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天下户籍

    证圣三年春末。

    按‘军凯还,饮至于庙’之礼,将军向帝王献俘虏都是在太庙进行。

    而圣神皇帝受俘虏的太庙,自然是天姓武氏庙。

    太庙中还供奉着那块出自洛水的白石,上有文记:天姓女武,临昌帝业。

    *

    直到献俘仪式圆满结束,宁拂英一颗心才放下:从接到圣旨出兵契丹起,除了领兵作战之事,她也不得不担心李尽忠的身体情况——

    这位叛军首领的年纪可不年轻了,已经年近六十。

    而且据前线情报所知,李尽忠似乎叫默啜可汗的‘出卖兼甩锅’行为,给气病了。

    以至于领兵作战的是契丹部落另外一个首领孙万荣。

    想到祖父英国公,宁拂英发自内心为李尽忠祈祷:……请一定不要病死。

    否则英国公府这怎么洗的清啊。

    好在,李尽忠‘善解人意’,病的不重。同时也是心里憋着好大一口气,在听说默啜可汗不但出卖他,更非常积极帅部来攻打他以表现投降诚意,李尽忠就像是曹丞相见到檄文一样,头疼都被气好了。

    当即亲自披挂上阵。

    然后亲自被抓成俘。

    整个流程非常之流畅:毕竟契丹之前虽然准备了叛乱,但所做的准备,哪怕在他们自己的认识里都尚不充分(不然就会像默啜可汗一样直接动手了)。

    此番纯属仓促应战。

    而且又是被东西两边包抄,很快就像是饺子里的馅儿L一样被包圆了。

    宁拂英抓到李尽忠之后,在‘护送’他去神都洛阳的路上,都不忘带两个随行的军医。

    此时终于完成了献俘仪式,在看李尽忠病病怏怏的样子,宁拂也就不担心了:死活随便你吧。

    她还有许多旁的事儿L要忙呢——

    先向圣神皇帝交上一份报告:此番出征契丹,她带的几乎都是军事学校的毕业生,因此这也算是一份‘就业’反馈报告了。

    之后,宁拂英还要回上阳宫学校去做汇报演讲;接受报纸的专栏采访;将整个作战过程的原始资料提交史馆留档……

    实在是忙得很。

    *

    上阳宫。

    宁拂英上台的时候,就看到下方人群中,坐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呱唧呱唧给她用力鼓掌。

    正是李敬业。

    宁拂英看到他就有点头疼:按说李敬业是天授六年秋日入学的那一批学生,甭管是两年制还是三年制,都该毕业了。

    然而,前年毕业考,他有两科成绩并不是很理想。

    倒是没有挂科,老老实实领了成绩单也是可以毕业的,顶多是评不上优秀毕业生罢了。

    但李敬业总觉得自己的时务策里的‘政治理论’和‘外交策略’答的非常好啊,不应当得个普普通通的分数,于是拿了他的试卷去跟副校长李文成、负责军事学院高等班的裴行俭都请教(理论分数)过。

    这也罢了,毕竟李文成也好,裴行俭也好,不在战场上时,都是脾气温和的宰相。

    且二人在学校里和人前虽不会偏袒李敬业,但私下里都会念在李勣大将军的份上,对李敬业格外照顾些,因此详细与他补了课,讲了卷子。

    然而,李敬业天生就是会惹事的,他又拿着卷子去问彼时还未致仕的刘仁轨去了。

    刘仁轨可不会惯着他。

    于是教导主任刘仁轨当场表示:你说的有道理,这个分数寻常学子毕业是够了。

    但李敬业一是安东都护府都护,二来也是朝廷的英国公,这个分数毕业确实是说不过去。

    那就——别毕业了,继续修吧。

    于是李敬业就继续留下来‘重修’,辽东之地这几年都是宁拂英代安东大都护。

    而此番宁拂英来做汇报,就在观众席上看到了久违的李敬业。

    怎么说呢,其实不见也可以。

    因李敬业不但在她上台前、讲话中、汇报后都热烈鼓掌,并且还像一只大鹅一样左摇右摆,跟旁边人道:“台上是我夫人。”

    这还不算完,李敬业还跟旁边同学道:“你们看到管理学院那个穿绯袍的女娘了吗?年前大考考头名的那个,那是我女儿L!”

    宁拂英&李慎修:……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

    宁拂英于上阳宫做汇报之时,蓬莱宫中,圣神皇帝正召皇储、诸宰相并六部尚书议战后事。

    东宫皇储与诸臣入内,就见大司徒已经在了,正坐在御案侧面,手上拿了几张硬黄纸,倾身递给皇帝看。

    皇帝则拿了只铅笔,在自己手下的纸上正在随手记录着什么。

    见曜初和诸同僚入内,姜握从御案旁起身避开。

    朝臣们可不是当时武三思,他们来见皇帝,姜握自不会坐着不动。

    待诸人见礼完毕,皇帝赐座。

    众人落座后皆屏气敛声,等待皇帝发话。而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硬皮本和铅笔。

    自有铅笔后,对朝臣们来说,最方便的就是做记录了:从前笔墨纸砚不方便携带,总不能到皇帝跟前,向皇帝借水借地方现场磨墨铺纸写字吧。

    因此从前在御前只能拼命开动脑瓜子,努力记住皇帝的每个字。

    虽说能考出来官来朝臣们记性都不差,但再好的记性也不如笔头,况且在御前常十分紧张,有时候脑子空白也是难免的。

    自从有了铅笔和会议本,真是给了朝臣们大大的安全感。

    *

    圣神皇帝先将案上散落的硬黄纸,亲手重新理了排序。

    在座诸位臣子,其实不必等皇帝说起这纸张上的内容,只见这种特殊质的硬黄纸,就知这是记录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户籍的公文。

    如今朝中用纸多用竹纸等(成本问题),但要紧的存档公文,还是专门用软硬黄纸(剡纸已停用)写成,不光因其坚韧泽莹,更取其辟蠹。

    许多魏晋时候的世家子多以此做书为贵,虽不知能否真的‘纸寿千年’,但事实证明,二三百年过去了,依旧保存颇为完整。

    因此户籍要事,朝有定规,要用这种尺寸特殊的硬黄纸记录。

    见到皇帝手中的硬黄纸,现户部尚书岑长倩就不由摸了摸袖中记录着不少关键数据的公文纸,开始在心内复习。

    陛下今日一定会问到户籍相关事宜,他可不能磕磕巴巴。最好能够如当年辛相一般,不需要取出小抄来,就能回答流利!

    圣神皇帝先提起的并不是户籍事,而是战后处置——

    默啜可汗这种逆风局很快滑跪,并且在此番平契丹战事中,也着实出力的,受降收贡,封其归顺郡王。

    而李尽忠这种负隅顽抗的,已经作为俘虏来到洛阳的,自然此后只能终身在神都蹲着,看看有无机会养好身体,加入歌舞团。

    契丹之地由朝廷另封新王。

    其实从圣神皇帝对这两地的处置也能看出,如今对边境,依旧是羁縻制——毕竟本朝没有足够多的官员和人口去管理填补广袤的边境土地。

    其实莫说边境四夷之地了,连正经的天下十道,都有不少地广人稀之处:比如岭南道,有44个州(是州最多的道),但整个道户籍总共才有25万户左右,还不如长安(以及周围京兆府管辖的州)户籍人口多。

    为此,治理归附的四夷,还是要设立羁縻州,以夷治夷,依旧用当地少数民族去治理原部族人口。

    其部落的首领(王/酋长),都是身兼两职:一边做着自家的王,一边做着本朝的官。*

    比如李尽忠造反前,身上也带着一个‘都督’的官职。

    于是战后处置,也没有太多可商议的:废掉李尽忠一脉,再换一脉乖巧听话的扶持为新的契丹首领罢了。

    因此,圣神皇帝今日主要议的,还是户籍人口事。

    方才姜握给圣神皇帝看的,就是近四十年前,永徽三年的户籍统计记录。

    永徽三年,户部尚书高履行奏,计户三百八十万。[1]

    户籍统计,是三年汇总于中央一回:先是各县、府统计好,然后汇集于州,再有各州上报中央。

    也就是说一式三份:朝廷户部一份、州级一份,县府还有一份原始资料。

    朝廷的劝农使下去检田扩户时,会将三份资料对一对,若是出现造假和数据误抄误算,或是三处根本对不上的情况——那涉事官员当年一个下等考评是没得跑了。

    如今是证圣三年春,而去年正好又是一个三年一汇总户籍的大年。

    户部尚书岑长倩,依旧是先熟练报出一个最新统计出的户籍总数,然后才挨个道分析过去——

    “今岁举国计户约合六百一十五万六千,其中京畿道较之三年前……”

    岑长倩有条不紊地开始报数据。

    这些数据皇帝也已经看过文字版奏报了,因此她还有精力分神,想到当年永徽三年她刚回宫不久后的天下户籍数。

    三十多年过去了,户籍增加了二百多万户,人口增加逾千万。

    这让她想起了当年姜握说起的‘人口陷阱’,以及占城稻。

    而姜握此时也刚好想到这里。

    她边听岑长倩的汇报,边用铅笔在她的会议记录本上,画了两种植株,一种是天下人人认得的水稻,另一种却是还没有人认识的红薯——

    虽说宋以推广占城稻,能够将人口陷阱的上线,推到一亿人口。如今天下户籍人口数目对比这个上线,还有较为宽裕的发展空间。

    但姜握还是很期待吴英能够带回来红薯这种重要救灾粮,也是将人口陷阱上线继续往上推的重要作物之一。

    能够吃饱,永远是人最要紧最基本的需求。

    **

    诸臣离开蓬莱殿之时,其实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

    圣神皇帝便赐了一席,就摆在偏殿,令诸位重臣不必再饿着肚子赶回各署衙公厨去寻吃的。

    李文成见姜握和镇国公主都未告退,就知她们还有旁事,边与库狄琚同行而去。

    姜握留下来确实有事——

    这一日,从晨起献俘到晌午议事,也是格外充实的大半日了。

    而过去几个月,因有两线战事,皇帝也是朝政繁忙,未有闲暇。

    连新岁和元宵过的,都比往年简约。

    因此,姜握此时边与皇帝一起整理案上的公文与笔记,边笑道:“前几日就想着置一席春日宴请陛下,择日不如撞日,今儿L倒有半日闲暇,不知陛下肯不肯赏光?”

    在战事未尘埃落定前,她作为宰相自不好请陛下行宴饮事。

    如今事妥,姜握便发出了邀请:毕竟时已春末,再拖几日,都不能算春日宴了。

    况且,她最近还发现了一个新的惊喜人物,想着也与皇帝瞧一瞧,因此她这回的春日宴,是特意设在上阳宫艺术学院的一处院落。

    而圣神皇帝一听不由一笑:“巧了,朕本欲于今日在蓬莱宫召行家宴。”

    蓬莱宫家宴,姜握每回也是参与的。

    皇帝继续道:“既如此,朕就借你的春日宴吧。”直接将家宴挪过去就是了。

    圣神皇帝欲行家宴,也是为着近来实在国事繁碌:曜初为皇储自然能时常见着,但其余人,皇帝连太平、阿鲤都见得少了,更遑论周王殷王以及一众孙辈,更是在除夕宴和元宵宴后,都没怎么见过了。

    第372章 后辈事

    蓬莱殿中。

    帝相在商议春日宴事,曜初则走到窗前,先将香炉里的香换过,再推开窗户。

    方才御前议正事,为安静无扰,自然门窗闭合。

    此时诸臣已去,曜初知不管是母亲还是姨母都不喜憋闷,便推开窗户。春日惠风和畅,清润的风卷着春末夏初的花香吹入殿中。

    实在是一片好春光。

    似乎能够吹去人所有的烦闷。

    曜初沉浸在春光中几l息后,便见殿外阶下还站着一位官员候见。她略一打量就认了出来,转头于圣神皇帝禀明,鸿胪寺宋正卿在外头候着,想来是有事要回。

    皇帝还未说话,就见旁边姜握忍不住笑意。

    “怎么?”

    “我猜着宋正卿来的缘故——必是请陛下旨意,好安排陛下的一对‘孙儿孙女’。”

    圣神皇帝新岁刚得了个新大儿默啜可汗。

    其实此番默啜可汗原想亲自上京认亲,无奈不被允许——裴行俭还在灵州处置与后突厥的战后事,他这个可汗自然也不能缺席。

    协助(出卖)打完契丹就得赶紧回去,还有一堆战后赔偿与保证书等着他签呢。

    不过默啜可汗早有两手准备:如果圣神皇帝允他入神都认亲,自然最好,但如果不让,就……让儿女代行嘛!

    于是宁拂英此回不但送俘入京,还做了一回快递员,不得不替默啜可汗捎了一对儿女入京代父认亲。

    并请圣神皇帝为‘孙儿孙女’指婚。

    姜握:不得不说,默啜可汗也是个奇人——虽说他这回走的也是四夷番邦先挑事儿后被打,然后归附求和亲这条老路,但人家愣是老路新走,整出了‘认母’这种前所未有的花活。

    果然,皇帝召宋正卿进来一问,确是为了此事。

    “我朝无有和亲之公主。”圣神皇帝道:“带着归顺郡王(默啜可汗新得的封号)之女去武宅看一看,选一位她瞧上的送去后突厥和亲吧。”

    虽说武三思、武承嗣先后作死,也求仁得仁求死得死,并且还连带着一批有小心思的武家人跟着销号。

    但武宅内还真有几l个从头到尾老老实实蹲着,后来更是吓破了胆子,拼命学做合格和亲人的武家儿郎。

    宋正卿领命而去。

    皇帝心情也不错:又少了一个吃白饭的。

    说起来儿郎的青春年少一去不复返,再养几l年,有几l个侄孙辈的就要年过三十了,这将来如何有外邦公主愿意选呢?

    不知契丹新王会不会来求和亲。

    若有就可再和一位,也算是少砸在手里一个是一个。

    *

    处置过白捡的孙儿孙女,皇帝当然更关注亲生的孙辈。

    小严公公入内领命,很快派出蓬莱宫的小宦官们跑腿,去周王和殷王的宫殿通传圣意。

    “倒是令月那里……”皇帝略一沉吟:“若告诉她,以她爱热闹的性情,哪怕病没好利索,也是要来的。”

    之前几l个月,朝上两线战事,不光皇帝在忙,已经从上阳宫军事学校毕业,进入兵部为官的太平公主武令月也很忙。

    直到契丹的捷报传回才心神落定。

    且大约是久忙后心神一松,还着风寒病了两日。

    当然,以上是太平公主府对外的官方说法。

    据姜握所知,太平是终于忙过一阵子后,如同开了锁的猴儿,四处游玩宴饮不说,还与婉儿一并做东道,请了从前上阳宫学校内数位要好的女同学,一并去平康坊听曲作乐去了。

    因饮了酒不慎吹风,又数日玩乐耗神,这才着了风寒。

    好在令月打小身体就好,又是军事学校摔打训练出来的,也只是伤风了两日,喝了药疏散后,连发热都没有就好了。

    只是她素来少病,就闹到宫里和东宫都晓得了。

    曜初亲自还上门警告过妹妹,于是令月这几l日都老老实实躺在家里喝药。

    姜握听说后,对太平摇头无奈之余倒是也能理解:二十六七岁的姑娘家,又是天生就世人再难比的有权有钱,好容易忙过了公事,闲暇时怎么能不去玩?

    而姜握有时候想想,固然圣神皇帝坐拥天下,曜初这位皇储有皇位要继承,而她这位宰相也是位极人臣——但就按照现在所有人的生活来看,她要是能选,应当会选去过太平的日子。

    毕竟姜握一路走到大司徒,用数十年的官场仕途证明了,她这个人,还是很经得起权、财诱惑,算是有底线原则的。

    除了……

    正如王尔德所说:美是一种天才的形式——甚至更胜于天才,因为美不需要任何解释。*

    见美人,无端就是令人心情愉悦。

    因此能让她发出‘你们就这样考验干部’感慨的,只有美色。

    而太平现在过的日子,可以用金圣叹曾点评《西厢记》里的一句话来管中窥豹:“又岂知郭汾阳王爱女(郭子仪之女),晨兴梳头,其执栉进巾,捧盘泻水,悉用偏裨牙将(一种较低的军中官职,应该可以理解为年轻的武将郎君)哉?”[1]

    太平的日子就是如此。

    公主府上处处赏心悦目。

    当年她选驸马,什么内在美外在美,两全其美的纠结了好几l年,最后终于幡然醒悟,霎时天地宽广,明白了小孩子才做选择。

    她这一辈子,原就可以过的恣意。

    而曜初见母亲有让令月在家继续养病的意思,就笑劝道:“若设家宴不告知令月,明后儿的她知道,只怕要闹脾气。”

    “母亲,不如我去令月府上一趟,瞧瞧她如何了。若是身子好了就带她一并去上阳宫,若是还病着,我说与她安心养病,也省了她日后知道闹性子。”

    圣神皇帝点头:幼女的性格她还是知道的,家宴若都不通知她,将来还有的磨。

    姜握也对曜初道:“你只管去吧,阿鲤你也不必操心,待我们去上阳宫时,从东宫捎上阿鲤就是了。”

    曜初应了一声。

    才欲走,圣神皇帝又道:“若婉儿也在,就一并带她过去。”

    *

    曜初才走没多久,周王和殷王处的帖子也都由宦官捎回了御前。

    上面写明了今日能参与家宴的皇三代。

    春日本就是多疾之时,孩子又较大人更易生病,周王武显处就有一儿一女不能参宴,殷王武旦处,也有一个年不足三岁,最小的小五娘病着,不能出门。

    圣神皇帝将两份花笺名帖递给姜握看——

    就算膝下各有子女不能参宴,但周王与殷王处送来的名单还都是一长串:如今周王已有三子四女。殷王虽是弟弟,却是后来者居上,有四子五女。

    姜握也知道,就这还没完,史册上中宗睿宗的孩子都是两位数的。

    她不由微微一叹。

    这是没法子改变的,生理上的问题:男子想要继承人,就是比女子容易许多,不必他们亲自去生。

    周王和殷王还都是曜初的弟弟,比曜初小几l岁呢,膝下子女都能组马球队了。

    “阿鲤也已经七岁了。”

    圣神皇帝声音如轻如窗外春风:“我知道你心疼曜初,便如当年担心我。”

    时人皆以多子嗣为福,圣神皇帝记性甚佳,自然记得当年她做皇后时,每回有孕宫中从皇帝到宫人都是欢喜沸腾贺喜不绝。

    之后诞下子嗣,先帝也是设宴群臣多有赏赐。

    但自她第一回 有弘儿起,便察觉到姜握总是更担心她本人一些。尤其是她后来有令月和旦儿时,已经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给她担心坏了。

    圣神皇帝又道:“其实曜初自己,也一直是有打算的,只是想让后面的孩子与阿鲤差上几l岁。”

    若如她和太平,是长姐和幼妹就好。

    姜握看着手中的花笺,也点头道:“我知道,晋阳也与我说过:女子初产的话,三十五岁就是高龄产妇大有风险。”

    好在曜初已然有了阿鲤,不用按初产算。

    但就算是经产之人,若是过了四十岁再有子嗣,风险也会更大。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对孩子,皆是如此。

    而此时,坐在马车上去往太平公主府的曜初,也在想这件事。

    这九年来,每年年节下家宴,她几l乎都能发现,弟弟们那边会多出一到两个孩子。

    而她这边,只有阿鲤。

    曜初又想起,当年她预备要子嗣之前,还曾与妹妹太平深谈了一次,教她务必上进。

    其实,那何尝不是她给自己设的警戒线呢。

    人非圣贤,总会有惰性之时。

    若是曜初知道母亲和姨母除了她无人可选,哪怕她惫懒一些犯点错误,母亲也无法舍她而去选显儿和旦儿——她是不是也难以做到数年如一日的勤勉?

    正因还有太平。

    而太平的优秀,有她教导的缘故,也更是对她自己的一种鞭策:一个深得母亲宠爱,从军事学院顺利毕业,如自己一般也能为母亲分忧的妹妹,是曜初的警戒线。

    **

    蓬莱宫。

    圣神皇帝见姜握还在看花笺,就与她说起旁的:“你特意将春日宴设在上阳宫艺术学院,是网罗到了新的人才?”

    姜握回神:“陛下一猜就中。”

    她之所以将此宴安排在艺术学院,正是因她为圣神皇帝备了一场剑舞。

    是王鸣珂特意引荐入学的人才。

    其实早在许多年前,王鸣珂为她写《东女国》系列话本之前,她自己写着玩的是彼时很流行的侠女类传奇。

    比如传说中越王勾践特意派人去请的“剑术天成的女剑士”之《春秋越女传》

    自春秋战国养士之风起,便有了‘游侠’一词。连司马迁做史记,都有《游侠列传》。

    魏晋之时,咏侠的诗文更多,一直延续至今。

    神都南北市也时不时会出现游侠。

    而前些日子,王鸣珂便极为兴奋来寻姜握,道她发现了一位剑器天才,出身游侠之家,跟随父母来到神都洛阳,曾于坊间略露剑舞。

    简直如同传说中的越女一般。

    才十三四岁的少女,舞剑之时便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姿。

    王鸣珂力荐:“这若不录入艺术学院,实在是一大损失!”

    姜握当时就心中一动,问道:“那女娘……”

    鸣珂道:“她复姓公孙,因是家中长女,外人都以‘公孙大娘’唤她。”

    果然。

    姜握听到这个名字,立时便想起杜甫的那首“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是杜甫开元五年,‘尚童稚’时所见的剑舞,只是他写下这首诗时,却是五十年过去安史之乱后,再不闻公孙大娘之踪迹,他见到的只是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心有所感而做此诗。

    姜握转头望着窗外春光。

    如今的公孙大娘,才只是十三四岁的女娘。

    将来她还会剑器一舞动四方,只是……

    不会再入宫为唐玄宗李隆基贺寿舞剑,也不会再经历安史之乱从此流离无踪了。[2]

    第373章 新的一步

    洛阳皇城清思宫。

    殷王旦的宫殿。

    刘王妃看着眼前站着的一溜儿孩子,跟宫里套娃玩器似的,从大到小从高到低排着。

    殷王有四子五女,除了生病的小五娘,就都在这里了。

    这里面只有一子两女是她所生。

    不过此番要出席家宴,她并没有分出嫡庶彼此: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般的打扮,女娘们穿着一色的裙,头上的钗鬟都是一样的。小郎君们也都穿着同样淡蓝色锦缎裁成的袍子。

    如此打扮相同,大小不一,就更像套娃了。

    刘王妃例行嘱咐了几句帝王所召家宴的礼仪事,尤其是对几个五六岁的小郎君小娘子,更是多说了几遍:见到陛下要恭敬见礼,有问不可不答,无问不得抢话等规矩。

    再有就是嘱咐孩子们,虽是家宴,但见到皇储与郡主,也要先守着礼数问好。

    这就是连几个年龄大的孩子也嘱咐到了:可别想着郡主年纪比你们小,就真当成‘妹妹’,还等着人家先来问候。

    毕竟如今皇三代里,除了东宫郡主,还无有得陛下封爵的孙辈。

    不出意外,现在她眼前这些套娃们,将来都得在武赪小郡主手下过日子。

    等刘王妃嘱咐完毕,准备带着孩子们出门时,侧座上一位殷王孺人窦氏却开口了:“如今边关战捷,陛下龙心大悦。”

    “这才晌午于太庙接宁将军献俘,午后便欲召行家宴。”

    “陛下既圣心大悦,王妃也该趁此替咱们府上的孩子多说说好话才是——”

    窦氏起身,走到排序第三的男孩背后,拍了拍她亲生儿子的肩膀:“三郎至今还没有名字呢!”

    说起来,窦氏也觉得倒霉。

    王妃的嫡长子是出生四岁后得了圣神皇帝赐名——毕竟从孩子出生起,就一直处于先太子薨逝后先帝病重,后先帝驾崩,改朝换代等事的过程中,实在没人注意到一个孩子的名字。

    直到诸事尘埃落定,圣神皇帝才集体给孙辈赐了一波名字,很有点批发的意思。

    比如刘王妃的嫡长子名武成守,之后崔孺人的庶子就跟着成字辈,起名为武成义。

    周王显处的子嗣也是一样的,不过是换了重字为中间字。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两王府已经出生的女孩儿们,也一并赐了名,而且都是按照成字辈,甚至名字听着还更吉利用心些——

    比如刘王妃的长女出生的时候有点弱,圣神皇帝就为孙女起名为‘武成寿’,王妃的次女出生在上阳宫学校开学的月份,便名为武成昌。

    然后……

    皇帝显然又忙得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于是从那以后出生的孩子,就只好先叫着几郎,几娘。

    比如窦氏的儿子,如今就只能叫三郎,已经叫到六岁了。算起来,这孩子就比小郡主小一岁,但这日子过的真是处处没法比。

    窦氏想想就委屈。

    今日显而易见是皇帝心情好,召行家宴。

    窦氏就跟着儿子三郎一起过来了:“王妃的儿女都已经有了名字,可三郎他们不也得叫王妃一声母亲?王妃在宫中一向有贤惠的名声,必会看顾孩子们的。”

    自从窦氏开始开口,刘王妃面上不动,心里的眉头都已经拧成疙瘩了。三郎出生六年,为了三郎没有名字,窦氏真是见缝插针就要提一提这件事。

    因后宫无有皇后,圣神皇帝又忙于朝政,连正经的孙辈都一年见不上几回,何况是窦氏为殷王孺人,连家宴也去不到。

    估计圣神皇帝都忘了有这号人了。

    所以窦氏想给儿子弄个名字,只好来聒噪王妃。

    其实这种后宫往来,绵里藏针的话,刘王妃入宫十来年其实早听多了。

    但今日忽然就格外心烦起来——

    这几年,尤其是今年,她总想起自己初入皇室的事儿:当时先帝还在,只是她入宫有些不巧,偏赶上东宫太子李弘薨逝,储位悬而未决。

    当时她有些忐忑不知该如何做这个王妃。

    殷王就告诉她,可以学一个人:从前的太子妃裴含平。

    刘王妃刘筠想起:当时她其实有点同情太子妃的。

    也不光她,谁说起太子妃裴含平不惋惜呢:未来的皇后啊,偏生没福气,太子李弘英年早逝,原本都给她求了个孩子过继,谁料她的命格又适合去道观祈福,这辈子真是先甜后苦啊。

    但…

    …

    不得不说,世道变得太快了。

    不过数年,世事翻转如此。

    刘筠想:她能够欺人,但不能自欺。

    她其实很羡慕前太子妃现在的日子:在上阳宫艺术学院优哉游哉念书,放假休沐之时就在道观里安静自在待着,尤其是去岁朝中添设纸币,第一版纸币上面的文花栏,竟然是裴含平画的最终被圣神皇帝选中(所有作品都是糊名上交,也没有什么格外照顾儿媳之说)。

    而对比来看,刘筠想想她过的日子——

    这算差吗?

    不。她曾告诉自己,在她长大的过程中,被教导告知的女子能过的最好的日子就该是她这样的:身份尊贵,夫妻相敬如宾,作为正妻管好内宅,弹压妾室养育子女。

    她都得到了。

    但是她为什么日益焦躁,而且越来越觉得难受,总觉得跟旁人比起来,差点什么且越差越多。

    割裂。

    刘筠渐渐明白:每次出门,每次有消息传来,都让她觉得日子越发割裂。

    外面的世界好像见天儿的在变:不是今儿传来消息,前太子妃裴含平被先帝前废后王鸣珂抓去将作监当值了,就是后儿又传来新闻,有城建署的女官因改良了水车授了爵位。

    正如今日家宴,令皇帝欢悦的理由,自然是宁拂英宁将军归来献俘。

    这些人,刘筠都早早见过,也早早听闻过。

    譬如宁拂英,她就曾在少女时相见——母亲带她去英国公府拜见,如今的宁将军,当时作为英国公孙媳出来待客。

    一晃多年,诸人各不相同。

    于是,对刘筠来说,生活实在割裂:在外面见完女将、女爵,女官,转头回到这殿中过她自己的日子——开始宫斗。

    也不对,准确来说,其实斗不起来。

    毕竟殷王旦最想要的事情就是躺平,最怕的事儿就是惹麻烦。

    如果这宫里有人跑去跟他告状说王妃欺负了她,殷王倒也不会为难她,只会道:你们都听王妃的,不许作乱生事。

    因此,刘筠面对的,就多半是窦氏这种绵里藏针了。

    十数年如一日。

    她都不明白,窦氏不累吗?

    她已经太厌倦了:仿佛外面的时光在流动,她看得见,却只能像一根盐柱一样一直伫立在旧日时光里。

    **

    春日宴。

    姜握的目光从公孙大娘身上,散漫看到殷王一家的桌案上。

    看到殷王府“李三郎”。

    在这里,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连名字陛下都忘了起的王府庶子。

    就算将来有名字,也不会再是‘李隆基’。

    按照殷王府成字辈排下去,按照陛下起名之意:守、义……那么,这位三郎的名字,大概会是礼、敬、恭等差不多的字眼,就是主打一个安分守己。

    并且一直安分下去——

    剑光如电中,姜握想起宴前圣神皇帝说起对两王以及子嗣的安排。

    曜初作为第一位公主为皇储,要面对的旧规旧俗惯性难免更大一些,总有朝臣觉得,还是皇子继位名正言顺。

    于是圣神皇帝是不准备把殷王和周王送到各自封地上去的。

    其实殷王旦也罢了,去了封地大概只会换个地方躺平。主要是周王显,他的性情实在是很容易跟旁人跑掉,属于就近原则:谁在跟前且谁更亲近,他就听谁的。

    那还是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吧。

    其实说是封地,朝中却已有定规,将来公主/亲王哪怕就封,也没有兵权和行政权。

    而这一日,刘王妃刘筠虽根本未提孩子起名事,但家宴上,圣神皇帝看着一众孩童,倒是忽然想起,是好久没发名字了。

    于是在剑舞之后,皇帝乘兴一气儿将还没有名字的孙辈,都按照‘成’‘重’给了名字。

    姜握自然更关注那位史册上“李隆基李三郎”之名。

    果然与她想的差不多,在‘恭、敬、谦、逊’的字眼中,轮到三郎的正好是个‘逊’字。

    此世没有睿宗李旦第三子李隆基,只有殷王府武三郎武成逊。

    姜握举杯,饮了一杯春日宴酒。

    而这日宴后,姜握因公孙大娘事,又在上阳宫多留了一会儿,待到出门之时,便见她的马车旁,殷王妃在候着。

    这些年,姜握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再乖巧不过的,十数年如一日的‘王妃’。

    而今日,她似乎有些不同了。

    “姨母。”她自随着殷王旦的称呼,只是因紧张,这一声叫的还有点颤抖。

    “上阳宫女校已经成立九年多了,如今天下各州已渐开办州学。”就像国子监有州学县学一般,只指望京城中的女校,能收多少人?

    “州学渐多,但县学、乡学还少。”

    “我听太平公主说起,今年定下要新立的,神都附近县学、乡学共有十二座。”

    “我……能不能将其中一座交给我呢?”

    姜握点头:“好。”人手总是不够的,有人愿意主动承担自然好,且殷王处多年无有错漏,足见殷王妃管事的仔细周到。

    而她从前没有打过殷王妃的主意,也是因为刘王妃总给她一种裴含平二号的感觉,遇事恨不得躲八丈远。

    如今她自愿‘下水’,姜握当即点头。

    倒是刘筠,见大司徒答应的这么快,有些不安连忙道:“姨母,我的意思并不是如从前宫妃冬日施粥一般,只坐在宫里出银钱买个名儿。”

    “我是想……”

    刘筠顿了顿才鼓起勇气重新说:“姨母,我能出宫去做这件事吗?”就像别的女官一样,从头到尾盯着办校选址、采买桌椅、聘老师收学生,最后,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县学或是乡学的校长。

    姜握笑了:“要办校,自然要出宫的。”

    “只是这里头好多学问呢。你之前未去上阳宫学校念过书,学过学校的经营管理——不如今年,你先跟着一位女官去做副手,等有了经验,明年再办自己的学校如何?”

    “好。”

    这一刻,刘筠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为自己终于达成心愿而欢喜,却又为自己今日才来争取而觉得难过和遗憾。

    但无论如何,她终于从新旧割裂的焦躁拉扯中,做出了选择。

    向着‘新’走出了第一步。

    **

    这一年夏日,姜握受到了一张文成府上的请帖。

    入府后,见虽然只有她们两人,却宴席齐备郑重。

    姜握就笑问道:“今日是什么要紧日子?”

    文成直接道:“我不信你真的忘了。”

    姜握当然没有忘记——

    永徽二年六月癸巳,和亲的文成公主自吐蕃还,马车驶入了长安。

    文成邀她入座:“今岁今日,我已经归家整四十载。”

    四十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当日吐蕃灵堂内,她不得不以断发、黛面、墨衣的样子,去面对故国使团。

    听闻使团到后,文成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要平静坚强。

    但转头看到来的正使竟然是姜握,还是有些绷不住的泪意。

    原来,答应了会来看她,就真的会来。

    文成举杯,却并无旁话。

    两人之间,再不用多言。

    姜握看着对面的文成。

    文成从和亲起,先在高原上过了十年,后来又去了安西都护府训兵、为将,日晒风霜未曾少历。

    岁月留下的痕迹自然清晰可见,如今鬓边也多有华发。

    但她的眼睛,依旧很明亮,明亮如两人在太极宫的初次相逢。

    文成也想到了当年初见——

    “彼时你便告诉我,我会名垂青史。”

    时至今日,文成是笃信这句话的:且她不只是作为一位和亲公主留于史册,亦非一人留于史册。

    “陛下,你,我,鸣珂,以及许多人,都会名垂青史。”

    她们的传记中,总会有彼此。

    窗外,骄阳当空,万物繁茂。

    第374章 姜府白事(告别章)

    神功元年春。

    洛阳神都宵禁之前,有略带风尘的旅人赶在城门闭合前入了城,就近寻了一间逆旅。

    京城中每日南来北往的过客不知有多少,也无人在意。

    哪怕入住的客人是几位女娘,逆旅掌柜与其余住宿之人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一眼就看得出,其中一位穿胡服的年轻女娘为主,其余几位显然是护送她的女部曲(侍从)。

    自圣神皇帝登基十六年来,天下既然女官渐多,那驿站逆旅自然也多见女子。

    比如女学子入京赶考贡举或者上阳宫学校,亦或是外任的女官入京述职、参与吏部年考,路上自然都是要住驿站或是逆旅的。

    为此,官宦人家(尤其是京外官员)便会培养一些女子戍卫、部曲专门陪同护送女儿入京念书赶考,就如同从前书童侍卫陪伴家中郎君去参加贡举一般。

    甚至还发展出了一门生意:毕竟不是所有人家都有家底养着自家的女卫部曲,也可以去武堂聘请通拳脚的女武师陪同出远门。

    因此有女娘们来投旅,掌柜是不奇怪的。

    他主要是有点奇怪,这几位女娘上京的时辰似乎晚了些:二月贡举都过去了,那时候才是入京旺季,别说官舍了,他这旅馆都爆满,临近宵禁时分绝对找不到空房的。

    这三月半都是淡季了,可别是这小娘子倒霉赶考来晚了吧。

    *

    逆旅掌柜的担心,辛幼萍并没有注意到,她另有心事——

    一路从陇西狄道赶到京城,辛幼萍虽也十分倦怠,但入住逆旅后第一件事,依旧是取出祖父交代过的木箱,打开来小心查验。

    哪怕出行前已经极细致的挨个各自打过了包裹,这才装了箱,然而到底是一路赶上京城,且……明日可是要将这箱子送去大司徒府的,总不能到了大司徒府才发现有损毁。

    于是辛幼萍连一口吃的也顾不上叫,便从身上取出一枚铜钥匙,将随行部曲从马车上搬来的箱子打开检查。

    箱子里面又是大小不一的小匣子,上面贴着标签,比如‘武德初年开元通宝(开元通宝与开元年间无关)’,再比如‘乾封年间乾丰泉宝’……

    这都是祖父多年收藏的各版钱币。

    为防止钱币间彼此摩擦受损,每一枚钱币都是用光滑的桐油纸包过的。辛幼萍主要就是检查油纸包有无因旅途颠簸而破漏,伤了钱币。

    除了本朝的钱币,箱子中还有许多西域的银币、金币,也是祖父的收藏。

    以及——两版流通性纸币,以及六版非流通性绝版纪念币。

    从纸币出现至今,已经过去了七年余。

    其中两版寻常市面流通的纸币,辛幼萍见得很多,甚至方才还用相同的纸币付过了逆旅的费用。

    若是稍有损毁,想在市面上高价收一套全新的纸币倒也不难。

    于是辛幼萍主要去检查那六版非流通性绝版纪念币,看到它们都依旧牢稳待在双层木夹中,无有丝毫损坏这才放下心来。

    只要明日将祖父的遗物交到大司徒府,她这趟上京最要紧的任务就完成了。

    辛幼萍正是圣神皇帝与高宗两朝宰相辛茂将的小孙女,今年十七岁。

    要不是辛相生前留下过话,其实家里人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独自上京的。

    辛幼萍至今还记得,祖父收到第一份【绝版纪念币·瑞兽】的时候,是一个午后,祖父匆匆翻过一遍纪念币后,就开始带上花镜看信,嘴角含笑。

    那一年她十岁,正搬了小板凳坐在祖父身边做数学题。

    她是最受祖父喜爱的小孙女,不过不只因为家里她最小,还因为她术算最好。所以祖父致仕的时候,没有把她跟家中的伯父家的堂姐一样留在京城上阳宫念书,而是带回了祖籍,说是要亲自教她。

    “幼萍,来。”

    祖父把她叫到身边,翻开纪念币给她看。

    辛幼萍就见到,纸币上印着的是动物,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不认识,但俱各有神采十分灵动,怪道叫【绝版纪念币·瑞兽】。

    她手上还有方才用铅笔算数后留下的铅灰,因此她并不伸手去碰这纸币,只是隔空指着自己认识的瑞兽。

    头两页是‘猞猁’与‘仙鹤’她都认识,再往后老虎、金红相间的鲤鱼等她也认识,但有的她就不认识了,比如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熊,与脖子特别长看起来有点呆的大鸟。

    还好插着纸币的纸页下方有介绍:“食铁兽(啮铁兽)、貘、白豹、白罴、大熊猫”

    辛幼萍:好家伙,名字真多。

    只是……辛幼萍很敏锐地发现:“祖父,这套纪念币上的图,不是一人画的吗?”

    她记得第一版市面流通纸币上的百业图,上面的女娘虽从事各有不同,衣着姿态各异,但还是能明显看出来,出自一人的手笔。

    但这套纪念币上,明显是两种画风。

    祖父戴着花镜,拿起方才在看的信,一一指给她:“头两张猞猁与仙鹤是御笔、后头就都是大司徒的画了。”

    “啊!”辛幼萍当时就冒出来一句:“那这得多值钱啊!”她方才正好在算一道跟修河渠有关的术算题,此时都在估算这种绝版纪念币能拍卖到多高了。

    祖父对她赞许点头:“果然是我的孙女。”

    *

    想到这些旧事,哪怕祖父过世已经九月,辛幼萍还是忍不住落泪——祖父过世不足年,这也是为何家中长辈虽有些不放心,也依旧只能让她一人上京来的缘故。

    她为孙辈,守九个月的丧期就可以出孝,但长辈们都得二十七个月足才能出门。

    再加上有祖父生前留下话,除了让她给大司徒送这箱收藏数十年的钱币,还让她上京去考上阳宫经济学院,于是辛幼萍就第一次独自出了远门。

    清点过了箱中钱币纸币都无碍,打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伴读见小娘子又在落泪,就忙说话岔开:“我去坊中食肆买些吃食于小娘子用,好好歇一晚明早精精神神去拜见大司徒才好。”

    辛幼萍点头。

    又从贴身带着的包裹中取出一个长条手镜匣:不过里面装着的不是玻璃手把镜,而是一枚木牌,签头染成了朱色。

    正因有这枚朱头木牌,辛幼萍今日才到洛阳,都没有往大司徒府上送名帖,明日却也能直接上门。

    这是祖父过世不久后,大司徒命人送来的。

    如辛茂将这种前宰相过世,身上又有爵位,当地官员自然即刻上报了朝廷,连着辛相生前留下的书信一起送到了京城。

    很快圣旨便到了陇西道,追赠故相辛茂将大司空之职,谥‘文简’。

    谥法曰:‘一德不懈曰简’。

    又曰:‘能平易不信訾毁,使民易知则治亦自简’。*

    辛府上下叩接圣旨。

    这只木牌也是随圣旨而来的。

    辛幼萍知道,这是因为祖父生前病榻之上,曾与大司徒写过书信:他此生收集的所有钱币,并不准备带到坟茔里去,而是准备与孙神医一样,全部捐给上阳宫经济学院作为收藏。

    到时让孙女送此入京。

    于是大司徒送了一块朱色木牌来给她,好让她无论何时到洛阳,都无需递名帖排队候见,而是可以直接去姜宅。

    这一路上,每一晚辛幼萍都要拿出手镜匣来看一看这块木牌还在。

    而木牌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那是祖父单独留给她的信,哪怕在病榻上,祖父也为她考虑到了入京后的各种情况。

    祖父虽做过宰相,但伯父、二叔和她父亲显然都未继承祖父的做官的本事,因此皆未留在京城为官,堂姐毕业后也离开了京城。

    这就导致了她上京后只能先住逆旅。

    之后……

    祖父说过大司徒最喜欢聪明的女孩子,且她知道辛家无人在京中为官,必然会留辛幼萍在姜府暂住。直到辛幼萍考过上阳宫学校,就可以入校寄宿了。

    当然,祖父也替她考虑了意外情况:比如她上京的时候,大司徒正好随圣驾西巡长安,亦或是旁的缘故并不在洛阳,那就——辛幼萍看着信上的地址和称谓。

    祖父让她去寻同样已经致仕的宰相,当年的中书令,如今的太原郡公王公。

    辛幼萍记得这位王相,祖父致仕前还带她去拜见过。

    祖父信中写道从他还是侍郎,王公也不是宰相,只是司农寺官员时就常坐在户部不走,这几十年不知道给他添了多少麻烦。那么,代故人照顾一下晚辈也是应当的。

    当然,辛相如此交代孙女,更主要的原因是:旁的故交(譬如时不时想去边境溜达的裴教导处主任、公务繁忙库狄相、李相、狄相等)都可能因各种朝事不在洛阳,但辛相知道王神玉不会。

    他好容易致仕,必然窝在府中侍弄花草,过他的神仙日子。

    而多年同僚好友彼此了解,辛相临去前很放心:大司徒不必说,而托付给王神玉的事儿,也都从来有可托底。

    他不必再担心孙女上京后的事儿。

    **

    次日,辛幼萍呆呆站在姜府门口。

    她不是没想过大司徒可能会不在京中,但她真没想过,姜府门口会挂着明显的白幡等物。

    这场景她太熟悉了,分明是家中有丧仪才会如此。

    辛幼萍知道大司徒已然年过七旬,但,但她可是位极人臣的大司徒与尚书左仆射啊,她若故去,洛阳城内不会无声无息,一切如常。

    那还有谁能令姜府门口挂灵幡?

    是……

    姜府中有穿着素服的女卫走出,证实了辛幼萍的猜想。

    果然是前太常寺卿崔朝一月前故去,大司徒此时并不在京中,而是送灵归于长安——崔正卿以旨陪葬先帝乾陵。

    且辛幼萍是之后才知道,圣神皇帝此时也西巡长安不在京中。

    此时她只是有些怔怔站在门口。

    倒是留守姜府的女卫,显然极有经验,她也不因辛幼萍是年轻女娘而怠慢,只问她要不要留下名帖,等大司徒回洛阳再递上。

    而见到辛幼萍取出的是‘红牌’,留守女卫都惊了一下——

    还好她毫无怠慢且留心多问了一句。府上会发的朱头木牌可不多,必是重要之事。

    于是她按照大司徒之前留下的话,并没有让辛幼萍离开,而是带着她进入皇城入东宫请见皇储。

    辛幼萍有些忐忑。

    她想过入京后的许多情形,见大司徒怎么问好行礼,见王相又该说什么。

    可,真没想过会直接入东宫见皇储。

    *

    监国的皇储亦穿素淡常服,神色中有着难掩的沉郁之色。

    然殿下虽心绪不佳,待她却很和气。

    而见东宫属臣收下那一箱钱币后,辛幼萍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有些落下了。

    就在她告退时,就听皇储问起她入京后的居所,得知辛相的安排后,沉吟片刻道:“不如你留在东宫吧。”

    这些年女儿常去拜访王相(吃点心),曜初自知王相府中倒有的是房舍,但并无与辛幼萍年纪相仿的女孩为伴。

    曜初问过辛幼萍的年纪,也只比阿鲤大三岁。

    既如此,倒是留在东宫为好,一来东宫中女官与女孩子都多,也便于一同读书;二来……两个孩子都算是失了祖父的,也可彼此有个慰藉。

    曜初瞧得出:阿鲤在自己跟前一直表现的很懂事坚强,想来是怕惹她伤心。毕竟她还要监国,有诸多朝政庶务需要料理。

    但阿鲤从小长在姜府,尤其是阿鲤六岁后姨父就致仕了,更多陪着阿鲤,给她做了不知多少点心。

    此时亲人故去,那孩子如何会不伤心。

    **

    辛幼萍留在了东宫。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武赪郡主,见到她此后相伴一世的皇帝。

    当然,此时的幼萍并不知多年后的事。

    她只是按礼数上前问好。

    十四岁的郡主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但见到她却并不疏忽冷淡,而是抬眼温声道:“你是辛司空的孙女?我听阿娘说你是从陇西道赶到京城,真是辛苦了。”

    *

    在辛幼萍住到东宫后,武赪确实多了可说话的人——

    毕竟她的亲妹妹还太小,才五岁有余。虽然妹妹现在也在哭,也想去姜府寻太母,寻阿翁。

    但武赪知道,妹妹会渐渐忘记的,与武赪相比,妹妹去姜府其实没有太多。

    而且,武赪作为长姐,会好生照顾妹妹,却无法与此时还是孩童的妹妹共同分担这份痛苦和伤痛。

    于是,她与比她大三岁,也才失去祖父不久的辛幼萍,倒是更能分享彼此的伤怀。

    而这一夜,她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武赪从小就吃的出各种点心的区别,譬如桂花糕若不是王相府上的,可不能糊弄过她。

    而从前她在姜府吃的点心,自然都是崔朝亲手做的。

    但是后来几年,武赪注意到姜府出现了好几个厨娘,在学做菜做点心。

    而去岁,崔朝将两盘点心端给了阿鲤。

    那是阿鲤第一次没有尝出来,哪一盘是厨娘做的,味道实在是一模一样。

    崔朝见此方笑道:“阿鲤都尝不出分别,她自也尝不出来的。”

    武赪自梦中醒来,取过棉帕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看向长安的方向。

    第375章 “近来人事已消磨”

    长安。

    乾陵。

    除了祭祀所用的献殿、司马院、下宫等殿宇,就在去主陵五里处,还有供后代皇帝谒陵时,暂且驻跸斋沐的行宫。

    因乾陵起建之时,高宗是住在大明宫内的,因此这处行宫的布局,倒是与大明宫的帝王寝殿仿佛。

    海棠满树,在夜色灯火中若云蒸霞蔚。

    姜握住在这里,不免会有一点恍惚。

    似乎这一世,走过太极宫、上阳宫、洛阳紫薇城后,又开始倒带了一样。

    她伏在窗口安静看了一会儿L‘高烛照红妆’。

    直到风吹海棠花落如雨,她才起身从匣中取出一枚占风铎,挂在窗口。

    圣神皇帝进门的时候,正看到她站在窗边往金钩上挂占风铎的背影,发丝如雪,也如这春日皎皎月光,被窗外高悬的灯烛映成一片微红。

    “陛下。”

    “咱们可在这儿L多住两日。”皇帝伸手,捻去她发间方才掉落的海棠花瓣。

    姜握从桌上拿起半透明似的花瓣,刚要开口,一阵春风拂过吹动玉片做成的占风铎叮玲作响,当真是敲冰戛玉之声。

    姜握听过风声,忽然道:“初见之时,是晋王请我为他算西域之行可安稳。”

    她无需特意指出谁与谁初见之时,毕竟那一日在场的四人都明白。

    只是如今能听懂的,自然只有她与皇帝两人了。

    圣神皇帝也在榻上坐下来:这些日子,姜握其实很少提起崔朝,只是按部就班地起居坐卧。

    而臣子陪葬皇陵的一应流程,自然是太常寺的人最清楚。于是崔朝棺椁至长安后,接下来的步骤,圣神皇帝就都交由长安太常寺卿带人妥帖料理。

    姜握一直随行看着。

    直到今日封土,她亲手将第一捧土轻轻抛在棺椁上,泥土打在木板上的声音,有点像沉闷的落雨。

    许多回忆不免纷至沓来。

    春夜温柔如许,在皇帝听来,姜握的声音也依旧如玲玲振玉,与悬挂的占风铎仿佛。

    姜握看着对面的亲人:“当时我与他们道——崔使节骨有荣贵,必得晚途安惬,兼年寿久长。想来年少时波折,便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如今看来,我十几岁的卦象就颇准。”姜握还对着皇帝笑了笑。

    十七岁的她,觉得人假如能活到六七十岁,那绝对算是年寿久长。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

    崔朝去的并不突兀,是很像一朵安静的花。

    从开放到慢慢露出些枯萎之意,到真正落下,一切都有迹可循。

    姜握循迹走来,走到今日。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人。”崔朝如是对她道。

    他自知不会像姜握一样,来历特殊身体状况好的成谜,也不能像圣神皇帝一样天赋异禀,显然是天生长寿与精力过人。

    他甚至也不像先帝一样,经年困于病痛折磨,令人看来伤怀惋惜。

    崔朝想,他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生老病死皆如期如约而至。

    只是,他遇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人而已。

    自年后,他精神明显不太好了,两人相伴的时间就多起来。

    经常是他醒来,就看到姜握坐在榻旁。

    两人只是断续说起些家中琐事。

    譬如崔朝嘱咐她,每年夏日端午要悬挂的艾草,要如何系五色缕以辟邪,取下来后,又如何处置。

    其实,自然会有女卫为她做这件事的。

    而她……崔朝知道,她一贯也不是很在意这些。有一年他特意晚了几日摘掉门框上的艾草,她进进出出全无所觉。

    艾草从门框上垂下来,自然会挡一下路,她要不绕着走要不伸手拨开就算了。

    在崔朝看来:如果真以小兽来作比,她属于很好养活的那一种。

    吃的好、过的好会肉眼可见的欢喜,但若没有那么好,她也能如常接受。

    可是……

    两人相伴的最后一日,皆是有所预感的。

    那一天崔朝精神很好,就像京城中一月的天,蔚蓝明净像是水洗过一般。

    姜握望着他出神。

    这样的神情崔朝见过太多回太多年——

    只是彼此都年少的时候,崔朝还会发问:你望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姜握回答他:便如秀色可餐一样,她望着美人,觉得更有助于思考。

    但时间长了,有时候崔朝会有种错觉:她不只是在发呆。这样子,倒像是看着他,但脑海中还忙着跟另外的人说话一样。

    病榻之上崔朝手指微动的时候,姜握回神,并以掌心回握。

    “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事,好像总没法跟任何人说。”

    “这些年,我能做的只有陪伴你。”

    剩下的一句话,崔朝就没有说出口,像是溪水流过心底,带了些湿意:从今以后,你能安心地望着谁出神呢?我想一想,就觉得很难过。

    崔朝不再想不可强求之事。

    他只是对姜握轻声道:“你曾经写过:生前身后事,不过别春风。”

    窗外,正是初春的风吹遍新绿的树梢。

    “不知人去后,魂魄当往何方。但若能选,我想我不忍离你太远。”

    “将来若有风拂过,便是我来看你了。”

    **

    长安,乾陵。

    姜握抬头看向占风铎。

    此后,她在哪儿L,都会带一枚占风之物。

    清风朝暮。

    如今,坐在乾陵,丧仪事已经是真正的‘尘埃’也落定。

    姜握忽然想起那几日,其实她都没怎么落泪的。甚至姜府的哭声于她似乎很远很远,像是海风吹过破碎的窗纸。

    她真正反应过来觉得一时伤痛如锥心,是到了长安,且再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后——

    两年前的贡举状元,贺知章,此时正在长安为官。

    因洛阳的官位一向少空缺,于是两年前贺知章高中头名后,在洛阳集贤殿书院(图书馆)和长安太常博士这两个能考的官位之间犹豫了下,到底是考了长安的太常寺。

    太常寺好歹是六部九寺之一,将来洛阳有官职空缺再考就是。

    既然是状元,自然是经过皇帝亲自殿选的,彼时姜握也在,还以身份公务之便,收集了一下状元考卷。

    只是作为她收集真迹的一篇。

    但这回回到长安,是为崔朝葬于乾陵之事,骤然见到太常博士贺知章,却翻上与之前不同的感触来。

    不过她想起的,并不是贺知章那首最出名的“少小离家老大回。”*

    反而是他另一首回乡偶书——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此间人、事于她,何止是半消磨。

    她看向眼前尚着青衣(太常博士为七品)的贺知章,高中状元不久,他的仕途才刚刚起步。

    此世此时,自然只有姜握一人知道史册上的他是如何宦海沉浮,年过八十方高寿致仕归乡,方做诗感慨‘儿L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此时贺知章只是意气风发着:他不但两年前高中了状元,还在加试的杂文科中颇为出彩,以诗文闻名御前。

    之后更在洛阳上阳宫文学院,以诗会友,结识了一众文友。

    他的诗词文章,还与他之前期待的那样,登于报纸遍传天下十道数百州。

    在贺知章自己看来,在任何人看来:他此时的青衣七品官职不过是如晨光熹微,未来的前途自是光亮。

    这回,圣神皇帝西巡长安,兼有大司徒家人故去,太常寺上下接旨办理崔正卿陪葬乾陵的丧仪,俱是分外谨慎小心,拿出了十一万分的周到,生恐出了岔子触怒帝相。

    贺知章也不例外。

    所有公文事条都要检查数遍,十分润色了才送上。

    姜握想起贺知章每回来奏事认真专注的神色,那是一种未来甚可期待,才会有的投入专注。

    这朝上,永远有人在年轻着。

    *

    不知是不是她有些只言片语念叨了出来,亦或是她与皇帝实在是相伴太多年心有灵犀。

    只听圣神皇帝说起:“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如今算来,曜初其实都算不得‘年轻皇储’了。”

    年过四旬,其实正是一个政治家最好的年纪。

    毕竟除了特殊的人,绝大多数人随着年龄增长,其精力与经验,会成两道趋势相反的线。

    经验逐步积累,然而精力渐不如年轻。

    四十来岁则是经验与精力并存,不只对政治家,对许多专业(诸如医学、科研等)都是如日当空的好时候。

    所以这几年皇帝西巡渐多,停留在长安的时间也逐渐变长。

    皇储监国自然也越来越纯熟。

    将来……

    她看向姜握,两人尽在不言中。

    皇帝还感慨了一句:“当年朕有曜初的时候,觉得三十岁才得女儿L,还有些晚了。”

    “如今看来刚刚好。”

    皇帝与皇储之间,若只差十几一十岁,而皇帝又长寿的话,对两方无疑都是一种尴尬的折磨。

    身体状况正常的皇帝,哪怕再满意自己的继承人,也不会考虑在五六十岁就放权。

    但人到了七八十岁,心境又不同了。

    如今看来,曜初三十岁上才有阿鲤,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圣神皇帝道:“朕这一世,做过才人、昭仪、宸妃、皇后、天后、皇帝……再加个太上皇也好。”

    姜握心道:这是什么称号解锁类集邮吗?

    *

    夜色已深,窗外越发寂静,似乎连海棠都已睡去。

    皇帝道“早些睡吧,明日咱们再去看看圣陵的石刻群。”

    圣陵,便是圣神皇帝的陵墓。

    自天授三年定陵墓之址于梁山乾陵之侧后,迄今已经修建十余年,陵墓大形已具。

    而圣神皇帝说的石刻群,则是自建乾陵而起,从前帝陵皆无:乾陵陵墓的内城的四门之外,设了一批雕刻精致的石刻,其中除了华表、记述碑文等,还多有翼马、石狮等传说中的瑞兽。[1]

    而这些年,皇帝也常给乾陵外的石刻,添加新成员:比如鸵鸟、食铁兽等。

    总之,就是她们圣陵这边要设的石刻,皇帝总会给乾陵也添上一对。

    圣神皇帝坐到镜前。

    十多年过去了,至今她还会按照孙神医的嘱托,睡前梳发百余下,以养生安神。

    只是此次离开洛阳有点急,没有来得及带上孙神医特制的百齿梳。

    姜握就走到皇帝背后,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犀角梳——梳子大不盈掌,如墨玉般温润油亮,哪怕数十年过去了因养的好,也未出现梳子常见的碎裂之纹。

    这还是当年,两人刚从‘朋友’成为真正彼此确认过,不会因境遇改变心意的朋友后,媚娘送给姜沃的。

    一对黑犀角梳出自同一支犀角,两只梳子对起来,纹理正是一朵祥云。

    姜握此时就用属于她的一枚梳子,慢慢替皇帝梳发。

    比起当年青丝如瀑,如今的圣神皇帝,自然也多见华发。

    她们已经走了太远的路。

    第376章 圣陵

    长安。

    次日晨起,圣神皇帝与姜握看过圣陵的石刻雕像林后,就在下宫暂歇。

    所有皇陵皆设有陵令官,任掌山陵、率守卫之职。

    这一日圣陵的几位陵令官自然一直随行在帝相身侧,以备吩咐,且早早备好了帝陵相关的一应公文。

    果然,圣神皇帝入下宫暂歇时,便要圣陵的地宫、陵园、山脉、陪葬陵群等细图来看。

    陵令连忙捧上来。

    隔着桌子倒着看图文不便,姜握就起身绕过桌子,与皇帝坐在一处看——

    帝陵与皇城布局相似,都是帝王陵墓建在北面,取皇帝与北辰星一般坐北朝南。

    故而乾陵、圣陵两皇陵为邻,并不是取一个‘面对面’,而是各自占据一座北面山峰,如同两个并肩而立的人。

    而帝陵的陪葬陵群,则呈“拱辰”形。

    格局大致为:皇帝陵墓坐北居峰,陵山下东、西、南三面都可设陪葬墓,按照身份、功绩,陪葬陵远近高低各不同,如此铺成扇形。

    陪葬墓之于帝王陵墓,就如同天空之上,诸多星辰拱卫帝星一般。

    而陪葬墓的设置,远近规格也各有不同。

    随行的除了陵令官,还有太常寺卿。

    此时太常卿按照圣意,递上昭陵的陪葬墓图——太宗昭陵的陪葬墓是有史以来最多的(而姜握所知的历史里,昭陵陪葬陵不光是‘空前的多’,还‘绝后的多’,后世帝王陵陪葬墓也未有超过昭陵的)。

    因此陪葬墓里面各色身份的人也齐全,最具有参考意义。

    离太宗皇帝陵山玄宫最近的陪葬墓,是‘诸王、公主’等亲眷,他们的墓地都是设在山上较为靠近玄宫之地。

    而臣子们,就都要次一等,在山陵下的平地上起陪葬陵。

    按照功绩、亲近等标准来决定距离玄宫的远近。

    最远的……如果按照县、府来划分,已经跑到隔壁县去了——毕竟太宗的陪葬墓太多,大家都排着队拿着陪葬的号码牌,从九嵕山北麓(这自然是最近的)一直排到最南边的赵家村。

    倒不是说赵家村那块的风水不如,也不是说这种朴实的地名不好,但是【陪葬于九嵕山】和【陪葬于赵家村】,这实在是听起来有点区别。

    此时圣神皇帝要过她自己皇陵的山岳陵图细看,便是要在皇陵大形初具之后,先给姜握留一处最近的吉壤。

    其实原本,她有动过心思,直接同玄宫也未为不可:因皇帝的陵山玄宫不是寻常的数尺坟茔。帝王陵墓本身占地面积就大,这也就决定了,哪怕离她最近的一处陪葬墓,在空间上也是有不近一段距离的。

    未如同玄宫而不可分。

    后来,皇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西巡长安,也不只会去乾陵,年节下也去过昭陵:曾见晴空万里之下,昭陵处处陪葬冢正前方,都立着各位功臣的穹碑纪文,上刻其一世之功。当风吹过昭陵遍植的苍松翠柏,好似每一处墓穴穹碑都有着自己的魂魄。

    那一瞬,不光圣神皇帝有所动容,姜握站在九嵕山上下眺此景,也觉得就好似……贞观一朝的君臣,依旧在此议政论事从未断绝。

    于是,皇帝便要为姜握选一处自己的墓地。

    就像姜握可以常住久居在蓬莱宫,但也有自己相府一般。

    其实圣神皇帝也清楚,若她提出来玄宫事,姜握一定会应的,她不会在意自己一旦‘随于帝陵玄宫’,哪怕有穹碑纪石也只能陪在角落。

    可……皇帝是在意的。

    此时圣神皇帝铺开皇陵的图纸:上面已经用各色的笔,标出了可设陪葬墓的地点。

    姜握看这张图颇为熟悉——好多都是她标的。

    于是皇帝也省了去问旁边站着的太常寺卿,直接指了被朱色圈起来的,最靠近陵山玄宫的一地问眼前专业人士:“你觉得这一处如何?”

    在图纸上,此地与玄宫相距不过是一段指节的距离。

    姜握点头,平和道:“那我就在这里陪陛下。”

    两人只简单的一问一答,便把身后事定下。

    直接把旁边长安太常寺卿都听懵了。

    他自懵他的,帝相二人已经开始推进到下一件事了:开始一起安排旁人。

    比如,文成早与姜握提过,将来百年归身,愿彼此为邻。

    姜握就在她周围的几处,开始选适合文成的‘将星’之位。

    选完文成的,自然想起鸣珂来,她的要求就比较……

    其实鸣珂原本是没想过她将来能陪葬圣神皇帝皇陵的,一来她身份特殊,是先帝的前任废后;二来,就算以官职论,她的官位也不够啊。

    但崔朝陪葬乾陵后,王鸣珂又幡然醒悟:原来也不用官位多高,有什么文臣武将的功绩,跟皇帝关系好也可以啊。

    于是她难得未雨绸缪,思考起了身后事。

    圣陵与乾陵既然是‘并肩而立’,陪葬墓又呈扇形分布,那么自然有一部分相接的边缘。

    王鸣珂悄悄来寻姜握说:要是她走后,陛下未给她陪葬之荣也罢了,若是许她陪葬圣陵,那……一定给她选另一个,离乾陵远的方向。

    姜握:嗯,果然是你,担心的事情总是与旁人不同。

    **

    在圣神皇帝与姜握于长安圣陵的这一日。

    洛阳,城建署。

    曜初熟门熟路来到蒸汽机的实验区域。

    都无需一路负责看守、核查人员信息的戍卫开口提醒,曜初就知道该在哪里登记,在哪里签字,格式又是什么样。

    曜初走到实验间前,透过长条的玻璃见到陈稳的背影——

    陈稳的发髻,是一种非常简约扎实的盘髻,蟠曲交卷于脑后,十分稳当而不易脱滑。如今越来越多的女娘,因要做事、骑射、走动,习惯于这样简单的发髻,而非各种高叠婀娜,能展露更多钗环的发髻。

    尤其是对于城建署的研究员来说,这样的发髻,还非常方便扎一块包头或者戴帽子,以防各种灰尘碎屑。

    当然这是工作日,休沐日时女娘们的打扮便因人而异——每逢休沐,上阳宫中总能走出各色装扮的女娘:有为了方便骑马出门着上衣下裤马靴一套胡服的,有爱亮丽衣裙首饰好容易放假就可着自己心意打扮漂漂亮亮的,还有便是如陈稳一般无论上班休沐都只求舒服合身的,就如常穿着。

    诸人爱美之心不同,随性而为。

    而这些不同,也是一道道亮丽风景线。

    此时,陈稳身上除了常服,还套了一件看上去有些沉厚的‘工装’,分为上下两件。据陈稳与她说起,这衣裳虽看着有些厚笨穿着也闷,但无论春夏秋冬,只要进实验室她都是穿着的。

    这外头涂有一层特殊的涂料,可以防止火星蹦到衣服上后,轻松就将衣服点着,也可以叫做阻燃服。

    陈稳工作起来,一向是心无旁骛的。

    其实曜初是与她约过时间的,此时实验室外面的刻漏,时辰都已经到了。

    曜初等了一小会后,就轻轻叩了叩门上长条玻璃。

    陈稳回过头,知道自己又误了时辰,忙对着门外拱手行礼为歉,然后将手头上的活放下,又检查过实验室内的器具,这才将工装在门口换掉走出来。

    “殿下……”

    曜初直接抬手打断她的致歉。

    “无妨。”陈稳就是这样的性子,入迷后就忘了时间。

    曜初并不是来查岗的。

    起初,她第一回 单独到这蒸汽机试验区来,只是来静心的。

    对曜初来说,这世上有的累有两种。

    一种是片状而短暂的,比如某一天的奏疏忽然特别多,或是出了紧急事,需要她召集属臣们立刻议事处置。可以说一日忙得没有一点空闲,思维与精神都像是一只陀螺,被‘朝政’这个鞭子抽着一直转。

    但这种累还是能缓解的,好好睡一觉亦或去妹妹府上走一走——每回看到太平那种恣意的快活劲儿,曜初就觉得放松了许多。

    然而还有一种累是长久而隐形的。都无需曜初自己去想比喻,这种累正是她之前的长辈帝王们,她的祖父、父亲、母亲都体会过并会如实告知下一任皇帝的【临渊驾朽】。

    偌大家国,真是不知哪里就会出一点问题,容不得人松一口气升起垂衣拱手而治的心思。

    只是战战兢兢。

    “机器大了,总会出问题的,不是这儿不够好,就是那有待改进。”

    几年前,曜初又有一回觉得深深倦乏。

    而那时姨母偏又随驾西巡不在洛阳。

    她独自闭目养神时,忽然就想起了城建署内,日复一日守着那或许几十年都没有什么成果的蒸汽机研究员。

    曜初就来城建署走了一趟。

    陈稳第一回 单独见皇储时,自然还是有些紧张的:尤其是,距离皇储上回跟着大司徒过来,已经过了大半年,她却并没有什么飞跃性的进步可以汇报。

    比如说她为了增加活塞的密闭性,已经用各种材质实验过,甚至麻绳浸桐油、麻绳浸蜡等复合材质试验都试了,前前后后做了不下数百次的试验,但结果并不是很理想。

    一言以蔽之:如今蒸汽机的效率依旧是低的,低到如果烧好一点的煤炭驱动蒸汽机,再让蒸汽机用于挖煤,那么……还是略有些赔本,挖出来的煤可能都不够烧的。

    曜初一页页翻过陈稳厚厚的实验日志。

    她看的太久神色太专注,以至于陈稳都有点‘稳不住’了:皇储不会是觉得她太浪费纸和铅笔了吧,确实每一回试验她都会记得特别详细,失败后还会有许多想法和分析。

    并且,她还需要大量的纸用来绘蒸汽机运作原理,以及各种零件的图。

    于是,她这里虽然人手不多,但每月核算‘办公用品费’,她这里用量都很大。

    陈稳在心底默默祈祷:不会的不会的,大司徒特意强调过蒸汽机的潜力,哪怕我屡试屡败,皇储应该也不是来缩减我研究费用的。

    当时曜初的心思却是——

    虽然这样想有点对不起陈研究员,但她真觉得,自己那种绷着的疲倦,似乎在这一页页失败的实验日志中,得到了一定的安抚。

    于是这几年,她时不时会来这里静静心。

    后来,陈稳见到她也不怎么紧张了,两人渐渐有了种特殊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似的友情。

    因陈稳也不上朝,她就是单纯的研究人员,她对皇储唯一的所求,就是两人初次单独见面时她祈祷的那样……不要断掉她的经费。

    在她发现皇储没有这个意思后,陈稳就安心了。

    而且……如果硬要说的话,这几年她也不是没做出一个实用性的研究——

    汽锅鸡。

    这还是姜握提出来的,其实她也不知汽锅鸡跟蒸汽机的原理有多大关联,但看到蒸汽机咕嘟嘟,她忽然就想起了汽锅鸡。

    于是蒸汽机专家陈稳,第一项实用性的‘发明’,就上了餐桌。

    故而曜初这两年过来,还时不时会吃个汽锅鸡——鸡自然是曜初提供的,如今都已经注册成了商标的周王鸡。

    鸡是昨日就送了来,两人也约好了时间。

    陈稳此时边取过胰子洗手边道:“殿下更喜欢喝汤,所以今日的鸡已经蒸炖了两个时辰了。”若为了吃肉,则要炖的时间短一点。

    曜初点头,忽然道:“姨母也更喜欢喝汤。”

    她想起,此番姨母离开洛阳时,已然是发如霜雪。

    陈稳也知大司徒府上白事,此时静默片刻后,盛了一盏汤轻轻搁在曜初跟前道:“殿下亦是失去至亲,监国之余也要保重自身。”

    曜初端起了碗。

    她会的。

    当母亲和姨母回家,会看到有条不紊的朝廷,会看到好好的她。

    时日迁绵,她已不再是让人不放心的孩子了。

    第377章 再糊一次纸窗

    神功元年,直到秋日,帝相才自长安归于洛阳。

    姜握这才见到已经考上经济学院的辛幼萍。

    那一日秋阳很好,透过玻璃窗洒下来,照亮了走进门的少女的容颜。

    玻璃窗。

    姜握还记得,当年她刚兑换出《古代的奢侈品:玻璃的制造》的时候,小爱同学曾经赠送给她一个‘有趣的知识科普’——

    现代建筑随处可见的板状、平整、透明整块的大玻璃,百分之九十都是浮法玻璃。

    而新华夏是在1971年,才突破西方的技术封锁,研发了能够自给生产浮法玻璃的生产线。而且生产线能运作,需要大量燃料和电力的支持。

    也就是说,能烧制出各种玻璃碗、玻璃杯等器皿,跟能用上玻璃窗,又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

    姜握刚来的时候,是很不习惯古代的照明问题的。

    尤其是当年她刚进太史局的时候——那时候她哪有‘私人办公室’,更别说是如后来尚书、宰相时的私人办公院落了。

    只是在太史局的正堂内拥有一张办公桌。

    还好太史局的官员少,大家除了一张桌子,还能有‘半私密空间’。

    太史局的大堂被一扇扇屏风分成错落有致的一块块区域。

    为了看得清公文,白日屋内也得点着九枝灯台,每旬每人都要各自去领蜡烛办公用。

    又因屋宇高阔,大堂最深处黑如夜色,哪怕点着灯也不好办公,只能设些柜子做存放文书之用。

    所以姜握从那时候起,就喜欢靠窗的位置。

    她自我安慰除了夏天晒点,冬天冷点,春秋季还是不错的(虽然北方的春秋天短的像是兔子的尾巴,嗖嗖就过去了)。

    不过……她也有喜欢古代窗子的时候。

    当年在掖庭,每逢年节下,她常与武姐姐一起,为窗户糊新的窗纸或是绫纱。

    虽然她糊窗纸的水平,就如同她的女红技巧一般,但她还是颇乐在其中。

    后来,媚娘就专门安排她去给窗纸涂桐油(防雨水之用)去,到了糊窗户的细致活则自己来做。

    宫女居住的屋舍,窗子都是最简单的直棂窗,也就是一条条竖向的木杆排的像是栅栏一般,糊窗纸也简单。

    那就是她们最开始的窗户。

    而每回姜握从太史局回到掖庭,从窗口看到武姐姐,都觉得木制的窗棂如同一架画框,里面装着一张美人侧颜画。

    等到媚娘再次入宫,两人再于窗前对坐,自然就不是掖庭小小的直棂窗了——因直棂窗不能做的太大,如果窗子太大棂条过长,还需要另外增加横穿的承棂串。

    因此皇城中的宫室殿宇为了采光通风便宜,大多用的都不是直棂窗,而是四扇到八扇不等的槛窗,便如诗中所说的‘玲珑开户牖’。

    那时候自不用她们再自己糊窗纸。

    而当年紫宸宫中的窗户,除了帝王寝宫特有的露皇宣糊窗纸外,有时候为了亮堂,棂格间还会采用琉璃片镶嵌,采光就要好多了。

    而现在用的玻璃窗,则是三年前,城建署玻璃坊新研究出来能够量产平板玻璃的两种法子——

    一种是冕牌玻璃,方法有点像陶器制作,加热玻璃到熔点,然后放在金属旋盘上不停地转动,运用离心力把玻璃‘甩’成一个圆盘状。

    只是这样‘甩’出来的玻璃,注定了中心厚边缘薄,只能切割合适厚度的部分来用,因此做出的平板玻璃面积有限,而且透明度和平整度也不会很好。

    第二种玻璃的质量更好些,但制作起来成本和技术要求更高:需要在特制的大型钢铁圆筒状模具里吹制‘玻璃球’,等玻璃冷却后切开,再慢慢加热使玻璃摊平变成一块平板(这对温度和玻璃工技术的要求就高多了)

    而以上两种法子,其实也都是随着冶炼‘高炉’的出现,才能从想法变成现实。

    最先更换玻璃窗的,当然是明堂。

    明堂为皇帝布政之所,换了玻璃窗后,名副其实变得更‘明’了。

    而姜府中,因崔朝这两年在养病,倒是没有大改。

    只是姜握的书房换了两扇玻璃窗。

    此时她透过玻璃窗看着走进来的辛幼萍,忽然还挺怀念当年‘白纸糊窗堪听雪’,那种雪打在纸上沙沙的声音。

    *

    辛幼萍起初以为大司徒在看窗外风景,后来才发现,大司徒在看玻璃窗。

    而大司徒书房的两扇新窗,自然也让辛幼萍想起了祖父——

    祖父是在去世前一年,收到了两大块平整透明的玻璃。

    这种从京中城建署直发的极贵重物品,到陇西道后,是当地驿长亲自带人送过来的。

    拆开层层包裹,直到他们和辛相一起,亲眼看到玻璃是完整没碎的,驿长才松口气,请辛相签了字复命京中。

    辛幼萍记得,很快祖父就叫来了匠人,按照玻璃的尺寸重新给他改了书房的窗子。

    之后何止全家人,凡来探望的亲友,都得来参观下祖父的玻璃窗书房。

    祖父又按照大司徒信上所写,在玻璃窗下放一块反光镜,屋里就更亮堂了。而且冬日无需开窗就能看到外面的风景。

    那时候,她常陪在祖父榻前,用棉布小心地擦去冬日里玻璃窗上泛起的雾气。

    这样祖父就可以坐在窗边看雪景,而不用冒着染风寒的风险开窗或是出门了。

    那年看着院中的白雪红梅,祖父捧着热茶道:大司徒在朝他就放心了。

    如今水泥也好、玻璃器皿也好,虽未到常见如陶罐瓦罐的程度,但在家底丰厚的簪缨之族看来,已经不算什么奢侈品了。

    起码早就不用像当年水泥路刚出现一样,搞什么‘拍卖’,还拍卖‘拍卖会名额’,简直是套娃似宰肥羊。

    然而……

    辛相望着窗外对孙女笑道:旧的奢侈品去了,大司徒总是有法子,创造新的奢侈品。

    玻璃窗要不要?

    想不想家里亮堂堂的?

    想不想可坐在室中视外,无微不瞩?

    掏钱就能拥有哦!

    并且继从前那篇《玻璃镜赋》后,王勃又再次写了《玻璃窗赋》,写的那叫一文昌流丽、美轮美奂,于是城建署玻璃坊时隔数年,再次出现了高价拍卖“预订玻璃窗名额”的盛况。

    是的,卖的还不是平板玻璃本身,而是预订名额。

    据说负责研究平板玻璃的秦研究员,那段时间每天嘴角都是放不平的,需要身边的学生提醒一下‘老师您别笑得太明显’才行。

    秦研究员:唉,她也不想笑啊,但无奈赚不完……钱根本就赚不完啊,真愁人!

    辛幼萍当时还替祖父做剪报,将《玻璃窗赋》这一篇剪下来,就压在玻璃窗旁的炕桌上。

    祖父对着明净透明的窗看这篇《玻璃窗赋》,显然心情更好了。

    好到还让她开钱匣子取了三贯钱,让她寄给大司徒。

    辛幼萍:给钱了!那祖父真的是很高兴了。

    *

    姜府。

    辛幼萍也不是无缘无故想起这些事的——

    也是因大司徒问起了她,祖父生前有没有留下什么别的话,做了些什么事儿。

    她起初以为自己会紧张,可后来,面对大司徒的眼睛,辛幼萍不自觉就放松下来,并且越说越多。

    直到起身告辞的时候,才发现,她来的时候是午后灿烂千阳之时,如今竟然已经临近黄昏了。

    *

    辛幼萍离开后,姜握开始整理从长安几处旧宅中带回来的东西。

    今岁去长安,除了送崔朝至乾陵,姜握还把所有长安几处‘旧日姜宅’内她惦念之物,都带回了洛阳。

    自此,姜握在长安的宅院也好,崔朝从前留下的产业也好,她无心再去打理,就都分给了几个孩子,她们府上都有属官可以帮着料理(婉儿的想来也不用她操心)。

    从长安回来的路上,她还在与圣神皇帝说起:自此,她在长安就没有‘房产’了,更是只能蹭住皇宫。

    正如过去半年在长安,不管是在乾陵圣陵行宫,亦或是回太极宫掖庭小住,又或是住到大明宫去,她都是借住皇宫。

    直到回到洛阳。

    其实今日辛幼萍并非自己来的,她入洛阳后既被曜初留在东宫,此番与其说是她按照祖父吩咐上门拜见大司徒,不如说她直接搭了皇储的顺风车来的。

    姜握回到姜府的第一日,曜初和阿鲤就都来了,太平和婉儿甚至到的更早些——她们自然都来探望姜握……回到洛阳后独自住在姜府好不好。

    辛幼萍告辞后,其余人是想留下陪姜握的。

    但姜握都让她们回去了。

    她总要习惯自己待在这姜府中。

    孩子们也无有敢违拗的,虽各自惦念但也只能各自离去,倒是姜府今日轮值的女亲卫长,前前后后被不同的人嘱咐了好几遍,紧张到恨不得时时刻刻陪着大司徒。

    姜握无奈,只好让她守在书房院内,透过玻璃窗就能看到她的地方。

    夜色中,她忽然觉得这府邸很大。

    她从前未觉察到的大。

    眼前堆着许多箱笼,姜握有些不知该如何着手。

    索性先在一只箱子上坐下来:或许让她觉得宅子大的,不是一间间房舍,而是安静与影子。

    姜握知道,如果她想要什么点心宵夜,厨下还能送来一模一样味道的。

    但她也不太想要了。

    “你随我回去吧。”

    姜握回头。

    她原是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听到皇帝的声音,还以为是听错了,略带些茫然转头。

    皇帝是在门口站了片刻的。

    她们自长安回到洛阳,皇帝当然也担心她骤然回到姜府能不能适应。后来得知孩子们都去陪着才放心了些。

    然而阿鲤自宫外归来告诉她,太母不肯留她们住下,还特意强调了下连‘阿鲤都没被留下’。

    皇帝实在不能放心,就出宫来瞧瞧。

    果然随着亲卫指引来到书房,就见她坐在一只木箱上,看着满屋旧物出神,当真是楚楚谡谡,孤意在眉。

    姜握望着皇帝,点了点头。

    在回宫的路上,姜握忽然道:“今年冬日,咱们再糊一次纸窗好不好?”

    皇帝应声:“好。”!

    第378章 禅位之意

    神功元年秋。

    二十四岁的杨小藜自城外归来,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家。

    从前为了减省开销,她与母亲就凑活住在南市租赁的酱菜铺后面。都不是一间单独的屋,就是木板隔出来的一块数尺见方的地方罢了。

    如今,她们母女已经在南市旁的坊中,购下了一座小小的房舍。

    虽房舍不大,但在神都洛阳能有这么一处房舍,也是极不容易的。

    除了母女俩多年的积蓄,杨小藜还向署衙申请了一部分的女官贷——

    出版署和城建署都设有给本署女官、女吏的一些无息贷款。

    而出版署下设的数处官方抄报处、报亭,也供给神都中或是因和离/守寡,或是欲读书而家人不许等手头窘迫的女娘可贷银钱。

    不过针对民间所立的贷就不是全然无息的了,一来为防一人借去太多,二来也防着人大量借钱后反而去放高利贷生利。

    因此针对神都女娘的贷款,是验过户籍身份无误后,只有前十贯是无息的,三十贯内利息也较官贷低一半,再若要再多借,利息就会逐渐走高。

    而十贯,原也足够一个女娘(哪怕带着孩子),从头租赁屋子支应过头一年生活了。

    何况若是单身的女娘,原也可不独自租赁坊中屋舍,既昂贵又有些不安全。

    如今京城周围的县、甚至村都有女校,识字的可以去试一试应聘老师或是后勤,哪怕不识字的女娘也可以去应为厨娘、洒扫、纺织校服等事。

    再不济,哪怕学校中恰恰没有任何一个岗位(这种情况是极少的,往往都是缺人的),女校中也有教职工以及学生宿舍,落单的女娘也可以凭户籍去租一间【一难舍】,不但比神都中的房舍便宜,最要紧的还是安全。

    之所以叫做【一难舍】,是因在房舍入口都写着一句话:人生在世,谁能不遇到一件难事?

    也是取一个“每位女娘从这里搬走,都是渡过一难”的柳暗花明吉利之意。

    因此杨小藜每次跟母亲说起,都道她真是极幸运的了:八岁时南市抄报铺的刘融副管事就告知上阳宫女校事,并最终说服她第一批进去读书。

    而如今京中的小女娘们再想直接考进上阳宫主校,都不是难,而是不可能了。

    在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就读后,女校学生是呈指数式增长的。

    上阳宫占地再大,也经不住洛阳是京城,人口众多。

    以至于如今上阳宫女校内,就不再设下舍(初等班),而是将下舍开成数十座分校,散落在洛阳城数坊内,负责女娘们的启蒙教育。

    成绩好考入中舍及上舍的女娘,才能再到上阳宫主校来念书。

    但据杨小藜看着,以现在学生的增长速度,再过几年,只怕中舍都要挪出上阳宫去。

    而这些年,神都中除了专门的女子私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也有越来越多有大儒坐镇的书院、学堂放开招收女学生。

    有时候,杨小藜觉得这十来年过的太充实,太快。

    一天天过去的时候没察觉到什么骤变。

    但有时候格外去回忆年少事,才惊觉变化之大,令她这亲历者都有些不敢相信。

    甚至晚辈们听了还觉得是‘奇异故事’。

    比如她现在休沐日去刘筠刘校长(殷王妃)的县学兼职代教,作为三级研究员,给学生启蒙格致之学。

    当然,杨小藜不可否认的是,因刘校长给的钱多能够补贴家用多还贷款,她才休沐日愿意来回跑。

    而今晨,杨小藜在教室里,跟一个和她当年一般年纪的八岁小女娘说起‘老师当时还犹豫要不要去上阳宫内读书’时,得到了学生不可置信的眼神。

    那小女娘明显家境殷实,听杨小藜说完后就捧着书本嘟囔道:爹娘送她来读书,每日都恨不得拎着她耳朵告诉她好好念,花多少银钱买书和笔墨都没关系,只要这辈子考进上阳宫内读一读书,就光宗耀祖啦。

    于是那孩子小大人似的叹气:“可惜我没赶上杨老师的好时候。”

    不然就直接进去念书啦!

    杨小藜不由笑了:是,她赶上了好时候。

    但……眼前的孩子们,赶上的如何不是更好的时候?

    *

    杨小藜换过家常衣服,取下了头发上赶路时扎着的包头。

    杨母在旁给女儿递了一杯温热的饮子,也有些心疼道:“你平日要在城建署当值,每攒几日休沐还要赶到东页谷县的女校去教书,也太辛苦了些。”

    杨小藜笑道:“早些将署中银钱还了,心中不就踏实了?”

    其实她如今的俸禄母女两人吃用舒坦绰绰有余,但因‘背着贷款’,她知道母亲总是减省的。

    她的午膳都是在公厨吃,母亲自己就吃的特别简单,有时候吃个饼配上自家的几块酱菜就过去了。

    “阿娘,东页谷县做的好豆腐,原先夏日不好捎带,如今天凉下来了,我就带了些回来。”

    “我先送些好的去刘融姐处。”

    宵禁是指坊子外的大路上,夜间不得有人乱走,坊内是无妨的,甚至坊内还有食铺彻夜开着。

    而这些年,杨小藜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忘送去给当年的抄报铺副管事,也就是告知并鼓励她去上学的刘融姐一份。

    听她提起刘融,杨母忽然一拍手:“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么要紧的事儿都忘了说。”

    “你不该拎豆腐去,应当拎些正经贺礼去——你刘融姐高升了,不再是洛阳抄报铺的总管事,从后日起,就要去大司徒府上做长史官去了!”

    “啊?”

    杨小藜这一声‘啊’里,先是惊喜,再就是迷惑了。

    长史官……宰相府哪有长史官?

    便是按照爵位算,也得公主、亲王、郡王等府上才有长史。

    杨母道:“官场上的事儿我不太懂,你自去问吧。”又道:“四色礼都给你备好了。”

    她虽对自己减省,但在女儿的事儿,尤其是正事儿上,倒是从来不省的。

    杨小藜耐不住性子,当即就出门往刘融姐家去。

    **

    “各公主府、王府长史之职,原是统理府寮,纪纲职务。”几乎就是管着一府所有庶务,其中自然包括官场上的应酬往来。

    刘融与杨小藜解释道:“陛下特旨,亦按此为姜府置属官。”

    只是大司徒多不在府中,且府中也无旁的主人,因此她府上的长史最要紧的公务便是负责接应拜帖,替大司徒安见拜访官员之事。

    刘融与杨小藜大约讲了讲她的工作:每旬(十日)起始,大司徒会交给她一张时间表,上面是她那几天(一般隔三四日才会有一天)会回到姜府,有暇按序见送上拜帖之人。

    而她要做的,就是汇总诸多送到大司徒府的拜帖,整理过后以表格和一句话事条的形式呈给大司徒。

    之后再按照大司徒标出的要紧程度,将红牌、黄牌等各色不同的预约牌分送给拜访之人,定下时间。

    当然,还有一些拜帖就要由她这位长史官代为回掉,亦或是指引送拜帖的人去相应署衙。

    总之,相当于一份宰相府机要秘书的职位。

    其实许多宰相会锻炼自家晚辈,亦或是养着专门的幕僚来做这件事。

    而大司徒府上原人少,无有家中晚辈行应酬事。

    从前自然有人料理此事,如今无人照管,大司徒也不愿现聘幕僚。于是便由皇帝专门下了敕令,令吏部选合适的擅长庶务的女官和女吏们,按照公主府的设置,给大司徒组了个‘属官队伍’。

    刘融在庶务、管理上都有丰足的经验,便被选为了大司徒府带头的长史官。

    杨小藜看过刘融的新鱼符,真情实感道贺:“刘融姐多年掌抄报铺。”且从掌一家到掌数家,杨小藜道:“本事绝对没问题的!”

    两人相望而笑。

    刘融还不由感慨了一句:“算起来我大你十六岁,当年荐你去读书的时候,我还只是一家抄报铺的副管事。”

    那一年,她二十四岁,杨小藜才八岁。

    如今,杨小藜长到了与她一般的二十四岁,已经是城建署了女官和三级研究员了。

    而她也未蹉跎空耗,将要去大司徒府为长史官。

    **

    次日,刘融将洛阳城抄报铺的许多公文最后整理归档,连同自己的官印一并交到了上级单位出版署署令处。

    鱼符倒是可以留下来做个纪念,只是也要去将作监‘销号’,打上此鱼符作废的印记。

    自此,她将不再算是出版署的女官了。

    想想还颇为不舍。

    她到署令院中,就发现正副两位署令都在,她上前见礼道:“裴署令,裴副署令。”

    没错,两位署令都姓裴。

    只是两人并非一家也并非姊妹。

    一位是从前裴相,如今闻喜郡公的女儿裴宁,另一位身份更特殊些,是从前太子李弘的太子妃,裴含平。

    裴含平:其实我并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原本是耐不住太平公主的催促,考进了上阳宫艺术学院欲徜徉(躺平)在艺术的海洋里。

    然而,因纸币事被王鸣珂拎出来干活,之后为纸币设计的文花栏被圣神皇帝看重后,又被调任到了出版署为报纸设计图形——用皇帝的话说,报纸出版多年,也该推陈出新。

    从前碍于纸张成本印刷技术等,报纸上都是文字,可天下依旧有许多百姓是不识字的。

    报纸也该渐多图片科普,譬如以简单线图绘上各种良种的识别、沤肥的新法、害虫的防治、新式水车的灌溉法……更容易被寻常百姓所看懂理解。

    裴含平就这样到了出版署做了编辑,年复一年,去岁,变成了副署令。

    忙得她连自家的道观都一旬才能回去一次。

    裴含平:当时的我太年轻,后来才懂得,只要做了水鬼就不能脱身了。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发掘人才,拉人‘下水’,但她自己还是没挣脱出去,如今已经是另类躺平,只期待退休年纪赶紧到来。

    而出版署的署令裴宁倒是工作热情满满,还常与裴含平笑道:“多巧,咱们虽非本家,但都姓裴,这就是缘分啊!”

    看着刻漏等待下班的裴含平:啊,或许吧。

    *

    “裴家出人才。”

    这句话,是姜握与裴行俭说的。

    她从长安回到洛阳后,除了上朝,自然也要去学校看一看。

    裴行俭邀她去教导处稍坐。

    先老友闲谈关怀片刻,裴行俭见姜握状态还好,这才说起旁的:“我与你引荐一位晚辈。原是在北庭都护府为参将的,今岁考进了上阳宫军事学校。”

    裴行俭引荐之人也姓裴,虽非他本族本家,甚至这一脉裴氏早几辈就搬到东鲁(山东)去住了,但因祖籍是闻喜人,入京后当然要来拜见下裴行俭这位闻喜郡公。

    当姜握听到裴行俭说起‘裴旻’两个字的时候,不由就想起了李白。

    被后世称为三绝之一的‘剑圣裴旻’,据说曾教过李白剑术。

    算来……距离李白出生,也就只有四年了啊。

    **

    神功元年冬至。

    这一年依旧是皇储代为祭天地与神都的数处殿庙。

    曜初回蓬莱殿复命时,却见姨母并不在。

    只有母亲立在案前写字。

    “过来瞧瞧朕的字。”

    曜初立在御案旁,见是“日月光明,万民乐业,海宴河清……”

    她的目光落在最后四个字上,不由怔愣。

    最后四个字是‘登基宜良’。

    圣神皇帝搁下朱笔道:“今岁至长安,朕便思虑过禅位之事。”

    曜初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但很快,她还是从心诚道:“母亲御极以来,日有孜孜,抚夷函民、方得寰宇安平。如今母亲体魄康健神无倦怠,何苦要早思禅位之事?”

    在曜初看来,母亲如姨母一般,虽历经世事多见白发,但依旧是神志清明胜于常人。

    “曜初,朕已年过七旬有余。”

    “年过七旬又如何?我看母亲比史册上许多三四十岁的皇帝,要圣明清楚的多。”

    圣神皇帝看着眼前的女儿,她容貌很像先帝,但眼睛很像自己。

    而母女两人的路,虽起点截然不同,但一路走来却也有些仿佛之处。

    “曜初,朕虽登基十余年,然开始摄政,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罢了。”

    算来这天下事在手,也当以数十年计。

    “如今朕有禅位之意,也并非明日就撒手不管。”圣神皇帝道:“我们会再看你几年的。”

    *

    神功二年正月初一。

    百官拜贺新岁之晨,圣神皇帝下了一道圣旨——

    “自今岁起,唯军国重务、用政大端,皆遵前例题奏于蓬莱宫。”

    “余朝政庶务,毋庸奏上,皆决于东宫。”

    朝臣领命遵行。

    第379章 上皇

    延载元年正月。

    住在官舍中的周青惊讶地坐了良久,直到儿子来扒拉她的手:“阿娘!”

    周青这才回神,发现她跟丈夫一样,看到“圣神皇帝禅位于皇储”的消息后都在桌前发愣。

    一时都没有人顾得上,儿子已经在窗旁榻爬上爬下好几回了。

    此时的李白小朋友,虽说已经比寻常小孩子多认识些字,但尚不足以让他读懂报纸上繁复的大诏(为避讳‘诏’字,现称作制书)。

    于是上京时还不足三岁,但此时转过年来已经年满三岁的小李白(‘长大了’不再称李小白),见爹娘看过报纸后双双在发呆,顾不上理会他,已经急了好一会儿了。

    尤其是,他年纪虽小却耳聪目明,早听见官舍外面也渐有人声鼎沸,显然是在讨论让爹娘发呆的‘禅位’之事。

    周青回神,把儿子抱到身边固定好:哪怕穿着棉袄,要是一个倒栽葱从榻上摔下去,只怕也要把脑袋磕坏的。

    儿子的脑袋绝对不能磕坏,这是她跟丈夫的共识——

    说起来,周青原本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上京考试。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中等县城里,一个普通的刑案主司。

    然而去年深秋到了洛阳后,她才发现,这次入京考试,似乎越来越不普通了!

    他们一家三口刚入住官舍,就有明显来自于宫中的宦官出来传话,并且留下了一块朱色染过的木牌,定下了日子请周主司带着儿子李白前往大司徒府一趟。

    作为刑案相关的官员,周青敏锐察觉到,大司徒要见的两个人里,儿子李白好像才是重点。

    在带儿子去大司徒府前,周青就觉得:据传说大司徒相人如神,想必是儿子颇有神异!

    而到过姜府后,周青就更加笃定了。

    一来,在姜府门口她才发现,原来这种‘红牌’不是每个来拜访大司徒的人都能有,而是稀有牌!

    二来,大司徒显而易见很喜欢她家小李白,儿子从相府出来的时候,甚至还跟了一辆专门的马车拉东西,上面装的全是大司徒送的礼物:诸多古籍珍本、自有报纸以来的诗集汇总、更有笔墨纸砚各色玩器不可计数。

    这也是他们夫妻俩在京中通过官员考核,却依旧没有赶在年前回家乡的缘故之一——

    只要是做父母的,发现自家孩子聪慧过人后,为了孩子的前途,都会考虑下要不要尽其所能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而世上最好的教育资源无疑是在洛阳城内。更何况,自家孩子还明显得到当朝位极人臣宰辅的青眼。

    再加上,周青这回的考试成绩很不错,可以试着考来年刑部空出来的‘令使’和‘主事’官职。

    虽说这两个官职都跟她原本县中主司品级相同,为从八品,但京中刑部的官自然是不一样的,将来上升空间也大。

    于是,哪怕丈夫只是正常地通过了考核,没什么留在京中的理由,他们一家三口还是选择了留在京城先过个年再说。

    而这个年过完,周青就更笃定要带着儿子留在京城了:冬至、腊八、除夕当夜,大司徒都没有忘记给自家儿子送吃食点心。

    周青只是略微有点懊悔:原以为是上京一趟带孩子见见世面,也为了让他们夫妻多跟孩子相处,所以特意没有带乳娘。

    见丈夫有犹豫想辞掉家乡官职留下陪她们母子留在京城的意思,周青表示:你回去做你的事,倒是把乳娘换了来她更放心。

    而年后,李家大郎还没有启程返乡,就又得知此震惊朝野的大事。

    于是直拖到这一年二月,新帝于则天门上登基大典后,‘请假数月’的李大郎才离京回到家乡。

    *

    在周青一家三口看来‘震惊朝野’的大事,其实朝堂之上并没有多么震惊。

    他们的震惊来源于久在外地,也不能上朝。

    而京中绝大部分官员是提前知晓的:旁的不说,这登基大典也不是一月能预备出来的。

    更何况,从六七年前起,圣神皇帝就将朝政庶务皆交于东宫,这两年更是除军国大事外,连官员任免考核等行政大事都不问了。

    于是,对京城官员来说,比起“圣神皇帝禅位”这种按部就班,早有预兆之国本大事,倒是圣神皇帝禅位前的一道圣旨,更令朝野震惊——

    圣神皇帝早于数年前为大司徒选定吉壤,此为朝野皆知。

    然而陛下在禅位前,忽下一旨:来日大司徒的陪葬墓,许以号墓为陵。*

    朝臣们:!

    需知自来,帝后之墓称陵。

    如有乾陵、圣陵,再如汉代吕后陵、窦皇后陵等。

    而功臣、宗亲陪葬之坟茔,称为陪葬墓。

    陪葬墓的规模大小各有差异,但……但再未有听说提高礼制,以至于号墓为陵的啊!

    别说朝臣们,连姜握听到这件事都是一怔:一来,皇帝也未提前与她提过此事;二来,她是想起了历史上‘号墓为陵’事的先例,其实正是中宗李显提出来的。

    中宗将他死于武周末年政治之变的儿女永泰公主仙蕙、懿德太子重润以礼改葬,号墓为陵,大约是为了表达追思哀痛之情。*

    也是从前未有的创新。

    怎么说呢,果然是武皇武曌与高宗李治的孩子,历史上做皇帝之后的周王显,也是个在礼制上有创新的人。

    当然,这种逾越礼制的号墓为陵,并不是当真比照皇帝的规格再修一座皇陵。

    只是格外抬高陪葬者的身份,并且在陪葬墓的规格上,较之其余陪葬墓更高一些。

    “如此一来,你的陵墓门口,便也可有自己的石刻雕林了。”圣神皇帝如是对姜握道。

    “你想要什么样的石刻,就告知太常寺。”

    见姜握要开口,皇帝还提前打断施法:“这事儿,你不要再劝朕了。”

    “此为朕禅位诏书前的最后一道皇帝圣旨,大司徒也不遵吗?”

    姜握:话都说到这儿了,她除了领旨并无话可说了。

    只是因‘号墓为陵’实在前所未有,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不得不一并来面圣,再跟陛下确认一遍。

    “陛下,此事并无先例……”

    还未说完,便被帝王挥手打断。

    圣神皇帝:有句话朕从做皇帝前就开始说,如今都做太上皇了,却还要再说,真是说累了——

    “既无先例,便自朕作古。”

    好在如今朝上能留下来的,都是自我管理意识超强的上好青蛙,无需温水慢煮的那种。

    起初涉事官员因震惊而多问了几句,见圣神皇帝都说到这份上,当即毫无异议,按此执行。

    并且迅速动作起来,向大司徒递公文,求问陵墓前石刻雕像。

    *

    而‘号墓为陵’这种级别的朝堂事,反而是现在周青接触不到的。

    对她来说,眼前最大的事,便是一张春日花草汁染就的花笺,上面还画了大熊猫的图案——

    是大司徒府送来给儿子的。

    洛阳城的三月到了,这一年春意鲜润,景致明媚。

    周青看着眼前这张花笺,再一次刷新了认识:意识到大司徒究竟有多喜欢自家儿子小李白。

    竟然会单独令人给一个小孩子送帖子,邀请他去参加‘春田花花同学会’。并且,在请帖的开头,写的还是‘小太白星’。

    大司徒居然把自家儿子比作太白星!

    于是,周青虽没弄懂这‘春田花花同学会’是个什么宴席,但不妨碍她的激动。

    早早开始给儿子选舒服得体的衣裳。

    *

    蓬莱宫。

    姜握也没想到时隔数十年,自己居然还记得从前陪妹妹一起看的香港电影《麦兜之春田花花同学会》,里面的‘春田花花幼儿园’的校歌。

    而她之所以想到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准备带小李白他们去看大熊猫(想到了出名的大熊猫花花)。

    姜握一共准备了三份请帖——

    只有小太白星一个幼儿园学生,当然算不得‘同学会’。

    她还找到了另外两个小朋友:时六岁的王昌龄,三岁的王维。

    论起来,在户籍做不到电子信息化的此时,姜握能找到这几位小朋友,也多依靠系统作弊法。

    她利用史书中记载的这几位的家乡与系统中的‘吉凶’测算,不断缩小范围,最终找到了这几位小朋友。

    为此,系统还曾经给她发过一封邮件:【用户66688号,请您注意,我们是正经权力系统,不是电子狗。】

    姜握回复:【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系统你现在跟我较这两个字三个字的真,有什么意思呢?】

    系统就没有再回她邮件了。

    倒是客服小爱冒个泡道:系统好像不太高兴。

    姜握也只拍拍小爱同学:不必理会。

    说起来,从她多年前开始卡bug刷系统的筹子起,

    系统肯定就不太高兴。只是,既然系统只能按规矩办事,高不高兴倒也无所谓。

    总之,姜握就这么集齐了她的“春田花花幼儿园”一日同学会。

    **

    是日春景嘉辰,清流鱼鸟,草木葱翠,万物同荣。

    上皇坐于廊下,见姜握带着三个孩子喂熊猫盆盆奶与果子。

    如今这兽苑中的大熊猫,已非当年蜀地进贡来的野生‘白豹’,而是在专门的竹林兽苑中养育出了新的一代。

    就在兽苑出生的熊猫,已然很是亲近饲养之人。

    在饲养员的看护下,旁人也完全可以上手摸一摸,甚至抱一抱半岁大的熊猫。

    姜握今日就在衣裳外套了干净的棉布服后,抱过了一只刚喝过盆盆奶,手里还拿着一半林檎果(此时没有后世的苹果,只有类似的林檎果)的大熊猫崽崽。

    此时,她正握着熊猫崽崽的一只爪子,对廊下坐着的人挥手:“陛下。”

    落在上皇武曌眼中,这笑容一如当年。

    她也不由笑了,回应挥了挥手。

    之后,目光便逐渐放远,看到天际殿擎旭日,风散流云,遥想田间麦芃含秀,桑蔼敷荣——

    延载元年,会是个好年景。

    第380章 新帝事

    延载元年春。

    姜握颇有闲心逸致,带着春田花花同学会的小朋友们抱熊猫崽,并且收获了数张字画兼备·幼体版·真迹。

    其中尤以王维画的熊猫和竹子,虽笔触稚嫩但觉最有可观,果然是将来诗画双绝之人。

    小孩子们精力虽旺盛,但来的快去的也快。

    今日他们先拜见过上皇(这个过程中倒是年纪最大,最了解‘帝王’二字的王昌龄最紧张),之后又认识过新朋友,好奇摸过从未见过的大熊猫,参观过兽苑其余他们未曾见过的诸如鸵鸟大象等异兽……

    当真是精彩纷呈的半日,于是玩过闹过又吃过儿童餐后,很快年纪小的两位,就有些困倦之意。

    见此,姜握便让人各自好生送他们回去,横竖将来都在京中,今日认识了,他们家中彼此可常来常往。

    等下回……倒是可以让他们的前辈,带这几位小朋友提前去上阳宫文学院转一转。

    不知道三岁的小太白星,见到十几岁的孟浩然,会不会还觉得格外有眼缘?

    毕竟是曾让他直白写下‘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的人嘛。*

    只剩下她与上皇在廊下对坐时,上皇随口却也用一种很确定的口吻道:“你很喜欢这几个孩子?”

    姜握连着点了三下头,表示三个都喜欢。

    当然,如果让她私心来论,自然是有些偏爱小太白星的。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瞧陛下也喜欢他们。”

    这几个孩子叩见之时,上皇还亲手给他们拿了果子吃……虽然,接下来上皇也亲手拿春日的鲜樱桃喂鹤来着。

    但到底是陛下亲赏。

    而她也是亲眼看到了‘武皇赏赐李白’这一幕,觉得人生规划小本本上,又可以打掉一个勾。

    “这几个孩子,都十分有灵性。”

    上皇武曌这大几十年走来,观人无数,尤其是登基后钦定殿选人才,更是天下英才皆过眼前。

    一双帝王之目说是火眼金睛也不为过了。

    所以哪怕今日所见三童年纪还小,她也不似姜握一般,知他们将来成就几何,但上皇依旧觉得他们很有灵性,前途无量。

    姜握闻言,就倒了一盏春日扶芳饮递给上皇:“那我陪着陛下好生安养,想来不必太久,就能见到他们可期之来日。”

    她说这话是真情实感:这几位都是年少成名,是史册中明记‘少有逸才’、‘博学多艺’以闻天下。

    实打实的是‘出名会趁早’。

    此世又不会有什么神龙政变,不会生出帝王被夺权幽禁,心志损毁之事——

    史册上,武皇的身体一直很不错,据《唐统记》所载:“太后(武皇)善自涂泽,虽左右不觉其衰。”哪怕有涂泽妆饰,可伴随左右的人都不觉衰老,自是有精气神在的缘故。

    是直到神龙政变后,方才变得——“(武皇)及在上阳宫,不复栉沐,形容羸悴。”*

    前后变化之大,以至于‘上(中宗显)入见,大惊’,更悲泣,可见是迅速老去。

    而此时,上皇接过姜握递过来的这杯饮子,眉眼间依旧是帝王神采,评点人物,依旧是胸怀天下的口吻。

    **

    较之姜握与上皇两位的悠然,刚登基的新帝,自是忙的终日无暇。

    曜初还清楚的记得,二月则天门之上的登基大典。

    母亲颁禅位诏,姨母双手转交给自己。

    那诏书中的最后,是这样写的:“祗承圣命,弗懈益勤;勉荷宏图,靡不躬亲!”

    如今,‘马车’真正换了她来驾,缰绳转移到她手中,为万民而立君,敢不兢兢?

    她当以此自勉。

    而二月登基大典后,皇城中也一直未清净下来,接下来还有许多册封和后续事——

    当年圣神皇帝登基后,令彼时还是镇国安定公主的女儿告于南郊天地之坛,宣大赦天下之旨。

    曾经定下此事时,时礼部尚书许圉师还震惊过,毕竟代皇帝宣明‘大赦天下’多为太子所行之职。

    如今倒回来看,方知帝王之心高瞻远瞩,早有谋定。

    而时移世易,如今新帝登基,令长女真阳公主武赪前去告祭宣大赦天下之旨,便毫无朝臣感到意外了。

    其实若不是真阳公主,才会令人吃惊呢。

    朝臣们都看得出:新帝登基,真阳郡主武赪自然要循例从郡主升至公主,但这公主应当也不会做的太久,很快就要再升为皇储了。

    揣度帝王以及未来帝王的性情,一向是臣子们最常做的事之一。

    真阳公主与新帝的性情又截然不同了——论起来,有些朝臣也觉得疑惑,当今陛下与真阳公主都是自大司徒府长大的,但性格行事又迥然有异了。

    新帝从为公主起,就是柔中带刚的性子,且喜怒不形于色,未可揣摩。

    而真阳公主武赪则明显性情锋锐外露的多,果断大胆,从圣神皇帝还未禅位时交给她的几桩差事就看的出,这位不是‘稳稳当当先求无错再求有功’的作风,这位是一开始就敢大胆计划下,哪怕冒点险能不能利益最大化的作风。

    朝臣们揣摩完毕……也没什么用。

    新帝与准皇储性格再不同,有一点是相同的,也是承袭自之前圣神皇帝:完全不好糊弄。

    那到底是在心里记账到时候算总账,还是当场就把账给人算了,也没太大差别,反正账是跑不了的。

    没的说,上心干活吧!

    毕竟如今外头可不差预备官员。

    **

    若按从前例,皇帝登基大典后,应按序先尊长辈后封平辈:如先将母尊为太后,将庶母们封太妃,再将太子妃立为皇后,一应公主升辈分为长公主等。

    然今岁新帝是公主登基,自与历朝先例皆不同。

    首先,宫中自无有太后太妃,唯有上皇。

    而新帝原是尊请上皇依旧住在蓬莱宫。她可择东西两侧的观文殿亦或是大仪殿作为帝王宫殿,接对朝臣。

    倒是上皇令女儿不必另择宫殿。

    帝王居于蓬莱殿,更便于朝臣们觐见与帝王理政。

    上皇早为自己选定了皇城西侧的神都苑为禅位后的居所——曾经汉以洛阳为都时,神都苑旧址也叫上苑或是上林苑,既接于皇城又幽静疏朗。

    并且还有一桩好处:上阳宫原就在皇城的西边,故而从神都苑去上阳宫也更近。

    上皇退位后闲暇时多,预备多与姜握一并去学校里走一走。

    毕竟当年为帝时,诸事缠身,非大事大典难有空亲至上阳宫学校。

    上皇心意已定,新帝遵照而行。

    待新帝忙过奉上皇移居上苑事后,接下来却也不是如前例先册封皇后与后宫。

    而是先为姨母兼大司徒加爵:姜握的爵位从高宗一朝的姜侯,至圣神皇帝一朝末,已累至国公(侯与国公之间并非差一等:中间还隔着县公、郡公)。

    待到新帝登基,则加至王爵。

    之后皇帝再加封妹妹太平公主为长公主,再加食邑。

    待到两个女儿也由郡主封公主后,新帝方下旨立后,至此诸封完毕,各有大酺(即宴饮)。

    可谓是忙到晕头转向,当真是直到四月初,新帝才腾出半日空来,前往姜府。

    **

    曜初是得知今日姨母回了府中,便特意来探望。

    没想到正好又遇到姨母哄孩子——

    曜初驻足于门口,见姨母手中拿着一物递给眼前的孩子,心道:姨母真是很喜欢这个叫做李白的小孩子。

    居然将去岁才由航海船只带回来,如今还处于司农寺和农学院研究阶段的土豆也送给他。

    还在特别温柔地哄他:“是,上次带你们去看熊猫,吃的儿童餐里面的炸薯条,就是这个做的。好吃吗?”

    *

    是的,在红薯、玉米、土豆三种明星作物中,是土豆拔得头筹,先来到了这片土地上。

    其实论起真正历史上,在推广种植以及实际救灾的作用中,红薯无疑是远超过土豆的——

    两者都是明朝进入华夏,但红薯的记载比较详细清楚,在万历年间就在救荒中发挥了重大作用,《金薯传习录》中有记:“温陵饥,他谷皆贵,惟蓣独稔,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

    故而,自明至清,多旱之地‘朱蓣(红薯)无人不种’,迅速推广开来,被称为‘救荒第一义’。

    甚至明清两朝,好几位皇帝都特意下过圣旨,三令五申要求百姓种植这种‘功勋作物’。

    譬如《清高宗(乾隆)实录》中就记载过,乾隆下旨各地“至甘薯一项,广为栽种,以济民食。”且颇见成效,年景不好的时候,红薯甚至成为了‘农民咸藉以为半岁粮’的半壁江山级别作物。*

    相较之下,土豆,虽然也差不多同期传入华夏,但光彩就暗淡多了,可以说在官方和民间地位都远远不如红薯,记载也零落。

    姜握印象中最深的印象,其实是《金瓶梅》里,西门庆喝过的土豆泡茶——跟西门庆喝的另外一种‘芫荽(香菜)芝麻茶’,一并给姜握留下了深刻印象,觉得会是黑暗饮料。

    由此可见土豆也是明朝就有了,但据史载,土豆作为农作物的种植,却是直到道光年间才有比较多的记载,一直要到同治(1875左右)年间才在全国有一定的种植,那都是清末时候了。[1]

    但这里,她先得到的是土豆。

    其实土豆与红薯各有利弊:

    论优点,土豆淀粉含量大、亩产量高,耐寒耐旱,且块茎耐储存……因这诸多好处,姜握记得她来到这里之前,故乡还启动了‘马铃薯主粮化战略’。

    而且除了作为救灾粮食的优点外,土豆还可以作为药用,比如叶茎能提炼龙葵素,再有西门庆之所以喝土豆茶,也是在《本草》上有记载,土豆(生服)可清热解毒。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土豆真的好吃,姜握觉得土豆是怎么做怎么好吃,她之前吃薯条,就沾土豆泥,被妹妹震惊称为‘原汤化原食’。

    不过,土豆作物的缺点也很明显——

    哪怕后世离了土豆就不能活的欧洲诸国,也不是一开始就接受土豆的。

    比如法国,是用了二三百年才接受了土豆,最开始都称它为‘魔鬼的食物’。最开始许多贵族种土豆也只是为了欣赏土豆花。

    那时候,土豆都是快饿死的人才肯吃的食物。

    除了新食物被人接受需要时间外,土豆本身生芽有毒等特性,也加大了传播的难度。

    再者,薯类作物长期种植退化,影响土壤,产量逐年缩减的问题,确实是需要更多农业知识来解决。

    毕竟“制土豆的脱毒苗”,比起谷物留去岁佳种种植,要来的麻烦。

    姜握托着手里的土豆。

    但这对她,对如今有教材可以参考的农学院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难题。

    薯类,很快就会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因此,从去岁起,每回见到土豆,姜握心情一直很好。

    此时还拿来问小太白星——

    “你知道为什么马儿脖子上拴的铃铛归土豆管吗?”

    小李白认真想了,想的小脸儿都发红了,也没想到土豆跟马铃铛有什么关系。

    就摇了摇头。

    门口,随着姨母发问,曜初也跟着想来着,但她居然也没想到。

    答不上姨母的问题,这对她来说,也是罕有的事儿了。

    于是曜初也极为认真等着听答案。

    只听姨母道:“因为土豆就是‘马铃薯(署)’啊。”[2]

    曜初:……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