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终南观星(告别章)

    神都皇城。

    严承财接过两封飞表奏事送至御前时,皇帝正在临窗遥想长安丧仪事。

    她知从前姜握也并非没有经过师友故去,但袁仙师仙逝时是暂瞒了姜握,姜握只来得及去了一年后的祭礼。

    而其余的丧仪,姜握也只去拜祭之人,这是她第一回 作为晚辈自行一一安排料理丧仪。

    临丧哭送、告哀亲友,再有吊丧、行奠、起灵、路祭……

    圣神皇帝想到在姜握离开洛阳前,她提前交给崔朝的另一道谕令,才稍稍放心一点:亦令长安礼部、太常官员随侍大司徒为卫国夫人治丧,一应所费皆出官中。

    闻得严承财叩门之声,皇帝转身,取过两封飞表奏事来看。

    她先拆的自然是姜握的。

    这是一封《告哀亲友书》。

    皇帝细细看了三遍,心生担忧:倒不是这封书信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就是一份按规制文体写成的告哀书,只是简短了些。

    她便再去拆崔朝的飞表奏事。

    扯去外面的固封的红签,皇帝取出了厚度颇丰的一份奏事。自打到了长安,崔朝的奏事,便一封比一封厚起来。

    是一种让皇帝每次看前,都有点心惊的厚度。

    生怕是有什么大事,才让他写如此多页奏事。

    皇帝先一目十行扫过去,找到了与告哀书相关的事儿——

    “……与陛下书信告哀,然笔墨断续泪湿损纸,数十封皆不能成……夜披衣而坐于灵前,因日未进水米,泪稍得消减,终成一书遥寄陛下……”

    皇帝不忍再回看那封简短的告哀书。

    又顿时生出些迁怒崔朝之意,有花费时间写这些的功夫,怎不能劝一劝她略进食水?

    叫你去,难道是做书令官,只在旁做记载之职吗?

    一时倒是忘了自己是如何要求‘事无巨细皆入奏报’,又是如何提点他‘用心’多写奏报的。

    皇帝先把奏事放下,亲手换了一炉新的香,静了静心。

    这才把崔朝的奏事,从头到尾看过。

    *

    “会弹筝的宫人?”

    严承财得此圣命后,起初还有点讶然。

    哀期不听奏乐,这别说在朝堂上,哪怕民间也是如此。

    陛下敬重卫国夫人之心,严承财都看在眼里,不但殿中撤去金玉之物,陛下连膳食都去荤腥减肴制。

    这会子怎么会忽然召乐人。

    然而听过陛下下一句吩咐,严承财就明白过来,连忙去选人——

    陛下点名要会抚筝和魏文帝《短歌行》的宫人。

    哪怕与皇帝有旧日的渊源,但严公公能在御前待久了待住了,也不只是认字,更懂不少典故礼制:魏文帝的《短歌行》,正是当年魏武帝曹操过世后,他文制此辞,抚筝和歌,以做祭奠。

    是一首哀乐。

    陛下忽要听此乐……严承财猜想:莫不是,大司徒将此曲选做了卫国夫人的挽歌?

    何为挽歌?是为丧歌,是为哭不能胜哀,故以歌哀之。

    时丧仪之上,挽歌之风盛行,尤其是朝堂官员丧仪。

    《丧仪制》甚至格外规定过级别:“三品以上,方许挽歌六行三十六人;五品以上挽歌四行十有六人……”[1]

    一般挽歌,都是有固定曲调的。

    但也可自选伤切者,令挽士歌之,想来大司徒是自行选了魏文帝曹丕的《短歌行》。

    *

    蓬莱宫。

    皇帝自斟了一杯酒,但并不是为了自饮。

    庭院中,奉命而来抚筝清歌的乐人,声音清澈而哀绵。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皇帝将酒倾在院中杏树之下。

    蓬莱宫中所植花木,多与旧年有关,譬如曾经宫正司的杏树,譬如她们曾青梅煮酒的青梅树……再如鹤喜停留的池塘水泽,荷叶莲花。

    冬日天寒,而蓬莱宫除了熏笼火盆,更有地炉,故地气颇暖。

    便多有仙鹤飞停至此。

    圣神皇帝手持空杯,目光落在带着小鹤飞来,停在地炉旁惬意剔翎的仙鹤身上。

    乐人的挽歌之声未停。

    “……翩翩飞鸟,挟子巢枝。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皇帝将酒杯交给宫人,取过一碟小鱼干来喂幼鹤。

    严承财递鱼干的时候还在想,说起来,这可是蓬莱宫如今唯一的荤菜了。

    皇帝取鱼喂鹤的手忽然顿住。

    很快,没有什么耐性的小鹤开始自食其力,伸长了脖子去啄皇帝手里的碟子。

    圣神皇帝皆无所觉。

    她只是静静听着筝乐。

    她既雅好诗文,饱览群书,自早知魏文帝这首《短歌行》,然此时做挽乐听来,思及长安之人,实令她怆然而欲泪下。

    乐人歌曰——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

    长安。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马车之上,李淳风望着眼前的弟子,亦不免想起卫国夫人丧仪上的挽歌。

    不过数日间,她鬓边那一缕银白之色,便如冬日飞雪覆山茶,日渐而增。

    时已二月,时气略暖。

    天子是七日而殡,士大夫与庶人皆是三日而殓殡。

    此时,卫国夫人已然安葬于万年县,那里有内宫女官的安葬之墓群。

    陶枳曾经惦记的人,诸如姜沃之母尹德仪、女医薛则、先帝的乳母燕国夫人卢从璧,以及终身未离宫的刘司正、于宁等人都安葬于斯。

    彼此为邻。

    就像……她的两位师父,亦终将如此。

    李淳风不忍对弟子提起,倒是姜握主动向师父说起,将来一定会送师父回阆中。

    那里有太宗皇帝为两位师父定下的坟茔——那还是贞观年间,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太宗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如今袁师父已经长眠于阆中多年。

    而李淳风的坟茔,是在天宫院南面的五里台山。他将来自要归葬蜀地,不会留在长安。

    姜握给师父倒了一杯茶,见师父伸手端过去,在行进的马车上,手也很稳,丝毫不会泼洒。

    看上去……根本不像他自己所推演的大限将至。

    尤其是自姑姑下葬后这几日,她陪着师父走过长安太极宫的宫殿,凌烟阁,又去祭拜过昭陵。

    师父皆是行动如常。

    所以有时候,她偶尔会升起不切实际的幻想:师父,或许是预感错了。

    但当单独与师父相谈,见师父望着自己的目光时,这种幻想,又会消散而去。

    是,她知道,人之大限,不一定要经过病和衰。

    她也知道,若是去对照史册来看,这里的师父已经多停留了十年。

    而且能如此清醒安然地走向彼岸,用佛家之言来说,都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她都明白。

    然而。然而。

    **

    马车停下,守卫宫殿的侍卫验过圣神皇帝的手令,又仔细验过大司徒的鱼符,这才放行。

    然后忍不住一直望着马车。

    实在是这些年,除了他们这些守卫的侍卫和宫人,这座行宫里都没见过什么外人,骤然见了实在新鲜。

    姜握从帘中向外看去——

    这里,是终南山翠微宫。

    贞观二十三年,己巳,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

    自高宗登基以来,终其一朝,再未至翠微行宫避暑。而太宗驾崩的含风殿自是重门深锁,再不许人入内。

    连洒扫锄整事都不行,只任由草木蔓生,唯有宫苑如故。

    *

    入翠微宫不久,师徒二人就下车来缓步而行。

    姜握陪着师父走过翠微宫每一间宫殿。明明数十年未至翠微宫,却总有种熟悉之感。

    似乎每一间屋子都是一位故人似的。

    一路行来,她想起了许多人:袁师父、孙神医、玄奘法师、大公子李承乾、英国公李勣、阎立本……当然,还有刚刚离开的姑姑。

    每一个名字,面容都历历在目。

    从相遇到死别。

    一段段相遇,正因各个是良师益友,才觉缘分珍贵,才觉……每段缘分终了,都是一片利刃。

    姜握回望自己走过的数十载,方懂岁月如刀。

    这些年她以为是旧人故去旧伤疤,时至今日陪伴师父重回翠微宫,才发现,竟非旧伤,似从未停止过流血。

    她穿过利刃林立走到如今。

    已遍身血痕淋漓。

    最后,师徒两人停步在太宗驾崩的含风殿门外。

    殿门深锁。

    如先帝之旨,太宗驾崩于此后,再无人进去过。

    从大殿正门外,都能看到里面的葳蕤草木藤蔓,多年肆意生长,有些已经攀爬且覆满了外殿墙。此时冬末尚不明显,姜握遥想春夏之景,只怕远远看过来,这含风殿花木掩映,会像一座翠绿色的宫殿。

    李淳风走过去。

    他当然也不会去打扰太宗皇帝驾崩之所,只是,依旧想走近看一看。

    姜握陪着师父走到门前,看到一把精铜琐——据说,这种铜锁能千百年不断不坏。

    是,铜锁未断。

    可此时,姜握分明看到抚过铜锁的师父手上,有一抹淡青色的铜锈。

    她终是落泪。

    是啊,自太宗皇帝驾崩,距今,已经三十五年矣。

    **

    是夜,姜握陪师父走上了翠微宫的观星台。

    她还记得,当年太宗驾崩之晚,为保先帝登基之安稳,翠微宫秘不发丧,亦是如此时一般寂然,并无帝崩哀哭之声。

    但师父自然是知晓太宗龙驭宾天,于是在这观星台站了一夜。

    自己也陪了一夜。

    今夜,师父自不像当年那般哀痛。

    他甚至还有兴致,如多年前一般,用观星台附近太史局的官厨,给姜握简单做了两道菜。

    还有一壶淡酒——这从前是没有的。

    毕竟从前,师父带她上观星台,都是教她观星,给她带点宵夜补一补也就罢了,酒自然是不能给的。

    姜握走上观星台时,恍惚竟似见到了袁师父——

    “今日教你用这玑衡抚辰仪。”数十年前,师父教她用此观星仪之时,袁师父也在侧陪教。

    只是袁天罡颇为懒散,又觉得在星象上,李淳风更胜于他,便根本是来凑个人数。

    来是来了,但并不怎么教,反而像一只晒太阳的老猫一样,会找个软垫半卧在观星台上晒星星。倒是每回中场吃宵夜的时候,就来了精神。

    李淳风望着星辰:“还记得师父教你辨认的第一颗星辰吗?”

    姜握点头:“记得。师父说过,天下星可名者中,北辰最尊,天枢也。”

    帝星北辰。

    李淳风在一把宽大的交椅上坐下来,笑问道:“你离开太史局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师父教过的诸多星辰吗?”

    姜握背对师父,立在观星台的最高处,凭栏而望。

    “我都记得,数给师父听一听好不好?”

    “好,你数我听着。”

    *

    “自定星图,大凡二百八十三官,一千四百六十四星。”[2]

    “北极五星,钩陈六星……”

    她一颗颗的数过去。

    身后,一片寂静。

    姜握从夜晚数到天边启明星亮起,一直未曾回头一顾。

    然而,姜握是很清楚,师父究竟是哪一刻走的。

    星辰谙熟于心,于是她在一一历数星辰之名时,还一心二用,心底一直在重复默念一句话:我是来自于一千多年后的华夏。

    这种话,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

    然而……

    就在她数到‘摄提六星’之时,忽然就能够讲出口了。

    说明这观星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准确来说,是只有她一个活着的人了。

    无论死亡对其余人来说是什么。

    对姜握来说,死亡,就是终于能说出口的真相。

    她与所有人之间,隔着一次死亡,隔着永恒的真实的自己。

    姜握接着摄提六星继续数下去,直到东方既白。

    “师父,天亮了。”

    但师父再也不会如贞观二十三年一般问她,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吗?明日要回长安了。

    得不到回答,姜握就自言自语道:“天亮了,咱们该回长安去了。”

    黎明时分,黑夜与白日相接。

    翠微宫寂静无人声。

    一切如旧,她低下头,在玑衡抚辰仪的铜镜上,看到自己的面容。

    因系统的缘故,她体质未变,自容颜未变。

    只是发已半白。

    从前,她只有丝缕白发时,总是可以在梳发时稍加隐藏的。

    然而如今这般形容。

    只怕从今后,青丝白发,再难分别。

    第352章 帝至长安

    天授二年二月。

    翠微宫。

    崔朝亦一夜未眠。

    他立在翠微宫一处不显眼宫殿的窗口处。

    从这间屋子望出去,正好能看到观星台。

    身后的桌上,是一盏一夜未动此时已经冷透的茶,以及一副望远镜。

    望远镜是李淳风之物。

    当年城建署做出最早的几只望远镜后,姜握除了送去给战场上的文成等人后,自然还留了一枚给师父。

    虽做不成后世的天文望远镜,但也聊胜于无。

    与罗盘一样,李淳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的。

    李淳风是在来翠微宫之前,把这枚望远镜单独给了崔朝。并且让崔朝在翠微宫观星台外,寻一间能望到观星台的殿宇,等着姜握。

    其实原本,得知师徒两人要往翠微宫一行后,崔朝本不欲跟从打扰的。

    然而李淳风如此要求,他便明白了。

    *

    就像当年袁仙师故去,崔朝因担心姜握,拿着她写的那首‘我亦飘零久’去给李淳风看一般。

    如今,李仙师也是在担心姜握。

    于他而言,能在太宗皇帝仙逝的翠微宫,在他最熟悉的观星台上离去,还有弟子陪伴在侧,自是此生心愿圆满,一了百了。

    然而,被留下来的人怎么办。

    故而李淳风提前将望远镜,以及一张他亲手绘的翠微宫简图交给崔朝。

    他甚至还提前给崔朝规划了一下路线:“我们应当会去看看这些宫殿。你们避开正门和这几条宫道,从翠微宫南门进来吧。”

    你们,而并非你。

    崔朝更确定了李淳风之意。

    于是崔朝落后姜握半日进翠微宫,并不是孤身一人来的。他带来了宫中善于装裹遗体,以治棺椁的丧吏。

    此时,他们都安静等在这院中。

    故去者仙魂渺渺,再不受羁绊。

    然而活下来的人,总还有许多世俗中事要做。

    就在黎明到来,天光有几分亮起时,崔朝曾取过李仙师留下的镜子看过姜握一回。

    见她一夜新生的白发便知……师父应当是已然仙逝。

    而不用望远镜后,崔朝自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远远看到一道素白身影立在观星台的最高处。

    卫国夫人过世后,姜握自不会再着紫袍金带的耀目官袍,亦早去官帽。

    此时崔朝远望她。

    霜发抱素月,似欲飘然乘云去。

    有那么一瞬间,崔朝在想:若你真能乘云归去,也好。

    **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许多年前,姜握第一次走上观星台,就想起过李白这首诗。

    而今日,再次想起这首诗,心境自不同。

    不光因为她的长辈皆已化作天上人,也是在努力去想一些以后的,似星点光芒一样,还会令她期待的事情,来压下自己捏碎系统内那枚红色骰子的心思。

    她在细细算着——

    如果,她能坚持活到七十六岁的话,李白就出世了。

    再想想杜审言以及他已经出生的儿L子,如果她能活到八十七岁的话,杜甫也就出生了。

    当然,白居易她肯定等不到就是了,毕竟她肯定活不到一百五。

    说起一百五十岁,姜握不由想起孙神医。

    在孙神医故去后,他的诸多医书、典籍,自然都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归入了上阳宫医学院。

    但朝廷的集贤殿书院和史馆,也都分别派出了数名专门负责抄写的女吏,入驻医学院的【医学著作陈列室】,将诸多书目都抄写以做备份。

    姜握是去史馆看过的,孙神医一世著作颇多,需由各色轴、帙、笺区分,方能分类检索。

    而负责拟孙思邈孙神医人物志初稿的,正是已经在历史学院深造一年有余,而且名列榜首的裴韫。

    她遇到了一个难题:孙神医的年纪。

    孙神医的年纪颇多传说,甚至按照最早的传说,孙神医是活到一百六十岁还有余。

    裴韫来请教姜握——大司徒是她如今所认识的,如今还在的,与孙神医相识最早的人了。

    姜握想起四十年前,她亦有此疑惑,那时孙神医就笑道:“有时候想想生前身后事——以我的《千金要方》,后世医史上应当也有点薄名。”

    “思及将来史官头疼于记录我的生年时,便颇觉有趣。”

    孙神医一世走在医道之上,解开了一个个的谜团,却颇有童趣地想要让他的年龄成为一个谜。

    姜握看着眼前如今‘头疼的史官’。

    她对裴韫如实道:“我亦不知。”

    “就将所有能寻到的传说、记载都录入史册之中吧。”

    *

    思绪散漫如风,直到天光亮到无法忽视,太阳甚至开始刺目——

    姜握终于有了勇气转过身。

    师父双手交叠,坐在椅子上,安然如沉眠。

    得回长安去了。

    姜握一步步走下观星台,脑海中在回想丧仪的步骤——实在是很熟悉,毕竟上一场丧仪还未过去多久。

    只是这里不是太极宫,有些麻烦。

    她来的时候,只带了聂雨点来,得先让她在翠微宫的宫人中,寻一寻有无丧吏;还好如今是冬日,天气寒冷,无需调冰;再有,得遣人速回太极宫,取过为师父备好的寿衣和装裹之物,再有……

    姜握一直沉浸在思绪中,直到走到观星台的最后一段台阶,抬头看到崔朝的那一刻,怔住了。

    他如何会在这里。

    而不过转瞬,姜握就明白了:以崔朝的性子,自己不要他来翠微宫,他自是不会跟来打扰的。

    但他还是来了,那只能是……师父让他来的。

    *

    崔朝上前几步,堪堪扶住姜握。

    她原本走的是很稳的。

    崔朝见她孤身一步步走下观星台,虽然步履沉慢,但扶着栏杆走的很稳。

    倒是见了他后,失神踉跄险些跌下楼梯。

    还好他上前的及时,没有令她跌下高阶。

    “你去歇一歇好不好?等……都好了,就回长安去。”

    **

    长安太极宫。

    掖庭宫正司。

    其实虽则房舍如旧,但太极宫的宫正司早已挪了地方——因这里与掖庭的北漪园一样,都是圣神皇帝曾经住过的地方。

    在某种意义上,也就相当于潜邸了。

    当然不会再有人入住。

    早在天后摄政时期,不,更早,在武皇后时期,太极宫掖庭内姜握曾经住过的典正院落就被锁了起来,非令勿入。

    后来,更是整个宫正司搬家。

    也就是陶姑姑想回来住,才能住进来。而陶枳回来后,不只住了自己的屋子,还打开了姜握曾经的院落,一年四季更换被褥器皿等物,就如同她还住在这里一般。

    姜握此番回到长安后,就住回了这宫正司她曾经的院子。

    从翠微宫回来后亦然。

    姜握呆坐了良久,是直到想站起身,发现手足麻木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用了什么样的姿势——

    她前世心脏病总是缺氧,很多时候时候她连躺都躺不住,不得不蹲踞缩成一团,才能觉得舒服一点。

    方才她就是这样蜷了太久。

    手足的酸麻倒是提醒了她。

    姜握在脑海中问久违地唤了唤系统。

    她记得之前,因失去了宰相之位,她是受过系统惩罚的,那时候她抽中了【心痛如绞】。

    小爱同学曾提醒过她,可以花一千筹子免掉这个痛苦。

    这次,她是真的舍得了,哪怕一千一万,她都想要免掉这种心痛如绞的状态。

    然而……

    小爱同学很快向她回话道:“姜老板,系统已经替你重新扫描过了,你的身体脏器没有任何问题。依旧是最新的8点体质【神元久驻,长命百岁】。”

    它歉疚而小声地回答:“抱歉姜老板,系统免除不掉这种非器质性病变带来的疼痛。”

    得到这个结果,姜握也没有很意外,她轻轻道:“我知道了,那谢谢小爱。”

    她望着窗外摇动的枯枝。

    神元久驻。

    长命百岁。

    *

    崔朝很少对姜握说出什么明确拒绝的话,然而这次他不得不说。

    “不行。”

    她要即刻千里引幡,扶灵入蜀,实在不行。

    接连两位亲人的逝去,她如今这个状态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

    不但暂不能启程,崔朝犹豫了一下,到底拿出了一瓶药。

    这种药他其实很熟悉:先帝晚年为风疾所折磨,常头痛地不能入睡。但若久不得安睡,又会继续加重风疾。

    于是当年孙神医为他配了这种药力很强的安神药。

    当然,药力强也会有一定副作用。此药不能常吃,而且靠药力入睡,醒来后总难免有些昏沉。

    但现在,不光崔朝这么觉得,晋阳公主站在医者的角度,也觉得比起药丸的副作用,连日累月久不能入睡的危害更大。

    “你吃了药,好好歇两日,咱们再去蜀地。”

    姜握沉默地接过了药丸。

    她的身体没有问题,睡不着也没有关系,顶多是精神不好,又不会导致什么大病,更不会死掉。

    但她还是吃了下去。

    毕竟靠她自己,现下是无法入睡的。而她要不好生睡两日,不只崔朝,连晋阳公主都不许她动身扶灵入蜀。

    只怕她强行要走,他们还能要来一封圣旨。

    那便吃吧。

    **

    崔朝在窗口前就着日光写奏报,觉出有人进院时,还以为是聂雨点。转头一看,却惊的将手中的笔掉到了奏报之上,晕开了一团墨汁。

    他没空,也不必去管染墨的纸张了。

    毕竟,他要飞表奏事之人,此时已经到了这院中。

    皇帝素服而至,还略带了些风尘之色。

    崔朝知道圣神皇帝欲西巡,但实没想到,这么早就会见到陛下!

    他忙走出门,向皇帝行礼。

    而圣神皇帝听崔朝说姜握正在睡着,不免疑惑,想她如今之情,只怕夜尚不能眠,如何能在白日睡得着?

    于是圣神皇帝直接问崔朝道:“你给她下药了?”

    崔朝闻言,小心翼翼纠正了一下皇帝的用词:“陛下,臣是问过她后,才给她吃了两粒药。”

    皇帝这才点头:“朕去看看她。”

    崔朝并没有跟进去,但他却见,圣神皇帝在进门后,怔然驻足。

    想来,是看清了她的白发。

    **

    姜握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这药丸的副作用里,包括幻觉这一项。

    直到确定了眼前熟悉的身影,确实是真人后——

    她原该问很多话:陛下如何来了?原本不是打算过两年再西巡长安吗?陛下与我都在长安,神都怎么办?曜初能够监国了吗?除了朝堂,还有上阳宫学校正是新开学的时节。再有,阿鲤还那么小,也要她费神……

    但姜握没有力气去问了。

    她只是扑到皇帝怀里,失声痛哭。

    窗外,黄昏的光漫入屋内。

    *

    是夜,姜握主动要丸药来吃。

    毕竟,她从来清楚圣神皇帝的觉轻。若是她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那皇帝也不用睡了。

    皇帝今日亲问过晋阳后,又给她换了一种药效轻一点的。

    在这太极宫掖庭的宫正司。

    小小的典正屋舍内,她们如从前少时的许多日夜一般,同榻而眠。

    因换了一种轻一些的药,姜握虽是勉强睡了,却依旧是是朦朦胧胧的睡不踏实。

    皇帝能感觉到,她在一阵阵发抖。

    起初皇帝还特意去看她的面容,以为她是醒来了,偷偷在哭所以忍不住颤抖。

    后来有过几次后才确定,她不是在哭。

    皇帝想了片刻,忽然明白了。

    她亦是经历过痛苦的人,明白痛苦如海浪,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思绪起伏,一时仿佛可以想开,一时又仿佛万念俱灰。

    姜握如今,就是被海浪一次次冲击的人。

    所以……

    她是痛的在发抖。

    想明白的这一刻,皇帝忽然也止不住浑身一震。

    两人挨的太紧,这一震也惊到了姜握。

    在昏暗中,皇帝见她张开了眼睛。

    只是在药力的作用下,她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无意识地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慢慢合上,口中呢喃问道——

    皇帝知道这不是在问她,而是在向虚空中冥冥的存在问道:“什么时候,能不痛了呢?”

    语如锥心。

    皇帝收紧了手臂,轻声道:“睡吧。”

    “睡醒了就不痛了。”

    姜握在梦中,似乎听到了熟悉的让她安心的声音,在告诉她,之后就不痛了。

    她终于真的睡着了。

    第353章 帝陵之事

    在这个最初的,至为熟悉的太极宫宫正司的小屋内,皇帝想起了许多旧事。

    兼之要照看身旁人,前半夜,皇帝自然无眠。

    而在数次撑起身子去看姜握情形时,有一回,皇帝手下还按到了一物,硌了掌心一下。

    帐中昏暗,但皇帝也不用看得多清楚,甚至在被硌到的一刻,就知道了这是何物。

    她摸过来放在掌心:果然,是一枚骰子。

    只是……

    皇帝撩开了一点帷帐,借着桌上搁着未熄的一盏灯,确认了下不是光线昏暗的错觉,而是手中捏着的,就是一枚红色的骰子。

    骰子哪有做成红色的?

    若做成红色,原本被描红的一点和四点倒是显不出来了。

    皇帝细看了看,发现这骰子是被拿赭红色的颜料,一笔笔涂成红色的。

    哪怕并不知一枚殷红的骰子代表什么,但皇帝下意识不太喜欢这枚触目朱红的古怪骰子,于是暂时放到了枕下,预备明日自己收走。

    自她安慰过后,姜握倒是没再发抖,睡的熟了。

    但圣神皇帝看着帐子上简单的花草纹,倒是久难入睡。

    于她而言,不知怎的,方才看过那枚红色骰子后,看到上面一层层涂抹的颜料,倒是想起了一物——

    棺椁。

    也不怪皇帝忽做此想:一来,她此番前来,为的便是丧仪事,自多有感慨生死之事。

    二来,《礼记》中关于帝王丧仪,有一旧俗:“君即位而为椑,岁一漆之,藏焉。”*

    也就是说,皇帝在登基后,就要为自己准备棺椁,并且之后每岁要命人精心再上一层漆,好生贮藏,只等……驾崩而用。

    虽说圣神皇帝登基以来,多改礼法。

    但也不是全盘推翻,自会取精言而用之,比如上阳宫建学之时,姜握也曾提过《礼记》里那句‘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再比如这棺椁之事。

    圣神皇帝,也已然为自己准备了棺椁。

    毕竟,她登基之年,就已经年过五旬,说句阴间一点的话,这个年纪,李唐的先帝们都已经做完皇帝驾崩仙逝了(李渊除外)。

    怎么会不思考身后事。

    只是,有一桩事总是让她有些犹豫,虽心中知该如何去做,但尚未能一言九鼎下旨,从此再无更改——

    那便是帝陵。

    从前两年,新朝新帝,诸事千头万绪,此时暂压不提也罢了。

    可如今,皇储都定下且可于神都监国,帝陵事,似不宜再拖下去了。

    圣神皇帝想到半夜,才因连日赶路的疲倦而睡去。

    在朦胧睡去前,她带了几分叹息之意,捻了捻掌中发丝。这一掌发丝中,青丝半矣。

    **

    次日清晨。

    姜握睁开眼。

    这月余来难得的一场沉睡,加之药效的缘故,让她醒来后尚有些昏沉。然而,心情却已经平复了许多。

    让她有点惊讶的是,皇帝竟然也未起。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皇帝开口道:“可以再睡一会,外面下雨了。”

    二月,虽还是寒冷,但却已经是被称为仲春的月份。

    且正对震卦,正所谓万物生乎震。

    故而仲春乃春雷乍动惊去冬日,万物将要生发之兆。

    于是姜握道:“是今岁长安的第一场春雨。”

    直到有食物的香气飘来,两人才起身。

    虽然此屋比起帝王寝宫自是窄小而简陋,但时隔数十年再住回来,两人都没有什么生疏之感。

    皇帝甚至都没怎么想,几乎是下意识走到某一处柜子前,取出了新的巾栉用具。

    待两人坐在桌前,食盒还未打开,姜握就闻出了是什么食物。

    “鸡汤?”

    似乎皇帝一来,将她的五感又带回来一样。

    皇帝点头道:“朕来之前,特意打发人去显儿拿走的鸡。”并不是李显养的鸡就真的好到天上有地下无的,而是皇帝特意提一提孩子们,想来她就算没胃口,也总会吃一点。

    到底是显儿辛辛苦苦亲手养大的,连给她这位皇帝兼生母送礼,都只拎两只来的周王鸡。(之前发给女校学生人均两鸡,只是周王自掏腰包买了司农寺的好鸡,并非他亲手所养)

    说起来,若按血缘来论,姜握其实不必按照礼法守孝。

    陶枳是养姑姑,而李淳风是师父。按礼,师父过世,弟子无需以身服丧,只‘心丧’即可。

    但圣神皇帝自然知道,她此时心境,与送走父母也无甚区别了。

    听崔朝说起,她皆是按照“三日不食,既殡方粥”来做的。

    昨日皇帝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白发上,此时才觉出,人也消瘦了些。

    圣神皇帝还记得先帝过世时,她亦是服丧茹素,那时姜握就跟自己念叨,人是不能光吃米面的,还是要吃肉蛋奶这种,含有‘蛋白’的食物才行。

    于是她将食盒之物一一取出,按姜握当年所说道:“鸡算不得荤腥,总要用一点补一补。”

    其实所谓荤腥,荤是葱、蒜、韭等味道浓烈之物。

    而腥才是肉食。

    而在此时,鸡确实是‘御赐’不算腥的。这里头还有一桩故事——

    原是太宗年间,为了打击臣子的贪腐问题,二凤皇帝规定了,朝臣到下面郡县视察,不得用肉食。

    也算是防止铺张浪费超标餐饮。

    然而太宗皇帝有一很看重的臣子马周(若非死的早,这也是他想留给儿子的宰相),就喜欢吃鸡,做御史的时候去下面视察,没忍住还是吃了当地的鸡。

    马周因此事被人给告了,而太宗皇帝就直接开除了鸡的腥籍——

    他金口玉言道:“朕禁御史食肉,食鸡尚何与?”肉与鸡何干?[1]

    告状的官员:……

    此事就这么过去了,下旨的皇帝英明无碍,吃鸡的马周无受罪责,倒霉的,唯有鸡罢了。

    姜握:可见,高宗那种‘规矩不拘束我,而当为我所用’,而且有些时候睁眼说瞎话的性格,是很有些遗传在里头的。

    她想起‘鸡族悲痛过往’之时,皇帝已经将早膳取出。

    很简单落胃的早膳。

    两道清淡素菜。

    一盏松茸鸡汤,上面的油已经撇掉,除了松茸外,只有几块鸡肉。

    另外就是一碗炖的嫩嫩的蛋羹。如果说鸡还是在钻空子,那么这碗蛋羹便是实在的荤腥了,里面放了剁的细细的鱼蓉。

    此时皇帝边端过蛋羹,边说起了阿鲤。

    “朕从洛阳离开的时候,阿鲤又胖了些,手臂似嫰藕节似的。还有那小手背上,都胖出了小窝。”

    皇帝舀了一勺鸡蛋羹,顿了顿后才说出了不太吉利的话:“曜初道,她记得弟妹中唯有显儿,小时候是虎头虎脑的。”

    曜初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很担心女儿似舅。

    而姜握眼前,也不由浮现出周王小时候,那种圆头圆脑圆肚皮小和尚的样子。

    然后,又想起周王这些年的言行举止。

    那……确实是值得担心一下。

    “曜初把尚药局的儿科大夫,挨个宣到镇国公主府去了一遍不说,还从外头也请过两个老大夫来看过。倒是都说,如今这样还无妨。”

    “许多孩子都是奶膘,将来停了喂奶,许就慢慢瘦下来了。”

    “算起来,等咱们再回去,阿鲤都能吃蛋羹了。”

    就这样说着洛阳的家常闲话,姜握吃过了一碗蛋羹,喝了一碗鸡汤。

    其实她身体有系统作保,不吃不喝不睡也没什么大问题。但昨儿的一场放声而哭,一夜的沉沉睡眠,以及今晨的一顿热乎乎的早膳,才让她觉得像是大病初愈。

    宛如皱巴巴的灵魂,又被人拿出来抚慰熨平一般。

    *

    用过饭后,有千骑亲卫递进来送奏报。

    圣神皇帝巡游在外,日常朝事庶务皆由监国的皇储代政,但官员任免、春种秋收等大事,自然还有奏报飞报皇帝。

    而曜初又是头一回监国,且她深知,这次监国颇有点意外兼赶鸭子上架的意味。

    原本在母亲和姨母的计划中,应当是她做一两年皇储稳一稳后,再西巡长安,给她一次监国的历练。

    此番既然是意外,她就要做的更妥帖谨慎些。

    于是连许多庶务的处置也都写明回禀。

    除了皇储的公文,亦有私人信函,问及母亲的行程安稳,是否到了长安,姨母身体如何。

    皇帝就随口说了一句:“等咱们启程去蜀中,接曜初的奏报,就要晚几日了。”

    “什么?”

    姜握本来在与皇帝一起看神都奏报,闻言都怔了:“陛下也要去蜀中?”她原以为陛下会在长安等她回来。

    皇帝离开两京……

    圣神皇帝点头反问道:“怎么?先帝能来去蜀中,朕去不得?”

    姜握道:“可先帝离开两京入蜀时,有陛下在代政监国。”

    皇帝:“如今神都也有皇储在监国。”

    姜握顿了顿:“那长安岂不是无人坐镇?”

    皇帝:“在昨日朕过来前,长安本就无人坐镇。”

    姜握: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很有道理似无法反驳。

    圣神皇帝道:“朕也在朝堂上撑了许多年了,从未能抽身走一走。”有她在,先帝除了能养病,还能任着性情到蜀地去看兄长。

    如今……

    “裴卿那话是如何说来?水鬼替身是吧。”

    “让曜初先多劳累些日子吧。”

    做二把手代政——需一边压着下面朝臣处置政务,一边还要顾忌上面一把手的心思,同时又得分出精神看顾膝下年幼孩子的劳碌时光,她经历过,并走了过来。

    也该曜初去走一走,淬炼一下了。

    但在去蜀地之前——

    圣神皇帝道:“朕既到了长安,自要先去看乾陵。你先陪朕去一回乾陵吧。”

    两人多年为伴,心意相通。

    圣神皇帝虽然只是轻描淡写说起,去看乾陵,但姜握还是感觉到,皇帝在思考帝陵归葬之事。

    而这,由不得她不想起,史册上“则天将大渐,遗制祔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乾陵之事。[1]

    诚然,后世许多人会觉得惋惜。

    唯一的一位女帝,最后却依旧是去帝号,以皇后身份合葬,未有帝陵。

    然而……

    或许少有人知,就连合葬乾陵,武皇都差一点没有能够做到——

    就在神龙元年十二月,武皇过世不过二十余日,在她有明确“去帝位,祔庙、归陵”遗诏的情形下,朝臣却依旧提出了异议,不许其合葬。

    其言直接道:“尊者先葬,卑者不合于后开入。”

    “则天皇后卑于天皇大帝,欲开陵合葬,即是以卑动尊,事既不经,恐非安稳!”[2]

    且此事并非一个朝臣提起,而是反对之声甚多,在史册上记载为朝堂就此事争论颇多,形成了朝议。

    更有甚者言及“自乾陵修筑,国频有难。至则天皇后总万几二十余年,其难始定,若更加营作,伏恐还有难生。”[2]

    这简直就是在明晃晃恐吓继位的中宗李显,要是遵照遗诏开乾陵使合葬,就会更生灾祸!

    而之前的灾祸是什么?不言而喻,自是武周一朝。

    最后,这些朝臣们提出来的意见是——

    则天皇后不入乾陵,不合葬,改为在乾陵旁另点穴从葬。

    这何止不是帝王归葬之礼,连皇后之礼都不是了。

    想来,以武皇走过一生的政治智慧,临终前已经失去权柄的她,是明白的:若留遗诏以皇后之身归葬乾陵,还有个‘善终’,若坚持不去帝号,还真不知身后要如何!

    这也是为何曜初考虑要子嗣,哪怕姜握会担忧她有风险,但终究未劝说她的缘故。

    以当时朝堂之争,若非中宗李显是武皇亲子,若非还有太平公主以及李旦在,在朝堂如此吵嚷争论之后,最终能一道圣旨明诏朝堂,‘遵则天皇后遗诏’而行。

    只怕武皇最后亦只能【从葬】而非【合葬】乾陵了。

    姜握思及此,点头应道:“好,我先陪陛下去看乾陵。”!

    第354章 何为帝陵?

    仲春。

    姜握从马车的窗处,远远就望见了乾陵。

    所谓帝陵,从来不是一座坟墓。

    相反,在帝陵范围内,真正帝王墓所占的面积,是很小的——可以类比为,偌大的皇城中,帝王所居的寝宫虽然最要紧,但占的地方并不大。

    以昭陵为例:太宗皇帝的陵墓只占了一个峰头,但昭陵辐射的范围,面积却足有两万公顷!

    当然,只说数字还是不足以直观感受到,昭陵到底有多大,依旧要请出计量单位故宫——故宫的面积是72公顷。

    也就是‘区区’两百七十多个故宫罢了。

    这也是因为唐代陵墓,自太宗皇帝起多是因山为陵的缘故。且昭陵附近,还有将近二百处陪葬墓的缘故,让昭陵占地十分广阔。

    且帝陵之间,哪怕是亲生父子的帝陵,相隔也并不近。

    并不会像家族墓地一样,都葬在一片里。

    姜握此番回到长安,只来得及随师父去拜祭了昭陵,而还未及祭乾陵,并不是因为不想去——若是乾陵就在昭陵旁边,她自然也会去祭先帝。

    问题就在于,昭陵乾陵离得并不近:昭陵位于九嵕山主峰,而乾陵则在乾县梁山之上,相距足有几十里地。

    是哪怕现代人们能够自驾驱车,都要考虑一下,要不要把两陵放在同一天来拜的距离。

    因而今日,姜握随陛下从长安出发,是直去乾陵。

    *

    姜握的目光从梁山乾陵上挪开,向后看去。

    在帝王马车之后,还有一辆三公规制的马车——那是姜握的马车,她原本该坐自家的马车随行。只是皇帝不能放心,把她拘到帝驾上来了。

    不过她的马车也并非空置,崔朝亦随行来祭乾陵。

    若是旁的去处,圣神皇帝不提,崔朝也不会主动请命跟随圣驾,但此行是祭拜先帝的乾陵,自然又不同了。

    他以太常寺正卿的官职,正式给圣神皇帝打了报告。

    得以一并随行。

    而望乾陵,想到乾陵与昭陵之间的距离……

    姜握不由又忆起之前先帝刚驾崩的那段时日,崔朝伤痛之余,还十分担忧翻找了许多幽冥之事的古籍。

    生怕人去后,魂魄会被困住,无法离开自己的陵墓范围。

    若真如此,那先帝的父母兄长,都在遥远的昭陵,他自己一个人被困在孤零零的乾陵,岂非太过可怜?

    姜握彼时安慰他,魂魄应当不受羁绊,不会被陵寝所隔断,故人自可相会。

    后来……

    姜握想起崔朝有日向她问起:托梦之事可准?

    因他有一夜梦到先帝,如从前般与他对弈闲谈,言道已然与父母兄长相会。

    崔朝不知这是真的魂魄相托,还是他自己总是思虑担忧此事,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姜握倒是也梦到过一次先帝,但她醒来后没怎么记清梦中之事,只恍惚记得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梦,两个人似乎差点吵起来似的。

    按说,她对先帝那一向是‘恭敬有加’,怎么会吵起来。

    因此托梦之事,哪怕姜握已经亲身走过一次死亡,但因为走的是‘特殊程序’,她也并不确定真伪。

    但这不妨碍她安慰当时黯然神伤的崔朝:先帝托梦(她在心中默默加了一句‘给你托的梦’),必是准的。

    **

    马车在乾陵的陵园外停了下来。

    没错,是陵园,而非陵墓——

    与寻常人家扫墓不同。

    祭拜帝陵,其实祭拜的并不是真正葬着帝王的那一方墓地。

    依旧是以太宗皇帝的昭陵来举例:安放棺椁的元宫,是凿山深七十五丈为宫,外有五重石门。一旦落下,世上再也不能有人见到帝王的棺椁。

    且不但棺椁见不到,连这处元宫也是再难进入的——

    当年修昭陵元宫的时候,是沿着山体架梁为栈道。

    等到太宗皇帝葬入陵寝之后的永徽初年,负责修昭陵的阎立德(阎立本兄长)就上书:请求烧掉这些栈道,是为‘固山陵’。

    言下之意:为了陵墓的安全,干脆连通向陵墓的路都毁掉!

    彼时先帝不舍,在朝堂上‘呜咽不许’。*

    姜握见过先帝哭着说过许多回‘舍不得’,然而以先帝的黑莲花属性,真情实感舍不得可不多。

    但那一次,她明白,先帝的舍不得,必然是真的:因这些栈道一烧,他此生再也不可能去到父母的坟前了。

    不过那时候朝堂上说了算的也不是皇帝自己,他哭着不许也不好使。长孙无忌就替他做主了,还是把栈道都毁掉了。

    当然,这件事长孙太尉没有什么私心,纯粹为了墓的安全考量。

    从此,昭陵真正葬着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陵墓,便成为了史书中记载的“灵寝高悬,始与外界隔绝。”*

    *

    既然无法祭拜帝王的陵墓,那么,后人所谓的祭拜帝陵,便大多是在陵园内进行的。

    何为陵园?

    可以理解为一座宫殿群——里面有献殿、司马院、下宫等殿宇。

    其中献殿,便是供奉神位,令后人祭献之处。

    且殿中不只设有灵牌神位……

    姜握与崔朝都落后圣神皇帝一步,随陛下走入乾陵的献殿。

    此时身边的两人,算是此世姜握最亲近的人,她能敏感而切肤地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就在走入这献殿后,虽神色未变但发自内心的伤感——

    因献殿之中,不只有神位,还陈列帝王生前用物。

    此殿之中,有先帝生前四时龙袍各一袭,常服御衣数箧,更有素日所用的笔墨、棋盘等物。

    莫说圣神皇帝和崔朝,姜握见此故衣故物,也只觉伤感:其中有两件御服,她甚至记得高宗皇帝穿着它们上朝的样子。

    而姜握也留意到,崔朝的眼神落在棋盘上不过一瞬,就像是烫到了一样立刻转开了目光。

    *

    在为高宗的神位上过香后,圣神皇帝转头,还未及开口,崔朝就主动道:“陛下,臣为太常卿,当去下宫巡事。”

    他知道,皇帝与姜握必然还单独有话说。

    事涉当今的帝陵,他是不应听的。

    于是主动告退。

    皇帝也点头:旁的好处先不说,崔卿在识趣这一点上,实在是比绝大部分朝臣都强。

    崔朝离开献殿,往下宫而去。

    他方才的话也不全是托词,也是真的要去下宫——

    下宫,是守陵官吏日常办公之所,后面还有供他们居住的房舍。

    崔朝今日既然来了,也要去突击现场查一查下宫官员的账目与公务,以免出现先帝帝陵被偷懒怠慢的情形。

    *

    献殿中,只有圣神皇帝和姜握两人。

    她们一起看向了神位。

    如今,那里摆放的是天子神位,留下的,自然是居于次位的皇后之缺。

    圣神皇帝的手,拂过先帝的衣物。

    “朕其实早就明白。”

    “帝陵,难与人共。”

    何为皇帝,九五至尊,亦是称孤道寡。

    因为帝陵,从来不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坟墓,帝陵里所有的一切,陵墓、陵园、宫阙、陪葬墓、石碑石刻都是围绕着这位皇帝所设。

    在一座帝陵中,只会有帝王一个重心,像是太阳。其余的哪怕是皇后,亦是月。

    哪怕两座神位摆在一起,也是左昭右穆,有高下尊卑之分。

    她若为女帝开朝之君,自当有自己的帝陵。

    不过……

    圣神皇帝转头问姜握道:“我记得,乾陵是李仙师选了数年的风水宝地?”

    姜握点头:虽说那时候师父离朝数年不归,有太宗驾崩后不愿在朝为官的缘故,但他说是去为陛下(高宗)选上佳皇陵,也并非托词。

    他是真的走遍了关中之地。

    最终选择了这处挺拔峻秀的祖脉。

    可谓是山石崔嵬而苍润,地势高峻而不险,长林丰草环其麓,此地自古便有“金岭”之称。[1]

    而认同此地是吉地,姜握站的角度还不只是风水地脉,更有后世角度——唐代十八陵多为盗毁,只有此山上的乾陵宛如有金钟罩护体。

    虽也曾经历过被军队规模的盗墓团体挖山之事,然而地上祭祀所用的陵园建筑损毁,却始终没有伤及到陵墓范围,是为‘惟乾陵风雨不可发。’

    “朕也很喜欢此处。”

    圣神皇帝来到窗口远眺,东望长安,西望终南。且此山之下的周原地界,还是东西通衢咽喉——

    无论是秦朝出兵抵御匈奴,还是汉代张骞开启了通往西域的路,都经过此地。

    这片土地,见过了太多的帝王与朝代。

    “梁山山脉绵长,可于此起朕之帝陵。”

    那么,便如此吧——生相伴,死为邻。

    在死亡面前,她不是‘祔于他人庙、归于他人陵’属于谁的皇后。

    史书工笔之上,会是两位相伴的皇帝,他们的帝王本纪中,有着对方的名字。

    他们的帝陵,将相伴相望于此千年万岁。

    *

    “只是,将来你与崔卿,归葬何处?”

    圣神皇帝转头向姜握问道:“朕记得,先帝临去前,是给崔卿选了陪葬墓的。”

    若无帝王特意指留墓地,陪葬于帝陵之人,是由身份高低来决定距离帝王陵墓的远近。

    诸如儿女子孙嫔妃(位分高者),自然是最近的一批,其次就是宗亲、勋贵有爵有功者,再次为朝臣——

    所以先帝临去前,才不得不特意给好友选个墓地:否则就以崔朝的身份官位,又一世无功无爵,别说想葬到离陵寝近的好墓地去了,按朝臣的标准,他根本就陪葬不进乾陵。

    先帝只得暗箱操作一下。

    而当年先帝为崔朝选陪葬墓的时候,自然没想过姜握如何。在他看来,夫妻一起葬进来陪他就是了。

    然而此时,圣神皇帝却不得不有此一问。

    若崔卿遵先帝之旨,全先帝之遗愿,葬于乾陵,那么她……

    姜握的语气如日升月落一般自然道:“我当然与陛下一起。”

    至于这一世的姻缘:“生而相伴死为邻,也很好。”

    刚刚送走两位至亲的姜握,体会尤甚:“若幽冥中魂魄可知,自能相会再见;若死后无知无觉,莫说是葬在一处,便是将两人烧成灰,骨灰混在一个坛子里,又有何用。”!

    第355章 双重君臣相得

    乾陵。

    献殿高宗神位之前。

    圣神皇帝定下帝陵事,就再次上了香,似在与幽冥之中的先帝,告知这个决定。

    之后,圣神皇帝轻轻拍了拍手中的敬香余末,然后开始一件件翻看献殿中供奉的先帝生前御服。

    毕竟,也过去了几个四季,只恐在这里供奉的人不够上心,有衣裳霉变都不知。

    而姜握则已经想到了旁的事——

    修皇陵,着实是一笔大的开销。

    当年太宗皇帝所说起的‘因山为坟’能够‘省子孙经营,不烦费人工’,也只是相对于平地大造山陵。*

    是一种相对的‘省’。

    实则,还是要耗费人力物力的。

    这还让姜握想到当年一桩旧事:先太子李弘过世后,先帝就甚为悲痛,下旨以天子之礼为太子送殡,并为之起恭陵(一般只有帝后的墓才能叫做陵),百官亦要随之着三十六日降服。

    不比昭陵、乾陵,都是皇帝登基后就开始修,有安排有计划,工期也不急。

    当时李弘的陵可是等着要用的。

    于是朝廷征工甚急,以至于‘民厌苦之,投石伤所部官司,至相率亡去’。[1]

    到了这种引发民怨的徭役程度,当时在朝上的宰相们是集体上过书劝谏的——原本顾忌着帝后失子之痛,对先帝下旨修陵而非墓都未有深劝(主要先帝的性格也不是听人劝的)。

    但发生民工大逃亡,甚至因打伤了官员甚至可以说是哗变之事,宰相们再不能不管了。

    群臣劝谏,这才劝得先帝罢手。

    然这种事一旦发生过,不可能了无痕迹,史书是一定要记一笔的。

    圣神皇帝修陵墓,自要好生安排,无论是财力还是人力,总要不伤民生才好。

    而在翻检过御衣后,圣神皇帝一转头就见姜握在怔怔出神,不由问道:“是不是太累了?若累了,咱们就回去。”

    依山为陵,还代表一事:后人来祭拜,都得先爬一段山。

    姜握摇头:“不累,我只是在想事儿。”

    “想什么?”

    姜握如实道:“挣钱。”

    圣神皇帝先是一笑,然而接着就明白了:“为朕的皇陵?”

    姜握点头。

    圣神皇帝温声道:“你且不必想太多。”她自然也记得先帝年间为弘儿修陵逼催民力的旧事。

    “朕自不会重蹈此覆辙。”

    “再有,朕亦知,自古至今多有盗贼欲发皇陵。而盗贼所求,多为奇珍异宝。”

    圣神皇帝望着献殿:“朕之皇陵,可不置金玉珠宝贵重器皿,一应所用之物可如古之贤者,以木、纸、土为代。”

    古人讲究侍死如侍生,所以帝王陵墓中,自多有生前所爱奇珍,且会如阳间居所一般,家具器皿俱全。

    如今圣神皇帝不欲如此,一来,可以熄盗心。

    二来,皇帝又提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为朕之天下,珍宝留之于世即可,又何必置之于陵。”

    将来,子孙后世,亦以此例。

    **

    仲春时节,在宫中还不觉得,但此时望山脉,便已然见山体染了一层蒙蒙新绿。

    既定了要修皇陵,甚至连皇陵的山脉也大致定下,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陵墓规制。

    在本朝,圣神皇帝自是创始之君。

    且她又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她的陵墓如何修建,会成为后世历代女帝参考的重要指标。

    毕竟每一朝每一代的陵墓修建,都会参考前面朝代。比如唐代的帝陵,在许多规制上都是参考的汉代陵墓。

    然而……

    怎么说呢,在这方面,上一位开国之君唐高祖的陵墓,基本没有给后人留下什么可借鉴处。

    圣神皇帝从前做皇后时,自然也是去祭拜过高祖的献陵。此时就略蹙眉,把高祖李渊的皇陵一一数来——

    “虽是开国之君,然献陵的陵园最小,只有太宗昭陵的六分之一。”

    当然,高祖李渊临去前,是留下过遗诏‘为他修帝陵,务得节俭节约’,但,这必然是一句客气话。

    毕竟但凡稍微要一点点脸面的皇帝,也不可能在遗诏中说:给我大修陵墓,给我修的比历代皇帝都要豪华!

    每个皇帝临走前,几乎都会留下‘薄葬’的客气话。

    而之后,自家的陵墓到底如何收尾,就看他人心如何了。

    高祖李渊,显然人心不如何。

    他的陵园修的窄小也就罢了,毕竟当时没有昭陵做对比,没有对比就显不出小来。

    问题是,他的陵墓边上还有邻居。不是圣神皇帝这样选择的邻居,而是旁人为他选定的邻居——就在他皇陵东边的十来里处,就有一座汉太上皇陵。

    多么合适的邻居,大家的身份都一样呢!

    这还不算完。

    需知以山为陵,是从太宗皇帝起的。也就是说,高祖李渊的陵墓,依旧是在平原上堆土起冢。

    既然是堆土,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土堆多高呢?

    当时太宗皇帝令朝臣们商议此事。

    房玄龄房相站出来摆事实讲道理:以汉代堆土为陵为先例,陵墓最高为九丈(大约30米),而其中最低的最低三丈(约10米)。

    那么,高祖李渊该在一个什么高度呢?

    房相‘先礼后兵’,先排除三丈,说这个不太适合,有点太卑微了。

    其实按理,开国皇帝没什么可议论的,陵墓九丈就是了:毕竟,在汉代是有旧例的,汉代长陵(刘邦的陵墓)就是高九丈。

    然而房相表示:高祖李渊的陵墓不合适九丈,太崇了。

    而且房玄龄多会做人,他才不说是自己觉得高祖李渊不配九丈,他只是拿出高祖的遗诏,表示高祖生前可是反复叮嘱‘要节俭啊’,所以,就取个六丈吧!

    六丈,对标的可是光武帝刘秀。

    可不是开国皇帝的待遇!

    也可见当时太宗的心腹臣子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高祖李渊的。在他们眼里,开国居功至伟者,可不是高祖。

    姜握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就摇头感叹:看看,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年高祖李渊是怎么打压太宗,也曾猜忌罢黜房玄龄的。这不,以后修陵墓的事儿,还得落在人家手里。

    想到这件事,姜握不免在心里修正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观点:谁说高祖李渊没有借鉴意义呢。

    他的意义不就是提醒后世皇帝,好好做人别作妖,否则身后事要倒霉吗?

    多好的反面教材啊。

    *

    既前朝的开国皇帝不可借鉴,圣神皇帝提过几句就罢了。

    她也不是非要借鉴前人——

    若要依照从前帝王旧例,她也做不成皇帝了!

    圣神皇帝武曌,本就是个擅于创制革新,并对此事乐在其中的皇帝。

    她决定亲手为自己设计皇陵的规制,依旧是那句:自她作古!

    而离开前,圣神皇帝再次站在高宗的神位前。

    右侧有原本为她的神位留出的位置。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而祀戎皆是向来以左为尊,便如成语虚左以待,便如祭祀左昭右穆,在礼制中便是‘先世为昭,后世为穆;长为昭,幼为穆;嫡为昭,庶为穆’。*

    圣神皇帝忽然转头问姜握:“朕记得,你之前说过,有句话别说在神都高宗太庙,就算在乾陵门口也要直言。”

    姜握先是怔了怔,然后很快想起了这件事——

    那是皇帝召她入宫,定后宫位分之事。而当日她虽然喝了酒,但没有到醉的记不住事儿的程度。

    彼时她笑道:“何况,先帝如何算不得陛下元后呢?由他来定陛下后宫位分也好。”

    今日,这已经不是乾陵门口了,这直接是在乾陵里,就站在先帝的献殿神位前。

    姜握:……

    但她实在了解圣神皇帝,知道陛下为何忽然提起了当日这句话。

    皇帝从前确实是先帝的皇后,把她的神位放在这里也是应有之义。

    那么,再把高宗的牌位,也放在圣神皇帝的皇陵中放上一块就是了。

    至于左昭右穆。

    自然当是……在谁的帝陵里,谁占据左侧主位!

    “如此,先帝与陛下的‘皇后’神主之位,也就都无空缺了。”

    *

    乾陵。

    姜握想,若人去后无知无觉也就算了,若魂魄有知,今夜先帝一定会托梦感谢她的。

    算来,她确实是在先帝一朝得以拜相——

    既如此,先帝封了她这第一位女宰相,那么她如何能不努力,替先帝争一争这第一位女帝的元后之位。

    唉,姜握想,她这个人旁的优点还都罢了,主打是一个有良心啊!

    她与先帝,这如何不算是君臣相得?

    如何不算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传之后世,怎么不是一场令人动容的君臣佳话?

    姜握想一想,都被自己感动到了。

    **

    洛阳神都。

    东宫。

    作为皇储监国理政接见朝臣,当然不方便在镇国公主府进行。

    原本,册皇储后,镇国公主一家子都该搬到东宫的。

    只是顾忌着这洛阳皇城东宫多年未有人住,小郡主武赪年纪还太小,不宜随意挪动入陌生宫殿。

    因此,只先收拾出了东宫正殿,令皇储理政。

    此时,曜初放下手里的奏疏,把长安来的信函又看了几遍。

    曜初收到的,自是比长安发生的事晚上一步。

    因此,她尚不知母亲和姨母已经定下了皇陵大事。

    她只是收到皇帝到达长安的消息,以及,从母亲家书里的只言片语推断出,姨母的状态,不是很好。

    曜初把家书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心道:也实在是太短了。

    然而,她又不能主动多去打听:皇帝没去长安之前,她通过自己的方式得知长安姨母诸事倒是无妨。但现在,皇帝到了长安,她再打探就是窥探圣踪了。

    她看了看这封短如兔子尾巴的家书。

    曜初是知道,之前姨父的飞表奏事写的短,被母亲给警告了,但她……也不能给母亲回‘用心’两个字啊。

    只好努力从这简短的话语中,多分析点信息出来了。

    而看着家书,曜初不由想起一事——

    她也不是第一天琢磨这件事了:很早前她就知道,姨母是留下过‘遗书’的,封好了交给姨父收着。

    如今,他们两人俱不在洛阳。

    第356章 更改遗书

    真的是,诱惑太大了。

    曜初叹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家书。

    以至于她最近都不怎么敢去姜宅了。

    就像是一只饿了的猫,要不断经过一只放着鱼的碗。

    且从前,鱼碗边上还有人,如今,不但碗边上没了人,甚至人离开之前,把看守碗和鱼的权限交给了猫——

    姜握离开神都前,将宅中两套能开所有屋舍的钥匙,分别给了曜初和婉儿。

    以备万一孩子们要寻什么书籍公文,亦或是需要从库房里取用什么,她不在家倒是耽搁了。

    曜初拉开书案一侧的抽屉,看着里面数十把铜钥匙。

    里面几把常用的钥匙,带着一种被摩挲过多遍的柔和光泽。

    钥匙的上面刻着不同的记号,哪个代表主屋,哪个代表书房,哪个代表放金银细软的库房……曜初都谙熟于心。

    从长安的姜宅起,姨母就习惯用这一套记号来标记钥匙。

    而从她有记忆开始,姜宅对她就是敞开的。她还记得,小时候姨母不在家,她想听苏定方将军的故事,就直接去找姨父听。

    因为出身皇家的缘故,她在父母面前,见到一道点心,还是非赐不能碰。

    倒是在姨母家里,她自小看到什么想吃的,却不会在脑海里过一下,我能不能吃。

    她从来就是姜宅的主人,而非客人。

    甚至这回,在卫国夫人过世后,姨母也给她单独寄了一封信,让她带着婉儿在家里的静室添立卫国夫人的牌位。

    就按照静室中已经存在多年的,袁仙师的牌位一样。

    供奉之物除了一个小小的香炉以备焚香之外,其余的,并无定规,或是一支春日的新花,或是一株药草。

    曜初甚至见过姨母捡到一片完整的落叶,也会供在袁仙师的牌位前,与其说是供奉,倒更像是……交流。

    似乎在说,外面春天又到了,或者是‘师父,我今天捡到了很漂亮的一张落叶,给你也看看’。

    于是这些日子,曜初带着婉儿设了卫国夫人陶枳的牌位,设了李淳风的牌位。

    如果按姜宅的序齿来算,她才是姨母带大的第一个孩子,婉儿是第二个。

    哪怕她做了皇储,姨母也依旧把她当成家中的一份子,这让曜初从心底里觉得安慰而有所依靠。

    而接连设姨母两位长辈的牌位,不得不让曜初想到一件极为抵触的事儿:有一日,她是否也要在这里设姨母的牌位。

    姨母的遗书会是什么?

    她像是一只猫,餐桌上的碗里有一条不该吃的鱼。

    又像是,她想起了小时候听过姨母讲的故事,让猴子去看守蟠桃园。

    真是……

    曜初合上了抽屉。

    那是姨母封好了单独交给姨父的。

    姜宅书房许她随意出入,桌上架上的书籍公文她都可以看,婉儿亦然。

    所以曜初在动念的时候,就会问问自己:这件事,若是婉儿做了,她生不生气。

    必是要动真怒的。

    不过,说起来真正让曜初清醒的,还是坐在这东宫后,她想起了前一位太子,她的兄长李弘。

    当年兄长做很多事情的时候,心中是不是在想,或者潜意识里就觉得:横竖他是太子,而且父皇又非常纵容护着他,哪怕他违背父母的意愿做点事情,也不会如何的。

    如今她也坐在了这东宫里。

    而她冒出这个想法,也是极危险的苗头!

    是因为她心里知道,哪怕她出于自己的私心,做了出格的事情——姨母也是会护着她的,尤其是初犯。哪怕失望,也会护着她,甚至会替她瞒着母亲。

    但,她不能亲手打开一个魔盒。

    “人道帝王言出法随。但正因有这种至高的权力,才更难压制住自己的欲望——曜初,能做一年的好皇帝不难。难得却是,做一辈子的好皇帝。”

    姜握说这句话,自然是想起了李隆基。

    李隆基也不是某天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了,然后突然开摆了不干了。他也曾有过‘虽稍减于倦,未至于怠荒’的昏君萌芽期,然后……

    后世人都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

    曜初取过大幅的竹纸,写下‘敕政责躬,杜渐防萌’八个字。

    这八个字一气呵成。

    为记住今日的心境和警惕,曜初叫来东宫的宦官,让他将这画送去将作监装裱,她准备就悬在东宫的书房了。

    防微杜渐。

    *

    长安,将要启程去蜀地的姜握,收到了曜初的信。

    她拆开看过后,就拿去找崔朝道:“你书房的门,回去后可能得换一下了。”

    崔朝:?

    曜初寄来的信里,除了问候姨母的近况、安慰姨母不要太伤心、交代神都姜宅等事外,还直白写了——

    自己因近来之事,实在想知道姨母的遗书。以至于每回进姜宅看到姨父的院子,都怕自己忍不住要进去翻找一下。

    为此,她就给姨父的书房门换了把新的重锁,然后钥匙还直接扔到了皇城中宽广的九州湖中。

    随信还给姨父致歉,表示将来别说换门了,书房重新装修一遍,费用都由她来出。

    崔朝不由摇头笑了笑。

    然后望着姜握道:“其实,别说曜初这孩子心里不安了,连我也有很多次,差点忍不住拆开你封好的信来看。”

    尤其是自一年多前的上元节后,他意识到姜握不舍得离开,那么……自己应该会走在她之前。

    他也想知道,她对自己的安排是什么呢?

    姜握坐下来。

    “其实你们看了也无用了。”她的将来,应当没法按照那封遗书来走了。

    姜握道:“我当年写的,是希望过世后被火化,然后被随便洒在哪里。”

    她说完后,就看到哪怕是崔朝,也忍不住神色一变。

    何为火化?

    在时人眼里,这不叫火化,这叫——

    “火化者,纣王炮烙之刑,古人所施于大恶至仇之人。”[1]

    崔朝的声音,还有点难以抑制的发抖:“骨肉既受火煎熬,神魂无所依,必飘散矣。祭之而不能享,思之而不能梦。”[1]

    这一刻,他是止不住庆幸,姜握当日没有舍得走。

    否则,他看到这封遗书,只怕要受不住。

    哪怕……他知道她非此世人,他能接受她平静无伤的离开。但他,真能够承受把她葬身以火,思之而不能梦吗?

    姜握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在初春之时,却是凉如冰霜。

    她安慰道:“其实在陶姑姑、师父走后,我就知道,不能这么行了。”

    死对于死者是终结,对于活着的人影响才更大。

    当时的姜握,更在意自己,她想按照家乡旧俗死后火化。

    可如今,她更在意的,是将来会被她留下来的人了。

    她本就不能如陪陛下一样,陪曜初、婉儿、太平她们至将来,若是死后留下的遗书,是让她们把自己烧掉……

    按她的遗书来行,于她们而言不单单是情感上痛苦,只怕更是政治上的打击。

    于曜初而言,帝王名声何处?

    哪怕可以秘密行火葬,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若真让有心人抓到一点风声把柄,大肆宣扬新帝把先帝的大司徒、自己叫了多年姨母的长辈,真正意义上‘烧成灰还随手撒了’。

    姜握已经能想象到,会对新帝的名声,产生什么样致命的打击。

    或许还会以‘孝道之说’,对女帝继位之事发出攻击。

    而若不按她的遗书来行火葬事,估计她们几个孩子心中,也总是一桩愧悔,觉得不遵遗令会让她魂魄不安。

    既如此……就罢了吧。

    不过曜初这封信倒是提醒了她,回去得把那封遗书出来烧掉换一封。

    否则将来,只怕曜初婉儿她们,就要如今日崔朝一样,被大大创到。

    姜握想,她大概在这里待的实在太久了。

    这些,已然都是她在意的家人们。

    当年,她想的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安排自己的后事。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她现在,想按照家人们会好过一点的方式,由着她们来安排自己的后事。

    见崔朝依旧有些失魂似的,姜握就换了话题,把他的思绪引开:“那你正好告诉我,你的遗书又是什么呢?”

    崔朝回神,亦摇头道:“时过境迁,我的遗书也无用了。”

    当时那个情形,他的遗书是特意写明:将来所有身后事的处置都交由夫人姜握全权处置,不令崔家插手。

    毕竟当时崔家对他来说,还是庞大的心理阴影,生怕死都不能摆脱的那种庞大。

    他生怕被崔氏拎回去埋了,这也就算了,更怕崔氏会以他无子为由,肆意给他安排下嗣子,然后来掰扯什么继承权的事儿。

    说起来,有段时间,崔朝还很是担心自己的遗书没法执行:他倒不担心先帝会不支持他,但问题是有段时间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太子李弘继位。

    崔朝想想自己跟太子不太熟的人际关系,想想太子对世家的推崇……尤其是,太子后来跟姜握隔阂日深,甚至闹到两人不能共处一个朝堂的份上。

    当时给崔朝愁的,都想过,要不他们夫妻躲去海外,漂泊异乡再不回来算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封遗书就纯纯多余。

    别说崔氏了,如今把崔卢郑王剩下的捆一捆,让他们上大司徒府邸来搞事,都完全不够看的。

    两人坐在院中,看到仲春时节,春雨过后,树木长出了新芽。

    “那等回去,咱们都把遗书换掉吧。”

    “好。”

    **

    洛阳神都。

    将作监下属的丹青院。

    王鸣珂抬起头来,认真检查过装裱后的大幅字,这才道:“不错,送去东宫吧。”

    其实原本宫廷的画师,并没有专门的官职和署衙。还是王鸣珂回京后,圣神皇帝在将作监加设了一个下属机构。

    而丹青院也不止负责作画,更负责保存、装裱、修复书画等事。

    王鸣珂出身世家,既发自内心喜爱画画,自然也擅长鉴定装裱的工艺。

    毕竟此时书画的装裱是很要紧的,俗话说——“装潢者,书画之司命也。”又有‘三分画七分裱’之称,可见装裱,对于书画的观赏美观与收藏寿命有多么要紧。

    王鸣珂可是见过好东西的,刚上任就向圣神皇帝打小报告:她觉得如今宫廷的装裱手艺,在直幅、屏条等技艺上倒还过得去,但在一些小众的圆光、斗方字画的装裱上,所裱成之作,便不如世家雅致牢固。

    她表示之前听说过:卢氏和崔氏有几房藏有祖传密方。

    圣神皇帝闻言,很快派人去向这些人家‘友好请教’去了。

    世家:……果然,比敌人更可怕的,是叛徒啊!

    *

    “这字写的真好,必是皇储所书吧!”

    王鸣珂闻声抬头。

    只见是千金公主进门,正好跟捧着字卷的宫人擦肩而过。

    王鸣珂就笑着起身迎接:这位可是她最近挺喜欢的客人。因千金公主近来给她送了好几幅珍贵的古画!

    不看僧面看画面,千金公主来她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而千金公主可不是大慈善家,她之所以疯狂重金投喂王鸣珂,就是想弄明白她猜测的宫闱密辛是不是真的。

    而据她所知,王鸣珂既是从前早在深宫与圣神皇帝和大司徒的相识的旧人,而且明显颇得两位青眼。

    虽说千金公主之前跟王鸣珂打过交道,深知这位思维比较‘简单’,不一定能如自己一般独具慧眼,能从蛛丝马迹里明察秋毫。

    但,王鸣珂肯定知道些她不知道的情报。

    今日千金公主觉得投喂的差不多了。

    于是她坐下来,寒暄过后就开始旁敲侧击,问出了她准备好的关键问题:“圣神皇帝,是不是看不太惯崔正卿?”

    问完后,紧张的看着王鸣珂。

    然而王鸣珂很自然点头道:“是。不过倒不是崔正卿为人有什么不好,只是迁怒罢了。”

    千金公主按住心口:亲娘呀!

    她忍不住刨根问底:“迁怒?为什么迁怒?”王鸣珂难道也知道她所知秘密?

    然而很快,千金公主就发现,王鸣珂知道的,比她多多了!

    只听王鸣珂道:“是因为先帝。唉,当年先帝在的时候,总因为崔正卿难为姜握,如今,换了圣神皇帝登基,崔正卿可不就倒霉了?”

    在王鸣珂心里,先帝就是万恶之源。姜握曾经跟她提过,先帝三番两次让她‘不许变心’总是提点她‘从一而终’。

    王鸣珂听着都替姜握烦:人家夫妻俩的事儿,要你指指点点。先帝就是这样,丈八的烛台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要不当谜语人,要不就说些不讨人喜欢的话!

    也就是为逝者讳,而且她也知不能跟人说先帝的不好,所以只好把好多吐槽憋了回去,只是跟千金公主再次点头:“总之,就是这样了。”

    然而千金公主已经不是捂心口了,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什么?先帝为难大司徒?为谁?什么?我是谁我在哪儿?这都是我能听的吗?

    他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千金公主最后索性挑明了:“所以,当年你是帮过他们……所以如今日子才过的这么好?”你不会帮他们隐瞒此事吧?

    王鸣珂点头:“是啊,我早就开始帮她们了。”她可是很多年前,就在帮姜握写话本正名声了。

    而对千金公主来说,忍不住又倒吸一口气,更佩服王鸣珂:当年您的皇后生涯真精彩啊。

    缓过一口气后,千金公主抓住王鸣珂的手:“今天这话,我没问过,你也从没跟我说过!”这些秘密要命啊!她也明白了,为何圣神皇帝要把王鸣珂弄到眼皮底下来当官了。

    这是要看着她啊!

    王鸣珂:?

    但她还是很快点头答应,因为千金公主说起会再给她送画。

    那就够了。

    王鸣珂起身送走了看起来有点古怪的千金公主,继续回来心无旁骛作画。

    而离开将作监的千金公主,心情之跌宕令足下如踩云絮:这个秘密,我要带到坟墓里去!

    第357章 李培根入京

    天授六年八月底。

    李敬业终于来到了洛阳。

    从辽东出发前,他就不断跟宁拂英念叨:这好事终于轮到我啦!我终于能进京啦!

    给宁拂英念叨的耳朵起茧子。

    其实,自天授元年九月一日上阳宫学校开学,李敬业就想要去上学,主要也是凑一凑泼天的热闹。

    然而第一批收到录取通知书入军事学校的,是妻子宁拂英而非他。

    他当时也认了:夫妻俩嘛,谁去都是去。

    何况李敬业也一向很会安慰自己:“这自然也是我镇守辽东,如承重之柱不可或缺的缘故。”

    宁拂英:啊对对对。

    但问题是,之后五年的军事学校录取,也都没有他!

    其实军事学校的学年并不非常固定,尤其是高等班,分为了两年期生和三年期生。甚至一旦所辖边地有生乱的情形,这些将领们暂时‘休学’回去打一仗再回来继续念书的情况也有。

    每年也都有新生入学。

    而李敬业也每年饱含期待上交报名表。

    尤其是天授三年夏日,宁拂英毕业回到辽东后,李敬业更是翘首以盼:下回该是我了吧?

    然而,接下来两年还是没有被录取。

    李敬业:我要闹了,真的要闹了。

    当然,他的‘要闹了’,也只是在辽东闹,比如带着兵卫们去林中打猎。

    见他不敢跟京中闹,只敢去林子里跟猎物撒气,宁拂英就不去管他,顶多是每次叮嘱他别孤身深入丛林,以免被熊叼走——

    将军可以战死沙场,也可以一世征战后病老于乡,但要是在镇守之地被熊干掉……

    只怕到了地底下,都没脸去见祖父英国公啊。

    比起李敬业每次被拒绝入学的不解和沮丧,宁拂英倒是很明白——天授三年夏末,她自军事学校毕业回到辽东,并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带了不少军事学院初级班毕业的年轻女将女兵。

    她们跟自己不同:自己是因家学渊源的关系,先守城作战有了战功,再去学校深造的。

    而这些女将女兵,是先从学校学了理论知识,再来到真正的边地军营。

    因此需要一定时间,来把理论跟实践结合起来。

    于是过去的两年,宁拂英就在有条不紊的安排她们入军营,甚至上战场——边地其实从来不缺少真正的战事。

    哪怕这些年,没有能真正惊动京城的大战,但既然在边地,那种数百人的小型摩擦,亦或是各种安插细作、窃取情报军械等事,总不会少的。

    在学校学的再好,未必上战场还能撑住。

    这两年下来,宁拂英也已经把带来的人性情本事摸得差不多了。就量才而用,有放下去自行守城带兵的,有安排进后勤系统专门负责粮草储备与调运的,也有就留在都护府当幕僚谋士的……

    自然,还有就在辽东之地,选女兵训女兵的教练。

    在此之前很多年,辽东的女将军,除了宁拂英外,也就只有两位镇将的夫人:走的也是跟宁拂英一样的路子,丈夫在外打仗时,恰有敌人袭城,她们守城有功,因功授官。

    总是特例。

    然而如今这批军事学校的女将、女兵一到,她们顿时就觉得不那么孤单了。这些新来的年轻女将可是正正经经的天子门生——军事学校的正校长,可是圣神皇帝。

    她们入军中的官职,也都是通过重重考试考来的。

    所以过去两年,宁拂英的工作重心,其实是倾向于此,故而李敬业一直没能入学,还得老老实实蹲在辽东料理各项公务。

    直到今年,宁拂英向京中大司徒打了报告,带来的毕业生已经各自就业,而且表示辽东尚有不少岗位和缺口,可以每年接纳新毕业的女将和女兵。

    而李敬业也终于得以入学。

    这给他兴奋坏了!

    从六月接到录取通知书,他就开始收拾东西:这些年他打猎所得的各种好皮子,一定要带进京送人。再有就是辽东此地盛产人参,他镇守于此多年,收到的好参自然不少。

    他不但对着单子选,更拉着宁拂英到库房去,挨个打开匣子看过——

    “这些人参有要进上的,有要送给大司徒的。再有,为了咱女儿的前程,皇储镇国公主处,自然也得送,还有她的一众同僚……”

    这可都得好好打开验过。

    不然人家收到后,一看是一株不好的参,岂不是要恼。

    故而家中仆役验过,他并不放心,要亲自再打开匣子查验一遍。

    宁拂英觉得,这是李敬业难得靠谱的话。于是这一日,两人的休沐也未闲着,而是一点点验过李敬业要带进京中之物。

    边查验边闲谈,不由说起女儿的新官职来——年初,李慎修任从五品右司郎中。

    “虽然是从五品,但……也是五品,可以着绯袍了。”想想女儿可才不到三十岁,李敬业就美滋滋。

    而这话落在宁拂英耳朵里,不由摇头:果然是一如既往,一点重点不抓啊。

    顺顺早就是镇国公主府的长史官,后来又做了东宫的官员,重点并不在五品和绯袍这里。

    重点而在,右司郎中这个官职。

    朝上五品、从五品的官职很多,但左右司郎中可是尚书省下的官职,相当于尚书省两位仆射的直属秘书,凡六部九寺的差事都能跟着学一点——

    如此跟在大司徒和裴相身边历练几年,将来甭管放到六部中哪一部去,大概都会做从四品侍郎。

    若果能做好,便是侍郎、尚书、宰相这样的一条金光大道了。

    宁拂英是相信女儿的本事,再加上女儿可能也遗传了些李敬业的运气,早在前朝,就入了安定公主府。

    只要她自己不掉链子,她的将来再无需他们做父母的担忧,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宁拂英想想,自也为女儿觉得骄傲和欣慰。

    而李敬业还停留在原地——

    “终于可以回去见到顺顺,也能见她穿绯袍的样子,不知是何模样!”

    宁拂英不由摇头笑道:“你这话说的,跟十年八年没见女儿似的。明明三年前就见过了,孩子都长大了,两三年不见,能有什么差异?”

    武将世家与旁的家族还不同,在他们眼里,妻女父子家人多年不见都是常事。

    两三年,实在不算什么。

    而宁拂英说起的,三年前李敬业见过女儿,正是指天授三年,她从军事学校毕业回来的那一年,不单女儿跟着她到辽东来了,甚至太平公主、上官书令都跟着一起来辽东玩了。

    也是那一年情形特殊——

    天授三年初,大司徒的两位长辈接连过世,她赶回长安后不久,圣神皇帝亦西巡长安。

    于是天授三年上半年,便是皇储监国。

    那可是安定公主第一次监国,自然是不欲出一点岔子,那么她看重惯用的人,自然也跟着在东宫烧灯续昼的忙起来。

    那半年,除了朝上和东宫,私下里,宁拂英都几乎没怎么见过女儿。

    据顺顺后来说起,那真是忙到不敢回想的一段日子。

    于是五月底,圣神皇帝和大司徒归于神都后,用大司徒的话说,给孩子们放个‘暑假’。

    *

    于姜握来说,当年她做巡按使的时候,太平和婉儿毕竟还太小(主要是太平是个好奇心重且活力旺盛,实在很难看住的小朋友),出于安全考虑,姜握只带着她们走了走陆上几道各州。

    等到要出海的时候,就把太平婉儿送回长安去了。

    而如今,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成为了能够自己踏上云游四方,出海而去的大人。

    尤其是姜握跟皇帝回到神都后,对她们过去半年的表现颇为满意,于是大方批假。

    让孩子们去玩玩。

    太平在辽东可谓是乐不思蜀,除了辽东半岛上高句丽、新罗、百济故国都转过了,还特意和婉儿坐大船去倭国找吴英玩去了。

    一直玩到再不回来,就赶不上九月一号上阳宫学校开学,太平才恋恋不舍归京。

    而天授三年六月,姜握还特意就此事去安慰曜初——

    论起过去小半年谁最劳心劳力,必然是监国的曜初,然而……她却是不可能有这样一个暑假的。

    皇帝回来后,要教导于她过去半年监国中的优劣得失。

    曜初却反过来也安慰她道:“姨母无需宽慰我,我懂得,在其位谋其政。”

    她的位置本就跟太平、顺顺、婉儿她们不同。

    况且,曜初已经越发明白:太平她们辅助自己处理朝政的自由,此番出海游玩的自由,宁拂英等女将真正入军中做事的自由,以及,许许多多女娘的自由和权利,此时背靠的还是母亲和姨母。

    那么将来,要靠的就是她的本事了。

    她们是水与舟相辅相成。

    既如此……

    曜初笑道:“那么她们能够所游、所见之天下,与我眼见有何分别呢?”

    **

    天授六年八月底,李敬业来到了洛阳。

    多年辽东生涯,让他觉得洛阳的一切都新鲜的要命,简直是应接不暇。

    若用后世小说里的典故来形容他,那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许多事物都让他好奇,甚至是惊奇。

    不过,李敬业是个比较纯粹的人。

    他压着心底要好生游览神都的心情,还是令马车直接停在上阳宫学校大门口,然后按照入学须知上印刷的简易地图,直奔……文学院。

    没错,他能够视神都繁华新奇如无物,并非是一心向学,直奔军事学院报道。

    让他心无旁骛的,是记仇。

    哪怕多年过去,他始终没有忘记当年骆宾王写的那篇《贺李副都护敬业四月大破海匪八十六人文》。

    之前宁拂英来神都,李敬业就嘱咐媳妇帮他报仇。

    宁拂英都应付着答应了。

    李敬业后来想想:不行,我家夫人性子太宽和,只怕骆宾王还是得不到教训。

    于是刚到神都的第一天,他自己就来了。

    李敬业一向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他刚到文学院门口没一会儿,就见到了熟悉的不能忘的‘仇人’身影。

    只见骆宾王穿了一件深绯色的官袍,作为文学院副院长之一,正尽职尽责带着几个今年刚来报道的新生参观学院。

    李敬业在远远看见骆宾王的时候,就……就蹭的上树了。

    他趴在浓密的树枝上往下看:呵,骆宾王这老师当的,还像模像样,看起来仪容庄重颇有威严呢。

    于是,等骆宾王带着几个新生,走到文学院门口,向他们介绍上面圣神皇帝的题字时,李敬业忽然就从树上跳下来——

    一个大活人忽然落在自己跟前,还发出‘啊’的声音,不论是谁都要吓一大跳的。

    骆宾王也不例外,脸都吓变色了。

    连带着他身后的新生,也都吓得退了好几步,还有两个退的方向太一致,以至于撞到了一起差点摔成一团。

    当骆宾王看清眼前人是谁时,无语甚至盖过了愤怒——

    骆宾王整个人都麻了:“李敬业,你如今可是安东大都护,便是你全然不顾官体,你难道忘了,今年……”骆宾王一算:“你今年也过五十岁了!”

    他们都是年过五旬的人了,为什么李敬业依旧这么幼稚啊!

    明明看着他在带新入学的学生,居然还搞这种二十岁在国子监时,从树上跳下来吓人的把戏。

    他一定要去大司徒跟前狠狠告李敬业一状。

    正想着,骆宾王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

    他连忙敛袖见礼:“大司徒。”

    骆宾王对面的李敬业嗤笑道:“这种小孩子把戏骗谁呢?”今日又不是上阳宫开学的正日子,大司徒怎么会忽然到这里来,又这么巧就来了文学院。

    于是李敬业才不肯回头,回头就是被骗到,就输了!

    然而……

    很快,有沉静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李培根。刚回京就惹是生非?”

    李敬业:……

    竟然真的是熟悉的,令他畏惧的声音!

    李敬业回头的时候还在胆战心惊,在心底狂编理由想着为自己辩解。

    然而这些心思在转头看清姜握的时候,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震惊到连称呼都是按照往日的来,脱口而出:“姜相!”

    “您怎么少白头这么厉害!”

    姜握:……

    谁家年过六旬还算少白头(青少年白发病)啊!

    李敬业望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容,但是,陌生的白发,有些恍惚。

    他初次见到大司徒才不过十几岁,那时候她也才三十来岁。

    在他心里,姜相像是一幅画卷:无论是早些年来英国公府做客,在国子监指点他不要跟骆宾王吵架,亦或是后来……祖父过世,她应承下来会照应英国公府。

    她一直未变。

    可如今,怎么会鬓发如霜雪。

    骆宾王没有李敬业的恍惚,他很不恍惚迟疑地走上来,指着树和一众被吓得如同鹌鹑的新生,狠狠告了李敬业一状。

    姜握听说李敬业上树了,也不由一叹。

    如果说,她是因为系统的缘故,不看她的白发,总是很难让人想到她的年纪。

    那么李培根便是,只看他的行事,很难让人想到他的年纪。

    也是。姜握在心底算了算:李勣大将军当年把孙子踢到辽东的时候,还是封禅泰山后。

    一转眼二十也年过去了。

    这二十年里,两京朝堂风云变幻。

    然而辽东那边,哪怕偶尔有些骚动叛乱,也都很快平息。

    而唯一一次闹得比较大的新罗叛乱,还是刘仁轨亲自出面杀了个回马枪,售后负责的利利索索。

    李培根躲开了各种政治漩涡,可不是依旧政治头脑年轻而清澈。

    *

    姜握让李敬业先靠边站,一会儿跟她走,接受教育。

    她的目光落在骆宾王带着的几位新生身上。

    姜握今日之所以来这里,自然不是来逮李敬业的。

    而是在新的入学名单上,看到了一个名字。

    如今能让她感兴趣的事情不很多,集卡史册上熟悉的名字就是其中一件。

    骆宾王告完状后,自然要带着学生们上前见礼。

    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与其余人一样,有点紧张地通报姓名,见礼道:“学生张若虚,见过大司徒。”

    姜握眼前,似出现了一片‘海上明月共潮生’之景。[1]

    第358章 女子继承事

    姜握离开文学院的时候,哪怕李培根已经慢慢挪后了两步,并且垂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还是没有忘记带上他。

    李培根再次被点名,只好上前来。

    他很自然按晚辈奉长辈礼,先扶大司徒上马凳,然后自己才上了马车。

    还不忘掀起马车帘一角,再次怒视骆宾王。

    真是旧仇未了又添新怨。

    等他放下帘子,见大司徒正在看他,李敬业心虚画蛇添足解释道:“大司徒,我刚是在看这上阳宫的风景。”

    姜握问道:“风景如何?”

    李敬业想了想,由衷感叹:“真好啊!”

    姜握听他对美景感叹之匮乏,心道:到了元宵宫宴上做应制诗,只怕又是个显眼包。

    主要是他这个显眼,还是挂着英国公的名头。

    想到此,姜握也不忙训他,而是先问道:“你从辽东归来,有先回长安去祭拜先人吗?”

    李敬业听此一问,也迅速正色起来。

    “去过了。”他一一向姜握汇报:他回到长安后,先去昭陵陪葬墓祭拜了祖父,又去了长安外的族坟之地,祭拜了祖母与父母。

    李勣大将军的夫人过世的早,故而早已安葬于族地。

    后来英国公得陪葬昭陵之荣,后人商议着不要惊动先祖的坟茔棺椁,于是只在英国公坟内置了衣冠冢,并未再挪李老夫人的墓地。

    顿了顿后,李敬业又道:“大司徒,算起来父亲已经过世数年,我也做了数年的英国公了。可……”

    在辽东还罢了,人人叫他一声都护,或是李将军。

    可回到长安,许多官员是惯于按爵称呼人的,何况英国公府又是难得的恩典,三代不降等而袭爵。

    “旁人每每称我英国公,我都觉得古怪。”

    姜握看了看他,也是,她对着李培根也是叫不出英国公的。

    *

    时已八月底,过了中秋后洛阳的天一日冷似一日了,马车上都添了小小的炭炉。

    此时李敬业拎起炭炉上的紫砂壶,给姜握添了一次茶水。

    殷勤过后就道:“说起英国公的爵位,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大司徒。”

    姜握其实猜到了他要问什么,果然,李培根很在意的眼巴巴问道:“我的爵位传给顺顺后,还能按照先帝的恩典,不降等而袭爵吗?”

    他女儿,还能不能做英国公啊!

    其实原本,别说按照前朝李唐的《户婚律》,按往前哪一朝的继承法,女儿都是不具备继承资格的。

    就拿唐朝的《户婚律》来举个例子,若一家中有爵位,按照规定是:“公侯伯子男(爵位),皆由嫡子袭爵,庶子听宿卫也。袭爵嫡子无子孙而身亡者,国除,更不及兄弟。”[1]

    也就是说,袭爵的顺序是:嫡子、嫡孙、嫡子同母弟、嫡孙同母弟,而若是这些‘嫡’都没有,庶子袭爵,还需要单独上奏疏来请示一下。

    而且按照降等袭爵的规矩,很可能就是传给嫡长子,正常降二等,传给庶子再多减一等。

    总之,若是嫡庶的子孙都没有,这一枝的爵位,就算到此为止了。国家会愉快收回这个爵位,从此朝廷少一份爵位开支。

    但自圣神皇帝登基,尤其是镇国公主为皇储后,这种《户婚律》里的继承制必然要改的。

    曜初对于‘改’‘创’这两个字可从来不陌生。

    母亲已经给她做了太多的示范。

    这种继承制,当然由她上书要求改制,更名正言顺,于她也更有助益——若是不改这条户婚律,她这个由嫡长女继承的世上最大的爵位,还违法了呢!

    曜初:那不行,长辈们从来教育她,哪怕是皇帝的女儿,也要遵纪守法。

    而此时,她既然违背了继承法,那就只好……把继承律法改掉。

    不过,这条律法的改动,曜初还是很慎重的。

    只是先让女儿有了袭爵的权利,而并没有规定女儿的袭爵优先权——

    若一下子迈的步子太大……曜初并不惮于以恶意揣测下人性:如果规定女子继承优先,譬如嫡长女若优先于嫡长子,那么,会不会许多内心不认同这条律法的公侯伯爵家,忽然就‘生不出’女儿,或者女孩们忽然就容易‘生病夭折’了?

    只怕会的。

    自己吃不上饭就掀桌的行为,在哪里都不会少。

    毕竟,对许多人来说,一个爵位比亲人的命可要紧多了。

    京城中几乎每隔两三年,都会出现为了爵位闹出‘庶子谋害嫡子嫡孙’甚至‘嫡次子谋害兄长’等案件丑闻。

    所以,曜初上书改动户婚律的第一步,也只是让女子先拥有了继承权。

    如此勋贵有爵之家也更好接受——

    比起没有儿孙,爵位就要被国除,那当然还是能留给自己生的女儿更好。

    因在他们心里,女儿还只是‘保底选项’,所以,这条律法改过以后,如李培根一样,准备上书传爵女儿的旧式有爵之家并不多。

    在姜握看来倒也没有很着急:这条律法,原本也不是给旧式人家准备的,更多是为了将来朝上的女爵们准备的。

    **

    比起公文,姜握一向是喜欢看简单明了的各种数据分析的。

    今岁,婉儿还刚给她提交了一份女官的成婚情况分析表——

    自有公主为皇储这明晃晃的例子在前,现在京中勋贵、官宦也多有给出色的女儿招赘的风俗。甚至已经开始蔓延到民间,不少富商也渐行此事。

    毕竟在利益面前,绝大多数人的底线还是很灵活的。

    原本给女儿招赘的人家,都是没有儿孙被迫给女儿找个赘婿。

    可如今是,只要女儿考上官学、尤其是考上了正经官职前途有亮的那种,许多人家就不太舍得这样的女儿嫁到旁人家去了。

    否则若是将来,女儿真做了大司徒那般的位极人臣,自家岂不是要后悔死。

    这种思想的转变,也是在利益和实事面前,潜移默化形成的,甚至很多人都没意识到——

    比如眼前的李培根。

    姜握是很清楚的记得:先帝之时,李培根拜托她照顾顺顺的时候,曾说过,想让姜相帮着女儿留意个好人家,可不要将来嫁过去受拘束。

    可现在,随着圣神皇帝登基,随着顺顺自己的官位眼见的前途亨通,李敬业都已经在打听女儿袭爵,是否能不降等的事儿了。

    而他对女婿的要求也变成了:最好像皇储的驸马一样,做个省心的贤内助!

    没错,唐愿已经变成了许多奋斗于事业女官们,颇为满意的一个模范标准。

    从前女子们成婚,自然要注重出身、家世、富贵,那是因为她们的一身荣辱系在对方身上。自己多聪明,在朝事上多能出主意、在后宅多会理家都没用,只要嫁的男人发昏,她们就得跟着倒霉。

    可如今,她们能去挣自己的官体荣耀,对成婚的标准自然就变成了——别耽误我。

    *

    见李培根眼巴巴望着她,姜握也不绕弯子,很明确对他道:“先帝定了英国公府三代不降等袭爵,自是准的。”

    其实,若是顺顺足够出色争气,说不定还能给她下一代再挣一个‘不降等袭爵’。

    李培根倒没想这么远,他只确定女儿还能做国公,就大大放心。

    问过了他此番入京最悬心之事,李敬业又怕大司徒想起方才之事要训他,于是在腹内拼命搜寻大司徒会感兴趣的话题,努力让大司徒忘记跳树事件。

    还真让他寻到了一件——

    “大司徒,之前吴将军出海的时候,我还去送了呢。”

    “那弘舸巨舰铺遍海面的场景,实在壮观,我说给大司徒听听吧!”

    姜握比较怀疑他的描述能力,也猜到他只是不想挨骂,但事关吴英以及她很在意的航海事,她还是点头,让李敬业这个亲历者,给她细细讲讲。

    是的,自去岁起,吴英终于可以不必镇守倭国,得以放肆出海开辟新路线去了。

    其实这些年,限制吴英的,始终不是船只,而是人才。

    既缺少能代替她镇守倭国以及兼守辽东海岸的女将,又缺少航海的专业人才。

    其实此时的造船业已经颇为发达,早在从前刘仁轨扫平东海之时,就已经有各式各样的战船:楼船战舰,灵活机动的海鹘船,专门哨探和冲锋用的走舸……

    且不但能造船,造船量还很大:仅洪州一地,一年内就可以造海船及双舫上千艘,而且海上运粮也已然纯熟,装载量都达到千石以上。[2]

    而河运海运也越发兴旺发达,如今商人都有着‘风水为乡船作宅。’的俗语,可见船运的普遍。

    圣神皇帝与姜握三年前南下蜀地的时候,也曾经亲眼见过‘舟船之胜,千轴万艘,交货往来,昼夜不歇’场景。

    但开辟海上的新航线,又绝非可同日而语之事。

    是直到一批批的女将到了辽东,以及航海专业的毕业生也到吴英麾下报道后,她才终于能组织舰队出航——

    海上航行,尤其是寻找新路线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不言而喻。若无有一支训练有素配合得宜的队伍,无有专业人才,姜握是不许吴英乱动的。

    此番送到吴英麾下的毕业生,各有所长:除了精于船只驾驶、了解船只构造和维修的专业人员外,还有擅长船舶人员物资调配管理者,专门研究航海上气象与洋流学者,甚至姜握还给舰队配备了专门的外交学院人才,以及经济学院擅长商业贸易的毕业生。

    毕竟出门一趟,肯定不是开空船,必要与各地进行贸易。

    术业有专攻,贸易之事指望航海专业的人才兼任,还是差一点,依旧要辛相学院中调理出来的专业人才顶上。

    用辛相的话说:组织一次舰队出海,也不是小花销,最好能都路上就把成本都赚回来啊。

    “大司徒,我去舰队的每一艘船上都看了。”

    李敬业还在敬业地描述:他也是带领过战船军队的人,但远航舰队自然与作战的船队组成不同,除了航行的主船,还有有随护在侧的马船、卫船、甚至食水船、匠船等皆有所备。

    可见吴英虽然远航之心甚浓,恨不得立马就出发,但准备工作做的并不浮躁。

    也是姜握额外给她写了好几封信来强调安全问题:以国朝如今的财力,说句实在的,千百只船只的耗损是经得起的。一处造船港一年也就造出来了。

    但人才的耗损,真是经不起!

    譬如吴英这一回走,是货真价实带走了一大半的‘航海专业’毕业生。若是有了远航的实际经验,将来各个都是能回来做老师的宝贵人才啊!

    除了叮嘱的信函外,姜握还给吴英画了不少作物的图谱。

    她也很期待——

    在她离开这里之前,哪怕吃不上草莓(毕竟野生草莓也是十四世纪欧洲才开始试着培育的),但或许能吃上红薯和土豆。

    而红薯,在粮食史上,又实实在在是重要的救灾粮。

    哪怕旁的都没有,只寻回红薯一物,从前所有在航海上的投入,都完全是物超所值。

    *

    李敬业很松了口气:果然说起吴将军来,大司徒的注意力就转移了,没有就方才的事儿骂他。

    而此时马车已经从上阳宫驶入了洛阳皇城。

    李敬业望着窗外——

    这次不是找话题了,而是真的特别惊异,指着外面问道:“大司徒,我刚进神都不久就看到了,这正在修建的通天一般的宫殿是什么啊!”

    姜握也随着他的手指望出去。

    “是明堂。”

    天子坐明堂的明堂。

    如今明堂的中心柱已经立了起来,也就是高度已定。李敬业忍不住仰头去看,脖子都快折了才目测出来:“这高要有三百尺了吧,这若是建成了,便是古往今来最高的殿宇了!”

    姜握道:“你既回到洛阳,有看到明堂彻底落成的一天——如今且先跟我去尚书省,说一说方才上阳宫之事。”

    李敬业立刻蔫巴了。

    *

    两人进入尚书省时,倒正好跟要出门的裴行俭撞了个对面。

    李培根脸上的表情顿改,堆起热情笑脸来,与女儿的上峰之一打招呼:“裴相!”

    还不忘赞美:“裴相真是风度翩翩风采如旧啊!”

    然后更热情表示,要给裴相府上送人参。

    吃了他的人参,可要好好照应他家顺顺啊。

    倒是裴行俭看到李敬业后,不由想起一事:“大司徒,若是今日陛下无暇召见李都护,不如让他去拜访一下乐城郡公。”

    “乐城郡公必然愿意听一听辽东之事。”

    刘仁轨一世军功,尽在东海之上。

    如今年老后,倒是越发怀念战场之事。

    姜握点头:“好。”

    人的衰老并不是一个匀速的过程,而是如同抛物线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迅速。

    哪怕刘仁轨这种神人,年近八十岁还能亲自披挂出征,八十五岁还比大多数官员要有精力,能够胜任上阳宫三所学校的教导处繁杂的工作……

    可这两年,精力减退的也实在一年比一年厉害。

    毕竟,刘仁轨今岁,也是要过八十八岁大寿的人了。

    他也预备着再坚持两年,九十岁就正式提出致仕。

    第359章 薛定谔的致仕

    天授六年秋。

    王相府。

    “每至九月上阳宫学子入学之际,当真是忙的人席不暇暖,墨突不黔。”

    姜握听到眼前人如此感概:……

    这两个词,形容忙碌倒是精到——忙的连席子都来不及坐暖,烟都来不及熏黑,是为忙的脚不沾地。

    这两个词没问题,形容每年上阳宫开学之际管事人的忙碌也没问题。

    但说这话的人,是王神玉。

    这就很有问题了!

    他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提交过做上阳宫老师的正式报名表,顶多有兴致的时候去代两节课。

    上阳宫开学再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见姜握幽幽望着他,王神玉才面不改色道:“我说的原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刘仁轨。”

    刘仁轨欲九十岁整而致仕之事,王神玉当然也有所耳闻。

    他对此的评价就是:很难评。

    这些年,他跟刘仁轨对彼此的看法,也很有趣——

    王神玉看刘仁轨:不理解,但尊重(随便你把自己卷成什么形状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不要卷到我)。

    刘仁轨看王神玉:不理解,也不想尊重(想拉他一起卷)但已经认清现实,这个实在卷不动。

    共事同僚多年,也就这么磕磕绊绊过来了,谁也不能拿谁怎么样。

    王神玉又道:“不过刘仁轨欲寻个整十年纪致仕的事儿,与我从前想法倒是相同。”

    姜握点头:“我知道,原本王相是想三十岁致仕来着。”

    王神玉叹口气:“是啊。”

    从少时家族供给他锦衣玉食,就有个要求:家里供给你最高标准的生活质量,你也得入仕给家族做点贡献。起码去混个清贵的闲职,再给家里添一点光彩。

    王神玉觉得很公平。但他当时的打算却是,入仕没问题,反正长辈们也没规定入仕多久啊。

    于是他是从贞观年间就打好了包准备退休的。

    当时恰逢朝廷精简官员,旁人提心吊胆,王神玉如天降甘霖,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老师杜如晦‘大义灭亲’把他这种摸鱼党给踢出官员队伍了。

    结果……

    怎么倏尔五十年就过去了?怎么连皇帝、甚至连朝代都换过了,他还没有退休?

    不得不感慨一句造化弄人了。

    *

    时维九月,秋高气爽。

    两人便没有坐在屋里,而是坐在院中。

    摆着茶点的桌案,是姜握很熟悉的芭蕉伏鹿样式的小几。桌面就着木的纹理修成舒展芭蕉叶形,并无桌腿支撑,而是一只伏身于蕉叶下的小鹿为支点。

    而桌上还摆了几叶真的芭蕉叶,上面放着桂花糕。

    这也是姜握今日过来的缘故之一:除了休沐日来跟好友闲谈,再有就是要从人家府上打包点心走。

    王神玉府上的桂花糕,是阿鲤最喜欢的糕点,以至于去年的秋天吃过,今年四岁的秋天,她还记忆犹深。

    从最早的早桂飘香,那孩子就开始盼着“桂花糕”了。

    其实去年得知小郡主喜欢吃他府上的桂花糕,王神玉早就把方子送了姜握,然而不管是姜宅还是宫中御厨,做出来的桂花糕,总是较王神玉府上的糕点差一点。

    其实姜握对点心不怎么挑,没觉得有什么区别,但阿鲤每次都能尝出来。

    她甚至捧着自己的小银碗去找皇帝,表示:这不是那种好吃的桂花糕。

    不但把御厨愁了个够呛,还把曜初愁了一愁:这孩子怎么长这么多吃心眼啊?

    也就是如今阿鲤渐渐长大,开始上【姜府幼儿教育班】后,在学习上还是越发像她的,否则就她这个爱吃,曜初又要担心女儿随了她显眼舅舅。

    姜握后来想了想,大概是桂花原料不同——王神玉擅养花木,他府上的桂花,确实也比旁处的好。

    于是今年秋日,她就常来王相府上,给阿鲤打包点心回去。

    *

    看着桂花糕,王神玉自然也想起了武赪小郡主。

    他端着茶认真道:“如今小郡主都四岁了,皇储已经两度监国,再不让我彻底致仕,实在是没道理了。”

    是,彻底致仕。

    王神玉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他现在处于一种比较微妙的半致仕状态——

    天授三年七月,也就是皇帝和姜握从蜀地回来的第三个月,他确定了下姜握状态已经恢复之后,立刻第……不知道多少次上书致仕。

    而且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回可算是‘因功致仕’。毕竟,这一年年初,他可是又一次代行了皇后亲蚕礼。

    皇帝依旧没有准他彻底致仕离朝。

    但许他循当年英国公年老欲致仕的旧例——

    在皇城内特许可乘车马,不必步行劳累且不说,皇帝给所有年高的重臣都配备了此等待遇。

    给王神玉的,更特殊一些。

    正如当年李勣大将军的旧例:凡夏日酷暑,冬日严寒之季,不必亲至署衙,可多于府中修养——令朝臣至府中将署衙要事说与王相就是。再有,若无大事,朝会亦可不至。

    说起来,当年每每去向李勣大将军汇报尚书省要事的,是姜握。

    如今,常来王相府中回禀的,正是婉儿。

    姜握:嗯,所以多年前,我就说与婉儿有师徒缘分嘛。

    于是,如今王神玉的状态,比较飘渺,属于一个薛定谔的宰相。

    在旁的朝臣看来,这自然是极大的圣恩——多少人一辈子想当宰相或是一部尚书而不能,然而王神玉却是屡屡求致仕,皇帝还不舍得放人,甚至许他按月上班,都要给他保留宰相的位置。

    其实圣神皇帝的想法,跟姜握很相同:这些年下来,她们已经有了一种不可更改的观点和想法:只要王神玉在,事儿就掉不到地上。

    不是说他做宰相多么功勋显著,而是她们很相信,若有事儿发生,他在,就总有能托底之人。

    但对王神玉来说,他真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因而此时情真意切道:“其实陛下何苦留我这种没用的人呢?又不是从前艰难的时候……”

    他随便点了个例子道:“还记得你在外做巡按使那几年,欲行检田括户事风险极大,因此要选可靠的劝农使。当时你写信回京,选劝农使这件事,是守约去做的。”

    裴行俭当年是对着京城周围县级官员表,一点点筛选扒拉然后又一个个考核出来的。

    王神玉颇为感慨道:“那阵子我看守约啊,累的都快不行了。”

    “故而当年我不得致仕,也就罢了。”实在是少人可用。他当时再走了,真怕裴行俭过劳死。

    可如今又不同了:检田括户事并非一次性,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每隔两年或是三年,总有中央朝廷派下去的劝农使和劝农判官,清查世家勋贵强买土地兼并田亩之事。

    现在要选可靠的劝农使,直接从上阳宫学校里,选出合适的毕业生去就是了。

    除了经济学院内厘清户籍田地的专业人才,还可以搭配法学院毕业生作为监察。

    王神玉是真觉得他可以彻底致仕了:“况且我与辛相、许相不致仕,诸如狄怀英、刘祎之、娄师德、岑长倩那些个比我们年轻个二三十岁的朝臣,如何上来呢?”

    “再有,李文成李尚书,库狄署令,也都是陛下看重的朝臣,更是从最先就跟随陛下的心腹重臣。”

    “尤以李尚书更身有军功,前年已经进位同中书门下三品,等我们三个都致仕后,李尚书也该正经拜相才是。”

    姜握低头看茶里飘散的桂花。

    是,时已天授六年,到岁数可致仕的人,又岂止王神玉呢——

    当年王神玉在司农寺做正卿时,坐在户部要钱,就跟时为员外郎后升任侍郎的辛相打过不少交道。

    两人年岁相差并不多,辛相今年也已然七十有七了。

    只是辛相与许相一向热衷于工作,且常年用乌发膏把自己收拾的精神奕奕,也不会像王神玉一样天天把自己的年龄和退休挂钩,屡屡要求致仕。

    倒是容易让人忘记两相的年龄。

    可旁人会忘记,自己不会。

    辛茂将也曾跟姜握提过:精神真是大不如前了。

    想圣神皇帝登基之时,他刚过七十岁,那时候一点没觉得自己老了。还能亲自带着人去点数上阳宫里的金玉器皿,哪怕是夏日里,都能一转一整日。

    那时诸多公务,他都烂熟于心,朝廷税赋的条律、数据都不必去查档子。

    可现在……辛相不免感叹道:“许多事儿,都到了嘴边上,却就是想不起来了。”

    “更别提自五年前,朝上开始学新式数字:确如大司徒所说,新式数字又简便又能保留算账的过程,不似算筹算盘一般,没法留下计算过程无法验算。”

    辛相略微有点黯然:他年轻的时候是多么擅长账目和数字的人。

    不然也不能一辈子都在户部打转,最后拜相入门下省后,甭管是先帝还是当今圣神皇帝,都依旧许他兼管着户部事。

    可,他这几年学起新式数字来,自己就心知肚明学的颇为吃力而缓慢。

    “就是,人老了啊。”

    “也该给年轻人腾地方了。”

    *

    于许圉师而言,心态也是差不多的:他是如今宰相中最晚拜相的,在这之前,他做了太多年倒霉的礼部尚书,从先太子李弘事就开始屡屡被创,时不时受夹板气。

    因此,他当年是憋着一口气的:都吃了这么多苦(沉没成本太高)了,再不能拜相,将来以宰相之荣致仕,简直是对不起自己!

    而圣神皇帝登基后,他终于如愿拜相。

    至今,也兢兢业业做了六年的宰相。

    许相觉得:也是该致仕的时候了。

    尤其是今岁中秋,他吃着宫中赏赐的石榴,忽然就很思念家乡。他的家乡安州,就盛产软石榴,从汉代起就是贡于帝王的贡品之一。

    如今他在洛阳吃着家乡的石榴,实在是,想要归乡了。

    也是在这一点上,他们跟王神玉不同——

    辛相与姜握道:“我们不似王相潇洒,准备致仕后依旧留在洛阳。”也是因太原王氏族人遍天下,王神玉这一脉从祖父起就在隋朝京城为官,已经惯了长安洛阳为家,他也就无所谓回不回太原祖籍。

    但辛茂将和许圉师不同。

    辛相故乡在陇西狄道(甘肃),许相故乡在安州(湖北),他们早已决定:致仕后归乡养老,落叶归根。

    故而他们此时还不致仕的缘故便是,想要亲眼看到明堂落成,在明堂里上一次大朝会!

    因明堂不仅仅是一座宫殿,更是极有政治象征意味的殿宇。

    正所谓天子坐明堂。

    历朝历代都有关于明堂的记载,从《礼记》中所记载的周朝明堂,到两汉明堂、北魏明堂。

    到了李唐王朝,自然也欲重修明堂。

    只是关于明堂的规制,儒生一直争论不休,于是从太宗一直搁置到高宗年间。

    到了圣神皇帝这里:不必争论了,朕来拍板。

    直接下诏:时既沿革,莫或相遵。自我作古,用适于时。[1]

    原本,高宗年间是讨论出了个大概的方案,比如明堂应该遵照古制,建在城南。但圣神皇帝也给改了:“既为布政之所,何以城南?”

    难道她还要每日从皇城中出去,到城南上朝不成。

    于是直接在洛阳皇城的中轴线上,原本乾元殿的之处,起盖明堂。

    从此,帝王将在明堂之中,上朝布政。

    于是辛相和许相是实在不舍得现在就致仕,尤其是许圉师,他做了这么多年礼部尚书,高宗朝为明堂吵吵的时候,他也忙于搜寻古籍旧制累了个半死。

    如今明堂的中心柱都已经立了起来,大约明年就能完工。

    他们怎么舍得不站在明堂里,作为宰相上一回朝?

    “若得如此,此生宦海沉浮,也算功德圆满了。”

    **

    姜握拎着桂花糕进门。

    才入院门,便见熟悉孩童的身影对自己飞奔而来。

    因是秋日里,赪赪早就穿上了披袄,大红缎面上,绣以一颗颗金色的小杏,衣沿儿处还滚着细细的雪白风毛,托出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儿。

    若让姜握来形容,这张小脸儿,就像是王母的蟠桃园中,一只粉粉白白小桃子,幻化成人形后的样子。

    姜握半蹲下来,正好将孩子接进怀里:“阿鲤。”

    “太母!”

    论辈分,阿鲤该称呼姜握一声姨祖母。而此时祖母也可称大母、太母。

    祖母本就是较为庄重正式的称呼,前面再加个姨字,自不如太母称呼起来简单。

    阿鲤从小学说话时,就是这么叫姜握的。

    如今的阿鲤,虽还差两个月就四岁了,口齿已然清晰灵便,但还是未改称呼。

    除非是在陛下面前,怕只称呼太母混了去,偶尔才会换成祖母和姨祖母。

    姜握抱着孩子软软小小的身子,忍不住问道:“诶,世上怎么会有我们阿鲤这么可爱的孩子?”

    阿鲤搂着她认真道:“因为我们一家都可爱。”

    姜握大笑。

    她望着眼前孩子的脸,想起今日与王神玉的交谈。

    故人老去,稚子新生。

    这世上岁月更迭,大抵如是。

    第360章 明堂落成

    天授七年秋。

    明堂落成。

    姜握带赪赪过来的路上,还抱着她道:“正好再过几日,就是阿鲤五岁生辰了。”

    到时候这明堂里,估计正是热闹鼎沸之时——

    姜握讲给赪赪听:“陛下登基的时候,阿鲤还没出生。那一年,陛下就令神都妇人与诸州百姓入皇城而观,兼赐宴饮酒食。”[1]

    今岁明堂建成,圣神皇帝亦有此恩旨。

    自后日起,准百姓入内而观。

    因此趁着现在无人,姜握先带着阿鲤来看这修好的明堂。

    *

    进门以后,最显眼的当然是中间的巨木。

    史册之上武皇所修建的明堂,在后世也被称为建筑的巅峰之作。

    而明堂的高度之所以能达近三百尺(近百米)而稳立,正是因为这种中心柱结构:“中有巨木十围,上下通贯,下施铁渠。”*

    自然,这巨木不是一株高百米的树,而是以木拼接而成。

    上下通贯的巨木,给人的视觉冲击实在很大,哪怕姜握前世是见过无数高楼大厦,但真正站在这明堂里,还是有一种此巨木能够通天彻地之感。

    更别提还是三头身的阿鲤了。

    她使劲把头仰起来都看不到巨木之顶。

    而姜握看她小脖子仰成这样,便蹲下来,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扶着她的后背:怕她仰过去。

    而这样一扶阿鲤,倒是让姜握想到二十多年前,曜初第一次见到高大的则天门时,她也是这么扶着曜初的。

    而阿鲤都没注意到被姜握托着,小孩子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吸引走了。

    因她仰头望去,上面不仅有通天一般的巨木,还有层层楼阁,各式各样的图案,让阿鲤根本挪不开眼睛。

    姜握蹲下来后,与阿鲤的高度仿佛,她索性也就这样仰头看,从孩子的视角来看这座蔚为壮观的明堂——

    明堂共分为三主层,她们如今站着的一层,大致为方形,分为四部分,象征四时,即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别施以黑、红、青、白四色。*

    而二层三层则皆呈圆盖状,二层按照十二时辰、三层按照二十四节气布局。总体来看,又暗含天地万物时间宇宙之意。*

    故而,圣神皇帝还给明堂另外赐名——

    号曰万象神宫。

    姜握早就发现:在起名、封号、年号上头,陛下还真是很偏爱‘圣’‘神’这两字。

    姜握此时已经提前知晓,因明堂落成,陛下有意明年改年号。

    正是改为‘证圣元年’。

    **

    这一年的新岁,四夷皆以明堂成,多遣使来贺。

    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从未见过’的明堂,这回四夷的贡品,也有许多新奇之物。

    其中大食国,如过去一般,喜欢送‘神兽’。

    曾经就进贡过狮子。

    这一次的贡单上,写的是‘神鸟。’后面的备注是‘体高如马,形如橐驼,飞不能高。然力大能啖犬攫羊,亦多食铜铁。’[2]

    圣神皇帝特意把大食国的贡品单子留出来,待姜握来蓬莱宫时给她看。

    然后颇有兴致道:“咱们一起去看看大食国的神鸟如何?”

    姜握:?怎么皇帝有种带她去认亲戚的感觉。

    在去的马车上,姜握再次看了一遍大食国贡品的描述。

    其实看到前半句的描述,她本觉得这是鸵鸟,但看到后半句吃狗吃羊吃铜铁,她又不确定起来。

    直到与皇帝来到专门豢养贡兽的闲厩五坊,与一人多高的‘神鸟’大眼瞪小眼(神鸟是大眼),姜握才确定——

    这百分百毫无疑问是一只鸵鸟!

    那古怪的食谱多半就是谣传了,大概就像是大熊猫被称为食铁兽一样。

    姜握与鸵鸟面面相觑了片刻。

    而圣神皇帝太了解她的神色,一见便知:嗯,这种‘神鸟’她果然认识。

    但……

    皇帝也随着姜握的目光打量了这只大鸟片刻:这也是神鸟吗?看着有些粗苯且呆。听闻还不会飞,实在是远不如鹤。

    *

    而证圣元年的正月,预备退休的辛相,却在致仕前收到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辛茂将多年经营户部,心系国库,故而在致仕前,便把近年所有他经手过的账目都再细细梳理一遍,预备交代给户部尚书岑长倩。

    而这一年多来,最大的账目,自然就是明堂的建造。

    因兴建明堂是有政治意义在里头的,辛相也明白,这属于该省省该花花。横竖这几年因晒盐法的改进,盐税大有所增,能够少许弥补辛相每次看到‘明堂支出财政报表’的心痛。

    而在明堂修建的一年半里,辛相也曾暗戳戳问过姜握:陛下修此明堂后,不会再修什么行宫了吧?

    这是生怕陛下营造土木上瘾。

    姜握如是回复辛相:洛阳长安均有行宫改为学校,足可见陛下之心意在于民而不在于行宫之乐。

    如姜握所说,现除了上阳宫学校外,长安城外的一处兴德宫,也被改成了上阳宫学校的分校。

    辛相想想,确实也放心了:长安附近,自隋朝起行宫旧址大大小小十九处。

    而圣神皇帝登基以来,巡西京长安两回,却只下令修了一处建筑保存最完整,修缮起来花费最少的行宫,还是修做学校之用。

    而辛相也没想到,在他致仕前,还能看到天上掉馅饼——

    “四夷酋长,以波斯国大酋长阿罗憾为首,请命铸铜铁为天枢,以记述圣神皇帝功德。并召集诸国胡商胡聚钱百万亿!”[3](注:当时的亿代表的是十万。)

    见朝廷发此横财,辛相真是圆满退休再无遗憾。

    **

    证圣元年春,宰相辛茂将、许圉师上书致仕。

    帝准,赐两相县公之爵。

    许相最后一日来到署衙时,其余宰相并六部九寺的尚书正卿,自都来相送。

    连王神玉这种被皇帝特许,无事可不来署衙的宰相,都特意赶来。

    许圉师见此,倒是颇有感慨,与众同僚拱手作别道:“待到秋日,令人给诸位送安州石榴。”

    众人皆道此去平安,一路顺遂。

    *

    与许相不同,辛相倒是没承诺要送给什么给大家。

    甚至走之前,还特意私下来问姜握要了点东西:“如今玻璃制品虽贵重,但只要肯花银钱,各地多少都能买到些。”当然,辛相也不肯花钱就是了。

    “但这眼镜却不同,得试戴了舒坦才行。我这一回陇西道,可上哪儿配去呢?”

    “如今没了花镜,可是不成,便是致仕不再看账目公文,也得看每期的报纸不是?我听说老许走之前,别的都不论,只没忘记去寻库狄署令配了几副花镜带走了。”

    “大司徒,咱们也是多年同僚了……”

    姜握:懂,多配上几副花镜,给您带走。

    她自陪着辛相,去城建署重新试磨成不同度数的凸透镜试戴片。

    最终为辛相选定了合适的度数。

    而除了给辛相配了几副合适现在花眼程度的花镜,姜握还特意让城建署再配了几副度数更高一点的,毕竟随着年纪增长,人花眼的度数还是要长的。

    除了正常的花镜外,还配了茶色水晶磨片的算是墨镜。医书上道,上了年纪的人易得白内障,紫外线也会加速白内障的生长。

    再加上专门用来看小字的手持式的放大镜,总之,姜握最后是把满满一匣子眼镜交给了辛相。

    辛茂将一看都震惊了:“这足够我跟孙神医似的,活到一百五十岁去了。”孙神医的年纪成谜,辛相本人是比较支持一百五这个数据的。

    姜握并不花眼也不近视,因此敏锐地看到辛相进门的时候,袖子是有点鼓鼓的,而且似乎有个想从袖中取物的动作,但再看到这么多眼镜后,又收手了。

    她直接问道:“辛相是不是本来准备给钱?”

    辛茂将:……

    忘了,大司徒能掐会算。

    他只好把袖中的五贯钱都拿出来道:“我原本以为,大司徒顶多给我配个四五副眼镜,所以,就带了这些钱。”

    这也是他们心照不宣之事了,他每回给大司徒银钱,都是五贯。

    纯粹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主打一个仪式感。

    只是,这回他真没想到姜握给他准备了这么多镜子。以至于以辛相的心态,都觉得区区五贯,有点拿不出手了。

    姜握伸手接过来:“这些就够了。”

    这是她这辈子,第三次挣到辛相的钱。

    姜握拎着五贯钱没放下,送辛相离开尚书省:“辛相保重。”

    辛茂将则亲手抱着装满眼镜的匣子,平和笑道:“致仕安养之人,自能保重。大司徒还在朝中费心劳神,才更要保重。”

    他又指了指姜握手中的几贯钱道:“算来我这一世都在户部,从贞观年起,朝廷所铸钱币,每一版我都好好收着。”

    圣神皇帝登基后,铜钱模子自然也改过。

    辛茂将道:“将来,朝上若有新的钱币样式,大司徒务必寄给我一套。”

    姜握点头:“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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