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我回过家了”

    姜握手里的被放了一枚温热的棋子。

    因屋内多有字画,故而没有生明火,连熏笼香炉都无。

    其实是有些寒冷的。

    但姜握觉得,手里这枚棋子,被捏的发热。

    回家啊……

    姜握望着陛下,也不由收紧了手里这枚棋子。

    她若是实话实说——告知陛下,她是能离开,但她也只会踏入,且是再一次踏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永远不可能回到家乡。

    她的家乡,就是《彼得·潘》里的永无岛。

    对她来说,永远是梦中童话中的虚构之地了。

    若真是如此告知……哪怕她留下来,陛下也一定会很伤心的。

    姜握的目光,落在那句‘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上,思绪电转:这是她昨日才望风雪而落的诗文,所以……

    这就是陛下多年‘猜测’,但却偏偏挑了今日与她说明的缘故吗?

    想想昨日被吓到的曜初,又看到陛下甚至连‘我亦飘零久’那几句词也收了过来,想必陛下是连师父都寻过了。

    再加上陛下对她来历的猜测。

    姜握想好了她的回答。

    *

    姜握原是与圣神皇帝隔桌对坐,现在她起身走到皇帝身边来坐下,并且把她带来的手炉(感谢裴相提醒的大氅和手炉)放到皇帝手里。

    方才陛下将棋子给她的时候,手心虽是热的,指尖却是凉的。

    如此天气寒冷、心绪大恸又加上酒意,再好的身体素质也不能这样折腾啊。

    若不是服用保心丹的几个时辰内要忌酒,姜握高低得先给陛下含一枚,再说别的。

    圣神皇帝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她起身,又坐于自己身畔——此时皇帝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期望她是何等回答。

    方才那两遍‘回家吧’说出口,她是又苦又涩,也有着随即泛上来不可抑制的后悔。

    姜握其实是明白皇帝心理的。

    如果她真的是鹤。

    姜握想了想:陛下现在的心理就是这样矛盾极了的心理吧——

    她想留下一只鹤常伴左右,但在陛下的认识里,这只鹤不想留下,如果要强留,就要把它的羽毛,甚至是翅膀都剪掉,让它飞不到它想飞的地方去。

    但姜握明白,陛下必然不会愿意她是这样留下的。是被栓住的。

    方才她刚对着陛下怀念过‘故园’的好。此时她若只说自己留下来,而且是‘为了你留下来’,对陛下来说,会一样是沉重的心理负担。

    她要告诉陛下,她并不是被栓住的,就像愿意飞来蓬莱宫的鹤一样,是她愿意停留在这里的。

    **

    圣神皇帝想过姜握的回答,走或者留,但并没有想到她接下来说的这一句——

    只听姜握带着很满足的笑意喟叹道:“陛下,我已经回过家了。”

    圣神皇帝怔住了。

    姜握说的也并不是假话。

    梦魂归乡,如何不是归乡?

    她过完了前世的遗憾。

    姜握就讲给她听:“陛下,我回去给家人过生辰了。”她将细节都娓娓道来,安慰着陛下难得动荡不安,悲感两难的心境。

    “我们吃的是糕点,并不是长寿面。”

    “糕点上面可以插蜡烛。小时候过生日的时候,是几岁就要插几根,但年龄要慢慢长大嘛,总不能糕点上插数十根蜡烛,就做成数字状的蜡烛——就是我给陛下写过的新式数字。”

    “过生辰的话,对着蜡烛可以许愿。”

    *

    姜握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梦境里。

    在曜初叫醒她之前。

    爸爸妈妈说:许个愿吧。

    这并不只是对妹妹说的,也是对她说的,妹妹也说:“姐姐,我的愿望分给你一个,你想许什么愿望呢?”

    其实真正让姜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不只是曜初,还有这句话。

    是梦啊。

    因为前世真正的家人,是不会这么问她的。

    那时候,她的愿望,她们一家人的愿望,每一年都是,不,应该说每一次每一天,都是希望她身体好起来。

    后来到了这里,她其实算是实现了这个愿望。

    姜握看向圣神皇帝。

    “那一年生辰,姐姐给我煮了长寿面。”

    她不惑之年的生日,是媚娘是亲手给她煮了长寿面。

    当时姜握挑起一缕细长的面,也久违地许了愿望——

    哪怕要经历这世间重重考验、别离、伤痛,以及漫长到此生看不到希望之光的理想未来。她也要终生持有走下去的勇气,走到底的毅力。

    如今也算是‘已过万重山’。

    她见到了一点来日光明的曙光,所以有了一点愿望达成后的疲倦。

    *

    于是在烛光中,姜握闭上眼睛许愿。

    再次面对家人,她的愿望是:在漫长的将来,让我来好好送走在乎我的人吧。

    被留下的人,最痛苦。

    这一回,让我爱的人们,在我的爱里,安心的离开。

    *

    这个愿望,姜握倒是没有提起,她只是认真道:“我已经回过家了。所以,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的,陛下。”

    “我是真的可以陪你到一百岁。”

    姜握想了想,又严谨了一点:“一百零一岁。”她比皇帝小一岁。那么系统给她的寿命是一百岁,她就可以陪陛下到一百零一岁。

    圣神皇帝觉得,手里的手炉,甚至太热了些。

    半晌,圣神皇帝才似找回了声音,她笑了:“你当世上人人都是孙神医不成。”

    皇帝的笑意如释重负。

    是鹤自己飞停于此,再不离开的。

    **

    姜握将那枚棋子在指尖转来转去。

    她想起了陛下在给她这枚棋子前的,自己的那句话:“姐姐,如果可以,我真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家乡。”

    这是她的真心话。

    那么,如果她没有办法带陛下回去她的故乡,那——

    就尽量把故乡里,她喜欢的事物带过来!

    哪怕,只有一点点。

    尤其是吃的。

    说来,姜握这些年,苦‘穿越到大航海时代之前,因而食物不丰’久矣!

    她可是来自现代的华夏啊!什么美食没有?

    尤其是她当年那种身体情形,是大夫都说过‘能吃点什么就让孩子吃点什么吧。’

    所以除了酒精等刺激的食物不能吃,其余的,完全是她想吃什么,父母就会给什么。

    现代生活何其便利,譬如她看了视频,忽然想吃云南的菌子,也能够很快达成心愿——在网上预订,请当地人采摘完后,迅速真空包装最快寄过来的,她就这样吃过云南的红菇、见手青(因为她就在医院吃的炒菌子,倒是不太怕中毒)。

    可现在,哪怕陛下已经是皇帝了,许多东西还是吃不到的。

    她真的很想让陛下吃到更多,见到更多‘故园之物’。

    “所以陛下,我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如果说,之前啃水泥,不是,啃数理化、基建水利等各种原理技术,对她是一种靠着意念和精神,不得不做的痛苦加班。

    那么研究食物就是她本身热爱之事了。

    以后她就可以花更多时间在这件事情上——

    毕竟如今也不用只她自己去艰苦啃‘数理化’。现在的上阳宫就是她的河,里面全是聪明活泼,还会自我生产,自我拉人下水(教书)的‘新鲜可爱小水鬼们’。

    “对了陛下,若是顺利,今年夏天,咱们就能一起吃瓜了!”

    是真正的好吃的西瓜。

    虽说她从前总在心底调侃自己在朝堂看热闹,宛如一只‘吃瓜的猹’,但其实……

    姜握想起来都有些心酸:没错,来这里几十年了,过了数十个夏天,别说吹空调了,她是连真正的西瓜都没有吃上一口啊。

    此时的西瓜,还被称为‘寒瓜’,是为‘寒瓜方卧垅’,对它的形容就是‘大如冬瓜味微甘’。

    而姜握对这个‘味微甘’也是不肯承认的。

    她前世吃的是什么瓜?可是吴明珠院士培养出来的大甜瓜,而此时的寒瓜,真的只能算是淡如水。

    别的不说,只看唐诗无数首,根本没人‘为它写诗’,赞美寒瓜好吃,就可知这瓜真不好吃!

    因不好吃,也完全不流行,以至于后世李时珍《本草纲目》直接记载“则西瓜自五代时始入中国;今南北皆有。”若不是后来出土过汉代墓里就有西瓜籽,只怕史册上就要记载西瓜是自五代才有的。*

    “今年从西域各国,买到了新的西瓜籽。”

    姜握热切期待农学院培养出好吃的西瓜来——

    毕竟农学院也要学‘数理化’

    等‘格致’科学知识。而瓜要甜,跟日晒光合作用、土壤的PH值(弱酸性砂质土壤种瓜更甜)等都有关系。

    或许这个夏天,她就能跟陛下一起吃瓜了。

    这是看得到希望的食物。

    还有暂时看不到影子,但她实在怀念的食物,比如辣椒。

    虽然现在有茱萸可以勉强代替,但茱萸是带着微苦的,除非是厨艺精湛者,否则烹饪出来终究不如辣椒。

    更别说土豆、草莓,这都是得等航海技术的进一步发展;再有各种酱料、制糖、蒸馏的高浓度酒……

    太多了。

    姜握认真道:“我都想让姐姐尝尝。”

    我故乡的味道。

    *

    姜握说完这些吃的,心下一动,试着开始挽救自己的‘物种’——

    “所以陛下,你看,我不只是喜欢吃鱼。”

    姜握想了想,大概就是‘喜欢吃鱼’这件事让陛下误会了她的物种。毕竟早在掖庭,最开始的开始,她请媚娘吃早点,就是她教给公厨做的后世熏鱼,用来配粥最好。

    于是当年媚娘就看她常拿鱼来下粥。

    后来,她又对宫中喂仙鹤的小鱼干,露出过兴趣。

    但姜握的兴趣,真的是她对‘焦黄酥脆’食物的偏爱,再有就是,就像许多人会对猫粮狗粮产生一点‘我能不能吃’的好奇一样。

    难道是因为鱼,让陛下越发认定她的物种?

    姜握暗示道:“所以,陛下,我不只爱吃鱼,只要好吃的,我都爱吃。”

    却见皇帝自然而然道:“是,你当然什么都吃——朕问过的,鹤是杂食动物,鱼、谷米、草籽、浆果,本就是都吃的。”

    姜握:……

    第332章 帝王醉卧

    黄昏淡去,月上柳梢。

    夜色袭来,屋内越发冷起来。

    说来,姜握方才特意挑了各种食物来说,也是为了让圣神皇帝更真切地感受到,她真的不打算离开——

    比起空空淡淡说一句‘我不走’当然是详详细细描述,自己这个夏天打算‘吃冰镇西瓜,并且会把第一块西瓜心让给陛下吃’这种细节,更显得真实。

    果然,姜握说起吃食物的生动与烟火气,确实让皇帝觉得安心。

    在酒意中,圣神皇帝依旧清晰地想起了十几l岁的她们:她年少入宫后,有一回面对前途无光,甚为失意。

    姜沃就曾经特意给她准备过一顿饭。

    “我还记得当年那顿饭。”因屋内寒冷,两人就靠坐在一处,皇帝的手拂过鹤氅。

    是噩梦中的鹤氅,但带着熟悉的体温,并不是空空荡荡的衣裳。

    圣神皇帝继续道:“那日你准备的,是酸辣汤和黄鱼饭。”

    而说到黄鱼饭,圣神皇帝不由又顿了顿,转头看了她一眼,其意不言而喻。

    姜握当场开摆:……我懂了,我放弃,我就是一只喜欢吃鱼的鹤。

    *

    哪怕如今已经做了皇帝,而这些年走来,也不知吃过多少宴席珍馐,但圣神皇帝,依旧时不时会想起当年陶土盖锅里的黄鱼饭。

    鱼上盖着金黄的酱汁,稍微用筷子一戳就瓣瓣分明的鱼肉,珍珠似的白米饭颗粒分明……

    从最初,她就是用食物来安慰她失意的心境。

    而方才姜握又说起西瓜,说起西瓜的心是最好吃的,到时候不要切开,用银勺挖着吃。

    她很自然地说起,到时候会把西瓜的心‘让给陛下’,但圣神皇帝知道,并不是因为她是陛下。

    在数十年前,她还是掖庭失意人的时候,那一顿黄鱼饭,姜沃就几l乎是毫无意识的,把鱼腹上最好的肉都给了她。

    “姐姐吃了,就不要难过了。”

    所喜所幸,她们起自微时,行至如今,丝毫未改。

    因心境彻底安定下来,醉意登时就覆了上来。

    皇帝下意识的牵了她鹤氅的袖子,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醉意和软意:“现在我没有胃口,明天早上,咱们依旧吃黄鱼饭和酸辣汤好不好?”

    圣神皇帝自己未察觉,倒是姜握很快察觉到皇帝连语调都变了。转头果然就见陛下双目不再如方才般微红却清醒,而是渐有迷蒙之意,两靥更是殷红如凝霞。

    托姜握自己醉酒经验丰富的福,她知道陛下现在,其实是处在一种醒醉之间的状态,下意识还能跟她保持交流。

    但这个状态,若要自己好好走回前面寝殿,只怕不行。

    而且外面又是正月寒风朔气,喝了酒如何禁得住风吹,只怕要醉的更厉害了——

    于是她起身挪走了案桌,空出来一整张罗汉榻,而整个过程她动作都很轻,因皇帝一直扯了她的鹤氅未放手,她怕把陛下扯倒。

    大约是见她没回答,皇帝又问了一句:“吃黄鱼饭吧好不好?”

    姜握笑道:“好。陛下睡一觉吧。明天早上起来,就能吃到了。”

    她扶着皇帝躺下来,榻上只有两方瓷枕,姜握一向是不习惯的,也就直接没用。

    圣神皇帝迷迷糊糊间,还随口笑了一句:“这回,终于不是你醉了,卧于朕膝了。”

    只是语气已经含糊,而说完后,很快就闭上眼睡着了。

    姜握估计,明天早上陛下自己都会想不起最后这段了。

    待皇帝的呼吸平缓绵长起来,姜握才尽量小幅度地动了动身体,伸手推开了一点窗户,声音小的,让她觉得自己特别像打暗号的贼:“严公公。”

    一直在门外守着的严承财,脸皱成了一个苦瓜果,终于见大司徒叫他进去,连忙进门。

    然而……

    听完姜握的话,严承财头摇的像是个拨浪鼓:“大司徒,陛下吩咐过许多回,火盆是不能进来的——别说这间屋不能生明火,便是周围的屋也不能。”

    “连陛下每回过来,都是用玻璃灯。”

    毕竟此时房舍还全是木制,冬日宫中上头是灯,下头是火的,确实是很容易走水(失火)。

    姜握蹙眉:“但天这么冷,陛下要这么睡一夜,必是要冻病的。”

    严承财看着满屋字画,想到陛下的严令禁止,陷入了纠结。

    姜握却不愿等他纠结下去,直接‘不讲武德’道:“严公公,咱们也是多年老友了,但……你再不令人搬熏笼火炉来,明儿我就告你的状。”

    严承财:……

    那还是去吧!毕竟明儿陛下见了明火生气,他还是可以往大司徒身上推的,可以声泪俱下道‘大司徒逼我干的’。

    但要是被大司徒告状,他往谁身上推也没用了。

    拨完内心小算盘的严公公,很快搬了火炉和熏笼来。

    姜握在熏笼上烤了烤手。待手恢复正常温度后,才去贴着试了试陛下的额头与脸颊,生怕陛下已经发起烧来,而她却不知。

    好在,陛下只是睡着了,并没有作烧。

    姜握端起杯盏,喝了一口方才顺便要来的浓茶。

    今夜她还是不要睡了。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摆在案上的玻璃灯,散发着一团柔和的光芒,映着这屋内的诸多字画旧物。

    方才之事发生的太快,姜握的思绪都在如何回答皇帝,如何安慰皇帝的心境上面。

    如今一切骤然安静下来。

    姜握环顾此屋中桩桩件件的旧物。

    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陛下早就在琢磨她的来历,并且认为她是在‘历劫’,甚至历劫后就会离开,那么在她提出的一件件改革之事,陛下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支持的呢?

    她摇了摇头,有些后悔:或许她该早点告诉陛下,她会留下来的。

    *

    “姨母会留下来吗?”

    姜握此时还不知,就在她与皇帝说起此事的这个黄昏,曜初来到了鸿胪寺。

    “姨父近来总在鸿胪寺,又是教学生又是谈商路,难道没有发现姨母状态不对吗?”

    曜初几l乎是开门见山。

    崔朝闻言神色却不动,沉默半晌后,却只道:“她近来很欢喜。”

    曜初不肯接受这个答案,她近乎于逼问道“姨父不会害怕吗?”

    “不会怕,回到家后再也见不到姨母吗?”

    崔朝垂眸,在黄昏的灯烛下,鬓边白发如银丝。

    他如何感觉不到呢?

    只是当年在滕王阁上,他想要拉住她,这一回却不想也不愿了。他经过了先帝的过世。

    若她能够不经历这些,岂非也很好。

    尤其是……

    崔朝想起了她封大司徒的那一日。

    那是端午前的炎炎夏日,他正在往门上悬挂艾草。

    转头看到姜握在望着他,是很担忧的神色,手里还拎着给他的药。后来,夕阳落下去,院中渐渐蕴起凉意。两人就坐在院中,边饮凉茶边闲谈。

    就是那天,崔朝感觉到,她有些变了。

    于是他问道:“你今天,遇到了什么意外之喜吗?”不用多说,他们彼此都明白,他说是意外之喜,指的自然不是什么尚书左仆射和大司徒的官位。

    她颔首应是,笑容如释重负。

    虽然姜握当时没有明说,但崔朝忽然就猜到了,哪怕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他就是觉得:让她这么如释重负的,应该是她终于……自由了。

    何为自由?他想起了他们交换过的‘遗书’。

    想必是她可以不用怕‘命去不自由’。

    真好。

    之后崔朝便从先帝过世的伤心中渐渐走了出来:挚友已逝,但知道这世上,他至为在乎的另外一个人,能够免于病痛的折磨,能够决定自己的去留,便足以让他欣慰了。

    崔朝望着眼前的安定公主。

    “公主,你幼年长在姜府。她与你讲过‘异乡人’的故事吧。”

    曜初默然。

    幼年时,她为这些故事迷惑过:姨母为什么讲那么多异乡人?明明她生于长安,长于宫廷,京城就是她的故乡。

    后来,曜初觉得,姨母故事里那么多异乡人,大概就是为着,姨母作为女子,在这朝堂之上是‘异乡人’吧。

    为此她还问过‘姨母是不是觉得很孤独’?

    那一日,是她第一次见到姨母落泪,且是泪落如雨。以至于曜初整个人都惊怔住了,手忙脚乱去擦。

    也是从那时起,姨母就极少再唤安安,便都是曜初了。

    崔朝的声音轻轻响起:“所以,公主不是明白吗?”

    他望着天边层层叠叠的黄昏暮云。

    曜初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夕照中,似乎有泪光一闪而过一样。但她在凝神去看,就发现崔朝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崔朝是想起了过去这些年。

    他们两人都在朝为官,但姜握走过一处,会有一处的朋友。

    而他并没有。

    鸿胪寺于他,也不过是一份擅长的公务。

    甚至,他最喜欢鸿胪寺的地方,便是接触的人不需要总见面,多是异国他乡的使节,按照礼数客气应酬往来就是。

    多的是见了一次,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

    彼此无涉无碍就好。

    他只想平平静静过他自己的生活。

    崔朝想,他们很多地方很像,但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这里吧。

    有句话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但他觉得,有些事与‘穷、达’无关,与性情有关。比如她最开始与如今的兵部尚书,从前的和亲文成公主结识的时候,她如何算是‘达’呢?

    可她依旧深深记着文成公主,记得那句‘会去见她’的承诺。并在数年后,在朝上为文成公主归国而据理力争,并且真的到了吐蕃接文成公主回国。

    如今两人已是互相扶持的好友,甚至是袍泽战友,互相可托付安危甚至生死。

    不只有文成公主,还有好多人,甚至是与她来往不多的前太子妃……

    崔朝有时候想:你这样在意遇到的所有人,将来,离别时又要如何呢?

    如果她能走,崔朝想,这次,便不要如滕王阁一般留她了吧。

    只是……

    崔朝忽然想起昨夜,她跟自己说:“我做了个特别好的梦。”语气那样圆满而喟叹。

    所以,她不会走的。

    崔朝道:“公主是不是想过,如果你‘不能令人放心’,她就不会走?”

    “没有必要的,曜初。”到底是他也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一刻,他没有像曜初长大后,对公主一样的态度来对她,而是换了多年前温和照拂的语气:“她舍不得离开,所以,无需你让她担心,她便会给自己找做不完的事情。”

    “不要担心了。”

    而这日,崔朝还说起一件事——

    “公主今日哪怕不到鸿胪寺来,我也要去寻你了。”

    “吐蕃提出,欲要与我朝和亲。”

    还不等曜初开口,崔朝就继续道:“和亲事可以不应,但问题是,朝臣们必要就此提出:武氏宗亲之事。”!

    第333章 吐蕃求和亲

    “和亲?”

    曜初闻言,边思索此事边下意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入口觉得茶水甚苦,不由一怔。

    崔朝莞尔:“消火气的药草茶。”

    曜初闻言,倒当真把这一杯喝尽了:这两日确实给她急得上火。

    今日听姨父一言点破她的心思,曜初才强迫自己先把心思转到正事上来。

    *

    到底是做了多年镇国公主,也是做决断做惯了的人。

    哪怕一听‘和亲’二字,曜初下意识心底不喜,但还是先道:“姨父久在鸿胪寺,必能明察吐蕃之意。”

    “吐蕃欲和亲,是哪种和亲?”

    没错,都是和亲,种类和意义也完全不同。

    以汉朝为例,虽说纵观西汉二百多年的历史,和亲的对象基本都是‘匈奴’和‘乌孙’。

    但……

    和亲的对象没变,和亲的类型和意义却变了——其根本,还是跟汉朝和匈奴实力相关。

    汉初,国力兵力皆不强,和亲是作为弱势的一方,是低姿态的,为了延缓战事为争取更多的时间。

    到了汉武帝后,与匈奴算是攻守异位,便断了与匈奴的和亲,转为与‘乌孙’和亲,是为了结好盟国,拉着乌孙一起孤立‘匈奴’的一种手腕。

    到了西汉后期,倒是又换了一种和亲:匈奴连年战败自己内部又分裂不安,于是主动来汉求亲,以求结好。

    故而曜初有此一问。

    吐蕃这次提出和亲,是哪一种和亲?

    希望不是那种看不清自己,威胁着‘若不和亲就要寇边’的找打式求和亲。

    崔朝替曜初又倒了一杯消火的茶,然后平和道:“此番前来的吐蕃使臣,是摄政王后赤玛伦的亲弟弟:提出的是‘愿守北蕃,累世称臣’的求和亲。”

    这八个字倒也不是随意来的,而是有典故的,可见吐蕃这些年也没少研究中原文化——

    《汉书·陈汤传》中有记:“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首来宾,愿守北藩,累世称臣。”*

    这是表示臣服的求和亲。

    大约是从前战败,此番入京原想着窥探掂量下新朝女帝的分量,结果被火药再次闪瞎到了——

    说来,四夷诸邦朝贡,自然也会收到上国‘馈赠’。

    今岁四夷收到的回礼中,就有一对小烟花。

    也是姜握对照着史册上几乎是最早有记载的烟花,让城建署做的:名曰地老鼠,即外型是老鼠的形状,点着尾巴上的引线,就可以看到这只烟花满地乱窜,姜握觉得很有意思。

    四夷见收到此物为‘馈赠’,多有讶异:天/朝居然拿贵如黄金的焰火来做‘回赠四夷之礼’!(姜握:其实比货真价实的绸缎、布帛等物成本低多了)。

    但这种‘大手笔’,在某些四夷看来,实在是笑不出来。

    虽说火药很珍贵,而且他们也见过鸿胪寺的演示,见这地老鼠点着后满地转圈,尾巴上呲呲冒火花,看着是很喜庆的。

    但,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火药追的‘呲呲呲’乱跑的老鼠。

    其实姜握送这倒没有旁的意思:主要是老鼠体积小,比较不浪费火药……毕竟是赠品,总不能做一对老虎送人,那简直要赔死。

    而在与中原产生过‘摩擦’的四夷中,又以吐蕃人看火药,跟其余藩邦还不同。

    旁人是被震慑住,只有他们在数年前,是实实在在被火药打懵过。

    甚至吐谷浑一战后,吐蕃王芒松芒赞还很快病死了。

    然后被迫签了求和书。

    而那一仗的后果除了俯首称臣外,还有几个‘后果’,此番吐蕃使者入神都,还见到了:当年战败后,吐蕃送质子进长安,其中除了吐蕃王族血脉,更有钦陵的亲子弓仁,以及吐蕃摄政王后赤玛伦母族的子侄。

    如今这些番邦质子,也转移到神都来,正在一处读书——没错,各番邦质子之多,都已经可以单独组成一个班级了。

    而且把他们放在一起读书,都省了不少鸿胪寺特派人员的监督工作:他们彼此就举报。

    正所谓最在意的还得是敌人。

    比如新罗和倭国的使节,今岁就为了上元佳节上的一个座位吵吵起来了。

    因上元节殿中多置彩灯烟花屏,不免占了许多地方,因此四夷的座次排布的更鲜明,不似除夕夜般松散,自然就有位置好与不好的。

    倭国使臣就觉得自家座位不够好。当然,重点不是自家座位不够好,而是新罗的座位比他们的好。

    倭国使臣当场就找维持秩序的鸿胪寺官员道:“自古至今,新罗之朝贡我国久矣,今日我反在其座下,”[1]

    新罗使臣一听也不乐意了:从前是从前,那现在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属国,你咋还搞啥从古至今呢?而且要论从古至今,倭国也不是没败给过新罗啊!

    鸿胪寺官员劝而不成,还惊动了圣神皇帝。

    结果就很惨,要知道从除夕后皇帝就在为宰相的心态发愁,上元佳节刚开始,又被辛相那句‘以后不过了?’扎了一下心口。

    偏生皇帝知道辛相并非有意,还不好深责。

    遇到两个争座位的属国,就一并给‘请’出去了,集体失去了座位。甚至旁边看热闹没有劝的百济,也跟着吃了点挂落。

    而除了倭国跟新罗,突厥和吐蕃的质子关系搞得也很紧张:毕竟当年吐蕃是拉着突厥一起在边境作乱的。

    结果吐蕃那边败于文成和薛仁贵也罢了,起码还是真刀真枪打了。然而突厥那边就比较惨,被裴行俭骗得,都没打仗首领就被人抓走了。

    这……

    于是昔日‘盟友’的质子们齐聚神都时,彼此自然就很看不顺眼。

    突厥一口咬定:都是吐蕃的错,你居然坑我们谋反。

    然而吐蕃却觉得:我唯一的错就是选错了盟友,你们也太拉了。

    总之,这个新岁,四夷使节之间‘不蒸馒头争口气’,如新罗和倭国一般的事儿不少,为了一个座位就能人头打成狗脑子。

    因而这回崔朝在四方馆,除了做接待工作,还做了不少‘居委会调解工作’。

    当然,也没有忘记趁此机会跟敌对的国家们,都谈谈生意,因而谈到了不少低的惊人的价格。

    有这些大前提在先,吐蕃提出和亲,便是老实恭谨的态度。

    但无论吐蕃是什么态度,到底是提出了和亲,朝堂就要议这件事。

    听崔朝分析过吐蕃的心思和如今的处境,曜初也就明白,为何姨父说这次的事儿,倒不在于‘和亲’许不许。

    因吐蕃的态度放的很卑微,也自然不会也不能打主意到真正的公主身上。

    圣神皇帝就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冠以镇国之名——还是那句话,实力在关系里决定一切。

    若此时吐蕃国力强大到能够虎视中原,那说不得还真敢求‘真正的嫡出公主’。

    但这次求和亲,确实提都没提这件事,只表示愿与本朝‘代建君臣舅甥之谊。虽曰两国,有同一家。’*

    说来,姜握听说吐蕃这个要求后,脑海中还闪过一个地狱笑话:舅甥之谊……

    哪种舅甥,先帝与长孙无忌那种舅甥吗?

    总之,吐蕃此次求和亲,就要个名头。

    按照自汉以来的规矩,基本就是挑一个宗室女记在皇帝/亲王名下,然后封公主和亲去。

    当然,姜握是知道,陛下不会再选公主去和亲,别说宗室女,如汉元帝时送五个宫女去和亲,都不会行。

    然,朝臣们必然会就此提出一个问题。

    陛下,若是要和亲,如今您是帝王,自然以武氏一脉为宗亲。可……您还没有封武氏宗亲,他们都还在边地吃土呢。

    若是和亲,那陛下难道要拿李唐的宗室女去和亲吗?

    不太合适吧。

    故而最后崔朝送曜初离开鸿胪寺时还道:“若武氏宗亲归朝,不说他们本身生不生乱,必要有人借他们生乱。”

    曜初颔首:“我已有准备,多谢姨父告知。”

    **

    这是个有些漫长的夜晚。

    次日,圣神皇帝醒来,迷迷蒙蒙间,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怔住了。

    说来皇帝素来精神很好,但昨日到底是醉了酒,早起醒来的时候,是难得的有些头昏沉沉,而且思维启动的慢。

    于是她是先下意识坐起来,才看到——

    身上盖着一件鹤氅,屋内无人,但窗外……有一只半大的鹤,在盯着她,而且正在努力把头往窗内伸,似乎要跟她说什么。

    那一瞬间,皇帝连心跳都停了一下。

    尤其是忽然有太过熟悉的声音传来。

    “陛下。”

    鹤开口说话了!

    果然是她,原来她竟然是能自由切换鹤身与人身吗?

    这若是让人撞见可如何是好!

    于是皇帝猛然推开窗子,想要让她赶紧躲进来。

    “陛下,你刚起来,如何能这样吹风?”

    皇帝的手停在窗子上,然后慢慢转身。

    一来,是方才窗户大开时候的凌冽晨风,让皇帝头脑清醒了过来,二来……她也终于分清了声音的来源,是从背后而来的。

    圣神皇帝终于转过了身子,就见姜握拎着食盒站在她旁边。

    此时姜握搁下食盒来关窗户,边念叨:“方才我走的时候,恐屋里炭气太重,所以开了一线窗户,偏生就让它顶开了。”

    圣神皇帝按住额头:朕真是醉了。还好方才没有对着鹤唤人的名字,否则真是要丢人了。她应当也没看出来……

    才想到这儿,却见姜握边轻柔地把鹤的脑袋往外推,边笑道:“姐姐刚刚,是不是把这只鹤认作我了?”

    圣神皇帝:……

    她转头去看这只鹤,现下也知道它为何在窗边盯自己了,准确来说,是盯自己旁边——想来是姜握离开前,怕她醉酒醒来后口渴,所以在旁边放了茶点鲜果,有冬日里很难得的窖藏的樱桃。

    这些仙鹤也是被喂的嘴刁,估计是只吃鱼吃腻了,冬日又没有什么新鲜的浆果野果寻来吃,溜达到这里后,就丝毫不怕人的想要‘打劫御用鲜果’。

    这不,此时姜握想把它推出去关窗,这只鹤都不情愿,纤长的脖子转来转去,依旧是努力伸向桌子。

    姜握到底给了它两枚樱桃才算完。

    圣神皇帝围观全程,颔首认真道:“那日你说的话没错,是该教教它们规矩,不能再让它们这般拦路打劫,不劳而获!”

    好在没让旁人看到。

    *

    皇帝边用勺子拌黄鱼饭,边问道:“昨日有什么要事吗?朕昨日的奏疏还没看。”

    偏生今早又有常朝——常朝是三日一次。正月十六日大朝会,今日十九,正好便是常朝。

    可见,当皇帝没有完成‘作业’就要去‘上课’时,不免也要虚上一虚。

    不过好在,她对面的宰相总任百司,且昨日是好好办公了的。

    “有一件事,昨日鸿胪寺应当上了奏报。”姜握顿了顿:“陛下既然未来得及看,那我就与陛下大体说一说。”

    她将崔朝与曜初说的‘吐蕃求和亲事’,再与陛下道来。

    圣神皇帝慢悠悠用过黄鱼饭后,才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彻底恢复了往日的沉潜刚克之神采——

    “武氏,沾着与朕一同的姓氏罢了。”

    “白吃了朕这些年的粮米,也该为国做些微不足道的贡献。”!

    第334章 婉儿的请教

    这日常朝后,姜握自己申请,自己批准了半日假,午后就回府补眠去了——

    昨夜她总担心陛下醉酒、寒冷、心绪大动三者交加,会闹出病来。因而她一夜,就略微眯了一眯,几乎没有睡。

    然而陛下身体实在好,这样折腾下来,除了晨起时‘短路’了一下指鹤为人外,到了上朝的时候,就已经分毫看不出端倪了。

    以至于常朝时,裴行俭还忍不住数次‘向左看齐’,看了坐在他左侧的姜握好几眼。

    昨夜严公公一脸慌张来请,道‘大司徒,陛下醉的厉害’之时,裴行俭正好在旁边,还是他递的大氅和手炉。

    但今天……怎么陛下看起来依旧是尊肃圣容,且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处事决断有度。

    倒是大司徒,明显有些没精神,坐在宽大的交椅上,看起来似乎都快睡着了。

    连朝臣们讨论‘吐蕃求和亲’‘武氏宗亲归朝’‘上阳宫开学增设新式数字教学’等几件绝对不算小的朝事,她都没怎么发言。

    这,到底是谁醉了啊?

    裴行俭迷惑起来。

    不过很快,裴相的迷惑就变成了为自己的感伤——刚下朝,他就收到了大司徒自请自批的请假条。

    裴行俭:……所以甭管谁醉了,也甭管发生了什么,顶班都是我呗。

    *

    姜握一觉睡到近黄昏时分,醒来的时候,见熟悉的身影坐在跟前。

    她也未起身,只翻身抱了一个老虎状的软乎乎抱枕,然后问崔朝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年节下,鸿胪寺限定加班日,难得崔朝未入夜就到家了。

    崔朝并不用问什么:只看今日上朝陛下的神色,以及现在姜握的样子就可知了。

    想来彼此也都可安心了。

    他只是说起,昨日曜初寻他之事:“若有暇,你还是与曜初也宽宽心吧。”。

    姜握听完,笑道:“果然平时看着再稳重,到底还是孩子呢。”怪不得今日下朝后,姜握原想撑着精神跟曜初说几句‘武氏宗亲’的事儿,结果只见曜初刚下朝就急匆匆往蓬莱宫去了。

    她索性就直接回来补眠。

    “说到孩子。”崔朝端起旁边杯盏递给她:“婉儿回来了,说有一道公文难以斟酌,在书房等你。”

    姜握坐起来:“难得,还有王相不能给她解答的公文?”

    如今,姜握回想他们养过的孩子,都好似‘狡兔三窟’的小兔子——

    曜初当年是大半住在姜宅,小半住在宫里,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公主府,三处都算是家。

    婉儿也差不多。因打小就是太平的伴读,也是宫里和家里来回住,后来太平有了公主府,她做长史官的时候自然就住在那里。

    等她们入朝后,更是在不只一个署衙里走动……

    于是在这个没有手机的年代,很多时候姜握也根本不知道,这些兔宝宝们究竟在哪个‘窟’里。

    主打一个随缘。

    *

    姜握来到书房的时候,就见婉儿正在桌案一侧写字。

    哪怕她不在,婉儿还是习惯坐在书桌侧面。

    “师父。”

    见姜握进门,婉儿起身相迎,先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才道:“晨起我见师父困倦的很,如今才好了。”

    师徒两人边闲聊边走向案前。

    姜握原还在想,如今能难住婉儿的公文是什么?莫不是高数?

    那……她也不想做。

    要是数学题的话,就让婉儿去问李师父吧。

    姜握在内心愉快地决定了,然后看到了案上的公文——

    《武氏宗亲处置预案》

    姜握:……

    她拿起来翻了翻,里面是流放各地的武氏宗亲名单——在中书省当值的好处就是,各种的公文奏报都能看到,估计婉儿今日下了朝,就去扒拉‘武氏族谱’去了。

    这孩子,哪里是来‘请教’她,是来通过她的反应,推测陛下心意的。

    姜握随手取了一支新笔,在桌上一点一点道:“你这预案做的倒是早。”

    眼前弟子乖乖巧巧道:“师父教的,有备无患。”

    婉儿的眉目秀美如坠着着露水的梨花,让人面对她的时候,从不忍大声说话,恐惊了此清雨梨花之景。

    此时婉儿腮上甚至还有一点点若隐若现的梨涡,如谈起诗文一般轻声细语:“毕竟不管那些武氏宗亲为人如何,只要他们回来,只要他们出现在这神都和朝堂……”

    “就会妨碍到公主和镇国公主。”

    婉儿看的清楚明白——

    圣神皇帝于子嗣中,更青睐镇国公主,其实明眼的朝臣都看得出来。但并不是每个看出来的朝臣,都会附和陛下之意,去追随镇国公主。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朝臣们选择支持的储君,真正会去考量(尤其是全心全意考量)这个储君对国有多好的臣子,还是少。

    大部分朝臣还是会考虑,这个储君对自己(以及家族)好不好,有没有利!

    镇国公主,若她为储君,为了坐稳她的位置,自然会更信任她带出来的女官、以及未来上阳宫女校里走出来的,天然就带着她这位‘副校长’烙印的学子。

    于是,对许多‘正常朝臣’来说,顺着皇帝的青睐去支持镇国公主,是没什么好处的。

    倒是去烧如今在皇帝眼里的冷灶,从各方面来说,说不定都更有利益可赚。

    这也就是为什么,哪怕如今周王李显、殷王李旦都直接摆明了不争皇位,但还是有很多朝臣没有放弃他们的缘故。

    是他们多看好两王的本事吗?不是,是看好他们皇子(非女储君)的身份,也看好他们身上的李唐血脉。

    武氏宗亲也是一样的。他们本身有没有本事,是聪明还是愚蠢,都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确实姓武。

    哪怕陛下给自己立了天姓女武,但许多朝臣,还是愿意下注这种‘姓氏、血脉’对陛下的重要性。

    婉儿道:“师父,我都能想到,他们将来会有什么理由,试图打动陛下,让陛下立武氏子为储君——”

    “《左传》有言:神不享非类,民不祀非族。”

    “他们必要说‘如今陛下以武姓为帝,虽膝下子嗣归于武姓,但到底更是先做了多年李唐的公主皇子,也是先帝的儿女,那岂能传承武氏天下?’”

    婉儿知道陛下如今是厌恶武氏,但帝王之心谁能摸准?若是时日久了水滴石穿,陛下真的有了这个心思如何?

    真的会更看重‘武氏族亲’如何?

    那公主何以自处?

    难不成公主……将来还要去俯就武氏宗亲!

    婉儿垂眸,手指轻轻抚着竹纸的边缘:“师父知道的,公主性子骄傲,经不得一点委屈。”

    “而如今,镇国公主身上担子多,又在考虑子嗣之事。”

    “且镇国公主到底身份不同,也不能轻易出手。”

    就像师父教给她的斗牌,没有一开始就用王炸的,镇国公主到了这个位置,她若动,就不能再失手了。

    婉儿抬起眼来,依旧是一泓春水映梨花般的笑颜:“那师父,我怎么能不提前打算呢?”

    姜握摇头笑了笑。

    若说曜初这孩子,有些外甜内黑的,姜握还能推说是‘都怪先帝’,那婉儿如此,就只能……怪崔朝吧,小时候他带孩子也挺多的。

    姜握拿起桌上的《武氏宗亲处置预案》:“看和亲后,武氏宗亲里头,还剩下哪些人再说吧。”

    婉儿立时就懂了。

    这次笑得更欢喜些,眉眼弯弯道:“多谢师父指点。”

    **

    蓬莱殿。

    严承财轻轻叩门通传道:“陛下,吐蕃使臣没庐·松窝请见。”

    说这话的严公公,总觉得有点绕口,差点说成松果,又差点说成燕窝。

    门外的吐蕃使臣,如今王太后没庐·赤玛伦的弟弟,松窝深吸了口气,然后入殿叩见。如今吐蕃王年幼,不足十岁,是他的姐姐没庐在摄吐蕃国政,因此他也算是货真价实的‘实权国舅’。

    此番来做使臣,为的正是和亲事。

    来之前,姐姐是给了他两套方案的——

    向来别说改朝换代了,就算正常换个皇帝,国家还要动荡一段时间,何况是直接换了一位女帝。

    于是赤玛伦王太后便让她视为左右手的亲弟弟,亲自来给这位从前与她一样的摄政皇后,如今登基为帝的圣神皇帝朝贡,正是为了探探虚实。

    究竟是态度强硬些谈一谈边境事,还是滑跪求和亲,相机决断。

    松窝同学到神都后,也与几个质子接了接头,没怎么纠结就选好了方案,力求和亲。

    毕竟,当年他姐夫,不对,先姐夫芒松芒赞,被文成公主用空心敌台加火药打懵圈的时候,他也不幸也在那吐谷浑的战场上,心理阴影颇大。

    如今,他只是忐忑——

    不知这位圣神皇帝陛下,会不会允准吐蕃所求和亲。

    而接下来,松窝就感受到了心情的跌宕起伏,刺激莫测。

    圣神皇帝显然是个乾坤独断,并不喜欢与人废话的皇帝。也或许是她案上累累都是公文的缘故,因此根本没有提及松窝准备好的寒暄事,比如会问问吐蕃王和太后如何。

    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道:“若吐蕃遵‘愿守北藩,累世称臣’之言,和亲之事,并非不可。”

    松窝当即大喜,但还来不及露出喜色并且在脑海中筹措合适的言语来谢恩,就听圣神皇帝继续道:“但公主不行。”

    啊?

    他的心立刻又沉入谷底,连忙道:“陛下,臣国所求,并不是陛下亲生的两位公主。”

    只是公主的名头就够了。

    实质上,别说不是圣神皇帝亲女,哪怕不是宗室女,甚至是个宫女呢,他们只是要名头。

    难道这点脸面圣神皇帝也不给吗?真以宫女和亲他们的吐蕃王,怎么说的过去?

    圣神皇帝看了一眼松窝。

    她既然欲以女儿为储,自要更尊公主之位。故而皇帝如今封赏也好,诏书中提及子女也好,都是公主在前。

    故而是不会让任何女子,以‘公主’这个名头去和亲的。

    但这种事,就没必要跟一个外邦人解释了。

    她摆手打断在错误路上努力阐述理由的吐蕃使臣,只道:“朕之意,是令王子和亲吐蕃。”圣神皇帝开始面无表情非常自然地掰瞎话:“宗亲中,有不少资质上佳的儿郎。”

    封个郡王之类的(亲王都没打算封),也就算是‘正儿八经’的王子了。

    松窝呆住了。

    什么?

    是我多年苦学的汉语,还不到位吗?

    圣神皇帝说什么?

    松窝跟随行进来的鸿胪寺译官再次确认了一遍后,大脑飞速运转了几圈:王子和亲闻所未闻,虽听起来似乎很正式,但,但问题是……

    “陛下,我们吐蕃赞普,也是男人啊。”

    哪怕是结两国之好,哪怕是他们求的和亲,但他们的王,应该不想跟男子和亲吧。

    松窝说完后,就见圣神皇帝再次摆了摆手。

    “不必非与吐蕃赞普和亲。”两国联姻,又不是非得嫁与王本人。

    松窝继续呆呆道:“可陛下,我们赞普是独生子,并没有姊妹可以联姻。”要是朝中有同胞公主,倒是跟上国王子挺合适的。

    圣神皇帝略顿了一息后,问道:“吐蕃王太后,也寡居数年了吧。”

    松窝:……

    他的脑袋彻底乱成了马蜂窝。

    是,我们是说‘愿建君臣舅甥之谊’,言辞中提出想做上国的外甥,但这实际上是代表想跟上朝成为君臣、长辈晚辈的关系。

    而不是,绝不是要给我们吐蕃赞普(王)找个后爹啊!

    死去的先王兼姐夫芒松芒赞还在盯着我呢!

    见松窝已经没法正常思考,圣神皇帝就让他先走了。

    她倒不是非要跟吐蕃王太后和亲。况且她觉得,人家摄政王太后,也未必看得上武氏‘王子’。

    圣神皇帝此意,只是告知吐蕃使节:要和亲,反正她这里只有王子,没有公主,你们那边自己对付个合适的对象出来吧。

    若没有,就罢了。

    第335章 陛下缺什么?

    蓬莱殿。

    吐蕃使者一脑袋马蜂窝离去后,圣神皇帝重新取过朱笔,并对帘后道:“文成,你怎么看?”

    帘后走出来的李文成不免一笑:这不是姜握常拿来问吏部尚书狄仁杰的话吗?

    怎么陛下今日也用起来。

    “臣看来,甚好。”

    圣神皇帝今日叫李文成过来,并不只是为了让她在帘后看看‘王子和亲’事,更多是让她作为对话外的旁观者,观察下吐蕃使臣的态度。

    文成看的也清楚。

    “松窝如今,也算是吐蕃的‘论’(宰相)了。”文成想起与她打过交道的吐蕃前几位宰相:“与禄东赞与其子赞悉若、钦陵,确实不可相较而论。”

    若换了那几人来,哪怕面对这些句句状况外的提议,也不至于一脑袋高粱花子一样就走了。

    “罢了,这件事就交给鸿胪寺吧,你有闲暇的时候盯一眼进度,没空也就罢了。”

    圣神皇帝确实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

    文成管着的兵部事、火铳事,以及即将年后开学的军事学校,桩桩件件都比这个重要。

    倒是文成,见皇帝有结束‘和亲’话题的意思,不由道:“还有一事,突厥……”

    她还未说完,就见圣神皇帝举了举手下的奏疏:“朕正好在看,吐蕃使臣欲请和亲,虽是前日私下与鸿胪寺官员禀明的,却也让突厥闻风而动。”

    主打一个‘冤家对手’有的,我们也得有。

    突厥使节也上书求和亲。

    圣神皇帝把这份奏疏搁在一边:“无妨,武氏宗亲还挺多的。”

    虽说从做皇后起,圣神皇帝就把武家人扔到各个边地去,但并没有扔完就不管了——大件垃圾扔了,总得注意不要影响环境。

    尤其是随着她越走越高,总得注意下,不要让这些人为祸一方。

    因此圣神皇帝也就知道,武氏宗亲这些年,还真繁衍出来不少。

    当年把她们赶出家门的异母兄长,都俱已病故,剩下的武氏宗亲,便都是圣神皇帝的晚辈了,如果按血缘算,便是两个亲侄子(异母兄长的儿子),还有几个算是五服内的堂侄。

    先不算堂的那些,就光说两个亲侄子,如今都才三四十的年纪,每个人膝下就都有好几个儿子了。再加上那些堂侄,以及他们的子嗣,真可谓能做到各个年龄段的和亲预备役都有——

    若联姻番邦的掌权者喜欢成熟的,便可以将侄子辈这种三四十岁的送去,若喜欢年轻的,侄孙辈更多的是十几岁的少年人。

    若是联姻对象年纪小,想定娃娃亲,也都广有人选。

    武氏宗亲可送去和亲的儿郎这么多,可见……

    圣神皇帝心道:可见这些年,真的没有少吃她的粮米,还得耗费人手看着他们,又是一项开支。

    总不能一点用处都没有吧?

    故而见了突厥也有此意,皇帝就对文成道:“都可。”

    调、教一下,还能有点用处的,就送出去和亲。

    若是调理都调理不出来的蠢货,就放在神都,拿他们的‘武氏’身份当成鱼饵,钓钓鱼消遣也好。

    总之,别想光吃饭不干活,在边关躺平,消耗着国家的税赋和粮食不停制造新后代了。

    文成听到陛下这句‘都可’,不由看了一眼圣神皇帝:假如武氏人,跟陛下能有一点血缘的体现,那才能达不到,起码长相会出众。

    那样也行叭。

    文成这才告退。

    临走前,圣神皇帝还忽然想起一事,问了一句:“上阳宫将要开学,晋阳是不是快回来了?”

    文成点头:“昨儿才收到信,已然从长安出发了”。

    就听皇帝又道:“待她回神都,你代朕去亲接一接。她年节下既未在,就挑几种有趣的烟花给她。毕竟她在这儿的府邸空了个过年,放放烟花也算是避瘟镇邪了。”

    以晋阳公主的身份,能离开长安来上阳宫任教,对西京长安的稳定有所裨益,而且晋阳又确实是有本事的,圣神皇帝自然对她也多加以关照。

    *

    而此时,另一位没有被圣神皇帝提到的李唐的公主,却正在家中给圣神皇帝备礼。

    延安大长公主。

    这是她的新封号,她自己还是更习惯从年轻时就有的封号:千金公主。

    作为李唐高祖李渊的女儿,千金公主在李唐宗亲里辈分是比较大的,但她年纪却只跟自己侄子,先帝高宗相仿。

    她的封号还是圣神皇帝改的——

    因圣神皇帝登基后,她是最‘识趣’的李唐宗亲,直接上书要求改姓武氏。于是得了这个封号,和五百户的实封。[1]

    但除了封号和加食邑,圣神皇帝对她,却再也没有表现出什么额外的照顾恩宠。

    千金公主也明白:因为她在政事上不够有用。

    比如同为李唐册封过的公主,她在能做实事,助力朝政上,较李文成、晋阳公主都差远了,尤其是从前的文成公主,这是实实在在掌兵练兵的。

    可……

    千金公主也很委屈:之前也没人教她接触政事啊,她也没有前后眼,能看到将来会有女帝登基。

    于是,千金公主就依旧准备在自己擅长的赛道上发挥特长,让圣神皇帝另眼相看,更加重自己身份。

    *

    “母亲是不是多虑了?哪怕陛下要与吐蕃和亲,也不会动咱们府上的孩子,母亲何必为了此事给陛下备礼?”

    千金公主之子郑理回到府上时,听侍女说起公主为了今日朝堂上的吐蕃和亲传闻而担忧,正在给宫中备礼,以求皇帝不要选中公主府的子嗣去和亲。

    郑理不由走来劝慰。

    他认认真真劝道:陛下已经召真正的武氏宗亲归朝了。哪怕母亲自请改了武氏,也不用担心公主府的孩子们。

    然而还没说完,就见母亲千金公主,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了看他。

    “这个道理,我难道不知道?”

    千金公主直接道:“我只是要寻个由头给陛下‘求情’罢了。”

    其实,要拉进两个人的关系,尤其是拉进与上位者的关系,除了送礼讨好外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去求情。

    去求一件上位者举手之劳,甚至根本不用一劳的事情。

    之后就顺理成章能以‘报恩’‘感谢’的由头,再走的更近些,送礼都送的名正言顺。

    郑理:……果然是阿娘,你在第五层。

    之后,郑理也热切起来:他虽是公主之子,但因并不擅长读书骑射,如今也没有什么实缺官。

    他倒是很清楚自己的本事,不准备弄什么实缺官,但母亲的公主食邑加封以后,他父亲的爵位可没动,还是县侯。

    而他自不能承袭公主府,只能承袭父亲的爵位。将来到了他承袭,还又要降等。故而郑理也是挺热切盼望母亲得圣神皇帝青眼,将来能恩及他的爵位。

    “那母亲为圣神皇帝备的是什么礼?若有所需,只管吩咐儿子出去搜寻采买就是了。”

    千金公主摆手:“用不着你。”

    “送礼,要送人所需之物。如今圣神皇帝缺什么,我便送什么。”

    郑理疑惑:“陛下如今登基为帝,富有四海,百邦晏服,膝下亦有子女孙辈,有何所缺?”

    千金公主道:“陛下后宫空空。”

    郑理:……

    还好没在喝水,否则郑理只怕要把自己呛到。

    他愣了片刻:“母亲!这,这不好吧!”

    千金公主道:“陛下是皇帝,如你所说富有四海。古往今来,有皇帝中宫故去后,皇后之位空悬,却无后宫空无一人的先例。”

    郑理长到三十岁,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结巴:“可,可母亲,先帝,先帝他。”

    千金公主闻言,拿起帕子优雅抹了抹眼泪,哭了两声自己的侄子:“可怜先帝多病,去的早。”

    然后放下帕子认真道:“所以我这回给陛下选的人,体格是极好的。”

    郑理再次呆住,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母亲,可俱儿子所知,先帝与陛下夫妻情分甚佳。”

    “母亲要送的话,是不是提前探探陛下的意思,可别弄巧成拙。”怎么说呢,到底也是千金公主的儿子,很快底线就灵活了起来,接受了母亲要送人后,就开始转头操心送的对不对。

    可别想讨好,结果戳到了龙之逆鳞。

    千金公主这才换掉了看傻子的目光,用看正常人的目光对儿子点了点头,开始交流道:“我自然知道,先帝与陛下夫妻情分是深的。但这与后宫多几个伺候的人,也无甚冲突,于陛下而言,不过是解闷——譬如我与你父亲,情分也不错。”

    郑理:哦……啊??!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而且,他父亲可不是先帝,他爹郑县侯还活着呢!

    郑理开始重塑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千金公主也不等儿子重塑完成,继续指点他道:“而且还有一事,你不懂。便是我送的这个人,陛下瞧不上,也没关系。”

    毕竟审美这种事,实在难以吃的准。

    千金公主到底跟圣神皇帝不熟,说不得陛下还就喜欢病美人呢?但她送人,总不能送个病秧子进去,所以还是打保险牌。

    其实重点也不在一个面首,而在于她的态度。

    她是第一个提起陛下哪怕是女帝,后宫也该与历代皇帝相同的人。

    故而她选的人,千金公主拿不准陛下喜不喜欢,但她颇为拿的准,她这份态度,陛下起码不会厌恶。

    郑理在思维废墟上,勉强运转问道:“那母亲要不要儿子从礼部请个礼官来教教规矩?”

    礼部的礼官,就是从前教导准驸马宫廷规矩的。

    千金公主想了想:“罢了,这种事赶早不赶晚。过去一年朝上事多,没什么人想到这里,或是想到了也不及办。”

    “一教规矩少说也得一两个月,还走漏了风声,万一让别人抢先倒不好了。”

    “就这么送吧。”说不定陛下喜欢天然无添加的。

    要是不喜欢,就由着陛下自己教去吧。

    **

    以千金公主的雷厉风行,是次日就把人送了进去,还特意挑了黄昏时分,道不愿扰陛下白日公务。

    而姜握,也是当晚就知道了。

    倒不是她为臣子要窥探圣踪,而是圣神皇帝收了这份特殊的‘礼’,大约也觉得有趣,当即就让殿前亲卫去姜宅说与大司徒也听听。

    而且点的还是个颇为活泼的女亲卫。

    把千金公主送人的情形说的活灵活现。

    作为御前得用的亲卫,说起一个面首,自然无甚敬意,直接道:“大长公主还说是什么良家子冯公子,陛下令人出宫一查就知道了,原是在坊间鬻台货的小贩,估计因体貌出众,才被大长公主相中了送来吧。”*

    “大长公主还说,若是陛下觉得面儿上不好看,或者不愿意留在宫中,也可以让他出家当成僧人,常召进宫讲经就是了。”

    女亲卫都摇了摇头:“陛下是皇帝,何须如此。”

    “

    大长公主的一片心意,陛下就先选了个后宫空置的殿宇,将人放进去了。说是让殿中省先教一教规矩。”

    女亲卫伶伶俐俐说完,又行礼道:“下官这就回宫,大司徒有无旁的吩咐?或是有话要下官奏给陛下?”

    *

    姜握听完此事,也不由扶额一笑。

    是千金公主能干出来的事儿。

    虽然接触不多,但姜握相人准,还是颇为了解千金公主的。

    如果说有的公主,女官,鼎力拥护圣神皇帝,是有维护女帝与自身女子为官的抱负和立场在里面。

    那么千金公主则是另一类人,完全不在意性别:如果现在的皇帝是男人喜欢女人,她就会送美女;如果现在的皇帝是女人,她就送美男。

    实实在在的三观完全跟着权力跑。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个非常‘单线’的人:谁掌天下大权,我就好好奉承谁。

    故而,千金公主作为李唐宗亲,还是辈分颇高的宗亲,做出这事儿来,旁人惊讶,姜握倒是一点不惊讶。

    但,不惊讶是一回事,完全不理会却又是不行的。

    主要是,若按史册来,千金公主送来的这位冯姓面首,应当就是后来颇有名气的薛怀义。

    这位面首……姜握蹙眉,可是曾经因为争宠,一把火烧了明堂(相当于烧了如今上朝的正殿)更有其余对宰相不敬、争道,令官员对他行礼等种种恶劣行径。当然,最后也把自己折腾没了。

    想想他折腾的‘事故’,姜握就起身与女亲卫道:“等等,我换官袍,与你一并进宫。”

    陛下如今是皇帝,后宫之事如何也不当由人置喙。但她作为宰相,还是得去与陛下约法三章。

    于是她特意要换正经官服进宫。

    后宫,始终只能是后宫。

    尤其是这种‘恃宠而骄’‘作天作地’的人,就更不能放出来乱跑了。

    第336章 大司徒的上谏

    姜宅。

    姜握起身欲往内间换官服。

    女亲卫闻言却一怔:“大司徒现下要入宫?外头寒霜露重的……”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千金公主带人入宫的时候,才不过临近黄昏时分,若是要紧事,陛下直接命人去尚书省宣见大司徒就是了。

    但陛下并没有,而是命人出宫打探清楚了千金公主所送面首来历后,这才点了自己出宫告知大司徒此事。

    显然,就是当个乐子讲的。

    怎么就能惊动大司徒寒夜入宫?

    但大司徒既然要进宫,她自然要一路随从护卫的,故而亲卫就在外间等着,待大司徒换好官袍。

    *

    而姜握刚进内间,见崔朝神色,就知他也听到了方才女亲卫的回禀——

    原也不是什么密事,估计到了明日,朝堂上就都知道了。

    还好姜握没有散发,故而只需要换了外衫与官冠即可。

    她对镜整衣冠时,就听崔朝在旁轻声道:“陛下贵为帝王,自当有人服侍。”

    “然先帝与陛下乃多年眷侣。先帝过世后,陛下是特意封了贞观殿的。”

    崔朝声音里流露出难以掩盖的担忧:“若是新入宫的人不懂事的,会不会恃陛下恩宠,去惊扰贞观殿?”

    姜握原想说‘怎么有人敢’。自先帝驾崩于贞观殿,那里便是宫闱禁地,除了四时洒扫再不许人踏入。

    然而想想薛怀义连明堂都敢烧,姜握这句话就没出口,改了另外一句道:“我会与陛下提此事,也令宫内殿中省的宦官留意规矩。”

    然而崔朝接下来又道:“除了贞观殿不当有人冲撞外,还有先帝曾经去养病的大仪殿、避暑住的飞香殿、曾带着公主皇子们行过家宴的流杯殿……”

    等崔朝终于说完,姜握无奈而笑。

    她对洛阳皇城的布局还是很熟悉的,崔朝这么数下来,好殿都没了,基本就只有后宫西北、西南等偏僻宫室了。

    姜握道:“方才你也听到了,陛下已经随意点了一处空置的殿宇,让人住进去了。”方才亲卫倒是没提是什么殿,但若是以上哪一处宫殿,难道跟皇帝说让送进宫的新面首连夜搬出来?

    见姜握没有直接应,崔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从桌上取过她外出用的手炉,打开来添上新的炭,又放了一块柑橘味道的小香饼。

    虽未再开口,然他垂眸做事的时候,神色哀伤,如星辰黯然。

    姜握在自己反应过来前,就上前道:“这些殿确实不宜住人,我今夜就奏明陛下。”

    搬,怎么不能连夜搬!

    她接过手炉,安慰道:“快别难过了,不值当的。今夜你早些睡吧。”

    直到上了马车,想起方才答应崔朝的事儿,方才感叹道:啊,又是没有抵挡住美人计的一天。

    然后又不免想到,她抵挡不住美人计,陛下就能吗?

    *

    车轮滚滚转动起来,时不时要停一下。

    除新岁和上元佳节外,神都的宵禁一向很严格,哪怕御前千骑亲卫手持通行令牌,过坊间、宫门,也是要停下来,查验清楚才放行。

    路上很安静,姜握正好思考一会儿见了陛下怎么说。

    愁人。

    因薛怀义(现名冯小宝)的出现,姜握不免再次想到了史册上武皇的面首。

    那时,他们也能封官,能趾高气昂的外出,甚至官员都得给他们牵马奉承,自也是有缘故的:一来,皇帝就是要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朕的好恶即为标准,用以弹压朝堂;二来,也相当于放在朝上的耳目,因这些人就如同武家人一般,只能依靠她,忠心于她。

    自然,也有这些人容貌、性情(特指在皇帝面前的好性情),能让帝王解颐解闷的缘故。

    但一路走到登基的武皇,自不会是被面首哄走的人,只看一事就可知了——

    薛怀义哪怕最得宠的时候,在宫门处遇到一位宰相要先走,被不惯着他的宰相给打了,打的还挺惨,乃‘左右批其颊,曳去’,是真真打脸拖走。

    薛怀义哭着去告状,武皇也只告诫道:你走北门去,不许走宰相们的南门。

    由此可见一斑。

    姜握随手拨着手炉上的铜扣:可如今,圣神皇帝并不需要面首去做朝政事。

    她略微蹙眉,而陛下若要人解颐服侍,也该……吃点好的呀。

    *

    因一路从薛怀义想到明堂有些心烦,姜握入蓬莱殿后,就直接整了整衣裳,正襟危站,拿出当年她有幸见过几回的,魏征魏相在大朝上忠言逆耳的架势,肃然道:“臣闻千金公主事,心有所忧,有谏言奏于陛下!”

    姜握说完后,见严承财在旁边难掩惊讶,甚至端着茶盘,却连茶盏都忘了取下来的样子,自己也有点后悔。

    好像搞得太正式严肃且直接了一点。

    最要紧的是……此时间线上,还根本没有任何面首做过什么荒唐之事。

    也就是说还没有理论依据,她好像谏的早了点。

    想到这里,姜握顿时有点理不直气不壮起来。

    再看看御案之上的奏疏公文,以及殿内明晃晃的灯烛,显然陛下入夜还在理政,姜握就越加有点愧疚。

    而圣神皇帝自案后站起身,神色平静,难辨喜怒。

    然后却并没有接姜握的话,反而点了严承财的名:“去,叫今夜史馆当值的记注官来。”

    “记下大司徒的谏言。”

    姜握:……

    记注官,也是史馆中史官的一种。负责在皇帝左右,记录天子言行以入史册。凡皇帝于朝上圣言,亦或是召见臣子奏对之言,都当在旁如实记载。

    当然,记注官也不是任何君王言行都要、都能记下的。

    帝王屏退左右之言,自然无以得记。

    而姜握与圣神皇帝之言,常不算标准的君臣奏对,兼有许多机密朝事或是改措,在真正决定落实前,也是不能示于外人——故而君臣两人的对话,除了朝上众人可见的言行,蓬莱宫中之事,多无所记。

    然而这一回……

    姜握立刻收了‘谏臣’的铁骨铮铮的姿态:“陛下,臣只是入宫来与陛下说两句话,不必请记注官了吧。”

    圣神皇帝似笑非笑道:“朕亲册的大司徒暨尚书左仆射——”

    “寒冬违宵禁,漏夜叩御阍。”

    “如此郑重其事,必是有如电坼霜开,振聋发聩的谏言。如何能不令史官记下?”

    姜握小小声道:“没有振聋发聩,只是平平无奇的谏言。”并且欲退:“陛下,臣也不急,明天再谏也可以。”

    圣神皇帝充耳不闻,

    再次与严承财道:“去宣记注官。”

    姜握用眼神示意严公公先别去,她再努力挽回一下。

    严承财左右为难,托着茶盘,非常无助。

    圣神皇帝不由蹙眉:“怎么,朕还支使不动你了?”

    严承财再不敢耽误,立刻退出去办这件事:死道友不死贫道,大司徒自求多福。

    出来后才发现,把姜握的茶盏又原封不动端出来了……

    好吧,大司徒现在应该也没有心情喝茶。

    *

    殿内只剩两人,姜握倒是更好认错些。

    且她也跟皇帝解释了下她如此着急过来的缘故。

    姜握取出几枚铜钱,掷在御案上道:“陛下,千金公主送来的人,有些不吉利。”

    “陛下另选人吧。”

    圣神皇帝看了片刻案上的卦象,她虽看不太懂,但姜握既如此说了,自是准的。

    皇帝召来殿外女亲卫:“将人先挪出宫中,挪到东夹城的宦官住处去待几日。”毕竟是千金公主今日送进来的,若此时即刻赶出去,倒是让人误会。

    但既然晦气,自然也不能留在宫中。

    姜握闻此心下无事了,就迅速一枚枚收起她的卦钱,当即告退。

    圣神皇帝摇头:“记注官还没来,大司徒何以告退?”

    姜握:……就是想趁着记注官还没来,赶紧撤离啊。

    *

    皇帝并不放人:“跟朕过来。”

    两人来至窗前的榻上,姜握就见桌上竟然还摆着几道点心。

    “朕知道你会来,点心都备下了。”

    “一来,听闻千金公主行此事你心中必是挂念,要进宫为朕周全。”

    “二来……”

    圣神皇帝看着已经在吃冬日挂霜柿饼的宰相,又给她夹了一块椒盐烤过的培根——

    常在一起用膳,彼此饮食习惯都尽知。皇帝也知道她吃纯甜的点心,也就吃两口,但如果配上些咸辣之物,就能多吃点,她自己还说过这叫‘咸甜永动机’。

    反正说起吃的来,她的新鲜词儿很不少。

    除了形容吃的词儿多,再有就是……圣神皇帝又想起‘沈腰潘鬓’这个词来。

    于是对姜握补充完了那句‘二来’。

    “二来,你必是以己度人,怕朕为美色所迷做些糊涂事,所以急着来跟朕约法三章是不是?”

    姜握手里还托着半枚流心柿饼:……

    半晌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一句:“陛下怎的凭空辱人清白。”她是那种会被美色迷惑的人吗?

    圣神皇帝搁下手中银筷:“什么?大一点声。”

    姜握遵旨声音高了一点:“陛下英明。”

    等姜握吃过点心,今夜史馆当值的记注官也来了。

    而姜握看到来人,不由一怔,接着问道:“杜审言,你又不是记注官,来凑什么热闹?”

    杜审言认真回禀道:“回陛下,回大司徒,下官年前备考的时候,多得两位记注官的帮衬,这不,今夜替他们当值。陛下放心,臣必一五一十记录在册!”

    姜握:……人生真巧啊,希望你老了以后,是个安静的老人,将来不要把这件事讲给你的孙子。

    **

    次日,千金公主之事,朝野咸闻。

    而有千金公主之例后,自然也有几家的勋贵、朝臣,以供奉之名送了年少乐伎、伶人、良家子等入宫,名义上也是与宫人一般,是侍奉陛下的。

    这件事就如此过去了。

    朝臣们对圣神皇帝后宫的态度,很快达成了一致:只要别闹什么幺蛾子,也不用正经朝臣跟面首同朝也就是了。

    毕竟,前有公主选驸马之事,到如今,圣神皇帝的后宫事,也不算多意外。

    绝大多数人开始倒是像千金公主之子郑理一样惊了一下,下意识道‘这也能行?’,然后细想想,也就迅速像郑理一样接受了。

    也是。

    陛下,是皇帝啊。

    比起圣神皇帝这如今还算是人数寥寥的后宫,更引得朝臣们注目的,是另外两件事。

    四月春景胜时分,在边地多年的武氏宗亲陆续到了神都洛阳。而此时,朝臣们已然皆知,陛下竟然欲令‘王子和亲吐蕃’。故而朝臣们对武氏宗亲,还真是颇为关注。

    而另一件事,比起上一件‘乐子事’,则明显更要紧。

    镇国安定公主府诊出孕脉,帝嘉悦大赐。

    第337章 驸马的心声

    神都的四月,已然有了些入夏的气息。

    镇国安定公主府。

    在门口候着的驸马唐愿有些紧张——公主昨儿就与他说起,今日大司徒与崔正卿会来公主府探望,让他看着府上的侍从备好茶点并午膳。

    公主难得把一件事交代两遍,唐愿自然也较往日更上心。

    其实在年节下,唐愿见了大司徒,自然是随着公主称呼姨母的。

    但称呼是一样的,不代表情分是一样的。

    因唐愿也不任实缺官,这年也并不作为驸马都尉上朝,故而他与姜握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几次,不过是年节下例行的拜见和请安。

    于是在各种筵席之上,他虽然亦步亦趋随着镇国公主称呼姨母,但在态度与行事上,比起晚辈对长辈,他对大司徒的举止,还是更像下官对宰相的恭敬。

    而且……

    他感觉的出来,公主也更喜欢他这种恭敬守礼的态度。

    甚至不在外人跟前的时候,唐愿连称呼都改掉——

    “公主先歇着,我去正门迎候大司徒。”

    曜初颔首:“与姨母说一句,我不太舒服,就不出去迎了。”

    唐愿微微一怔:“公主不舒服?那我先去请周奉御……”

    尚药局一共两位奉御,原本是专供皇帝所用,但自镇国公主有孕,宫中就送来了‘大夫大礼包’:一位颇擅调理保养的奉御,以及两位专擅妇科的女医,甚至连儿科的大夫都提前送了过来。

    曜初摆手:“你候着姨母去吧,我若不舒服的厉害,身边又不是无人可用。”

    唐愿退出来,来到正门迎候。

    当见到有马车出现在街道尽头时,他不免更紧张了。

    *

    方才在路上,姜握还与崔朝算起来,到孩子们家里去的次数,还真是很少。

    毕竟孩子们都是大了才开的府邸。

    以己及人,当年她也好,妹妹也好,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自己的房间隐私性还是很在意的。

    这不是亲子关系好不好的事儿,而是随着人的成长,自然会需要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因此除了公主府邀请她去的诗会,或是年节下的宴饮,姜握很少到几个‘兔宝宝’们自己的‘窟’里去。

    但这次又不一样,曜初是有了身孕,姜握早早与她说了:这次过府,不是坐一坐就走,而是姜握要亲眼去曜初府上各处转一转,尤其是曜初常待的几个院落。

    她要仔细看一看摆设、花木、庭院有没有什么妨碍。

    曜初笑应下来:“那我在府里,恭候姨母和姨父。”

    *

    然而这日,公主有些身体不舒服,引导的职责自然就落在了唐愿身上。

    对唐愿来说,虽则做了数年驸马,这却是第一回 与大司徒夫妻,在私下独处的情形下说那么多话。

    转到第四个院落的时候,唐愿也渐渐没有起初的紧绷了:尤其是与崔正卿相谈如沐春风。

    唐愿不太敢面对大司徒,就去看崔朝,望着他就会更放松一点。

    而问话也确实是崔正卿问的较多。

    *

    只是这一路陪从,唐愿就发现了一件事:大司徒与崔正卿相处十分默契,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说话,崔正卿问的,显然就是大司徒心中所想。

    这让唐愿想起一桩旧事:曾经有人把他这位驸马类比为崔正卿——

    那还是之前李唐皇朝的时候,年节下宫宴,他作为驸马自然坐在宗亲的席案处。

    就曾有多喝了几杯酒的李氏宗亲当面对他调笑过此事道:“安定公主怪道是曾由姜相抚养过,在婚事上真是一脉相承啊。”

    顿了顿又笑道:“也不对,公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少卿顶多是站在朝上不说话,像一挂美人图似的,但好歹是在那里。唐驸马你倒更‘享福’了,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朝也不上。”

    “那你一个大好年纪的儿郎,每日只待在深闺中做甚?”

    唐愿自然听得出,这是在取笑他,又夹杂着对姜相的讥刺。

    他当晚就一状告到了安定公主那里。

    后来唐愿就没有见过那位宗亲了。

    而今日,唐愿忽然又想起了旧事。

    像吗?

    不。唐愿本就知道,而今日亲眼见过后,更明白:公主和他,与大司徒和崔正卿,本质是完全不同的。

    大司徒与崔正卿,是彼此信重理解,无需多说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而公主与他……

    说起来,公主对他,其实也很‘坦诚’。

    早在圣神皇帝登基前,公主就曾与他干脆利落地说过:“我之所愿不在公主,而在皇储之位。”

    当时唐愿自然也惊到了。

    这种话告诉他合适吗?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公主明示他这件事的缘故:并不是什么夫妻情深,两人为一体,所以公主这样要紧机密的事儿都不瞒着他。

    而是——

    公主是在明确告诉他,她要争的,是帝位!让他去想想该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以及考察他到底能不能胜任这个位置。

    其意昭然:你不能,就赶紧下去,换能的人来。

    他能下去吗?必然不能,都知道这样的惊天秘密了,留给他的也只有一条路:好好做驸马,做镇国公主……不,是做未来皇储满意的贤内助。

    于是从那时起,唐愿就特别注意一个人:太子妃裴含平。

    有时候在宫宴上遇到这位嫂子,唐愿的心情总是有点复杂和感慨的:这可是他努力的方向啊。

    他就想做好一个‘太子妃’。

    这些年他兢兢业业的,大约公主还算满意,所以没有换人,府上也没有进新人——

    当然,也是公主太忙了的缘故,唐愿倒也没敢奢望,以后公主做了皇储做了皇帝,也没有新人。

    但好在,公主是对他算是满意到愿意要个子嗣。

    于是自公主有孕以来,唐愿那叫一个求神拜佛,甭管佛家道家儒家了,主打一个拜的全面——

    求求了,这一次,一定要是公主想要的,像她的女儿。

    若没有令公主满意的长女,将来,他可能就做不成‘皇储正妃’了。

    *

    而这一日,也是成婚多年来,唐愿第一次看到公主另外一面。

    说起来,他第一日见到镇国公主,就是在崔正卿所在的鸿胪寺四方馆。

    那年鸿胪寺组织了一场马球赛,安定公主代表帝后来观礼,为此番诸邦马球赛事题应制诗。

    那时,他作为驸马候选人之一,负责在旁伺候笔墨。

    因他生的好看,入了公主的眼,公主就额外问了他一句姓名。

    他努力克服紧张,按照礼部教的规矩回答:“回公主,下官唐愿。”

    他们的初见就是这样,是公主与鸿胪寺的九品青衣小官。是她来选一个看的入眼的人。

    从那日起,两人之间的关系,便一直延续至今。

    于是成婚多年,唐愿见公主,看见的,依旧是上位者的一面。

    今日才看到决然不同的一面——

    因公主府邸颇大,从正门到公主居住的正院,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故而唐愿虽是在正门迎候大司徒下了姜府宰相规制的阔大马车,但也早早备下了能在府邸内小路上代步的轻便小马车,请大司徒上车过去。

    大司徒却摇头道:“不必了。”显然是想一路走过去,顺带细看看府邸内的布局。

    唐愿微微踟蹰,然后如实将公主方才的话说来:“姨母,公主道有些不舒服,所以不能出来迎候。”

    大司徒这才上了马车,径直来到院内。

    而她入内,公主也未曾起身,只是倚在一张矮榻,有些怏怏道:“姨母。”

    唐愿便见大司徒走过去坐在榻旁,一面替公主盖只搭了一半的薄锦被,一面关切问道“怎么不舒服?”

    也是欲即刻请周奉御。

    然而公主只是摇头,拉着一点大司徒衣角道:“姨母,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叫了周奉御来,也不过听那些‘保养’‘不要多思’的官话。”

    “他不敢随便给我开药吃,我自然也不敢随意吃药——我记得姨母和晋阳姑姑的话。”

    “就不必看大夫了吧,他说的累,我听的更累。真是彼此麻烦。”

    唐愿在旁忍不住垂首,生怕脸色露出什么不对:他从未听过公主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难道是……撒娇吗?

    他余光还见大司徒伸手替公主理了理鬓发,柔声道:“看你神色确实较往日倦怠些。”

    “好,那就先不请大夫,你自己度量着,实在不舒服,却也不能讳疾忌医。”

    这也是唐愿第一次见公主像一只被顺毛的狸奴(猫)一样,以至于闭着眼睛靠在大司徒身上,低声在说些什么,语气含糊,甚至有点像猫呼噜噜的声音。

    唐愿之所以会想到猫,除了公主府中也会豢养各地贡品猫外,还有另外一种‘猫’。

    他曾经见过的‘大猫’——

    依旧是先帝在时,有一年大食国进贡了狮子,恰巧当年还有辽东之地贡上的老虎,暂时就都养在闲厩五坊之处,那里原本是专门养着各地进贡的鹰鹞犬马等物。

    唐愿本身是喜欢猫的,甚至公主府多豢养猫,也与他的喜好有关。

    因狮子和老虎少见,公主还特许他去鸿胪寺看。

    那是唐愿第一次见到老虎,与猫仿佛的美丽,却威严而令人生畏的眼睛。

    而大约是被人看烦了,原本懒洋洋伏在地上的老虎,忽然站起身顿足啸了一声,当时所有人都不由退了一步,生出骇然之意来。

    唐愿也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竖起的寒毛——

    虎啸山林百兽散,果然如此!

    怪道老虎是百兽之王,是一片山林的顶级掌控者。

    而那一刻,唐愿忽然就想到了公主。

    他是不怎么出门的,外面的事情他说不好。但在镇国公主府内,公主绝对就是这般的掌控力,她一个不满的眼神,一个不悦的神色,都令阖府上下战战兢兢。

    当然,这种类比,唐愿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而今日,他也算是开了眼了。

    甚至就在大司徒让公主先歇着,她去看看公主府各处时,公主还道:“姨母从前也不来看看我府上如何,今日才来,难道是孩子比我要紧吗?”

    大司徒无奈而笑:“若不是有孕之事,于你有风险,我才不来。”

    公主这才笑道:“那姨母去吧,我再睡一会儿。正好等姨母回来用午膳。”

    *

    而午膳时分,唐愿在为众人分盛汤羹的时候,还听公主道:“姨母给我的女儿想个名字好不好。”

    说起名字,唐愿就不由想起一事:孩子的姓氏。

    他听说,自从武氏宗亲回京,正巧赶上公主有孕,竟然朝上还有一种不知从何传出的风言风语——

    公主虽是陛下亲生,但她的子嗣自然是随驸马姓的,那公主岂可为皇储,将来岂不是传位‘异姓’?

    倒是武家子侄,才是一家子姓武的。

    唐愿当时就无语了:我都从未敢想过,这孩子跟我姓,你们倒是挺敢替我想。

    然后垂眸望着眼前的酸笋鲜鱼丸汤,又有点发愁:唉,公主直接就说让大司徒起‘女儿’的名字。

    这若不是女儿……公主失望不满——

    我下半辈子靠谁啊!

    第338章 曜初的‘孤独’

    “不能怪我总是更心疼曜初一些。”

    从镇国公主府回姜宅的马车上,姜握对崔朝如是道。

    “今日你也见了,她府上的情形。”

    姜握没具体说,崔朝也明白她的意思:从前他们也多少有感觉,但今日是头一回在镇国公主府待了大半日,彻底看清了曜初与驸马的相处——

    非常标准的君臣模式。

    “不是说这样不好,有这样的驸马,这于曜初来说倒是极为省心。”

    但这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省心必然就意味着不交心。

    当然,曜初显然也从未想过跟驸马交心,甚至于交流都不会尽有。

    何为君臣模式?便是上位者自行其道,需得‘臣’去揣测‘君’的心思,忖度君的举止。

    驸马是如此,公主府的属官亦是如此。

    人人都是她的下属,是她掌控之下的人。

    然而掌控力对标的是力量,故而曜初要永远如她的封号一样‘安定’,几乎不能露出什么疲惫,更不能露出什么鲜明的弱点。

    怪道皇帝称孤道寡。

    实是如此。

    姜握抱起马车上一个靠枕——软软的棉花芯子,因是入了初夏,外面换了凉滑的丝质枕皮。

    抱在手里轻轻的。

    姜握不免想起旧事:“当年安安满月,我把她从宫里抱走,也是一个夏日。天儿比现在还要热一些,她当时还不如个枕头大。”

    软软小小的一团。

    彼时宫里不太平,姜握想的是:让我把你先带离这风浪中吧。

    然而现在,曜初已经变成了风暴中心,去试着驾驭驯服风浪的人。

    艰难却孤独。

    偏生……

    “偏生她还不似令月,正巧与婉儿年岁相仿一并长大。”

    “有个打小的玩伴,情分不同,也好有个放松的去处。”

    “如今,曜初也没有旁人可说说心里话。”

    毕竟曜初长大的过程中,尤其是塑造性格的五岁前,几乎只有她了。因此姜握刚刚才如此说:难免多心疼一点曜初。

    崔朝想了想,却忽然叹道:“这才是一个皇储,

    一个帝王的常态吧。”

    他与姜握坦然道:“其实你与陛下,若非起自微时,也难有如今之谊——你们相遇的时候,身份上并无高低上下之分。”

    “可曜初不同。”

    “她开公主府,点任属官——从一开始,收的就都是下属。”

    崔朝想:正如他当年奉命做皇子伴读,自是未见晋王之前,就心底明确知道两人从不平等。

    他是幸运,遇到了能做朋友的晋王,但换句话说,他要是当年被点去给魏王李泰做伴读,不也是一样得服从吗?

    而之后许多年,他与先帝友情多于君臣。不只是因为年少相伴的情分,更多是因他完全不碰什么权力。

    帝王孤独,原就如此。

    姜握抱着靠枕长叹一声:“道理我都懂。”

    但看曜初踽踽独行,她依旧是忍不住心疼。

    尤其是今日曜初那句‘是不是有了孩子才来看她’,简直是戳到姜握心口上去。让她当即自问反思,这几年大约是太忽略曜初了。

    这一刻,姜握的思绪倒是奇异的跟唐愿重叠起来——

    她想到了老虎。

    不过她想到的却是小老虎,一般两到三岁还未彻底成年的老虎,就不得不离开母虎。

    在姜握看来,需得自己觅食,独立去掌握一方山林的小老虎,也太可怜了。若是病了累了也只能自己撑着。

    她实在是,还没有长大呢。

    而姜握的心思,崔朝在旁自然看得明白。

    真是,关心则乱啊。

    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在心底无奈:也就是本朝情形特殊。且圣神皇帝与姜握的情分也特殊些,是相互扶持的开辟道路者,是彼此无可替代的君与臣。

    若换了正常的朝代,位高权重的宰相,对皇储,不,还是准皇储,这样格外关照,皇帝会如何想?

    **

    镇国公主府。

    见曜初放下了手上在看的公文,一直在旁边候着的唐愿才赶紧趁着此时问道:“公主午膳用的很少,再用些点心吧。”

    他已经从厨下拿来了几样,此时边从食盒内往外拿边道:“公主有没有什么格外想吃的?”

    曜初看了看这几样素日喜欢的点心,却都不想吃。

    尤其是一道加了奶酥烤的鹅油卷,她直接示意唐愿端走。

    之后不免蹙眉道:“有孕真是麻烦的很,我打小长在姨母家里,吃的都是惯的。”

    今日的午膳自然也是按照姜宅素日的口味来准备的,但她却觉得吃起来味道变了。

    总之,麻烦!

    而听公主这么说,唐愿更加提心吊胆了:这孩子可别不省心啊!

    自从有女医入住公主府,唐愿有空的时候是常去请教她们的。俱她们说,孕妇的情形就是千奇百怪,有的孩子省心的哟,跟没怀似的。

    但有的孩子却是能折腾,按说孕妇只会前几个月吐,但还真有孕妇一直吐到生,整个人都能给吐麻了。

    唐愿现在就很怕这个崽不省心,让公主厌烦。

    于是他准备一会儿再去烧烧香。

    唐愿正在脑海中计算今日给佛道儒烧香的顺序——他并不会固定先给哪一家烧,很注意平等的均分给三家烧头香的日子,免得得罪了另外两家。

    正心算着,就听公主令女亲卫去出版署,请副署令裴宁过来。

    唐愿不由道:“公主今日不舒服……”

    曜初抬抬手打断:“你去忙府上旁的事儿吧。”

    唐愿不敢再劝,连忙告退。然而退到一半,曜初又道:“等等,你要去烧香,换掉檀香,我现在不喜欢闻。”

    “是。”唐愿赶紧退出去安排,带人亲自将府里各处檀香都收了。又想到衣柜中常用的‘深静香丸’里也掺着檀香,自然也得换掉。

    他知道,公主在外事多,自是不愿在这些家常小事上费心的。

    而他做事周到细致,公主当然也都看在眼里。

    唐愿是个对自己终身很有个规划的人——

    如此时日久了,自然会给公主种下印象,他料理这府里的事儿,才是最让人省心的。

    那哪怕将来进了新人,也不怕‘色衰而爱驰’了。

    *

    挥退驸马与侍从后,曜初只带了亲卫来到书房。

    书房院外本就有守卫,而此时她的贴身亲卫也安静无声地守在门口。

    在镇国公主府,书房就是绝对的禁地。

    曜初在案前坐下来,取出她公主府与出版署两处的官员名录,开始细细斟酌官员的调动情况。

    看了片刻后,又拿出了上阳宫女校的教师名单。

    她取过一只朱笔,在单子上勾出了几个人名。

    从去岁九月一日开学以来,到现在也大半年了。

    据她观察,女校的老师里,很有几个人不只能教书,也可以挖来做女官——人手,或者说她的人手,总是不够的。

    曜初如此用心安排起人事工作,倒是把‘不舒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她有孕已经过了三个月。

    毕竟若无稳固胎相,她也不会提前说出来。

    故而此时,她已然基本过了早孕不适的阶段。

    与其说是不舒服,不如说是对身体状况与以往不同的不适感。

    但想想,她听姨母提过——曾经母亲接连有孕,生下兄长李弘与她的那两年,却正是与父皇一起在朝上面对长孙太尉、在后宫面对王皇后(准确说是王家和柳家)的那两年。

    当年母亲面对那般时局都能应对。

    比较起来,她如今的境况好的太多。

    *

    裴宁到了后,很快奉上一份密报。

    她既是出版署的副署令,家中做官的人又多,消息自不是一般的灵通。

    这是她收集来的,朝臣们对于入京的武氏宗亲的态度。

    其实现在,真正见到武家人的朝臣还不多。

    因他们入京后,当日就被陛下指到了一处,当年因涉及造反事,而被抄家没收的李唐宗亲的宅院。

    之后便奉旨闭门学规矩——不得不学,他们每个人都是和亲预备役。

    规矩不学好了,送出去岂不是丢人现眼。

    哪怕外邦是求和亲,不敢退货回来,但说不定是会被‘差评’的。

    圣神皇帝道:“到底顶了一个‘武’字,朕不愿丢人。”

    而说起和亲,还有一桩笑话。

    此次求和亲的,除了吐蕃,还有突厥。

    之前的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被裴行俭抓回献俘后,自然是与他不对付的部落首领借机上位。

    在某种意义上讲,如今的突厥大部落的首领,还要感谢当年那一仗以及裴相。

    因此,在圣神皇帝于朝上问起突厥使臣和亲事儿时,那使臣道:“我们可汗说,既有荣与上国和亲,便想为公主求娶裴相……”

    朝上所有朝臣:?!

    众多目光齐刷刷看向了裴行俭。

    那突厥使节接着道:“裴相这样有勇有谋的驸马。”

    其余人:唉,原来只是汉语不到家,断句问题啊。

    裴行俭:……你们这种失望脸是怎么回事啊!

    尤其是他的宰相同僚们,几乎就把遗憾不能看‘突厥公主求娶裴相而不能’的热闹,写在脸上了。

    当然,突厥使节这么说,主要是借机再捧一下圣神皇帝,顺便表明下心迹:我们特意提起裴相来,可见对当年战事并无怨怼,与当年欲反的突厥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至今,裴宁想到前几日的事儿,还忍不住要笑。

    只为了能看到父亲这场热闹,她就觉得自己努力奋斗,立于朝堂的辛苦都值回票价!

    *

    “武三思,武承嗣。”

    而听到镇国公主开口,裴宁才连忙收敛心神,不再去考虑和亲事,专注听公主的吩咐。

    裴宁答道:“是,这两人正是武氏一众宗亲的主心骨。”

    毕竟这两人是与陛下‘血脉’最近的人。

    武三思——当今陛下异母长兄武元庆之子。

    武承嗣——当今陛下异母次兄武元爽之子。

    其余武氏宗亲,自然围绕着这两个人抱成一团。

    裴宁在汇报她对于武三思和武承嗣的‘调查报告’。

    虽说他们入京来还没来得及搞出什么动静,但他们过去那些年在边地的生活,自不是了无痕迹。

    “……其性柔佞多狡,善钩探隐微……”

    总而言之,不是省油的灯。

    裴宁不由看向镇国公主。

    曜初只点头:“辛苦你了。”裴宁就很解其意地告退。

    *

    曜初命亲卫去请她府上长史李慎修。

    有些事,她还是不能交给裴宁去做,为了她,也为了裴宁。

    毕竟裴宁是裴相的女儿。

    这身份是双刃剑。

    以裴相、库狄琚夫妻两人在朝中的官位和所掌署衙的重要性,除非他们哪天撞昏了头,否则是绝不会主动在储位中站队的,他们只会跟着皇帝的步调走。

    故而有些更隐秘的事,曜初只会交给她的长史官——

    李慎修虽也出身英国公府,但她的父母李敬业、宁拂英都在边关为将,哪怕宁拂英暂时回神都,也只是在军事学校呆着,并不涉京中朝堂事。

    曜初有时候闭眼想想朝局:若是她不在,此时朝上储位之争,大约就是在武家这两个‘陛下亲侄’与显儿旦儿这两个‘陛下亲子’之间进行吧。

    解决掉武氏宗亲,是她走向储君位的必经之路。

    第339章 吃瓜日常

    临近五月端午,神都中夏日炎炎。

    而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朝堂上定下了与突厥的和亲人选——

    突厥一方选中的和亲人,是突厥可汗的亲妹,一位寡居的公主。说是寡居,但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属于刚成婚没几年,驸马就因病一命呜呼的情形。

    圣神皇帝听闻突厥公主才二十来岁,就准备挑个年轻鲜嫩点的侄孙辈的送过去。

    毕竟侄子的年龄,都年过三十,膝下还儿女一大堆。嫁过去也是牵牵绊绊的,总不好让人家公主无痛跨境当后妈。

    礼部派去教武氏宗亲规矩的礼官,在经过从前数年的选驸马之事后,也有了丰富的教学经验,很快按照陛下划定的年龄要求,给出了一份‘和亲王子候选人’的考核成绩单。

    姜握也看到了这份成绩单。

    已经是新式数字型的了。可见各部对新式数字适应的还不错。

    圣神皇帝扫了一眼:“前三名成绩好的,再让司寝局挑一个。”

    于是宫中的专掌‘燕寝进御之次序’的司寝局,就奉旨去挑“合适”的人了。

    此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突厥使者快快乐乐告退返回,定下于秋日派迎亲使团来迎和亲王子。

    这也是从前就有的旧规了,下次再来,还得带丰厚的礼金来。

    突厥使团都已经离京了,吐蕃却还在纠结。

    年后,松窝就把两条消息送回了吐蕃——

    好消息:圣神皇帝同意和亲。

    坏消息:和亲的是王子!这,难免在硬件方面跟咱们赞普略微有点不适配。

    吐蕃摄政王后还真没想到居然会这样,非常头疼:

    她自己只有儿子,本来求和亲,是为了增加她这位摄政太后与年幼吐蕃王,在吐蕃的威望和重量。结果……

    王子!圣神皇帝居然来这么一出。

    吐蕃不是没有公主,比如她前夫芒松芒赞的姐妹。但,如此一来,和亲不但不能给她增加助益,反而会削弱她在朝堂上的声音。

    给没庐王太后头疼的,差点真想自己和亲算了:可惜如此行事,吐蕃的朝局必然更乱,倒是给了旁人更多攻讦她的理由,赤玛伦只好遗憾作罢。

    遗憾之余,对遥远的圣神皇帝,难免有种不能言说的羡慕:做摄政王太后,跟做真正的王,还是不一样啊。

    可惜,她是没有这个条件的。

    吐蕃如何内乱,如何纠结,圣神皇帝也不在乎。

    皇帝准备送客了。

    毕竟自开春以来,其余四夷的使团陆陆续续都已经离开了神都。顶多与朝廷求过情后,留下一二‘留学生’。

    只剩下谈和亲的两家,突厥和吐蕃,人数众多的使团都留在了神都。

    如今突厥也谈完离开。

    圣神皇帝不免觉得,吐蕃使团也养了太久了。

    故而召来鸿胪寺宋寺卿,给他划定了最后期限,若端午假后,吐蕃还在摇摆不定,就请他们走人。

    *

    端午前一日,姜宅。

    “我最喜欢四月和五月了。”这是太平清清脆脆的声音。

    只见太平神采飞扬,对在座的姨母、婉儿以及兄弟李显、李旦伸手数算道:“四月有国庆节、五月更有端午假连着十五日的田假!”

    “放假比上学的时间都多!”

    李显和李旦的日常,基本就是上阳宫与皇城的两点一线。年节下能出来拜访长辈,也挺高兴的。

    尤其是,还有好吃的——

    门扉响动,几个孩子齐齐转头,见崔朝亲手托着一个大玻璃盘走来,太平就先笑道:“吃瓜吃瓜。”

    端午前,司农寺奉上了头一批西瓜。

    与从前的寒瓜不同。从前的寒瓜,瓜瓤是浅红,色泽与味道一样淡,没什么吃头。

    而此番司农寺种出的西瓜,姜握与记忆中对比,虽不如前世西瓜佳种,但也算是多汁而甜脆,起码到了‘替身’的程度。

    西瓜的品种不同,熟期也不同,这是最早成熟的一批瓜。

    据司农寺的回禀,接下来一直到中秋,会陆陆续续有不少瓜成熟。

    品种和味道应当都会有些差异,这最早一批熟的,未必是最甜的。

    不过这头一起儿的西瓜,虽未必是最好吃的,却自是最罕有的。

    稀罕到限量供应,连太平这样的小公主,府上分到的瓜也很快吃完了。这不,就来姜宅蹭瓜吃。

    崔朝放下了手里的玻璃盘。

    盘上里放着的,除了被切成一牙一牙的西瓜,还有几盏放着西瓜块、莲子、葡萄干等水果干果的冰沙。

    孩子们都是刚从外面进来没多久,便都拿起最凉的冰沙来吃。

    冰镇过的西瓜更加甜脆。

    作为农学院的学生,李显就道:“除了御园中划了单独的瓜田出来,如今学院里还抽掉了不少种植专业的学生,去神都周边勘察土质,选一些适宜种瓜的地段,也教给百姓种去。来年,估计这瓜便多到南北市上可见了。”

    他还说起了嘉禾老师的调查报告——

    嘉禾是早在圣神皇帝还在做婕妤时,就跟在身边的人了,太平、李显几个公主皇子,与她自然熟谙。

    她曾经随李淳风出海,在占城稻育种事上经验丰富,故而此时就做了农学院的老师。

    只是她教的专业跟李显(畜牧业)并不是特别对口。属于李显的选修课。

    不过因为西瓜之事,李显倒是难得把选修课的内容记得挺清楚,此时就掰着手指道:“神都附近的田亩,并不只种粮米。据嘉禾老师的调查报告,有半数人家——若家中有地十亩,会留出三四亩,种杂菜、葱蒜、瓜果等物,除得供家,有余出卖。”*

    这也是百姓收入的重要来源。

    “若有西瓜,也算是一项可观的收成。”

    只看李显能把百姓之事说的这样头头是道,这学也就算没白上。

    而听李显说起学校的事情,太平边吃瓜边长叹一声:“自从开始好生读书,我便知道案牍劳形的苦了。”她指了指自己乌鸦鸦的秀发:“我有时候都觉得头发少了,姨母看出来了吗?”

    姜握忍笑,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赞同道:“真是辛苦我们令月了。”

    太平再次叹息:“不辛苦,只是我命苦罢了。”谁让家里有皇位,姐姐还耳提面命过‘可以摸鱼但不能真的菜’,只好上进。

    在座其余人听太平抱怨命苦:……

    唯有婉儿笑道:“公主近来读书着实刻苦。”

    据婉儿看:自从镇国公主有孕,对太平公主的考教与要求比从前更严格了。甚至颇有几分去岁乐城郡公考公主的样子——把公主要烤糊了。

    婉儿一向心思敏锐细致,很快察觉到,镇国公主的严格,除了教导妹妹,自然也有心底的不安:必是怕自己在产育过程中有个万一。

    想到这儿,婉儿吃了一口冰沙,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在旁的神采飞扬的太平。

    她不是皇室中人,家里也没有皇位要继承。

    那么……婉儿想,她也愿意如师父一般,不要子嗣。

    若是将来公主有孩子,她会帮着养育教导,也是一样的。

    而婉儿之所以想起这件事来,也是因为,如今外头有关于她婚事的传言——

    “他们也配!”说这话的还是太平。

    就在婉儿方才走神思考自己人生大事的时候,话题已经转移了,且正好转移到她想的事情上去。

    武家人虽然被关着学规矩,但小心思是不会少的。

    在跟礼部礼官学规矩的过程中,不免打听了许多神都中事。

    而官场大面上人尽皆知的事儿,武家人问,礼部的官员也就都说了。

    反正他们不说,将来武家人出门也能打听到。

    于是……

    姜握也捧了一盏冰沙:她想起了史册上的武家人,哪怕当时武皇都抬举了他们做官,给了他们封王的爵位。

    他们却依旧不顾身份体面,薛怀义得宠的时候,就去替薛怀义牵马,还口称‘薛师’,后来张氏兄弟得宠的时候,又去替他们牵马,把他们夸的一朵花似的。

    趋炎附势之心,可见一斑。

    而这条线上,武家人过的无权无势颇为潦倒,想来更是恨不得削尖了脑袋,钻到权势中去,求得庇护。

    如今神都中权势最盛者——

    太平提起这件事,气的连瓜都不想吃了:“他们竟然也敢痴心妄想,与姨母家联姻?!”

    姜握看了一眼婉儿:是的,在武家人看来,她这位大司徒无子无女,只有一弟子,还是女弟子,正是绝好的攀附对象!

    若娶此女,与大司徒的‘女婿’就是一样的。

    而大司徒又没有儿女,那女婿就是儿子啊!还怕她不扶持帮衬武家吗?

    太平哪怕知道此事必然不能成,但听闻也气的够呛,直接道:“这便是癞虫合、虫莫跳到脚背上,不咬人也恶心人。”

    婉儿倒是听笑了。

    太平又奇道:“他们难道不觉得自己讨人嫌?!吐蕃到现在为止还未定下和亲事,说不定,就是看不上武家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和亲王子’呢!”

    *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在姜宅,太平对于武氏宗亲的一通‘不配’‘痴心妄想’的气话,旁人听了也罢了,倒是李显听了,越想越害怕。

    于是端午前一日傍晚,圣神皇帝久违地接到了周王李显的单独请见。

    他不但自己来了,还特意带了伴手礼:两只肥鸡。

    说是他亲手养的,亲手捆的,又亲手交给了严公公。

    然后又从袖中摸出一份公文,向母亲汇报,他最近在认真跟着老师学习如何配比一种能防部分鸡瘟的药粉。

    他说的认真,圣神皇帝却有几分唏嘘。

    她想起了从前李显怎么都不肯好生进学,把先帝气的,有次都抱怨道‘这是儿子吗?这分明是滚刀肉’。

    如今却也老老实实上进了。

    大约是终于懂事了吧。

    圣神皇帝刚想到‘懂事’这两个字。

    就听李显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母亲,你不要把我送去给吐蕃的摄政王后好不好?我不想去当后爹。”

    圣神皇帝:……

    半晌才道:“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李显毫不犹豫:“是令月。说吐蕃看不上武家人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和亲王子’。”

    那谁上得了台面?

    必然是他这种有用的,有是出身正嫡的皇子啊!

    李显顿时有了危机感。

    事后,被圣神皇帝叫过去问此事的太平,好悬没有冤枉死。

    **

    说起来,这一年的新西瓜,还运了一些回长安,以供皇陵。

    四时祭祀,除了三牲三禽,也自少不得瓜果等物。

    圣神皇帝自选了数个好瓜送与乾陵。

    昭陵也是一般的份额。倒是高祖李渊的献陵,圣神皇帝还真犹豫了下:毕竟头起儿的西瓜数量太少。

    而在世的重要的人还有许多等着分瓜,献陵要不依旧用香瓜吧。

    后来还是看在晋阳公主等数位还在,并且在为本朝出力的李唐宗亲份上,献陵也换上了少许西瓜。

    *

    其实对晋阳公主来说,比起献陵的西瓜,她如今更看重的倒是另外一处。

    作为医学院的院长,她来与姜握这位副校长告假。

    “趁着这个端午和田假,再多几日正够往返一趟华原——我想亲自去给师父送西瓜。”

    华原,孙思邈孙神医隐居养老之地。

    晋阳公主垂眸:“上月,华原送来的书信,不是师父亲笔写的了,而是他口述,卢司马代笔。”

    “我去一回华原吧。”!

    第340章 武大郎求见

    上阳宫学校的师生,都有严格的告假程序。

    晋阳也并不搞什么特殊,按部就班先拿到了教导处处长刘仁轨的批假条,然后来到了分管副院长姜握这里。

    两人说起孙神医,自与旁人不同。

    毕竟姜握与孙神医也相识甚早,渊源又深。

    晋阳还将师父的信拿出来与姜握看——

    字迹姜握很熟悉,是卢照邻的字。说来也巧,当年正是因为她心念一动,提醒卢照邻去看病,才有机缘见到孙神医。

    晋阳伤叹道:“师父依旧在关心上阳宫医学院的事儿L。字字句句,说起的都是如何传承医道。”

    自去岁上阳宫办学后,师父再寄给她的信,绝大部分就都是有关教学之事了。

    姜握自然也清楚:卢照邻陪伴孙神医隐居华原,也常寄信给她说起孙神医的近况。

    并且还有两回,随信而来的,正是孙神医指点,他来笔录重新编篡的教学版医书。

    如今……

    晋阳与姜握两人都没有再说起,不只是大部头的医书,孙神医连信也写不来,需人代笔了。

    晋阳换了个话题——

    “我来去不过月余,陪师父待几日我就回来。”便是她不舍得回,师父估计也要赶她回来教书的。

    “五月里,正是曜初孕中期,是胎相最稳固的时候。”

    这段日子,算是孕妇和孩子最安全的时间段——不似孕早期流产的风险高,反应也重,也不似七个月后的孕晚期,随时有临产或是早产的风险。

    “镇国公主府的两个女医,经验也丰富。”晋阳顿了顿,又看向姜握道:“何况我这次去探望师父,正好再问一问你说起的剖宫产之事。”

    姜握点头:“这只是最以防万一的准备罢了。”

    此时的医学技术,当然是不支持剖宫产这种手术的。

    其实外科切开缝合之技术,包括麻醉的药物,在华夏出现的都很早,反而无法突破的医学瓶颈在于标准的手术环境,以及监护上——

    在正规的医院,手术室的通风,都要求经过专门的‘集中净化系统’,故而有些手术室医生护士会戏称自己每天‘不见天日’。再辅以紫外线灯、消毒药水等数种方式,每天对室内进行消毒。

    再有,若要尽量安全的手术,必然要对病人进行生命体征的监控。

    姜握前世做过几次必须要全麻或者半麻的大手术。

    在手术同意书之外,还会有麻醉医师另外告知风险,签署的麻醉同意书。

    她至今还记得,手术室里围绕着一圈各种滴滴滴的监护仪器。

    麻醉医师绝不只是用麻醉和止疼镇定的药物就算完了,还要查看各种仪器,随时监护病人心跳、血氧等各种体征。

    术后还得把人送去专业的麻醉后苏醒室。

    每次手术后,姜握都是在那里醒来,然后才被自己的管床大夫和家人一起,送回病房。

    以上这些,才是此时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的医学技术。而不是剖腹产这个手术,到底应该怎么做。

    所以……

    姜握又重复了一遍:“这只是最以防万一的准备。”

    她不得不准备:因为有些情况,是真的顺产不了,也就是现代医学上所说的剖腹产的绝对指征!

    比如说:万一到了孕后期,晋阳测得曜初的骨盆开口是小于8cm的,而孩子又偏偏头的顶径比较大,那么这就是不是什么‘母亲伟大的意志能战胜一切’‘努力就能母女平安’的心态问题。

    这根本就是个标准的客观现实。

    孩子大,骨盆开口小,就是客观的不能顺产。

    所以哪怕剖腹产在此时,绝对还是高风险的手术,但这种准备,姜握也还是必须要做。

    就如同她的卦象。

    自曜初有孕后,她当然为曜初起过卦、还特意从系统里也卦过数遍,都是吉卦。

    但她依旧要为那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风险,去做她能做的百分百的准备。

    晋阳想到姜握说起的,安全规范手术的种种条件,不由道:“希望将来有一日,如你所说——手术治病,会变成一件更寻常更安全的事。”

    起码,大夫和患者都有更多的选择。

    而她相信,上阳宫医学院,能让这一天来的更快。

    正如——

    除了西瓜外,晋阳还特意与姜握申请,此次她去探望孙神医,想带走一套简易的蒸馏器。

    她道:“大司徒也清楚师父的性情:见了西瓜这等稀罕吃食也倒罢了。但见到医用酒精,必会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的,先拉着我问个明白,到底是如何做出这种可用来消毒的酒液的。”

    “我于‘格致’诸学上所知不多,师父亦然。”

    术业有专攻,晋阳忙于医学院之事,对旁的学院当真不太了解,也没时间去深学‘数理化’。

    那些‘汽化点’‘蒸馏’‘液体挥发变为气态’等原理,她是真的不太明白。也怕给孙思邈讲不明白,倒是让师父纳闷到更睡不着。

    不如借一套简易蒸馏器的模型,去给师父演示一遍。

    师父一定极欢喜的——毕竟师父是早认识到酒精在一定程度能够祛病的,他最初的《千金要方》中,就写过汤液醪醴(酒),饮可避疫。

    而每次为病人诊治前后,尤其是诊治有传染性的疾病后,师父还总提醒她要将衣物器具‘上甑蒸过’,以求不染。

    如今见了医用酒精,师父如何能不喜呢?

    诚然,别说高浓度的医用酒精,就算是寻常酒也不便宜。但能有,就是希望和方向。

    晋阳是处理过外伤感染的患者的,对医用酒精的感触自然很深。

    她想,师父若见到此物,必是会高兴的。

    晋阳提出此事,姜握自然同意。然后又特意写了批条,落下尚书左仆射的官印递给晋阳。

    “你去城建署,申请一位实验员带走吧。”

    也好给孙神医演示的更明白些。

    *

    在晋阳离京前,自然也要去回过圣神皇帝。

    皇帝听闻孙神医如今连信也写不得,自也是唏嘘黯然,并特意点了亲卫随晋阳一起去。

    晋阳原本还推辞道:“陛下,过去这些年,我随师父云游四方,也去了许多地方。且我公主府也有女卫,去一趟华原无碍的。”

    但圣神皇帝坚持:“多带上点人吧。”

    晋阳忽然就明白了:陛下这是怕万一师父会……那人手少了只怕料理不过来,尤其是现在天气炎热,不好耽搁的。

    她不忍不敢再想,压着眼底的发热之感与陛下道谢:“是,我多带些人。”

    之后告退离去。

    姜握见她背影——

    晋阳确实早不再是姜握初见时,那个单弱的小公主了。

    姜握记得很清楚,她们初见那一年,正好是她能上朝的第一年。而在这之前的两年,她见到了孙神医,送出了她通过系统兑换出的第一份指南。

    数十载匆匆而过。

    时光如流水不能回头,但人的追忆,却如同逆流而上的鱼。

    在晋阳离开殿良久后,姜握还在望着她离开时候合上的门扉。

    而姜握回神,是因为有冰凉之物碰到了嘴唇上。

    是圣神皇帝用银勺挖出了一块圆圆的西瓜心,递到她唇边。

    “这是司农寺今日刚送来的另一种西瓜,你尝一尝。”

    *

    说来,第一个西瓜,并不是司农寺直接送到御前来的,而是姜握自己去挑的。

    司农寺回禀瓜熟后,姜握就请皇帝一同去挑瓜——

    毕竟,不是她自吹自擂,而是在这世上,她就是最了解西瓜的人啊。第一个瓜,当然应该由她这位‘专家’来挑。

    她有拍瓜辨声之法。

    于是姜握在司农寺的瓜田中,走走停停,遇到看上去觉得不错的瓜就停下来拍打,然后认真侧耳倾听。

    圣神皇帝自然从没见过这种挑瓜方式。

    见姜握甚至会对着一个瓜拍两下,等一会,然后再拍几下……

    皇帝终于是忍不住道:“你这是要打到瓜开口回答你为止吗?”

    姜握笑得差点被瓜绊倒。

    好在最后她挑出来的瓜,确实不错。

    姜握也如与皇帝说起的那般,挖出了第一个西瓜的瓜心,给圣神皇帝吃。

    *

    而今日的蓬莱殿,见姜握出神良久,显然是在担心孙神医,圣神皇帝便示意人去切开了个西瓜,然后挖了西瓜心出来。

    边递到她唇边,边温声安慰道:“孙神医见到西瓜和医用酒精,尤其是后者,必会大为欣慰。”

    姜握吃掉了这块瓜心。

    刚要开口说话,就听严承财在外叩门回禀:“武大郎请见陛下,叩谢圣恩。”

    姜握差点被瓜呛到。

    这个称呼实在是……

    确实,此时会根据序齿称呼男子为‘x郎’,若不确定序齿也可以直接称呼,如当年崔朝被称为‘崔郎’一般。

    而此时来人,正是武大郎,武二思。

    毕竟除了被送出去的‘和亲王子’,其余的武家人,陛下也没有给个官职爵位的,严公公自然就如此称呼。

    也只有姜握一个人听了觉得奇怪。

    而严承财所说的‘谢恩’,则是吐蕃终于定下了和亲事。

    此时已经是端午休沐中,在圣神皇帝转达过‘逐客令’后,吐蕃使节也不敢再左右摇摆,松窝当即拍板表示,愿为前赞普芒松芒赞之妹,也就是吐蕃的长公主求亲事。

    也就是说,和亲王子没法去做吐蕃赞普的后爹,只能去做他的姑父了。

    因选了武二思之长子,故而他来谢恩。

    圣神皇帝闻之蹙眉。

    倒是姜握在旁好奇道:“我还未见过武大郎呢。”

    武家人陆续入京,然后统统被关在一处学规矩,除了礼官和负责接送(押送)他们的金吾卫,旁的官员还真未怎么见过他们。

    **

    蓬莱殿外。

    武二思听殿内圣神皇帝允了他的求见谢恩,登时心跳如鼓擂。

    他很清楚父亲后半世的坎坷,以至于病死流放地,都是因为年少时驱逐了‘皇后’出家门的缘故。

    这是父亲晚年边喝酒边痛哭后悔的事儿L——不敢恨皇后(主要是不敢明着宣之于口),只好恨自己了!

    当然,对自己的恨也是真实的:恨自己有眼无珠,居然将一个皇后赶出了家门,以至于没有做成国舅爷不说,还被扔到荒芜边地等死。

    武二思旁观了父亲的后悔、痛恨、潦倒的半生。

    于是武二思对这位从前的皇后,如今的皇帝姑母没有升起过一点恨,只有无限的畏惧,和极度想要讨好的心。

    *

    他入殿叩首后,目光却不由落在另外一人身上。

    紫袍金带的女子,那必是……他期待的未来亲家啊!

    武二思第一眼,是先为眼前人的面容晃了一下:在他设想中位极人臣的宰辅,该是刘仁轨那种年迈稳重之人。

    不过,容貌什么的都不重要。

    武二思很快就‘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听礼官说起这位大司徒的权柄,总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旁的不说,就只说他来叩见姑母,这位大司徒竟然也不动身也不理会,就与皇帝对坐在窗下不说,甚至还在自己拿银勺挖西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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