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内定凌烟阁

    证圣元年春。

    姜握赴了两场宰相府的烧尾宴。

    时官位升迁亦或是进士登科,必盛置酒馔,以烧尾宴款待朋僚慰贺。

    至于烧尾二字,正是指鲤鱼跃龙门时,遭得住天雷才能化龙,于是化龙后尾巴还有扛过天雷的痕迹——取神龙烧尾,直上青云之意。

    姜握出门赴宴前,还抱着阿鲤细细讲了何为烧尾宴。

    阿鲤听过后,就扭着小脸去看自己不存在的尾巴。

    之后牵着姜握袖子送她出院门时还道:“将来请太母吃我的烧尾宴。”

    姜握笑道:“好。”

    *

    说是赴了两场烧尾宴,倒也不太准确:因拜相的烧尾宴为最高规则,宰相除了在府中摆宴外,照例还要备一席送入宫中进于皇帝。

    而圣神皇帝收到席面后,本欲宣姜握来同用,然而派出去的宫人才出门,迎面就遇到了大司徒,倒是省了这一趟。

    圣神皇帝见她不宣而至,一想就明白了——

    “朕还道他们二人怎么同一日送了烧尾宴进宫,原来是你的缘故。”

    自辛相、许相致仕,今岁拜相的李文成、狄仁杰都是谨慎周全之人。

    因此两人在府中置宴请同僚亲友之时,是提前商议过,免得撞了日子。

    若是两位新宰相烧尾宴同日,朝臣们只怕要为难死,这可去哪一府的好啊——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先帝年间同期升迁(还不是拜相)的两位朝臣彼此别苗头,觉得既然是同日接的圣旨,凭什么你先我后的。

    非把烧尾宴定在同一日,看同僚们到底来参加谁的。给相关的朝臣们为难的,心里觉得这两位都不是啥好人。

    而到了李文成和狄仁杰这里,两人为了谁府上先半宴席还谦让了一回。

    官场讲究资历本分,若算踏入官场仕途的年份,自然是李文成短一些。

    但于狄仁杰来说,他既认阎立本做老师,又曾是大司徒第一年为副贡举考官时考中的进士,他是自认后辈的,寻了李文成好几回,表示绝不会僭李相之先而办宴。

    甚至还寻姜握出面论及此事。

    姜握还对文成笑道:“你们两位再谦让下去——宰相府上不办宴席,其余升迁的朝臣更不得办,都在眼巴巴等着呢。”

    譬如循序升迁为吏部尚书的刘祎之等人,也得置宴款待亲友,都排着队等着呢。

    李文成方首置烧尾宴。

    两人这番谦让,圣神皇帝自然也有所耳闻。

    因此,今日李文成和狄仁杰同日送了烧尾宴进宫,她还略有些诧异。

    直到姜握不请自来,皇帝就懂了。

    果然,姜握道:“烧尾宴送入宫中奉给陛下,需选吉日。我替他们选了个吉日。”

    然后,她就按着自己选的吉日,来皇帝这里吃席了。

    一席最高规则的烧尾宴,足有数十道菜。

    哪怕李文成和狄仁杰都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但给御前送宴,自然不能打折扣,是十足十的两席最高配置烧尾宴。

    以蓬莱宫桌案之大,都有些摆不下这珍馐满目的两席烧尾宴。

    这两席,都够帝相二人吃十天半个月的了。

    于是皇帝便让姜握选了几道菜肴留下后,便召来今日轮值的千骑卫统领,让她将这两席烧尾宴领了去,分与其余当值的女卫。

    每日在蓬莱殿御前、以及南北宫门要道(比如离帝王寝宫比较近的北面那著名的玄武门)轮值戍守的千骑女卫,足有数百人,自不会浪费了这烧尾珍馐。

    千骑女卫们谢过陛下恩典,很快用食盒欣然运走了满桌珍馐加餐去也。

    而帝相两人留下的菜肴,也并不是多名贵的佳肴,只是素日爱吃的。

    姜握先舀了一盏汤递给皇帝。

    是用山地参、花菇同炖的羊汤,应当是羊选的好,闻之清香,饮之醇厚鲜美,并没有任何的膻味。

    这是文成府上烧尾宴的一道汤,姜握一见就留下来了:文成在西北多年,她府上最会料理牛羊肉。

    而帝相二人,就这样边对坐用膳,边说起了一件大事——

    圣神皇帝一朝的凌烟阁。

    *

    其实早在起建明堂时,圣神皇帝就在思考这件事了。

    并且在明堂的一层,专门留下了一间功臣图阁。

    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要留出一间挂功臣图像的书阁来,实在不是问题。

    甚至别说圣神皇帝一朝了,便再往下推十代帝王,要在这明堂里寻阁挂功臣图,也是尽有的。

    圣神皇帝道:“朕登基七年有余,已有旧臣宰辅致仕,也该议一议凌烟阁了。”

    姜握捧着手里的汤碗,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含元殿上群臣林立,李敬玄质问她:“姜相可是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当时她说……

    姜握的回忆与现实的声音融为一体。

    她转头,是圣神皇帝在说起她当年之言,显然,两人又同时想起了同样的事情。

    “我此生,为何不能上凌烟阁!”

    其实当年,姜握说这句话的表情,圣神皇帝并没有看见。

    虽则当时已然是二圣临朝,她也坐在丹陛之上,但当时姜握这句话不是面对帝王说的,她是转过身面对着质问她的李敬玄,面对着文武百官说的。

    故而圣神皇帝当日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熟悉而坚定。

    不过圣神皇帝虽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看到文武百官的神情。

    当时含元殿上的臣子,除了还在世的李勣大将军,以及王神玉裴行俭等寥寥几人,神色没什么变化,绝大部分臣子都是吃惊的——

    姜相居然真的想上凌烟阁,而且,她居然当众说出来了!

    当年,所有朝臣们会吃惊,会在心里腹诽。

    然而如今,哪怕皇帝还未正式在大朝会上提出本朝凌烟阁之事,但她也能想到,一旦提起这件事,朝臣们会是什么反应。

    果然,月初大朝会上,圣神皇帝一提此事,朝臣们的都颇为心旌动摇。

    尤其是凡是着紫袍者,都忍不住想一想:不知陛下第一回 定凌烟阁之图,会选多少臣子入内?

    有人便忍不住要算起来:若是选十个,似乎有些危险,但若是选二十四个,是不是能有我呢?

    但是,这一回定凌烟阁之事,已经没什么人关注姜握了——反正大司徒总是会上本朝凌烟阁的。

    这属于一定会有的、无需讨论的一个名额。

    **

    王相府。

    两位已经内定保送的凌烟阁(亦可称为明堂阁)之臣,正在赏花聊天。

    姜握曾经以为,宫中海棠以及她府上的海棠,已经是花开如锦云霞灿漫的瑶池佳品,后来才发现,王神玉这里,真是什么花都养的好。

    她赞过后,却听王神玉道:“这便是术业有专攻吧。”

    姜握:……

    一个都要上凌烟阁的宰相,说出‘养花’才是他的术业专攻,若是让其余还在宦海沉浮的朝臣们听了,得多心酸啊。

    而王神玉对自己即将入凌烟阁之事也颇多感慨——

    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配:王神玉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去岁与姜握说起他‘无用,不重要’,也只是说现在的朝廷已经有辈出的年轻人,再留他宰相位没多大用处了。

    但从前,他也是主备过旱灾,亦是资考授官、捡田扩户、贡举改制等事的主理者之一。

    他有时候回头去看,都惊异地要夸一夸自己:我还干过这么多事儿呢?

    于是此番,他的感慨多是:“若杜师地下有知,一定惊讶坏了。”

    杜如晦当年只把这位学生调到司农寺去,自是知道他为人懒散,是指望他干好本职工作,能够看好司农寺就行了。

    杜相必是想不到,将来这位学生,历经三朝,跟自己一样做了宰相挂入了凌烟阁。

    两人赏过花喝过茶,王神玉又盯着她问道:“六月,可就是刘仁轨的九十大寿了。”

    姜握左顾右盼看风景。

    她知道王神玉是何意:他从前是数次表示过,我总不能比刘仁轨致仕还晚吧。

    可今岁,刘仁轨过了九十大寿,就要上书致仕了,王神玉还特意去乐城郡公府确定过此事。

    一想刘仁轨都要彻底致仕了,他却还处于一种特殊的宰相状态,王神玉就觉得这世道没有道理了!

    他问姜握道:“难道真要到‘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这般九十而不能致仕的日子?”[1]

    姜握努力说服他看好的方面:“王相八十岁,就过上了原本九十岁才能过的‘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的生活,是不是很欣慰呢?”

    王神玉看了她片刻后,点着头道:“怪道人说‘慈不掌兵善不为官’,当真如此。”

    姜握:……这不是连自己都损进去了?何等杀敌一千自损一千啊。

    *

    证圣元年秋,上阳宫开学后,刘仁轨方上书致仕。

    次年,证圣二年春。

    乐城郡公刘仁轨无病而老,逝于洛阳,终年九十一岁。

    帝为之辍朝三日,令在京百官以次赴吊,册赠并州大都督。

    诏陪葬乾陵,谥曰文献。[2]

    第362章 纸币

    证圣二年春。

    姜握将一贯钱放在一张桑穰纸上。

    *

    来到这里数十载的时光,她曾参观过许多长辈、亲友、同僚的收藏——

    譬如她曾经作为一只搬运鼠,不断把两位师父的藏书带给彼时被困在掖庭的武姐姐看。

    比如曾令她叹为观止的孙神医医书典藏、药材收藏。

    再比如受邀参观王神玉搜罗的佳品花木;阎立本、王鸣珂这种爱画之人收集的画作;辛相收集的各种钱币……

    甚至姜握自己也是个收藏家:她乐此不疲收藏各种‘名人’的真迹手稿。

    之所以是引号的‘名人’,自是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定义。

    毕竟按此世的现实来说,姜握如今也算是名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假如她这位大司徒手稿,与如今文学院的学生张若虚的诗词手稿,放在一起告知世人只能选一张带走。

    这世上大概只有她,会选张若虚的手稿。

    总之,姜握实在是参观过许多收藏的。

    然而刘仁轨的收藏,依旧让她有些意外。

    *

    去年秋日,刘仁轨上书致仕。

    如此历经四朝(高祖李渊的武德年间,刘仁轨做了第一个官从九品参军),传奇一世的老臣致仕,史馆与报社都应派出官员来专访,以期获得刘相本人第一视角详细资料。

    但……

    无论已经是史馆掌固的裴韫,还是如今已做了两年主编的周荞,对于上门去‘单独面对且要深入采访’刘仁轨,均十分打怵。

    无它,这两位都是上阳宫高等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

    既然是学生,谁能不怕教导处主任呢?哪怕是好学生,也不可能永远不犯点错。

    她俩原本是准备一起登门拜访,一来不打扰乐城郡公两次,二来(主要原因)也可以彼此鼓励安慰。

    不过,就在她们鼓起勇气真正出发之前,听闻大司徒要登门拜访乐城郡公,亲送重阳节礼。

    两人如遭大赦,一起来到尚书省,请求跟大司徒同行。

    姜握一边应允,一边淡然表示:乐城郡公只是严肃了些,有什么好怕?

    周荞眼睛亮亮望着姜握信服点头——自多年前姜握把她从江南西道罗家带走,周荞对姜握一直有种毫无道理的盲目信任:果然是大司徒,什么都不怕!

    倒是裴韫低下头,为大司徒这句话偷着笑了一下。

    作为裴行俭的女儿,她曾听父亲讲过一事:先帝年间,还是尚书左仆射的刘仁轨从辽东归来,进院的时候,王相、姜相与裴相三位宰相如同蹲窗口的猫猫一样欢迎刘相。

    结果被刘相一句‘怎么还闲着在窗口看风景’吓得三位宰相当场作鸟兽散。

    谁不怕刘相呢?

    *

    当日的乐城郡公府。

    裴韫和周荞,像两只乖巧的小鹌鹑一样坐在下首,静候大司徒与乐城郡公寒暄。

    而刘仁轨在搞明白史馆和报社的来意后,静想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他漫长的过往,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而沉思片刻后,刘仁轨起身,要先带她们去看看自己入仕七十余年来从未中断的收藏。

    专门收藏起来的一类或者几类物件,多半是出于爱好,亦或是对自己有重大意义。

    姜握在走进刘仁轨的收藏室之前,有想过如刘相这般的卷王和狠人,他专门收藏之物会是什么?

    是他每一任官职的鱼符以及吏部任官文书?是他每到一地为官,为百姓所做之事记?是他曾经扫平东夷各国时取回来的战利纪念品?

    直到进了专门的一处小阁,姜握才发现,都不是。

    是纸。

    没有任何字迹的,各种材质的纸。

    裴韫和周荞都是出版署出身,对纸张再熟悉不过了,她们很快发现,乐城郡公收藏的纸张,应当是按照年份来的——

    从现在她们极少能够见到的粗糙的苎麻纸,以及旧麻布衣裳捣碎为浆做成的粗麻纸。

    到贞观以及高宗早些年,专门用于书写公文的剡纸。

    以及这些年因剡纸原料剡溪藤快要被砍绝,故而由出版署研制改进的公文用纸:夹江竹纸和楮皮(构树皮纸)

    ……

    各种不同的纸张。

    乐城郡公为何要收藏这么多纸。

    刘仁轨望着这不同时期的纸张道:“我少时家贫,又逢隋末乱世,无以为学。”

    能读书认字,可以靠祖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几本书,再去蹭学。

    但写字练字就不行了,实在买不起纸笔。

    “凡有闲暇,就折了树枝在沙地上练字。若无沙地,就在空中写。十数年未有间断学业。”[1]

    这养成了他后来收藏纸的习惯。

    而姜握望着这满屋的纸,更加确认了一个她从前就明白的道理:刘相并非是做官才这么卷,而正是因为他这么卷,才有机会从隋末乱世走出来做官,才能够一步步做到宰相——毕竟,刘相的官途从来不顺当,等他被调任辽东,终于真正有机会建功立业的时候,已经快要六十岁了。

    在此前,他几乎做遍了各种地方官职。

    若无此‘卷到极致’性情,估计在之前无数波折中,早就停下脚步了。

    刘仁轨伸手拿起如今市卖的最便宜的粗麻纸。

    不但收藏各类纸张,他还格外关注各种纸的价格。

    “如今粗麻纸之价,折换成粮米(银钱毕竟有波动,兑换粮米计价更为准确),比起五十年前的麻纸,足有几十倍之差。”

    这个数字,姜握也是有数的:若不能不断降低纸的成本,如何能加大报纸的发行量?增加知识的传播度?

    哪怕手里是最廉价的粗麻纸,刘仁轨依旧是很爱惜地轻轻放下,然后用石块压好。

    他转头对姜握道:“故而当日,听闻大司徒要办学,我实在忍不住归朝。”

    刘仁轨想要亲眼看到:学子们学有典籍,书有其纸,各能成业。

    他自隋末走来,见这世道如从黑暗走向熹微黎明,再走向华光愈亮——

    “此生,无甚憾矣。”

    **

    这一年春日,在率百官祭拜过乐城郡公后,姜握回到家中。

    她将一贯钱放在一张桑穰纸上。

    有一事她想了很久,如今应当也可以试着去推行了——纸币。

    其实如果不限定于官方纸质货币,其实早在宋朝交子前,就出现过类似于纸币的货币形式。毕竟,拎着一串串的铜钱做交易,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尤其是大宗买卖,光拉铜钱的车可能都要雇好几辆。

    汉武帝时就曾发行过白鹿皮币,当然一张代表四十万也实在是太黑了,并不算是真正的货币。

    而此时,也早有柜坊(类似后世钱庄,用于存放与借贷钱财),会发行一种民间飞钱。

    在姜握跟崔朝还没有太熟的时候,就听说过他替晋王管着的产业里,就有柜坊。

    当然,飞钱与其说是纸币,不如说是一种‘支票’或是‘信用券’。

    不过话又说回来,纸币的本质,也是一种信用券。

    用一张纸以及上面印成的数字来代替‘真金白银铜钱’,靠的正是一种‘信用’。

    只是,是国家和朝廷的官方信用。

    故而历朝历代,自宋发行官方纸币,一直到清朝,甚至民国,纸币就在正常流通与崩溃之间循环往复。

    说到底,崩坏的是朝代与经济制度。

    就像哪怕姜握所在的现代,也有震惊世界的津巴布韦恐怖通胀货币崩溃,还创造了一张纸币上,甚至印了‘一百万亿’这样的世界纪录。

    被称为人类史上的货币奇观,也是悲剧。

    姜握拎起了一贯钱。

    如今朝廷的信誉在无疑是靠谱的:国家安定富强,连民间柜坊的飞钱都多有商人使用,官方发行自然更有保障。

    而限制纸币的,更多是技术问题。

    一则为纸张成本。

    正如刘仁轨所说,以从前的纸张成本,纸都是奢侈品,何况是做纸币。若非做成大额,还不够赔本的。

    尤其是做纸币的纸张肯定不能是粗糙易损的最便宜的麻纸,必得是坚韧与能印刷清晰俱全的上等纸张。

    这成本就更高了。

    而这二,就是技术限制——原本唐朝的印刷术只处在一个起步期,绝大部分的书都是手抄本。

    然而书能手抄,这纸币总不能手绘。

    尤其是钱币与书籍报纸还不同,书本上的字迹略微模糊一点也不妨碍看,但纸币对印刷术的要求,就实在高多了!

    必得雕刻技艺精湛,能清晰印出各种花饰、图形、文字和官印,才能令伪造者难以按照刻印。

    否则,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钱啊。若是官方印钞技术不达标,那估计不出一年,就会假的纸币满天飞,

    直接崩溃掉。

    当然除了印刷各种边饰、屋、木、人物等图案来防伪之外,如宋明清等朝代,还会通过给纸币编号,加上官方特质的印泥等多重手段来防假//币。

    然而这些的前提,都得是印刷术的进步。

    于是过去这些年,姜握只想过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去试着推进。

    但现在,技术的门槛,应当勉强能达到了。

    她一枚枚数过铜钱——

    待到下次再见,辛相可就不能用带不动那么多钱为由,只给她五贯钱了吧。

    **

    “给纸币上画图?”

    姜握点头:其实现代纸币上喜欢印人物和风景,大概也是传承自古。

    自宋代交子起,纸币上就多印各种人、屋、木等图,且会多色套印,还时不时改版图案,与时俱进的防伪。

    王鸣珂很是新奇而欢喜:“能把我的画印在钱上?”想想好像过于美妙了。

    想当年她每回替姜握写定制话本,都会收润笔费。

    可这次,如果能把她的画印在钱币上,那真是可以不收润笔费了!

    王鸣珂立刻提笔,准备认真记录姜握的要求。

    “你想让我画些什么?”

    “女娘。”

    “军中的女兵,在朝上的女官,治病救人的女医,上学念书的小女孩……”

    王鸣珂怔住了:“你要把她们印到钱上去吗?”

    姜握点头。

    她从想到纸币的时候,就想这样做了:从前父母也会收藏各版人民币为纪念。在第三套人民币的一元纸币上,画了一个女拖拉机手:梁军。

    她是新华夏成立以来,第一个女子拖拉机手,后来,她也组建了第一个女子拖拉机队。

    其实新华夏刚成立的时候,城镇女职工人数也只占全国职工总数的7.5%,且绝大部分还都是从事纺织业。[2]

    正是一个个如梁军这样的女性,走向了各行各业——

    她们让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些事,女娘也是可以做的。

    而在此时,姜握也要把一个个‘她们’印在纸币之上。

    *

    蓬莱宫。

    姜握来向皇帝回禀第一版纸币的图案之事。

    与后世许多国家的钱币,比如英镑上会印女王不同,在中国古代印帝王图像在钱上却是不可能的,起码短时间内,普遍的认识是无法被改变的——

    华夏历朝历代,见帝王御相如见帝王一般,臣民是要好生供奉的。

    比如宋朝战乱时,许多臣子和百姓,会因为护送皇帝一张御画而牺牲,还有臣子宁死不降的时候也会选择带着御像殉国而死。*

    所以钱币上的人物像,不可能是圣神皇帝本人。

    然而,皇帝御容虽不能绘于钱币,却不代表旁的不能——

    姜握进门,就见皇帝举起两张亲笔勾勒的线条图:“你觉得哪一张放到纸币上更好?”

    一张是【日月悬于圣神皇帝登基的则天门之上】的风景画,还有一张,却是更为生动活泼的【上阳宫校门口猞猁与仙鹤】的动物画。

    两人一同选中了日月悬于则天门上的那一张。

    毕竟第一版纸币,还是以风景人物为主。

    而姜握则坐在帝王身侧,笑道:“其实陛下御容要绘于纸币之上,也不是不能。”

    她向皇帝介绍起——非流通性绝版纪念币。

    第363章 大司徒的货币议事

    证圣二年,端午前夕。

    尚书省都堂。

    三省宰辅、六部尚书以及涉及钱币的相关署衙朝臣,俱列坐参加议事。

    只是与之前的议事略有不同,此次除了各部的主事官员,还有不少些年轻的官员搬了桌椅板凳坐在一侧。

    也就是说,一向只有紫袍绯衣的尚书省议事,出现了不少青碧色。

    似是看出有些朝臣的不解,在主座上落座的大司徒,开口解释道:“今日要议的,有诸多银钱、成本、账目事。”

    “这些经济学院的学生在侧,以备随时术算。诸位若有疑惑,可随时提出,当场验算。”

    不少朝臣这才注意到,坐在墙边的学生们面前的桌上,都摆着麻纸、铅笔、算盘、算筹等物。

    也就是说,今日大司徒召集议事,主要是为了铜钱与纸币之事?

    自大司徒提出纸币来,朝堂之上有不少疑惑以及异议。

    大司徒之前回应的不多,看来今日是要一并回应了。

    *

    果然,很快有数位女吏鱼贯而入,给每一位官员面前放下一份木夹板。

    打开来看,里面正是数张代表不同钱币数目的纸币。

    大部分官员先关注的,其实是钞票的质量——

    这些官员,谁家中没有些产业,于是他们多少都是见过飞钱的。且飞钱的面额可比纸币这种五十文、一百文等数额高多了。

    民间柜坊发行飞钱,类似于支票或者说是存折,便于商户存储和支领钱财。其中最要紧的当然是重视防伪,最怕的就是人伪造了自家的飞钱来取钱。

    于是每个柜坊都有专门的私密印记,花大价钱请专门的印刻师与鉴印师,属于各柜坊最密不外传的核心技术。

    与其余朝臣,拿起纸钞来多关注质量不同,李文成的目光却是在一百文的纸币正面的图案上停留了半晌。

    背景虽寥寥几笔,但看得出是她熟悉的西北城池,而画上有戍卫的女兵、正在屯田的女农以及在筛选稻谷的育种女官——她早听姜握和王鸣珂讨论过,要画的各业女娘很多,现有的纸币数额上放不下,于是一张图上往往不只放一位女娘。

    李文成忍不住伸出去抚摸了下熟悉的西北风貌,与这些她曾经见过无数回的场景。

    之后,才收敛心神,站在宰相的角度来审视这印出来的第一版样币。

    方才她抚摸过纸币,已经认出了纸张:这不是单纯的楮纸,还夹着桑穰(桑皮单独剥出来的一层)与棉花。

    纸页有一种特殊的韧性,看起来不明显,但上手一摸一捻,触感颇为独特。

    光这种纸张,就是从前未见过、未在市面上流通过的纸,也就是说想要造假首先的突破新的造纸术。

    “李相,您看这是明暗双纹吗?”

    李文成听见这一声,转头去看旁边的狄仁杰——

    狄相不愧是大理寺出身,观察细致入微,旁人或是看纸币材质,或是看上面的图样与刻印,唯有狄仁杰很快看过这些,然后对着光把纸币变换角度,很快发现了异常。

    “这是川纸中特有的‘水纹纸’吧。”

    狄仁杰看向库狄琚,见她颔首便知自己没有认错,欣然在心里表扬了自己一句:不愧是我。

    蜀地特有的水纹纸有明暗两种印花。

    这还是之前姜握与皇帝入蜀后,无意中发现的,后高价(除了银钱外,皇帝还给出了一个子爵的爵位),将此家传技术收于官中。

    李文成也拿起来对着光线看过,果然纸币明暗如水纹之印,颇为称奇。

    这才又看向纸币正反两面——

    纸币正面是钞额数目、复杂边饰以及人物风景图画,反面则以文字为主:刻有圣神皇帝尊号以及年号、纸钞出户部编号,以及官府印章,并一段律法文字,写明造□□的严重后果。

    狄仁杰看到这段文字还挺亲切的:还是他带着法学院的学生,参考前朝私铸□□的律法,拟成了一条新律。

    因纸币并非黑白单色,而是朱墨间错,多色套印,因此这段律法中多有朱字如血,尤其是‘斩’这个字,看起来更为触目惊心。

    今日的大议事,甚至连王神玉都到了。

    他此刻看过纸币,尤其是听狄仁杰提起暗纹,就与姜握道:“纸币的这些防伪之作,不光朝廷知道,还要百姓能知能辨才行。”

    得先知道什么是真的,才不会被马马虎虎的假货就骗到。

    姜握点头赞同,后世发行纸币,也亦有‘刊之印文,编之敕令’的公告之举,更在各地设置‘辨钞吏’,来帮助民间鉴定纸币的真假。

    而姜握此时要宣传真钱假//钱的辨别,甚至比历史上的‘编之敕令’的宋朝更方便:报纸。

    **

    看过制钞署纸币的质量,哪怕许多朝臣不是内行,也能感觉到若要仿造这样一张纸钞的难度和成本。

    通过宣传让人民熟知真钱假//钱的区别。

    同时又有技术门槛,卡住假//币的制作。

    而且,听大司徒的意思,还时不时要更换雕版花样和模具。

    再配以律法,造假//钞以不赦之罪论处。

    以上的几条累加,纸钞的安全性倒算是有保障,毕竟说实在的,哪怕不是纸币,从古至今铸造假铜钱的事儿也从未断绝过。

    毕竟造假//钱这种暴利行当,无论钱币是什么形式,总会有亡命徒前赴后继的以身犯法。

    但是……

    正因这纸钞的质量很好、技术先进(甚至超出了许多朝臣的想象),哪怕上面印的面额,是从五十文起步,不少官员还是要问一句——

    “大司徒,这纸钞不知成本如何?”若是成本太高,岂不是需耗国库?

    依旧是库狄琚发言,表示统算下来,成本低于开支,将来技术再成熟一些,还能将纸币的面额再降低一点。

    具体的各项成本,属于机密数据,各宰相和户部尚书可知,其余官员只要问得一句,不赔本也就够了。

    毕竟……

    ‘铸币署’如今铸造铜钱,有时候还是赔本的啊!

    没错,其实朝廷铸币发钱,并不是现代人会调侃的:某某国‘印钞机’又启动了,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其实此时朝廷每年铸币投入民间流动,是要绞尽脑汁才能不赔钱,或者说少赔点。

    姜握直接点名:“周署令,报一报今岁铸币的耗用。”

    铸币署的署令,连忙翻开带来的公文,开始迅速报数据。

    旁边的经济学院学生,也都在飞速的记录和验算。

    其实姜握从前只是宰相之一的时候,她对公文的喜好尚不能明显影响到所有署衙。

    可如今她做大司徒都已经九年。她偏好的公文形式,就渐渐变成各署衙更多使用的形式。更重要的是,皇帝明显也更看重此等公文——

    少浮词陈调,多简洁之语,更要多具体的实例和数据。

    于是铸币署也完全不绕什么弯子,开始直接汇报铸币的成本:

    “鼓铸钱币,铸一钱的成本大抵如下:需运铜、铁,矿悉在外地;另有物料火工之费;若稍加工铁钱牙样,则费一钱之用,始能成一钱”。[1]

    也就是说,花一个铜钱的成本,才能铸造一个铜钱。

    其实就算‘无利润’,还都多亏了这些年冶炼技术有所进步,才能达到铸币基本持平,之前基本都是亏本的!

    姜握倒也不意外:之前她研究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就看过苏辙所作的《与王介甫论青苗盐法铸钱利害》,里面就明确写过,官钱‘大率无利’。

    到了后来,更是拉胯成了‘坑冶尽废,每铸钱一千,需用本钱一千四百’。[1]。

    姜握还在想宋朝,就听库狄琚开口了:“不对,若花一钱造一钱,朝廷还是赔本的。”

    她开口说完,铸币署的署令一愣:“库狄尚书何出此言?”

    如今库狄琚已然是兼任工部尚书——

    正式接到这个任命,收到工部尚书鱼符的那一日,库狄琚还忍不住去与姜握道:“当年大司徒不得不辞相位,离开京城去做巡按使。”

    “当时我心中日夜担忧,恐朝上有人借工部之手,要吞并了城建署。”当时的工部尚书也倾向于东宫太子李弘,在城建署营造之事上,多少会为难一一。

    还好是天后摄政,才保得住城建署。

    但其中诸多琐事的为难、窝火、步步小心,库狄琚也不愿再回去想。

    可如今,却是她这个城建署署令,将工部一并兼管!

    这世上的风水轮流转,转的她实在是太舒坦了。

    但正因库狄琚并非从寻常官员升迁之道,走到六部尚书之一,因此她能看到一些旁的官员会忽略的方面。

    此刻库狄琚就问道:“铸币的成本——铸币署官吏卒工俸禄之费、公文笔墨成本之费、甚至署衙公厨之费,这些都未算吧。”

    也就她会这么敏感:因城建署在创建之初,完全是自负盈亏,得不到户部的拨款。其中俸禄(人工成本)可是不小的一块开支。

    然而铸币署这种官方机构,习惯了是由户部一起发工资的,而且里面的官吏卒工都随时可能会被调到诸如‘掌冶署’‘造器署’等将作部门去,因此铸币署是习惯性的不把人当成成本的一部分。

    此时听库狄署令这么说,铸币署的官员脸色都跟炉子一样红了起来:别算人工费啊!

    要是这都算上,那,那我们署衙岂不一直是朝廷的赔钱买卖?

    而且是干的越多赔的越多的那种赔钱行当。

    然而随着大司徒一声令下,很快铅笔写字的沙沙声以及拨算盘的声音就响起——

    用库狄署令纠正过的方式算过账目后,每年朝廷铸币流入市场,确实是赔钱的。

    造钱反而赔钱,你说这事儿整的!

    也难怪辛相素日看铜子儿叫一个心疼:花钱也就罢了,铸钱也是‘花钱’!

    **

    想到辛相,姜握手里一直把玩着一枚铜钱一顿。

    辛相在致仕前还上过一封奏疏,涉及缺钱。

    不,准确来说,是缺铜。

    其实我国的矿产一直是不够用,铜钱短缺是从贞观年间就有所显现,在历史上,终唐一朝会越来越严重,甚至闹起钱荒。

    历史上,唐代律法曾数次规定:“市井交易,以绫罗、绢、布、杂货与钱兼用。”“十贯钱已上,即须兼用匹段。”*

    后来荒到一定程度,国家还直接用律法逼迫官员和商人把铜钱拿出来,不得囤积,定‘积钱以七千缗为顶’,多的一旦被查到就没入官府。

    甚至,还不许民间铸铜器,要求佛像等均不准用铜,搞得女娘们都差点没有铜镜照。

    缺铜程度,可见一斑。

    而至于金银……

    姜握又想起多年前与辛相的一次对话。

    那是她告知辛相倭国有大量银矿之前——

    她拿着一枚大食国的银币问当时的户部尚书道:“辛尚书,除了咱们用铜钱于市,许多番邦外族,都是用银币的。”

    当时辛茂将就对她解释道:“

    姜侍郎(彼时姜握还只是吏部侍郎)是长在宫闱内的,大约见多了金银器皿。但实则,大唐的金银矿都很少——朝中还有定规,六品以下官员,不得用纯银器皿。”

    想用银币来代替铜币,非得有大量外贸以及大量白银流入后才可行。

    当时姜握就在想:与西域贸易往来,商人们用的既然是铜币,自多有铜钱外流。

    可以说……给本就不富裕(铜)的家庭,雪上加霜了。

    因而这些年,从倭国一船船运来的银矿,其实在本朝流通的不多,绝大部分都用于了对外贸易,极大减少了中原之铜的流出。

    比如吴英出海,带走的肯定也不是本国的铜钱货币,而是就地取材,从倭国走的时候以金银装船。

    同时朝廷在各州,尤其是胡商来往最多的两京东西市(长安)、南北市(洛阳),都设置官方银坊。

    令民间商人也便于兑换金银进行贸易。

    其实能从官方用铜钱兑换金银,商人们也乐于如此:一来铜币占地太大,每回出门拉那么多铜钱占了多少货物的空间啊,极为浪费。

    一来也是,许多西域国家根本不认铜钱啊!收藏一个两个的没问题,但大宗交易,人家就认本国也能流通的金银。

    故而这些年来,姜握也算是拆东墙补西墙,拆倭国的墙,补本朝外贸铜钱外流的口子。

    **

    她看向手里的第一版纸币。

    因纸币的成本问题,第一版纸币最小的数额也定成了五十文。那么大多数百姓,日用的还是铜币——一下子要花出去五十文,在百姓眼里就不是随手的支出了。而五十文以下的钱币,也比较便于携带。

    纸币也只是加速钱币流通,便于生产物资交流的一种方式而已。

    毕竟之前曾有州县官员上过奏疏:因本地铜钱多被南来北往的商户通过买卖带走,本地铜钱吃紧,有的州县不得不禁止钱币外流,但如此一来,此地便商贾绝足不来,又很影响本地百姓的生活。[2]

    随着生产水平的发展,商品流通的加快,金属货币的短缺会越发明显。

    纸币在人类漫长的货币史上产生,亦是有其必然性的。

    姜握将手里的几枚铜钱掷于纸币之上。

    **

    这日的大议事结束后,姜握来到了将作监。

    然而见到她,王鸣珂没有往日的欢喜,她只是从堆满了纸张的条案后抬起头来:“太忙了。你自己坐自己倒茶喝啊。”

    等姜握坐下,她又警惕抬头看向落座之人:“你不是来给我布置新公务的,对吧?”

    姜握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是来看望好友的。”

    不知为何,姜握看王鸣珂的眼神,还觉得颇为熟悉。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王鸣珂倒了一杯,然后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王神玉说起‘慈不掌兵善不为官’时,看她的眼神嘛。

    果然姓氏相同,祖上是一家人啊。

    第364章 艺术学院

    将作监。

    丹青院。

    王鸣珂在抬头警惕问了姜握一句‘有无新公务’后,就又埋首作画。

    倒是立在鸣珂桌旁的隶芙,边帮着鸣珂换颜料碟、换洗笔用的磁缸,边抬头对大司徒歉然一笑。

    从前的宫女,如今的丹青院画直隶芙,从‘王皇后时代’起就属于王鸣珂的智囊,也是当年王家替王鸣珂选的外置版【宫廷生活大脑】。

    只是……隶芙除了在规矩和察言观色上,比王鸣珂强许多,其余的,尤其是脑回路这件事上,常常跟王鸣珂有志一同的跑偏。

    比如,姜握是后来才知道,王鸣珂曾经误判先帝与崔朝的伴读关系时,也得到了隶芙的认同,甚至两人叽叽喳喳说了一整夜,第二天嗓子都有点哑了。

    这……

    不得不说,能成为相伴多年的密友,多少有点共脑。

    只是与王鸣珂不同,隶芙与圣神皇帝(她面圣机会倒是不多)和姜握每回见到,不会如王鸣珂般待二人自然如友,她都是带着一种格外的感念——

    先帝永徽年间,王家柳家一败涂地时,她真的以为她效忠陪伴的‘王皇后’会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她都做好了殉主的打算。

    然而后来,‘王皇后’作为废后是消失了,但王鸣珂一直在,且越过越好,不但能在玉华寺安静度日写话本作画为乐,后来更能远游东女国,甚至圣神皇帝登基后,还在将作监做了女官。

    这些年,隶芙每岁烧香拜佛,都不忘给圣神皇帝和大司徒祈福。

    故而王鸣珂沉浸在作画中,很自然地让姜握自己坐,而隶芙却十分不安,匆匆忙过鸣珂桌上琐事后,隶芙赶着重新浣过手,出门去公厨给姜握取了两份点心。

    “大司徒,这份是我自己做的青团,里头的豆沙都是我自己淘澄的,并不很甜。”

    姜握道谢,用旁边的银叉叉起一枚来,一口吞掉。

    这青团明显是特意为王鸣珂的情形做的:比寻常青团小许多,可以不用拿着吃,一口一个。

    果然,王鸣珂听到这边对话,头也顾不上抬,却还是表示:“给我也叉一个,这一晌午也有些饿了。”

    之后,王鸣珂又问起姜握有无急事。

    姜握摇头:“晨起有尚书省大议事会,这一议就到了这个时辰。”

    “我只是过来看一看,你只管忙你的,我坐在这儿歇歇也好。”

    王鸣珂闻言,也就低下头去继续画起来。

    *

    姜握确实是在放空自己。

    她的目光散漫的在屋里滑过,很快视线聚焦在王鸣珂身后的一幅画上。

    画上是一个女子——画祖画嫘。

    虽说后世开山立派的画家,并没有女子,甚至姜握如果不去系统查询,也一时想不出一个出名的女画家,不比诗人,多少还能想起几位。

    但其实,自古有‘画’,起自女子画嫘,舜的妹妹。

    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中曾道:“画嫘,舜妹也。画始于嫘,故曰:‘画嫘’。”*

    虽说在此前就有伏羲八卦图之类的传说,但那时候的图形线条,还只能是文字的代表。

    自古至今画史考证,以画为专艺,还是要自画嫘而起始。

    只可惜后来,因种种缘故,女子画作流传于世,比诗文更难。画史上不但罕有如‘阎立本、吴道子’等名垂青史的女子丹青大家,更连画嫘之名,也渐渐少有人闻。

    以至于到了明代,画家沈颢还在《画尘》中提到过:“世但知封膜作画,不知画自敤首(嫘的别名)始。”*

    而他专门写出此事,倒还惹来做客的朋友感叹:“惜此神技,创自妇人。”

    沈颢在书中就又为画祖辩解了两句:“敤首脱舜于瞍、象之害(画嫘曾帮助哥哥舜逃脱过瞍、象的暗害),则造化在手,堪作画祖。”*

    沈颢能在著书中专门再录女子画嫘为画祖,又做此辩解,在当时已然是不容易了。

    然而,在姜握这个后人看来,画嫘便不是舜的妹妹,没有为哥哥做出过什么贡献,便不能为画祖吗?

    她原就是开创了画技之人啊。

    姜握此时望着图上衣袂飘飘宛如仙人的女子出神——后世不知画嫘相貌,自是按照想象中的神仙去画的。

    她今日听了太多的账目数字,又听了许多关于纸币发行政策,储备铜钱量等大事的讨论。

    大议事会上,精神一直紧绷,

    此时实在是有些累了,不愿再多想头疼之事。

    姜握吃着端午特有的艾草青团,只是在心里希望,若后世的‘朝代’,无有“惜此神技,创自妇人。”的感慨就好了。

    *

    “画一幅自己心中的画祖画像,是我给学生端午休沐布置的作业。”

    王鸣珂忙完抬头的时候,见姜握在望着她背后的画嫘神图发怔,就边活动手腕边与姜握闲聊。

    姜握回神。

    上阳宫学校的十二学院内,包含艺术学院,下设有美术学类专业。故而如今丹青院中的女画师,并非只有鸣珂。

    她之所以这么忙,除了她画技精湛外,也是身份特殊,不管圣神皇帝还是姜握,都更信任她的缘故。

    而且每个画家的画风是不一样的,尤其是绘制人像。第一版纸币上的【百业图】,自然还是出自一人之手,画风统一最好。

    因此给王鸣珂忙坏了。

    主要是有的行业她还不甚了解,比如她从来没有出海过,自然不了解女航海士的衣着动作该如何画,只好现去上阳宫学校里请教相关专业的学生,请她们给自己表演一下。

    除了王鸣珂忙的席不暇暖外,旁的画师也都各有各的工作。

    譬如今日文成见到的,西域城池风光,这背景图就并非出自王鸣珂之手。

    她这次主要负责人物图。

    更有……

    姜握见王鸣珂忙完了,就开始跟她漫无边际地闲聊放松:“这回纸币上的青色龙文花栏,含平画的很好,可以让她开始想纪念币上的纹饰了。”

    纸币防伪,除了大幅的人像和风景画外,还有一些边饰纹路,比如框住律法条款的文花栏。

    第一版纸币,最终选用的文花栏,便是青色龙纹的变体。

    绘制者:裴含平。

    听姜握说完这话,王鸣珂再次用一种‘为官不善’的眼神看她。

    从前太子李弘的太子妃裴含平,是王鸣珂最喜欢的学生之一:无她,两人毕竟曾经是同行,都做了倒霉的李家太子妃。

    有这一重缘故,王鸣珂是喜怒随心天真烂漫的人,她不由就对裴含平偏心一点。

    而裴含平与王鸣珂热爱丹青不同,她选择入美术专业,主要是……太平不停地游说嫂子裴含平,让她也去上学,不要只‘青灯守道观’。

    裴含平觉得:如果不能考上上阳宫学校,太平公主大概不能算完。

    于是她认真研究了下上阳宫的各专业,最终选择了艺术学院美术专业——

    对她来说,一来艺术学院最好躺平,二来可以就近接触下偶像(王鸣珂的话本和游记她看了许多遍)。

    之所以好躺平,是因裴含平本就是世家出身,从小被母亲以‘高门贵妇’为标准培养。

    她从前所学,主打一个广博而不精深: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只画技一道,就花鸟、山水、人物皆略有涉猎),纺织女红,甚至于洁备酒食,以奉宾客等,她都学过。

    于是她就从道观转移到艺术学院躺平。

    这回王鸣珂忙不过来,自然把躺着的裴含平给薅了起来。

    而裴含平还是一如既往对自己认识清醒的性格:她觉得自己山水人物都不精通,倒是家学渊源,对自古至今各种纹饰(主要是衣裳首饰也多)颇为了解。

    她为人又安静细致有耐性,最后慢工出细活画出的文花栏,从数十张候选表中,被圣神皇帝挑中。

    而去掉糊名,皇帝发现竟是前儿媳所做,也觉颇巧。

    还对姜握道:“从前只觉得那孩子遇事只会躲。”

    姜握笑道:“她躲来着,这不被王鸣珂薅下来做新的小水鬼了吗?”

    于是……

    姜握跟王鸣珂撇清自己,不是她‘压榨裴含平’,而是陛下点名,让裴含平再画几款文花栏,用在纪念币上。

    王鸣珂心道而不敢说:陛下跟先帝哦,真是夫妻俩。

    因又一次想到先帝,她不由转头对姜握道:“你今日看起来是有些累了。不如,咱们去戏剧学院看她们编戏曲吧!”

    说来也巧,上阳宫里也正好有一个带‘梨’字的宫殿群,因遍植梨树,花开如雪,称为梨霜宫。

    这就让姜握想起后世将戏剧班子称为‘梨园’。于是当时划分宫殿,她就将此地划给了艺术学院。

    而梨园鼻祖,也是老熟人——李隆基。

    是为“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二百,教于梨园。”[1]

    故而后人以梨园子弟称戏曲演员,更认李隆基为‘后代奉以为戏曲之祖师。’

    也就是说,要是按史册来,上阳宫戏剧专业里的‘创始人’画像,还得挂上李隆基呢。

    姜握思绪放飞:不知道先帝愿不愿意代领这个荣誉。

    *

    不过这一日,她与王鸣珂,并没有去成戏剧学院,看王鸣珂的《东女国》系列改编戏曲的排演。

    有御前宦官一路找到了丹青院。

    见到姜握回禀道:蜀地进贡了一只祥瑞‘白豹’。据兽坊说与之前的豹都不同,圣神皇帝让人转告大司徒,要不要去闲厩五坊看一看。

    白豹?

    姜握想,大概是可怜的白化病豹子吧。

    那当做祥瑞被进贡也好,不然在野外只怕难活。

    王鸣珂一听有新祥瑞,她也不想去看新戏曲了,她表示也要去看与众不同的‘白豹’。

    然而,等姜握站在笼子前面的时候,就明白了为何闲厩五坊特意上报,这次蜀地送来的‘白豹’与之前的各种豹都不同——

    因为,这根本不是豹子啊!

    姜握望着笼子里面熟悉的,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动物:这,明明白白是一只大熊猫啊!佛祖来了,都不能否认,这就是一只大熊猫啊!

    就算古人不知道它叫大熊猫,但从汉代起就有过记载,应当知道‘食铁兽’吧。

    最起码也该知道这不是豹子。

    蜀地官员这岂不是欺瞒圣听?

    姜握转头与圣神皇帝把疑惑道出。

    皇帝负手立于笼前,细细打量了下:“这便是食铁兽吗?”

    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原来是这种‘白豹’。那蜀地官员也不算说错——”

    圣神皇帝与姜握解释:“《尔雅》中有言:貘,白豹也。后有晋人注释:貘似熊,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

    姜握:……懂了,可能蜀地官员觉得,食铁兽这个名字,不能体现他的文化底蕴。

    原本想来吸大猫的姜握转过头去,与当年见到鸵鸟一样,与笼中的大熊猫面面相觑。

    第365章 王神玉致仕

    这日,闲厩五坊,姜握并没有接近到大熊猫。

    她与皇帝确认过蜀地官员不是欺君罔上后,原想再走近些,久违地看看国宝滚滚,结果被皇帝和鸣珂一边一个止住。

    鸣珂先道:“书上有记,食铁兽极凶悍的,齿利如钢,名曰‘啮铁’。”起初听白豹,鸣珂也没有对上号,但姜握都说到食铁兽,鸣珂倒是想起来了。

    “蜀都赋中有记,其舔舐铁器,须臾可去数十斤!”然后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姜握。

    言下之意,铁都如此,你够被食铁兽舔几口的啊?

    姜握:可是它们吃竹子都挑嫩的吃。花花(某熊猫明星)吃苹果都要好久。

    皇帝则劝道:“你认得它,它未必认得你。”

    姜握到底还是听劝,站在了贡兽坊饲兽者画的安全线外。毕竟,这不是熊猫基地里的滚滚,是野生的滚滚,而且,它到底是熊!

    尤其是回去的马车上,姜握又问过了皇帝,这只大熊猫之所以被抓住,正是因为从山上闯入了村落,咬了村民的羊。

    姜握记得,走近科学还是今日说法来着,也曾报道过类似的事件,熊猫也是能够吃肉的,甚至原本就是肉食动物。

    那只好由兽坊养一养,她才能近距离接触大熊猫了。

    “它们喜欢吃蜀地的冷箭竹。”如今朝上多用竹纸,之前为了研究竹纸,司农寺下属的田亩中,倒是试种过不少种类的竹子。

    只是洛阳和蜀地到底水土不同,大概竹子口味也不尽相同。

    好在这只滚滚是已经落魄到返祖吃肉了,大概对竹子也不会太挑剔。

    *

    是夜。

    姜握在灯下画大熊猫,画熊猫墨笔一支就够了。

    这可必须得加到动物版纪念币上。

    皇帝站在她身后看她一笔笔画食铁兽。

    此为蓬莱宫,并非姜宅——明日有端午休沐前的最后一次常朝,未免早起奔波入皇城,姜握就再次借住在皇宫。

    夜里还借了皇帝的纸笔画滚滚。

    其实今日,只有姜握自己带着八百层滤镜,看出了熊猫的憨态可掬。

    皇帝和王鸣珂还是把它当成异色熊来审视的。尤其是在传说中,食铁兽的还属于战斗力超群熊。

    因此拿过姜握的图,皇帝不由道:“在你眼里,食铁兽是这般体态肥腯,优游恣育?”

    果然是仓廪实而知礼节,看来在她家乡那边,‘人人’过的实在富足,因此连食铁兽都如此憨态,并无熊的凶暴之色。

    皇帝能从她的笔触里感知到,她对食铁兽,有着与当日见到鸵鸟(已正名非神鸟)截然不同的欢喜。

    也是……毕竟是相同的黑白配色。

    彼此看着顺眼也是有的。

    于是皇帝道:“你既然喜欢食铁兽,可让蜀地多供一些,就养在闲厩五坊内。待如犀象一般养上两三代,大约就与人亲近了。”

    她看得出来,今日姜握很有种想摸一摸食铁兽的样子。

    但如今这只刚从蜀地供上来的野性食铁兽,皇帝是绝不可能叫她伸手去摸的。

    姜握听皇帝这么说,连忙点头,又想到皇帝方才提起的犀象——

    虽说史册上皇帝,以正德皇帝朱厚照同学喜欢养‘老虎豹子’等兽类最为出名,但其实古代皇城中,豢养奇珍异兽的实在不少。

    就比如这闲厩五坊,除了会养训以供皇帝狩猎用的猞猁豹子鹰鹞犬马等物,也会养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兽。比较常见的就是大象和犀牛了。

    因按照礼乐制度,大节庆下有‘象、犀,入场拜舞’,是为吉庆。*

    而象犀不但可以当歌舞演员,还能当苦力:前两年建明堂的时候,有的巨木和铁柱难运,还让大象和犀牛来拉过货。

    因此皇帝完全不觉得替宰相要几只熊猫来养有什么异常。

    皇帝把食铁兽图放到一边。

    与姜握说起另外一件事:“王相这一回的致仕奏疏,朕预备允了。”

    从天授三年夏,她们自蜀地归来,王神玉上书坚求致仕,皇帝却依旧留任宰相——又是六年过去了。

    今春乐城郡公又不再矣。

    王神玉再次上书致仕,皇帝便慨然道:“由着王相吧。”

    **

    端午休沐。

    姜握登门拜访王神玉,单独贺他致仕之喜。

    大概是多年美梦终于成真,王神玉整个人看起来简直能用‘容光焕发’四个字来形容。

    从前其余宰相致仕时的怅然若失,他是半点没有。

    姜握打量了他片刻,开口道:“王相如此神采……”看起来能再干十年。

    然而两人做了几十年的朋友,王神玉实在太了解姜握了,当场打断施法:“端午佳节,不吉利的话可不许说!”

    在王相‘说则友尽’的目光下,姜握把话吞了回去。

    然后换了一个话题来说:“我昨日收到了辛相的回信,好厚一封,特意没有拆,等着今日来与你一同看。”

    王神玉很感兴趣,炎夏中连手里的折扇都扔到一旁去了,接过信边拆边道:“辛相最喜收集钱币,之前还从我这里搜罗过不少汉代的古钱——也不给钱。我对古币倒没什么兴致,给他也罢了。”

    “但后来我听说他给过你五贯钱?”

    这怎么还厚此薄彼呢?

    姜握用手里的折扇点了点桌子:“辛相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你看,之后每版纸币我都得给他寄一套不是?”而且除了她与皇帝画像的特殊纪念币,其余的诸如山河风光等纪念币,辛相那里肯定也得寄给他收藏。

    王神玉想了想笑道:“也是,这五贯钱花的倒是值。”

    而很快,他们便知辛相为何至多拿出‘五贯’钱来了。

    辛相信的第一页,先就姜握给他寄全套纸币道谢,然后用剩下的大半页纸提了些对纸币的建议,最后才图穷匕见,表示:一套纸币不太够,万一在欣赏的过程中不甚损毁了呢?多给他寄几套。

    姜握:……确实是她考虑不周了。

    不过很快,她和王神玉的注意力,都被辛相接下来的信吸引住了。

    是许多数字。

    “我做户部尚书那一年,曾至乡间安民。”

    “一农户之家,若想要耕种,需得有耕牛一头,更得有犁、耙、锄、锹﹑阙﹑镰刀等农具。”

    “若要开荒,还要有开荒熟刀,再加上每五户人家就要分摊的踏水车、石辘轴等用具……”

    辛相虽说他后来学新式数字有些吃力。

    但其实也只是相较他自己年轻时学的慢,实则还是运用很纯熟。这封信中,标的就都是新式数字,还列了表格。——

    比如锄,上等值钱55文,次50文,下45文。

    再有耙,上等值钱550文,次500文,下450文。

    再有镰……

    凡此种种,全都列了出来。

    最后总结道:“当时我便算过:按朝廷对耕牛和铁器农具的定价(农具会有官方调控价格),若农户之家,想配齐以上用具,以中等的价格来算,正好是五千一百文。”[1]

    五贯。

    姜握懂了。

    五贯,就是这天下无数农户之家最需要的,能够养活一家老小的‘成本钱’。

    所以在辛相眼里,五贯至重。

    姜握与王神玉往后看去。

    “就用大司徒曾经提过的‘生产成本’一词吧——”

    “当年我做户部尚书时,农户之家的农具(包括耕牛)生产成本,是五贯。而如今,我致仕归乡,再次去乡间与市中挨个问过。”

    “如今再购齐这诸多农具,只需要三贯了。”

    “至此方觉,这数十年宦海,并未虚耗。”

    “故将此诸多农具琐事写与大司徒,想来虽人在两地,欣然之心必同。”

    姜握与王神玉坐在屋内,看完了这封信。

    虽是炎炎夏日,但实觉得内心蕴凉而宁静。

    片刻后,王神玉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辛相特意寄这封信过来,还有什么用意吗?”

    姜握转头看他。

    王神玉道:“以后他再向你买诸如眼镜一般,不得不用之物,就不会再给五贯钱。”

    “只给三贯了。”

    姜握笑道:“如此也好。”

    *

    而这日,姜握离开王相府之前,王神玉递给了她一根木签。

    签柄为木色,签头却是朱色涂过。

    王神玉道:“既然致仕,从此后我便闭门谢客,再不会见朝臣了。”他顿了顿又道:“除了朝臣,还有诸多族中的晚辈,也终于可再也不见了。”

    从前他做宰相,所有太原王氏的晚辈为官者,或者想要为官者,凡入京者自然都要来拜会他。

    甚至王氏的姻亲,其余世家的晚辈,也少不了想往王中书令这里多走几趟。

    从此后,他终于可以再不管这些事了。

    姜握低头看手里的朱色签,听王神玉继续道:“你若过来就带着这朱签,以防门房竟把你也当朝臣一般,拦在外头。”

    还不等姜握说话,王神玉就道:“但你若来说些朝堂事,我可就把这朱签没收了。”

    姜握再次被打断施法,只得笑道:“好,从此后我再不与王相论朝事。”

    她告辞离去,在马车上,转头见夏日中,王相府门庭闭合。

    自此,闭门谢客。

    **

    姜握从王家离开后颇为怅然,倒是去将作监见了鸣珂。

    虽是端午休沐,但鸣珂……还在加班。

    王鸣珂比她小五岁,算来今岁也已然是年过六十之人。

    只是她性情经年未变,总觉一如当年。

    姜握也未特意与鸣珂说起她的来意,只是听鸣珂闲谈。

    其实上了年纪后,姜握是很愿意跟王鸣珂论起故人之事的。

    因哪怕是有故人离去,鸣珂谈论起她们也并不会沉溺于伤感。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钝感力:也会哭也会烦躁,但无论什么样的世事从来不会伤她太深。她总是能更专注于当下,当这日子只如江潮往复。

    果然,王鸣珂说起王相终得致仕之事,也只笑道——

    “那以后,王相更多闲暇侍弄花草,他府上的桂花糕,就更好吃了。”!

    第366章 大司徒隔代教育的区别

    证圣二年,夏。

    每年五月,都是朝臣们最期盼的月份——端午连着十五日的田假,一个月内休沐比上班时间都多。

    然而何为田假?

    正是收麦子的季节,也就是说,五月其实是百姓们,尤其是北方农户们最重要也最忙碌的一个月。

    甚至可以说,一年的生计就悬在这上头。

    姜握还记得父母曾提起过:他们小时候学校都还放‘麦假’的,就是田里忙不过来,让孩子回去帮着收麦子。

    夏日炎炎,全家劳动力都得出动,挥汗如雨。

    哪怕干不了什么重活的小孩子,也可以拎着半大的麻袋在后面捡拾掉落的麦穗,给家人们送茶水餐饭——饭自然都是在地头上吃的,省了耽误功夫。

    烈日高温,每年麦收都是一场辛苦仗。

    如今是田假的末尾,洛阳神都外的麦田都收割的差不多了。

    但这不代表农忙就过去了,收完后的新小麦,还要再晾晒才能贮藏或是拿去磨面。

    姜握曾经带十岁左右的曜初去看过麦收,不过这回,她准备带年纪更小的阿鲤,去看麦收后的农事,以及,一项城建署的新发明,或者说创造性地改进。

    *

    “外面这样热,大司徒真要带小郡主去乡间?就为看什么立新式水车?唉,什么样的水车,不还是个水车,哪里值得咱们小郡主亲自去看?”

    “若是晒中暑了怎么好?”

    说这话的是东宫郡主武赪的照管嬷嬷之一。

    此时,她们正在姜宅大司徒书房对面的南侧候院,等着小郡主下学。

    来大司徒府上拜访的朝臣、学生不少,哪怕都是先送了名帖按照预约好的时辰过来,但也常会出现,大司徒与上一位还没说完,只能暂候的情形。

    这小小的一座候院,就是专为此准备的。

    原本这候院里,也不只有两位嬷嬷——唐愿是要自己接送女儿‘上学’的。

    只是此时他并不在这院中,去厨下跟着崔朝学做点心去了。这般炎炎夏日,正好可吃酥山和西瓜冰沙。

    唐驸马既不在,两个嬷嬷就比较敢说话。

    一个禁不住就如方才般略带抱怨起来。

    大司徒不管日晒下雪的,她想带小郡主去哪儿就去了,唐驸马在大司徒面前如同面团捏的人,只会应是。

    是,他是驸马,皇储也不会拿他如何,但小郡主一旦晒坏了,她们这些跟着伺候的人,岂不是倒霉?

    另一位嬷嬷本不敢说的,但遥遥看着对面的院落,从花木掩映中能隐约看到大司徒正带着小郡主念书,胆子也就大了点。

    且也实在有些怨气——

    “这不是第一回 了。”

    “就在前日,大司徒居然还给小郡主找了一副小的杵臼,让小郡主试着舂米!”

    “小郡主哪里干的来这个?才不一会儿手就红了。虽未起水泡大司徒就让小郡主停了,也拿冰帕子敷过了,但小郡主手上的红痒回宫后还未消。”

    “偏又让陛下看到了,差点就罚了咱们!”

    这嬷嬷其实是心有怨气夸大其词,皇帝见了阿鲤掌心略红肿,自然要问是不是跟着的人不经心。

    但问明是姜握带着阿鲤一起体验了一回舂米后,也就罢了,只给了阿鲤一块冰过的玉让她在手里握着,然后还又教了孙女一遍农户舂米之劳苦。

    但两个嬷嬷却觉得自己受了大惊吓,跟着倒霉:“陛下从不怪大司徒,又心疼小郡主,岂不全是咱们在中间受夹板气?今日又要出门……”

    她才说到这儿,就被声音打断:“放肆!”

    两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这才发现小屋的窗外出现唐驸马的身影,显然是听见了两句她们的谈话。

    两人懊恼的很:唐驸马不是去给大司徒和小郡主做点心去了吗?怎么一刻钟不到就回来了?

    她们实在没想到,也就没留意院外。

    唐愿在曜初跟前自然是温顺柔和,但在东宫下人里还是颇有威严的,且两位乳娘也确实是犯了错被逮住了,此时都起身垂手听训。

    唐愿道:“刘嬷嬷也是宫正司教出来考出来的老嬷嬷了,竟然不知不得议上?此时在大司徒府上,我先记下,待回东宫后……”

    他还在认真训话,就见两位嬷嬷忽然脸色大变,铁青到像是见了鬼。

    唐愿:?我已经有如此威望了吗?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他也立刻转身看去,见身着淡金色皇储夏日常服的公主,就立在门口。

    这下,连着唐愿脸色也变了。

    *

    曜初是知道今日姨母要带女儿出门的,于是特意将琐碎公务都错日子排开,早起听过东宫属臣回禀要事后,就离宫至此。

    姜府内遍植梧桐、竹丛,夏日内处处花木荫凉。

    她原是来候院寻唐愿的,谁料就听到这番对话。

    而曜初对姜宅何其熟悉,她独自立在梧桐树后,竟连唐愿也没看到她。

    于是她听到的,比唐愿还全。

    她生的面目柔和,此时看起来脸上也没有明显怒意,只是神色与眼睛一般的清寒如霜。

    别说两位嬷嬷,连唐愿都深深生惧。

    虽是夏日,唐愿额上出的却是冷汗,他忙开口:“殿下……”

    自李唐起,只有太子称殿下,其余亲王依旧称王。因此,之前唐愿敬称公主,如今却称殿下。

    曜初打断他,直接道:“即刻带上她们离了姨母这里。”

    “今日回去,立时将东宫的人再细细理一遍。如今阿鲤身边都出现了多嘴的人,宫里还指不定乱成什么样。”

    唐愿应是。

    然而却听殿下又接着冷淡道:“你若做不来、做不好,我便寻人来与你分忧。”

    太阳下,唐愿脸色愈白,他上前一步欲行大礼认罪,却又止住。

    候院毕竟就在大司徒书院对面,万一他折腾的动静大了,惊动了里头的大司徒——这几年他常来接送阿鲤,大司徒待他也很和气,说不得会为他讲情——那只怕殿下一时面上恕过,实则心里记着的罪过更大。

    于是唐愿未行大礼,只是用言语和神色来表示自己的懊恼、认罪、以及接下来一定好生整顿东宫宫人的决心。

    **

    阿鲤转头而笑:“阿娘。”

    曜初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将方才的冷淡都收了。

    屋内的带着柑橘味道的熟悉香气,也抚平了她心中方才的火。

    曜初先问过姨母好,然后已经立在一侧的阿鲤才过来牵了她的手笑道:“阿娘,太母正好在考我。阿娘坐在一旁听阿鲤回答的对不对。”

    曜初跟着女儿来到书桌前:“是吗?那我要好生听一听了。”

    姨母考阿鲤的题,多半小时候是考过她的。

    果然,姨母考的问题是:【如今哪些发明,是无需前置技术的?】

    这个问题,若非姜握从小带大的孩子,其余的人,哪怕上阳宫学校里,有些学生都要再多问几句,才能确定大司徒这问的是什么意思。

    然而曜初自然是懂得。

    小时候姨母就告诉过她:这世上有的发明,有时候甚至只需要一句话的知识,并不需要什么前置技术。

    人们差的,就是对原理的那一点认识。

    曜初当年的回答——

    矿灯。

    灯火是古来就有之物。

    而姨母当年为了矿内多爆炸之事想出的矿灯,其实制作很简单。

    就是在普通的灯外面,围上一层细网眼的金属网——如今的曜初也已经学了许多‘格致’的原理和知识,明白这个道理:金属导热,可以把里头火焰的热量吸收传导,一旦热度达不到燃点,矿内产生的易燃气体也就不会爆炸了。

    因此矿灯就是姨母说的,不需要任何前置技术的发明。

    只需要懂得道理,并且想到如何应用。

    这种发明,与后来的水泥、玻璃截然不同。那些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决的问题。

    当年曜初回答对了这个问题,获得了一块点心奖励。

    此时曜初看着女儿,等待女儿跟自己心有灵犀的回答。

    然而,阿鲤很快回答了——

    “不会坏的罐头!”

    “好喝的牛乳!”

    曜初:……

    怎么说呢,也不是不对。

    姜握也笑了。

    对阿鲤来说确实如此——毕竟从她出生起,玻璃器皿就是常见之物,这对她来说不算‘前置技术’。而世上最早的用来保存食物的罐头产品,正是加热食物后,用软木塞住玻璃瓶,外面再用蜡封上,而蜡封也是从前朝时就有的技术。

    ‘罐头食品’可以大大延长食物的保质期。

    其实人类历史上,无论东西方,玻璃和蜡封都出现的比罐头食品早许多年。但是,想到把两者结合起来,却到了十九世纪。

    还是拿破仑征战四方时,因为储粮腐坏(尤其是海军)问题严重,重金征集保存食物的方式。

    这才有了罐头的诞生。

    *

    如果说罐头这个答案,阿鲤答的还是有局限性——毕竟罐头需要玻璃,而且玻璃在此时还是很贵的,这罐头食品属于绝对的奢侈品。

    那么她回答的另外一个答案,好喝(安全)的牛乳,就是很标准的,无需前置技术,只需要知识的发明。

    巴氏消毒法。

    前置技术只有一个:火。

    所缺的唯有知识罢了。

    人类从古就会用火,但因为不懂‘细菌’‘病毒’,直到十九世纪,才明白可以通过用火将牛奶加热到沸点以下的方式,对牛奶进行消毒,延长保质期。

    此法沿用至现代。

    其实牛乳虽然有营养,但在消毒前,也可算是世上最危险的饮品之一。

    牛乳里很容易滋生结核杆菌,而结核,在古代基本就是绝症。

    但是巴氏消毒后的牛乳,就可以放心饮用了——时人还是很喜欢乳制品的,比如夏日常吃的酥山。

    这个原理无需人人明白,只需要按照这个简单的方式来操作就行了。

    此法早就登报许多回了,太医署的医馆前往各地时,也会将此事与其它医学常识一样宣传。

    可以说,阿鲤回答‘好喝的牛乳’一点错都没有。

    但曜初仍旧想跟女儿来一个时隔三十年的心有灵犀,于是循循善诱:“除了两个还有什么呢?”

    矿灯啊孩子。

    然而阿鲤很快补充道:“不会坏的葡萄酒。”

    姜握大笑:确实,历史上巴氏消毒法的诞生,是因为人们觉得葡萄酒总是酸坏好浪费,于是想办法保存葡萄酒。

    而葡萄酒又不能煮沸,否则会失去风味。

    这才有了巴氏消毒法。

    只是,阿鲤的回答句句不脱离吃,实在是很可爱,也让曜初扶额。

    姜握:怎么说呢,她教孩子的年纪不同,果然还是有差异的。

    她教曜初的时候,正是三十来岁事业心强的时候,每天打开系统查询筹子,绞尽脑汁想可以买什么指南。

    等教阿鲤的时候,正好是每天琢磨吃什么的时候,于是……

    但好在,姜握安慰自己,也用目光安慰曜初:孩子不离了大谱就行,看看我们阿鲤回答的多好啊!

    **

    崔朝端着酥山进门。

    姜握见他倒是一怔:如今端点心的事儿不都是小汤圆在做吗?

    曜初已然随意笑道:“东宫有点事,让他先回去了。”

    姜握也就不做理会。

    她只对阿鲤笑道“那等下吃过点心,带阿鲤去看‘需要前置技术的发明’,咱们去瞧新式的水车,好不好?”!

    第367章 工程专业杨小藜

    出门前,姜握从匣中取出三枚新的草药香包。

    一枚给曜初系上,一枚给阿鲤系上。

    今日是要出门,不同于宫中多遍植羌活、厚朴、艾草等草药,为防夏日蚊虫,自要换上药力强些的香包。

    马车上也备好了消暑茶以及挡太阳的幂篱。

    临出门前,阿鲤却又转回去,自己拎了个藤编的小箱子。

    到了马车上,阿鲤打开箱子跟阿娘分享她的玩具——几架用竹片打磨拼接而成的,很简易的水车模型。

    “要我讲给阿娘听吗?”

    曜初含笑:“好啊。”新式水车涉及冶炼、灌溉农事等诸多事,曜初虽未必会去如专业人士一般了解原理,但自然分的清楚几种水车,以及它们各自的效率——以阿鲤的年纪,估计能大体分清水车以及作用就不错了。

    果然,阿鲤听说母亲要听她讲,还很是认真的准备了一会儿。

    把她手里的模具排了排顺序。

    然后再开始讲之前,还是不忘感叹一下:“舂米真累啊。”

    曜初笑道:“知道累就好。”

    其实在农户之家,并不是完全男耕女织。许多女子在承担纺织、家务之外,也要承担繁重的粮食加工工作。

    正如李白诗中的‘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不由让他有‘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之感。*

    而舂米,还只是去掉谷类外面的壳。

    如今在北方的粮作物中,麦子的占比更重:稻谷可以不磨,但麦子确实要磨成粉变成面才更好食用。

    而磨麦子用的碾磨,并不是每个人家都能具备的。

    就算在新华夏成立后,六七十年代的许多村落,每个村还都是有几处磨坊,专门用来磨面。

    而推动大而沉重的碾磨,除了人力、畜力(如驴拉磨)外,自然还可以利用水力——通过水车之力来推动巨大的碾磨。

    不过,此法有个巨大的限制:水。

    水车必须建造在水体旁边,而且水势比较大(不能是咕嘟嘟的小泉眼),才有足够的水力能够推动水车。

    所以,史册上还曾记载过,李隆基身边的宦官高力士,曾经就占据渭水高地的合适地段,设置水车和水磨,提供‘小麦加工服务’来赚钱。[1]

    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毕竟水又不要钱。

    阿鲤已经排好了水车模型。

    “这是筒车,这是龙骨翻车。”

    其实方才阿鲤从舂米开始讲起,也是她自己更关注吃的缘故。其实在农事上,水车更多并不是应用于磨面,而是应用于灌溉。

    最原始的灌溉方式是什么?自然就是人自己拎个桶再放个葫芦瓢,一勺勺的浇去吧。

    但人力有限。如此浇灌,实在是太费人了。

    于是,聪明的劳动人民,哪怕不懂能量的转换,但也创造出了最原始的水车。

    大大解放了部分劳动力——

    之所以说是部分,是因为没有那么多合适置水车的地方。

    直到元代农学家王桢的农书,以及明代科学家徐光启所写的《农政全书·水利》里,都提过相同的问题:“凡水岸稍下,不容置车,当旱之际,仍用戽斗。”*

    何为戽斗,就是用竹篾等编成斗形,两人对站,拉绳汲水。

    总而言之一句话:还是靠人浇灌。

    阿鲤又拿起了一个模型背书道:“这是十多年前改进的高转筒车,‘车戽可积为池沼’——哪怕是田地比河岸高,甚至田地在山上,也能灌溉到。”

    阿鲤自然说不清楚那么多原理,这种水车也是元明时候才有的,亦是写在王祯的农书之上“(高转筒车)日夜不息,绝胜人牛所转。此诚秘术,今表暴之,传于后世。”*

    每回翻看这些农书,姜握都觉得,在古代愿意把这些‘秘术’‘农事’记载下来的人,当真是心有赤诚的科学家。

    此时,阿鲤举起了最后一个水车。

    “这是新式水车。也是水斗式水轮车。”

    其实何为水车,原理都是一样的,就是利用水撞击水车的轮子,产生动能。只是传统的水车,许多水的动能都是浪费的。

    而水斗式水轮机,却是通过改造的冲击式叶片,大大提高水动能的利用效率。且提高率十分惊人,几乎能百分百利用水的动能。

    经过计算,比普通水车小二十倍的水斗式水轮车,就可以提供普通水车的能量了。

    这便能解决许多‘水岸稍下,不容置车’,以及水流平缓,动能不足的问题。

    今日,姜握要带阿鲤去看的,就是立新式水车。

    阿鲤转着手里的水车,其实有些不明白:“太母,为什么如果水斗式水轮水车的转速,是水流撞上这种冲击式叶片速度的一半时候,就能几乎百分百利用水的动能呢?”

    姜握诚实回答:“我其实也不太懂。阿鲤如果想知道更多,到时候可以问城建署的研究员。”

    对姜握来说,动能转换的原理她是明白的,但这种新式水车的复杂专业原理,她真的不是很明白。

    但正如她从前感慨过的,这种不明白,才是她的追求——

    从只有她明白(矿灯、火药),到她努力啃课本然后带着自己的团队去搞明白(水泥、玻璃),再到最后,她终于可以不明白,只审批成果。

    比如那几个晒盐专用的【储水池】【蒸发池】【结晶池】,她确实到现在也没有将细节全部弄懂。起码让她现在去城建署搞出一套盐池来,是绝无可能的。

    她到这里来数十年,终于也算是磕磕绊绊走出了这三步。

    **

    洛阳城外当阳村。

    十七岁的杨小藜,站在待立的新式水车的边上。

    她如今已经从女校毕业,是上阳宫高等学校工学院,工程专业第二学年的学生。

    女校的课程并不是固定的学年制,几年就一定毕业,而是分为上中下三舍,只看成绩——每科的成绩都会被量化为学分,当学分考够了,就能够升入上一等舍。

    而上舍的学生,一年后就可以试着考高等学校了。

    她们是上阳宫第一批入学的女校生,在同学中,杨小藜不是前几名考入高等学校的。

    但一向很刻苦的杨小藜倒不气馁:一来她很坦然认识到,比起朝臣家送进来的小娘子们,她基础就是很差,要先补足这块不足才能往前走。

    然而旁人也不会停下来等她,进来念书的学生少有不刻苦的。

    若真有仗着出身官家在混日子的——虽说女校没有固定的学年制度,但下舍可是有的,在下舍学了五年还考不上中舍,无论是真‘不开窍’还是‘惫懒偷闲’,就都得请退学将名额让出来给新生了。

    除了基础问题,再一个就是,杨小藜坚定要考的,是需要不少格致知识的工程专业。

    这在她刚考上中舍,拿到高校的各专业详细介绍图时,就决定了——

    【工程专业:我们将格致知识转化为可用的机械;我们将自然的力量取来助人;我们能做到远超自身力量之外的事情。】

    *

    杨小藜家是真正孤女寡母相依为命。

    没有其余的家人,只有自己。

    小时候杨小藜见过太多母亲搬不动的东西,尤其是杨母做酱菜生意为生,腌菜的坛子、大量的菜蔬、水瓮、以及买来的粮民……

    早在杨小藜八岁去上学前,母亲的腰就不太好了。至今,杨小藜还时不时会请相熟的,医学院的学姐来为母亲针灸理疗。

    其实最开始,杨小藜入女校的时候,对未来还有点模糊:她当然要好好读书认字,有学问有出息。

    但到底将来要做什么,有什么出息?她并没有具体的概念。

    直到看到工程学院的介绍,杨小藜才确定她真正想做什么:她要做个工程师。

    于是她在考入女校上舍那天,填初步志愿的时候,就毫无犹豫地写上了工程专业,并且没有选备选志愿。

    女校上舍的课程并不完全固定,除了必修课外,会根据各个学生的志愿,分成不同的选修课班级,由高等学校里的老师或是学姐学长们来给她们上课。

    比如偏好诗词歌赋,志愿填了文学院的同学,跟杨小藜这种奔着工学院去的,选修课自然不同。

    杨小藜上的第一节 选修课,是由城建署一位叫邢元的女官来代课的。

    她拿着铅笔认真记笔记——

    “其实咱们身边早就有许多‘工程’了。”

    “先人的坎儿井,渠堰,精刻工艺,滑轮,机关锁,抛石炮……都是造福于世的建造工程。”

    “再有,就是水车、风车。”

    来讲课的邢老师说起风车水车,语气都有些变了,果然,这两项是她的专长。

    后来杨小藜才知道,这位邢元老师,也是城建署最早一批的女官,改造过高转筒车和连筒架槽,前几年已经升到一级研究员了。

    而且,这位邢老师……

    “小藜!水车都要开始立了,你的数据本都准备好了?怎么在水边上发呆?”

    杨小藜回神,抬头望向熟悉的脸,连忙跑过去展示了一下:“老师你看,我都备好了。”

    邢老师,如今已经算是她的‘导师’了。杨小藜考入高等学校一年后,就加入了水车的研究组。

    此时杨小藜手里捧着的木板夹上,夹了数页麻纸,还有用绳子拴着的几根削好的铅笔,用以记录数据。

    而她斜跨着的麻布包里,还装了水斗式水轮车的几版图纸、算盘、水车模型等物件。

    预备着一旦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场验算并在模型上标注出来。

    邢元唤过学生后,满意点点头。

    “老师,这就开始吗?”

    邢元望着已经能看到的马车笑道:“很快可以开始了——特殊的客人到了。”!

    第368章 看一眼未来

    立在新式水车旁的邢元,远远见到大司徒府上的马车,期待中还带了点激动——

    她这般心情,除了成果会被宰相看到外,还有一个缘故:她终于追上‘竞争对手’了。

    邢元与余常佳都是第一批考入城建署的女官。开始从事的当然也都是水泥和混凝土和置备人工化学物之事,后来又曾同时作为骨干技术人员,带领过玻璃生产小组。

    而这十多年来,水泥玻璃都可以稳定生产,她们这种资格老,本身能力出众的女官,便被分到了不同组别,开始作为真正的学科领头人各自带组。

    从当年一起考进城建署开始,邢元就一直把当年每次考试,总比她考的高一点的余常佳,作为追赶的竞争对手。

    这些年她们各有成果,起初是邢元改良的水车得到了嘉奖,算是领先一步。

    但很快,圣神皇帝登基没多久,余常佳就搞出了‘特大课题’晒盐法。盐,盐税,这可实实在在关乎朝廷近一半的税收。

    于是皇帝都亲慰嘉奖过余常佳——其实圣神皇帝会定期来城建署练火铳,也常与大司徒一起走访科研人员,因此她们这些研究员私下面圣的机会其实不少——但在大朝会上当众受到圣旨嘉奖,并得御赐爵位,还是极大的殊荣。

    再加上,邢元还知道,在晒盐法真正推广前,大司徒还特意在年节假期下,带着两位宰相(裴相、辛相)去看过盐池。

    邢元沮丧:又输了。

    不过,这一回她们课题组终于做出了新式水车。

    而且就在前几日,她在城建署轮值时,还收到了尚书省的通知,请她将立第一台新式水车之事安排在田假的倒数第二日。

    大司徒要带着小郡主去亲观此事。

    当时邢元就激动了,甚至当晚都没睡着觉,第二日一见到余常佳就把她拦住,当场宣布:“大司徒要去看我们的水斗式水轮车起立!”

    余常佳点头:“哦。”

    邢元:……

    什么叫媚眼做给瞎子看,她算是体会了个十足十。

    本来她从昨日接到尚书省的通知函后,就一直憋不住的兴奋,像是个水车一样不停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杨小藜眼中的老师),就等着今天余常佳来上班。

    结果,余常佳的反应,就这!

    余常佳见她似乎是吃鱼卡住了一样的神色,想了想才认真道:“恭喜。”

    她不太会社交,觉得这对话到这里就够了,于是挥一挥衣袖走向了自己的实验区,只留下依旧‘白做媚眼’‘白炫耀’的邢元。

    杨小藜原是来送报告的,结果围观了整个过程,还不敢笑憋的脸通红。

    邢元回过神来,忍不住对自家学生抱怨道:“这人还是研究盐的呢!怎么为人数十年如一日这么‘淡’啊。”

    那些盐怎么没有把她腌的有滋味一点?

    邢元还有好些关于她新式水车的用处,没来得及跟余常佳显摆,只好留着第二日说给大司徒听了——

    而她看到从大司徒府马车上下来的,除了小郡主,竟然还有皇储外,那更是惊喜的像是小风车一样快速迎了上去。

    姜握也只含笑听着:城建署里几位能挑大梁的一级研究员,每个都是她真正的‘宝贝’,她们的性格也各有不同。

    余常佳多沉默,邢元就有多少话。

    在水车安于河岸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旁人能插上嘴,只听邢元的声音在阐述水车的各种用处:“这水车可不止能用在农家灌溉、碾磨麦子谷物上,凡事需要‘人力、畜力’之地,都可用上:开矿碎岩、打井抽水、冶炼锻造、造纸化浆……还有盐井、晒盐都是用得上啊。”

    姜握听她最后还不忘强调一下她的水车能用在‘盐’上,不免一笑。

    这回,可得给邢元和余常佳一样的爵位,否则她可能睡着睡着觉半夜都得坐起来:怎么回事啊!

    而姜握看着新式水车,看着它将大自然水的动能转化为可用的能量,自然会想到另外一种利用‘水’为动能的方式。

    她原没想到曜初这一日也会特意过来。

    但既然曜初今日来了,也见到了水车这种动力源,就带她去看看那件‘雏形机器’吧。

    **

    城建署。

    曜初起初是有些吃惊的。

    “姨母,我怎么看着这一处实验室,比火铳研制区还要监管严密?”

    姜握点头:“是更严密些。”

    毕竟……

    姜握带着曜初和阿鲤往里走去:“如果说火铳还是当下,那么,这个实验室里,则是未来。”

    *

    曜初看到的第一个模型,其实不需要旁边的研究员解释,她小时候见过这件东西,她想阿鲤也见过——

    是一个‘汽转球’玩具。

    这是个只可远观的金属玩具:下面架着烧水用的锅,锅上面连接着一个装有喷嘴的金属球体,随着水沸腾,球体喷嘴喷出水蒸气,带动着这个球转动起来。

    果然,不只曜初认识,阿鲤也见过这个玩具。

    她笑道:“汽转球!”

    姜握点头:“它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最早的‘蒸汽机’。”

    是的,若是追溯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标志【蒸汽机】的起源,最早,就是在公元一百年左右,古希腊人做出的这种汽转球。

    人类其实很早就意识到,蒸汽的力量。

    但一直到近两千后,才真正将蒸汽机普遍运用于工业,并不是在瓦特之前,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个问题。

    而是真正的蒸汽机前置技术真的太多了。

    就连瓦特,众所周知,他也并不是发明了蒸汽机,而是改良了蒸汽机。在瓦特之前的百余年,初版蒸汽机基本只用在煤矿上,用来做排水之类的工作。

    正如姜握来之前,曾见过的一句调侃:“我为什么不上清华北大,是因为我不喜欢吗?”

    蒸汽机也是同理。为什么人类会用畜力、风车、水车,不去用蒸汽之力,是因为不喜欢吗?

    是做不到。

    就连瓦特,在他改良蒸汽机后,也没有能立刻应用到工业上。

    比如,蒸汽机一个很重要气缸密封问题,瓦特当时能做到的密封法,就是……用麻绳紧紧缠绕在活塞底部。

    想想就知道,这怎么可能完全密封。

    而瓦特的蒸汽机终于能应用于工业,也是多亏了当时已经有了水力驱动的炮筒镗床这种前置技术,后来又有英国的科学家,进一步精进了炮筒镗床,才能做出真正适用于工业的蒸汽机。

    而现在这个时空里,真正蒸汽机所需要的,机床镗床能做出的标准工件自然全都不存在,焊接法也达不到相应技术。

    相当于,一台蒸汽机,全部靠人工‘手搓’。

    能搓出来吗?

    在图纸齐备的情况下也是可以的,但终究只能是实验用品,别说想大规模运用,就算是只用在蒸汽机最初的本行‘煤矿’产业,以这台蒸汽机的效率(只能转化大约百分之三的能量),都很不如水力甚至是人力畜力。

    而且,需要注意的是,蒸汽机可不是水车,借用的是自然之力。

    蒸汽机的本质,是要烧开水运用蒸汽。

    而烧水是需要煤炭或者是木炭的,若是转化效率不足,完全就是赔本买卖,自然就是不会有人用的鸡肋。

    如果以木桶理论‘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来类比——那现在这台蒸汽机基本上只有个桶的雏形,所有的木板都很短,而且桶的缝里还在漏水(货真价实漏水,密封性不行)。

    其实若没有机械时代的金属焊接铸铁密封,橡胶圈也可以顶一顶。

    但问题是,吴英还在海外飘着,别说橡胶制品了,橡胶树都还在搜寻中。而姜握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红薯,吃一口土豆都是个问题。

    *

    “太母,这才是真正的‘蒸汽机’吗?”

    阿鲤的声音把姜握唤了回来。

    她看着眼前这世上第一台手搓‘蒸汽机’,她实在说不出,这是真正的蒸汽机。

    但她能理解阿鲤的意思,比起方才那只汽转球,这台有锅炉,有活塞,有杠杆,有泵……的一套钢铁大家伙,哪怕不能用,也勉强能算是‘蒸汽机’了。

    于是她回答:“会有的。”

    而看到蒸汽机,想到第一次工业革命,她当然也会想到第二次工业革命,电气时代。

    其实如果从制作来说,‘制作’电其实比蒸汽机简单。

    因为电更依靠原理和知识:她小时候还上过兴趣班,学过怎么用土豆插上不同金属棒做成简易小电池,可以点亮小灯泡(土豆换上柠檬效果更佳),也知道发电机的原理,是磁场中运动产生电流。

    但……

    如果说蒸汽机还能摸到真切的边,要改良的是实在材料和技术问题。

    那么电,则要考虑发电、电压、储存、运输、输送、电网等一系列问题。在没有工业基础的情况下,‘试验电’走到头,应当就是‘无线电技术’。

    姜握看向曜初和赪赪。

    亲生的母女,总是相像的。

    她们像又不同,是隔了三十年的两代传人。

    姜握指着眼前的机器道:“现在这样东西,还不好用。”

    “水车、风车,甚至在某些方面畜力人力都要比它要强。”

    “但别忘记它。”

    姜握摸了摸阿鲤的头。

    小孩子长大的就是这么快,原本还抱在襁褓中的婴儿,现在已经无需她额外弯腰,伸手就能摸到她毛茸茸的头发。

    姜握转头看着‘蒸汽机’:“它就像是阿鲤一样,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是还未越过龙门的鲤鱼。

    *

    “今日我还要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研究员。”

    与余常佳和邢元都不同。

    研究蒸汽机的研究员,姜握曾经与她私谈过数次——这位研究员需要有心理准备,她的工作可能数十年默默无闻。

    没有办法如晒盐法和新式水车这样,研究成功即可投入到使用中,同时作为研究员也能获得巨大的荣誉和回报。

    研究蒸汽机,无疑是一件寂寞而漫长的事情。

    得是个稳得住的人。

    比如邢元的性格,哪怕她对机械精通,姜握也不会让她来领这个课题组。

    说来也巧,最终姜握敲定了负责蒸汽机的研究员,名字恰好叫做陈稳。

    且她比邢元,余常佳等都要年轻不少,今年才三十出头。

    *

    陈稳记得她进宫的那一年——

    她十一岁上,就因为父母亡故,叔叔婶婶不愿意养拖油瓶,就给她虚报了两岁的年纪,作为良家子送进宫做宫女了。

    陈稳进宫正是天后摄政那一年,也就是姜握离开朝廷去做巡按使的那一年。

    不过朝廷的风云涌动,跟这种刚进宫的小宫女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按部就班的进行宫女培训,然后……才发现每个宫女都要读书识字,甚至还要学术算等科,学优者居然还能考官!

    陈稳是入宫小半年,才知道掖庭宫女读书之事,正是天后与已经离朝的姜相定下来的规则。

    她心中深深地感谢——自从开始念书,她终于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了。

    叔父婶娘之所以非要送她进宫,也是觉得她从小瘦弱寡言,既不能干体力活也不太会讨人喜欢,看起来也不好往外嫁,一直养着实在赔钱。

    然而在进宫后,陈稳才发现,在术算、图纸等事上她皆一学就通,掖庭中的老师都感叹,从没教过这么天才的学生。

    而她,也创下了年纪最轻就考入城建署女官的记录:她只学了一年,十二岁就考过了。

    城建署库狄署令当时都惊了,特意带她去见了各位研究员。

    在她入城建署两年后,姜相归朝也见了她。

    那之后至今,又过去了二十余年。

    陈稳已经是三十余岁的陈稳。

    如果说三十多年前,父母给了她第一次生命。那么十一岁那年入宫,开始认字读书,绝对是她第二次生命的起端。

    在某种程度上讲,她还要感谢叔父。

    当然,陈稳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人。

    她考上城建署女官之后,彼时都城还在长安,叔父大概是从旁的宫女家人处听说了此事。

    于是,之前每两月宫女可会见家人,但家人一次都没来过的陈稳,那之后忽然就频频被通知去见亲叔叔——她叔父塞了铜钱给守门的宦官帮着传话要见她。

    陈稳只道她没有家人。

    或者说她的家人尽在宫中和城建署。

    后来,先帝末年她随驾到洛阳城建署,就再也没什么然后了。

    直到圣神皇帝登基,有了上阳宫学校。

    陈稳又是第一批入上阳宫高校的。

    两年后,大司徒找到了她,给了她蒸汽机的原理和详细图解。

    陈稳看过后就明白她主持的这个课题,有多么大的潜力,而大司徒的话语,让她的相信更坚定。

    哪怕这中间还要寂然无声坚持许多年。

    陈稳索性给自己起了个字。

    正如她此时向皇储自我介绍的那样——她名陈稳,字不急。

    不急。

    皇储气度沉静稳重,听了她的自我介绍,神色未变。

    但生的面如粉桃,珠圆玉润的小郡主一听就笑了,把她的字念了两遍,然后仰头问她:“那以后我不叫你陈研究员,叫你不急研究员好不好?”

    陈稳拱手为礼而应。

    *

    姜握离开的时候,按照今日给邢元的加班补贴,也同样留了一份单子给陈稳。她只需要月底前交给城建署的财务人员,月初就会随着她的俸禄一并发下来。

    其实就算今日大司徒不来,陈稳也是在自愿加班的。

    她对钢铁机械,有一种分外着迷。

    不过她还是没有推辞地接过了加班费的签单:她没打算兑换,准备收藏下这张大司徒亲签的公文,也是收藏下这一日——

    大司徒带着皇储与小郡主来亲看,并郑重介绍了她主持制作数年,耗费了许多昂贵的钢铁等物力,目前却依旧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机械。

    陈稳转身回来,看着眼前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大家伙。

    对它也是对自己道:“终有一天,你会派上大用场的。”!

    第369章 三重致仕

    东宫位于皇城之东,入内可不经主门则天门,从重光门直接回到东宫。

    但这日曜初回宫后,依旧先去蓬莱殿面圣,将今日的行程一一回禀。

    只是顺序稍微换了换,先说正事。

    回过所见水车与雏版蒸汽机(曜初是按照姨母的称呼来的),这才将晨起听到阿鲤身边乳母不敬之言大略道来。

    然后语气很平淡,如点评臣子得失般道:“驸马顾此失彼,难以周全。”

    “还请母亲将宫正司、殿中省掌刑罚的宫人,借几个与我,明日是田假最后一日。”她要亲自理一理东宫内宅事。

    皇帝蹙眉不悦:为东宫宫人有不敬之言,亦为这宫人还是阿鲤身边的人。

    于是点头:“去吧。”

    曜初这才告退,她自殿内出来,自有门口守着的小严公公一路将她恭送到大门。

    她看了一眼小严公公:虽然一年多过去了,曜初每次见到他,还是有点不习惯。

    严承财年纪也大了,圣神皇帝已经赐了宅子,让他在京中养老,不必再入宫当值了。

    如今御前轮着当值的是殿中省选出来的宦官,与这位严承财的徒弟小严公公。

    说实话,小严公公可比严承财机灵多了。

    毕竟严承财这辈子也是主打一个进步靠命运:太早就遇到了圣神皇帝,属于皇帝经历和情感上的心腹。

    但他的弟子就不同了:先能在宫中一众太监中,被选入御前伺候,又能在蓬莱宫中一众宦官中杀出重围,挤到严承财身边被他收为徒弟的小严公公(连姓氏都跟着改了),必然是靠能力上位的。

    那真是比严承财机灵周到不知多少。

    但……曜初想起曾见过数次,姨母走过路过在廊下打瞌睡或是走神的严承财,就要调侃两句。

    而如今,对母亲和姨母来说,这蓬莱宫中宫人,应当都没什么分别了。

    *

    曜初回到东宫的时候,宫内氛围颇为压抑肃杀。

    时已黄昏,但对几位宫正司和殿中省的掌刑罚审讯的主事来说,夜里突查以及夜审是常事。

    于是当即走马上任,按部就班开始顺着今日的两个自爆的‘大瓜’排查起来。

    在自己院中的唐愿,自然也很快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让他原本有些纠结的心思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来到东宫正殿请见。

    先把今日晨起在姜宅未行的大礼行完,然后垂首道:“殿下,我实在无能,顾此失彼,差事不能兼顾。因常去大司徒府上接送郡主,便疏于对东宫宫人的管教,误了正事。”

    “此后,还是得劳烦殿下另选周到之人陪同接送郡主,我先将分内之事做好才是正礼。”

    再拜:“实是我无能,望殿下宽恕。”

    唐愿很是忐忑,不知道他这一次,有没有如从前一样,猜对皇储的心思——

    其实若说二岁前,小郡主的衣食住行还难自理,总需要嬷嬷贴身照应。

    但如今的阿鲤,只是休沐去姜宅念书(上朝日姜握直接往东宫来更方便),哪里还需要自己再加上两个嬷嬷一起陪着。

    反正也都进不去大司徒的书房,只是干等着。

    就路上那段时间,他自己完全可以接送阿鲤。

    但这个安排,殿下却一直没有取消掉。

    唐愿今日细细琢磨了一番忽然明白了:殿下……是不想自己单独与郡主接触太多,尤其是对郡主产生什么思想上的影响。

    说起来,他自然也读书认字的,但殿下早就交代过,连阿鲤的启蒙教认字,都不许他来教。

    于是今日,他特来请无能之罪,并且表示东宫内宅才是他的正事。

    是啊,若是类比前朝来看,也没有宫妃的正事是出门去接送孩子读书,都是要安安分分待在自己宫里,管好宫人不出乱子才是。

    唐愿觉得时间过了许久。

    他能听到殿下手里翻动纸页的声音。方才他进门请罪的时候曾经不经意瞥到了一眼,上面是些复杂的图形线条。

    也不知他方才说的话,殿下有没有听进去……

    “就如此吧。”

    唐愿终于松了一口气,慢慢退了出去。

    **

    姜府。

    五月底的夏夜,风拂到脸上还是温热的。

    正适合喝冰镇过的葡萄酒和西瓜汁。

    姜握选的是葡萄酒:今日带曜初和阿鲤看过了蒸汽机的雏版,总觉得又放下一桩心事,当喝酒为贺。

    崔朝见她选了酒,还去拿了撒了椒盐的培根条配酒。

    姜握接过碟子来捧着吃,免得掉落在衣裳上:“还好今日太累了,阿鲤已经睡熟了。”

    否则听到动静,很可能也要跟着吃一顿宵夜。

    吃了两块烤培根条,姜握才问道:“今日唐愿是怎么回事?”

    晨起曜初那一句轻描淡写的东宫有事,姜握也不愿多问,但到了晚上,曜初却是自己回宫,把阿鲤留了下来。

    崔朝也只大约知道些:“阿鲤的嬷嬷们口舌不谨,让曜初撞了个正着。”

    他又道:“东宫要整饬,也非一两日的功夫。且今日能有口舌不谨,说不得下回就有手脚不干净的。不如让阿鲤在家里多待几日,等东宫彻底安稳了再回去。”

    姜握喝了一口冰镇过的葡萄酒,笑道:“明日也罢了,是田假最后一日,后日咱们都去上朝,谁看着她呢?只怕只有女卫看不住她。”

    崔朝一时没说话,只是望着姜握。

    而姜握忽然就明白了。

    崔朝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在夏夜的风里显得温热而柔和:“朝上如我一般年纪致仕的朝臣也不少。”

    这些年的宰相们都太卷了且不论,但普通朝臣致仕年纪,还是基本都卡在七十岁前的。

    “太常寺原就不是我所长。当年先帝与我此位……”只是将自己的身后事交给了他,并且希望他作为太常寺卿常去看他。

    但对崔朝来说,他哪怕不是太常寺卿,也不会耽误他常去太庙陪伴先帝。

    至于鸿胪寺,他在外交学院任教也有九年了,所学悉以教给学生,亦或是变成书籍。

    “夏日里去上阳宫也觉得累的很。”

    崔朝道:“虽说我不像王相一般,天天念叨着致仕,但我心里,也是一直想致仕的。”

    他端起了他手边的玻璃杯:“还请大司徒代我在陛下面前陈情。”

    杯子停在空中半晌。

    崔朝也不催促也不放下,只是安静地举杯等着她。

    直到姜握最终端起杯子与他相碰:“好。”

    夏夜中,玻璃杯相碰的声音清脆作响。淡紫色的酒液中倒映着天下星河灿烂。

    *

    而这一年,如崔朝一般请姜握代为陈情致仕的人,还不只一个。

    尚书省。

    姜握起初是下意识摇头的:“那不行。”

    裴行俭想致仕,她一听这件事,就把自己摇成了阿鲤小时候玩的拨浪鼓。

    见此,裴行俭解释道:“我是有缘故的。”

    然而却看眼前大司徒已经开始‘认真’盯奏疏,显然单方面要结束这段对话,裴行俭有点无奈。

    他道:“我致仕也不是不干活。”

    触发了关键词,姜握抬起头来。

    裴行俭在姜握对面坐下来:“陛下是明有定规:不管是京官下派,还是直接去吏部考官,各州县的官员均不得回祖籍为官。”

    即官员‘尽用别郡人’。

    这种地区回避,除了打压世家,自然也是一种避嫌,以及防止政治腐败。

    而除了地域本乡上的回避,朝堂上还有些虽未明定,但也是普遍公认的‘潜规则’。

    比如,父子、祖孙、叔父兄弟等,自然不好同省、同部为官。

    打个比方,总不好儿子在负责户部负责拟度支计划,而父亲就负责批准计划。

    “其实,别说同为宰相,就算是我为宰相,夫人为尚书……若换成父子或者是兄弟,在从前也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库狄琚晋升路径不同,一路是从城建署上来的,而且,对朝臣们来说,父子、兄弟同为重臣,需有一人辞官避嫌这种事,他们能找到先例,但夫妻俩同朝为重臣……

    怎么说呢,大司徒家中,实在不算是夫妻俩同为实权重臣。

    也不能作为参考。

    裴行俭道:“这与她是不是女官并无甚关系,而是一家子同为宰相,实在是不太妥当。”

    裴行俭已年过七十,以他的身体素质是可以继续干,然碍于朝上约定俗成的规则,他继续为相,夫人库狄琚和女儿,就都难再进了。

    就算圣神皇帝用人唯贤,不避亲属。

    但若让他们夫妻同列宰辅之位,必然也少不了风言风语,以及将来他们夫妻共事,反而要避许多嫌疑。

    比如他与姜握能单独正常交代的公务,为了避官场腐败之嫌,或许就没法跟夫人单独交代。

    如此一来,两人同为宰相,反倒是耽搁了公务。

    尤其是,在裴行俭看来,若夫人拜相,最适合的宰相位置正是尚书省。而不是中书省拟诏之职,亦或是门下省封驳之权。

    下辖六部,抓落实工作的尚书省,更加适合库狄琚。

    那自己这个尚书右仆射要是一直做下去……

    裴行俭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笑道:“不是我偏私自家人——其实这些年为了避嫌,城建署的公务我就是一点不问的——故而不论其中辛苦,只按照吏部对官员的考功来算。”

    “她也可拜相了。”

    姜握点头:固然城建署的许多‘秘方’是她所供,但这些年城建署的摊子越铺越大,事无巨细的一线管理人还是库狄琚。

    那些性情各异的研究员、科研人员能够安心研究,诸多秘密实验能够这些年安稳无漏,以及城建署一直以来的盈利……种种成果,也都是库狄琚的心血。

    兼之她现在又监管工部,炎炎夏日也在加班,安排新式水车的水利工程的铺设。

    以功绩论,库狄琚也当拜相了。

    不等姜握说话,裴行俭就道:“况且,我给自己找好了一个更合适的去处。”

    “大司徒必然能猜到。”

    其实从裴行俭说出那句‘致仕并非不干活’,姜握就猜到了——

    自刘仁轨离开后,上阳宫学校的教导处主任一直空缺着。

    实在没人能在刘相之后,再挑起二校教导处主任的大梁。

    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如今学校中若有事需裁断,都是学生/老师报给上级系主任,解决不了再上报学院院长,实在不行院长再去寻副校长解决。

    算是所有人分摊一下刘相的工作。

    然后……作为副校长之一的姜握,也就体会到了刘相原来做了多少工作。

    她与圣神皇帝也商议了不止一次教导处主任的人选,甚至已经商讨到,一人挑不起大梁,可以排个班,让宰相以及六部尚书们轮流代理。

    可如今裴行俭提出这个方案——

    “我若不做宰相,如刘相般只待在上阳宫学校里,应当担得起此职。”

    确实,若如此论,没有比裴行俭更合适的了。

    **

    证圣二年十月,宰相裴行俭致仕,封闻喜(其家乡为闻喜县)郡公。

    圣神皇帝念在他辛苦多年,并未直接令他入职上阳宫,而是极为大方给了裴行俭二个月的假,令他可回家乡走亲访友。

    待到明年正月后,上阳宫学校开学前回京即可。

    然而,闻喜郡公并没来得及衣锦还乡,甚至没来得及赶上明年的开学——

    边地传来紧急战报:后突厥可汗默啜兵寇灵州,还鼓动了旁边一个叫做室韦的小国一起造反。

    其实从后突厥这个名字,也能回答一个问题:为何无论之前被揍得多惨,过不了十年二十年,边境四夷总会再起兵造反?

    因为……已经不是之前被打怕的那群人了。

    比如后突厥,就脱胎于北地东突厥和后来的薛延陀混合体——当年东突厥被李靖大将军灭国,后来薛延陀又被李勣灭国,还售后了两次,老实了许多年。

    然而时光流逝,现在掌权的又不是当年被打的嗷嗷叫的那一批人,这不,连国名都改了,号后突厥可汗默啜。

    这位可汗觉得祖宗们总输,可能是个人素质有点逊,还是得他‘降伏’中原。

    于是‘养精蓄锐’数年,终出兵二十万(号称)寇灵州边境。

    *

    姜握在朝上认真吃瓜,见两位好友争辩——

    上次还是辽东出事,刘仁轨和裴行俭争夺领兵权。

    这次,是裴行俭跟文成在争。

    裴行俭开口就是绝杀:“李相,您可是宰相怎么能轻动?”

    文成:……刚辞职的人说话是硬气哈。

    她缓一口气,刚准备辩驳,就听裴行俭第二句绝杀已经拍马赶到:“您还是军事学院副校长,怎么好走开。”

    裴行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年没竞争上副校长,原来上天就在这儿等着补偿我呢!

    李文成:……

    不对——

    “裴相不是要做二校教导处主任吗?”

    裴行俭越发理直气壮:“我还没走马上任。”不好意思正好卡在空窗期,现在我是无业游民。

    李文成无奈:争不过,这实在争不过。

    第370章 “恭贺陛下得子”

    “恭贺陛下新岁喜得新子!”

    证圣二年的正月朝会,群臣们恭贺声隆隆回荡在明堂中。

    听起来很庄严肃穆。

    然而不管别人‘恭贺’出这句话时,心里到底如何想,但列于百官之前的姜握说出这句话时,心底已经有个小人笑翻过去了。

    甚至为了维持面上的云淡风轻宰相姿仪,姜握还特意打开系统,在系统的面板上打下了一串‘哈哈哈哈’。

    小爱同学:?

    群臣恭贺完毕,宰相们入座。

    姜握这才略微侧头:能看到刚拜相月余,新任尚书右仆射库狄琚的神色,也是有点绷不住的复杂。

    再换个方向略侧首,文成的嘴角都放不平,显然也在努力忍笑。

    圣神皇帝在丹陛之上,见自家大司徒的吃瓜神情,眼底也不由闪过几分笑意。

    而这一切都要从出征两月余的裴行俭那说起。

    裴守约也是‘与众不同’,从前将领出征,战利品或是俘虏,或是牛羊、或是金银。

    然而这次裴将军,给圣神皇帝打了个‘好大儿’出来——

    新岁后,灵州送来捷报。

    后突厥默啜可汗战败,欲率部归降,并且默啜可汗特意送了一封亲笔书信到裴行俭处,请他转交圣神皇帝。

    “默啜愿归降,并叩请为圣神皇帝之子。”[1]

    当时接到这封降书的裴行俭:……

    这是什么新的投降方式?

    但到底是后突厥可汗的降书,裴行俭也不能私自扣下,只好随着捷报一起送回了京城。

    **

    时间往回倒两个月:灵州的急报刚送到,裴行俭就急着出发。

    灵州是军事重地,西据贺兰山,东有黄河险。从秦朝抗击匈奴起,这里就是边境重地。

    而对姜握来说,之所以知道灵州必然是军事重地的缘故,是因为……宋朝把这儿给弄丢了,且朝上还就要不要‘弃守灵州’争论过。

    连宋都要争论下‘弃守’与否的地方,必然是军事上的咽喉要地!

    不过裴行俭急着出发,倒不是多担心灵州重地失守,而是怕……默啜可汗一旦进攻失利就心生惧意跑掉。

    游牧民族就这点实在让人头疼:打不过后跑路也快。

    裴行俭对灵州的防守还是很有信心的:此地从秦汉起就建了城池抵御外夷,这些年朝廷更是屯田安民,构筑堡垒,囤积火药。

    别说默啜可汗只是号称二十万大军,就算他真有二十万大军,要拿下灵州也不容易——哪怕灵州本地士兵不够,旁边的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的驻军又都不是摆设。

    灵州守军之所以发紧急军情入京,也并非城池告急求援,而是这属于超出他个人能指挥的‘大战’范畴。

    需要皇帝亲自调派一位行军大总管统一指挥,否则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的都护,也不好彼此指挥,总得有一位能总领的大将。

    这才是裴行俭和李文成争夺的领兵权。

    而裴行俭顺利争到后,自然心急火燎出发。

    生怕默啜可汗于灵州受挫后,带着大军转头就跑掉。

    *

    而在裴行俭出征前,库狄琚认真对裴行俭道:“你此番出征不同以往。”

    “可不要光顾着打仗,不顾旁的。”

    裴行俭很少见夫人这么严肃认真脸,还挺感动,于是接过夫人的话道:“你放心,我会保重自己的。况且我如今带兵出征的年纪虽大了些,但比当年英国公和乐城郡公可要年轻。”

    他安慰完夫人不要担心他的安危和身体后,就见库狄琚抿抿唇,沉默片刻后冒出来一句:“当然,你的安危也是我很担心的一方面。”

    裴行俭:……

    他摇头笑问道“那夫人要嘱咐什么?”

    库狄琚也不由笑了。

    其实她真不如何担心裴行俭的安危,这自然是对他作为武将的信任。

    她担心的其实跟裴行俭一样,怕他去晚了赶不上仗打——说实在的,这倒是比较影响裴行俭的健康,可能会把他怄病气病。

    并且若真发生了这种情况,只怕“裴行俭作为行军大总管没赶上灵州之战”,就会与“李勣大将军灭掉薛延陀结果首领夷男自己提前死了”一样,成为旁人的‘梗’,他们自己的耿耿于怀。

    故而库狄琚要嘱咐裴行俭的另有其事:“你不要光顾着打仗,别忘了多观察下第一次上战场的火铳营,回来后,要交给陛下这么厚的观察报告才行。”

    库狄琚用手指比了一个可观的厚度。

    裴行俭:懂了,原来夫人关心的是火铳的安危。

    库狄琚又继续交代道:“尤其是第二代火铳,陛下说了,只与你批十支。你自己与亲卫试一试就罢了。”

    虽不至于‘过于先进不便展示’,但陛下的意思,暂时没必要将第二代火铳也拿出来用。

    让裴行俭带走几支,也是因北地严寒,温度与气候都与京城的差异很大,带去看看火铳有无异常。

    裴行俭眼睛一亮:“好!”

    他见过一次第二代火铳,与之前两代的铜铁为主的火铳不同,第二代火铳中的机括多用精钢。

    钢铁钢铁,其实钢,也是一种铁——只有碳含量为0.2%~2.1%的铁合金才能称得上“钢”。

    但在合适的高炉诞生前,只能炼出高碳含量的铁(倍于2.1%),于是不能成为标准生产用铁,只能称之为生铁。

    生铁不耐弯折和拉伸,所以别说不能做建筑桥梁,就连做菜刀都差一点:现代优质耐用的厨房刀具碳含量大概是0.75%。

    当然有坏处也有好处,生铁熔点低,硬而耐磨,倒是比较好熔化,然后去做锅、管状材质、炼钢的原材料等用。

    总之,正如九年前,裴行俭问起姜握,这火铳的造价高不高时,姜握回答的:“成本还有很大下降空间。”

    正是指,在高炉和贝塞麦转炉炼钢法出现之前,炼钢一直是缓慢、昂贵的事情。

    说起来,贝塞麦转炉炼钢法,虽然是19世纪才由贝塞麦取得的专利,但具历史的考据,早在十一世纪,华夏也出现过现代高炉的前身,即葫芦形状的炼钢竖炉,上端设计有炉身角,防止热量散发,提高炼炉的熔点上限。

    也就是宋朝的发明。

    于是站在这座宋代就出现过的‘高炉’前,姜握实在是有一点迷惑。

    这么看,宋朝的武力科技(火药+炼钢)都是毫无疑问的世界顶流,那,到底是怎么了呢?

    不过历史已成过去,而姜握这边的时间线,更是已经扭曲起来,且很有扭成美味麻花的趋势。

    姜握也就不再想宋朝的问题。

    *

    库狄琚嘱咐完,裴行俭也认真回答道:“好,我知道了,必会好生带着火铳营。”

    其实原本,圣神皇帝令他带上秘密训练的火铳营一起出征时,裴行俭第一反应是没必要。

    虽说四夷多年未作乱,看起来各自老老实实,甚至去岁明堂建成后,以波斯国大酋长阿罗憾(波斯等国极为期待圣神皇帝肯帮他们抵挡大食国的压力)还一起凑钱捐款,要给圣神皇帝立一座天枢纪讼功德。

    看似四夷宾服,但不代表朝中对他们就放弃了戒备。

    这些年,边境将领也源源不断把周边四夷的变动传入京中——中原之地在变,四夷列国自然也在发展或是衰落,有的部落消亡,有的部落吞并扩张。

    而扩张的部落总是难免膨胀,有觊觎中原之心。

    比如说后突厥。

    但怎么说呢,若是朝廷情报精准(这点裴行俭还是有信心的,军事学院有专门情报专业),如今后突厥的实力与本朝还是相差悬殊的。

    而且后突厥是攻方,灵州重城是守方,裴行俭觉得真用不到火铳,火药就足够了。

    在他看来,火铳可以当成秘密武器,以后有大战再用。(后突厥:?你在看不起谁?)

    因此裴行俭曾去回禀过皇帝:一旦拿出来用过一次,以后就很难看到敌军对着火铳不知是何物,只当是普通铁管子,然后毫不在意对着铳口冲上来的大好局面了。

    圣神皇帝自然也考虑过这件事,也曾与姜握与李文成都商议过。

    但最终还是决定:九年了,与其一直将火铳以及专门训练的火铳营珍藏密敛,等待所谓‘出其不意’之战。

    不如将其投入实战,去获得宝贵的实战数据。

    并且,火铳拿出来用了也无妨,将来还会有‘出其不意’之兵器,实不必将已经研发多年的初代、二代火铳再只保留在城建署和军事学校的训练营中。

    裴行俭对城建署的研发工作不是很了解。

    但听陛下这意思,还有‘过于先进不便展示’的军械,他就安心了,非常愉快接受带着火铳营出发的命令——

    这可是火铳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他也甚为期待火铳营的实战效果。

    只是,见到库狄琚比量了厚度可观的‘观察报告’要求,裴行俭不由道:“火铳营内不就配备有研究员以及数据记录员吗?”他要指挥作战,还要写这么厚的报告……

    库狄琚道:“他们记录的是武器性能,你却是从指挥的角度来写报告。”

    “我知道军情如火,让你直接写这么厚的报告,是有些难为人了。这不,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底稿,里面很多条目,你只需要‘打勾’或者是标注‘是否’就可以了。”

    说着递上一本厚度可观的‘火铳营参战详报’。

    裴行俭:哦,怪不得刚刚夫人把报告的厚度比量的那么精准。

    “可别丢了。”

    “放心。”

    于是刚卸任宰相,就新任行军大总管的裴行俭,很快就带着这份厚厚的待填报告,以及火铳营出发奔赴灵州了。

    说起来,火铳营这个名字是直接命名到火铳上,库狄琚曾提出过要不要隐去火铳之名,叫‘火机营’或是‘火器营’?

    火器营还罢了,但火机营,姜握当时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火鸡’,然后就不可抑制歪到了子弟兵拎着鸡慰问百姓的画面上去了。

    而想到将来还会有‘炮兵营’之类的火器分营,直接叫火器营不好区分,最后依旧叫了火铳营。

    **

    时间再次回到证圣二年大朝会。

    群臣恭贺陛下新年新气象,新岁新大儿——

    其实默啜可汗第一封‘归降且愿为子’信送到神都,圣神皇帝是不接受的:先生出野心起兵造反攻打灵州,输了又迅速滑跪,还想给她当个儿子就算了?

    在想什么好事?

    而默啜可汗为人比较‘灵’,他很快也认识到,犯了错误后空口做儿是不成的,于是他很快表示出了做儿子的诚意,拱手送了圣神皇帝一份大礼——

    有人要造反,我举报他!而且我愿意替妈妈打他!

    是为“契丹首领李尽忠欲谋反,臣子愿帅其部众为国讨契丹!”

    而被默啜可汗举报的契丹,确实是正在策划谋反。

    从其首领名字李尽忠可知,也是从前被李唐打服过的——契丹部落地处东北,

    贞观二十二年归降,首领赐李姓,封为松漠都督。

    但李尽忠这次造反,倒不是人如其名,准备为李唐而反:毕竟契丹在显庆年间(高宗登基后的十年)也造反过,可谓是造反就是认真为自己造反,不针对姓李还是姓武。

    而当年造反不成,被高宗嘎掉的契丹首领阿卜固,正是如今这位李尽忠的爷爷。

    可以说,家族中流淌着浓厚的造反基因。

    李尽忠欲造反是真:而后突厥之所以知道,是因李尽忠偷偷派人到后突厥之地收购战马。

    当时默啜可汗听说这事儿,并不怎么当回事,毕竟两人地处不同,契丹要反,也不会跟他在灵州撞上,应当会去偷袭营州。

    但现在,默啜可汗非常庆幸自己拥有这条情报!

    当场献上契丹。

    而原本确实在积极准备造反,但在后突厥摧枯拉朽输掉之后,就有点想要退缩的契丹,忽然就被推了出来,而且是被人当成认干妈的筹码。

    契丹李尽忠:……默啜你&*%¥

    无论李尽忠心底怎么崩溃,都不得不面对现实——

    契丹地处东北,圣神皇帝一面令裴行俭于灵州受降安民,一面飞书令安东都护府宁拂英就近去平契丹。

    并将新收的‘好大儿’默啜可汗也编入行军大总管宁拂英麾下,令他率兵赶往契丹之地——既然降书上写的赤胆忠心要归降效忠,就看看上战场的表现吧。

    *

    如果说对裴行俭来说,后突厥的造反,还属于:诶,巧的有点善解人意,我的‘空窗期’,默啜可汗就造反打灵州。

    那对宁拂英来说,就真是人在家中坐,天上掉了个大饼下来。

    她愉快点将点兵,奔赴契丹。

    于这一年春日,献俘契丹首领李尽忠于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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