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第一次大议事

    天授元年,端午前一日。

    朝臣们陆续进入尚书省,只见都堂官阙峨然屹立。

    如果说皇城正殿是天子上朝,文武百官列朝奏事回禀之所。

    那么尚书省的都堂,便是宰相们带着朝堂官员议事之所。

    根据列会朝臣的部门数目,分为大议事(三省六部九寺等各署俱全)与小议事(宰相与涉事相应署衙)。

    今日,自然是大议事。

    为防人多口杂会议冗长,参加议事的官员,品级是定在五品以上,基本卡在各署衙各部门的负责人一级上。

    *

    裴行俭今日到的颇早。

    其余已经早到的朝臣皆起身见礼:“裴相。”

    裴行俭一一颔首还礼,走到属于自己的宰相位坐定。

    然而才坐下,就不由就想起了过去一次很惨痛的大议事——那还是先帝年间,姜相‘因病辞去’相位,离开京城去做巡按使。

    然后……刘仁轨调任尚书左仆射,第一场大朝会,就为备旱灾事与王神玉当场吵翻。

    裴行俭当时劝了这个劝那个,累个半死,也完全没有任何劝架成果。

    两位宰相直接一个拍桌子,一个拂袖而去,直闹到时为天后的圣神皇帝跟前去,才拆解了此事,各安其职。

    裴行俭当时的心态就是:我做了什么孽要做这两人的调解员!同时希望姜相赶紧回来,共建和谐朝堂。

    如今……裴行俭望着这洛阳宫的尚书省都堂,姜相不但归朝,今日还是她第一次作为尚书左仆射,主持大议事。

    因思及旧事,裴行俭略微有些走神,直到有声音把他唤回——

    “裴相。”是两道女声。

    裴行俭闻言回神起身,先与其中一人见礼:“镇国公主。”然后再与一人还礼:“库狄署令。”

    时日流去如江河,而朝堂之上,已多与旧年不同。

    从前出版署与城建署,初设的时候官位是颇低的。哪怕是其中最高的官职署令,也不过正六品(哪怕如此,当年在朝堂上也是颇费了一番力气才通过的,若再涉及五品以上的官位,必不能成)。

    不同品阶的官员,服制不同。

    裴行俭就见夫人穿了许多年的深绿色官袍。

    直到陛下临朝称制,改各官制官名之时,才就把两署的品阶提了上来,且直接改成与九寺的官职设置等同——正卿(署令)一人,从三品;少卿(副署令)二人,从四品,署正二人(从五品)。

    所以今日,镇国安定公主也好,库狄琚也好,都是以两署一把手,署令的从三品官职列席的,并非因为旁的身份(公主/兼任的礼部侍郎)。

    裴行俭目送夫人着紫袍入座,与下属交谈——在镇国公主和库狄琚到都堂之前,两署的副署令和署正自然先到了,她们起身与上峰见过礼后,还趁此机会赶紧拿出公文请镇国公主与库狄署令看。

    毕竟这两人都是大忙人,不是随时都能找到她们的。

    正好趁现在开会前的候场时间,抓住领导审核签字!为此,她们连纸笔和印泥都准备好了。

    望着数位服制不同的女官低声交谈,裴行俭忽然想起一个词:姹紫嫣红。

    说来,他是亲眼见着姜相一路行来:绿衣、绯袍、紫服。可那时,终究只有她一人,她在朝堂上踽踽独行,走过了所有的颜色。

    如今,终是不同了。

    且不止有文臣陪她立在朝堂之上,还有……裴行俭的目光落在方踏入大门的人身上。

    亦是一身紫袍。

    时任兵部尚书,安西大都护李文成。

    “李尚书稍等。”裴行俭叫住李文成。

    因裴行俭为尚书右仆射,他旁边座位,应该是吏部尚书狄仁杰的。狄仁杰也已经到了,还带了一堆吏部公文来批。

    此时他见裴行俭有话要与李尚书说,就主动起身卷了他的公文笑道:“我挪一个座位,裴相好与李尚书谈事。”

    说完就挪到兵部尚书位置上去,然后边批公文,还能边分神听两人谈话。

    果然,两人谈的是狄仁杰也很感兴趣的【军事学校】。

    不比【初等学校】与【高等学校】这两个名字,一打眼看不出具体的教学内容,军事学校则是直接点题了。

    而且李文成、裴行俭与姜握都是多年好友,均是在今日之前,就拿到了军事学校的学科设置——

    其中有一大类学科便是:教习战术。

    裴行俭就在与文成商议,他想要负责教授这一块,也是为自己找弟子。

    “不然将来,怎么见师父和师公。”

    他们师门,自李靖大将军起,传到苏定方大将军,再到裴行俭,一直是单传。然而裴行俭到现在还没找到个合适的传人。

    “四时祭祀师父师公之时,我都记挂着这件事,怕他们在昭陵的九泉之下都要骂我。”

    “然素日公务缠身,实没有精力去搜寻好的苗子。”

    如今这军校,不就是瞌睡了有人给送枕头吗?

    裴行俭说完,却见李文成摇头笑道:“裴相,善战者,未必擅教习战术。”

    合着裴相是觉得,他没收到徒弟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没空去收?

    文成曾经听姜握讲过一次裴行俭的师父,苏定方大将军是怎么给她讲兵书战术的。

    直接用《孙子兵法》里那句‘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来解释他是怎么灭掉西突厥的。*

    姜握听过后:听了,又好像没听,总之,不明觉厉。

    当然重点主要是落在‘不明’上。

    他们这一脉,主打一个天赋悟性与玄妙。

    故而文成此时也不应下裴行俭,只道:“将来裴相可以去试讲两节,看看自己适宜教学生战术否。”

    裴行俭此时对自己还是很自信的,还颔首笑应道:“好,多谢李尚书成全。”

    文成:我不是,我没有。

    **

    姜握进入尚书省都堂时,看清在座宰相的瞬间,还以为自己迟到了——

    王神玉居然在座!

    需知,大朝会也好,大议事会也好,姜握一贯有早到一盏茶的习惯。

    哪怕她如今已然是尚书左仆射,是领头的组织者而非参会者,但在座都是多年同僚,她也不觉得自己非要压轴出场,依旧是按照往日的习惯到了。

    卡着最后时间压轴出场这件事,还是比较适合王相。

    然而今日,姜握进门的时候,却看到王神玉已经坐在中书令的座位上,正在与辛相说话。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我院中的刻漏坏了?我来迟了?

    直到看了三次都堂中摆着的大刻漏上的时辰,姜握才确定了,不是她迟到了,竟然是王神玉早到了!

    *

    王神玉早到这件事,震惊的不只是姜握。

    王相进门的时候,整个都堂都霎时静了一静——甭管朝臣们原本在干什么,都像是一群听到声响的狐獴一样,齐刷刷看向王相不动了。

    打破这番寂静的,还是紧赶慢赶,跟在王神玉身后进门的许相许圉师。

    许相一看就是‘赶着疾行而来’,进门时还气喘吁吁的——确实如此,许圉师原本在路上正常走着,结果一个拐弯,看到王相的背影居然走在他前面……许圉师当即就心里‘咯噔’不断:完了!今天我走的这么慢吗?居然迟到了!

    于是立刻加速。

    直到进门看清刻漏,许圉师才边倒气儿边无语: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相怎么早到了一刻钟!

    许相倒过气后,还给自己倒了枚保心丹吃:刚才一路疾走,可是累坏他了。许圉师心道:可得保重自己,别刚当上宰相就病了,多耽误上进啊。

    在众人的震惊中,王神玉倒是依旧如常。

    毕竟,他是能在百官跟前风雅行完皇后亲蚕礼的心理素质,此时也只是如往日一般走到辛茂将旁边去坐下。

    才落座就主动与辛茂将攀谈道:“听闻昨日,大司徒与辛相去看上阳宫观风殿了?”

    辛相从震惊中回魂,下意识点头道:“是,花了半日,才大略转了一半。”

    姜握与辛茂将先去看观风殿建筑群的原因,也是此殿离皇城最近。

    要改建学校,也是先从观风殿群改起。

    不然这些‘老师们’每回从皇城中赶去学校上课,时间都要花在路上了。

    王神玉听完就道:“从前,我也随驾去过一次上阳宫。”

    然后也图穷匕见,直奔重点——也是他居然早早出现在议事会上的缘故:“上阳宫与紫微宫不同,一半宫殿临于洛水且地势颇高,可谓是山水隐映,因而花气氲盛,许多花木颇为罕见……”

    “既然户部都要变卖,我先去挑一挑买一些如何?”

    听王神玉此话,辛相再次战术端水,心道:不如何!

    辛茂将是想把这些花木卖给东都内的有钱冤大头们的。需知不比长安城中的世家、勋贵、簪缨豪族,已经被城建署‘薅羊毛宰大户’割了多年,已经有了些防范心理,甚至有越来越难割的趋势。

    洛阳神都,到底是新都城。

    也就是说,附近的豪族世家名门,过去被宰的次数少很多,还很傻白甜也很肥润。

    这不正好?

    对于辛茂将来说,少赚钱就是亏钱。他不愿意卖给王神玉。

    而且王相眼光又好,他挑走的花木,一定是最顶尖的那批,这里外里得赔本多少啊。

    然而还是那句话,他这里不应,王神玉的脾气,别说能直接找大司徒,只怕都能直接找到御前去。

    辛相想一想:万一陛下心情好,一松口任由王相挑……

    不行,还是他这里来吧,还能卡一卡王相。

    于是辛茂将道:“王相想挑点花木也好,但这数量可不能太多,那么就……”

    “两株。”

    “五十株。”

    两人同时报出了自己的心理预期,然后同时被对方震惊了。

    姜握就是这时候进门的。

    *

    随着大司徒进门,尚书省都堂内的安静,与方才王相进门的震惊之静还不同。

    这次,是所有人停了下来,注视着走向东首高台的大司徒。

    据说,这洛阳皇城内的尚书省都堂,是按照大司徒的意思改过的——高台背后的墙壁上,镶嵌的不是什么装饰用的壁瓶,而是一些错落有致的钩子。

    此时,他们知道这些钩子是干什么的了。

    跟着大司徒进门的女亲卫,麻利地将几张图挂在了钩子上。

    之后,在座的朝臣,就见大司徒手里拿了一根可以伸缩调解长短的银杆,走上了高台,指着其中一张图,干脆利落开门见山——

    “诸位,咱们开始吧。”

    **

    姜握放在最前面来说的,还是女校,也就是初等学校。

    辛茂将那日下意识的话,也算是给姜握提了醒。她今日先说此事,正是要郑重地告诉在座的所有朝臣:此学校与国子监等同,皆为朝堂官学!

    “且以洛阳城第一所【初等学校】为试点。”

    “将来,就如同各地有州学、县学一般,也会陆续设置地方的初等学校。”

    朝臣们均应是。

    甚至有些已经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送女儿来上学。

    其实此时的富贵人家,多是很注重女儿教育的,但对女儿的教学,自然都是请女先生(有些豪气人家还不止请一位女先生)回家。

    这种让女儿每日外出,去与许多陌生人一起上学,且看学科设置,学的绝不只是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过,不少朝臣冒出‘前所未有’这个想法后,不由看向高台上正在主持大议事会的大司徒,以及这都堂内的数位女官。

    还有,更重要的,坐在帝位上的女帝。

    这不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已经有些心思活泛的朝臣,下定决心,起码要选一两个女儿/孙女入学,这第一批入学的女学子,总是不同的嘛。

    而且看一看此时都堂内,着朱紫之服的女官们,朝臣们也不得不心动:从前只能培养家中子孙,若是子孙不成器就得愁死,如今却是多了一重选择——儿孙不争气,没准家中的女孩子们行呢!

    *

    今日议事的大头还是【高等学校】。

    毕竟初等学校的一应建设规制,姜握是有一本昂贵却也详细的指南在手的。

    系统是一分钱一分货,里面连教材都给她备好了。并且初等学校里的老师,相对也好找一些。

    于是这【高等学校】的师资,才是今日议事的最重之事。

    姜握示意聂雨点换上【高等学校】学院设置的几张图。

    辛相也是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十二学院——

    文学、历史学、哲学、经济学、管理学、法学、教育学、艺术学、理学、工学、医学、农学。[1]

    不但有十二大学院及学院备注,还有树枝状的线条,延伸出来的下设分学科。

    辛相先不管别的学院,只去看自己应下来的经济学院——

    一看就入迷了:下面设置的学科有财政学、税收学、度支学……甚至还有一科‘对外贸易学’。

    辛相当时就在心里琢磨开了:这不光是跟户部有关,跟各州县直属于朝廷的互市监和市舶司(海关)、甚至鸿胪寺有关了。

    与辛相一样,其余的朝臣都去关注他们擅长的领域——

    比如狄仁杰先看向的就是法学院。

    工部尚书娄师德则看向下设‘土木、水利’等学科的工学院。

    而司农寺吴正卿的眼睛就没从农学院的科目图上转开过。

    ……

    因一时要接受的信息太多,尚书省都堂再次出现了一片寂静。

    如果思维是风的话,此时屋内应该每个人头顶都卷着一场风暴。

    唯有姜握所在的台上,应是和风细雨。

    她只是欣慰看着尚书省都堂——

    如今这里,对她来说,不是大议事会,而是人才引进大会。

    如果说姜握之前是要主动捞人到自己碗里,有时候还要强扭瓜一下,那么现在,她就是要‘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

    毕竟当老师,不光得有水准,还得有主观能动性,愿意好好教。

    姜握耐心的等了好一会儿,让朝臣们缓了缓精神。

    然后‘姜太公’放下了直钩子:“这三所学校,陛下都会亲自出任校长。学校师资,也都会由陛下亲自审批。”

    官员们:顿时有了斗志!

    **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了斗志。

    王神玉就好想长叹一声——

    他原以为最痛苦的事,是不能致仕,必须在朝堂做官。现在才知道,原来苦难没有止境,最痛苦的是不但不能致仕,还得在朝堂上打两份工!

    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啊。*

    真是至理名言!

    于是,姜握就见王中书令抬了抬手,示意要发言。

    “王相?”

    王神玉秉持着‘如果我是水鬼,所有人都得给我下水’的精神,开口道:“说来,乐城郡公(刘仁轨)在外面游山玩水好久了吧。”

    让他回来!

    旁边,狄仁杰忍了忍笑才发言道:“乐城郡公并非只游山玩水,他一路都扮作寻常百姓‘微服’,很是遇到些州县的不法事。”

    之前狄仁杰还在大理寺的时候,就接到了刘相远程送回来的不少地方案件。

    姜握笑道:“乐城郡公已然要归京了。”

    她手上的银杆指了指方才被朝臣们忽略的一个机构——教务处。

    “我请乐城郡公回京来做‘教务处处长’。”

    之后如同解释学院名称一样,给在座诸人解释了下【教务处】这个教学管理机构:“负责主掌名簿,勾检监事。凡学子有不率师教,违背校规者,按例惩罚。”

    不但如此……

    “此外,教务处也要安排学子的入学考核、定期考核、终期考核等事。”

    听完大司徒笑眯眯的发言,在座众人据是身躯一震。

    已经开始为还没有入学的学子们默哀了起来。

    然而还没有完——

    “对了。”大司徒的笑意愈发温和如春风:“教务处不只管学生的。”

    “也负责考核老师的授课进度、课程优劣。”

    在座诸臣同时失色:那还管啥学子啊……还是先哀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已标注出处。

    [1]见于《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12年)》

    PS:学校这段,应该会写的细一点~

    本章先提了一句,姜姜给朝臣们解释过学院名字(类似于解释教务处)。后文还会逐渐详细写到各学院与现代学院,因为时代不同的改动区别~家人们莫急~

    刘仁轨:我回来了,让我看看谁在偷懒。

    诸位宰相(包括姜大司徒)与从前一样:猫猫趴窗探头,猫猫挥爪欢迎,猫猫被抓住工作,猫猫四下逃散。

    再有:王相进门那段,家人们如果之前不知道狐獴,可以去看看,有很多视频,一家子齐刷刷立在那里很可爱hhh

    第302章 我想做副校长

    这日,尚书省都堂的大议事散场时,已然是下午了。

    还好朝廷本来就为各署衙设置公厨,定了凡当值日,皆由朝廷安排午间工作餐供给官员。

    本就是夏日,用过丰盛的午膳,虽有消暑茶喝着,不少朝臣还是显得昏昏欲睡无精打采起来。

    姜握也早有准备:毕竟,天生点满精神体力的人还是极少数。

    故而下晌,她就没安排需要头脑风暴的学校事,只安排了些朝堂琐事,就着大议事各署衙掌事者俱在的时候一并说了——毕竟五月嘛,传统的放假月,除了端午的休沐外、还有十五天的田假。

    姜握是很赞成休沐不调休的。

    自然前提也是各署衙在休沐前,把各部的公务与当值官员都安排好,不至于一旦有紧急朝事,全掉在地上。

    听大司徒开始例行问起,大休沐之前的公务安排,各署衙的一把手也纷纷取出袖中早早备好的公文,挨个做了下简短的汇报。

    之后,就耳畔如闻仙乐——

    大司徒道:“既如此,今日就到这里了。”并带着笑意,祝各位同僚们接下来的休沐日平安愉快,并嘱咐了夏日炎炎预防中暑。

    然而诸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就听吏部尚书狄仁杰趁各部的官员都在,站出来提醒了大家一声:五月大休沐期间,吏部会去各部查考勤。

    若有职务废阙,不在其衙,是要计入年度考功的。

    不少朝臣听了这话,当即幽幽怨怨看了一眼狄仁杰:这位狄尚书从前在大理寺多年,就以‘从无决断迟滞,判事皆定夺合理’著称。

    如今虽才调任吏部不久,也是人所共见的公务纯熟无差。

    且不少人想起,当年刘相去‘再次平定辽东’之时,狄仁杰还奉命代为整饬部分南衙府兵——

    综上所述,朝臣们悲伤地发现:狄尚书简直就是一个小号(未成长完全版)的刘相嘛!

    再一想,好嘛,标准号的刘相也要回来。

    朝臣们越发觉得,这回休沐有种‘过最后一个好年’的感觉。

    显然还是王相想的开,已经获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去管明日事’的精髓。

    刚刚结束议事会,他就与大司徒和辛相道,这几日端午休沐,他就准备全花在逛上阳宫挑花木上了。

    辛相:……但凡王中书令当值,有这十分之一的热忱,就好了。

    之后他又眼巴巴看向大司徒:您看看王相,您说句话啊。

    毕竟折卖花木所得的银钱,您也拿七成呢!

    管管王相!

    然而只见大司徒对王神玉颔首道:“上阳宫的花木,王相先挑吧。”

    姜握:毕竟这些年,她院中也没少了王相精心栽培的花木,只看在几株山茶花的份上,就得成全王相这最大的爱好。

    不但如此,让他去挑花花草草,也是安慰王神玉,刘仁轨又将在某些方面管住他的郁闷。

    **

    时至下晌,日光偏斜,在廊下切出一块块光影。

    紫袍朱袍的朝臣们,鱼贯离开了尚书省。

    说来,除外极个别人外,这日绝大多数朝臣走出都堂的时候,都处于用脑过度的过载状态。

    累的都不想彼此寒暄了。

    毕竟这一日,他们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新名词。只各个学院和学科的名字,就够烧脑了——虽说大司徒像解释【教务处】一样,挨个都给他们解释过了。

    但一下子记住这么多新词儿,哪怕是科举出身卷出来的诸位朝臣,也有些累了。

    同时绝大多数人心里浮现出一个想法——大司徒果然圣神皇帝手里用出来的宰相!

    论起喜欢‘起名’‘改名’这件事,两人完全是一样热衷啊!

    毕竟文武百官是亲眼看着圣神皇帝把宫殿、官制、职位、甚至皇帝的尊号,连着自己的尊姓大名都改了一遍。

    如今看来,大司徒也不逞多让啊!

    办个学校,其讲授科目,起的都是新鲜的名字。

    真像。

    不但如此……还有些重臣想的更深一层:圣神皇帝与大司徒如此做,也是为了从‘名字’上就跟过去的官学区分开吧。

    新帝显然是要培植自己在朝堂和军中的绝对嫡系。

    所以,才会兴办女学,甚至连军事学校,旁的老师都还未定下,就先定下了安西大都护李文成。

    是一个新的时代滚滚而来。

    对许多朝臣来说,他们会为此而欢喜吗?

    并不。

    不论改变的具体内容,只‘改变’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令人不安。

    何况还是自古未有之变,上面的皇帝变成了女人不说,身边显而易见还要出现越来越多的女官。

    怎么可能毫无芥蒂欢欢喜喜的直接接受?

    但圣神皇帝也没有给他们‘表达不喜欢和拒绝’的余地——

    过去的一年,圣神皇帝已经用太多的实例告诉了满朝文武:朕的决定,你们可以心态良好的接受,也可以姿态难看的被迫接受。

    仅此而已。

    *

    众人都离开后,姜握倒是又在尚书省都堂内多坐了一会儿——

    不同思想的碰撞会带来新的火花。

    当她把现代华夏高等教育的体系,一下子展示给此时代的官员们后,自然收到了无数的问题。

    有些疑惑,还真是姜握只靠想象推测,没有预料到的。

    说到底,虽然她在古代的年数,已经远远超过了前世的日子。但从根上,她始终不完全属于这里,她真正思想塑形的阶段,是在她的故乡。

    今日,她就像一个现代人,通过PPT(图表)的方式,向古人做了一场关于高等教育的‘历史直播’。

    故而议事会后,姜握就没离开尚书省,而是根据今日得到的反馈以及灵感,当即开始修改她的方案。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人唤她。

    “姨母。”

    姜握抬头:“曜初?”她记得这孩子方才跟库狄琚一起离开了。

    曜初走上高台。

    姜握就往边上挪了挪——座椅很宽大,坐两三个女子都没问题。

    曜初就如幼时一般,靠坐在姨母兼老师身旁,看她写公文。这让她想起,其实许多不常见的字,她都是这样认识的。

    姨母有时候,还会把自己的印章给她让她来盖。

    曜初有点出神。

    而姜握见曜初望着她笔下的公文,也就先停笔,直接搁到两人之间让她看的更方便些,然后温声问道:“曜初是有什么关于学校的事,单独与我说吗?”

    比起旁人今日的‘头脑过载’,曜初的接受度无疑是最好的。

    毕竟是从小跟着姨母长大的,有些词句,姜握要停下来跟官员们解释,但对着曜初就完全不必。

    故而曜初去而复返,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其实很多人没有注意到,但她注意到了:姨母的图表上,在校长下面还列出了一个职位:具体分管教学工作的副校长。

    是啊,皇帝日理万机,对学校,尤其是还是三所学校,是不可能事无巨细过问的。

    副校长,大概才是学校的真正管理领导。

    曜初静了静神,抬眼望向姜握,认真道:“姨母,我想做【初等学校】的副校长,可以吗?”

    姜握回望,深深看向曜初的眼眸。

    如果说,出版署是姜握交给曜初去做的;从前‘洛河圣图’之事,是曜初看懂了朝局跟着她做的;那么这次……主动要求做【初等学校】副校长的曜初,又迈上了另一个台阶。

    曜初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所学校的意义。

    是为了不让女官成为昙花一现,成为‘圣神皇帝’一朝的特供官职,是为了——未来。

    曜初冷静道:“如果现有的朝臣,不会愿意支持,甚至不会想到我做皇储。那么,我就去培养新的朝臣。”

    “所以姨母,我来接手【初等学校】好不好?”

    她的眼睛与语气里,是似曾相识的野心。

    姜握看了曜初片刻,忽然笑了——

    她没有表态,而是反问曜初:“这话,你为何不直接去蓬莱殿御前问?”姜握的手指点着案上的公文:“你明知所有的师资职官,都是陛下来定。”

    曜初也笑了,带着一点年幼时偶尔想要躲懒却被撞破后的笑容:“姨母都明白,还要问我。”

    是。

    她先来问姨母,是为了更准确的探知母亲的心意。

    为着……母亲不再只是母亲,更是皇帝!而她,却不想做个单纯的公主,她要走向的是皇储之位。

    而历来皇帝与皇储之间,必然不是寻常亲子之间的关系。

    门外守着的,都是她们最信任的亲卫,曜初进门的时候就吩咐过了不许人靠近。

    但此时,曜初还是把下颌搁在姨母肩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耳语声,露出了在旁人前不会有的坦率直白道:“姨母,如果我把【初等学校】攥在手里。将来有一日……母亲会不会觉得我心太大了?”

    姜握拍了拍曜初垂下来的手。

    她如从前一般先肯定曜初,也是鼓励孩子以后敢于继续表达自己的想法:“曜初做的很好。你看,你现在做什么大的决定之前,已经能想到十年二十年之后的弊端了。”

    是,曜初担忧的绝非现在。

    【初等学校】从开设,到摸索着改进,到成熟至能够培养出一批批可以像国子监学子一起考官的女学子,显然不是一个短期内能达成的目标。

    曜初是看到过姨母的策划案:教育乃百年大计。

    此时,她接过【初等学校】,就像当年接过草创的出版署。

    因接过的是个百事待兴的艰难之事,在如今看来,只是体贴地为帝王分忧。

    但曜初已然不再只看眼前事,她的目光,已经能看的很远。

    在将来,这些【初等学校】出去的女学子,会渐渐多起来,在朝堂之上形成不可忽视的一股政治力量。

    在曜初自己的规划里,那时候,她一定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储了。

    那时候,帝王目之所及,朝堂上许多官员,尤其是女官,都是从皇储所掌控的学校出来的……

    “曜初,你能想到将来,能够未雨绸缪,这很好。”

    “但,不要怕。”

    姨母的声音,总让曜初想起自己的封号:安定。

    令她心意安定。

    曜初听见姨母在说:“去做吧。”

    “如果将来,你与陛下之间有什么误会,有彼此不好说的话,我会居中转圜。”

    “如果有朝臣在陛下面前对此事进谗言,我会为你分辩。”

    “自然,如果将来你一时迷惑,走岔了路,我也会提点你。”

    姜握想起了系统中最新的体质【神元久驻,长命百岁】,也想到了她那枚殷红色的骰子。

    她声音依旧稳定而温和:“曜初,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

    “我放心为止。”

    **

    这一日,姜握来到蓬莱殿前,已经是黄昏时分。

    因而见到了一番霄倚霞连、光曜疏轩的美景。

    她入殿内后,就去推开了窗子,请陛下同赏外面落日流霞。

    看过夕阳后,姜握提起方才进门的看到的场景——

    她进门时,就见圣神皇帝原本正在聚精会神写着什么,听到声音抬眼看她进门,就停了笔。

    还随手用奏疏将方才正在写的纸张掩住。

    哪怕皇帝这些举动做的很自然,姜握还是看出来了:陛下,这是在写什么不愿意被人看到的东西?

    会是什么?

    虽然知道‘好奇害死猫’的道理,但姜握到底还是没忍住——像是看到大猫在跟前,虎须一颤一颤的,自然是忍不住想要捋一捋试试。

    她很小声发问:“陛下,是在写那种不能见人的话本吗?”

    圣神皇帝:……

    姜握说完后就迅速道:“臣告退”。

    边说已经边往后退,准备溜走。

    然而刚退到一半,就听皇帝出声令止:“站下!”

    姜握认真反思自己的错误:唉,应该先走到门口,再问方才的问题。

    圣神皇帝抽出奏疏下的几张纸:“这些事,朕也才想了个大略,原想着细细理一理再说。”

    “如今不拿出来给大司徒看。”皇帝在官位上特意加重了语气,然后道:“朕倒无法得证‘清白’了。”

    “拿去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不负责任小剧场:

    昭陵小剧场。

    李承乾看到姜握与曜初的对话,心道:假如当年,他与父皇之间也有这样一个人,他们父子是否不会……

    (他转头对长孙皇后):如果当年,阿娘一直在就好了。

    二凤皇帝听了这话,当场破防。

    荔枝看到父母兄长伤感,也跟着落泪。

    哭了一半,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等,兄长说,如果阿娘在就好了……

    是,一个贤明聪慧,且与皇帝和太子都感情深厚的皇后,必然能够居中调和许多矛盾。

    那么类比过来,媚娘是皇帝,曜初是太子……那姜卿……

    荔枝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朕才是圣神皇帝唯一的正宫。

    PS:声明一下~小剧场都是写着玩的,都是梗,绝不涉及正文的cp。

    按照网站写历史文要求:1.不能改变历史人物的取向;2不能感情线混乱,尤其是不能结局的时候,一个主角人物有多段感情并存。

    第303章 武皇的四项创举

    窗外夕阳西下后,天空中留下一片轻柔的紫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灯烛浮动在茫茫黄昏中,像是地上的星星。

    姜握隔着桌案,从圣神皇帝手中接过那几张纸。

    她准备就站在那里看,以示自己在为方才的话在格外认真的‘认错反省’故而‘自我罚站’。

    皇帝如何看不出,摇摇头道:“去那边坐着看吧。”

    姜握这才来到窗前的榻上坐下来,一打眼就见白韧细致的竹纸上,极为熟悉的字迹有些急促地微乱,甚至有些字都少了一两笔——足见写字之人思绪太快,笔下的字跟不上思路。

    且还有些显眼的涂抹改动之处。

    难怪皇帝方才随手掩过,还不预备给她看——这都不能算是草稿,只是算是随手将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的随手记。

    姜握挪了挪案上的灯盏,照亮眼前一方。

    早在天光暗淡之前,蓬莱殿中就点起了明亮的灯烛。

    姜握之前就发现了,虽说如今玻璃眼镜在两京中是绝对的顶奢,在许多朝臣那也是必需品,

    但圣神皇帝不喜欢花镜。

    大概是见了太多年先帝为视力不好所困,总是目眩难受的缘故,皇帝很注意保护自己的眼睛,也不喜花镜。

    不过,圣神皇帝倒是颇喜欢别的透明玻璃制品。

    尤其是在夏日,蓬莱殿的桌案上,都会换上各色透亮的玻璃瓮来装冰,比起瓷瓮来,透着一种别样的清凉感。

    姜握此时就坐在一只烧成淡绿色的玻璃瓮旁边,里面堆着的冰山融化,带来丝丝沁凉之气。

    但很快,在姜握看清这几l张纸上的内容时,就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盛夏暑热或是冰瓮阴凉——

    她整个人被一种预料之中的极大震撼击中了。

    ‘预料之中’与‘极大震撼’两个词,放在一起,这听起来很矛盾。

    但这个世上,也只有她,会有这种矛盾。

    如果换了其余朝臣,看到这几l张纸,应该只会大为震惊。

    因这几张纸上写的几条开创性的举措,无论哪一条,都不会只是震动朝堂,而是会震动和改变整个国家!

    且唯有姜握知道,如今她眼前的这几张纸,不止于影响此世,更有千百年的后世!

    *

    她不由抬头去找寻陛下的身影。

    只见圣神皇帝正负手立在窗前。

    她正在看天际的淡紫色转为夜色将至的郁紫。月亮出现在天边。

    感觉到姜握的注视,武曌才回头:“大略看完了?”

    “我见你辛辛苦苦思量办学之事,自是为了培养人才。”

    “然而,有才之人若要能够得用出头,必要有更为公平可称的选拔铨衡之制。”

    “今日是你为尚书左仆射后,第一回 召诸署朝臣大议事——没有来回事的朝臣,蓬莱宫倒是难得清净一日。”

    “你去忙着培养人才,朕就想了些考选人才的新法子。”

    “且这些法子,将来不只可以用在学校上,更能用在贡举上。”

    “偏生朕还没彻底理清楚,你就过来了,还非要看不可。”

    在圣神皇帝说这段话的时候,姜握一直沉默着。

    她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境。

    其实没有什么言语和辞藻,能够形容方才姜握见到这几件事的心情。她再次低下头,把陛下这几l项开创之制挨个看过去——

    第一页纸上,写的就是大名鼎鼎,千年后依旧在延用的‘糊名法’!

    圣神皇帝见她重新低头看向纸张,也就走过来指着这几l个字道:“从前朝堂之上多是世家、勋贵的荫封官。有了贡举,才算寒门多了一条晋身之道。”

    “朕还记得,当年改贡举制度的时候,先帝还说过一句话:‘期乎来日,朝臣中士族、勋贵出身者,哪怕以荫位得官,却也觉不由贡举入仕,终不为美。’”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

    这句话已经基本算是实现了。

    朝堂上已经形成了‘贡举进士’考出来的官,含金量更高,也更容易升官的认知。

    因而朝上走贡举出身的官员,确实是越来越多了。

    多有世家勋贵的后代,哪怕父祖争气,能够庇荫给他一个荫封官,还是会选择去搏一搏科举,实在不行再‘继承家业’。

    但……

    贡举在朝堂上越来越重要,也就催生了一个新问题:贡举进士的含金量高,世家名门都越发重视——但他们重视的方式,也不光是督促家中子弟刻苦勤学,争取考个好名次。

    他们还很重视搞搞歪门邪道,通过各种贿赂考官,来给自家儿孙弄个好的贡举名次。

    圣神皇帝略蹙眉,帝王之威展露无遗。

    “朕也知人情之事最难推脱——考官也在朝为官,若是上峰、交好同僚,亦或是姻亲旧故,将子孙的姓名托付过来,考官难免要容情一二。”

    “考卷上需写明详细籍贯,姓名,甚至父祖姓名,原是为了怕贡举考子众多,若有重名者会混了文卷。”

    “既如此,自今岁贡举起,学子需糊其名,暗考以定等第!”[1]

    看不到是谁,作弊走人情给名次的难度自然极大地提升。

    糊名法,自此而起!

    此法一出,后世无论如何改朝换代,都历代延用此制!直至姜握来到这里之前的时代,亦是如此。

    看着这几l个字,她不由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参加考试,见需要侧过试卷来写名字,回家还问过父母。

    妈妈告诉她,这是为了到时候把试卷上的名字一起装订覆盖起来,阅卷老师看不到具体是哪位学生的名字,能够更公平的来阅卷。

    彼时的她年幼,还没有开始上历史课,根本还不了解武皇其人,其事。

    但其实在那时就……姜握想,她亲身体会到陛下留下来的传承,其实比她知道预想中的,又要早很多年啊。

    *

    姜握看向第二张竹纸,亦是千载延续的一项科举制度:殿试!

    圣神皇帝从开着的窗户,望向外面巍峨宫殿。

    “今岁十月,各州县的贡举考子,皆要入神都洛阳备考。”

    “待考卷之后,朕要亲自策问贡士于殿上!”[2]

    不只是看着礼部呈上来的名单。

    她要去亲眼看看这天下的人才,亲自考一考这些人,选出合乎其用的人才。

    圣神皇帝道:“自此后,这天下之才,尽是天子门生了!”

    自今岁起贡举出身做官之人,不再只是礼部官员们选出来的人了。而是她这个皇帝亲自一个个拔选出来的。

    士为知己者死。这便是道理。

    就如同姜握兴办的学校一样,从此后,那些从【高等学校】里深造出来的官员,也都是她这位校长的‘学生’。

    自此,天地君亲师,皇帝不只占了君的忠,更占了师长的尊。孝亲尊师,乃天地之道。

    *

    姜握翻到了第三张竹纸。

    “朕还记得当年,你于稷下学宫办的诗会。”

    姜握颔首:其实,武皇一直很爱诗文。在数十年前的掖庭,武皇就提过骆宾王的少儿之作《鹅》。姜握甚至还记得,那晚她们的主菜正是一道烧鹅。

    彼时还是媚娘的武皇就感叹过:七岁就有如此之作,不知将来他能做出什么样的华彩文章诗篇来。

    此时不光姜握想起旧事与陛下的旧日话语。

    圣神皇帝亦然——

    “朕记得,稷下学宫那一次,便是王勃初次展名的一回诗会。”

    “那日诗会的最后,王刺史请你总评此番诗会……”

    皇帝似乎是想起了那日的白雪红梅,人身着鹤氅之景,顿了顿才道:“当日你曾道:本朝诗文之盛,必流传千古,永扬华夏!”

    圣神皇帝颔首:“当时朕便觉得,此言甚合朕心。自当如此。”

    而姜握则低头看向第三项创举——自今岁起,科举考试加试杂文。

    何为杂文?

    诗词歌赋!

    前世的姜握,与所有华夏的孩童一样,从小就知道唐朝诗歌之盛,唐诗镌刻在每个人的骨血中。

    姜握想起曾经看过的讲座:为何大唐诗歌的盛景,诸如李白杜甫白居易,以及多如繁星的诗人,多出现在武周一朝之后?而在这儿之前,绝大多数人能想起来的出名诗人,只有初唐四杰?

    这便与武皇将‘诗词歌赋’加入科举考试的科目中,干系极大!*

    如果说天生的诗才是佳种子,那么科举加试杂文,无疑才为种子提供了更好的土壤。

    就如同后世,高考占分高的科目,自然会举国上下更关注这一科,相应的补习班都会多如雨后春笋。

    大唐诗歌之盛,也脱不开诗文在科举考试范围内的缘故!

    诗写的好也可以功成名就,

    诗文如何能不繁荣昌盛?

    故而,史册之上记曰:“(武则天)颇涉文史……君天下二十余年,当时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因循日久,寝以成风!”[3]

    姜握看着眼前这张竹纸。

    依旧是如同糊名法一般,早在了解武皇的功绩之前,她就已经会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知道‘唐诗之盛’。

    ……

    其实,她早在千百年后,就已经以另一种方式接触过武皇了。

    而现在,她在见证一切的起端。

    姜握觉得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

    **

    殿内安静如许。

    圣神皇帝见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在说话,自家大司徒也不开口,只是低头长久而反复地看着这几l张竹纸。

    不由摇头一笑:估计是在沉思吧,或者用她之前提过的一个词‘头脑风暴’。

    就像当日自己刚接过她递过来的【学校策划案】一样,一看就入迷深思了起来,一时外界有什么动静,都顾不上了。

    罢了,先让她慢慢看。

    而想到当日,圣神皇帝也就想起,当时恰到好处递到手边的一杯水。

    于是,圣神皇帝也就不再说话,而是走到殿内一张方桌前——

    虽然已登基为帝,但年少的‘媚娘’的生活习惯还是更深的影响着武曌。

    除了必要的外出排场,她在自家殿中,其实不喜欢到处都是宫人宦官,也不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等人伺候。

    比起这些,她更看重私密空间的清静。

    诸如倒茶、整理书案、磨墨等事,圣神皇帝反而常会自己去做。且自己亲力亲为做这些事,也能让她免于久坐低头案牍劳形,可以起身活动一下。

    因此这书房内,所有摆设都是精心按照皇帝的生活习惯设计过的。

    如果有当年太极宫中的掖庭旧人还在,就会发现许多细节与当年宫正司的屋内仿佛。

    譬如,她们二人都有一个习惯,书案之上,是不放饮子和吃食的。

    当年宫正司内的屋子哪怕小小的一间,空间其实并不充裕,姜握都特意请人打了一张小方桌专门用来放茶炉、果子、点心等物。

    当年的掖庭里,她们很多次坐在窗前榻上下棋,也曾多次坐在小小的方桌前,边用茶点边闲聊。

    此时,圣神皇帝走到方桌前,取过姜握素日用的一只外面描着仙鹤纹的杯盏,倒了一杯消暑茶。

    待皇帝端着杯盏回来的时候,不由怔住了——

    她如今目力还很好,故而清清楚楚看到了,姜握眼睫之上,正挂着一滴泪水,如同屋檐下欲落未落的一滴雨水。

    圣神皇帝起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姜握与自己一样,都不是爱哭的人。何况已然行至如今,还有什么事能为难哭她吗?

    她把杯盏搁下,伸出手试着抚拭了一下。

    手指上温热的触感。

    确实是眼泪没错。

    于是圣神皇帝在对面坐下来,沉声问道:“怎么了?”想到今日是大议事,议的还是学校之事。难道至今还有煮不熟的青蛙,跳出来公然反对她,让她难以推行?

    就在皇帝想着‘明日要把刘祎之等几l个人分别叫来,细细问一问尚书省大议事的情形’时,就见自家大司徒已经抬起头,神色间并没有什么委屈。

    只听她道:“臣被陛下的惊世创举给震惊哭了!”

    圣神皇帝:……“朕认真在问。”

    为什么而泪盈于睫?

    姜握长叹:唉,这世道是怎么了?说大实话倒是没人肯信了。

    *

    然姜握的优点之一(主要是她自我评价认定的优点),就是‘从善如流’‘从不执拗’。

    于是她换了一句话来回答皇帝。

    “臣之所以哭,是因为方才陛下之举。”姜握举起了手里几l张竹纸:“臣方才看到了,陛下奏疏底下压着的,除了这几l张纸,还有一张。”

    还留了一张没给她看。

    于是姜握再次道:“陛下是不是在写见不得人的……”

    圣神皇帝摆手打断,笑叹道:“眼睛真好。”

    这眼神也太尖了,连自己漏下一张纸都看的明明白白。

    而她之所以没拿出来最后那张纸……圣神皇帝指着眼前这些字迹繁多的竹纸道:“不比这些,朕已经大略想了些具体施行的事条。”

    “朕没拿给你的那张上,只是一件朕才想到,还未想好怎么施行的改措。”

    姜握做出恭听状。

    圣神皇帝看向对面人,大概是才哭过的缘故,眼睛比往日还要晶亮,像是两枚星辰。

    她就说与姜握听:“朕是想着,自有贡举以来只有文试。”

    “自本朝后,可加武举!”[4]

    姜握再次体会了一把‘预料之中的震撼’。

    糊名法、殿试、武举、加试杂文皆自武皇而始!

    后世上千年的科举考试制度,与文化事业的发展,都被此深刻影响着。

    哪怕到了日新月异改的新时代,亦有余韵。

    *

    姜握望着眼前的皇帝。

    这也是为何,她始终认定武皇为心中的君王。

    不只是因为,武皇是历史上第一个,唯一个女皇帝。

    更为了,抛开性别,她本身亦是开创颇多、泽被后世的帝王!

    第304章 周期性武德充沛

    余晖彻底没入夜色中,天际的郁紫色转为丝绒一样的深黑色。

    空气中飘来菰叶黏米栗枣粽的甜香。

    明日就是五月五端午正日子,皇帝会分赐文武百官粽子。

    因所需粽子数量庞大,各个公厨提前两三天都在忙碌,更提前一夜就开始蒸制。

    整座皇城都浸润在一种混合草木味道的甜香中。

    而五月五正好留在署衙当值的官员,中午也会收到一份御赐的端午席。

    姜握闻着窗口飘散而来的粽香。

    在她第二次目光看向窗外的时候,圣神皇帝就问道:“饿了?让人拿些粽子和小菜来做宵夜吧。”应当是饿了,毕竟她们已经就方才几项创措,讨论了一个多时辰。

    严承财亲自捧了一张夜宵酒食单子进来:蓬莱宫有专门为陛下预备的小厨房。

    昼夜都有大厨当值,每日都有不同的食单。

    而这夜宵单子上的菜肴汤品点心,共同点就是都不如何复杂考究,主打一个快:只要陛下点宵夜,就能迅速就送过来。

    严承财捧着食单走到窗前,一时不知道该递给谁。

    还是圣神皇帝手里的朱笔一划,严承财才递到右手边去:“大司徒。”

    姜握接过来,很快勾了几道:今日她的体力脑力也消耗很大,此时看什么都很好吃。

    而严承财则趁着大司徒在选宵夜的空儿,请陛下定夺一事。

    毕竟陛下今日一直闭门不许人打扰,好容易现在可以请旨,严承财忙问道:“陛下,明日端午正日子,宫中是否按照旧例,除了以竹筒子藏米,投水以祭屈原外,不设旁的庆礼?”

    圣神皇帝的笔停了。

    沉默了片刻才道:“就如此吧。”

    于是,虽然新朝诸多新制新事。但在端午上是保留了先帝时候的传统——安静。

    因先帝的病总是夏日最严重,故而喜静不喜闹。除了特殊有大喜之事(如高宗朝凌烟阁成立)的年份,绝大部分端午佳节,尤其是先帝晚年的端午,宫中从不举行赛龙舟、射粽比赛等热闹节庆事。

    如今,先帝不在了。

    可在这熟悉的炎炎夏日,圣神皇帝依旧保留了这份端午的安静。

    说来,得知皇帝此旨,许多朝臣也颇为庆幸。

    毕竟大夏天的挤在宫中的湖畔看人赛龙舟,或者还要亲自下场参与百官射粽赛事——那端午的休沐,简直是名存实亡啊。

    古往今来的职场人心思都差不多,‘休班必须参加团建’的休息日,比上班日还累。

    不过……

    严承财退下后,圣神皇帝倒是再次提起了‘文武百官射箭之比’。

    “端午夏日炎炎,举行射赛,多有朝臣受不住暑气。”皇帝的手点在竹纸‘武举’二字之上:“但这射赛不能停。”

    “以后就挪到九月九重阳节去。”那时候秋高气爽,谁都别说天气影响了发挥。

    “天下承平日久,军中也多有恣令逸乐之事。再不重视起来,只怕再过些年,就要难抵外辱了!”

    姜握颔首:她知道陛下想起了什么事——

    去岁越王李贞谋反事后,大量李唐宗亲随之一并抄家,所得财物绝大多数入了国库。

    也有一些,被皇帝拿出来作为奖赏,在南衙十六卫中,举行了一次骑射赛事。

    而那次骑射之赛的结果,令她很不满意:十六卫中除了她看好的几个将领外,其余的府兵,自将领到寻常兵士,竟然普遍表现的不如番将![1]

    其实,这还是多亏之前刘仁轨刘相在时,曾经下力气整饬过十六卫。

    不然,只怕更不如人意。

    此番射赛结果一出,其实不光陛下,朝上诸多重臣也脸上无光:尤其是裴行俭、狄仁杰、娄师德等本身亦擅征战兵戈之人。一来,他们遗憾于自己现列文臣之职,没法去参赛,二来,除了遗憾,就是警醒了。

    姜握自然也知道这件事。

    此事也让她想起许多后世学者激烈探讨的一个问题——华夏民族,是个武德充沛尚武的民族吗?

    纵观史册,姜握比较倾向于一个观点:华夏民族是周期性的尚武。[2]

    大约是农业民族而非游牧民族的关系,就像许多人调侃的,华夏民族的子孙看到土地总想种点儿什么,这是基因里带着的。

    于是华夏民族的武德,呈现出一种周期性支棱的表现。

    往往是每个朝代末年天下战乱,就会涌现出武德充沛的一批人,杀出一条血路重整山河。因而每个朝代开始的数十年,往往也会延续这种尚武和充沛的武德,能威服四夷。

    不过,姜握脑海中忽然冒出了某个朝代:当然也是有特例的,有些朝代就很神奇,从第二位皇帝就开始拉胯了。能在开国初就打出‘高粱河车神’封号的,实在不能以寻常人视之。

    但跳过这个特例,大部分华夏的朝代都展示了差不多的特点:开国初数十年武德充沛,当国家内部承平日久,稳定的社会环境,就会造成武力值,以及,更可怕的是——尚武精神的衰败。

    “国家当文武兼备,若只有文德畸形发展会导致走向病态……”[2]

    “正是如此。”

    姜握是听到皇帝的话,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沉思中把这句话念叨了出来。

    圣神皇帝看着对面人,再次颔首:“故而这军事学校很有必要。”

    姜握笑道:“我就是用军事学校,把乐城郡公(刘仁轨)钓回来的。”

    她一直没断了跟刘仁轨的联系,之前曾经‘不经意’写信告诉刘仁轨,南衙十六卫的骑射赛事结果。

    唉,刘相您知道吗?本朝将士骑射多有输于番将的。不止如此,拿下射箭比赛第一名的,正是从高句丽降归我朝的一位名叫泉献诚。

    姜握再接到刘仁轨回信的时候,从笔墨之重里,就能看出刘相的气恼——这是难免的,他这一世是名副其实的东夷克星: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被他打了个遍。结果老来竟然听说朝中府兵,还不如东夷降来的番将!

    硬核狠人整个人都不好了。

    甚至对‘微服巡按使’的工作都失去了热情。

    于是在姜握下一封信,提出要办军校等学校,并且请他回来当【教导处处长】的时候,他只是略加推辞,到底同意了。

    于是原本辞官而去的乐城郡公,还是被‘姜太公’再次钓了回来。

    此时姜握就笑道:“这还是乐城郡公尚不知武举之事,就应下了归朝。若是得知竟然有武举,想必越发归心似箭。”

    圣神皇帝亦要感叹:“若开武举后,能得一个似乐城郡公一般的人才,便不枉费诸多辛苦。”

    听陛下这么感慨,姜握倒是想起了史册之上武举选出的一个人才:郭子仪。

    正是这位郭子仪,率兵勤王,平定了安史之乱收复了长安,算是把摇摇欲坠的大唐又给扶了一回。

    只他一人,武举就实在不亏。

    *

    叩门声响起,是严承财带着宫人来送宵夜。

    两人也就按照素日的习惯,先将散了一案的公文整理收拾好,再去用膳。

    圣神皇帝看着案上分成两沓的文卷——

    一沓是姜握送来的关于学校的策划案,此乃培养人才之策。

    一沓是自己想出的关于贡举的几项创措,此乃选拔人才之策。

    圣神皇帝转头,正好对上姜握的眼神。

    姜握对她点了点头:无需多言,她们都知道,接下来的时间,她们会按照这两份总纲,各自去忙碌。

    同时,这两件大事,又都是事关人才,相辅相成,互相依存。

    想到接下来的诸多事项,圣神皇帝在拿起羹勺的时候,忽然道:“你有多久没有诸事不管的好生歇几日了?”

    姜握也刚拿起筷子,闻言一怔。

    多久……

    她记不清了。

    姜握记不太清,但圣神皇帝是记得的,已经不是论月算,而是论年算。尤其是从‘登基三步走’开始,她们都没有一日停下来过。

    而眼见的,接下来三座学校,又是庞大、细致、漫长的一份公务。

    于是圣神皇帝的语气不容置疑:“接下来的三日,你不要去尚书省当值了,也不要再趁着休沐去上阳宫勘察学校之址。”

    “天气这样热,哪儿都不要去,就在家中清闲三日。”

    姜握不由道:“可尚书省每日总要有一位宰相在署……”

    圣神皇帝道:“这几日,都让裴卿来。”之后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好了,不说此事了。”

    她露出了浅浅笑意:“大司徒,奉旨而行就是。”

    姜握也就笑了:“好,臣奉陛下旨,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只歇三日。”

    这世上的快乐,总是守恒的。

    裴府中,本来明日休沐,已安排好陪王相去逛上阳宫,却忽然接到圣旨要加班的裴行俭:……

    笑不出来。

    **

    次日清晨,姜握在宫中用过早膳后,回到了家中。

    夏日难耐,连清晨也热气熏蒸,她一路扇子就没离手。

    姜握走进院门,就见院中树荫下的竹椅上,崔朝坐在那里看书。阳光与树荫斑驳之间,恍若一张美人图。

    姜握就走过去给他看手里的粽子:她昨日留在宫里,今日就顺便把御赐的两份粽子给带出来了。

    崔朝笑了笑,接过了她手里的御粽去小厨房放下,顺带又端出了一盘夏日最流行的点心酥山——外面淋着牛乳、酥油,下面是磨碎的冰沙。

    姜握从前感慨过,古代人夏日也很会享受,早早就研究出了冰激凌。

    此时见崔朝端着玻璃盘走来,姜握下意识道:“你现还在吃着的药,不能用这些冰的。”

    崔朝将盘子搁在竹子与藤条编成的桌上,点了点上面只有一把的小银勺,含笑道:“只给你准备的。”

    等姜握开始吃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已然好多了。”

    姜握打量了他一下:“气色是好多了。”

    见她在慢慢吃酥山,崔朝就拿出方才在看的文卷,继续看起来。

    姜握这才发现,崔朝看的并不是书,而是昨日大议事上,她发给各署衙官员的【高等学校】的学院和下属学科设置图。

    以及,一份申请报名表。

    说来,昨日大议事,到底是她第一次给诸多朝臣介绍‘学校’‘学院’‘学科’等概念。

    一下子塞给他们太多新鲜的东西,姜握也没有要求他们立刻就表态。

    而是在大议事结束前,给他们下发了出版署刊印的材料和报名表。

    正好五月的休沐时间多,可以让这些朝臣们有宽裕的时间再研究一二,自行决定要不要报名做学校的老师,以及,若是报名,申报做哪个科目的老师。

    今时不同往日,姜握已经不再是到处抓人到自己碗里来了,相反,以后这主动往碗里跳的官员,她还得再筛选一下。

    也不是每一个朝臣,都适合,都有能力能进入学校去当老师的。

    昨日,大部分官员带着资料和报名表离开,回去仔细研究去了。

    当然,也有当场就填了报名表交上的官员:比如姜握早就私下邀请过的辛相辛茂将,积极要求上进的许相许圉师,都已经提前跟文成打过招呼的裴行俭,一打眼就看中法学院的狄仁杰……

    姜握自然也知道,崔朝昨日没有直接交报名表。

    作为太常寺正卿,崔朝昨日也到了尚书省。不过整场议事,他一言未发,只是认真听着。

    当然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别说本朝,先帝一朝,除了每年涉及鸿胪寺之事,时任鸿胪寺少卿的崔朝不得不站出来回禀外,他在朝上一向是极少主动发言的。

    朝臣们早就发现:他与其夫人姜相,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官员。

    崔朝准备的酥山并不多,姜握很快吃完了。然后伸手拿过崔朝在看的资料,果然,他一直在看法学院下设的一个科目——外交学。

    他垂眸道:“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一科的老师。”

    鸿胪寺,是他待了许多年的署衙,他通晓与本朝有往来贡奉的所有藩邦属国,亦娴熟于应对外务。

    他说过这句话后,又抬眼望着姜握:“如果我不做,会不会让你在陛下面前为难?”

    姜握一笑,用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当年,先帝心中依旧要力保太子,你却知我与太子之间的嫌隙难以弥合——那时候,有没有让你在先帝面前为难?”

    两人相视片刻,终是一笑。

    人生一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独立的想法。

    哪怕是至亲之人,也未必能全然理解,更何况是要求所思所想一致。

    他们一路走到今,并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对方。

    只是陪伴。

    崔朝起身走到屋内,很快取了纸笔出来,当着姜握的面填完了申请做【外交系】老师的报名表。

    之后递给姜握,笑道:“大司徒能否通融人情,许我这个职位呢?”

    姜握看着他久违的如释重负的笑颜,伸手接过了这个报名表,不自觉就违反原则点头道:“哦,好。”

    点过头才反应过来:没办法,美人关难过啊。

    *

    而这一日,崔朝还问起了一事:“高等学校里,有这么多学院——昨日大议事上,你并未提及,你会去掌哪个学院?”

    大议事后,还有朝臣拦着他打听来着,生怕交的报名表跟大司徒撞上。

    崔朝又问道:“还是,你只做副校长?”

    与曜初一样,崔朝倒是也注意到了副校长这个职位,想来陛下应当会委以此职。

    姜握先点头,却又道:“但我也会去掌一个学院。”

    见她神色,崔朝心中忽然一动。

    他猜到了——

    “你要掌【历史学院】?”

    姜握颔首。

    是,她会任副校长,期间或许也会去代教其余的科目,但她一定会一直做的,就是历史学院的院长——

    史,并不只是过去。

    本朝的史馆有两项职责:修前朝之史;亦修本朝国史实录。

    故而姜握要掌历史学院。

    名臣列传。

    将军列传。

    本朝皆会有位列朝堂,做出功绩的女官之姓名。

    而此时间线上的帝王本纪,亦不再是‘武太后’‘武后’‘则天皇后’……

    圣神皇帝武曌。

    第305章 生源与老师

    “见信如晤。”

    晌午,姜府书房。

    姜握才在信笺之上写了的开头,就听见熟悉的叩门声。

    每个人的叩门习惯也有所不同,时日久了就能听出来。

    果然,抬头就见曜初走进来。

    “晨起我先去了尚书省,才知姨母奉命休沐了。”

    曜初到尚书省内,见到的只是一个依旧风仪潇潇,但是整个人从情绪上看起来有点灰扑扑的裴相。

    然秉承着‘来都来了’的心态,曜初就坐下来跟裴相聊了一点公事。

    先说起的,便是裴行俭的两个女儿裴韫、裴宁,都已经填了【初等学校】的老师申请表。

    裴行俭:啊。

    然后认真回忆起来:当年,女儿女婿们是为何回到京城来着?哦,对了,是他在吏部太忙,所以特意向时为天后的陛下请奏,将擅于吏部栓选公务的女婿们都弄回来了。

    然后,事态就一去不复返了。

    “承蒙公主瞧得上。”

    裴行俭客气了一句后,等着镇国公主的下文:公主必不是因为两个女儿才特意跟他说起此事。

    毕竟女儿们原本就在出版署当女官,去学校做老师再正常不过了。

    且这也是她们个人仕途的选择,若有疑惑,或许会来请教他这个宰相父亲,但没必要非得他同意后才能做。

    这不,报名表都填完了,他也不知道,还是安定公主告诉他的。

    果然,安定公主还有下文——

    公主生的面目很柔和,笑起来于端丽之外,更有一种可亲。

    然而裴行俭就见公主带着如此温暖的笑容,说着冰冷的话:“裴相,裴宁给我荐了几个裴氏的女儿家,说是素日亲戚间往来时,她看着很好的几个姑娘家:学问也好,人也仔细耐心。”

    “据裴宁所问,她们自己也愿意到女校里来教书。”

    “然而,家中有些长辈颇有阻挠之意。”

    对许多世家来说,他们培养一个合格的世家女出来,是有成本的。

    正如当年裴居道培养出太子妃裴含平,除了要让女儿家有所学,还得营造名声。

    可这【学校】是件太过新的事情,而办学人又是从来与世家不是一路人的姜相。

    他们如何肯让女儿来教书?万一将来名声有碍耽误了嫁人如何?

    尤其……他们最担心的是,如果女儿也跑偏了,被‘蛊惑’了,再变成一个前王皇后王鸣珂怎么办!

    没错,至今,世家里很多人,仍然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从家族看,还是从当年宫廷旧事看,她们都不该是一路人啊!因此诸多世家朝臣都完全想不通,王鸣珂为何会愿意多年写书帮姜相!

    有不少人,甚至真情实感地把这件事归结到了玄学因素上。

    一定是被蛊惑了!

    裴宁就很干脆与曜初道:“其实如今朝上女官渐多,不是没有世家心思活泛。也曾有人走我的门路,想把女儿进公主的幕府,做个清贵的女官。”

    “但有丹青大家的事在前,世家多有顾虑,怕让女儿正大光明进了【女校】做老师,在旁的世家眼里,就成了‘叛徒’,是屈服于大司徒权势,送上女儿以交好,没有守住‘世家风骨’。”

    人性如此,会排挤与自己群体举动不同的异类。

    曜初听得笑眯眯:这不正好?

    向来铁板一块的并不好削。世家若是自己内部就分裂成为‘先进派’、‘守旧派’、‘中立派’等,将来为了保护各自的利益,他们自己就能扯头花扯成一团。

    若能如此,能省母亲和姨母好多力气。

    于是,听裴宁剖析过世家的心思后,曜初倒是更坚定了要挖一些世家女来做老师。

    而裴宁也立刻出谋献策,麻利献上自己亲爹——“公主不宜以自己的身份下召。”

    因有些世家,就喜欢以‘不遵朝廷旨意,不领朝廷官职,世家白身也能傲王侯’来显示自己的风骨。

    若是公主府直接下召,真遇上那种死硬人真是宁死宁流放,也不让女儿出门。倒是会让事情尴尬起来,最要紧的是会折损镇国公主的威严。

    故而裴宁为上峰考量过后,很快道:“让父亲给他们写信!”

    “那些本来就心眼活泛有所意动的,有同族宰相亲笔信这个台阶也就下来了。而那些冥顽不灵认死理的,也就罢了。免得强行召令他们家的女娘来学校,倒是让那些女孩子们在家中难做人。”

    于是,此时曜初坐在了裴行俭对面。

    裴行俭:……

    我的女儿真孝顺啊。

    *

    镇国安定公主离开后,尚书省内,裴相坐了好一会儿没动。

    时值节庆休沐日,宰相来此当值,原也只是预备着有突发要事需处置。故而裴行俭虽来到了尚书省内,公务倒不是太忙。

    于是,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这世界是怎么了。

    以及,思考过后,认命的摊开信纸,开始给裴氏各支各房的当家人写信,‘和蔼可亲’地请他们支持朝廷的公务。

    写了几封信后,裴行俭忽然觉得:别说,拉人下水还挺快乐!

    在错误的水鬼找替身行动(先拉了至亲下水)后,裴相终于调整了下技术动作,开始拉新的人了。

    多拉几个下水,女儿们的工作也轻松点。

    *

    姜握听曜初讲完,不由一笑:几十年过去了,裴守约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拉人方式。

    说来,裴相那里,只是曜初正好遇到了。

    她今日原本之事,还是来寻姜握。此时她就取出一份公文来递过来。

    姜握低头去看——《论初等学校的招生来源》。

    她边看公文,边听曜初做口头汇报。

    “虽说姨母在大议事上说了,女校亦是官学,对标国子监。”曜初笑了笑:“但我知道姨母的心意,待遇可以对标,但这生源不能对标国子监。”

    国子监的学生都是什么来历?

    之前年轻时候的骆宾王就曾愤愤不平说过:“国子监下设六学。”

    “其中最高等的国子学,只有三百个名额,需得文武三品以上大员的子孙才有机会入国子学;太学,得五品以上‘实缺官’的子孙方得入内……哪怕设立了所谓‘庶人之俊才’可选八百学子入学,这八百名额,却也基本被世家勋贵给瓜分掉了。”

    曜初此时就道:“姨母,我想的是,【女校】的生源,至少要保证一半以上,来自于‘庶族’。”

    不是世家、不是勋贵。

    “就像是掖庭中的宫女。”曜初觉得以往宫中选宫女的来源就很适宜:“皆非簪缨之族的女娘,而是寻常百姓之家的‘良家女(家无犯罪者)’。”

    曜初说到这儿,看了看姨母:所以当年,母亲和姨母才从掖庭中设‘内教坊’教授宫女读书认字的吗?

    如今来看,内教坊可以说是【女校】的雏形,或者说简陋版了。

    “此外,还有神都内的百姓之家。可以选一些愿意‘自举’的女娘入学。”如何自举,渠道也是现成的——出版署。

    “总之,女校的学子,我会好好筛选。”曜初道:“会让它成为培养适宜新朝女官的‘官学’。”

    母女两人真的很像。

    姜握听完曜初的择生宗旨,忽然想起了陛下的选官之举——在吏部每年考核官员,允许上峰推荐下级等旧例外,圣神皇帝登基后,还加了一条“内外文武九品以上及百姓咸令上书自举。”[1]

    吏部尚书狄仁杰近来就在忙此事,忙的不亦乐乎。

    他也很适合干这个活,大约是天生的技能点,狄仁杰审卷宗公文,看的又快又准:之前在大理寺,他就创造过一年能复审完积压的旧案一万七千多件,最难得的是没有一个人申冤,觉得他错判了的惊人记录。

    以至于如今他虽然不在大理寺了,但大理寺还有他的传说。

    庶族、百姓、女子。

    之前发不出声音的群体,不代表他们数量就少,就没有能力。或许只是被压制着,不得不沉默着。

    姜握合上了手里曜初的公文:她们终将找到并培养出,会坚决捍卫她们掌权的阶级群体。

    *

    而听曜初说起让神都中的女娘,可以通过出版署报名‘自举入学’,姜握就顺带问起,上回出版署就圣神皇帝登基,向神都女娘们征稿的事儿怎么样了。

    姜握道:“当时不是还定下,要选出初稿中优异的九十九人,再入你公主府参加文会,现场作诗文作画以评奖赏?”

    “姨母不知,实在是初稿太多了。”曜初说起此事就笑道:“至今出版署还在审稿呢。”

    曜初方才说话说多了,此时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茶,才继续道:“其实征稿前几天,收到的稿子并没有那么多。”

    且……稿子的质量和内容都很正常。

    但问题是,圣神皇帝登基第五天,就爆出了丹青真实身份的事儿。

    简直是点燃神都。

    接下来出版署收到的投稿量就激增了起来,且内容也逐渐不正常起来。曜初边吃茶边笑道:“有些投来的稿子上,写的根本不是诗文,而是许诺书(贿赂书)——承诺选稿人,只要能把她选进公主府的文会,让她亲眼见一见丹青大家,可拿此信去兑换五百贯!”

    姜握也笑了:“手笔还挺大。”

    为了进公主府文会,亲眼见一见偶像,出手就是五百贯。

    反正比每回只肯拿出五贯来的辛相,可大方豪爽多了。

    曜初搁下茶盏:“我知姨母当年送丹青大家出宫去玉华寺的时候,未必想到今日。”

    她后来去复盘了一下‘丹青’出现的时间线。是王鸣珂到玉华寺几年之后了。

    “但现在,丹青大家的身份,实在是很好的金字招牌。”

    不单是对世家,更是对……

    李唐宗亲。

    王鸣珂的身份,不只是世家王氏女,更曾经做过先帝的皇后。这样的身份,圣神皇帝这些年竟然如此待她,如今还令她直接恢复本名,去做出版署的官。

    其余李唐宗亲、命妇见此情形,自然会松口气的。

    所以曜初才感叹:丹青大家,虽然给她们增加了太多的工作量,但真是活生生的金字招牌。

    姜握闻言点头,正好给曜初看她才写了个开头的信笺——

    “明达。”

    “见信如晤。”

    晋阳公主,李明达。

    *

    世事没有两全法,尤其是变新这种大事,不可能令所有人都满意。

    比如,无论如何,长乐公主等人,都不会心无芥蒂地来洛阳拜见新帝。

    虽说她们曾经为诸如‘公主开置幕府’、‘泰山封禅皇后率内外命妇祭祀’等事默契合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并肩作战(一起应付反对的朝臣)。

    但如今,自不会如从前。

    姜握轻叹:“陛下定都洛阳,于此事上甚好。”

    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距离产生美了。神都洛阳,并非旧日长安。

    当日未跟随越王李贞能闹事的李唐宗室、旧族勋贵,也都留住了自己的爵位,依旧在长安过日子。

    自然,陛下虽不在长安,亦有朝臣和军队镇守。

    “姨母,其实晋阳姑姑与我写过信。”

    曜初说起晋阳公主的家书。

    说来,两京皆有太庙,但到了年节下需祭祀之时,圣驾自不可能在两京之间来回奔波。

    故而长安城的高祖、太宗、高宗三处太庙的四时祭享,自然就要交给官员们去料理。

    然而除了留守长安的礼部和太常寺官员负责此事外,圣神皇帝亦下旨,未免官员疏忽怠慢,三座太庙的祭祀可由太宗陛下嫡长女长乐公主率诸公主、亲王郡王主持祭祀事。

    晋阳公主写的信正是为此而感慨——

    说来,不但皇室从前没有嫁人的公主祭祀太庙的旧例,连民间都有一句俗语“闺女莫上娘家坟。”

    女儿一旦出嫁,只能随着夫君去祭夫家的祖辈。

    “谁能想到,从前不能四时祭祀祖父父皇的太庙,如今换了皇帝,倒是能了。”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

    曜初边说,边看姨母给晋阳姑姑写信。

    她都不必看内容,就知道:“姨母是要请晋阳姑姑回来做【医学院院长】吗?”

    姜握颔首:“是。”

    当时大议事后,许多朝臣都回去认真研究,思考自己要申请教授哪一科。但其中有些专业性强的学院,当时姜握就收到了相应的报名表——

    譬如司农寺吴正卿与两位少卿,当日都提交了申请做农学院老师的报名表。

    譬如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官员,也提交了申请关于医学院的报名表。

    并且觉得没人会跟他们竞争。

    但姜握心中医学院的老师,却是孙思邈孙神医与精擅妇、儿两科的女医薛则——他们共同带过的弟子,晋阳公主。

    见姨母在写信,曜初也如幼时在这间书房内一般,自行去笔架上选了一支笔,坐在书案的侧面。

    “那我跟姨母一起写。”

    “一并寄与晋阳姑姑。”!

    第306章 武皇的白匣子

    曜初停下笔的时候,已经是接近正午时分了。

    她抬起头,目光去找寻人影——

    姨母早已经没在桌案前与她一并写信了,而是坐在冰瓮旁的一把摇椅上,正在懒懒散散看话本。

    大概是看的入迷,只有翻页的间隙,才会摇晃两下。

    而随着手指翻动书页的动作,曜初能看到姨母袖口处时不时露出一线明丽的色泽,一闪又没入暗处。

    曜初是很清楚,素日里姨母没有带任何腕饰的习惯。

    只除了每年端午这段日子,会带五彩丝线编成的长命缕。

    玻璃瓮中的冰在夏日里融化,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偶尔会让姨母的面容有一点模糊。

    一切让人心中安稳恬静。

    曜初看了片刻,这才搁下了笔。

    随后把案上写好的,摊开晾等墨迹干掉的十来封信,分别装到相应的信封里去。

    “都写完了?”

    姜握从话本上抬起头来。

    她只与曜初一起写了给晋阳公主的信,其余的,就都是曜初自己写的。毕竟曜初既然要做【初等学校】的副校长,那么请老师的工作,还是她自己来比较好。

    曜初点头:“写完了,等下晌连同姨母的这一封一并带回去,明日从我府上一起发往长安。”

    她方才写的十来封信,都是发往长安的。

    是作为镇国公主兼【初等学校】的副校长,邀请一批特殊的李唐宗亲命妇,来洛阳做老师。

    准确来说,与其定义为‘特殊命妇’,更应当说是‘前李唐宗亲命妇’——

    之前越王李贞和其子琅琊王李冲起兵谋反,可谓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了许多李唐宗亲,跟着抄家描边。

    而在抄家前,时为天后的圣神皇帝,翻出了她另一个匣子。

    是的,除了黑匣子,圣神皇帝武曌,还有个白匣子。

    可谓是恩怨分明,记的清清楚楚。

    她据此白匣子里的名单,对事涉谋反需被抄家的宗亲女眷,进行了不同的安排——

    当年在泰山封禅一事上,曾上书‘支持皇后祭祀地祇’;以及在公主开幕府、天后摄政事等事上,曾鲜明表态支持的亲王妃、郡王妃等女眷,此番可请断和离,不受牵累。

    此旨一下,果然有几位王妃上书请命。

    说来宗亲世家里,多的是感情淡薄甚至糟糕的夫妻。有时,内宅外院泾渭分明到,若是没有年节之事,夫妻俩一月都见不了一面。

    平时也就算了,但到这被牵连流放的节骨眼上,居然能和离脱身,对许多王妃来说,简直是绝处逢生!

    她们也没有想到,许多年前对武皇后的一点支持,居然能在今日,换得一次生活从头再来的机会。

    而今日,曜初也特意给她们去了信。

    说来,这些前‘王妃们’,大部分也都是出身关中名门世家。虽然和离后不必被牵连流放,但留在长安的日子,自然也有不舒坦处:其余李唐宗亲看她们就不顺眼,有的更不如意些,连母家都不支持她们和离,也不太愿意与她们再往来。

    曜初就道:“不如到神都来,彻底离了那些旧人旧事,自觉天宽地广。”

    当年能够上书支持皇后,后来又有魄力出户和离的——这样的女子,不会怕从长安移居洛阳。

    而以这些女子的自幼教养和多年来的见识,必然是女校不可多得的资深教师。

    曜初:统统写信发出邀请。

    她今日过来,也正是让姨母帮她一并想一想,可别有什么‘漏网之鱼’。

    姜握含笑看曜初仔细的装信,这孩子眼睛里带着一种往自家碗里捞人的兴致盎然。

    让姜握想起曾经的自己。

    *

    崔朝过来问起午膳之事时,还给两人带了点心。只是今日做的不是淋着牛乳的酥山,而是换了夏日清火的绿豆百合汤。

    他这一上午在书房的院门口经过好几次了,从半开着的窗口就见曜初一直在伏案写字,倒是姜握在‘奉命休沐’。

    直到曜初用过一碗冰镇的甜汤,崔朝才问起:“近来周王与殷王如何?”

    他是昨日听姜握提起,太平是要被送入【军事学校】去再造一下,这才恍然想起,好几个月,没听说两王的消息了。

    曜初:……姨父终于开始有心思关心旁的事儿了。

    她就笑答道:“都好生呆在皇城中读书。”

    这是朝堂上的共识了,陛下是不会让两王和两个皇孙出宫开府的,他们将一直住在宫里。

    直到……本朝的储位尘埃落定。

    说来,这也就是陛下刚登基,所有朝臣都被过去的一年创的七荤八素,找不着北。

    诸事目不暇接,而圣神皇帝看起来,又绝不是任由臣子摆弄左右的皇帝,这才一时没有人敢于提起空置的东宫。

    等再过两年,诸事进入正轨,朝臣们从‘创伤’中走出来,朝上关于储位之争,只怕才有的吵。

    此时,曜初也不提这些话。

    她只是笑容柔和地说起两个弟弟:“姨父不提,我还差点忘了。今日我来见姨母,也有关于显儿和旦儿的事与姨母商议。”

    而崔朝看到曜初的笑意,倒是不由心下一叹:公主皇子里,只有安定公主生的最肖似先帝啊。

    他回神时曜初都说了一半了——

    “……不如就让显儿去【农学院】好好学些本事。”

    说来,周王李显也是入过朝,‘正经’当过官的。而且做的就是司农寺的官员:掌课养鹅、鸭、鸡、彘等物。

    曜初已经将【高等学校】的学院和学科设置,差不多倒背如流了。此时都不必去翻资料,就信口拈来道:“我记着农学院下设一门‘动物生产学’,就让显儿去读读书。”

    姜握含笑:“也好。”

    说来,现代的动物生产类学科,包罗甚广,还涉及许多先进的科研、医学等专业。

    此时的【动物生产学】,就比较‘名副其实’了,主要就是生产二字——鹅、鸭、鸡、羊、彘(猪)等常见家禽家畜的繁殖、饲料、养殖,主打一个尽量提升经济效益。

    毕竟,家禽家畜的饲养,是百姓除了耕作外最常见的副业之一。

    让李显去学学挺好的,希望他早日从出名的‘斗鸡周王’变成‘养鸡周王’。

    “姨母,我觉得显儿没准真适合这行——他的斗鸡为什么总输,我是观察过的。”曜初对斗鸡这事儿不太热衷,是纯从外行的角度来看:“显儿的斗鸡,比别人的鸡都羽毛鲜亮,体型也大。”

    李显的观点是:我的鸡只要够壮,压也能压死对方的鸡。

    但战绩证明了,斗鸡取胜的关键应当不是这个。

    不过……抛开输赢不谈,李显的斗鸡还真是都养的都挺好。

    说过李显,曜初又说起最躺不过的弟弟:“至于旦儿,他原本就在集贤殿书院待了两年。”

    彼时主要的工作就是掌管禁中贵重书籍,同时还要于朝野间广收群书,以充大唐书院内库。

    “要不,就让他去修一下【图书管理学】。”

    曜初记得,这一门学科下面的备注和解释,正是研究书籍的分类、目录、藏书建设等,跟李旦的‘就业’也算是对口了。

    也巧。

    姜握从摇椅上坐直了身子:“曜初,这两个学科,其实都是我很重视的科目。”

    尤其是第二个,与她将来要掌的历史学院也息息相关。

    如果不能更好的整理和保存书籍,也很难保存并传播史书。

    这两个专业,也是姜握从系统中兑换过教材的学科——

    哪怕能通过‘刷’陛下来卡系统的bug,姜握也没富裕到能把系统内诸多学科的相关专业书籍都兑换的程度。

    还是有优先级的。

    其实这也是姜握为何要建学校的本质原因——

    信息和知识浩如烟海,一个人的精力太过有限。

    于是在后来几年,她哪怕有多余的筹子,哪怕知道历史很重要,整理收集图书很重要,却也没有精力再去亲手建一个【图书署】,一步步去安排一切。

    她需要把更多的知识,交到更多可靠的专业的人手里去。

    还是那句话,独自卷不如众卷卷。

    然而她能做也敢于做这一切的保障,不得不说,还是权力。

    若是没有武皇登基,没有上位者的全力信任,姜握能做的,始终是试探的,小心的,慢慢的一个个去搭建新的署衙。

    在搭建的过程中,还要花很多精力来挑选可信的人,同时还要提起精神防备着那些,如同鲨鱼闻到血腥气一般,被新技术、新事物的利益吸引而来的敌人。

    曾经多少次,朝堂上有人别有用心地提出,把城建署从她手里拿走,归于工部统一管理。

    直到现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所提出的办学,办的是皇帝来做校长的学校,只要圣神皇帝在,她就不用再去担心那么多外在的事情。

    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薅系统的羊毛了。

    *

    “太平,她到底如何想的呢?”

    让姜握回神的,是崔朝问起了太平的事儿。

    太平的驸马,始终没有选出来:第一年,明明已经定下了人选她却反悔了,说是厌烦木头美人,并且发表宣言“原来我是个不注重外表,更看重内涵的人。”

    第二年,礼部是着重培养驸马候选人的内涵了。太平去选了一圈,却还是都不满意,发表意见“也太内涵了些。”

    礼部:……

    不过之后,因先太子李弘的病逝,接着就是陛下的重病年余和驾崩,选驸马这件事自然就停了三年。

    可如今,先帝过世已然一年半,算日子,正该把驸马重新选起来。这样等驸马选好,一应典仪准备好,也就出了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了。

    但是,礼部完全不敢提这事儿。

    尤其是许圉师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礼部尚书,已经拜相离开了礼部,开开心心把这沉重的担子甩给了下一位年轻尚书。

    这位刚从侍郎循序升上来的礼部尚书,只要一想这件事整个人都是麻的。

    要不是不敢,他真想一头哭到太平公主府门口去:公主哟,您发个准话吧,到底要什么样的驸马啊?

    于是崔朝这一问,倒不是催促,纯粹是好奇。

    而方才说起弟弟,柔和而无波澜的曜初,此时神色终于变成了一种略带复杂的无奈。

    “我问过她了。”

    然后太平思考良久,是这么回答的——

    她认真道:“姐姐,我发现了,我要的不是外在美,也不是内涵美。”

    “我要的是两全其美。”

    崔朝:……

    他心里已经同情起了年轻的礼部尚书。

    这一日,曜初也是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在姜宅中与姨母聊了良久,甚至太阳落山后也懒得出门,直接留宿下来。

    次日清晨才回到公主府。

    为表诚心和重视,曜初令幕府中的女官,亲自赶往长安,去送这些‘求聘老师’的信函。

    **

    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就在五月的下旬,愉快的十五天长假(田假)结束前一日——

    乐城郡公刘仁轨,回到了神都洛阳。

    第307章 如何兼职?

    连着下了两日雨,神都中暑气稍散。

    在刘仁轨到达洛阳的当日,王神玉最后一次去上阳宫里挑花木。

    说来也巧,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王鸣珂,这一月来,洛阳城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需知‘丹青’这个名字,本就因话本的文笔优美且产量高而稳定颇具名气,再有,世家多年来对此人的关注和打探,也为这个名字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名声愈重。

    以及最后她真实身份的引爆。

    居然是前朝先帝的废后!

    而且其做皇后的时候,还与当今的皇帝同处后宫。

    按说,本应该是标准后宫争斗的关系(尤其是王皇后最终被废,显然是在宫闱之争中输掉了)。

    那么是为什么,她又早早变成了‘丹青’?

    而她写下的《东女国系列》,里面有女相,却也有女王,更有女将军。

    从‘丹青’后来的游记看来,她是去西域了。而当时的西域是谁在管?安西大都护李文成。

    人物线理到这里,许多人的脑子都要烧坏了:那她的话本究竟是为谁而写的?

    王神玉都能想到,就这混杂的关系与时间人物线,尤其是里面扑朔迷离的内情缘故,就够后人掰扯争论的了。

    *

    说来,这不是王鸣珂第一次进上阳宫。

    她已经跟着文成进来逛了好几次了,为了作画——因此宫殿宇修的实在恢宏壮丽,当年宫成的时候,奉命写应制文的文人墨客,就毫不吝啬以‘媲仙家福庭’‘九天未胜景’来形容上阳宫。

    好在……辛相还是有底线的。

    虽说修建宫殿的巨木,琉璃瓦、雕梁画栋之类的硬装修也很值钱,但辛相还是控制了自己,只搬走了各种金玉摆件等软装。

    其实近来拿着大司徒手令可以进上阳宫的官员胥吏不少,比如辛相组织的七八支财产统计小分队。

    然而就算如此,彼此碰上的概率也很小,起码王相这就是第一次遇到李文成和王鸣珂。

    足见上阳宫到底有多大。

    这回能碰上,还是多亏了两方的目的地一致——

    他们都去到上阳宫高处的山上:王神玉是把几处宫殿园林的花木看的差不多了,就往山上走去,而文成是为了勘察山上的环境,好将来搞野外拉练之类的活动,王鸣珂则纯粹是跟着文成去看新鲜景。

    *

    “王相。”

    文成是带着望远镜上来观察地形的,自是最早发现王神玉的。

    三人彼此见礼。

    虽说王神玉与王鸣珂两人,虽则同为太原王氏,但并非出身一脉,王神玉的祖上在魏时曾赐姓乌丸,故而在王氏的谱牒上,这一脉又称乌丸王氏。而王鸣珂则是出身太原郡‘四房’王氏。

    因此两人在血缘上,确实是八竿子打不着。

    但不妨碍王鸣珂见到王神玉觉得挺亲切的。一来,听姜握文成提起这位王相,都是好的话,二来……

    果然是王鸣珂,一见面就提起了一壶没开的水(也或者是唯一一壶开水):“多谢王相从前代我去行亲蚕礼。”

    王神玉都顿了顿,才道:“当年,先帝圣命不可违。”

    王鸣珂见他神色幽幽,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是有‘先帝谜语人创伤综合征’的人,于是很心有戚戚焉地点头:“是啊,先帝那人,谁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王神玉:……其实当时先帝的想法还是很清楚的,就是恼火以及抓个无辜的人去糊弄差事。

    好在王鸣珂不是自己一人。她身边还有文成,能够迅速把话题引入到正常序列。

    比如现在,文成就望着雨后还带着一点氤氲雾气的上阳宫,直接转移话题:“天气真好啊!”

    王神玉倒是发自肺腑跟了一句:“是,雨后上阳宫如启云承天,擎露洗日。”

    带着一种湿润而柔丽的美。

    *

    倏尔,天上再次飘起了雨丝。

    三人就在亭中避雨,王鸣珂还取出带来的笔墨纸砚,开始勾勒线图。

    王神玉饶有兴致看了王鸣珂的画,并且在王鸣珂的邀请下,替她改笔了几株花木。

    其间不免说起学校事。

    说来,王神玉到现在还没有填做【高等学校】老师的报名表。问就是,他表明自己能教的中书省各种公文知识,刘祎之等人可以去代劳。他业余最大的爱好培植花木,司农寺的官员也很擅长。

    姜握也没有强求,王相能够不致仕,肯呆在中书省就很好了。

    倒是今日这番雨中闲谈,让王神玉发现,王鸣珂对于马上要去教书,充满了热忱。

    且是她自己主动申请,在出版署之余,还要去做【初等学校】老师的。

    王神玉想想过去看过的丹青游记:这世上怎么还有人主动放弃自由自在的旅行,愿意回来干活啊!

    这要是刘仁轨那种工作狂,王神玉也不奇怪。

    但……他看着王鸣珂手下的画,想到她过去的话本,

    “为什么?”王鸣珂说话向来直接,她想了想,就把内心的想法都说出来了:“大概是没试过吧。”

    “我挺想知道,上朝做官和做老师,到底是什么滋味的。”

    王鸣珂还笑道:“我听姜握说过许多王相欲致仕的事儿。”

    她很纯粹道:“但我还挺羡慕王相能一直站在朝堂上的。”她之前的话本,因许多是为姜握写的,自然会涉及新近发生的朝政之事,比如当年的凌烟阁之事,她就为此写了一本《东女国功臣阁》。

    可那些朝政,都不是她能亲眼看到的,只是姜握和文成转述给她的。

    有朋友来转述聊天很好。

    但她……在王鸣珂有时候落笔斟酌难定的时候,也会升起一种遗憾和渴望:要是我能亲眼见到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就好了。

    听完王鸣珂直白的‘羡慕之言’,王神玉微怔。

    他一向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帝王重用也好,宰相之位也好,不管他自己如何想,落在旁人眼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很艳羡的。

    许多人都觉得王相位高权重,却天天摆出这种想致仕的态度,很……扎眼也很扎心。

    王神玉也无所谓,他一向我行我素,以自己为标准。

    朝臣们的艳羡和不解,甚至背后的言语,王神玉并不在乎,只觉得无聊。

    可不知道为什么,王鸣珂这句‘挺羡慕王相一直在朝上’,倒是让王神玉有些触动。

    大概是——

    其余朝臣的艳羡他觉得无趣,是因为他们跟自己一样位列朝堂,且于署衙当值,并不缺少机会。在王神玉心里,他们只是没能力做到宰相位置。

    但如王鸣珂,之前一直被关在玉华寺的废后,她是完全没有机会去试一试,站在朝堂上,做这些做不完的公务,到底喜不喜欢。

    就像……他想起办学的好友。

    她看起来很温和,但身上总带着一点,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的执拗。

    王神玉亦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做臣子,有抱负可比有权欲更……难做下去。”

    权力永远在那里,得到了就得到了,但人若有抱负,必是要改变什么,那便必然要被旧的事物所反击。

    她非要走这条路吗?

    可如今,听王鸣珂这句话,王神玉似乎更加理解了姜握一点。

    **

    但王神玉这点动容,或者说难得升起一点对工作的珍惜,在次日见到刘仁轨,尤其是在听完刘仁轨的提案后,当即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我绝不同意!”

    这次换王相拍案而起。

    姜握劝道:“王相,先不急。”

    然后心中庆幸:还好她是有先见之明的,这次没有组织什么大议事会,在座的只有几位宰相。

    说来,这次的议题,本来是姜握提出的。

    她想跟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刘相,以及总掌朝堂各署衙的诸位宰相商议下:如何协调朝臣当值办公与教学的工作时间。

    姜握原本准备的方案,是参考了后世的医生兼任医学院老师制度——别说,她之前住院多年的经历,还是有用的。

    她常住的几家综合性医院,都是医学院附属的医院。

    其中的大夫,从主任医师到主治医师,多少都有些教学任务:年资高有课题的主任医师往往要带博士生研究生,偶尔也会去学校讲大课,而医院的主治医师多半也要承担学校安排的临床教学工作。

    而这些教学工作,自然不能耽误了他们正常在医院上班做手术,上门诊等正常医疗工作,因此科室会有专门的排班。

    姜握想采取的就是这种模式。

    相辅相成,互不耽误。

    “朝堂公务不能误了,同时,也按课时和课程,给予相应的‘教学俸禄’。”

    在姜握看来,让人干了额外的活,总得有额外的贴补,才能激发劳动热情。

    倒是辛相听到‘额外教学俸禄’,尤其是大司徒还说了‘丰厚’两个字,就开始西子捧心,并且也基本弄清了,为何大司徒这次一口咬定要‘分走七成’。

    要她这个花法,七成也紧巴巴啊。

    而姜握说完后,就见刘仁轨站了出来——

    “如今朝上的当值制,实在该改一改了。”

    刘仁轨一发话要‘改当值制’,在座几位宰相,毫不夸张地说,心全部停跳一拍。

    果然——

    刘仁轨蹙眉道:“如今朝上百官当值,实在太过舒坦!”

    “旬假与休沐,竟然全不视事,简直是荒谬。”放假就能不干活了?

    众人:……

    其实,刘仁轨说的也没错,在贞观一朝,尤其是贞观初年,百废待兴的时候,朝廷是不这么放假的。

    虽也有十日为一旬,要休一日旬假的规定,但那时候,旬假有跟没有一样。

    尤其是对朝中实缺官来说,往往要随时准备着入宫当差,曾有记载:“太宗遇休沐,往往驰召官员……”。*

    以至于旬假很多朝臣也要呆在署衙内。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正式休旬假的呢?还是高宗一朝——永徽年间,先帝下旨:“以天下无虞,百司务简,每至旬假,许不视事,以与百僚休沐。”*

    特意下这一道旨,也足以说明贞观一朝,旬假其实休的并不彻底。

    姜握听到这里,不免与王神玉对视一眼:当时俩人一个在司农寺一个在太史局,不管三省六部如何,他们的旬假和休沐,还是挺准时的。

    王神玉心底也浮现出庆幸:还好,还好没有在贞观一朝就沦落到三省六部当官。

    而刘仁轨还没有说完,他雪白的剑眉蹙的更紧了:“这些年来,朝上不但多了许多额外的无用休沐和旬假,竟然还能‘凡内外百僚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有事则值官省之’。”*

    “只当值半日,实在荒唐!”

    其实朝廷设置这种上半日班的制度,是为了有些署衙,实在没必要下晌所有人都在。

    比如清闲月份的鸿胪寺、太仆寺等,朝臣们都坐在衙内也是面面相觑。

    反正崔朝就是靠这一条,才能够多年来一边当官一边替先帝管着小金库,还不甚忙碌。

    但……

    许圉师都忍不住站出来了:“乐城郡公,可这一条,咱们都从未享受过啊!”

    因这条‘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的制度后面,还跟着一句呢:“其务繁,不在此例!”*

    忙的部门,都是整日当值的,不可过午而退。

    他们三省六部哪里只上过半日班哟,尤其是刘仁轨当尚书左仆射那几年,常常是要加班的呀!

    所以,一听说乐城郡公回京,诸多朝臣才吓得当场变色。

    “总之,如今朝上的当值制实在是太懈怠了。”刘仁轨对姜握道:“大司徒先不必提什么额外俸禄之事,倒是先将这当值改了吧!”

    “如今,既是学校初创,百业待兴,自当复勤值之制!”

    而听完这个话,王神玉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谁让刘仁轨回来的!

    之后才想起:好像是自己提起的。

    于是他跳过了这个问题,直接发表观点:“我绝不同意!”

    刘仁轨拿出了早就写好的公文:“我早知王相不同意,那今日,我便与你好好论一论。”

    姜握:……

    *

    尚书省内,裴行俭旁观姜握劝了王神玉,又要去劝刘仁轨,自然想起了曾经左右为难劝架的自己,心道:啊,这世上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然而此时,却见姜握一转头:“裴相,你在笑什么?”

    裴行俭:……怎么,我竟然没忍住笑出来了吗?

    被大司徒当场抓到自己看热闹,裴行俭脸上登时热辣辣的,心底也生出内疚来。

    哪里还能坐着不动,连忙正色起来,加入劝架。

    好容易把激烈辩论中的刘仁轨和王神玉分开。由姜握将乐城郡公请走,一并去面圣,结束了这场宰相间的争论。

    然而就在宰相们散场之时,辛茂将忽然悄悄拉了拉裴行俭的袖子,将他拉到角落与他私语道:“裴相,其实你当时神情很正常,根本没笑。”

    “我想着,大概是大司徒相人神准,必然是看出了你心中藏着笑,这才炸了你一下。谁成想,你自己就认了。”

    辛茂将摇了摇头,又道:“唉,所以我说啊,姜相自从成为大司徒后,就变啦!”

    走之前还不忘倒回来嘱咐裴行俭:“对了,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留下裴行俭站在原地:……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好人啊!

    第308章 教导主任也不能乱来

    人与人之间,有着海一样的鸿沟。

    蓬莱殿中,姜握坐在一旁,听刘仁轨在御前提出他的三条建议:每日常朝,不可半日视事,旬假亦需有值。

    姜握就看到来上茶的严承财,听得瞳孔地震了起来。

    哪怕在御前多年,严公公还是个纯朴的人。

    而他的反应,姜握想,也代表了绝大多数朝臣的反应。

    先一口气扔出三件事,刘仁轨才挨个说来。

    一来,每日常朝。其实贞观初确实是每日都行常朝。但贞观十三年后,房玄龄房相以‘天下太平,万机事简’为由,请改了三日一常朝。

    当时,魏征魏相,还就此上谏过太宗,不要有懒政享受的苗头,太宗依旧采纳了房相所谏。

    之后,三日一常朝,就延续至今。

    除了……有一段特殊的时间。

    姜握不期然想起了先帝——高宗永徽年间初,大约是觉得反正上朝也是看舅舅决断诸事,看着也心烦,先帝果断改成了五日一朝。

    长孙无忌当时还毫无此事与自己有关的自觉,只是无奈:陛下又在任性什么?

    又把先帝谏着给改回来了。

    姜握略微有点走神:其实,若是从俸禄、封官、休沐等事看,先帝哪怕放到现代去,也算个良心上司了。

    等她回神的时候,就听圣神皇帝已经在拒绝刘仁轨了。

    “郡公,朝臣若无正事启奏,上朝不过虚耗光阴。”

    在刘仁轨刚要开口前,圣神皇帝已经抬了抬手,提前打断了施法——

    “我知郡公要说什么。你欲复每日常朝,是顾虑事关办学,诸多事要朕决断,是不是?”

    刘仁轨点头。

    圣神皇帝点了点案上累累公文:“朕从没有停止决断。”又点了坐在一旁明显又有点走神的人:“大司徒亦然。”

    上朝,在姜握看来,就是开大会。有利也有弊。

    俗话说得好:开大会说小事,开小会说大事。

    据圣神皇帝多年摄政的经验来看,觉得自家大司徒之前提起的‘精简朝会,提高会议实效’‘按事增朝,百官奏事不可泛泛’等意见,比起恢复每日常朝,就更合适。

    刘仁轨听完后,对每日常朝倒是没怎么坚持。

    毕竟,他提这件事,尤其是在御前一开口就先提这件事,其本质的出发点,就跟当年魏征一样:只是侧面的提醒帝王。

    作为国家执掌者,可不能懈怠。

    上朝可以三日一次,但皇帝接对文武百官、料理庶务朝政,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如今刘仁轨亲眼看到了圣神皇帝案上堆着的公文、奏表,又想到皇帝登基以来,当即下令宰相办学,又创各种选拔人才的新制,必然是勤于政事的。

    即如此,刘仁轨也就不再纠结于‘卷’皇帝非要每日上朝了。

    卷完皇帝,刘相自然又把目光转移到朝臣身上来了——

    “陛下,如今朝上的当值制,亦应随改!”

    这次,圣神皇帝没有表态,而是看向姜握:“大司徒,你来说与乐城郡公吧。”

    其实姜握早就想过,请刘仁轨回来做教导处处长,是把双刃剑。

    她需要的是刘相的认真与‘卷’,但她怕的就是刘相这种把所有人都当成他一样卷的行为。

    因此,必须有今天这次彻谈。

    在刘仁轨正式走马上任前,她必须得让刘仁轨接受她的一个理念。

    这个理念就是,不能按照刘仁轨自己的步调和想法来安排所有人,当然,也不按照姜握的个人想法来,而是——

    按规章制度行事。

    说来,刘仁轨的想法和步调是什么?

    用他出征辽东时奏疏上的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进思尽忠,有死无二,公家之利,知无不为![1]

    这也就是为什么,王神玉完全接受不了刘仁轨的做法,但无论怎么吵,他心底都是很敬重刘相的。

    刘仁轨不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逼着下属去卷,还会摘下属桃子的那种领导。

    他之所以这样要求别人,是他确实自己做到了。并且迫切地希望,别人跟他一起做到。

    因在他眼里,做事的人永远不够。

    许多人,最让刘仁轨惋惜的是,许多有能力的人却没有尽全力做事!(王神玉:你点我名吧。)

    但……

    姜握直言道:“

    郡公,这次我与王相想法是一样的。”

    不是每个人都是你。

    亦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成为你!

    别说王神玉不想做第二个杜如晦杜相,就算他想,姜握其实都不甚赞成。

    刘仁轨依旧是蹙眉,勉强按捺性子等姜握继续说。

    *

    说来,今日刘仁轨与王神玉就‘勤’之事争吵的时候,姜握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有点寂寞的是,依旧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人。

    韩愈。

    没错,就是那个写出那句出名的‘业精于勤而荒于嬉*’的韩愈。

    这句话姜握在读书的年代听过很多次,就像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劝勤话一样。

    但韩愈虽然这样写,落在他本人身上,太‘勤’了他也受不了——

    韩愈有段时间,在给徐州给节度使张建封打工。

    这位节度使,虽然姓张,但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刘相的‘血统’,给所有隶属于他管辖的下属,定了严格的‘上班时间’和‘考勤制度’。

    上班时间:晨入夜归,从早到晚。

    这还不说,什么旬假和休沐,听听就好,根本不存在哈。

    标准的古代九九六,甚至是零零七工作制度。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能休息。毕竟人吃五谷杂粮,怎么会不生病呢?

    张节度使‘勉为其难’决定,要是下属生了病还是可以请假的,是为‘非有疾病、事故,便不许出’。

    这位张节度使若是生在现在,便可以跟刘仁轨组成完美的闭环。

    大概是古代信息到底闭塞的缘故,没办法在入职前先了解一下企业文化,韩愈应聘的时候,也不知道这‘岗位和上司’这么不正常。就这么懵懵地上岗了。

    然后,在坚持了五个月后,‘业精于勤而荒于嬉’的韩愈忍无可忍,直接上演了发疯文学——

    是真·发疯:“(自受牒为官后)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

    韩愈:这破班,是一天也上不下去了,再上,就疯给你看!

    所以,职场人,哪有不发疯的呢?

    *

    当然,此时姜握没法举韩发疯,不是,韩愈的例子。

    但还有更现成的例子。

    “乐城郡公与王相多年同僚,是了解他的。”

    “郡公觉得,逼王相早出晚归,就能让他多做事吗?”

    不,只会把王神玉逼到逆反——原本由着他自我发挥,有时候他有了动力,说不定能考到八九十分,但逼他到这个不自由的份上,哪怕他还不得致仕,保管以后也就是六十分,多一分没有。

    对寻常朝臣来说,也是如此。

    “郡公,朝堂选官,并非是看谁能在朝堂坐的更久。”

    “不是所有人都如您一般,坐在那里,就是在兢兢业业地料理公务。”

    还有一种加班,叫做磨洋工。

    “人,有所能有所不能,自当度才而处,不强使为。”

    姜握很诚挚道:“郡公,我请您回来任学校的监事者,是想以您的铁面无私,以您多年来总掌诸事的经验,帮我监督完善学校的各项教学和考核制度。”

    “完善到,哪怕有一日您致仕,我致仕……”姜握毫不避讳地说起:“甚至咱们都不在了,后来者也可以依照此做下去。”

    *

    之后,王神玉有次还随口问起姜握,是怎么跟刘仁轨沟通的。

    姜握认真脸:“靠真诚。”

    **

    夏去秋来。

    上阳宫已经先改建出了三处宫殿群。

    三座学校的第一批老师与学生,也都已经定下——这第一届,就像一个大型游戏的体验服,在运行中用来试错和改进。

    因此,师生的数量定的都不多。

    而姜握则带着一点特殊情节,定下了九月一日开学日。

    *

    八月的最后一日,在观风殿大殿中洒扫的宫人,便见圣神皇帝、大司徒、镇国长公主一并到了。

    宫人们行过礼,连忙退下。

    说来观风殿正殿,也并没有改成教室,而是改成了大礼堂,正好可以用于开学典礼。

    作为即将上任的【历史学院】院长,姜握想:她会希望后人如何看待这段历史呢?

    这会是个被记住的,充满改变与灿烂的年代。

    但她绝不希望,后世人,尤其是女子们,把这段时间看作是‘鼎盛’。

    她希望千年后的人,看待她们,如视萌芽。

    *

    明天。

    就是开学日了。

    第309章 开学的早晨

    九月的清晨,已经带了凉凉的露水。

    临近重阳,坊间许多食铺,晨起的早点,都开始卖起了麻葛糕、米锦糕、菊花糕等重阳花糕。

    道光坊是离皇城颇近的一个坊子,住的多有朝臣富户,故而门户都修的鲜亮。

    在街头划出的指定片区支摊子卖花糕的胡阿婆,就见一扇黑油宅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女娘,各色早点都买了些,最后停在她的花糕摊前。

    无论是行止还是口音,一打眼都能看得出这个分外利落飒爽的女娘,绝非本地人,更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

    到底哪里不像……

    胡阿婆仔细想了想:是了。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天儿还黑蒙蒙的。寻常人家的娘子或是小女孩子,摸黑出门是极少的。

    虽说皇城中昼夜有金吾卫巡逻(尤其是夜里,会抓犯宵禁之人),但女娘们出门,自然还是更小心些。

    胡阿婆常年摆摊,也见过早起不得不出门买早点的娘子,若是找不到伴,不得不单人出门,一旦被蹲在街角候着拉驴车马车的力工,或是在街上游荡的闲散男子多看两眼,都会露出难以抑制的紧绷。

    这时候,胡阿婆往往会招呼她们过来吃块糕。

    她怎么不明白,有时候也不是真有危险,但,总是让人害怕。

    不过这位女娘就不同了。她生的虽不如何高大,但看起来很有力气,哪怕就这样随意逛着早点的摊子,步伐也稳健而扎实,最难得是身上还有种她说不上来,但能感觉到的摄人的气势。

    胡阿婆直觉:路上闲逛的男子,见了她反而要怵上一怵。

    至于这位女娘是外地人这点,胡阿婆倒没有多在意——今岁四月,可是有圣神皇帝登基典仪,那九日取消了宵禁,她还去南市摆过食铺,南来北往的人的外地人她见多了,连‘外国人’也没少见。

    在女娘来买花糕的时候,阿婆只是好奇且关心地问道:“天儿凉了,你穿这么少,不冷啊?”

    陆棘笑了笑:“不冷。”

    趁着阿婆给她包糕的时候,还道:“我们安西都护府那边的昼夜冷热可比洛阳大的多。”

    开始她到洛阳城时,会具体说起诸如疏勒等西北地名,但发现很多人会再问:那是哪儿呢?

    陆棘就全都改成说‘安西都护府’了。

    她说完后,看向了今日的糕:重阳糕的表皮上,多会用草汁或是花汁染成红红绿绿的颜色。

    陆棘看向其中一枚绿色的花糕,像是荆棘丛:这些年生活充实的很,她很少想起过去。倒是此番到了洛阳,适应了几日无事做,又在与西北截然不同的异乡,她才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的家乡在于阗,被引月部与吐蕃洗劫一空。她是躲在荆棘丛里活下来的。

    “娘子,糕包好了,你拿的过来吗?”沉甸甸的花糕落在手上。

    陆棘想,如果那时候的她,没有勇气出声,叫住带着女兵路过的大都护,她一定是默默化作荆棘丛中的白骨。

    但后来,哪怕被李大都护救下来,她也只是庆幸自己活下来了,根本没想过这一天。

    圣神皇帝,神都洛阳,军事学校……

    哪怕走到了这里,陆棘有时候回想过去,都不可置信。

    *

    “我自己去买早点也罢了,你们门都不给我开?”

    双手占的满满的,陆棘还是自己提膝开门进来的。

    院中,正在两两捉对训练的女兵,这才停下来,其中一个跟陆棘最熟的,如今正是镇守四镇之一于阗的守将,她笑道:“谁让这次咱们来了五个人,两两为训,抽签总有一个人要落单,得去买早点。”

    陆棘招呼她们:“那就快点吃吧,今天开学第一天,总是赶早不赶晚的。”

    说来,这几位已经在安西之地,做到能够镇守一镇一城,放眼朝堂虽然还是七品的下级将领,但在安西已经算是中级将领的女兵。对于大都护李文成忽然召她们来到洛阳,进入军事学院深造,心态也是不一样的——

    “唉,这千里迢迢,让咱们连手里的兵也暂且交给副将,来到这神都‘念书’。也不知学什么?且咱们可是大都护教出来的,难道还有人比大都护教的好吗!”这是喜欢实战不喜读书兼力挺自家将军派。

    “不一样的!听说裴相也是军校的老师,会教授战略学。他可是师承自李靖大将军和苏定方大将军。不只如此——当年大都护打吐蕃的时候,他那招借口送波斯王子回国,装作路过突厥,然后直接急行军拿下吐蕃的瞒天过海一剑封喉,咱们不也感叹过?”这是准备博采众长派。

    “能学些新的战略、军械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怎么才算‘毕业’,我可是打听过,据说文武考都有,考不过还不让走!”这是未雨绸缪兼害怕考试派。

    此时,陆棘已经吃完了一个夹肉的胡饼。

    曾经的过往,直到现在还在影响她。陆棘格外珍惜所有的食物和水,吃东西的时候也很专注不说话。

    直到全部咽下去才开口道:“说起考试,此番入军事学校的女将女兵,可不止咱们。还有辽东归来的女将,亦有一直跟在陛下和大司徒身边的女卫。咱们可不能垮大都护的台。”

    “这是其一,且也是小事。”说来,与其余女将女兵的比较,不过是内部的良性竞争,兼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好胜心罢了。

    这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不等陆棘说完,已经有人接过话来了。

    “我知道,你是说之前圣神皇帝行骑射赛事,结果十六府卫多不如番将之事吧。”

    几人的眉毛是整整齐齐全部紧紧蹙了起来:“那着实是丢人了!”

    尤其是后来,拔得头筹的前高句丽番将,还特别忠心耿耿上书道:“陛下令选善射者,今多非汉官,窃恐四夷轻汉,请停此射。”[1]

    就……更扎心了。

    这位泉将军倒确实是很忠诚,自归降以来还立过战功。也是真心去陛下跟前说宁愿不要奖赏和荣誉,也不想让此消息传出去,万一再让四夷蠢蠢欲动,再起战事就不好了。

    但这话,实在是,堵心!

    陆棘从宅院的墙头望出去,看到天边破晓之光。

    “是啊,如今四夷安服,只是过去那些年被打怕了,又不是死心了。”

    就像群狼会窥伺猛虎,从没有什么死心塌地的臣服,只是等待强大的王者变得软弱,便可以来侵占地盘,甚至分食。

    “走吧。”陆棘站起身来。

    她认真道:“咱们去上学。”

    其实原来女兵少的时候,尤其是当年文成公主练兵还未过明路,只能在吐谷浑之地,不能正大光明在安西都护府操练的时候,大都护都会亲自带着她们点拨她们。

    然而自从数年前吐蕃一战,大都护独自掌安西之后,她们这些得力的手下,自然也不得不分散各地,去镇守一方。

    确实这些年,学到新东西的机会少了许多,基本都还在吃旧年的老本。

    陆棘曾经想过,若这样,她可能一辈子就止步于镇守一城了。

    也不是说不好,毕竟这比起她曾经的日子,自然是天悬地隔。

    但,她心底总有种止不住的渴望。

    陆棘想,她,不能做到真正的将军吗?

    故而这次接到大都护的文书,要求她们来神都‘上学’的时候,陆荆是很惊喜的,是那种,原以为走到了一个死胡同,却忽然发现另有天地的惊喜。

    几人出门,雇佣了马车,在薄薄的晨色中,向上阳宫赶去。

    马车的帘子都是撩开的——她们到神都才几日,总是看不够外面的景色,每日都要出门逛到暮鼓起,才急急忙忙赶回坊中。

    陆棘也在看,如此繁荣璀璨的锦绣之地,与西北边境城池截然不同。实在令人沉醉。

    但她,终究还要回到西北去。

    因她见过疆邑陈兵,铁骑呼啸,践踏是亲人的尸骨,血染的是不再有故人的故土。

    为此,她要来这神都学习,然后回去镇守她的家乡。

    **

    离上阳宫最近的积善坊。

    天刚蒙蒙亮。

    “娘子,实在该起了。”

    祝明乐其实已经醒了。只是她知道,她一起身,所有人都要跟着折腾起来,她索性就躺在帐子内,看着上面的花纹。

    安静的黑暗中,她想起了很多事。

    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名字:明乐。

    这是她十岁时,母亲过世前给她取的。然而,她之前的人生,实在与这两个字不符。

    可谓是不明也不乐。

    不过也没关系,之前也没什么人叫她的名字。

    再往前推一年,她是淮南国公夫人。

    她今年三十五岁,但做淮南国公夫人,占了她人生中的十九年。

    淮南国公祖上,跟李唐高祖李渊是兄弟,被封了蔡王。再往下一辈,跟太宗陛下就是堂兄弟,本身府上没有任何功绩,爵位自然降等。

    再往下传一代,跟高宗陛下亲缘更远,就成了国公。

    祝明乐当然知道,为何淮南国公要跟谋反的越王李贞等人,

    还不是怕被国除,就想着拼一把,若是有从龙之功,能把自家爵位往上提一提。

    也不管也不顾,一头就扎进去了。

    “娘子起来吧,今日不光是娘子第一日去教书,也是两位小娘子去念书的日子呢。”

    跟了她多年的乳娘,素习最喜欢念叨。

    此时就边敦促她起床换衣裳边说个不停:“还好咱们这坊子,离上阳宫最近,娘子稍微晚起一点也不要紧。”

    “说来,镇国公主想的真是周到,还特意划了一片……”乳娘上了年纪,对新鲜词的记性就差了些,此时卡住了。

    祝明乐就接过来:“教职工住宿区。”

    乳娘连连点头:“是,是!到底娘子是和离之人,自己带着两个小娘子,手里又有家财,到了这神都,人生地不熟的。就得跟熟识的娘子们住的近便,这才放心呢。”

    周围住的都是与她情况相仿的,从前的‘李唐宗亲命妇们’,比另外去买宅,不知街坊四邻的情形,更令人安心。

    其实原本,她们结伴到神都前,就曾约定过:哪怕多花些银钱也不要紧,大家尽量把宅子买在同一间坊子,尽量近些。

    可这些事儿全然没用她们操心,安定公主早就都准备妥当了。

    祝明乐坐到镜前去梳头。

    从镜中就看到乳娘收拾了一半床铺,又停下道:“先不干这些没要紧的事儿了,我先去替娘子准备今日的衣裳,再去看看阿刘她们有没有给两个小娘子备好校服。”

    就这样念叨着出门去。

    祝明乐不由一笑:乳娘还是这么爱念叨,不过,如今的唠叨听来已经不让她郁闷心烦了——

    曾经在淮南国公府,乳娘的念叨,都是带着眼泪的,苦的像黄连似的念叨:“国公虽喜眠花卧柳,行事又……但夫人也不能全然不给他一点好脸色看。”

    “您到底要管管才好,若是这家私都要叫国公霍霍尽了,将来夫人可怎么过日子?”

    “这淮南国公府,庶子庶女十多个,偏生夫人就没有个一儿半女,将来怎么办呢?”

    这还是头几年,后来她过了三十岁,乳娘反倒不太敢念叨了,怕戳她的心,只是私下里有擦不干的眼泪。

    是。

    她没有儿女。

    方才乳娘提起的‘两个小娘子’都不是她的孩子。

    说来……祝明乐对着镜子想,她进入淮南国公府,也不是没遇上好人:还好有婆母,当年的郡王妃,在支持皇后封禅泰山祭祀地祇的奏表上,也带上了她这位儿媳妇。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有些懵懂地跟着上书,跟着圣驾到泰山。

    远远地看到了那个与皇帝一同祭祀封禅的武皇后,也看到了参与祭礼的唯一女相姜相。

    她记得那天,阳光很好。

    后来婆母不在了,这府上就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她懒得管,当然也管不了。

    *

    “母亲。”“舅母。”

    两个小娘子进来给她问好,祝明乐含笑道:“快去用早膳吧,用过了好换校服。”

    这两个孩子跟她都没有血缘关系。

    一个是淮南公府的庶女:淮南公是个喜新厌旧之人,带回府里的姬妾新鲜劲过了就不管了。这孩子出生母亲就去世了,祝明乐其实不爱养孩子,但没法子,用乳娘的话说,她不管这孩子绝对长不大。

    而另一个,则是她病逝的小姑子的女儿:说来也令人心酸,一个女人临去前,要托付女儿,发现丈夫靠不上,有血缘关系的兄长也不靠谱,最后就托给了虽无血缘但素来交好的嫂子。

    “若将来,这家里要把孩子的婚事‘卖了人情’,念在过去多年相处的份上,嫂子好歹帮这孩子说句话。”

    祝明乐至今还记得这句话。

    于是她离开长安前,带走了这个孩子。

    自然,这过程并不容易。那程家虽然破落了,也确实不在乎一个女娘,但不代表能让人轻松带走前一位夫人的女儿。

    还是镇国长公主府的女官出面有所震慑,程家也觉得女孩子去‘念书’,说不定能攀上什么高枝,才放了人。自然还扬言,以后要来洛阳看孩子的。

    当时就给祝明乐烦的要命。

    还好,离了长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渐渐在她心头淡去。甚至再想起程家人,也不那么烦了,还有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感觉。

    毕竟,她现在是学校的老师,如安定公主所说,教职工有什么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难,可以找领导和组织。

    她的领导有镇国安定公主、有大司徒、更有……圣神皇帝。

    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两个小娘子都走到门口,其中年纪更小的那个回头问道:“母亲今日想喝甜粥还是鲜肉粥,我先给母亲盛出来晾着。”

    看着这孩子,祝明乐又想起:去岁圣神皇帝(时为天后)下旨,她们可以和离出户后,她曾壮着胆子上书,请旨带走这个国公府小九娘。

    而圣命批准后,淮南国公竟然还来寻她,跟她道:“我原来不想再见你,毕竟你此时和离脱身,简直是无情无义!”

    “但你既然肯带走一个孩子,带走我的骨血,可见也不是全然无心肝。”

    “这样吧,你别带小九娘,你要不跟天后上书,带走七郎……”

    祝明乐当时正坐在窗边炕桌上算账,闻言就就把桌子掀了。

    是真掀,笔墨纸砚滚了一地(后来她心疼她的好墨来着)。那也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把话说出来。

    “你有病吧!你知不知道,正因为有你一点骨血,我还犹豫过,要不要带走小九娘呢!”

    淮南国公目瞪口呆。

    随后她就将人赶出去了,两人再未见过。之后淮南国公府的男丁举家流放,她也没去送。

    但是,这件事她至今想来都后悔。

    不是后悔那一句话,而是后悔当时赶人太仓促了,没有组织好语言多骂两句!

    她的十九年,就这样过去了。

    像是海水流过,只剩下一地掺着砂砾的苦涩盐粒。

    *

    祝明乐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之时,还遇到了邻居也出门。

    不过,不是与她一起从长安来的娘子们。

    而是——

    祝明乐笑着打招呼:“宁镇将。”

    宁拂英也笑应。

    说来英国公府虽然在神都有宅子,但因女儿常年住在镇国安定公主府,家中宅子也没怎么收拾,故而宁拂英从辽东回来后,也没有回去,倒是申请就近住在了教职工宿舍。

    而有位从辽东归来的,还打过胜仗的女将军做邻居,不得不说,让祝明乐更有安全感了!

    “一起走吧。”

    “好。”!

    第310章 按什么标准?

    晨光初晓。

    积善坊。

    祝家娘子既然邀请,宁拂英也就直接上了祝家的马车。

    横竖她是自己一个人——女儿顺顺早就说好了,今日是跟着安定公主一并去学校。

    见宁拂英几乎只是足尖点了一下踩凳,就毫不费力登上了高头大马拉着的车,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矫捷,祝明乐都有点看怔了。

    再看宁镇将坐在马车里时,也自然而然身形挺拔如青松,实在是……祝明乐再次发出了感慨:看着也太有安全感了。

    本朝的女娘,多少都会一点骑马,祝明乐也曾学过的。但这些年在淮南公府待的,也忘的七七八八了。

    跟宁镇将做了几日的邻居,此时又同车,祝明乐略犹豫了下就放开过去的自己,直接问道:“宁镇将能否教我些骑射?以后若有事出门,骑马或者比坐车方便些。”

    宁拂英当即点头:“当然好。女校与军事学校离得又不远,你没课的时候,尽管去寻我,我教你骑射,便是不为了上阵杀敌,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

    两人在闲聊之余,祝明乐还不忘叮嘱趴在窗口看外面景色的两个孩子:“小心些,别迷了眼睛。”

    “母亲,上阳宫好似话本中的天宫。”

    她们住的积善坊离上阳宫最近,因此出门不久,就能看到上阳宫的轮廓。

    宁拂英和祝明乐闻言一笑:虽是孩子的童言童语,但说的也没错。

    说来上阳宫与其余行宫最大的区别就是,并不是修在深宫重城之内,而是修在皇城与洛水之间的大片高地上。

    其壮丽恢宏,人尽可见——

    之前负责重修此宫殿的韦少监,为何连狄仁杰也弹劾他,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古之陂池台榭,皆在深宫重城之内,不欲外人见之,恐伤百姓之心。然上阳宫列岸修廊,万方朝谒,无不睹之。”[1]

    言下之意,这样一座壮丽宫殿摆在这儿,会让百姓觉得皇室大兴宫室,影响多不好。

    不过现在,上阳宫变成学校,倒是让人更见圣神皇帝和朝廷,对待人才的看重之心。

    *

    看着外表依旧阔丽的上阳宫,祝明乐便想起自己到洛阳后,曾见过上阳宫学校教室内部的简约(朴素)布置。

    不由就与宁拂英感慨道:“办学是件费钱的事情。”

    “听闻大司徒是与辛相和户部一并,把上阳宫里面的珠宝金银,乃至珍奇花木都折卖了用以办学。”

    “听的我心中十分不安。”

    祝明乐等人到了洛阳后,自然要给圣神皇帝请安,也一并去尚书省见过了大司徒。

    恰逢安定公主也在,便一并拜见。

    说来,祝明乐她们在路上就说好了,这老师的俸禄就不要了——一来,她们不等钱用,二来,能来学校教书,对她们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庇护,既如此,怎好再要钱财,也让学校也省一抿子支出,用在旁处。

    然而刚提出此事,就听大司徒断然拒绝:“不成。”

    “你们的俸禄职田禄米,每月都是从户部拨出,与国子监的老师是等同的。”

    大司徒似有感叹一般,说道:“付出便要有所得,不要觉得不安,更不要觉得你们受之有愧似的。”

    当时祝明乐大着胆子道:“大司徒,我听说女校里招的学生,只有少半是朝臣家的小娘子。”且这小半里头,还有一部分是她们这些教职工带来的孩子。

    大半倒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女娘。

    据说有这两年刚选进宫中的小宫女,也有神都内通过出版署‘自举’的女娘,还有安定公主这些年一直稳定在收养的,被家中卖掉的小姑娘……

    这些女孩子,与朝臣之家的小娘子们的境遇,必是天差地别。

    “若把我们的俸禄,贴补给那些孩子呢?”祝明乐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再有,那些孩子每日如何来上学呢?说来,我们家中都有闲置的马车骡车,可以帮着去接一接。”

    这次不是大司徒开口,而是坐在大司徒旁边的安定公主开口了:“祝娘子想的周到。然既要办学,这些我们也虑到了。”

    “上阳宫内地方大的很。”

    “既然宫外坊间有‘教职工住宿区’,这学校里,自然也安排了‘学生宿舍’。”

    安定公主说过后,还表示她们如果愿意,也可以让家里的小娘子住住宿舍,跟同学们住在一起。

    “再有,国子监的学子都有四季衣裳、粮米、银钱的补贴,我们女校自然也是一样的。”

    “每个学生,基础的贴补是每月是一千一百文。若是在校表现优异,考核成绩够好,还有额外的增补。”

    安定公主说到这儿笑了笑:“相关的具体校规不少,几位老师不必急。等定稿刊印好了,给你们送过去。”

    与大司徒那宛如世外人的气度不同,安定公主看上去十分端凝可亲。

    她温声道:“故而,老师有老师的俸禄,学生有学生的补贴,”

    “诸位安心便是。”

    祝明乐等人这才安心地告退了。

    *

    而说起女校学生的出身不同,宁拂英倒是想起一事。

    她是这几日才到洛阳城,许多事不如到神都近两月的祝明乐清楚。

    论理,李慎修(顺顺)作为安定公主府长史,对女校的各种规制应该是最清楚的人。无奈临近开学日,李慎修忙的脚打后脑勺,也就接了一下母亲,之后就不见人影了。

    以至于宁拂英想知道女校的事儿,还得问旁人——

    “我听说,女校里并不是所有学生都在一起读书,而是分为三舍生?”

    祝明乐自己是老师,两个孩子也都入校,自然清楚的很。

    “是,根据学生的学业水平,分为上舍生、中舍生、下舍生。”

    “这一回选入学的近百个学生,如家中有请过先生念过书的,就可以申请参加考试,看看能否直接考入中舍,跳过下舍。”[2]

    祝明乐道:“我看过校规,这上中下三舍,并不看出身,只看成绩——每科的成绩都会量化为学分,当学分考够了,就能够升入上一等舍。”

    “最后,上舍的学生,又可以去考【高等学校】的入学。”祝明乐顿了顿笑道:“自然,还有你们【军事学校】。毕竟,陛下金口玉言,文武要并重。”

    宁拂英听过后,感慨了一句:“这才是广开求学之路,取才不问家世了。”

    而听宁拂英这么说,祝明乐倒是想起另外一事,就道:“咱们看这个法子自然是好的,但也有人家很不满意。”

    宁拂英很快了然:“是有朝臣家的小娘子不愿意?”

    祝明乐颔首。

    “她们倒是也会找道理,提出这【初等学校】既然对标国子监,那么学生的分班也该对标国子监才是。”

    “且她们也‘机灵’的很,直接寻到了也会在学校里兼任老师的上官书令那里。”祝明乐还特意解释了下:“就是大司徒的弟子,如今正在吏部做书令官的上官婉儿。”

    “还不是想把这话直接递到大司徒那里。”

    宁拂英闻言略微蹙眉。

    国子监是怎么分班的,她自然清楚,那就是按照出身来分的——

    最高等的国子学:非得文武三品以上朝臣(爵位得国公以上)的子孙才有机会入学。

    中间的是太学,得五品以上‘实缺官’(爵位郡县公级别)的子孙入内。

    最低的是四门学,也得文武七品以上的官员的子孙入内。而且也只有四门学,对家无官职者敞开了一点点门缝,规定‘庶人子为俊才者’可破格考入四门学。

    也就是说,学子能不能入国子监读书,而入学后又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和高度,全看自己命好不好,能不能啃到祖父或是父亲。

    说起命好……宁拂英立刻想起了自家那位。

    毕竟论起能啃的祖父,高宗一朝(甚至延续到本朝),都无人能超过李培根。

    宁拂英又想起了李敬业千叮咛万嘱咐的骆宾王。

    说来,这两人从年少时就不对付,正是在国子监就结下的梁子。

    一个是英国公嫡长孙,每天左牵黄右擎苍只喜欢骑射,读书平平却也能在‘最高等’的国子学里呆着。且就算在‘官二代’云集的国子学里,因英国公的缘故,他也是最顶尖的二代,还是所有人都让着他。

    一个却是出身贫寒,学问再出众也只能在最低的四门学里读书。

    而且,宁拂英听李敬业说过(作为‘宿敌’李敬业非常了解骆宾王),骆宾王连入国子监四门学的机会,都是当年通过卢照邻,把自己的诗文行卷送到了时为吏部官员的姜相那里,才得以入学。

    也是多亏了姜相和时任国子监司业的崔正卿,骆宾王才能时常去国子学和太学旁听学习。

    但这,就加大了他撞上李敬业的几率。

    这两人能对付就怪了。

    怪不得掐架掐到如今。

    宁拂英回神后问道:“这件事是如何解决的?”

    这些话到了上官书令那里,莫不是,还得大司徒或者安定公主出面?

    祝明乐笑道:“是太平公主,一句话,就让那些朝臣家的小娘子哑口无言了。”

    没错,正是太平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与婉儿之间没什么秘密,甚至在姜握知道这件事前,太平就先从婉儿处听说了。

    太平的反应是惊讶,真的很惊讶。

    “我都没有论出身要求搞特殊,更没有看不起人——这学校里,居然还有人敢?!”

    要论身份,不得单独给她这位小公主开一座学校?

    太平当即就对婉儿道:“这种小事,何必惊扰姨母和姐姐,让我去问问她们。”

    她直接问到了提出此事的小娘子们脸前。

    我都不做,你们怎么敢的?

    那些自矜出身不愿意与‘庶民’同班的官家小姐,在被圣神皇帝的掌上明珠质问过后,均哑口无言:……好像很有道理。

    确实是无话可说。

    此事就此过去。

    姜握得知后,还单独嘱咐过曜初和婉儿:毕竟出身在此时,就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标签之一,这种观念是不可能一下子改变的,这鸿沟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抹去的。

    这些朝臣家出身的小娘子,若只是有自矜自贵的心思,亦或是家里教着她们说这些话的,那还可教。观念不同,心地不要坏,年纪还小就都可以教导。

    但若是仗着出身欺负人,就不可以。

    霸凌,是决不允许的。

    曜初当时就郑重应了:“姨母放心,校规里原本也有相关的事条。但既出了这件事,在开学前,我会与所有老师再强调一遍这个问题。”

    **

    “太平公主啊。”

    听祝明乐说起是太平公主干脆利落解决了这个问题,宁拂英也笑了。

    她也想起了太平公主一件事——

    说来,她们军事学院也是分为初等学习班,和高等研讨班。

    太平公主入军事学院,当然与她这种多年镇守一城的镇将不同。

    公主进的是初等学习班。然而小公主对此事显然很不满。

    宁拂英回到洛阳去尚书省拜见大司徒的那天,就遇到了这位公主去缠大司徒。

    她扯着大司徒的袖子道:“姨母从前只说让我进军事学校,可没说让我进初等学习班啊!”

    在太平看来,她可是亲自管过训过她公主府中女卫的,难道不算是经验丰富的女将?难道不配进入【高等研讨班】?

    再者……

    太平公主带了点委屈道:“姐姐当副校长,婉儿也在当老师,就我自己当学生不说,还是初等班。”

    “我要求不高,姨母让我进军事学校的【高等研讨班】就行。”

    宁拂英当时在旁,看着这位年纪还不足二十岁的年轻公主。她生的黛眉凤眼,很是大气明艳的五官——果然,与传说中一样,两位公主,一位生的肖似先帝,一位生的像足了圣神皇帝。

    在宁拂英看来,太平公主,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凤凰。

    但那日,宁拂英亲眼见到了小凤凰倒霉。

    说来,宁拂英去见大司徒的那天,还有一个人在——前任尚书左仆射,如今的三校教导处处长,乐城郡公刘仁轨。

    就见大司徒很快一个乾坤大挪移,把问题抛出去,对太平公主道:“进【高等研讨班】是要考试的,请乐城郡公考你一道题,若是你通过了,就让你进去。”

    说来,太平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她开始入朝的时候,先帝就已经东巡洛阳,而让刘仁轨坐镇长安了。

    所以太平其实是没赶上过,刘相刘仁轨在朝上当家的‘好日子’。

    因此还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去请刘仁轨出题了。

    然而刘仁轨是什么硬核狠人,一点儿也不曾给太平公主放水。

    可怜小凤凰,当场就被考糊了。

    并且,就在公主认命表示愿意先上军事学校的【初等学习班】后,还被教导处处长好好教导了一回,听了足足两盏茶时间的思想教育,什么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等话。

    等终于能走的时候,宁拂英就见太平公主迫不及待跑路。

    而宁拂英坐在窗口处,正好还见廊下站了一位在等着太平公主的女官,生的宛如清雨梨花一般,描摹不尽的秀美文雅。

    是婉儿啊。

    宁拂英不由感慨:当年姜相常带徒弟去英国公府的,那时婉儿还小,如今已然长大了。

    婉儿隔着窗子,向宁拂英见晚辈礼。

    宁拂英就见,太平公主‘逃’出门后,拉了婉儿就走,还道:“今日也太难了,咱们去平康坊听听曲散散心吧。”

    宁拂英:……

    两京都有平康坊,她没记错的话,是出名的风花雪月之地。

    她不由转头去看大司徒:您听见了吧?

    却见大司徒只是含笑,与同样惊了一下的乐城郡公,说起了朝政之事。显然是听到了,但没什么表态。

    宁拂英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茶盏:说来……平康坊,她也还没去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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