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一条错误的蚯蚓

    从殿门走到皇帝所坐的窗前罗汉榻——

    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武三思迅速而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帝相二人。

    然而,按照规矩在皇帝跟前三步远外站定后,武三思却没有立刻行礼。

    他先是露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为难之色,然后抬眼看了看依旧坐着吃瓜的大司徒。

    罗汉榻上放的是一张檀木刻金丝仙鹤纹细牙炕桌。案上除了香炉、茶壶并四色点心外,就是大司徒眼前的一个浅口玻璃碗,里面坐着半个西瓜。

    在武三思眼里,只有他进门后,大司徒的目光落在了他面上一息。说来,明明是夏日,那一眼却看的他如湃冰雪。

    之后,这位宰相竟然就不理会他了,似乎他还不如眼前的西瓜重要。

    甚至他走到御前,这样明显的停顿为难,大司徒也不动身,也不从榻上起来。

    皇帝也没有任何表示。

    反而见他‘为难’望向大司徒,皇帝还将手中原本端着的玻璃杯盏,搁在了案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武三思再不敢拖延,这才立刻跪拜道:“草民见过陛下。”

    安静地殿内只回荡着他叩首的声音……也不是,还有勺子插入瓜中的声音。

    而旁边的严承财目睹了武三思的‘迟疑跪拜’举动,先是目瞪口呆:大郎,你这是干啥呢?

    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明白了,这位武大郎是在等大司徒主动起身避让他?亦或是在指望皇帝命令大司徒起身,以免他这位皇亲国戚在磕头的时候,还有臣子端坐在旁?

    那还真是……

    严公公迅速撤退到门口,到底是在御前多年,他已经深有经验什么事儿该躲得远一点。

    用大司徒的话怎么说来着?

    对了,严承财想起来了:有的人、有的事要得离得远一点,万一雷劈他的时候,不小心连累伤到你怎么好呢?

    *

    终于大礼叩拜完皇帝的武三思真有几分怄的慌。

    不过他的怄,倒不光是这位大司徒无视他,而是方才他的自称——草民。

    这提醒了他,如今既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

    并且……还不被皇帝允许自称侄儿。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圣。早在月余前他来到神都洛阳,当然也要给皇帝叩首请安。

    他当时给自己设计了一整套的动作,如何痛哭如何说起父亲家族,如何勾起皇帝对‘血脉至亲’的心软和爱护。

    结果……他刚噗通跪下,落泪叫了一声“姑母”,还没有来得及说后面那些话,就觉得自己被叉起来了。

    是真的叉起来。

    他觉得手臂一阵剧痛,原来是两个千骑的女卫,直接左右将他叉起,很快从后门送出了蓬莱殿,一路避开人直接送出了宫(亲卫:陛下吩咐过躲着点人免得丢脸)。

    然后他就与其余武氏宗亲被关在一起,开始了学规矩。

    教规矩的礼官板着脸道:便是尊贵如公主皇子,在朝上人前都需得敬称陛下,尤其是朝上,几位皇嗣都有官位,奏事之时皆称臣。

    当然,私下里,公主皇子在陛下跟前如何,这就不是礼官该知道的了,他也没提。

    他只是奉命板着脸教育武三思,他那种一见皇帝就嚎哭什么‘姑母’的行为,是大大的不敬失礼。

    所以方才武三思跪拜的时候,只得自称草民。

    心中自然不平。

    而他今日特意过来,正是想趁天赐良机,给自己弄个身份,

    是的,把儿子送去和亲,在他眼里不是什么事儿,而是机缘。若能给他换个爵位,儿子女儿都可以打包送去和亲。

    因此礼官去教导规矩的时候,他比礼官还要上心,勒令儿子们好好学。

    而上次礼部呈上来的前三名里,秉持着先到先得的原则,第一名送给了,不,许给了突厥;第二名就许给吐蕃。

    而这第二名,刚好是武三思的长子。

    朝廷将他虚封了梁郡王,许亲吐蕃。

    之所以说是虚封,是因正经亲王也好,郡王也好,都是可以开府且有封邑的。

    但这种很快就要送去和亲的郡王,又不能开设自己的府邸又无有食邑,自然就是虚封,只有个名头。

    然而武三思现在连虚封都没有!

    他今日过来,原就是想在谢恩之余,恳求姑母(虽然陛下不让他这么称呼,但这是武三思最大的底气和凭靠,他自然时时记得)也给他一个爵位。

    总不好他的儿子都是郡王了,他还是个‘草民’吧。

    他到底是皇帝的亲侄子,跟皇帝一个姓氏的皇亲国戚呢。

    只是没料到,今日在御前还有旁人,武三思就一时没有哭求。

    这倒不是武三思觉得不好意思,以他的心态和脸皮,在人前哭求根本不算事儿,何况哭求的还是皇帝,那更是理所应当的。

    让他略微顿住的,是在看到这位大司徒后,想起了自己‘欲求娶大司徒弟子’的打算,正在心内飞速盘算。

    真是耳闻不如眼见。

    方才他那一下‘迟疑请安’,也试验了出来一事:皇帝姑母是真的很信重这位宰相。

    那若是他的打算能成……

    武三思自己并没察觉到,他自以为在隐秘打量大司徒,然而落在眼前这两位历经无数世事的帝相眼里,他的心思有多么明白——

    那眼神中的垂涎、算计、甚至有几分他自己都未必察觉,但已经带出来的嫉妒愤恨,一览无余。

    *

    令人不适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姜握不由再次看了一眼武三思。

    方才,姜握只在武三思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了。

    她想起了陛下的两位兄长——

    当年她才刚入吏部做侍郎的时候,正好经手皇后对那两位的处置:武元庆至龙州(广西),武元爽至振州(海南)。

    十来年后,这两人俱病故。

    而就冲武三思敢于打婉儿主意这一点,武三思在她眼里,跟那两位已经差不多了。

    就是有的人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其实这些年,婉儿作为她的弟子,本身又人物格外出众。尤其是圣神皇帝登基以来,婉儿就立于朝堂之上,百官可见——

    怎么会没有簪缨之族想要求娶。

    但那些家族,起码行动正常,或者说在权力之下,行止不得不正常而规矩:都是请出族中或是亲友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先来私下问问大司徒的意思。

    若不成者,也绝不纠缠,在外也没有一句恶言。

    力求结不成亲,也绝对不能结成仇。

    姜握也曾去问过婉儿意思的,然而这时候,就体现出了,婉儿为何跟她是命中注定的师徒。

    婉儿跟她十七岁时候说的话一模一样:“求师父只与旁人说,我命格不宜早婚配吧。”

    姜握:啊,这不正是当年她与两位师父说的话吗?

    于是自此后,她也就按照当年师父所说之言,道‘弟子生来命格奇颖,婚事极难相配。且此卦已过陛下耳,陛下已准小徒婚事自择。’

    交由婉儿自己做主吧。

    而此番武家人打婉儿的主意,婉儿自己当然也清楚。

    姜握想想婉儿早在他们入神都前就写好的《处置预案》。

    嗯,自求多福是不能了,就看什么时候无了。

    因此,方才姜握见到武三思,唯一的情绪波动,倒是在于那两个流放之地,让她想起了白切鸡和螺蛳粉。

    要不午膳就吃白切□□。

    正好有‘周王鸡’。

    而让姜握再次抬头的,就是那种如淤泥一般粘在身上的眼神,武三思看向自己,比一个贪婪的盗匪打量一只肥羊更甚。

    她忽然想起了……

    “蚯蚓。”

    那是武家人刚进入神都的时候,有一日她与陛下在九州湖上的一处亭子里钓鱼。

    姜握还是坚持用做好的面团状鱼饵,而不愿去用活蚯蚓做饵。

    哪怕那样能钓到一种湖底的大鱼,她也不愿意。

    姜握不喜欢蚯蚓,弯曲的扭动的环节的虫子……别说拎起来了,见到她都觉得寒毛有点起立。

    当时皇帝就道:“朕用武家人,如用蚯蚓钓鱼。”

    人用蚯蚓,可不代表喜欢蚯蚓,更不代表会容忍蚯蚓乱蹦跶!

    一条合格的蚯蚓,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土瓮中,等待被钓鱼人拎出来插在鱼钩上,扔下水钓鱼用。

    而如今的情形,在圣神皇帝看来,便是一条蚯蚓不肯老老实实待在瓮里不说,还扭着非要往人身上爬!

    圣神皇帝转头,开始逐一看过桌案上的物件:茶壶茶杯是一整套,乃她们素日心爱用惯的,甚至还是从长安带过来的;装点心的碟子看起来轻飘飘的份量不够;而装着半个西瓜的玻璃盆看起来倒是分量十足,但姜握还正在吃瓜……

    皇帝的目光落在桌上最后一件物品上——一只紫铜錾云龙纹香炉。

    里面正燃着端午时节最常见的艾叶松香。

    那就这个吧。

    *

    “哐啷——”这是香炉从人身上,滚落到地上的声音。

    这声巨响间,还夹杂着着武三思下意识痛呼,想到是御前且皇帝在发怒又赶紧忍住的闷叫。

    姜握手里的勺子落在桌上也顾不得了,她连忙隔着桌子去拉过皇帝的右手来看:“没有烫到吧。”

    方才皇帝抓起案上的香炉,对着武三思劈面就掷了过去。

    姜握一惊后,当即瓜也不吃了,勺子也掉了,先倾身去看陛下:虽说紫铜香炉做了双层,外面并不烫,但皇帝这一取一掷,按照惯性里面燃着的香块也会来回晃动,还有火星四迸,说不得就会烫到手心。

    皇帝摊开手给她看了看:“无妨。”

    而地上跪着的武三思,在被双层紫铜香炉砸到头的‘眼冒金星’‘眼前一黑’中,听到大司徒这句话,好悬没气晕过去。

    还陛下烫到手了没有?!

    你难道没看到我被砸的头破血流?

    姜握确实看到了,她看到血落在地上的时候,还不忘对皇帝随口道:“还好是夏日,吐火罗进贡的毛毯已经撤掉了。”

    吐火罗、波斯、大食那边擅制精美的纯羊毛地毯。

    是每年都会送来的朝贡之物,也是两国商队中交易量颇大的奢侈品。

    冬日的时候蓬莱殿就铺着羊毛毯。

    但自四月入夏后,就撤掉了,只留下了光滑如镜的黑砖。

    还好,姜握安心:没有毁掉一条珍贵的吐火罗地毯。

    而与姜握一样心声的,还有闻声而入的严承财。

    在他看清殿内这一幕后,当即大为庆幸:还好是夏日,没糟蹋地毯!只叫人来多洗两遍地就行了。

    **

    而这一日,太平来到了镇国公主府。

    她入内后,先问过姐姐的安好,见姐姐精神很好,令月才忍不住抱着姐姐诉苦道:“母亲为何要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回来!甚至还委屈了我们!”

    令月实在是委屈到了——

    在听说了武家在打‘跟大司徒联姻娶婉儿’的歪主意后,太平原就在恼火,只等着武家人能出门后,找他们的麻烦。

    结果武家人还没出门,她倒是被自家二哥坑了一把。

    不知道李显的脑回路是怎么转到‘他这位皇子去和亲’这件事上的,而且竟然在母亲面前把她‘供’出来,以至于令月被宣到御前去问了话。

    其实这些也罢了,到底都是自家兄妹的事儿。

    且李显的脑回路吧……令月也很清楚,他必然也不是故意在母亲跟前告自己的状。

    因他这份‘脑回路不可控’,这些年太平‘借钱’都不找李显,都去找靠谱的李旦。

    而且通过李显这件事,太平看的很明白——

    “母亲根本不在乎所谓的武家宗亲。”

    若是皇帝真维护什么所谓的‘宗亲、母家’也就算了,可太平看得出,母亲把她叫去,也是因为二哥李显被她吓到了。

    母亲只问她,是不是故意作弄吓唬自家兄长。

    对太平在姜宅说的那句‘上不得台面的武家人’,根本毫无反应,可见是直接就默认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但是……

    太平委屈道:“既然到了御前,我就顺便与母亲提起婉儿之事,然而母亲却说,此事与我无关,让我不要管。”

    “婉儿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她的婚事叫人算计怎么会与我无关?”

    曜初顺了顺妹妹的背,笑道:“你这个性子急真是难改。你先静下来细想想,母亲说的‘与你无关’,指的是婉儿吗?”

    令月一怔。

    但姐姐这样一点,她瞬间就明白了:“母亲说的是,武家?”

    曜初点头。

    她直接与妹妹道:“武家宗亲,是母亲留给我的鱼饵。”毕竟……曜初已经确定,在弟弟们不糊涂生事的情况下,母亲是不会拿显儿和旦儿来‘钓鱼’的。

    所以他们看似被留在宫中,难与外界交流,且不得皇帝的看重喜欢。

    但这恰恰是一种隔离与保护。

    *

    但是,曜初若要走上皇储之位,需要立威!

    曜初知道,母亲要的是一个能自己坐稳储位的皇储,而并非皇帝力排众议,非要立、非要硬保的皇储。

    而她要‘立威’,就像母亲的登基三步走,平越王李贞叛乱立威是一样的。

    总不能是独角戏。

    然而两个弟弟都躺的太平……那么无论是出于自己的情感,还是忖度母亲的心意,曜初都明白:立威的对象不好是弟弟们。

    更不能是太平。

    还有谁比武家人更适合呢?

    他们唯一的用处,就在于‘武’这个字!就在于他们天生投胎的时候,跟皇帝沾了血缘关系。

    “所以,母亲才说,此事与你无关。”

    “且母亲也不会出手的,武家人是留给我的。”

    曜初话音刚落。

    却见有府上亲卫来报宫中消息:武家大郎武三思御前冲撞,已然被押入宫中殿中省刑室。

    曜初:……

    太平:???

    不过曜初一向很信任自己的判断。她心思电转,很快就明白了。

    她自不能派人去打探蓬莱宫的消息,但是——

    “去尚书省、姜宅都问一问。武三思出事之时,姨母是不是去面圣了?”!

    第342章 曜初的钓鱼

    镇国公主府。

    曜初等来的不是亲卫打探的结果,而是标准答案本身。

    姜握到镇国公主府的时候,正好跟太平错开——

    太平一听武三思被关在殿中省,当即辞别姐姐,要约同婉儿进宫看热闹去。

    因殿中省,并不属于朝堂署衙。

    相反,殿中省是宫廷机构,相当于宫中的总管人事部门,掌帝王起居诸事。

    诸如尚食局等六宫以及宫正司的宫人,名册都在殿中省。

    当年姜握刚‘病愈能开口说话’,陶姑姑就带她去殿中省录过女官名册。她的第一枚鱼符上镌‘宫正司正七品典正’,就是殿中省发的。

    若有犯下‘谋主、殴伤其余宫人、盗窃’等大罪的宦官宫人,就会被送去殿中省下属的刑室关押受刑罚。

    其实武三思假如被关在刑部、大理寺等地,太平倒不好去看(刚刚被皇帝拎去教导了,自然不好再顶风作案,去旁的署衙打扰官员公务),但人就被关在宫里……

    那太平必须要去看热闹,同时嘱咐殿中省额外‘关照一二’!

    说起来,当年她和婉儿可是接掌过宫务的,殿中省的管事们也都各个熟悉。

    今日正好回去探望下旧日下属。

    *

    曜初听妹妹叽叽咕咕说这些话,倒是欣慰:令月是有一种聪明直觉在的。比如她也只觉得武家人会被关在刑部或者大理寺,却想都没想宗正寺。

    于是曜初在妹妹走之前,又提点了一句:“母亲那句‘与你无关’,还有另一层意思。”

    “你我的武氏,与‘武家人’并不是一个武。”

    心情大好的令月,更是一点就通:“姐姐,我明白的——天姓女武,母亲立的是洛水圣图所出的天姓武氏庙。”

    曜初笑了笑:“好。”可见令月性子再急,关键之处从不迷糊。

    “难得的端午休沐,进宫去玩吧。”玩人去吧。

    太平反而又转身回来,关切道:“可刚才姐姐不是说,他们是你的鱼饵吗?”

    鱼饵没了怎么办?怎么钓鱼?

    曜初道:“无妨,武家又不是只有武三思一个饵。”

    与她同辈的武家人,还有武承嗣,再不济,还有血缘关系更远一点的武攸绪等人。

    如今武三思已经废掉了,曜初也就与妹妹说起,她曾经对武三思的安排——

    “其实原本,武三思这个饵,我也是准备拿来做立威之用的。”

    从武三思不知天高地厚,打上了婉儿的主意,曜初就也没准备留他做长饵,而是准备尽快处理掉。

    若是曜初来处置武三思,也会与今日皇帝所为,一脉相承——

    那便是不走任何宗亲流程,直接处置掉武三思,以昭示群臣,所谓的‘武家人’,与圣神皇帝的“天姓女武”,并不是一个“武”!

    许多朝臣不明白,或者说闭着眼装看不见。

    还欲以“宗族礼法”,借武家人来阻挠她做皇储。

    就缺个工具人,把他们抽醒。

    如今武三思自己作死太过,直接撞到母亲那里,与宫内犯大罪的宦官一般被关押至殿中省去,结果也差不多,就如此吧。

    太平听姐姐点拨了两句武三思之事,心下更安,很快就如来时一样,又一阵风的骑马而去。

    *

    而太平没走多一会,姜握就到了。

    依旧是驸马恭恭敬敬将她从正门一路送到公主院门。

    姜握远远就见曜初站在廊下。

    见到她的身影后,曜初还直接迎过来问道:“姨母今日被武三思冲撞了?”

    姜握见她走的快,身后打着伞的侍女,甚至一时没有跟上,就将自己手中的伞倾向曜初。

    替她遮住盛夏炎炎烈日。

    两人从院中进屋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姜握就已经把蓬莱殿发生的事儿讲完了——

    不是她讲的简略,而是整个流程本来就简略。

    武三思进门,磕头,抬头,被砸。

    完。

    “就这样?”曜初都一怔。

    她还以为是武三思胆大妄为,看着姨母也在,直接不要脸地提起了要联姻之事,惹恼了姨母才被发落。

    如今看来,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提。

    那就是……

    曜初想起裴宁的密报,上面有关于武三思的性情描述,道他“善钩探隐微”。

    也就是常做窥探打量算计之事。

    既然还没有来得及言语冒犯,那必然是,曜初已经明白了,那必然是他在御前偶然遇到姨母,就窥视打量,如同丛林中的鬣狗,在虎豹捕猎之后,就在旁窥探游走,想要上前偷抢这并不属于自己的猎物。

    曜初都能想象到武三思是用一种什么眼神……

    好在自曜初有身孕后,桌上常备着杏干、青葡萄等果子,此时她立刻取了一枚杏干吃了,才压下了心口泛上来的恶心。

    姜握在旁不由关切道:“怎么回事,这半个多月,不是都不再反胃了吗?”

    曜初:这倒不怪身孕,纯粹是她丰富想象力导致的恶心。

    姜握看了看屋中的刻漏,下午已经过半。

    想到方才进门的时候,听驸马唐愿说起刚送走太平公主。

    姜握就问道:“是不是令月过来累着你了?”实在是令月的活力,一般人招架不住。

    而且姜握也深知,令月这两日急得很,大约是来找姐姐倾诉委屈,曜初需安慰她,故而累到了。

    姜握习惯性抬手试了试曜初的额头。

    自从有孕,曜初的体温总是较从前更热一些似的。

    “要不睡一会儿歇歇吧。”

    曜初顺从点了点头:“是被令月累着了,睡一会儿也好。”

    “那姨母给我念个故事吧。”

    这也就是太平不知姐姐也顺手把锅扣给她,若知必然又要抱怨她“实在命苦”:怎么这几日,什么锅都要她来背?!

    **

    晚膳后,曜初请姜握到自己书房:“我请姨母看看鱼。”

    早在武家人入神都前,曜初就很注意收集朝臣们对于‘武氏宗亲’的态度。

    每当需要收集信息或是搅动舆论的时候,曜初就会想起当年把出版署给自己的姨母。

    如果说,她是要上战场的人,那么姨母送给她的,就是一柄锋锐无匹利剑!

    姜握坐在案前,看了曜初整理的密报。

    与她想得差不多,现在想要支持‘武氏宗亲’的,除了一些疯狂的投机分子,想要烧冷灶期待爆冷门以外,更多的其实是——

    ‘守旧派’世家。

    那些抱守过去,不肯融入新的朝堂体制的守旧世家,在圣神皇帝这里得不到好处,自然想要找,甚至想自己扶持出,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的皇帝。

    这也是世家一贯的做派了:尤其是守旧派的世家,大约还是沉浸在从前魏晋之时,“祭在司马,政在士族”,由门阀把持天下的辉煌中。

    还觉得这如今的天下大势帝王更迭,他们依旧能插的上手。

    当然,也不怪世家有这种“我们依旧很能打”误解:毕竟就在二三十年前,他们确实也通过长孙无忌,成功插手过高宗的立储之事,逼的当年的高宗,哪怕是皇帝说了也不算,只能立了世家扶持的太子李忠。

    甚至再近一点的成功——他们曾经也是影响到太子李弘的,那是一位他们还算满意的‘克己复礼’重视礼法,仁厚宽和又肯听‘忠言逆耳’谏言的好太子。

    可惜,这两次的胜利,都没能坚持到底。

    甚至不知怎的,竟然一步错步步错,走到了这一步,这天下竟然出现了一位女帝!朝上还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女官!

    对之前连‘寒门’‘庶族’都不让上桌吃饭的世家门阀来说,这简直是……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乾坤颠倒,天下大乱!

    因此,他们是绝不愿意见到再出现一位女帝的。

    尤其是这种继承制的女帝。

    所以,其实世家对于‘非我族类’的武家人,也并非真心支持。

    与其说是想支持武家人夺储,不如说是利用更准确点。

    武家人有着跟当今皇帝一样的姓氏,却根基浅薄孤立无援。若他们想继承皇位,总得有人支持。

    话又说回来了,对世家来说,哪怕武家人扶不起来也没关系,横竖他们也没啥损失。

    就当白花点力气,给圣神皇帝添添堵,让她心烦一下子女和娘家的矛盾,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圣神皇帝开创的‘糊名法’‘殿试’等选拔人才之法,可是狠狠伤到了他们!

    *

    姜握合上密报。

    曜初面容上笑意依旧柔和:“有些世家想架桥拨火,之后不管此事成不成,都把武家扔出来当替罪羊,他们倒是全身而退?”

    “全当看一场皇室的热闹。”

    “这怎么成呢?”

    想得也未免太美了吧。

    曜初的手拂过案上属于她的‘镇国公主’的官印:“我从前听姨母讲过,也曾亲眼见过——”

    “我的祖父太宗皇帝,父亲高宗皇帝,以及如今我的母亲圣神皇帝,是如何打压门阀世家的。”

    从贞观朝《氏族志》到先帝朝的《姓氏录》。

    从吏部改资考授官到糊名贡举,殿试选才。

    一代一代,一脉传承。

    曜初的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姨母,我会顺着先辈的路,继续往下走去,走的更远。”

    她抬头望着对面之人——

    将她带大教她读书识字的亲人,更是,老师。

    “还有姨母之志。”

    曜初还记得姨母的话,此刻轻声重复一遍:“哪怕愚公移山,必亦有后人移山矣。”

    “我便是姨母的后人。”

    “而且,我向姨母保证,‘后人’不会自我而终。”

    **

    这一夜,曜初还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细节拿给姜握看。

    “我已经安排顺顺去做了。”私下无人,尤其是对着姨母时,曜初还是习惯叫李慎修的小名。

    “万事俱备,只是在等武家人出门。”

    曜初案上也有一份武家人的详细名单,姜握一看字迹还挺眼熟,显然是当日婉儿总结完毕后,也给镇国公主府送了一份。

    而上面早圈好了一个名字。

    武承嗣。

    武三思跟武承嗣两人,性情上的贪婪是一样的,但入神都后,选择的做法还是不同的。

    武三思更主打一个不要脸,并不看自己配不配,而是直接就想寻摸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扒上去。所以他瞄上了无子无女,唯有一个女弟子的宰相。

    但武承嗣的重点则更在于讨好皇帝:他觉得不需要讨好什么朝臣,只要他能替皇帝姑母办事,能讨帝王的欢心就够了。

    故而这些日子,武三思在宅院中做梦联姻,武承嗣则在昼夜苦思冥想,他该做点什么,能让姑母看到他是个很有用的侄子呢?

    曜初取过朱笔,如血一般殷红的朱砂色,将武承嗣的名字又圈了一遍。

    “既然他这么想为母亲做事想立功露脸,我就替他找点事做。”

    之后又顺手在武三思的名字上画了个叉,这个废掉了。

    只是……

    曜初抬眼笑道:“姨母,只是这件事里,还牵扯着一位姨母颇为看重的朝臣。”

    “我顺便敲打敲打他,姨母不会怪我吧。”!

    第343章 最失败的水鬼

    曜初说出‘敲打’之词后,就一直在留神姨母的神色。

    见姨母一时未语,曜初又很快笑道:“说是敲打也重了,不过此事牵扯到他,总要问个清楚罢了。”

    “否则此事一发,不但我,只怕母亲心上也要扎根刺,于他前程也不利。”

    曜初离座走到姜握身边,显然还有话要说。

    姜握便挪了挪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来。

    因怕曜初撞到桌角或是椅子的扶手上,姜握就将手虚虚挡在她的腹部。

    曜初见此,还拉着姜握试一下:“现在孩子已经会动了。”

    姜握把手轻轻搁上去等了一会儿L,却没觉得动。

    曜初就戳了一下她上次感受到胎动的地方:“动一动呀。这个点儿L就睡着了吗?将来可不能这样惫懒。”

    姜握按住她的手:这,鸡娃也鸡的太早了吧。

    见姨母拦着,曜初暂时放弃了鸡娃,转头说起了正事:“只是……到底也是朝上六部尚书级别的重臣。”也就是这件事直接关联到他,有足够的理由请人来‘问一问’。

    若非如此,尚书级别的官员,曜初这个镇国公主的分量还是轻了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等她做了名正言顺的皇储,只怕与重臣来往,要比今时今日更谨慎。

    “我也怕失了分寸。”曜初问道:“到时候镇国公主府的议事厅,请姨母在屏风后一听如何?”

    “若我做的不对,姨母也好指点我。”曜初坐在姜握身侧,执起案上的笔:“就像我从前写字,也未见一次就写好的。”

    而且……

    让姨母来旁听,也不光是指点她,而是姨母亲眼所见,就相当于蓬莱宫中的皇帝见到了。

    以消免她与重臣私下往来以谋私之嫌。

    曜初的心思无有隐瞒,姜握自然也一目了然。

    姜握心下感叹:皇储难做正是如此。

    她多年在朝堂之上,皇储是见过不止一个的。至今,那本因大公子李承乾所写的《宝珠传奇》,还摆在她书房的书架上。

    曜初也是读过的。

    欲取宝珠,尤其是欲持宝珠多年,必受其累。

    这大概就是皇室独有的胎教吧:她记得,当年陛下有曜初的时候,也是在殚精竭虑为朝事考虑,如今曜初亦然。

    **

    端午后的田假休沐,是对应麦子成熟时节所放的假期。

    故而神都内外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今年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已然有不少农户去南北市的粮米铺子打听米价,准备将今年多收的粮米卖出去。

    说来,虽是丰年,但农户也无需担心因粮米多了‘供过于求’而米价过低——

    朝廷设有专门的平准署和常平仓,就是为了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似今岁这等丰年,为恐粮食卖不上价,让农户辛苦一年到头落个空,朝廷就会出面采购粮食囤积于常平仓,使得粮米虽价格较往年稍低,但不会让农户没有赚头。

    而常平仓中的粮食,到了欠收的灾年就有大用处了,那时为了防止米价翻了跟头似的往上涨,伤百姓增流民,朝廷就会开常平仓将大量囤积的粮米流入市场。

    故而田假的时候,各署衙歇一歇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户部,等年假后,他们光忙着计算今岁常平仓和物价之事,公务就很不轻快。

    *

    现任吏部尚书狄仁杰坐在马车上。

    一路行来,听着外头的蝉鸣和比往日更热闹的百姓议论丰收之声。

    以往他听到这些声音都格外欢喜,甚至不顾夏日炎热,每逢田假之时他都会换了百姓的衣裳,自己去南北市各个粮米铺子问粮米价,再去‘微服’看下常平仓和官吏有没有好好干活。

    这还是先帝在时,有一年朝廷预备关中大旱时,他留下来的习惯。

    狄仁杰至今还记得,那一年姜相因‘病’辞相位,出京做巡按使去了。

    他们是在王神玉王相的带领下,最终做完了备灾赈灾事(当然,中间还见了许多回王相刘相吵架)。

    那时候狄仁杰还是大理寺卿,负责的就是严刑查处囤积居奇,高价卖米的商户。

    往常,见到丰年之景,狄仁杰都会流连忘返。可今日,他心中记挂着一件事,心事重重,只是让马车快些走。

    马车中的桌案上,放了一张请帖。

    是镇国公主府送来的帖子。

    而且不是什么诗会、宴饮的请帖,就是一张简单的,私人的请帖。

    镇国公主在帖子中未说明何事,但狄仁杰断案多了,素来有一种直觉。

    他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件事,那件令他十分后悔的事儿L——

    说起来,这朝堂的官位,一级一级的呈金字塔形,越往上走,每一层官员的数量都骤减。

    而只有到了一定的高度,融入到一个层级的圈子内,才能得知圈里的一些‘内部笑话’。

    比如,姜大司徒真正的诗文水平,就属于现在宰相群体(甚至拜相颇晚的许圉师都不太清楚)的内部梗。

    而随着姜握离开中书省任大司徒,且从此后由作诗人变为评诗人后,这个内部的‘心照不宣小玩笑’,最终就会像水消失在水中。

    了无痕迹。

    日后的宰相不能再懂。

    或许只有史书之上,在这几人的《臣子传》中,会浮光掠影一般提一笔“高宗末年,中书令姜沃以应制诗‘调谐律雅,宏溢灵运(时为天后的圣神皇帝亲口赞言)’数得佳作宫灯之赐,诸相为之欣然。”

    然而,别说后世人,就算那一场场宫宴上的其余在场人,也不会懂这个‘欣然’的真正含义。

    只会如雨水落下,雨水蒸发,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

    当然,关于大司徒的‘文采过人’梗,狄仁杰是不懂的。相反,他跟朝上其余人一样是相信的。

    一来是大司徒这些年挑选擅诗文之人,真是一挑一个准,可见她自己虽珍重笔墨极少作诗,但绝对是雅好诗文的大家。

    二来便是大司徒的弟子,如今在中书省的上官书令,当真是倚马千言挥笔而就,且藻丽词清,概多典丽。

    再有大司徒的公文,还是很符合圣神皇帝素日夸赞的‘词简英净’‘文约则美’。狄仁杰作为一个卷王,每日要看那么多公文,自然是更欣赏简约美的。

    此时狄仁杰想起的是另一个“暗语”。

    这是他做了吏部尚书后,才听王相跟裴相说起的——

    水鬼。

    虽说抓人来给自己干活这件事,姜握也好,王神玉也好,早就在做。

    但直接提出‘拉水鬼替身’这个比喻的,还是裴行俭。且也是在姜握当年做巡按使的时候,边干活边拉架的裴行俭,被累出来的觉悟——

    当时给裴行俭整的实在受不了,忽然领悟到自己就好似那传说中‘淹死的水鬼必须抓一个替身,才能解脱’,开始寻找替身。

    不能光自己硬撑了!

    结果,大概是初次拉水鬼不太熟练,他拉来的都是自己家人。

    不过,当年看来不太对的‘拉水鬼’行为,如今看来,倒才是成全了裴相家的一门朱紫。

    狄仁杰是从王相跟裴相的玩笑话中,得知了‘水鬼替身’这个内部梗。

    之后,狄仁杰也认真思考起了拉水鬼这件事。

    遗憾的是,他根本没有女儿L,只有三个儿L子。倒是儿L子里,已经开始有孙女,因正好也是七八岁的适龄年纪,他就送去了上阳宫女校。

    而正是把孙女送到上阳宫女校,见到里面几个河东裴氏的世家小娘子做老师,才给了狄仁杰另一个灵感。

    狄仁杰知道,当今皇帝用人不拘一格。

    虽要打破世家门阀,但并不是要把世家一棍子打死。比如王相、裴相就都是正经世家人。

    懂事识趣的世家,圣神皇帝也是会给机会的。

    于是狄仁杰就拉水鬼去了——

    狄仁杰有一个卢氏堂姨,出身范阳卢氏,后来嫁到了崔家,自是标准的世家。

    他年少时曾受过这位姨妈的不少照顾。

    说来,自高宗晚年的几年常居洛阳,不少官员都随着搬到洛阳来住。卢氏堂姨一家也不例外。

    偏巧在先帝驾崩前,堂姨父也去世了。

    在狄仁杰看来:如今姨妈寡居,只有一子,表弟也出了孝期,从前既然考过明经的贡举,如今也可以考官了。再有,表弟膝下也有两个与她孙女相仿的女孩儿L,一并送入上阳宫念书岂不好?

    如此,也算是这一脉崔氏甚至卢氏,识趣低头了。

    而且,姨妈从前总说‘膝下只有一个独子,甚是担心他的前途’等话,如今若知道孙女也可读书做官,岂不是欣慰些。

    狄仁杰想的很好。

    他在四月的国庆休沐,离开了洛阳城,来到了堂姨表弟守孝的京外别苑。

    世家庭院深宅优美,狄仁杰在外候了片刻,才得到了堂姨的召见,正好见到表弟也在,狄仁杰都没先提家中小娘子出去读书之事,而是先说起堂姨最在意的独子前程。

    狄尚书笑问道:“表弟也出了孝期,身上既有功名,不知准备考什么官职?”他还表示自己作为吏部尚书,可以为表弟参谋。

    然而,只见卢堂姨板着脸冷笑道:“是,如今你已是吏部尚书,自贵自重就罢了!”

    她甚至端茶送客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L子,不会让他去侍奉跪拜女人做的皇帝!”[1]

    狄仁杰:……

    这一刻他的感觉,就像是,他千里迢迢来送温暖,结果迎面挨了个大巴掌。

    问就是后悔,很后悔。

    我自己做水鬼做的好好的,干嘛非想要伸手抓人呢,何况抓的还完全不对!

    **

    而曜初能收到这份密报,当然不是早早就监视着狄仁杰的举动。

    而是卢氏堂姨这种人,能当着狄仁杰说出这话,素日里自然也少不了抱怨之言。

    甚至一语斥退狄仁杰后,她不但不隐瞒此事,还把自己‘不畏强权,正言弹压吏部尚书’之事拿出来讲给过亲戚。

    她的亲戚是什么人?自然多世家人。

    辗转就传到了同为世家,专门收集相关信息的裴宁这里。

    “我只有一子,不会让他去侍奉女人做的皇帝。”曜初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笑意终是冷了下来。

    “她自己难道不是女子吗?”

    曜初与姜握道:“我如今越来越明白,姨母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世上有背叛阶级的人,但整个阶级不会背叛利益。”

    这位‘卢氏堂姨’是把自己放到‘世家阶级’,而并不是‘女子阶级’。

    所以她会愤恨出此言。

    毕竟若是世家荣光还在,以她出身卢氏,嫁了崔氏,她就是这天下的人上人,而且是无需奋斗的人上人——可以靠着娘家父祖姓氏,夫家姓氏,以及儿L子荫封的官职,就‘尊贵’一辈子。

    无需她作为人去努力什么。

    这样好的吸血虫的一生,却被打断了。

    她如何能甘心?

    尤其是朝上现在,从帝王到宰相,全都是她眼里的寒门出身女子。

    在她眼里,这简直就是比隋末更甚的乱世!是颠倒的世道!

    *

    曜初道:“这件事一旦被翻出来,狄尚书也是牵扯其中的。”

    “他从未对外提过此事。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第344章 岁月如刀

    镇国公主府。

    议事厅。

    屋内设有风轮,徐徐转动,将冰盆的凉意吹开来。

    待亲卫去引领狄尚书时,曜初忍不住从主座交椅上起身,走到身后摆着的四扇刻雕春夏秋冬之景的宽大楠木屏风旁。

    她扶着屏风探出半个头问道:“后面吹不到风轮,姨母热吗?叫人搬一盆冰放在后面如何?”

    姜握见她如此,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她与陶姑姑带着曜初玩捉迷藏。

    那时她躲在屏风后,安安也是这样扶着屏风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来看她:“抓到姨母了。”

    想到这儿,姜握笑着摆了摆手:“这屋里阴凉,并不热。”

    曜初却没有即刻回去坐下,而是扶着屏风又看了片刻——

    她见姨母将身上的环佩扇坠等物都已然摘了,就搁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显然是不欲身上配饰发出声音,让人察觉。

    在她的事情上,姨母总是很细致的。

    哪怕这种坐在屏风后面,替她压阵的不同寻常的要求,也都是她一提姨母就应了。

    曜初回到交椅上坐下。

    镇国公主府的属官不少,故而议事厅也修的颇大,主座之下,摆放着数十座椅。

    此时自然无人在座,殿内空空,只有她独坐高处——

    有时候议事完毕,属官们俱告退后,曜初独自坐在这殿中,也会升起一点孤家寡人之感。

    但今日,她想到屏风后坐着的人,就觉得安心。

    **

    姜握坐在屏风之后,只能听到狄仁杰的声音。

    虽然看不到面容神情,但姜握还是能很准确把握他的情绪。

    显然在来的路上,狄仁杰也猜到了镇国公主‘有请’的缘故。

    因此在公主提起‘卢氏不敬言辞’时,狄仁杰声音里只有苦涩,没什么此事被揭破的意外。

    倒是曜初,给姜握的意外多一点。

    与刚才还伏在屏风边缘看她的小公主不同,曜初面对朝臣的声音不辨喜怒不怒自威,问话也直白而简洁,带着一种与皇帝相仿的压制感。

    姜握是欣慰与感慨并存:曜初面对六部尚书都能如此,想来驾驭自己属臣,更是熟谙而掌控力十足。

    而对狄仁杰来说,镇国公主的问题,直指他内心真正之悔。说起来他最后悔的,还不是抓水鬼抓错了,而是——

    镇国公主问道:“如此不敬之言?当日狄尚书为何不曾处置?”

    狄仁杰一五一十将当日情况道来,不曾隐瞒也不曾夸大:他当日一听这话,当即是驳斥喝止的。

    只是,卢堂姨并不听,并且把他扫地出门。而且狄仁杰原觉得堂姨可能是年纪大了,而且丧夫后可能悲伤到脑子出现了问题,于是是想郑重提点表弟几句的。

    然而不愧是亲母子,表弟直接关上了院门,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狄仁杰出门后望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头,想着自己大夏天跑来给自己找事,真是差点当场中暑。

    然而,他上了马车后,就开始后悔了。

    “不够。这样不够。”镇国公主的声音,正是当日狄仁杰离开后的心声。

    他只是作为晚辈制止了卢堂姨,可他并不只是卢堂姨晚辈,他还是新朝的一部尚书!

    他应该以圣神皇帝所封的官体,正式地处置这件事以儆效尤。

    亦或是他可以大义灭亲,直接去圣神皇帝跟前揭发卢堂姨的不敬之言。

    否则,这件事若不外传也罢,一旦为人所知,那么皇帝会如何想他呢?

    你一个现任的吏部尚书,曾经的大理寺卿就在场,为何不处置此事?有心人抓住此事就可以大做文章——是不是你内心也是如此想的,不愿意跪拜女帝。

    若要保自己的官途,显示自己无异心,狄仁杰应当即刻回禀皇帝。

    但他也实在不忍去做。

    若此话被一位吏部尚书,郑重其事递到皇帝跟前,那卢堂姨一家,最差也得是个发落边疆。

    想想已经七十多岁的堂姨,若是流放必然要死在路上,想想曾经的多有照拂。

    狄仁杰最终选择了守口如瓶。

    但今日这件事,终是被镇国公主得知。

    狄仁杰在心事重重中,倒是也有一种解脱之感。

    于是在镇国公主说出‘不够’二字后,他坦然认错。

    但……

    他也很坦荡的表示:守口如瓶只为一点亲戚情分,他本心上并不赞同卢堂姨说的任何一个字。

    “臣拜的不是女帝,是能令邦国兴盛百姓安居,遐迩平夷海清河晏的帝王。”

    这才是臣子欲追随的帝王。

    他顿了顿:“而皇储之事为国本,若陛下询问朝臣之意,以臣之见——”

    “皇储,当为能承继圣神皇帝之志者。”而不论什么姓氏、公主与皇子。

    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圣神皇帝看好的宰相预备役之一,狄仁杰当然看得出皇帝的立储倾向。

    他是支持的。

    其实,作为朝中重臣,狄仁杰与镇国公主的私交并不多,但在朝上常见。

    但近来,每每在朝上见到镇国公主,狄仁杰都会有一点感慨,就如今日——

    今日公主穿着家常的衣裳,其实比宽大的朝服,身孕更加显眼一点。

    这让狄仁杰更加清晰地想起:从有孕到现在,镇国公主一直在上朝,她负责的署衙之事,也从未放下。

    她在做一种截然不同的表率。

    自圣神皇帝登基以来,如今朝上的很多朝臣,已经习惯了朝上有女官。

    但,这真是第一次跟有孕的女官一并在朝上。

    毕竟原本如城建署、太医署内或许有女官,但她们本来也不上朝,若有身孕不过是署衙内部安排休假就是了。

    但圣神皇帝登基后,越来越多的女官出现在朝上,那必然就会带来一个生育对仕途影响的问题。

    镇国公主是以自己做了一个先例。

    倒不是所有女官都得有子嗣,毕竟这朝上许多女官,都是掖庭宫女出身,本身进宫做宫女后就没打算嫁人生子,有了官职后,更是奔仕途去了。

    但有镇国公主此例,这就是可以选择的事儿了。许多如裴宁一般已经成家的女官,不用担心一旦有孕,就得离开朝堂去保胎,甚至再也回不来。

    而狄仁杰时常能在镇国公主身上看到圣神皇帝的影子。

    他还记得,太平公主和殷王李旦,也是在陛下‘二圣临朝’后才出生的。

    那时候的‘武皇后’,也是有孕亦上朝,亦操持庶政的。

    **

    就在这一年的五月田假,神都中渐渐刮起了一阵流言蜚语。

    圣神皇帝看重娘家子侄,甚至将武家子孙封王和亲,正是一种只认武氏为‘自家人’的代表。

    然而世家还在文火慢煮,准备先放出点流言捧一捧武氏宗亲,让圣神皇帝为子女和娘家头疼,朝上就发生了新的变故。

    六月一日大朝会,御史大夫元万顷(前北门学士,从先帝一朝起就是皇帝的人)呈上了一道奏疏。

    并非他自己的奏疏,而是代为呈奏。

    是武承嗣状告崔族遗孀卢氏!

    说起来,在宅中苦思冥想如何讨好皇帝姑妈的武承嗣,在‘偶然’探听到卢家此事时,真如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一样,当晚觉也不睡了,直接写成奏疏!

    只可惜他如今还是白身,自己无法上朝,只好走流程,请御史台代呈。

    而圣神皇帝接下来的做法,也让武承嗣坚信自己做的没错——

    皇帝给了他个金吾卫内的官职,让他去调查此事。

    武承嗣大为振奋:果然这条路没错,讨好到了皇帝姑妈!

    而武承嗣此人,为了自己出头,自然是不遗余力的。他当即以卢氏为中心点,开始顺藤摸瓜,去搜罗往日与卢氏走的近的世家。

    以为自己只负责在暗处煽风点火,站干岸看笑话的世家,忽然发现,一转头火烧到自己来了!

    **

    武承嗣如同脱缰的鬣狗一样开始到处搜罗世家罪证,对姜握自然没什么影响。

    武承嗣比武三思聪明的一点在于,他更会看皇帝的脸色。

    所以不但没想过跟‘大司徒联姻’这种攀附事,反而在欲拜访姜府而吃了闭门羹后,就非常识趣再也不来了。

    而因卢氏之事牵扯到狄仁杰,于是在六月初的夏夜,姜握与崔朝在院中树下闲坐之时,不免提到了当年初见狄仁杰的情形。

    姜握道:“那日我坐在屏风后,听着狄怀英的声音,忽然想到初次见他的时候……”

    她捧着茶杯,徐徐道:“整整三十年过去了啊。”

    真快。

    而曜初,也已然到了她当年的年纪。

    崔朝亦想起了旧事。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长安城的延康坊——那是先帝把从前魏王李泰的超规格宅院直接没收,拆成了五套房舍,分给了他看重的臣子。可以说是非常标准的先帝做派。

    不只记得宅院之事,崔朝甚至还记得那一天,延康坊中卖的好桂花糕,有女亲卫买了送进来。

    他甚至还记得那日,她吃桂花糕的样子。

    就这样,过去了三十年吗?

    姜握慢慢算道:“那一年,狄怀英是二十四岁。”

    狄仁杰比她小六岁,她那一年刚过而立之年。是做了吏部侍郎后,第一年参与贡举事,是做王老尚书的副手。

    如今……王老尚书早已不在世了。

    他老人家从宰相位上致仕后,就离开长安归乡养老。故而他的丧仪,姜握也好,裴行俭也好,这些旧日下属都无法亲至,一应丧仪之礼都是托王神玉带去的。

    而今,不但当年带着姜握的王老尚书不在了,当年引荐狄仁杰给她的阎立本也已然过世。

    有时候,常常见面的人,往往容易忽略彼此的变化。尤其是年少就相识的人更是如此。

    因此在她的印象里,总是下意识将狄仁杰认作当年面貌。

    然而看不见面容,坐在屏风后,只听着狄仁杰的声音,姜握才更加意识到——他也早不再是,当年去姜宅见她的青年了。

    甚至孙女都是能去上阳宫念书的年纪。

    而她多年的朋友和同僚,也都未被岁月遗忘。

    就在端午前,王神玉还与她玩笑道:“等储君之事尘埃落定,我便能够致仕了吧。我可也是年过七旬,都望着八十的人了,陛下不会真留我在朝堂到九十这般无情吧!”

    又说起刘仁轨——问她要给刘相的八十五岁寿筵送什么大礼。

    岁月如刀。

    “有人把生命比作读书。”姜握手里拿的是最新的报纸,上面刊登着王勃最新的广告文,写的是铅笔。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往前走,人亦在年年岁岁中老去。

    两个人一起看廊下日落月升,星辰漫天。

    崔朝听到她的声音轻如夏夜中的薄雾。

    “死亡就像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光线渐暗。”

    “直到读书的人停下来休息,才猛然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经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已不再有意义。”[1]

    或许是有这样一个夜晚,或许是早有心理预期——

    当姜握收到晋阳公主自华原送来的讣告,告知她孙神医仙逝后,姜握的内心,与其说是大悲大痛,不如说是一种孤山寂岭,大雪纷飞之感。

    第345章 武承嗣状告大司徒

    这一年六月,盛夏连雨,土地氤润。

    上阳宫医学院内的药草生长的很好。

    当年建上阳宫学之时,奇花异草全都由辛相挪走,变成了办学经费。故而去岁学校成立之初,各殿各宫多有空地。

    然而这一年下来,各学院已然都种了与本学院特质相宜的花木,俱擢颖挺挺,盛夏则荣。

    如农学院多种果树、医学院多栽常见药草,文学院则是各学生众筹,原本的奇花异草无了,就从各家府上薅羊毛,挪来些赏心悦目的花草,以便吟诗作对……

    *

    这一日,黄芪没有穿碧色官服,而是换了一身素色常服,与其余神色哀凄的同学们一起,走入医学院。

    她也看到不只有医学院的同学,还有许多旁的学院的学子,以及女校的学生,今日都来到了医学院。

    路过庭院,夏日草木敷荣,药香满园。

    医学院自有专门的药圃,但庭院中也蔓种了些好养活的常见草药,譬如黄连、春生苗等。旁的学院学生有时候来采两株也无妨,黄芪她们还会细心告知人如何用这些药草。

    六月里,正是这些草药繁茂之时。

    院中无风,草木亦寂静如默哀。

    *

    黄芪走到医学院的大堂内,看到这一年来看的无比熟稔的画像——开学的那一日,她一进门就见到墙上挂着一张荣誉院长的画像,亲切的老者,正是孙神医的面容。

    而外面的名人廊上,则挂着历代名医先人的画像:扁鹊,华佗,张仲景……

    然今日,孙神医的画像,要挪至先人中去了。

    黄芪在人群中站定。

    这日医学院大堂站了许多人,却很是安静,只有大司徒的声音——医学院院长晋阳公主尚在华原料理孙神医的丧仪未归,故而今日是由大司徒主持挪动画像之仪。

    “……扶危拯弱,方药绝伦。巍巍堂堂,名魁大医。医门之圣,百代之师……”

    这是圣神皇帝写给孙神医的悼文。

    大司徒念悼文的时候,大堂内尚且能保持一片肃静。

    然而在医学院的几位老师攀着梯子,小心翼翼把孙神医画像从银钩上取下来的那一刻,轻轻的‘咔哒’之声,是画像上的银钮离开挂钩的声音。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第一声不可自抑的哭泣声,很快,堂中响起了一片哀哭之声。

    如同夏日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倏尔落雨。

    姜握没有于人前落泪。

    在孙思邈的画像被安置在长廊上后,原本画像空出来的墙上,换上了两幅字。

    所有的学生都抬头去看。

    姜握亦然。

    这还是很早以前,孙神医送给她的笔墨,姜握一直留存至今。

    其实上阳宫医学院成立的时候,她也请过孙神医墨宝欲悬于学内。孙神医也写了几幅字,只是随信寄给她的时候颇为遗憾,道已然年老笔弱,写的并不好。

    于是今日,姜握自己留下了孙神医不甚满意的字卷,并将从前悉心保存的孙神医精神矍铄时的笔墨取出,悬于医学院大堂——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大医精诚。”*

    *

    挪画悬字后,姜握也与在场的师生说起了他们极为关心的,孙神医身后事。

    以孙神医一世在医道上的贡献,朝廷自该于当地修祠以记。

    只是在官方为孙神医修祠堂之前,早有当地百姓为他修了祠堂,且不只一处。

    早在先帝年间,孙神医离开京城归乡养老之时,就推辞了任何的爵位、金赏。

    直到先帝将恩赏改为免孙神医之故乡华原之地三年税赋,孙思邈才谢过此圣恩,离京而去。

    而今岁,孙神医仙逝,华原百姓便自发修了多处药王祠。

    更将孙神医最后隐居之处的山改称为“药王山”。

    说来,按照律法,民间是不能轻易修祠的。

    律法明定:“妄自遣人立生祠或德政碑者,要按照‘诸在官长吏实无政迹辄立碑者,徒(流放)一年’来受处。”[1]

    这条律法,禁止的是有些官员‘沽名钓誉’,明明实在政绩没有多少,为了官名倒是反过来勒掯百姓出银钱给他修生祠。

    有这样的一条流放律法,民间碑祠其实颇为难得。

    可孙思邈的祠堂,自是民心浩荡,毫无异议。

    除了百姓自发修建的几处祠堂外,圣神皇帝点了随晋阳公主去华原的亲卫,也持帝王手令至当地衙署,以朝廷之名为孙神医立祠。

    而孙神医最后曾留有遗言:他毕生所有的医书、无论是自己撰写的,还是多年收藏,全都捐给上阳宫医学院。

    姜握已经在医学院选了几间单独的房舍,来做医学著作陈列室。

    *

    离开医学院大堂往外走的时候,姜握在庭院中停了下来。

    她看着满院的草木。

    她认识的药草并不多。

    但这院中正有她认得的,还是孙神医当年教给她的——

    独活草。

    此药草很与众不同,其余的草木都是随风而动,偏生这独活草反着。

    孙神医曾指着这种药草对她道:“独活草与旁的草药都不同,无风自动,故亦名独摇草。”*

    那日的独活与今日一般,草叶婆娑,无风自动。在一众寂然的草药中,显得不同而孤独。

    姜握伸出手,折了一枝夏日独活草开出来的花。

    *

    走出医学院的正门,姜握就见门口停着马车,有御前的千骑卫在马车旁候着:“陛下在蓬莱宫等大司徒。”

    姜握原想在上阳宫走一走,但见此,就知皇帝应当是担心她,于是也就上了马车,一径从上阳宫来到蓬莱宫。

    而手里攀折的一支独活花,自然也就带了进去。

    直到被皇帝接了过去。

    方才一路行来,天已然变色,姜握就望着窗外道:“外面好闷,应当又要下雨了。”

    窗前的榻上,早在她来之前,已经撤掉了炕桌。

    皇帝温声道:“睡一觉吧。”

    不必问,皇帝看她神色就知,昨夜只怕是一夜几乎未眠。

    姜握顺从帝意,也确实是累了,于是解冠而卧。

    她闭上眼睛后,因疲倦与伤感很快睡着了。

    倒是圣神皇帝坐在一侧,见她解去发冠后鬓边新生的一缕银白之色,寂然默坐良久。

    半晌,才伸手轻轻抚了抚这一缕发丝,后起身离去。

    *

    姜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黄昏,且已然下起了雨。

    夏日的雨,总是来的迅疾,无有春雨的柔细,秋雨的缠绵,就是痛痛快快噼里啪啦的雨点打下来。

    因鹤喜水,故而蓬莱宫的院中,是挖了一方小池塘的,如今盛夏时节,荷花开的正好。

    雨打荷叶,风吹荷花,满院甜香。

    姜握将虚掩着的窗推开,有猎猎的风吹入殿中,拂起她的发丝。

    她也看到了自己散下来的一缕白发。

    姜握转头去看,皇帝并不在殿内,倒是——

    罗汉榻旁的高几上,原本摆着的一只白玉瓶,如今里面插的不是一支新荷,而是她方才采回来的独活花。

    而榻前的茶桌上,摆了一壶杏子饮,此时风吹入殿中,玻璃壶中的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一切都沉浸在黄昏风雨中,安静如画卷。

    在这样的昏暗天光寂无人声中,姜握恍然觉得,自己方才,仿佛睡了一世。

    而这世上,仿佛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

    直到门扉声响起,姜握转头去看。

    外头风雨交加,皇帝自廊下而来,身上披着蓑衣。

    而跟在皇帝身后的严承财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说来严公公原本自是要跟着皇帝进殿送进来的,然而皇帝伸出手自行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严公公因太惊讶,一时都忘了放手。

    直到皇帝看了他一眼,严承财才连忙松手,见皇帝自己拎了食盒入内。

    姜握随手取了一支毛笔,将头发挽起,等着吃点心。

    这几日她吃睡都潦草而过,今日在蓬莱宫睡过这一觉,才觉出饿意来。

    被皇帝亲手第一道端上桌的不是宫中常见的点心,而是一碟子裹了蛋液炸的酥脆小银鱼。

    太湖的小银鱼多为小指长短,通体浑然无刺。正适合一口一个,完全无需挑刺。

    姜握接过筷子,自己吃掉了一整盘小银鱼。

    **

    这个夏日,不但神都中颇多雨水,朝堂上亦然。

    武承嗣请御史台代上的奏疏得到回应,并且得封了一个金吾卫官职后,他自然是大为振奋。

    他扣在卢氏身上的罪名很大——直接定了十恶不赦中的一条,大不敬。

    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按照律法“指斥乘舆(即皇帝),无人臣之礼。”是为不赦之罪。[1]

    武承嗣得官职后,是可以自己给皇帝上奏疏了。

    于是直接请旨:欲以此罪,将卢氏阖家满门斩之于南市,破家籍没,以儆效尤。

    从前还想暗戳戳支持下武承嗣,给圣神皇帝添点堵的世家们都要疯了:这是个什么东西啊!他们原本想找个工具利用一下,结果反手就被工具捅的欲生欲死的。

    世家这才惊觉,这武承嗣为了自己,简直是往死里咬人啊。

    而他们,也早不是没人敢动敢招惹的门阀了。

    后来,还是大朝会议过此事后,以今夏多雨,恐伤天和生涝灾为由,将卢氏全家改为了流放。

    武承嗣通过此一事得到了甜头,自然不肯停下。

    他上书表示:与卢氏常来常往的世家,必然也是一般的不敬心思,请旨顺藤摸瓜继续查下去。

    皇帝允准。

    于是在这个夏日,素来不忿不敬的世家颇多被牵扯进此事,多有罪及流放者。

    武承嗣如此‘顺藤摸瓜’大肆牵连,朝上哪里还敢有什么正经朝臣去支持他?

    当然,在武承嗣心里,倒没觉得失去某些朝臣的支持,有什么可惜。

    在他看来,这次是大大讨好了皇帝姑母。让她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和杀伤力。

    且他已经无父无母,若在朝堂上也没有根基,完全只能依靠姑母。那么……武承嗣自己想着:在听话和好用这方面,他岂不是远胜于出身李唐的子嗣?

    **

    让姜握觉得,武承嗣这个‘翻地蚯蚓’也用的差不多的事情,是卢照邻。

    卢照邻陪伴孙神医到了最后一刻。

    之后晋阳公主回到洛阳,他却没有即刻回洛阳,而是先从华原回了一趟长安。

    而回到长安后有感而发,卢照邻写下了一首《长安古意》。

    此诗文精妙,也很快刊登在了报纸上,为天下诸人所见。

    武承嗣当然也看到了。

    因此,在卢照邻刚回到洛阳的第一天,甚至还没进城门,就被武承嗣带着金吾卫的人抓走了。

    *

    姜宅。

    姜握手边放了一份报纸。

    卢照邻的这首《长安古意》,全文她未必熟悉,但有一句她很熟。正是后世脍炙人口的“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武承嗣因为这首诗抓了他……

    来回禀此事的聂雨点道:“卢司马这首诗的题目是《长安古意》,武承嗣冤他深念李唐,更有,诗里有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

    梁家,是东汉出了名的外戚梁冀家族。武承嗣欲多株连世家人,好为自己添功劳,于是看了这一句后,不由分说给卢照邻安了个罪名,道卢照邻在讥讽当今陛下,纵容他这个‘外戚’。

    姜握冷然道:“他也配自称陛下之戚?”

    原本她以为武承嗣比武三思聪明些,如今看来,不过月余的‘使用’,就让他迅速来到了跟武三思一样的膨胀期。

    实在也是没有必要再用了。

    聂雨点见姜握不快,连忙道:“大司徒不必担心,武承嗣的一举一动都在宫中和镇国公主府的眼皮底下。”

    “如今卢司马虽暂压金吾卫,但绝没有受到什么刑罚。”

    聂雨点来回禀此事也是为了一纸公文:“还请大司徒的一封手令,下官这就去金吾卫衙门放人。”

    姜握起身:“不必了,我自去接他出来。”

    **

    夏日将尽,树上蝉鸣有些有气无力之感。

    而这日武承嗣到蓬莱宫,是来告状的——

    月余来,他指哪打哪儿,原本趾高气昂的诸多世家,什么崔卢郑王,都在他(其实是金吾卫)面前瑟瑟发抖。

    这让他有了一种自己简直是生死予夺的错觉。

    起码面对皇帝姑母不喜的世家是这样!

    然而这日,武承嗣却听闻,他亲自带人抓走的一个卢家子,竟然直接被大司徒直接释放并且接走。

    武承嗣记性还不错,虽然最近抓的世家人颇多,但他还是记得卢照邻是为何被他抓走的。

    于是他揣上那份《长安古意》的诗词前来面圣。

    其实从那位大司徒给他闭门羹吃开始,他心中就十分愤恨了,只是当时‘势弱’,他只好识趣退避,不敢再招惹。

    可如今,他却是有功之人。

    而大司徒作为宰相,居然包庇‘大不敬之世家罪人’!

    他必然要在皇帝跟前有理有据地告一状!

    第346章 你是什么东西?

    七月初,蓬莱宫。

    比武承嗣更早到御前的是镇国安定公主。

    她是在府中听过回禀后就入宫了——

    晌午,李慎修匆匆入内道:“公主,武承嗣确实开始不满足于抓真正有违律法、怨怼攻讦朝廷的世家了。”

    这月余来,武承嗣获得的消息也好,抓的人也好,都是经过镇国公主府筛选过的。

    然而现在,武承嗣显然是开始贪心不足蛇吞象了。

    觉得有罪证再抓人,实在是太慢,也不够‘出彩露脸’。

    在顺顺刚开始回禀此事的时候,曜初还有闲情逸致,拿了掌心差不多大小的紫砂壶,给自己慢悠悠倒了一小盅荷花茶。

    香气散漫在屋内。

    她是喝惯了茶的,只是孕期总要少喝一些。于是姨母给她送了一个掌心壶,让她每日只能喝这么一小壶,还得是清淡的花茶。

    听李慎修这么说,曜初丝毫不意外。

    “那就按我之前安排的去做吧。”

    既然一条蚯蚓(曜初已经从姨母那知道了蚯蚓的比喻),不肯好好在土地里翻地松土,而是非要钻出来咕蛹着恶心人,那就可以当众处置掉了。

    但李慎修没走,她还得汇报公主更重要的事情:武承嗣到底冤枉错抓了谁,或者说,到底得罪了谁!

    其实要不是公主有孕,而且已经马上有孕七月,女医嘱咐过什么事什么话都缓和说,方才顺顺刚进门就要直接用感叹句回禀了——

    “公主,武承嗣他作大死!竟然以一首诗,还是一首咱们出版署审核过刊登的诗词为构陷之由,抓了大司徒的好友!”

    而曜初见她没走,当即就明白,武承嗣那边出了点‘小意外’。

    于是曜初放下紫砂壶问道:“武承嗣抓了谁?”

    李慎修迅速答道:“卢司马卢照邻。”

    曜初当即蹙眉:这真是……怎么这么会变着花样的找死啊!

    李慎修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接着道:“公主,横竖武承嗣都得无。”因公主有身孕,李慎修还很谨慎引起了‘死’字。

    “但咱们这边已经诸事都备好了。”

    她们已经给武承嗣准备了嘎的流程。

    若是武承嗣又跟武三思似的,被陛下一香炉砸到殿中省去等死,她们这里倒是白准备了。

    公主下一步计划的推动,多少要受到一点影响。

    想到这里,顺顺也生气起来:怎么武承嗣就不肯通情达理,好好按照她们的安排去死呢!

    但恼归恼,李慎修还是要从她们的计划出发,建言道:“公主能否劝一劝陛下息怒,今日先不处置他?”

    就算是要处置垃圾,也可以废物利用最大化的。

    而此时,曜初还不知道,武承嗣准备‘有理有据告大司徒’一状,于是只颔首道:“旁人劝不住母亲的,我进宫一趟吧。”

    *

    蓬莱宫。

    皇帝自然也知道女儿L为何入宫。

    此番无论是武承嗣,还是背后架桥拨火的世家,都是镇国公主府去安排处置的。

    宫中只是知道,但皇帝从头到尾并未插手去管。

    此时听女儿L坐在面前回禀——

    曜初将这月余来的事儿L细细回了一遍:这之前武承嗣由卢氏为起点,揪出来的世家,都确实是身有罪状。

    不是如卢氏一般在世家内诋毁朝廷,便是私下小动作不断,自己不能出仕得不了官,就总想给旁人添点堵。

    譬如总有些守旧的世家,把诸如裴行俭这种,打成世家叛徒。

    故而圣神皇帝令‘鬣狗’一样的武承嗣去折腾一下这些世家,朝臣们心里明镜似的,其余正经做事的世家朝臣也并不畏惧。

    但武承嗣若开始肆意攀咬,连卢照邻这种与世无争的世家子,都会因为一首《长安古意》被他抓走,那就会引得朝堂惶恐,得不偿失了。

    这条蚯蚓,用的差不多了。

    曜初请命:“母亲勿恼,让女儿L处置掉他吧。”

    皇帝允准。然又补了一句:“尽快。”

    “是。”曜初在来的路上也得到了新的情报,因武承嗣抓了卢照邻,还是姨母亲自去接的人。

    本来因孙神医之事,姨母近来就心情伤感,偏又出了这事儿L,牵扯到姨母另一位年少旧友。

    这让曜初也觉得心烦的很,觉得武家人真是专会跳着脚的作死,好似非要往太阳下爬的蚯蚓。

    于是她重复了一遍皇帝的嘱托:“女儿L一定尽快处置。”

    然而曜初话音刚落,就见严公公一脸惶恐的进来——

    “回陛下,武胄曹在外求见陛下。”武承嗣现任官职,金吾卫从八品胄曹。

    这也是他着急立功的原因。这个官职,在他看来,实在是太低了,与他的身份和功绩都不匹配。

    严承财回过武承嗣求见后,就见陛下与公主母女两人,几乎同时露出了蹙眉厌烦的神色。

    严公公:……我好惨。

    主要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禀完:“武胄曹求见,是欲,欲状告大司徒包庇徇私枉法之罪。”

    一口气说完的严公公,当即垂头屏气敛声。

    而那一刻,曜初都忍不住怀疑:莫不是武承嗣看透了她的计划,所以要鱼死网破?

    拼着他今天就是,立刻就死,也要让自己不能利益最大化?

    就好似:阎王要我五更死,我偏不,我偏就三更上吊?看看阎王拿我怎么办?

    但当曜初看到武承嗣走进门,那种努力压制着兴奋,俨然一副抓到人把柄小人得志的嘴脸时,她就确定了:嗯,果然是我想太多。

    她反思自己:不要总用人,尤其是正常人的思维去衡量蚯蚓。

    而看过武承嗣嘴脸后,曜初甚至下意识去看御案上的香炉——她都手痒,何况是香炉就在手边的母亲。

    早知道让严公公挪走了。

    倒是武承嗣叩首过后,见到镇国公主在侧,有一瞬间的犹豫:他知道皇帝的子嗣都会称大司徒一声姨母。

    其中又以镇国公主,据说年幼时被大司徒抚养长大,与之关系更密切些。

    若是自己当着她状告大司徒,镇国公主会不会为大司徒求情?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正是武承嗣觉得可以状告姜握的缘故之一——

    一个宰相,既掌尚书省位高权重,又与皇嗣们走的这么近,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做先帝一朝长孙无忌吗?

    尤其是……

    武承嗣不再顾及镇国公主还在侧,直接呈上那首《长安古意》:“陛下请看此诗。”

    “臣素闻大司徒亦是李唐太宗、高宗两朝臣子,颇得重用。如今有卢氏子做此‘反诗’,臣还未及审讯,大司徒竟直接将人带走!”

    “包庇至此,实不知其心为何!”

    只怕也如此诗中一般,是怀念李唐的长安呢。

    武承嗣继续道:“况且,这也不是大司徒第一回 行此事了。”

    其实憋到现在才来告姜握的状,武承嗣还觉得自己很‘谋定后动’很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

    毕竟自己刚得到金吾卫官职,还没有‘立大功’的时候,对大司徒的‘不法举动’就忍住了没有当场告状。

    “卢氏是吏部尚书狄仁杰的堂姨,她口出如此大不敬之言,狄尚书也难逃罪责!”

    当日他想牵扯狄仁杰的时候,就是大司徒保的狄仁杰。

    哦,还不只大司徒……

    武承嗣眼睛还忍不住溜了一下旁边的镇国公主:她在朝上也出言附和保狄仁杰来着!

    武承嗣虽然没有明说,但暗示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大司徒、镇国公主这么保一个吏部尚书,岂非结党营私谋权夺利?

    陛下明鉴啊!

    曜初把他那点心思看得太明白。

    因此要忍着不去看手边任何能砸下去的东西。

    同时又忍不住抚了抚肚子:难为这孩子,还未出世就要看恶心之物。今晚回去,要把姨母送来的各种雅致风景人物图多看几遍才好。

    再从太平那里宣几个好的乐人来,以雅乐清一清耳朵。

    *

    依旧是那句话,如果说武承嗣哪里比武三思强,那就是看皇帝的脸色。

    在圣神皇帝放下那首《长安古意》,抬起眼来的瞬间,武承嗣当即就胆战心惊两股战战起来——

    陛下这绝对不是要嘉奖他的神色!

    于是武承嗣‘噗通’就跪伏在地。

    “陛下,臣只是一片忠心,凡有可疑之人之事都不敢欺瞒……”

    圣神皇帝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你是什么东西?”

    武承嗣的叩首和辩解声,不由停住。

    什么?

    他在来状告大司徒之前也是想过,皇帝或许会更信任自己的心腹重臣,或许会斥责于他。

    于是他都设想过皇帝一旦大怒,怎么为自己辩解求饶。

    但他没想到过,皇帝会问这么一句话。

    而且是没有丝毫怒意,甚至没有丝毫感情,似乎真的在疑惑,他是什么东西。

    以至于武承嗣都懵了:什么东西?东西?难道我不是个人吗?

    他瞠目结舌不能回答。

    武承嗣忍不住抬眼偷觑了一下皇帝,然后连忙叩首道:“臣,臣愚钝不知。”

    圣神皇帝手中的朱笔指着武承嗣:“记住,你是疥癣,是蜱虫。”[1]

    “你要明白自己是什么鄙贱之物。”

    说了两句话后,圣神皇帝甚为厌倦,显然觉得多看他一眼都是浪费,于是收回朱笔,只淡漠道:“滚。”

    于皇帝而言,若非女儿L还在旁坐着,若非知她已有安排。

    最后这个字,便不是‘滚’了。

    而在武承嗣眼中,只见,随着皇帝的动作,其朱笔上一滴血红的朱砂,‘啪嗒’滴落在桌子上,殷红如血。

    像是武承嗣曾经在刑场上看到过的人头落地——

    直到这一刻,武承嗣整个人才从吓傻了的状态挣脱出来,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把头伸出了水面,感觉到切肤的无穷无尽的畏惧。

    姑母,不,皇帝。

    真的会杀了他!

    甚至不是对一个人的杀意,而是,而是如皇帝方才所说,对一只蜱虫,一块疥癣,要蹙眉抹除掉的厌恶之意。

    他几乎就要趴在地上哀哭求饶。

    支撑他没这么做的就是,他还记得打听到的消息:圣神皇帝喜洁,是厌恶人哭的鼻涕眼泪的求她。

    “是,陛下,臣这就滚……”

    “站下。”这却是镇国公主的声音。

    武承嗣再也忍不住,当场委顿在地。

    只见镇国公主随手指了个宦官:“给他拖到偏殿去,把这副嘴脸收拾体面了再出门。他到底现在身上还有官职。”

    *

    被宦官奉命‘收拾嘴脸’后的武承嗣,被拖出了蓬莱宫。

    武承嗣被拖出去的时候,正好与进蓬莱宫正门的大司徒擦身而过——也不能算擦身而过,能在皇帝身边的宦官都有颜色,当即很不客气的给武承嗣摁在最远的墙边上,让出了路。

    而武承嗣能感觉到,如果姑母拿他当一只蜱虫看,那么这位大司徒,根本就看不见他。

    而现在,他也在腹内疯狂祈祷,求求这位大司徒就把他一直当空气吧。

    千万不要在皇帝跟前再告他一状。

    姜握自不会在御前提起武承嗣。

    此事是曜初的事儿L,若非牵扯卢照邻,她根本一点交道都不会跟武承嗣打。

    而想到曜初,姜握走进蓬莱宫,刚走到院中小池塘处,就正好看到曜初从殿内出来。

    曜初旁边是两个贴身护卫的女亲卫,此时护着公主走下蓬莱殿外的九重阶。

    姜握这才神色有了些波动:武承嗣当真比武三思还要烦人,做蚯蚓也不配,倒像是南方的大蟑螂,会乱飞乱爬,还得人去处置。

    今日竟然累的曜初带着七个月的身孕,还得入宫一趟。

    “姨母。”见了她在院中,曜初加快了一点步伐。

    姜握伸出手迎着:“走路别急。”看了看曜初气色精神都无碍,这才道:“回府去歇着吧。”

    曜初凝神看了看姨母的面容,然后忽然抬手抹了抹她右侧耳下的肌肤。

    “姨母是不是还进到金吾卫衙门里头去了?这里,沾到了一点灰尘。”

    姜握点头:“大概是进门的时候,门框上落下的灰尘。”

    金吾卫暂压嫌犯的地方,当然不会多洁净。

    而姜握也是到了以后,又知道了另一条武承嗣针对卢照邻的理由——

    卢照邻从长安回洛阳,还将他的各种古籍字画都带来了,这自然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武承嗣倒是会打一箭双雕的主意。

    曜初听闻姨母果然亲自进了牢狱,便在心中给武承嗣再记一笔。

    姜握不在意武承嗣,只轻轻拍了拍曜初的手:“快回去吧。为了这件事哪怕累着你一点儿L,也是不值当的。”

    曜初应下却没挪步,只是反手拉着姜握的衣袖依依问道:“姨母,后日休沐,晋阳姑姑去给我做七月身孕的要紧孕检,姨母会来吗?”

    姜握点头:“自然。”这种孕晚期的检查,她当然要去的。

    曜初这才放手,与姨母作别离开了蓬莱殿。

    姜握是见她在亲卫的护持下,稳稳上了马车后,这才进入蓬莱殿面圣。

    **

    这一夜,对武承嗣来说是未眠之夜。

    他实在是吓得肝胆俱裂,根本睡不着。

    若他在皇帝姑母心中只是一只蜱虫,那为何又要给他金吾卫的官职,让他去查世家事?

    武承嗣又不由想起,入宫后就因‘冲撞圣驾’而被关在殿中省,从此生死不知的武三思。

    这日子过的……武承嗣忽然觉得,还不如在边地流放吃土呢!

    当时虽是流放,但当地官吏远离京城不知圣心,胆子又小,知道他们姓‘武’后,到底是不敢得罪苛待他们的,都得好吃好喝供着他们,以防万一。

    可回到京城来,真正的朝廷重臣,根本不拿他们当一回事。

    武承嗣一夜吓得没睡着,次日直到天亮起,才朦朦胧胧有些睡意。

    今日他也不准备如从前一般去金吾卫‘立功抓人’了。

    他害怕了,他想要躲在这宅中混吃等死算了。

    然而……

    他不去金吾卫报道,金吾卫却找上门来了。

    “武承嗣性奸心妄,纠合市井恶徒,妄行作乱,即刻下狱等候陛下发落!”

    他是被堵着嘴扔到牢房里后,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今日,有洛阳人王庆之,率洛阳市井之徒、轻薄恶少数百人至皇城外,各部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上上表,请圣神皇帝封武承嗣为王,甚至是为储。同时还在散扬流言:“神不享非类,民不祀非族。今谁有天下,不以武氏,反以李氏为嗣乎?”[2]

    此等于皇城前惑众谣言者,令皇帝颇为动怒,令金吾卫当即杖百。

    有受杖未死者,再行流放三千里。

    武承嗣在牢内抓住栏杆拼命喊冤: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王庆之!

    *

    镇国公主府。

    曜初依旧取过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

    只是今日不是荷花茶,而是香气浓郁而桂花茶。

    此番,也算是废物的彼此消除吧——

    先用武承嗣去处置些只会在暗中架桥拨火的世家,再用洛阳城内一些向来扰乱治安的恶少混混除掉武承嗣。

    最后,再令金吾卫将王庆之等混混垃圾扫掉就好。

    曜初抿了一口茶。

    毕竟,垃圾最大的作用,就是去抵消另外一份垃圾,不是吗?

    *

    “公主。”

    虽说公主所居的正屋门是敞开的,然而唐愿还是不敢直接就进去,他是在门口轻轻叩门,得到允准后才入内。

    唐愿递上明日午膳的单子:明日大司徒和晋阳公主要来,备膳自是要紧事,他不敢擅自做主。

    果然,公主添减了两道点心和汤羹。

    唐愿告退后,忍不住再去求神拜佛。

    公主已经到了孕晚期,上回晋阳公主以及奉御就都说过,按照脉象八成是女儿L。

    只是有孕这件事,除非孩子真正落地,再没有人敢说准。

    唐愿认真捻香叩首:信男如此虔诚,想来满天神佛一定不会让他遇上那两成意外的!

    第347章 日暮与新生

    次日。

    镇国公主府。

    晋阳公主也提起了武承嗣——

    其实原本对此人,她跟姜握的态度是一致的。

    从华原回来,听说京中多了个跳梁小丑后,晋阳公主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心态,并不理会。

    只是忙于带着医学院的师生,一起整理从华原带回来的医学典籍。

    直到这两日,‘新鲜事儿’都是武承嗣搞出来的,真是不听也不行了。

    *

    先给曜初细致检查过,确定她进入孕晚期身体状态依旧很不错后,三人才在侧厅坐下来喝茶。

    奉茶先奉客,曜初第一杯茶是给了晋阳姑姑。

    晋阳公主接过,之后不由转头问姜握:“卢司马无事吧?”

    而姜握此时也接过曜初递过来的茶盅:“无事。”

    卢照邻在城门口就被人逮走,也是很莫名其妙了。

    不过他并没没有慌张:只要上头没换皇帝,他就没什么可慌的,等大司徒的人来放他走就是。

    唯一的担心,就是他那些孤本古籍了!

    生恐被人盗窃或是不甚损毁。

    好在,他在金吾卫的押房内,也就坐了半个时辰,就连人带物一起被接走。

    而听晋阳公主问起卢照邻,姜握忽颇有感慨——

    她想起了初见卢照邻。

    当时一眼望过去,她便想起论语里那句“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然而一晃,是真真正正四十余载过去了。

    人如天光,已入暮色。

    *

    而卢照邻昨日一见姜握,其实也有怔愣。

    牢房昏暗,宰相所着的紫袍金带在昏暗中,倒是显得光泽愈亮。

    卢照邻就见她进门后,还抬手揉了揉眼,大约是开关门时震下来的灰尘迷了眼。

    等她放下手,卢照邻便见一张,与数年前分别时,并无甚区别的面容。

    朝中许多人都说,大司徒师承两位仙师,从前还研究出过火药,那么必擅长炼丹保养之术。

    而且朝臣们还学会了多重举证:还有证据就是,陛下也依旧不见暮态。

    甚至还有人笃定,大司徒必是有什么不传秘药,亦或是道家延年益寿的修炼方术。

    姜握自然也听过这些流言蜚语,心中为陛下不平:我是开挂,陛下那是天赋异禀,怎么好混为一谈。

    人人都道大司徒颇擅岐黄方术,故而经年容采不变——然而在卢照邻心里,并不认同这些话。

    经年未变?不,还是变了的。

    他记得……

    她从前,尤其是诗会上初见之时,其实有几分体弱之态。

    以至于他最初请孙思邈孙神医回长安的时候,还请孙神医替姜太史丞诊脉,开个保养的方子。

    然而等孙神医见到姜沃后,跟他传达的意思就是:她身体很好。

    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体弱多病吧!

    当时就给卢照邻整迷惑了。之后他留意姜握的身体状况,则更多惊惑。

    姜握并不知卢照邻所想,若知必要感慨,他的感觉实在敏锐,也完全没错。

    毕竟两人初见的诗会上,正是系统在停摆更新中。她那时,连六脉调和的健康状态都没有。

    后来,卢照邻每次见她,都不免琢磨。

    然而在这日金吾卫昏暗的牢狱中,卢照邻见她依旧双目熠熠如星,经年无改,忽然就释然,不再去想那些自少年时就让他困惑的,关于她的种种谜团了。

    时至今日,自然是故友康健安好便够了。

    何问缘由。

    *

    卢照邻离开金吾卫衙署的时候,依旧问起他的几车古籍孤本。

    姜握宽慰其忧心道:“无人动过。”

    然后又问起卢照邻此番归神都住在哪里,是收拾卢家旧宅常住还是暂住官舍,也好直接把他这些心爱珍贵的书籍护送过去。

    然而却见卢照邻摇头:“书还在就好,但不必送到我的住处,大司徒直接带走吧。”

    他特意回了一趟长安,把卢氏中属于他的,他能够带走的书籍故典都带走了——

    范阳卢氏,族中世代为官。

    卢照邻道:“这些历代先人手记,就送与大司徒的历史学院和朝廷的史馆。”

    虽非正史,但当时在朝为官之人所记载的朝野佚闻,杂史笔记,自然也是一份无比珍贵的原始史料,可作为史官参照。

    “至于那些珍本古籍,就也交给朝廷的集贤殿书院,以丰经籍传于后世。”

    姜握听完并代朝廷向他致谢后,才以友人的身份问道:“那你,要去哪里呢?”

    把诸多身外之物安排过后,要如何?

    卢照邻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了笑道:“我此番回长安,还去长安城外的少陵原,卢氏族墓祭拜洒扫了一番。”

    他想起此番自己是为什么被武承嗣抓起来的,因为出身世家。

    然而世家……

    他望着眼前,这数十年来,与世家的衰落可以说是‘息息相关’的宰相。

    “大司徒想来也知道,如今崔卢郑王在朝为官者日少。”

    统计学才是最直观的。

    自一十七八年前吏部资考授官开始,这些年,姜握一直有在做统计表。

    当然,后来教会了婉儿后,姜握就可以愉快把原始数据给婉儿,由弟子去做各种统计学报表。

    不但崔卢郑王,包括关陇士族,如京兆韦氏、弘农杨氏,甚至出了‘一门朱紫’的河东裴氏,其世家内出任五品以上官的人数都呈下降趋势。[1]

    “不但如此,许多支房,家中人口逝故在两京后,都不再归于本乡,而是就在长安或是洛阳外安葬,形成了新的家族墓地。”

    卢照邻深有感触:曾经还替他去向李仙师提过亲事的伯父,虽大半生在京中为官,但病逝后,还是归葬于范阳卢氏的墓地。

    然而到了下一辈,比如他的同辈,甚至于有些英年早逝的同族晚辈,就都葬在了两京附近,甚至形成了家族墓地。

    因他们中很多人父祖辈在两京做官,故而他们出生地就在两京,十来年甚至数十年不回一趟范阳祖籍也是有的。

    而之所以久留京城,自然是有缘故的:因为要贡举,尤其是贡举后还要待在京中守选。

    多年来潜移默化,世家便被‘中央化’了。

    何为门阀士族,本就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比如他们卢氏,前面还有前缀:范阳卢氏。

    然而现在,世家子弟却有许多是生于两京,最后葬于两京。

    与故土的联系日渐稀薄。

    那又是什么世家呢?与寻常朝臣渐无分别。

    这些年,作为游离于朝堂之外的世家人,卢照邻反而看得更清楚——

    世家,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余晖。

    而当今圣神皇帝,又是开辟天地般,前所未有的女帝。

    那些守旧世家,还沉浸在辉煌旧梦中,实在是……

    卢照邻摇了摇头。

    与他也无关了。

    *

    “这些年我随着孙神医,早些年是治病,后来我身体好了许多,先生却日益老迈,我自不好远离先生而去。”

    因此他虽然走遍了这天下十道的不少地方。

    其实并不是以游览名胜古迹山川为主,而主要是跟着孙神医的步调,去些人口稠密的城镇。

    “如今到了这个岁数,已无有长辈需奉养。”

    “我便想着去云游各地。”

    他已有安排,姜握自无旁话,只道:“那你离开洛阳时,我去送你。

    **

    镇国公主府,晋阳公主听姜握说过卢照邻无事后,也就放心。

    转头又来嘱咐曜初——

    “昨日竟然有洛阳城内许多市井之徒、轻薄恶少,为武承嗣请封,实在是不知所谓。”

    不过陛下大怒,除了当场杖刑闹事之人,更以武承嗣有‘妄行作乱的谋逆之心’,令大理寺和刑部严审处置。

    大理寺和刑部:……

    陛下,您这都定下谋逆了,还有啥可审的哟。

    晋阳公主虽不知武承嗣之事,圣神皇帝和镇国公主母女两人是有默契的,但她自明白,有了这个罪名,武承嗣自是无生还之礼。

    同时,武氏宗亲也就废掉了:毕竟,与陛下血缘关系最近的两个武家侄子,俱已不存,其余武家人又算什么?

    晋阳都猜的到,估计今岁祭祀,陛下会再彰洛水圣图,大祭天姓女武之庙。

    这才是她的武氏!

    如今若说公主想要做皇储,还有什么阻碍……

    晋阳看向曜初,以及她明显的身孕。

    “曜初,这孩子,总不会是随驸马的姓氏吧?”

    晋阳公主问过,果见曜初摇头,自然而然道:“当然不会。”

    她端着小小的茶盏道:“我也在等人提出这件事。”

    *

    天授一年。

    七月中旬。

    刑部与大理寺同审武承嗣一案后,很快按照律法得出了结论:谋逆当斩。

    因恐有伤天和,故而历朝历代都是按照四时节气,‘凉风至,始行戮’。凡有犯死罪者,皆是秋后问斩。

    圣神皇帝拿到这份奏表,却不甚满意。

    秋后处斩——

    算来,曜初的产期,基本就是秋后。

    皇帝早预备了,一旦镇国公主诞下女儿,便大赦天下,哪怕罪在不赦的,也停一年秋决。

    难道,还让武承嗣多活一年,亦或是为了他单独秋决。

    皇帝蹙眉:真是,不管活着或者去死,他们都如蟑螂般,只会给人添乱。

    圣神皇帝又不免想起年幼时,将她们赶出家门的异母兄长,到如今,如蜱虫般来回蹦跶,甚至妄图往自家宰相身上沾的武承嗣武三思。

    果然,这一脉都只会让她糟心。

    于是皇帝很快决定,既然秋决不方便,那便让他‘自觉’吧。

    圣神皇帝召殿中省刑室的管事,令他们好生配几副药。

    *

    而武承嗣一案后,圣神皇帝立储之心已昭然若揭。

    然,还是有官员想要努力一把,想说服皇帝立太子而非太女。

    譬如礼部侍郎魏元礼便道:“若陛下立公主为皇太女,将来驸马又该如何安置称呼?岂非令天下怪甚?”

    “再有,公主之子女随驸马而姓,陛下岂非还是持国于外人。”

    而很快,镇国公主府上唐驸马便上书请旨(虽不能上朝,但驸马都尉还是可以上奏表):公主子嗣自姓武,再无旁姓。

    礼部哑然。

    也是经过多年锤炼和煮青蛙,他们已经不会再说出什么‘不合旧例’的话来了——毕竟,如今朝上,还有什么符合旧例的事儿吗?

    **

    这一年中秋后,姜握于洛阳城外,为卢照邻送行。

    路上,卢照邻还提起:“长安大明宫,吏部你当年的庭院中,那一株山茶愈发亭亭异秀。”

    只是,他语气略微惋惜:“时节不对,并非冬日,也就未见山茶花开,亦未能再见春雪覆山茶。”

    洛阳外无长安城的灞桥垂柳送别之地,姜握只是把故友送出了东城门。

    作别之际,姜握心中有一种了然预感:此生,自是相会无期矣。

    彼此相赠之言,唯余保重。

    秋景明瑟。

    姜握坐在车上,望出卷帘,见友人的马车远行而去。在她准备放下竹帘之时,忽的有一片落叶,从窗口掉落在她怀中。

    她再次抬头时,因地势起伏,已经望不见卢照邻的马车了。

    或许并不合适,但姜握此时就是想到了那一句——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2]

    **

    而这一年深秋,镇国安定公主诞下女儿。

    帝大悦,所赐佳宴、赏礼皆逾制——

    其实这不是圣神皇帝第一个孙辈了,周王李显,殷王李旦,膝下都是有儿女的,还不只一个。

    但镇国公主之女诞生之庆贺典仪,与从前诸孙辈皆不同。

    若是朝臣们非要去对比来看,那规制倒是更符合从前太子嫡长子之诞辰礼。

    *

    而这一夜,圣神皇帝与姜握在灯下商议孩子的名字。

    说是商议,皇帝只将笔递给她:“朕知道,你早在想这孩子的名字了。从前不肯说,今日总能告诉朕了。”

    姜握接过笔,写下一字。

    赪。

    武赪。

    圣神皇帝见到这个字,略加琢磨出处典故,便不由笑道:“给孩子起名,你竟也惦记着鱼吗?”

    这当然是玩笑话。

    《左传》与《说文》中都有记:赪,赤也。*

    此字,为‘红色’之意。

    而圣神皇帝方才那句‘惦记鱼’,其实是出自《诗经》:鲂鱼赪尾。再有,则是有传说鱼劳则尾赤。*

    故而皇帝笑她给孩子起名,亦不忘鱼。

    姜握望着这个字——

    其实对她而言,此字来源于此时还未出生的诗人李贺的一句诗。

    “谁揭赪玉盘,东方发红照。”*

    赪玉盘,即为太阳之意。

    赪赪,是她另一种思念和寄托。

    倒是圣神皇帝因那句玩笑,忽而动意:“既如此,朕给赪儿想了个小名。”

    “阿鲤。如何?”

    姜握笑道:“好名字。”

    一尾小小的红色鲤鱼,但终有一日,会越过龙门,化作飞龙。

    第348章 后宫位分

    十月初。

    镇国公主府。

    “赪赪。”

    “阿鲤。”

    曜初靠在床上,边用勺子慢慢舀着碗里的汤羹喝,边看着坐在她床榻旁的姨母。

    姨母怀里抱着一个金红二色的襁褓,里面包着的正是她才出生几日的女儿。

    曜初就听到,起初姨母柔声唤宝宝的时候,还是正经名,很快就变成了演变体昵称——

    “小锦鲤。”

    “小鱼宝。”

    “鱼苗苗~”

    曜初:……

    真不知道再过几日会演变成什么。

    她把手里的碗搁下,然后向前欠身,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儿。

    曜初当然记不得婴儿时期的事。但,只看姨母如今抱着赪赪,如此如珠似宝,又满心欢然的样子,曜初也觉得喜欢——想来,那时候,姨母必然也是这样疼爱她的。

    “还不止如此。”曜初将方才心中所想说出来后,姜握摇头道:“我当年照看你,比如今照看赪赪,可要更上心许多。”

    毕竟,那时候的曜初是早产。

    而姜握心里,又始终压着史册上安定公主早夭之事,因此刚接曜初回家那段时间,真是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的紧张。

    有段时间,她每日夜里总不能睡个囫囵觉,必要起来看一眼,安安睡的好,她才能放心继续回去睡。

    但现在看小鲤鱼,就是全然放松的欢喜了。

    这孩子怀的颇顺,生下来的也顺,这几日被数位大夫轮番检查过,都得到了一个康健正常的体检报告。

    实在是条省心的小锦鲤。

    *

    姜握觉得赪赪省心,不似曜初当年,不用人在半夜也不放松地盯着。

    然而有人却恨不得睡觉都睁着两只眼睛。

    镇国公主府的乳母们简直要疯——

    她们可是经过层层筛选,又经过了皇城中宫正司、太医署等多方面培训合格后,才得到了这份工作。

    原以为会是头一回有孕的镇国公主,比较紧张于宝宝。真没想到,一天到晚恨不得时时盯着她们,事无巨细发问的人,会是驸马。

    比如现在。

    唐愿方才亲自抱了孩子过去,交给大司徒,之后就很有眼色地告退出门。

    然后又来问起今日负责照看女儿的乳母:“小郡主下晌这两顿吃的好不好?”

    旁的时候乳母照料孩子,他都能眼错不见地看着,但喂养孩子的时候,他自然还是要回避的。

    于是只好问起女儿的食量如何。

    乳母们已经麻木了,开始了今日第八遍回答这个问题,向驸马保证小郡主用的很好。

    *

    没错,是郡主。

    其实在此前,公主虽有爵位,但她们再生下的儿女,就是没有爵位的。或者说,没有规制内的必得爵位。

    按照前朝修订的《爵位制》可见:“皇子,皆封国为亲王;皇太子之子,为郡王;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其余诸子为郡公。”[1]

    也就是说,只要是皇子,他的下一代,还是妥妥的近支宗亲,甭管受不受重视,有没有实封,法定的爵位总跑不了一个。

    然而公主的子女,在《爵位制》中,就没有记载了。

    毕竟公主的子女,若继承,也只是继承驸马的姓氏和爵位。

    也只有很得宠的公主,譬如先帝一朝,先帝的几位同胞姊妹长公主,她们的儿女,能够得到额外的恩封。

    如长乐公主的长女,先帝就破例给了个县主。

    但也只此而已,不成定规。

    公主跟皇子的子女,依旧不可相提并论。

    这也就是,为何圣神皇帝立储之心昭然若揭,还有朝臣会下意识以为,公主的孩子会跟驸马姓,并以此为反对的理由——

    因从前许多年,不,是历朝历代,普遍的观点就是:公主是宗亲没错,但到了公主的孩子,就不算皇室自家宗亲了。

    然而到了本朝,尤其是镇国安定公主诞下长女后,爵位制自然就要随之改动。

    公主子女,例同亲王。

    当然也有定规——公主子嗣若不随国姓武氏,自不能按此得爵位。

    *

    然而,就算本朝已改爵位制,赪赪这个郡主的意义依旧不同。

    镇国安定公主诞下长女,朝臣勋贵们自然都要送上敬贺之礼。而诸如千金公主等,早早顺服于圣神皇帝的李唐宗亲与公主,此番当然也要备礼为贺。

    千金公主边备礼还边跟自家驸马道:“礼得再加重几分——这可是个郡主!”

    女子有孕足足九月,其实旁人早都给镇国公主府备过礼了。然而这个郡主一封,京中所有人家此刻,都跟千金公主的状态差不多,在忙着添礼。

    按照爵位制,哪怕如今公主与亲王等同,但亲王女,也应该是封县主,封郡主的是……

    “皇太子女方为郡主!”

    圣神皇帝这个郡主爵位一封,就跟明着立储也没啥区别了。

    千金公主不免唏嘘道:“你之前还看不上人家唐驸马?今日又如何呢?”

    其驸马郑县侯忙摆手道:“不是看不上。”顿了顿:“也不只我看不上他,我只是随大流罢了。”

    毕竟,前朝之时的李唐宗亲,谁能看得上这位唐驸马呢?

    出身低微,又不任实缺。甚至空有个驸马都尉的官职,却连大朝会都不能上。一年到头也只有宫宴会露个面,还总是亦步亦趋只看着安定公主眼色行事。

    最过分的是……郑县侯在心底道:这唐驸马还爱告小状!

    他之前亲眼看到过:有一年宫宴,一位李氏宗亲(算来还是长辈)喝多了酒,私下挤兑他。

    唐驸马当时也没有说什么,看起来好一副温柔和顺状。结果没多久,安定公主就寻了那家的错处,禀于帝后把人发落了!

    当时公主又没在跟前,必是这唐驸马回去吹枕头风来着。

    于是郑县侯自然也看不上这位‘毫无男子刚气’的唐驸马。

    不过……现在想想,郑县侯很庆幸自己在外是个老好人形象,哪怕不喜欢的人,也从来不去得罪。见面笑一笑各自走开就完了。

    反正没得罪过唐驸马。

    不然以后,可能就要遭罪喽。

    果然,此时千金公主看着礼单,也摇头唏嘘道:“唐驸马啊,这才叫福气才后头。”

    作为同行,郑县侯真情实感慕了:都是驸马,他这辈子就止步于县侯了,然而人家唐驸马如今父凭女贵,将来很可能做个皇后啊!

    说起皇后,郑县侯又想起圣神皇帝依旧未闻内宠的后宫。

    他不由问夫人道:“公主之前,送进宫的那个男……”

    还未说完,就被千金公主打断:“以后再也别提这件事!”

    说来,之前千金公主往圣神皇帝后宫送了冯小宝(薛怀义)后,自然是竖着耳朵等消息(奖励)的。

    然而之后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千金公主纳闷之余自然悄悄去打听过。

    然而在打听到她送人进宫的当晚,大司徒亦违宵禁入宫叩阍见驾,之后那位冯小宝就连夜被捆到东夹城的宦官住处,接着更是下落不明后,千金公主吓了一跳。

    她回府琢磨了良久,自以为弄懂了什么了不得的宫闱秘辛,从此再不生出给圣神皇帝后宫送人的心思。

    而且接连好久不敢进宫请安。

    更不敢把此事对旁人提起。

    但郑驸马不知,还在傻乎乎继续问道:“是那人陛下不喜欢?要不要再选几个?”

    千金公主本就是一桩惴惴不安的心病,此时驸马提起这事不说,还刨根问底,不由恼羞成怒:“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也妄图入陛下后宫?也想学唐驸马挣个皇后?快歇了心思吧,陛下可看不上你!”

    忽然被骂的郑驸马:……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敢。

    **

    镇国公主府。

    一跃成为各家热议话题人物,被许多人羡慕将要飞黄腾达的唐愿,在镇国公主面前是一如既往的乖巧,绝没有半点恃女而骄的意思。

    毕竟,他是很清醒的,他没法‘恃女’——

    女儿可是公主亲自生的,能得到郡主的爵位,也全都是因为陛下看重公主。况且将来……公主也早已通知过他,要把小郡主交给大司徒教导。

    里外里,用到他这个生父的机会根本不多。

    所以他当然还是要乖乖的,免得公主觉得他不够好,给小郡主换个名义上的父亲。

    于是,唐愿来回话的时候,依旧如常恭敬。

    又因小郡主正在公主身边,显然已经睡着了,他声音就更和声细气近乎低语:“公主,我已然将大司徒送上马车了,也嘱咐过跟随护卫的亲卫,大司徒今日饮了酒,让马车缓行。”

    曜初点点头。

    宫中召见,姨母自要去见圣驾。

    只是不知,母亲忽然召见姨母,是为了自己那封奏疏吗?

    曜初凝神想了片刻,直到旁边女儿发出‘哼哼’的声音,似乎要哭,这才令她回神。

    “赪赪这是怎么了?”

    曜初示意唐愿来把想要哭起来的女儿抱走哄一哄,她还有些朝事要琢磨。

    唐愿忙上前小心翼翼抱了小郡主,又回禀了今夜在偏殿当值的女医和照料产妇的嬷嬷是哪两位,见公主无有旁的吩咐,这才告退:“公主好生歇着。”

    **

    蓬莱殿中,炭火烘的一室暖如深春。

    姜握进门就热的解去鹤氅。

    皇帝抬头一见,把原本想说的话换成了一句:“大司徒这可算是御前失仪。”

    只见姜握紫色的官袍上,有大片的显而易见的茶水之色。

    姜握也无奈:“今日在曜初府上,因高兴就多吃了两杯酒。方才在马车上就失手打翻了茶壶,撒了自己一身。”

    还好已经是深秋,她外面还有一件鹤氅可以遮掩。

    说起曜初,皇帝就说起黄昏后还宣她入宫的缘故:“正是为了曜初的一道奏疏。”

    说着把镇国公主府的奏疏,递给姜握。

    是一封议‘礼制位分’的奏疏。

    回应的正是从前礼部官员那句‘若陛下立公主为皇太女,将来驸马又该如何安置称呼?’

    镇国公主奏曰:尊卑有序,在定驸马如何安置称呼前,应当先定陛下后宫位分与称谓。

    从前那些诸如‘贵妃、嫔’等女妃称呼,也当改一改了。

    圣神皇帝道:“朕叫你来,正是议一议这道奏疏。”

    姜握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着,想了片刻后:“我实想不出什么位分称谓。”

    她本来对各种起名就不是很擅长,何况今日还喝了酒——她可并非斗酒诗百篇的人,喝了酒只能让她不愿意思考。

    “臣不似陛下与先帝,都是极爱改名的人,陛下何须问我。”这不是陛下的专长吗?

    说完后,姜握和圣神皇帝同时想起一事。

    姜握道:“先帝年间,龙朔二年,曾经大改前朝官制与后宫位分。只是两年后又改了回去。”

    圣神皇帝没喝酒,很快想起了当年先帝给后宫改的位分:赞德以代贵妃,秩正一品;宣仪以代九嫔,秩正二品,承闺以代美人,秩正四品;承旨以代才人……[1]

    一一写下来看,有的需要再改改,有的倒是可以直接用。

    再加上……

    姜握因吃多了酒,有些话就无所顾忌说出来——

    她笑道:“何况,先帝如何算不得陛下元后呢?由他来定一定陛下后宫位分也好。”

    皇帝闻言也笑了:“很快冬日祭礼了,这话朕带你去先帝太庙说。”

    什么叫酒壮人胆,姜握点头道:“别说神都太庙了,让我去乾陵门口,我也敢说。”

    *

    暂定过后宫位分后,圣神皇帝又问了几句阿鲤的事儿。

    之后不免指了奏疏:“曜初那孩子,做月子也不肯安安分分歇着。”

    姜握笑道:“毕竟是陛下的女儿,总是像的。”

    皇帝也不由一笑。

    也是,她当年每回怀孕生育前后,正事也都没耽误。尤其是,最后生令月和旦儿的时候,都是四十岁整了,哪怕到了孕晚期,也还是按照计划去行了亲蚕礼。

    而说起亲蚕礼,圣神皇帝又沉吟片刻。

    “朕自不会再立皇后,但总不能从此后,只行天子亲耕,再不行亲蚕礼。”

    姜握举手发言道:“亲蚕礼的话,宰相代行就是,先例可就在眼前。”

    “我举荐王相去,他最擅长。”

    而且……能在两朝代行亲蚕礼,岂不是一桩典故?

    圣神皇帝先是一笑,然后道:“朕不与你说笑话了——你若愿代行,朕便令礼部准备明年二月的亲耕和亲蚕礼。”

    姜握想了想:“也好。总不能终陛下一朝,一次亲蚕礼也无。”

    她又笑道:“而且,当年我还陪同陛下行过一次亲蚕礼呢。”正是皇帝有太平的那一年,因怕太过劳累而伤身孕,姜握就随行在侧。

    故而流程她都还记得。

    *

    然而次年二月,姜握到底因故未在洛阳,没有行成此礼。

    依旧只好由王神玉代行亲蚕。

    第349章 奉亲长安

    镇国公主府的满月宴,恰是在天授二年的冬至休沐中。

    冬至乃大节。

    用王相的话说,便是:“冬至当安身静体,百僚绝事。”是绝不能做什么公务的。

    其实这句话,也是《礼仪制》里头所记载——别看王神玉平时对礼法、礼仪事也未如何重视。

    但事涉放假,那必然立刻奉如圭臬。

    当真就是一个:我所需即为精华,当取而用之。

    *

    既在休沐中,镇国公主府的筵席就更加热闹齐全,百官皆亲至为贺。

    按照神都中的新俗,如今宴饮之事,渐不分什么前院官客(男客)、后宅堂客(女宾)。

    也实在是分不开。

    然而席上有一人,今日却是十分怀念,过去作为堂客坐在后宅的感觉,那便是千金公主。

    毕竟,若是坐在后宅,就不用跟大司徒同席,也不用经历这一切了——

    陛下是早定了会亲至小郡主的满月宴,但圣驾自是最后才降临。

    在此前,众人便在上了茶点的席间闲谈。

    也不知是谁,就提起了陛下新拟定的后宫位分。

    此时,千金公主尚能从容。

    然而,很快,她就失去了笑容。

    说起来,千金公主因是李唐宗亲里最早投向圣神皇帝的,便得了加五百户实封的奖赏。

    于是许多后知后觉磨磨蹭蹭的李唐宗亲,虽然有时会背地里嘴她精于谄媚,但也不得不感慨,甚至佩服千金公主行动力极强,敢想敢干,永远冲在讨好皇帝(不管是哪个皇帝)的第一线。

    比如,她是第一个给圣神皇帝后宫里送人的。

    真是会做人啊。

    此时便有一个李氏郡公,一来为了奉承千金公主,二来也是为了打探消息,主动起了话头:“说来,还是千金堂姑是头一份的体贴,特意挑了人送进宫服侍陛下。”

    千金公主:……这么多茶点,怎么还堵不上有些人的破嘴。

    谁是你堂姑,别挨我!

    那李氏郡公却完全没有领会到千金公主眼神,他沉浸在想打听消息的情绪中:从千金公主送人到现在,也有一年了。

    这一年来,虽陆陆续续听说有不少人家给陛下送各色擅艺的乐伎、良家子等后宫人,但似乎没听说有什么得宠的。

    不过应当是他们这些人身份地位不够,打听不到宫闱之事。

    毕竟圣神皇帝在他们识趣后,能留他们一个爵位,已经是开恩,自不能像原来一样作为皇亲国戚出入宫廷——哪怕皇帝不认武氏宗亲,也轮不到他们这些李唐宗亲啊。

    认真算来,他们现在只能算是……后族亲戚。

    只是圣神皇帝看在先帝的颜面上,再留一代爵位罢了。

    既已经被挪出了宗正寺,那这爵位,当然就不能再传给儿女。

    由不得他们不心急,想要寻法子讨好下皇帝。

    他们不能出入宫廷,但千金公主还是比较有体面,且又是女子,还是可以入宫请安的。

    于是李氏郡公刨根问底道:“如今后宫位分已定。不知堂姑送进宫的那位,将要封一个什么位分?”言下之意,给我们透漏点陛下的喜好呗,有好处大家分一分好不好?

    千金公主:什么位分?宦官位分!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见千金公主冷着一张脸,那李氏郡公只好怏怏罢了,觉得这堂姑好生小气,只想着自己讨好陛下,丝毫不念亲戚之情。

    然而,对千金公主来说,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这种女帝后宫位分的新鲜话题,以她们的桌案为圆心,很快传播出去,形成了热议的话题。

    千金公主铁青的脸色根本阻止不能,她眼睁睁看着这热度蔓延到主桌。

    此时只有镇国公主与大司徒分左右坐了主桌,留了正座给陛下。

    千金公主痛恨自己的好视力——她眼睁睁看到话题传到大司徒那里,然后,大司徒转头对她笑了笑。

    千金公主:这是我的最后一餐了吗?

    一顿佳宴,千金公主自是吃的食不知味提心吊胆。

    而其余许多朝臣,心思也都不在镇国公主府的佳肴美酒上。

    尤其是圣神皇帝亲至,给小郡主正式赐名为‘赪’,更彰皇帝对镇国公主府的看重。

    朝臣们心知肚明。

    该要拜见新的皇储了。

    *

    果然,天授二年的腊月。

    在镇国公主修养月余,重新立于朝堂之后——

    帝正式下册书,立皇储!

    朝堂有度,天子之言规制有七:诸如册书、诏书(制书)、敕书等,其中最要紧最郑重的便是册书。

    唯有册封皇后与皇储诸王可用。

    因此,这也是圣神皇帝登基以来,第一道册书。

    镇国安定公主武曜初,临轩受册命,是为皇储。

    是日,大司徒为册封使,授册书于皇储。

    **

    因册封皇储接连新岁,等终于过完年后,朝堂之上也是人倦力乏。

    年初二的休沐日。

    蓬莱宫中,帝相二人依旧是在窗前对坐。

    不过没有对弈——下棋也是费脑子的,她们是在年节下补王鸣珂的话本放松娱情。

    姜握边看边感慨:写话本的文人多用化名,大概是想‘放飞自我’,免得被熟人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后,社死不说还束手束脚。

    但王鸣珂显然不在乎这个,就算没了丹青的马甲,她依旧还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姜握有时候不免想到:这些话本要是传于后世,以鸣珂身份之特殊,大概会被人掰开揉碎做阅读理解吧。

    想要把她笔下的人物和故事,跟高宗与圣神皇帝两朝的史料做对应。

    因此产生个‘青学’研究,都是很正常的。

    火盆内发出轻微的爆开声响,这是姜握方才扔到里面的栗子,被烤的裂开的声音。

    她取过一枚铜钳,边夹栗子边对皇帝道:“等二月亲耕与亲蚕礼过后,我想回长安看看。”

    皇帝翻书的手略微一顿,点头道:“好。”

    姜握这个念头,也并非是一日就有的。

    她想回去看看陶姑姑。

    说起来,还是她把曜初接出宫抚养那一年,陶姑姑也离开了掖庭,与她一并出宫来照看。

    毕竟姜握是要上朝的,不可能时时待在家里看着曜初。

    还好有陶姑姑,作为宫正司多年的宫正,有她在,姜宅就是铁桶一样的牢稳。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回家不再能见到姑姑了呢?

    是了,是洛阳。

    先帝晚年,喜东巡东都,常在洛阳一住就是一年多。

    从那时候起,陶姑姑就没有再跟她来洛阳神都的姜宅了。

    姜握明白:姑姑不想离开长安。

    就如同八年前的高宗上元三年,女医薛则,也就是曾经大公子李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去世后,姑姑曾经对她说的话:“我念想着的人啊,都在那边了。文德皇后、你的母亲,薛则……”

    她们的坟茔,都在长安。

    而那时候的姑姑就已经年过七旬,她道不知自己哪天睡着就会醒不过来,所以,不会离开长安。

    不过先帝晚年的几l年,当时太子李弘还在长安‘监国’,曜初等公主皇子也都留在长安,姜握自也会常来往于两京之间,所以还能常探望姑姑。

    但自从先帝驾崩至今,她已经许久未回过长安了。

    也实在是,总有忙不完的事。

    只好每年年节下,晋阳公主回长安时,为姜握带来许多陶姑姑的消息。

    她也就知道,姑姑没有住在她在长安的姜宅中。

    姑姑搬回到了太极宫的掖庭。

    大半时间就住在掖庭里,小半时间……则是出宫去照顾这几l年身体一直不太好的长乐公主。

    今岁,终于诸事颇定。

    曜初储位一定,姜握就觉得,该回去了。

    这两三年的她,就像是在外地忙工作的人,总想着闲了再回家去探望父母,但哪里有真正清闲的时候呢?

    “姑姑若知道曜初也有了女儿,必然是高兴的。”

    圣神皇帝也赞成,并道:“曜初处已然用不着周奉御,你带他一并回长安。他擅长调理之道,姑姑到底年纪大了。”年过八旬,只怕是无病也有三分不舒坦。

    从最初,皇帝就是个记恩也记仇的人:她记得年幼时把她赶出家门的异母兄长,自然也记得,在她入宫悉心照顾过她,为她考量给过她庇护的陶姑姑。

    陶枳是她很敬重的长辈。

    于是皇帝登基后,是按照自己乳母的规制,加封陶枳的——

    历来太子乳母可封郡夫人,如先太子李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

    而皇帝的乳母,就可封为国夫人,如先帝的乳母燕国夫人。当年燕国夫人卢从璧病逝,先帝就曾下旨“燕国夫人丧事所需,一并由宫中供给。”

    而圣神皇帝登基后,就与陶枳封了卫国夫人,圣旨传于长安。

    此时嘱咐过姜握回长安之事后,皇帝手握着书卷,思量一事:虽说神都才是本朝的都城,但两京并存,也不好经年不顾长安。

    现在既已有皇储,过两年,她也应当西巡长安一趟。

    **

    然而这一年,姜握到底没有等到二月后再启程。

    在天授三年元宵前夕,晋阳公主的信送至洛阳。

    一则,为长乐公主过世。

    长乐公主是长孙皇后的长女,与大公子李承乾年纪相仿,本就比她们还要大几l岁,且这几l年一直病着。冬日原是病人难熬之期,有此哀讯虽令人感怀,但意外之情并不多。

    而第二件事,则是晋阳向姜握告知,卫国夫人病重。

    晋阳公主是知道今岁二月,洛阳有亲耕亲蚕礼的,也知皇帝有意让姜握行此礼。

    但她信中还是道,盼归。

    那便是……她以医者的角度看,陶姑姑大概是等不到二月亲蚕礼后,姜握再启程了。

    姜握还未及向皇帝商议此事,皇帝便先寻她,直接道:“回去吧。”

    哪怕皇帝已经确定她本非此世人,然而,陶姑姑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这一世的母亲。

    “亲蚕礼交给王相去行。”

    “让崔卿陪你去长安。”

    *

    得此急信,又有皇帝允准安排,姜握自然是当日就收拾准备,预备第二日清晨就启程。

    然而,她去向师父辞行的时候,却见师父沉默良久,终是道:“我与你一起回去吧。”

    屋内的红泥小火炉上,茶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

    姜握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茶壶,被放在了滚烫的炭火之上。

    直到开口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声音极为涩然:“师父……”

    李淳风神色很不忍。

    但终究是道:“我想在……再回去看一眼昭陵。”

    在,来得及的时候。

    这样的眼神,姜握见过。

    那是数十年前,她与袁师父在蜀地作别,师父望着她的目光。

    当年,袁师父就说过,如他们一般的谶纬之师,在大限将至前,多少都是有预感的。

    如今……

    姜握端起眼前的茶,几l乎尝不出冷热。

    “好,我奉师父归长安,拜昭陵。”

    *

    在弟子离开后,李淳风独自坐了片刻未动。

    他知道此番弟子归京是为了什么。

    陶宫正……

    其实,他们是曾经有过一次深谈的——

    那还是贞观年间,卢寺卿去寻他谈起弟子的婚事后。

    在姜沃自行求他对外称‘命格不宜婚配’后,李淳风觉得,总要去与抚养弟子的陶枳解释一下。

    那回他便亲见,陶宫正待弟子,实在是一片慈母情怀。

    当年的陶宫正当然想不到最后这孩子会走到多远。

    陶宫正只是笑道:“成不成婚随她去吧。横竖在这宫里,有我陪着她,在朝堂上,有两位仙师看顾,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有什么不好呢?

    那便是,离开的时候吧。

    李淳风苦笑:其实于他自己而言,在这世上牵挂实在没有什么了。若没有弟子,他可能早就去蜀地袁仙师故地隐居终了。

    他虽经年未见陶宫正,但知故人皆去的她,必也是差不多的心思。

    只是到底有些不舍。

    他们都想多陪这孩子几l年,让她还有长辈可以依靠。

    然而造化弄人,竟然,都只能走到今岁了吗?

    **

    姜握独自走在宫道上。

    宫道似没有尽头。

    她想起前世,父母是在同一日送走了她。

    那么此世,是该由她来送‘父母’离开了。

    第350章 树犹如此(告别章)

    蓬莱宫。

    崔朝站在九重阶下,等严公公进去回禀。

    虽是皇帝召见他,但臣子见驾的规矩,依旧要候着宦官通传,殿内帝王允准方得入内。

    他立在阶下,想起上次单独见驾,还是在高宗太庙。

    那次也并非圣神皇帝召见,而是不期然而遇。

    崔朝正在想着,就见严公公从殿内退出来,然后示意他入内见驾。

    殿内燃着的香料,带着柑橙的香气。

    这种香气他很熟悉,家中冬日常用的,也是这种香。染人衣袖,经久不退。

    而之前帝王宫中弥漫的薄荷膏的味道,则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想起听姜握说过,陛下不愿触香伤情,哪怕夏日也不用薄荷香,而是换成了艾叶松香。

    气息,总是能勾动人的回忆。

    而崔朝之所以在御前,还有功夫回忆这些旧事,正因皇帝并未开口,而是执朱笔在写一道敕令。

    皇帝既然不开口,崔朝行过臣子礼后,也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候着。

    直到皇帝落下笔,将手里的纸页交给桌旁候着的严承财。又由严承财转交到崔朝手里。

    崔朝接过来——是一张许可令。

    许他飞表奏事。

    从前,皇帝与姜握之间是用过飞表奏事的。这回,皇帝将此权转交给他,自是担心接下来姜握或是没有心力,或是不愿报忧丧,她这里没法及时收到消息。

    皇帝直接给崔朝划定了最低频率。

    “至少两日一封飞表奏事。”

    “若有急事,立奏。”

    皇帝说一句,崔朝恭敬应一句。

    就在他要告退前,皇帝还再次叫住他嘱咐了一句:“事无巨细,皆入奏报。”

    *

    只是在启程后,皇帝这道圣谕就让崔朝有些为难。

    倒不是崔朝没时间写信,而是他有很多时间,但不知道写什么——

    此番归于长安的路上,姜握自然尽可能多的陪在师父身边。

    于是崔朝坐在马车里,面对空白的奏报纸,实在很难写出什么有实质性的令皇帝安心的内容。

    最后,除了按照皇帝的吩咐,将行路至何,停歇长短,一日三餐等事都写上后,他实在无甚可写,只好又加了几句请陛下放心的官话,凑足了一页纸。

    而他也很快收到了皇帝的回信,打开来,就是“用心”二字。

    从朱笔的凌厉笔锋中,崔朝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满。

    但,他也没什么办法。

    他不会去打扰这一路上,姜握与李淳风师徒相处的时光。

    而崔朝也知道,虽然陛下的朱笔淋漓,对他的奏事表达了不满,但也只是一种忧心情绪的抒发。

    不过,很快,崔朝就有了很多奏事可写——

    因惦记着陶姑姑的病,这一路赶的颇急,不多日就到了长安。

    **

    太极宫。

    宫正司。

    姜握站在宫正司正堂,那面熟悉的,镜框边缘镂刻花草的等身铜镜前。

    等身大小的铜镜,在掖庭也是贵重之物。

    各局各司也只有正堂放着一面。方便要出门办差的女官整理仪表。

    姜握想起,她第一回 出宫正司的门去办差……是刘司正站在这面铜镜前,帮她整理的衣裳。

    那一年刘司正三十岁,如今,她已然过世三年。除了刘司正,还有当年与她同为宫正司典正的于宁,也已不在了。

    说起来,她头一回听闻‘崔郎’之名,还是从前年节下,跟武姐姐、刘司正、于宁四个人一起赶围棋儿玩。

    闲谈笑语犹在耳畔——

    “你可知,晋王府上新添了一位东阁祭酒?”

    铜镜映着宫正司数十年未改的庭院。

    原来……她一直觉得同路者甚多,会害怕一路上的告别。

    可其实,她已经走的太快太远。

    许多人,已经告别过了。

    *

    “大司徒。”

    给姜握行礼的,是长安尚药局的女医。

    两京的署衙,官职是同等设置。只是如今圣驾常居神都洛阳,留在长安的朝臣,自然比在神都的略逊一等。

    这位女医见到她很是紧张小心。

    当然,不光是因为久在长安,不见圣驾和宰相的缘故,更是因为她要回禀的是不好的消息。

    “……卫国夫人这几日,醒的越来越少了。”

    姜握边听着女医的回禀,边往里走。在陶姑姑的门前略顿了顿,这才走入门内。

    屋内很暖,药香浓郁。

    陶枳正好醒着,见了她眼睛登时就亮了许多。

    姜握走过去,就坐在病榻之上。

    陶枳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挲着她的面容,姜握觉得出姑姑的手在她鬓边那一缕银白上停顿了一瞬。

    但姑姑并没有提及此事,反而絮絮问了她些家常话,尤其是曜初的女儿。

    “我听晋阳公主说了,小郡主名‘赪’,小名是陛下起的,叫阿鲤。”陶姑姑笑道:“是不是很像安定公主小时候?”

    姜握摇头:“不太像,比安安当年胖好多。”

    她离开神都的时候,赪赪已经是粉嘟嘟的微胖锦鲤。

    陶枳笑道:“这才对,安安小时候是早产,总是太轻了些。”

    如此说了半晌家常话,陶枳显然没有了精神力气,姜握就扶她躺下歇着,便见姑姑很快昏昏然睡去。

    姜握也没离开,只是坐在陶枳书案前。

    她目光落在这间熟悉的屋子内的诸多陈设上——

    虽说方才姑姑与她说起,去岁从神都送来的西瓜很甜,她很喜欢,但……

    就姜握所见,陶姑姑的屋中,与数十年前无甚变化,就像方才正堂内的铜镜。

    没有水银镜、玻璃碗、眼镜、铅笔……

    什么都没有。

    姜握坐了片刻,取过纸笔,准备给陛下写信报平安。

    研墨的时候,她不由在想——

    这数十年来,在亲近之人面前,她是越来越做自己的。譬如陛下,师父、崔朝、文成……

    他们对她,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判断。

    有的与她挑明,有的则是心照不宣。

    但这些年来,唯有在陶姑姑面前,她是特别注意去做姜沃的。

    可是……姑姑真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吗?

    姜握很快知道了这个答案。

    *

    陶枳果然如医女所说,每日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

    姜握为了不错过姑姑醒来的时候,就一直在陶枳的屋内守着。

    而等待姑姑醒的时光,姜握除了给陛下写信,就是整理陶枳的书册、信函等物。

    在整理的过程中,她便发现,近些年陶枳收到的信,有不少来自一个叫做‘尹念’的名字。

    从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姜握就很在意。

    尹,姜沃母亲的姓氏。

    姜握自没有去翻信的内容,她也不用去看了。因她在一份信封上,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印纹——她从前用过几年的印纹,宫正司正七品典正的印纹。

    *

    正月底的清晨。

    现任宫正司胡宫正奉命来见大司徒。

    胡宫正今年才不过三十岁,毕竟如今长安皇城的掖庭内,又无圣驾无甚大事。女官都颇为年轻。

    她有些惶恐站在宫正司正堂:“这位尹典正……”

    姜握提出要见一见这位尹典正后,却见眼前的胡宫正有些犹豫,似乎有什么不便的难言之隐。

    “怎么?”

    姜握其实用的是寻常语气,然而却忘了,自己也做了多年宰相,如陛下一般,亦是不怒自威。这话一出,眼前这位宫正吓得,冬日里额头上都冒出大颗的汗珠来。

    她也顾不得回话合不合适了,很快道:“大司徒要召见,自该令她来见,但这位尹典正,她不是选入宫的宫女,而是卫国夫人收养的孤女带进宫来的——她,她是哑女不会讲话。”

    卫国夫人非要给一个七品女官,她们没法子。可这人如何能来见宰相回话呢?

    胡宫正说完后,就见大司徒似是怔了,半晌后才摆手,也没说见还是不见。

    她只好忐忑退下。

    胡宫正七上八下走出门良久,才忽然想起,她之前听宫中老人说过,大司徒年幼时为卫国夫人收养,起初……就是口不能言的。

    *

    姜握从清晨时分坐到冬日的天光大亮,这才起身去陶姑姑屋里。

    尹。念。

    不会说话的女孩子,从前长孙皇后留下来的七品典正官位……

    不管是她行事越来越出格的近些年,还是更早时候——总之,姑姑,她是知道的。

    在来见姑姑前,姜握本来想了很多话。

    然而在陶枳一见她神色就关切问道:“怎么了?看着怎么受了委屈似的?”后,姜握就把别的话都忘记了。

    她走过去,伏在陶枳榻旁,未语泪先流。

    “姑姑,我不是故意的。”

    姜握觉得,代替旁人活下来的她似乎是不该哭的,但她依旧泪不能止,哽咽至不能再言。

    陶枳怔了怔,然后就明白了。

    她温和的抚着伏在榻旁孩子的发丝道:“我知道。”

    “这怎么能怪你。”

    这些年,陶枳与圣神皇帝,当然不会就此事交流,但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直觉:之前她过的日子,比在这里要好吧。

    既然说到了这里,陶枳反而更无所牵挂了,她温声道:“她也好,你也好,当今陛下也好,都是我心疼过的孩子。”

    是一样的。她照看了旧友的女儿六年。但她也照看了‘姜沃’之后的几十年,看着她长大。

    只是有一桩心事,她本放不下,又不忍问。

    如今倒是可以问出来了——

    陶枳想到不愿意离开长安的自己,最后搬回掖庭的自己。

    这里就是她的家。

    时人最看重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陶枳眼中都是担忧和关切:“好孩子,那你将来……”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姜握的脸庞,手指如同干枯的树叶。

    陶枳凝视着她照看多年的孩子,认真问道:“你将来回哪里去呢?”

    姜握被问住了。

    *

    不知怎的,这一刻浮现在姜握脑海中的,是她从前完全不愿、不忍回顾的一段记忆。

    此时倏尔出现在脑海里,却十分清晰。

    是她前世临死之前,妈妈在她耳畔的温柔低语:“好孩子,别怕,以后就再也不疼了。”

    “你放心,妈妈会好好的。”

    是怕她走的不能安心。

    回忆似乎很长,实在只有一瞬。

    姜握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似乎说的是铁一般的实事。

    她攥着陶姑姑的手,轻声道:“姑姑不用担心。”

    “我回家去。”

    陶枳目光中的担忧渐渐散去,有种空山雨后的安静,亦是回光返照的神采:“那就好。”

    她再无甚可担忧。

    “阿尹,薛则,还有从璧……她们都等了我很久了。”

    “我也终于要去见皇后了。”

    漫长的,近五十年的光阴后,她终于要去见长孙皇后了。

    陶枳看了看外面长安的朝阳。

    是冬日里难得极为晴好的一天。

    太阳金灿灿的让人昏昏欲睡。

    她闭上眼睡着了。

    **

    直到攥住的手失去了温度,姜握才茫茫然站起身来。

    这几日,宫正司陶枳的院外,其实一直有亲卫轮流值守。

    今日当值的恰是聂雨点。

    她见大司徒似一抹游魂一样缓慢走出卫国夫人的屋子,下意识就要往院内走。

    然而却被旁边的人拦住。

    聂雨点不由转头轻声疑惑道:“崔正卿?”

    大司徒这般情态……必然是,卫国夫人已经走了。

    崔朝神色寂然伤感。

    他自然也明白。

    “再等一等。”

    不要现在进去。

    不要现在去提醒她该按部就班的,为故去的亲人换寿衣、装裹、挂白幡、入殓……

    就再等一等,再给她一点时间。

    *

    姜握走到院中,停在杏树下。

    数十年前,她在这里接过了学着宫规竹牍,接受了来到这里做太极宫女官的新的一世,然后她遇到了武姐姐。

    她还记得,那一年春意极旺,太极宫中树木俱是青润叠翠。

    金色的日光透过院中杏树的叶隙投下来,像是一枚枚金色的杏子。

    她站在树下等姑姑出门的时候,用手去接这些杏子般的光点。

    而今冬日正寒,枯枝无叶。

    她仰头看去,见这株杏树比当年又高了许多。

    从前姑姑告诉她,这杏树是隋初建立太极宫就有了。也就是说,她来的那一年,这杏树已然五十岁有余。

    那么,如此算来,至今日——

    树恰已百岁。

    树犹如此。*

    **

    洛阳蓬莱殿。

    皇帝久久凝视一道飞表奏事。

    严承财入内后,很快又奉命出来,带着蓬莱殿的一众宦官宫人,开始撤年节下各色鲜艳装饰并金玉富丽之物。

    在撤去一盏琉璃灯之时,严承财亦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拭了回泪。

    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大司徒的情形。

    在那一日前,宫正司的陶宫正曾经将他请了去,给他塞了个荷包。

    陶宫正语气中带了些不自知的担忧道:“姜典正是第一回 出门当差,若有什么疏忽,严掖庭丞多帮着周全照看一二。”

    严承财收了银钱,一口应下来。

    毫不夸张的说,他这一世的前程富贵,都是从那一日而来。

    *

    而这一日,诸宰相亦奉召至蓬莱殿。

    只听圣神皇帝道:“二月亲耕亲蚕礼后,朕欲巡西京长安。”

    “诸卿佐皇储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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