:这世上总有‘别人家的孩子’,就如李勣大将军,出将入相不说,还有功夫当个名医,写成《脉经》,参与编纂《唐本草》。

    裴行俭亦是如此,文宰相武将军之后,还有时间成书法家。

    见辛相拿着题好字的扇子直接离去,姜握就问道:“诶?辛相不给润笔费的?”

    裴行俭摇头笑道:“姜相是第一日认识辛相?怎么还有此问。”

    姜握点头‘哦’了一声,随即把自己的扇子也递给裴行俭:“都是同僚,不可厚此薄彼,裴相也替我写一扇。”

    裴行俭:……合着在这里等着,是也不想给润笔费啊。

    *

    尚书省。

    尚书左仆射院落。

    “姜相。”尚药局奉御又连忙改口:“是下官误了。”

    “大司徒。”说着奉上几张药方,并指着特意用竹筐装着的药包道:“这些是特意为崔正卿配的。”

    姜握细细看了一遍药方,然后抬头含笑道:“多谢。”

    朝中向来有不成文的旧例:别的署衙的消暑药、茶,尚药局自有专门负责传话送药的胥吏去送。但几位宰相的,都是尚药局的奉御亲自送的。

    此番尚药局奉御,就直接把崔正卿的药也送过来了。

    也正好以此事,在新任的大司徒面前表现一番自己积极的工作态度。

    *

    姜握带着药回到家,进院子的时候,就见到崔朝正在往门上悬挂艾草。

    快到端午了,悬艾于门户是每年都有的节日之俗。

    她见其身形,在门口不由略微一停——

    自先帝去后,崔朝是劳累与伤痛并熬,自然是清减了不少。不只如此,神皇(还未登基时),就与她说过:崔卿近来多见华发。

    当时,姜握就道:“是,如今便是沈腰潘鬓之容了。”*

    彼时神皇:……形容起美人来,这词儿还真是怪多的。

    沈约,潘岳都是史书上出名的美男子。据传潘岳便是而立之年后便早生华发,两鬓如霜雪,但依旧是妙有姿容。

    有的人,在容采上,生来便是上天眷顾。

    清减憔悴,倒是更令人生出一种心软怜惜之意。

    正如此时,姜握站在门口看崔朝在挂艾草,再次想起了沈腰潘鬓这个词,就站在原地欣赏了一回。

    不过鉴赏不同的美是一回事,姜握到底是担心崔朝哀毁过甚,伤及肺腑心神。为此,这一年来,姜握也常去尚药局要些保养的方子,并数次把奉御请回家中为崔朝诊脉。

    故而今日尚药局的奉御,直接就单独为崔朝配了一份个体化的消暑药、茶,特意给她送到了尚书省。

    尚药局奉御还特意道:“大司徒也颇通医术。”奉御知姜相虽不会给人诊脉看病,但对药理懂得不少,此时就殷勤劝道:“故而司徒应当知道,调理用药是一回事,到底还要心志平缓些。郁结可不止是伤心,更是伤身啊。”

    姜握自然知道,情绪对人健康的影响,未必就比某些病症小。

    只是节哀此事说来容易,做到实难。

    夕阳落下去,院中渐渐蕴起凉意。两人就坐在院中,边饮凉茶边闲谈。

    崔朝看了她片刻后,温声道:“你今天,遇到了什么意外之喜吗?”他说是意外之喜,指的自然不是尚书左仆射和大司徒的官位。

    这两件事都在预料之中。

    姜握听他这么问,想起了今日在系统中领到的奖励。

    *

    大朝会结束后,她回到了尚书省单独的院落,与门口的胥吏交代了一声先谢客,单独待了半个时辰。

    而她刚打开系统,就见到满屏金色的小烟花。

    在取消小爱同学的静音后,就听到了小爱同学惊喜的声音依旧带了点哽咽:“恭喜姜老板,达成【白金成就·位极人臣】”

    姜握记得:上次她达成【黄金成就·官居宰相】的时候,小爱同学也激动到哽咽来着,因为不光为了她,还有——

    “我从今日起就是五星客服了!”

    姜握笑了:她想起了遥远的多年前旧事。那时候系统让她选客服,但高级客服都是有服务费的,比如三星人工客服:十根筹子/月;五星人工客服:五十根筹子/月。

    还概不赊账。

    当时姜握一个月自己还搞不来五十筹子呢,当即跟系统表示,星级不重要,什么客服不要钱就用什么。

    她就这样拥有了实习人工客服,因是第一个用户,小爱同学的名字还是她改的。

    小爱忽然道:“姜老板,我觉得自己好像严公公啊。”

    姜握失笑。

    如今,小爱也是五星客服了啊。

    而她则是筹子数目多到,已经可以买下任意一本她想要的指南。比如当年那一本,贵到她一看就晕头的指南——【第一所女校的建立指南】,这本书足足卖一万筹子。

    而且点一下,还会出现高亮备注:【检测到客户处于封建王朝,不建议购买此指南。】

    现在,姜握再次点了一下这本指南上的锁,便发现,高亮备注已经变了:【检测到客户已达成位极人臣成就。友情提示:该指南价格昂贵,一旦售出概不退换,请按需谨慎购买。】

    姜握毫不谨慎,直接点击购买。

    心中有种难以抑制的愉悦:这就是挥金如土的快乐吗?

    一来,她现在确实花的起,二来,就算系统里的各种书籍浩如烟海,她从前松鼠屯坚果一样积攒的筹子,以及每月宰相的‘月薪筹子’都被她挥霍完,也没关系。

    她从来没忘记:【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三:上位者的肯定。】

    当然,系统曾经给她举例解释过这个‘肯定’:比如要是夸她长的好看肯定没用。系统只认权力,能从‘上位者’口中得到‘能力及官位’的肯定,才会被系统认定为能够转化为权力之筹。

    故而太宗一朝、高宗一朝,姜握通过这种方式获取筹子的频率并不太高——

    毕竟皇帝不会有事没事就逮着一个臣子开始肯定和夸赞,一般只有立了大功和升官的时候,才会在朝堂之上,以及诏书上,对臣子进行下阶段总结性赞扬。

    而正常的臣子就更不可能追着皇帝道,您该肯定我了,快夸我。

    但现在嘛……

    姜握愉快决定:筹子要是花光了,就再去找她家陛下刷一下。

    而此时,姜握正在往她的购物车里不要钱似的添加指南,就听系统熟悉的声音响起——

    【亲爱的用户66688号,系统将在接下来的四十九天,逐渐替您提升一点体质(由7点·神满气足,益寿延龄→8点·神元久驻,长命百岁)】

    姜握停了下来,长久凝视这句话。

    她还记得,当年7点体质,系统让她做到了神满气足:精元饱沛,宿疾并消,神气充足。

    至于延年益寿,系统没有给具体的数据,只是表示至少八十岁没问题。

    当时姜握就觉得‘7点’体质有些熟悉。精力充沛加长寿——属于是奋斗半生,终于追上了武皇的出厂自带属性。

    而在之后‘7点’体质的许多年来,姜握发现,对比陛下的精力,自己有时候竟然还略有不如。

    姜握只有在内心感慨:什么叫天赋异禀!起码在身体素质上,武皇是绝对的最顶尖。

    她这一世见人也多了,文臣武将都有,但能跟武皇在身体素质尤其是精神力上比肩的,可能也就刘仁轨等寥寥几人。

    怪不得人道:身体才是一,其余的事业、财富等等都是零,非得跟在一后面才有意义。

    故而这些年,姜握一直颇为期待,体质再次提升后,能给她再叠一层buff。

    如今,也算是心愿达成。

    【神元久驻】下面的备注是:精神体力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下降,是为神元久驻。

    属于虽然未在强度上加多少,但给予了‘持之以恒’的buff。

    然而与之前每次提升体质的纯纯喜悦不同。

    这次,姜握看着后半句,长命百岁,心境已然不同,因她已经送走了许多亲故之人。长命百岁……或许,她的将来就是一场漫无止境的告别。

    她正在出神,就听小爱同学声音再次响起:“姜老板,我是五星客服啦,能够替白金客户申请一次特殊福利。但必须跟初始愿望有关——姜老板有什么想要的吗?”

    姜握想了想:“有的。”

    她的初始愿望,其实并不是长命百岁,只是健康的,好好的活一世。

    何为好好的活一世?在她看来,便是活着的时候,不囿于桎梏随本心而为,走的时候,不必受病痛折磨,不必久病沉疴。

    姜握想起,前世曾见过的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按钮,你按下去,就能够没有痛苦如同睡着一般结束生命,会不会按呢?

    她前世太想要这样一个按钮了。

    今日,姜握对她的五星客服,提交了申请。

    并且得到了一枚如血般殷红的骰子。

    于是,崔朝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意外之喜的时候。

    姜握含笑点头。

    是。

    人生一世,能够掌控自己离开的时间和方式,岂非大幸之事?

    **

    次日,姜握来到了兵部。

    正好看到文成在给太平讲山川要害之图——太平心性活泛,社交生活又丰富,外面的诱惑太多。一旦给她讲太枯燥的知识,她就总想溜走。

    于是文成就给她讲些山川关隘。

    毕竟当年姜握做巡按使的时候,除了出海那一年,太平都是跟着的。走过了天下不少地方。

    此时对着舆图给她讲曾经去过的地方,太平比较爱学习。

    “文成真是好老师。”

    姜握是在窗外听了片刻,才进门去的。

    而太平一见姜握到了,立刻起身还说起了官话道:“大司徒与李尚书想必有要事相谈。”

    重点在下一句:“下官先告退。”

    见姨母摆手,太平欢快跑路。

    文成见太平背影,也有点无奈笑着摇摇头。然后问姜握道:“上回我问你,我是继续留在兵部还是回西域。因去见鸣珂,就把这事儿搁下了。”

    “如今,大司徒怎么说?”

    姜握笑着取出了一张表,递给文成。

    “不但文成你不能走,你还得填填这张表,选一些你看好的打仗苗子,让她们回洛阳。”

    文成接过来,见竹纸上划了一些格子,最顶上的一行字是——《上阳宫军事学校一期招生报名表》

    上阳宫?军事?学校?一期招生?

    怎么说呢,短短一行字,每个字文成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就让文成产生了太多的问题。

    她理了理思路,决定按文字顺序开始问。

    第一个问题就是——

    文成指着前三个字,语气中难免带了些讶然:“陛下把上阳宫给你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约和潘岳是唐之前的人了,但沈腰潘鬓这个形容词开始广为流传,是在南唐李煜的词之后。姜姜没注意拿来用了。

    武皇觉得:还挺会形容(果然是每年都被朕夸文采斐然的宰相)。

    小剧场:

    系统:???我们设置这一条【上位者的肯定】,主要是为了给一些特殊的职位,比如宦官、近侍、暗卫等不好明着升官的用户,让他们能通过‘上位者对能力的肯定’来晋级;再就是激励制度,激励用户多表现多立功,以获得上位者的称赞。

    但……怎么有人卡我们的bug,作为臣子,有事没事竟然追着皇帝要夸夸啊!

    姜姜: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转头面对武皇:请陛下点评下臣今日的公务-

    第299章 学校

    上阳宫。

    无怪文成讶然,姜握自己起初都有些没想到——

    她今日来寻文成前,原本只是去找陛下批块地建学校的。

    自然,在去御前申请之前,她还做了格外详细,图文并茂的策划案。

    陛下越信任她,她便越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姜握心中也知,她若是直接去问陛下要一块地,说是要办学校,只怕陛下也会随口就应下来。

    这样还省了她点灯熬油,把这些年在系统中不断记录添加的计划抄写下来的时间。

    但……不行,有些懒是不能偷的。

    她必得让陛下先了解她的全盘计划,两人再一并商议着来。

    *

    圣神皇帝接过这份奏疏后,就把案上其余的公文都挪开了。

    因手里这份,不,更准确的说是这沓奏疏,厚度颇为可观。

    要认真看完,估计要花不少时间。

    圣神皇帝展开一瞧,就见开头第一句赫然是:“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她不由抬眼一笑道:“你从前奏疏中,倒是少见引《礼记》里头的话。”

    姜握也笑:是,之前她常年被朝臣们拿《礼记》里面的话围追堵截。自是不愿意引其中之文。甚至在家里和署衙的书架上,都把这本书撤了下去。

    如今也没人动不动就谏她一下‘不合礼法’,姜握反而又寻出《礼记》,偶尔还会翻一下。

    其实《礼记》中自有典论之言,比如这句教育为先的话,直到她所在的后世,她的故乡也有‘教育是国之大计’的宗旨。

    只不过从前旁人拿《礼记》来框住她的时候,在她看来,别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了,根本是‘取其精华合成糟粕’。

    怎么都能扭成他们的道理。

    可如今,该她们来解释道理了。

    *

    就开篇第一句话调笑了一句后,圣神皇帝垂眸继续往下看去。

    然而越看神色越肃然,甚至越看越慢。

    需知圣神皇帝虽才登基为帝,但其实之前已经摄政十余年,要算上接触朝政的时间就更久了。绝大多数朝堂庶务对她来说都是驾轻熟就。

    如今朝臣的奏疏,基本上一拿过来大略一扫,心中便有数。

    但这份关于【教育工作】的奏疏,圣神皇帝看了很久。

    久到她自己都未察觉究竟看了多久,只知道终于看完最后一页的时候,都恍然有些渴了。

    还好手边被恰到好处的递上了一杯夏日凉茶。水本身并不冰凉温度合宜,但里面幽幽清凉的药草沁凉润泽,喝下去令人神清气爽。

    姜握给陛下递上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也渴了。毕竟方才皇帝在看她的【办学策划案】,她也没闲着,替皇帝把御案上所有的奏疏都分检过了。

    之后才抬头期待看着皇帝,等待陛下点评。

    想说的话太多,圣神皇帝一时反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先问道:“这件事,你琢磨了许久了吧。”

    此绝非一日之功。

    姜握颔首,心内是跟辛相一样的感慨:主要是从前,一来朝局如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来,最要紧的是,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筹子),实在谈不上系统地建立上层建筑。

    圣神皇帝再次低头,将厚厚一沓竹纸从头捻到尾,忽然想起了之前的登基三步走,以及出版署最开始的三个部门,又感慨道:“你还是喜欢凡事分成三块来做。”

    姜握再次含笑点头。

    是,这确实也是她的习惯之一了。

    所以,她的【办学策划案】也是分成了三大块主体。

    其实文成看到的‘上阳宫军事学校’只是其中三分之一。

    完整的策划案的三部分是:基础教育;精尖教育;军事教育。

    顾名思义——

    何为【基础教育】:即类似于九年义务教育,比较特殊的是,姜握要用到的是《第一所女校的建立指南》,建立的是女校。

    毕竟,此时男子根本不缺学校——官方办学京中有国子监六学二馆,京外也有府、州、县学。民间私人开设的各种书院、学馆、私塾也很多。

    反倒是女娘们,如果不能建立系统教育的制度,只按照现在皇帝特授官职的方式,总有些‘另辟蹊径’的意味,能融入朝堂的人也太少了些,且对上位者的依赖太大。

    与【基础教育】相对的【精尖教育】,重点就截然不同了。预备选择的入学对象,都是在某一方面已经有一定高度的人才。比如说司农寺的年轻农官、工部善于修缮水利河渠的外放胥吏;户部擅统计赋税的九品计史……

    简言之,便是在原有的专业有一定造诣,但是若无真正专家点拨教学,很难再上一层楼的人才。

    姜握设想中的【精尖教育】学校,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现有院士培养下任院士和高级研究员’的机构。

    传承。

    总而言之汇成一句话:要人才!各方面的人才,且多多益善!

    人才,乃发展的第一资源,是真正的国运兴衰所系。

    至于【军事学校】,姜握之所以单独把军事拿出来,也是时代决定的——“国家大事,在祀(祭祀)与戎(军事)。”

    虽则都是学校,但军事学校还是单独拿出来,不要混为一谈更好。

    且军事学校的最终掌控权,也一定得是——

    姜握指着策划案里用朱笔勾勒过的一句,看向皇帝:“到时候,还得请陛下出任军事学校校长。”

    “学校……”

    正如文成看到这个词的时候,虽然能明白意思,但也略微怔了一下。

    圣神皇帝亦把这个词念了两遍。

    因此时还未有‘学校’这个称呼——

    ‘学习之所’自然是自古有之。

    《周礼》中有记载,尧舜之时便有建国学政之所,名为“成均”;再后来西周有如闾塾、党庠、周序;春秋战国之时的稷下学宫,姜握之前还借旧址办过诗会……历朝历代不断演变,一直到现在,成为了国子监(下设六学)。

    “学校。”时隔数十年,姜握不只是再次提到这个故乡最常见的词之一,更是要自己来办学校,心头自然也是百般滋味。

    她回了回神道:“《孟子》里道‘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校者,教也。’”*

    然姜握方才那一瞬间的走神,圣神皇帝自也发现了,她甚至直切要害问道:“学校,也是你梦中之事吗?”

    姜握以《孟子》为‘学校’注释,本就不是为了解释给陛下的。

    听皇帝此问,就直接颔首应是。

    于是圣神皇帝也轻轻点头:“那便以此为名吧。”

    皇帝提朱笔,按照姜握的策划案中写下:初等学校、高等学校、军事学校。

    *

    姜握最开始,真没想过要上阳宫。

    她只是在规划里写了,想要一块离皇城近一些的地建学校,既方便‘校长’亲临,又便于她随时观察进度调整方案。

    再就是建校之地,面积要大一点,尤其是军事学校,总得有能演武的地方,且也为将来的扩建留下余地。

    最后,要是能在之前隋朝留下的建筑群上修缮就更好了,这样能比凭空起楼阁省许多钱,想来辛相和户部那边,能少一点拉扯。

    圣神皇帝看过略想了一想:“这些条件——上阳宫就很合适。”

    不怪文成一见都惊了,实在是上阳宫,并非是寻常行宫。

    这原是高宗晚年,多修行宫之时建造一处宫殿。且也不是凭空而起,是改自隋朝的十六苑,故而极为壮丽宏阔。

    尤其是,上阳宫占地面积之大,是诸多宫殿之最!

    文成一听此事,当场就拿出了洛阳城的舆图,指给姜握看:“上阳宫南即临洛水,西拒谷水,东面即是皇城右掖门之南。”[1]

    可以说上阳宫之大,直接从洛水河畔,一直接到洛阳皇城了!

    如果说只这样描述,不够让人直观明白上阳宫有多大,姜握倒是有一个标准,后世人肯定一看就懂——十一个故宫那么大。

    故宫,古代宫殿计量单位。

    文成望着舆图感慨道:“如此,别说一座军事学校,十座百座都建得!”

    姜握笑道:“谁知道将来,会有多少学校,多少学生呢?”

    说来,与文成的惊讶还不同,姜握最开始听到皇帝将上阳宫给她办学后,第一反应却是——史册之上,神龙政变武皇被迫退位后,正是移居上阳宫,崩于上阳宫。

    而后,上阳宫又变成了李隆基在东都时最喜欢待的宫殿,曾于此“大设庭燎,悬珠玉金银,富贵似非人力。”[1]

    自然,后来也终究逃不过一场废墟。

    姜握不再去想这些。

    她只是看着文成指给她的上阳宫之地——以后,这就是圣神皇帝一朝的学校了!

    **

    端午前夕,帝赐上阳宫与大司徒办学之事,已经传的朝野尽知。

    最先来找姜握的,却是辛相。

    辛相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先绕了个弯:“大司徒可去细细游览过上阳宫?”

    姜握如实道:“去过两次,但上阳宫太大,哪怕是坐车,都十停才走了一二停。”

    辛茂将叹气道:“唉,先帝晚年病得厉害,欲修行宫咱们都不好说什么的。偏就有那善于阿谀奉承的人,曲解上意,将上阳宫修的格外华丽!”

    “当真是陈玉宝以饰台榭,悬明珠于梁柱间!更别提里面那些奇树异草、奇禽异兽。还有,你知道当年那负责修缮上阳宫的韦少监还干了什么事儿吗?”

    辛相越说越心疼,都不用姜握取药,自己就拿出保心丹来磕了一枚,然后才继续道:“他不但构石为山,还在上阳宫挖渠引洛河,生生造悬瀑、湖泊之景。其中也少不了自谋钱财。”

    平心而论,上阳宫修缮的确实好。

    但直接给户部花傻眼了。

    姜握自然知道这件事,当时户部尚书岑长倩(贞观年间宰相岑文本之孙),直接一状告到了五位宰相处。

    给辛相当场就气完了。

    时任大理寺正卿狄仁杰,也为此弹劾了此人,后韦少监被天后罢官。

    但……

    姜握看向辛相:这时候提这些陈年旧事,不会是……

    姜握猜到了八分,只是笑而不语,看辛相到底如何说出口。

    辛茂将道:“我听闻陛下将上阳宫给了大司徒,将来是用以办学?”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办什么学,但不妨碍辛相苦口婆心,甚至拿出了姜握的专业书来劝说她:“大司徒啊,《易经》中就有言:‘君子以俭德辟难。’可见唯有艰苦朴素才能避祸避灾啊!”

    “学子们心性未定,更应见素抱朴,勤补克己。”

    “学堂多有靡丽之物终究不合适。”

    辛茂将最终图穷匕见——

    “不如我带着户部、工部一众官员,将上阳宫中的奢靡富丽之财物收于国库,将来也省了大司徒的麻烦。”

    姜握:辛相,不愧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原文已经标注出处。

    [1]见于《唐六典》。

    小剧场:

    辛相(骑着小三轮车):回收~回收旧珠宝~回收旧金银~回收一切值钱的东西~统统收归国库。

    昭陵与乾陵:

    太宗高宗父子俩,看看自家庄严的皇陵与陪葬之物,再看看带着人去查点上阳宫的辛相……

    开始‘孔融让辛’。

    荔枝(讨好):父皇~辛相从贞观年间,历任户部员外郎、户部侍郎,户部尚书——能有今日全是父皇慧眼识英才,将来百年后,还是陪葬您的昭陵更合适。

    二凤(拍拍):雉奴,辛卿在你手里拜相,在你媳妇手里亦任宰相,自然该入你们的乾陵。(因武皇还没有下令起自己的皇陵,众人先默认她也会入乾陵)

    昭陵诸功臣(甚至连李勣大将军这位‘茂德旧臣’看看他自己的‘家’,都悄咪咪背叛了高宗):同意!辛茂将该陪葬乾陵!昭陵人够多了,住不下啦。

    荔枝:……

    今天,又又又是天皇大帝气哭的一天——

    说是不看评论,但因为上章结尾写到军事学院,还有姜姜卡bug的操作,就想打开看看家人们有什么好的建议和妙趣横生的总结,结果就看到了关于感情线的争论,猛虎落泪jpg。

    其实如果一直追文有看评论的家人们应该就知道,之前也有过关于感情线的争论。而且是有人嫌多有人嫌少。

    放心吧,我是有大纲的,而且每次周末会再写下未来几天的细纲。所以不会被影响大剧情,顶多是影响下码字状态。

    PS:再向家人们报告一个好消息:我现在找到了一个排解看评论会影响心情的方法——去写告别章。

    因为每个主要人物我都倾注了心血,所以每次写告别章都会狠狠创到我自己,让emo的心情变成痛苦。这也算是以毒攻毒了。

    第300章 七成是我的

    窗外,夏日太阳白花花洒了一片。

    屋内弥漫着药草茶、艾叶、端午前遍洒的雄黄粉气息。

    “辛相请坐。”姜握起身去取了一枚新的白瓷盏,倒了一盏案上玻璃壶中的凉茶,放在自己对面:“此事需从长计议。”

    一句话,就想把她们学校的校园划拉一遍?

    那不能够。

    辛茂将也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也就坐下来,先谢过大司徒亲手倒茶,再满怀期待看着姜握。

    姜握取出了一张图——

    “如辛相所说,富丽奢靡之物,摆在学堂里是用不上。”比如她见过上阳宫,许多宫殿里都摆着玉片贴成的贵妃榻、翡翠叶玉石枝的盆景、各种造型的鎏金错银宝鼎……

    这些摆设留下也无用,总不能让学生躺在贵妃榻上听讲。

    而不知为何,姜握想到这个场景,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位能干出这样事儿的,内定入学的学生,自然就是太平。

    姜握把杂念摒去,先跟辛茂将谈正事。

    “辛相想将上阳宫中的摆件、器物都搬走,可以商量。但,搬走后总得给我换上新的——总不能给我留下只剩下房梁的空屋子吧。”

    辛茂将:……怎么说呢,大司徒要是不提要求,他是这么打算的来着。

    他接过姜握递给他的图,一打眼,见上面画了房样子和桌椅,就问道:“这是大司徒画的学堂图?”

    姜握颔首。

    说来,她画这张图的时候,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贞观的最后一年。

    她曾经呈给二凤皇帝一张现代教室图:方正的教室、铁质的桌椅,大扇的玻璃窗、吊灯电扇,甚至黑板与投影仪……

    那一年,她告知太宗皇帝,他所惦念的华夏,依旧长存。

    而如今,她要建学校,修教室了。

    当然,辛茂将手里拿的这张教室图,没有电扇、投影仪等物,但教室、讲台、学生桌椅、柜子等都与她记忆中相仿。

    故而辛茂将看的很满意,频频颔首:不错,屋内不设什么多余的盆景、毡毯、罗帐;所需的桌椅柜案皆无花纹,而且大司徒在旁边标注了,只需结实耐用,无需贵重木材。

    真好,简约(省钱)就是最好的!

    辛茂将迅速心算了下——如果他每搬空上阳宫一间宫室,只需要按照这张图的标准还给大司徒一间‘教室’的话……花费简直是九牛一毛嘛!

    不过辛相到底与旁人不同:就算是一毛,他都要砍砍价。

    于是他指着姜握画的图道:“学生,当以勤苦为上。这椅子是否可去掉靠背,改为方凳?”

    那一个椅子能省不少木材呢!

    姜握:……“辛相,要不您看看,把椅子腿也砍半呗?”

    辛茂将打哈哈:“大司徒真风趣。”

    两人默契跳过这个问题。

    之后辛相就想迅速敲定这件事:“那大司徒,明日我就带人……”

    姜握摇头:“辛相莫急,还有一事。”

    她也图穷匕见:“办学是要钱的——因此上阳宫财物折成的银钱,不能直接由辛相交于户部,而是三七分。”

    辛相立刻道:“什么?大司徒你办学竟然要三成?”

    姜握笑了:“辛相误会了。”她把杯盏往前推了推,预备着辛相要战术喝水。

    “我要七成。”

    辛茂将:……

    果然,辛相直到抓起杯子来喝了两口凉茶,才把已经到嘴边的那句‘世间怎么有如此荒唐之言’给咽了回去。

    一来,对面是上峰。

    二来,最要紧的是,大司徒方才还未应下让他带人去清点物资,可以说这上阳宫的珠宝金银,目前仍旧只属于上阳宫。

    答应了,只能拿到三成。

    但若是不答应,辛茂将想想这一年多来,皇帝(神皇)对大司徒的信重,估计陛下也能允许大司徒不走户部,自行处置上阳宫财物,那可就是一成都没有了!

    三成与零……

    辛茂将越想越心痛,甚至忍不住默默在心里‘腹诽’:变了,她变了!姜相变成大司徒之后就变了,再也不是那个‘随和好说话’‘不在意钱财’的姜相了!

    他忍不住想要再挣扎一下。

    于是他提起了旧事:“从前城建署和出版署,大司徒都是自己拿出银钱来,从不动用官中的。”

    姜握闻言当即正了颜色:“这不一样。”

    从前城建署出版署皆是前所未有之物。一来,在未有成果之前,若想要朝堂为她背书自是很难;二来,当时她们到底不是最高的掌权者,不愿留下任何理由,让人夺走这两署。

    可现在不一样了。

    这次必须是由国家出资,尤其是女校——

    “国子监的一应使费都是出自国库,此番三所学校亦然!”

    这些女学子,不能是她个人办的‘私塾’里走出去的,必须得是官学里走出去的。

    辛茂将极少见到大司徒,对他们几位宰相说话如此严肃而完全不容置疑。

    这一刻,大司徒甚至让他觉出了几分,面对圣神皇帝的错觉和压力。

    以至于辛茂将有些坐不住。

    在他刚准备起身为方才那句话赔不是的时候,就见大司徒恢复了以往的姜相。

    她温和且坚然道:“辛相,不出十年……若是顺利的话,甚至五年内,你就能看到结果。”

    “国库这笔支出,你是不会后悔的。”

    **

    端午休沐前的两日。

    姜握与辛茂将定好了一并去查点一处殿宇——通过上次的谈话,姜握觉得自己还是得跟着辛相去一次。

    先选一处宫殿作为试点,建一个模板出来:免得辛相连描着金粉的窗户,门户上悬挂的绣缎锦帘等类似可以留下的物资,都给她拆了弄走。

    晨起,姜握来到了上阳宫的正门口。

    上阳宫的朝向与长安的太极宫、大明宫以及洛阳的紫微宫都不同——作为皇城,皆坐北朝南,以示天子南面群臣之尊。

    而上阳宫,则是坐西朝东。

    巍峨宫殿,面向日升之东方。

    姜握早早就到了,立在正门处,看了完整的日出东方。

    *

    姜握是自己来的,但辛相身后跟了十数人,其中有两三个着绯袍的官员、其余大多都是五品下的碧衣官员。

    于是皆上前,略带惶恐拘束:“见过大司徒。”

    姜握认得其中有户部度支郎中——专门负责掌国用支出,计每年所入之税赋,所出之使费。

    此外,辛茂将还带了工部和将作监的人:金玉摆件等物,自然可以直接带走。但有些影壁、装潢等物,得知道哪些能拆了带走,哪些不能。

    这些人,姜握都理解,倒是见辛相居然连司农寺的人都带上了,多看了两眼。

    辛茂将解释道:“那些个奇树异草、奇禽异兽,在宫中养着多有花销。”

    “倒不如变卖了,还是一笔可观的银钱。”他随手指着一株牡丹道:“据说,这一品名种,就这单株,就能卖二百贯。”

    司农寺官员在后面小心纠正:“回大司徒,辛相,这一株可不止二百贯——若是标明是宫里出去的,就更贵了。”

    辛相摇头道:“其实都是花,有什么分别?就像那城建署的玻璃碗,与瓷碗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分别。只架不住有冤大头愿意花钱买。”

    姜握笑道:“这话,辛相别让王相听见。”

    辛茂将显然也想起极爱花草的王神玉,也摇头笑道:“王相,得亏出身太原王氏,往上数十代都不为钱财事发愁,否则就他那个花法……”

    **

    两人一并沿着树荫往上阳宫内走去。

    身后跟着的十数官员,则在一路打量并记录:按照辛相的吩咐,看看什么能搬走。

    他们选定的‘模板宫殿’为观风殿建筑群。

    上阳宫占地面积极大,大约可以分为八块建筑群——每一块都比故宫还要大。

    他们两人一日也逛不完一处建筑群,只好选了观风正殿,以及附带的院、殿、堂、亭、台、观作为代表。

    观风殿乃大殿,修的自是富丽堂皇。

    辛相看着‘琉璃瓦’‘红油漆殿柱’‘描金纹饰’‘镂饰各种花纹的门栏窗槅’,一边走一边摇头。

    真是可惜了的,也搬不走。

    看过正殿后,辛相出门来,是真的‘抚栏而叹’,然后低头一看这抚的栏杆,还是拆不走的白玉栏,就更心痛了。

    辛相转头就见大司徒亦抚栏杆而望远,神色间竟然有些与往日不同的感伤。他还以为大司徒跟他一样叹息此处之奢靡。

    自然,姜握也有此感,但更多的缘故,还是因为她远远望到了仙居殿。

    在系统里看到的史书,不期然浮现在眼前:“……是日,(武皇)崩于上阳宫之仙居殿,年八十三。”*

    于是辛茂将就听大司徒道:“辛相,仙居殿的正殿不要动了。之前陛下驾临行宫时曾住过这里。”

    辛相颔首表示赞同:他也是有底线的,总得留出几间宫室来保持原样,将来陛下驾临还得暂歇,不能都给搬空了。

    *

    户部的官员们在殿内继续记录,两人在外凭栏闲谈。

    说来姜握今日与辛茂将一起来,还有一事:教育大计,教师为本。

    光搭起一个学校的架子没有用,还需要强大的师资——

    姜握早就熟谙不能只有自己卷的真理,她从身边抓起:“辛相,高等学校会设置许多学院,不知能否请辛相出任‘经济学院院长’?”

    辛茂将虽知道姜相奉命办学之事,但他关注的是上阳宫本身,对学堂本身之事了解不多,故而略有疑惑:“经济学院?”

    姜握笑道:“辛相不是常抱怨,户部真正能顶事的官员胥吏总是不够吗?之前虽有‘资考授官’制度,但也只能等擅长术算的人报名来考。”

    “可现在,辛相可以自己亲自教出更多擅于‘经费赒给、厘清户籍、藏货赢储、谋算度支’的人才来了。”

    辛茂将转头看了看跟在他后面的几位郎中、员外郎。

    从前户部许多官员都是他带出来的,比如现任户部侍郎岑长倩。

    但他现在到底是宰相,去亲自带人的时候少了——若他还在户部,也不会出现上阳宫都先超额建完了(有朝廷背书,韦少监还到处赊账来着),户部才后知后觉继而傻眼的情况。

    他再转头看了看大司徒,想起了那日她也曾神色肃然道:“辛相,你要信我。教育是百年大计,是最值得的‘度支’。”

    夏日的阳光,明亮亮照在观风殿前。

    辛相颔首:“好。大司徒若是信得过,便将‘经济学院’交给我吧。”

    他说起‘经济学院’四个字的时候,还略微有点陌生。

    随后又好奇问道:“大司徒,这学校里,除了经济学院,还有什么学院?”

    姜握笑道:“还有很多啊,诸如文学院、法学院、管理学院、农学院、医学院……”[1]

    她一时也说不完,且今日也没必要说完:“明日,端午休沐前的最后一日。咱们开一次三省六部九寺的大议事会。”

    “只论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根据《旧唐书·则天皇后武曌本纪》:冬十一月壬寅,则天将大渐,遗制祔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是日,崩于上阳宫之仙居殿,年八十三。

    [1]大专业名称见于《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12年)》专业目录共包含12个学科门类(不含军事学)。

    昭陵小剧场:

    听说上阳宫高等学校的学科设置,昭陵众人开始讨论,他们能做什么学院的院长——

    长孙无忌(拿出《贞观律》《永徽疏议》等法学著作):法学院院长,就都不要跟我抢了。

    房玄龄、杜如晦(谦虚):经济学、管理学院长,我们‘勉强’可以胜任吧。

    李靖&李勣&苏定方等(名将太多了列举不完):军事学校被我们承包了。

    ……

    二凤皇帝(六边形战士的苦恼):朕,好像都可以。

    众人(捧场)(挥舞手里的香火灯烛):陛下,陛下,陛下!(欢呼)

    *

    然而二凤皇帝一个没注意,儿子们又扯起了头花——

    李泰(大声):我可以去文学院,也可以去教地理。(《括地志》)。

    李承乾&荔枝(视而不见):没人问你。

    李承乾(温声):雉奴如果做老师,想去什么学院教书呢?

    李泰(趁荔枝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表演学院!这么能装,不去表演学院可惜了!

    荔枝(登时眼泪汪汪)。

    李承乾(挽袖子):胖绿鸟真的好烦。

    (长孙皇后第一万次调解儿子们扯头花,但想起在昭陵看过了雉奴的一生:不得不说,青雀说的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

    二凤皇帝(心动)(并觉得心动不如行动):要不,咱们也在地府办起学校来吧,大家出去抓点魂回来如何?

    阎罗王:??!你们不要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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