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5.红尘道路, 未曾相识。
不知是否因为裴年钰的这句话勾起了裴年祯的思绪,在沉默良久之后,竟然轻轻点头, 算是默许了。
裴年钰心道,他按着有限的信息,随便猜了一下他这前太子大哥和老何之间可能会有些什么因果羁绊, 没想到原先怎么都劝不动的人真的会被这个理由所打动。
能让他多少放弃一点死志的人么……
裴年钰正揣摩着他俩的过往,对面的裴年祯却似想到什么一般:
“你可知道他的近况?他……现在可还好?我能…不,我会见到他么?”
裴年钰扬了扬眉毛,这么心急?
他轻哼了一声道:
“你倒想得轻松, 你可是要来给我做工还债的,这工还一天未上, 便来与我提要求来了?”
裴年祯神色尴尬了一瞬, 终究想起来他与面前这个弟弟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别, 不能再用兄长的态度来对待他了。
“……需要我做什么,一切任你吩咐便是——只要是我会做的。这两年我思来想去, 只觉我万事皆不成,实则废物一个。”
裴年钰倒是不意外他会这么想,毕竟在这种成王败寇的环境下,一个政斗中的失败者很难找到什么存在意义。
“我那两个店都是新开, 千头万绪自有事情让你做, 而且不会的也可以从头开始学嘛。”
他转头看了看外面, 天色已晚。便问道:
“那今日便不打扰你了,你且休息吧,明日一早记得来那王府点心铺, 让你的管事给你领路便可。”
裴年祯皱了皱眉:
“……我尚被软禁于此, 如此随意便放我出去了?”
“怎么, 你不信么。小晟应该早一两年前就来请你任职了吧,分明是你自己回绝的。你既不肯为朝廷做些正经事,那小晟也不是不防着你出来做些扰乱安定之事,只好继续由你关在这小小的院落之中。”
“说到底,下旨软禁你的是你父亲,与小晟并不相干。你去我点心铺中卖身还债,那也算是有正事可做,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你,小晟自不会管你。”
裴年祯对于自己弟弟一口一个“你父亲”的说法有些气闷,想来是先帝在他们少年时期对他们并不好的缘故。不过他听出了裴年钰的话外之意:
“那我从今日起……便可以自由出入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
裴年祯转头看了眼窗外,暮色渐沉,院墙外的繁茂枝叶渐渐看不清轮廓。然而他却忽觉心中一松,竟有些忍不住期待起明天他看见的院墙之外的朝阳将会是什么样子。
他转过头来:
“我还有一个要求……不,是请求。我知道你身边影卫里必有能人异士,能否帮我做一点……长时间的易容?不必全然改头换面,只稍作改变,让熟悉之人认不出来便好。”
裴年钰轻笑一声:
“怎么,你想见"那个人",却不想让他见到你么?”
裴年祯眼神低沉了下去,避开他的视线,不置可否:
“……我想你们也不想让什么旧日太子余党在你店里把我认出来,再起什么风波吧?”
“随便你找什么理由,答应你便是。老楼!”
“——属下在。”
隐于黑暗中的影卫倏忽现身。
“他这个要求容易做到么?”
“我亲自来的话会稳妥一些,似是而非的易容,改变极小但绝对认不出来。”
“那今晚便麻烦你再跑这里一趟了,我进宫去给小晟汇报一下……”
“没问题。”
裴年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这两人,内心不免有些惊诧,什么叫“麻烦你再跑一趟”?他这个弟弟,对影卫下属比对他还温柔。
再加上见裴年钰对他语气颇为亲近随意,竟一时捉摸不透。
从这方小院儿出来后,裴年钰赶着晚饭的点儿进了皇宫。
裴年晟见自家哥哥大驾光临,还以为他带了什么好吃的新菜品来安慰被奏折埋掉的他……结果并没有。
裴年钰带进宫的,只有一箩筐的八卦。
裴年晟就着八卦,一边吃饭一边聊:
“你说你家那老何不会是什么他的白月光……”
“你想得够歪的,我倾向于他是有什么把柄在老何那。”
“可能性不高。不过说到底还是当年我们的力量太弱了,那会儿我的情报网也没有建立起来,何家只不过是个小卒子,被牵扯了也很难说,一直没有查到当年事情的全部原委。”
“老何当年年纪小,他和他妹妹也都不甚清楚。”
“问题不大,等你把裴年祯忽悠成自己人,让他自己告诉你就是了,靠你了哥。”
裴年钰:“……?”
……………
第二日一早,何琰君照例早早地去了点心铺中,正准备拿出半成品材料做今日份要上架的货品,却听得门外有人敲门。
她早先就被裴年钰告知今日会来一个帮手,言之“此人颇有识文断字之能,是个有出身有学识的,只不过现下生活落魄了,欠了我许多钱。你让他做掌柜,抑或帮你管账目杂事都可以,尽管使唤。”
虽说裴年钰让她尽管使唤,但何琰君对读书人还是颇为尊重的,换了待客的一身衣服,亲自去开了门。
“先生请进。”
只见来人一身清简长衫,做普通士人打扮。约莫三十多岁,似乎年纪不大,面色却有些苍白颓然之感。
“不敢,请问这位姑娘便是此间点心铺子的东家罢?在下应您师父之约,为了还债,前来谋份差事。”
裴年祯谨慎守礼,微微垂首,并不正视何琰君。
“正是。”
“既如此,且先进来吧,我与你细说。”
何琰君将他引至铺子后面的正房小厅中,而与此同时,裴年祯也暗暗打量着这间点心铺。他见这铺子的装潢色调、布局摆设、花木悬挂,干净简雅中各处细节亦皆不凡,隐隐显出主人的志趣。
他知这定是他那弟弟的手笔,心中不由得有些茫然。这铺子显然不是裴年钰随便盘来经营以进王府之资的,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以此为乐。
他堂堂亲王,同父同母的亲弟是九五至尊,且并不见疑于帝王,不需要特意抽身自保。却分毫不问朝堂,只把这等庖厨之事奉为主业……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这间铺子,倒也配得上何琰君的格调。
他是见过这位何家小妹的,虽印象不深,却也记得当年是那么玉雪可爱,现在看来却仿佛变了许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来倒都是自己害的。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何琰君的呼唤将裴年祯乱七八糟的思绪拉了回来。
“在下姓……杨,单名一个臻字。”
杨是她的母亲,先皇后的姓氏,那个曾在江南赫赫有名的名臣望族。既已打定主意隐姓埋名,他当然不至于还说自己姓裴。
杨姓实乃常见姓,且受夺嫡之争的牵连,先皇后被“病逝”多年。他母家杨家的势力如大厦倾颓,在这京城没了立足之地,只剩一些旁支回了江南本乡,早已无人会想起这其中的关联。
“原来是杨先生。”
何琰君近日与何岐学得几分,做事干脆利落不喜废话,直接把账本推过去。
“前日招的掌柜因算不明白账被辞退了。杨先生,您的差事便是掌管这铺子中的一切收支。店内有书桌柜台,先生平日在柜台后面即可,客人来了自有小二负责包装称重。买卖、介绍诸事均不需您操劳,只需为客人算好总价,收好钱款并记录在账。另外店中其他货款、装修等开支,亦有其他的项目要记。”
“若是没有生意的时辰,先生自去看书写字,或者在这店里做些别的也无妨。”
“这些便是日常的工作了,每日餐饭皆有供应,隔壁的这家王府食肆与本店是同一家,会有膳食送来,不需先生花费什么。另外本店每上工五日,休二日。”
裴年祯忍不住抬了抬眉毛,这上工的时间从未所见,差事倒难得轻松。休沐的二日里还可以去到处逛逛。
“暂且先这样安排着,只是过段时间之后,本店的经营范围可能有所调整。若你是个办事靠谱的,到时候也许会有新的任务安排给你。不过请放心,都是上工的时日之内,不会延长。”
裴年祯心道他这个弟弟当真是个厚道人,他毕竟是落败的对手,可裴年钰竟没有对他有什么特别的“照顾”,连忙应了。
“在下还有一事想问,不知这月银……”
说完这话,裴年祯颇觉脸上窘迫,想他当年势力煊赫之时何曾知道这柴米油盐的价钱几何。可被软禁的这些年来,私产尽没,供应不丰,自然已是体会到了拮据的苦处。
“月银五两。”
裴年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放在当年他的眼里,五万白银不过尔尔,可现在他已经能知道五两银子够买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心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如便从现在做起吧。横竖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总比每天在那一方小院中,数落叶从早数到晚要好得多。
于是裴年祯翻开了账本。
——然后看见了一堆他不认识的鬼画符。
“东家,这是……什么?”
谁知何琰君比他还惊讶:
“这是圣上新推广的"新式数字"啊,简单明了计算快。边疆许是还不适应,可京城以及中原十几州的地界早已用了两三年了。怎地先生竟不知道?”
“我……”
裴年祯只觉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塞进去。
“许是先生一心只读圣贤书吧,只不过这朝廷政令可也要知晓呢。无妨,我来简单教几日你便会了。”
于是何琰君便给他写下来这些“新式数字”,叫他背过。其余的基础算学倒是与之前太子的课程中是相通的,只需要换一下写法便是。
随后何琰君开始教他背什么“九九乘法表”,让他自去背着,何琰君则是回去做她的糕点然后上货。
——裴年祯上工的第一天上午,就在这头晕脑胀背数学题中度过了。
到得午间,何琰君正要闭了店,说要吃饭休息。却见门外进来两人,是裴年钰和另外一个深灰色武者劲装的人。
那人一进店,便温声问道:
“妹妹今日店里可忙?新来的掌柜如何?”
裴年祯听得那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笔下尖一抖,墨水在纸上晕成一团。
他悄悄抬起头来,从柜台后面看着那个身形隽瘦,动作干练的青年。
只见何岐一边与他的妹妹说笑,一边回答着裴年钰的一些问题。
他不知呆了多久,直到那青年说笑完,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忽然转了过来,看着他:
“先生为何盯着我看了这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作者君最近在零式万魔殿三层坐牢中,菲尼克斯你毁了多少人的生活。有无鸟区人能抬我过本的我一口气把后面全更完(啊这)
第162章 .
6.相逢不展眉, 个中镇费猜疑
裴年祯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十分小心地去偷瞄这人了,却依旧被何岐发现了自己的目光。
在一种被点了名的慌乱中, 他尚且暗自思忖了一下:他知道习武之人内力至精深之境后,五感颇为敏锐,难道他何岐现在的武功进境已是如此之深了?
虽有些突然, 好在前太子多年混迹朝堂,神色仪态上的伪装矫饰功力的几乎已成身体本能。他放松自己的气息,用一种看似真诚憨厚的目光向那人望去,迅速掩盖掉了自己的心虚:
“抱歉, 是在下觉得这位大人似乎有些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倒是不曾想打扰先生了。”
裴年祯深知这种时候越是装作不认识, 恐怕越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倒不如直接说好像似曾相识,他反而不会往某些方面去想。
何岐微微皱了一下眉, 锐利的目光将他的面容来回扫了两遍。
裴年祯心跳猛然加速,只寄希望于裴年钰那个影卫的易容术不会被识破。
果然何岐看了他一会儿,发现对此人没有什么印象了,便淡淡地道:
“何某向来不与外人交游, 先生恐怕是认错了。”羽曦犊+。
裴年祯偷偷松了一口气, 谁知下一句接着听到何岐略显冷漠的声音继续问道:
“看来这位掌柜是知道此间铺子的真正东家的身份了?”
裴年祯心里又是一突——他怎么猜出来的?
何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一边道:
“我向来不着官阶服饰,方才这位掌柜却直接开口叫我大人,想来是根据我们王爷的身份才有此称呼的吧?”
裴年祯未曾料到何岐竟会如此敏锐, 根据他随口的一句话便发现了这许多。他不知裴年钰是怎么给他的这些店员们解释的, 眼神不由自主地向裴年钰看去。
老好人裴年钰适时地出来解围:
“他确实知道。这位杨先生是我还是四皇子时, 于北地云州封地相识的一位教书先生,所以你不认得他也是正常。杨先生学识渊博,当时我们不以身份之别相交,相谈甚欢。”
“近来他家乡出了些变故,不得已来京城投奔于我。”
裴年祯连忙点头称是:“多亏王爷帮扶,现下杨某无处可去,便在这店中做工还债,略尽些绵薄之力。”
何岐虽有些奇怪他每日都在府中,却为何没遇到这档子“远方的友人来投奔王爷”的事。不过他对自家主人还是无条件信任的,见主人这么说了,便没再多想。自家主人帮过的人那可太多了,这倒也不奇怪。
与何琰君日常寒暄片刻之后,何岐便在隐去了身形,去附近查看值守的影卫了。
而裴年祯则是继续留在店里跟何琰君讨论怎么扩大经营规模的问题。
何琰君是因为点心铺子生意太火爆而分身乏术,裴年钰则是需要推广一下新式的烹饪方法以赚更多的美食值来支援裴年晟的基建大业。
然而裴年钰显然没有什么经营头脑,不是经商的材料,何琰君亦没有什么赚大钱的欲望。两人讨论着讨论着便离题八万里远,开始商量下一次的节日特典出什么新品点心好。
“端午节那天卖得实在闹心,冰晶粽太不好做了,产量太低。下次节日是……七夕?”
裴年钰很兴奋地一拍手:“七夕你能搞的花样那可太多了,什么好事花生、巧果礼盒都搞起来……”
在旁默默看账本的裴年祯:“………”
他实在不明白“七夕做一些新花样的点心”这件事有什么好玩的,能让这个关系不远也不近的弟弟露出如此欢快的神色来。
以前宫中相伴成长那许多年,他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裴年钰。他印象中的四弟永远是那副温和有礼的好脾气的样子,却也是隐隐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牵动他的心绪。
在这间小小的点心铺中,远离了九重宫阙中的纷纷扰扰,如今的一切都让他十分陌生。
他忍不住合上账本问道:
“好事花生……是什么?”
何琰君一副“你果然是个没见识过的土包子”的表情,给他解释道:
“是用糯米粉捏成柿子和花生外皮样式的点心,里面包上甜咸不一的馅料,谐音好事发生。做起来并不难,不过是节日里图个吉利、样子新奇罢了。”
“到时候我自然会提前试做几批,也请杨掌柜品评一番味道如何。”
裴年祯略微一惊,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
“啊……这样么。那姑娘的好意便却之不恭了。”
他把脑袋又缩回了柜台里。
他有多久没有吃到好吃的点心了……被幽禁的这许多年里,他那间小小的院落的一切就如同被世人遗忘了。负责物资供应的衙门能给他们维持个温饱已是难得,那些贯会见风使陀的人,在裴年晟当政的时候又如何敢来多关注这位当今圣上的死对头。
裴年祯许久没有生过波澜的心中竟也齐了一丝小小的期待,即便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
裴年钰和何琰君讨论了一会儿没个结果,便回去了。下午点心铺又重新开张后,何琰君见他算数学得还算快,干脆直接让他开始上手账目往来,为前来购买的客人们一一结账。
于是裴年祯的一下午又在头晕脑胀的算数中度过了。
待日落西山,听得何琰君吩咐店里的小二自回家去的声音,裴年祯猛地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天色已晚。
“打烊了,杨先生可以去隔壁的王府食肆蹭一顿饭,也可以自回住处。我便回王府了。”
裴年祯甩开满脑子的数字,忽然惊醒一事:“我……能一同随你去王府中蹭顿饭么?”
何琰君哑然,心道这人当真是不见外,每天晚上王府的小聚吃的那顿饭一般都是王爷亲手做的。能吃上这顿饭的人也就王爷和王妃、何岐、何琰君,以及偶尔出现的裴年晟和林寒。
说穿了,都是王爷的“家人”级别。
这个杨先生什么来头……罢了,说不定他与王爷是故交呢。
其实裴年祯只是想再看一看某人罢了。
午间的时候何岐去点心铺逛了一圈,那会儿诸人皆在,他并不好询问何岐现下的身份。先前裴年钰拐他出门时只说了这点心铺子是何家当年的庶出三姑娘的产业,却一直没跟他提何岐。
今日的匆匆一瞥,他只觉何岐武艺深不可测,性情却已与当年迥异非常,如何叫他不挂心。
然而等他真的随何琰君到了王府中,见到先前帮他易容的楼夜锋、何岐都在,立时深感失策起来。
“抱歉,是在下打扰了,在下和王爷多年未见,本想叙叙旧,未曾想做了不速之客……”
裴年钰搁了筷子,挑眉道:
“……这,来都来了,你自己去搬个凳子坐吧。”
裴年祯觉得“来都来了”这四个字怎么都不像好话。
一顿晚饭间只见饭桌上几人言笑晏晏,他自己自然更加如坐针毡,一边心思还全在某个灰衣的武人身上。便是一桌山珍海味,又如何吃得下去。
裴年祯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菜,心道,看来何岐过得还不错。我……
他食不知味地混完了这顿饭,待何家兄妹散去,见此刻只有裴楼二人在,终于忍不住问:
“他……我是说何岐,他现在是…?”
“是我的影卫统领。”
裴年祯呼吸一滞,面色顿变:
“他、他家官宦门第,你就叫他给你做影卫?你未免太过折辱他!”
裴年钰毫不意外,玩味地看着他:
“他的命都是我救的,现在我让他来给我卖命,可有什么不对的?户部侍郎之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救他时他不过是区区罪臣之后,没沦为官奴已是幸事。”
裴年祯顿时觉得脑中气血上涌,一阵一阵地在嗡鸣。
他知道四弟说的当然没错,何岐沦为罪臣之后,甚至命都差点没了,还不是因为——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看到了,无论他现在是什么身份,至少他现在过得不错。他为我尽忠,我亦不曾亏待过他。你既已隐姓埋名不愿让他知道你的身份,又何必多管闲事。”
“可当年的事………”
裴年钰支愣起耳朵来听。
“………算了,我……你说得对。”
裴年祯摇了摇头,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虽这一天已是累极,但裴年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闭着眼却是难眠。
眼前晃来晃去的,全都是今日那青年的笑语言谈。在妹妹面前温柔关切,在他的主人面前不卑不亢、闲适自若。
裴年钰说的对,何岐他……有了新的人生,有的新的家人和新的牵挂。
唯独对他,是完全对待陌生人一样的冷漠。
可他告诉何岐自己的身份又如何呢?当年之事害他家破人亡,去学做影卫的日子必也是苦楚万分,恐怕他早就已经恨死自己这个前太子了。若是被他知道身份,拔出剑来一剑捅穿心脏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当年之事的结果并不在他意料之中,他父兄的死因也未必如何岐想的那样,但……事已至此,前尘尽灭,他若是解释了恐怕对方也不会相信,又何必徒劳。
还不如就这么将就着。
自己这辈子有负的人实在太多,先后、自己的母族、曾经追随于自己的下属……但全然无辜却终是受自己夺嫡之累的,也就只有何岐了。
能这般在他的生活里出现片刻,知道他还活着,倒也可以了。
裴年祯心中微苦,意识即将滑入梦乡之前,眼前仿佛出现了少年的时光。
——木剑相交,身量修长的华服少年内力不敌,剑柄脱手。
对面一个眉眼尚未长成的小孩儿把木剑扔在地上,叉腰大笑:“哥哥还说你很厉害,怎地连我一个七岁小孩儿都打不过。”
少年苦笑着挠头,自己在宫里练武时哪里有人敢把他的剑打掉,谁知出了宫才发现竟连个垂髫小儿都不如。
“我……我家不喜欢我练武,请的武师傅不中用。以后我来你家的时候,你偷偷教我几个厉害的招式好不好?”
对面的小孩子忽然大笑:“教是可以教,那快叫我一声师父听听!”
裴年祯逗他玩:“小师父……”
“不准叫小师父!这岂不是跟庙里的和尚一样了……”
……
…………
裴年祯在完全陷入梦乡之前,终于想到——曾经他也有那么一段时光,有幸成为何岐的“家人”的。
是他自己不曾珍惜罢了。
———————
王府中,何岐却是深夜约了楼夜锋出来谈事。
“那个什么杨先生……我觉得有点奇怪,老楼你查过他底细没有?”
楼夜锋心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查了,我认为没什么问题。”
何岐忧心忡忡:
“主人去云州的那几年我虽然还不在主人身边,但是老楼你也不能这般放松警惕。北地本就紧邻境外的蛮族,纵然主人说那是他的旧友,但谁知这多年过去……”
“别忘了当年三皇子的流放之地就是在云州的毗邻,谁知道他流放过去之后有没有经营什么势力……”
“这人突然说什么家中有变、来投奔王爷本就很可疑,行事举止又奇怪得很。我是怕主人一向心善,把这等不明底细的人放在身边会出问题。”
楼夜锋正色道:
“何岐,现下当统领的是你,又不是我。调度指挥之权我是没有的,你若疑心你便自己去查,不必事事找我汇报。”
何岐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说罢便隐入夜色之中,唤来几个影卫,一道道指令吩咐下去。
第163章
7.摄心除妄, 未识本来真
何岐悄悄地派了一组影卫去查这“杨臻先生”的底细,且因为并未怀疑主人所说的“云州旧友”的说法,是以直接把这组影卫派去北境云州调查, 出了个长差。
裴年钰对此并不知情——毕竟他已经很久都懒得听何岐的影卫工作汇报了。
不过即便他知晓此事也并不在意,云州就没杨臻这个人,影卫们无非是扑了个空, 倒是可以变相发一笔出差补助。
裴年钰最近正在忙两个店铺的新品。
王府食肆和王府点心铺是五月□□开门营业的,端午节的时候他们卖山寨版星冰粽还火了一把。
如今时值盛夏,他和俩徒弟又开始琢磨各种消暑小吃。
何琰君早有成算:“我这边先把各式点心的加糖量削减一点,夏天天热, 大家都不爱吃太甜腻的。另外我这边准备出一道绿豆牛乳冰沙的饮品,绿豆成本不高, 定价也容易接受。”
裴年钰提醒她:“醒醒, 绿豆是几乎等于没成本, 但是最贵的是冰,你准备怎么解决。府里的冰库……我只能划给你我原先自己用的部分, 我现在内力寒暑不侵,倒是用不到了。”
何琰君摇摇头道:“京城人不惯冷食,一杯用不了多少冰,这些已足够了。”
裴年钰心道这说的也是实话, 这年头的人们没有冰箱冰柜, 肠胃的承受能力……显然跟后世习惯了一杯可乐半杯都是冰块的年轻人没法比。
而向平恩那边不准备搞很复杂的, 毕竟正经红案才是他王府食肆的主要业务。
“我这就添一道绿豆百合粥好了,清热去火还养生,以前在宫里常有各宫的娘娘们夏天点了御膳房去做。”
===
小会开完的第二日, 裴年祯照例一早就去了点心铺上工, 一边汇总昨日的账册进月账, 一边看何琰君提着笔在书案上涂涂抹抹,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他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道:
“老板娘可有甚么拿不定的事务?”
何琰君想起来这人倒也是个文化人,便把要出新饮品的事跟他说了,与他讨论道:
“……然而我现下还未曾想好这道饮品的名字。”
裴年祯了然,本店那些较为平价的点心都用的直接名,而高档的点心或是定制版(按裴年钰的说法是专门卖给权贵商贾的智商税产品)则各有各的花名。
“绿……绿蕚如冰?寒池点翠?…感觉都不太满意。”
裴年祯思索片刻:
“"玉壶冰舒"如何?”
何琰君一拍手:“先生文采斐然,就这个了。”
裴年祯看着她的样子,默默低头喝了口水。
他起的名字未必胜她很多,以他对何家小妹的了解——无论是她小时候还是现在,他知道何琰君恐怕只是懒得继续费自己的脑细胞了而已。
然而解决了一桩头疼事的何琰君可管不了这么多,立时下手试做了一杯绿豆牛乳冰沙,并且把这第一杯成品放在了裴年祯的面前:
“喏,奖励你起名有功。”
裴年祯看着面前这只散着冰气寒意的杯子,愣了一下。
他慢慢拿起杯子欣赏着,这是一只带着清翠之色的竹筒杯。上口略宽下底略窄,整体呈圆润的弧线状,杯子里还斜倚着一支芦苇做的、切口平滑工整的吸管。
裴年祯忍不住浅啜了一口。
入口便是带着绵密又不失清爽的绿豆沙的味道,冰块被碾得极细,又以浑厚浓郁的牛乳为底,在这夏日中的确能让人从头到脚凉爽之极。
“唔,老板娘的确奇思妙想,如此简单的食材竟然能搭配出这般美妙的饮品。”
何琰君眯眼笑了笑:
“这竹筒杯还是受你的名字启发——你既给它起了玉壶之名,那岂不是要弄个颜色翠点儿的包装。好在竹筒并不难得,我去东边街上找了个竹匠店买了这么一只,若是好用便订上一批。”
裴年祯动作顿了顿,忽然觉得不知是何滋味。这种难得被人认同甚至起的名字都被人重视的感觉……倒也不错。
虽只是这么细枝末节的事,但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软禁前他的臣属势力如同只盼着从他的太子之位上捞到点什么,软禁后更无人在意他一丝一毫。
争权夺利的日子过久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仅仅是太子二字的符号。拜倒于皇子权力之下的、依附于东宫势力之上的、忌惮于太子皇权更替的……
有人畏惧他,有人想借他的船上东风,有人想让他死,甚至当今圣上想法设法让他活着,也是因为同样的太子二字。
倒唯独在这间小店中,他时而能找回作为“裴年祯”这个人的不真实感。
普通百姓裴年祯,平平无奇裴年祯,他甚至在逐渐接受这样的身份。
他一边发呆,一边内心叹了口气:自己真的堕落了,这等账房先生的工作怎么配得上自己的一身雄图大略……
好吧,他好像早已没有什么雄图大略了。
他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忽然对何琰君道:
“咳……姑娘贵人事忙,如若不嫌弃在下文辞粗陋,下次再有起名的任务不妨交给在下。”
何琰君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平日素来独处寡言的杨先生怎地突然改了性子,不过还是应了声好。
===
绿豆牛乳冰沙一上店便又成了京城新晋网红饮品,王府点心铺的门槛再次惨遭人群踏破。门口排队的长度一度越过了这条庆宣街的尽头,造成车马人流交通堵塞。
何琰君并不喜为自己一个店铺如此扰民,只得求助自己的师父。恰好这日晚间,裴年晟溜出来,从后门进了食肆意图蹭饭。何琰君便大着胆子问陛下有无方法能整治一下。
裴年晟忍不住笑了一声:“商业行为,我哪里好管,还能让他们不许排队不许买么?除非你不卖。”
裴年钰也在头秃:
“之前说要计划开分店,可开分店首先要收到几个徒弟,教会手艺,再考虑开分店的事。但不知为何竟无人主动上门……”
裴年晟又笑道:
“你这店来头这么大,想偷窥你们方子买你们方子的都未曾有过,当然也不会有人直接上门要求学。这年头谁会想到会有人想把自家方子到处散呢?”
“那我总不能门口竖个牌子上面写仨大字:招学徒……吧!”
裴年晟摇了摇头:
“学徒制终究还是受众少,你自己带的徒弟是继承你衣钵的,不是快速培训然后到处做普及的。现在这个年代……各式各样的手艺技术自然都是敝帚自珍,师门不外传。哥你想做的事倒更像是短期的职业技术培训。”
裴年钰点头:“你说的没错,本来我做这生意搞垄断或是与民争利就没有意义,我又不缺钱。让更多的人学会才有大好处——”
裴年钰隐晦地提了一下,裴年晟自然知道哥哥说的是他自己的那个美食值系统,他还等着他哥从系统里换高产作物种子给他呢。
“很简单,你既以传授技术为主,且你这店差不多也是行业龙头了,不如成立一个专门的厨子行会。无论行业内的老人还是想学习的新人,都可以来这边学艺。”
“技能项目也可给他们选,各大菜系或是专攻白案。老人就只教各色配方,一月开一个班,不收学费,但条件就是修毕之后需得在他们自己的店中售卖他们学自你这里的配方。”
这回忍不住裴年钰笑了一下:“行会……行,可以。”
裴年晟既然负责出主意,就干脆好人做到底,横竖这些东西对于他堂堂天子来说都是驾轻就熟:
“第一批人你可以直接给京城各大酒楼和点心铺发请帖,就说行会成立请大家务必共同见证。无论他们是否知道这行会的意思,那些规模大些的酒楼一定知道你这店背后是你,所以他们不敢不来……”
裴年钰心道,他这王爷威势竟然还能这么用。
“后续的学员就靠你们自己宣传了,依我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印一批宣传页放在你们店门口,谁都能拿。另外再在食肆附近买个地盘专门用作行会的活动和授课……”
“——这好说,对面醉仙楼估计快要跑路了,明天我就派人去游说一下看能不能买下来。”
裴年晟噎了一下:“那醉仙楼有三层,面积不小,倒是够你们用了。”
===
第二日一早,裴年祯再上工时,一进店门去忽然被一阵掌声包围——
“欢迎厨师行会宣传总管杨先生!”
裴年祯:???
他面无表情看着裴年钰。
裴年钰轻咳一声,解释了一下成立厨师行会的事情:
“……所以目前为止的行会成员只有四个人,会长是我,副会长是我的两个徒弟。至于你么……负责写宣传文案,负责和其他酒楼打交道,负责跑腿,负责向询问的人解释行会的功能……”
裴年祯一听头都大了,任何组织新创立的时候都是他这种位置的活儿最多。他忍不住道:
“简而言之,我负责干所有杂活儿。”
“理解正确。不过你放心,给你工资!另外点心铺这边的账房的工作就不需要你了,我再另招一个账房,这段时间你专心帮我搞行会就好。”
毕竟裴年钰不是黑心资本家,不可能让一个人干两份工作。
裴年祯默了一下:“所以我其实是……升职了?”
“那是自然!只让你算账未免大材小用了。至于这个行会……这可是有利民生的大事,你一想便知。”
裴年祯深知他说的是实话,单是免费教授技艺这项,便能造福多少生计困难、想要自力更生却无门的人。
他当然不会不乐意做这份工作,写宣传文案这种笔杆子工作和四处往来交际这种事……他当年又没少干。只要自己易容不被人认出来,他并不介意让自己的生活热闹些。
===
是以裴年祯的整个夏天,就在这炎热的空气和如火如荼的工作氛围中渡过了。
时至夏末秋初。
这两个月来,裴年祯已变得行事相当干练,毕竟工作总是太忙,就当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伤春悲秋。甚至他还靠教文盲认菜谱之类的业余外快攒下了一点点自己的私房钱,然后忍不住拿着这笔钱出去喝了一杯淡酒,买了身花纹时兴的长衫。
而因为与何琰君的工作交流变多,自然也一点点地拉近了与何岐的关系。哪怕只是每日何岐随着主人来店里时的简单寒暄几句——至少这寒暄有属于他的一句了,内容主要是感谢他主动为自家妹妹分担的冗杂工作。
就在裴年祯逐渐忘掉旧的身份习惯新的生活,享受着精神上难得的放松时,何岐派去云州出差的影卫小组——踩着中秋节的前夕回府团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开学前更了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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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8.问几时清尊夜景共佳节
何岐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四个影卫下属, 以及他们交上来的一份详尽的报告,面如寒霜。
“杨臻”先生就从来没有存在过,派去云州的影卫自然什么都查不到。这组影卫的影卫长一开始查访无果后, 简直要怀疑自己的业务水平了,生怕自己查错了什么。
为此,这组影卫甚至在北地多耽搁了月余, 但返程时依旧只能交上“查无此人”的报告。
“属下无能,请统领治属下办事不力之罪。”
何岐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
“不是你们的问题………下去吧,我再想一想。对了, 按例允你们修整三日,不用当值。”
待这组影卫退下之后, 何岐按了按自己紧皱的眉头。
若是按正常的任务, 影卫们给他带回来这么一份报告, 他早就骂他们废物了。
但这次杨臻的这个云州旧友的身份是主人告诉他的,那云州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原因只能是——主人在骗他。
他之前怎么也没想过这种可能, 倒是让影卫白跑一趟。现下想想……当初老楼跟他说话的语气,恐怕也是知道这个事的,却依旧放任他去查。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为了主人的安全考虑才想着去调查这杨先生的底细。然而主人和老楼都知道杨臻用的是假身份,却唯独不告诉他。
可他是主人的影卫统领啊。
若是有什么秘密连连影首都要瞒着……他甚至开始怀疑他已经失去主人一部分的信任了, 或者根本就没得到过。
何岐有些闷闷不乐地放下手中的报告, 里面的字倒是一个字都不必看了。
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坐了许久, 也动了念头去直接问主人,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做一个好影卫所应有的本分,他还是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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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日便将是中秋, 此间王府的主人早就预备着张罗一桌中秋之宴。
裴年钰是去岁的深秋时节穿越至这个世界的, 去年他来到这里后, 与自己真正的弟弟“重逢”。今年春夏,何岐又找回了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这个中秋倒真比先前多了许多的团圆之意,是以裴年钰乐得积极准备,准备大家一起热闹一下。
知晓此事的裴年晟哪有不来之理,干脆直接取消了以往每年都有宫中的中秋宴饮。
理由也很简单直接,他是这么跟诸位大臣说的:中秋本是亲人团圆之节庆,岂有令诸卿与家人分别之理。到时候宫中会分别赏下去御赐月饼,请大家在家里好好享受假期。
诏令一下,满朝皆大欢喜。
至于内宫中的中秋宴,他的后宫尚无一人,后宫只有前朝的一些老太妃居住。他们兄弟俩也只跟养育过他们的庄太妃相熟,和其他人也不熟,他身为皇帝,去凑热闹人家反而吃喝都放不开。
于是裴年晟直接给宫里安排了繁盛的宴席,并且暗示太妃长辈们在宫里自行随意娱乐即可。
而裴年晟因此得以从应酬中脱身,提前预订了裕王府中秋家宴上的一……两个位子。
——差点忘了把林寒算上。
给自家哥哥去信时,裴年晟随手写道:留两双碗筷。
裴年钰收到宫里影卫送来的小纸条,一边脑子里想事情,一边问着何琰君,店里的中秋节月饼卖得如何了。
何琰君略略兴奋了些:
“还不错,最近终于有时间开发新品了,月饼种类出了许多种,我那边的店里这几天都停了其他的点心专卖月饼了,倒还忙得过来。”
托裴年祯卖力打工的福,厨师行会的宣传力度很大,目前第一批来学技术的学徒已经毕业了。他们大多是其他店的老练厨子,被东家派来学配方的。
而那些基础款和中档款的点心方子经由行会传播出去之后,已经在京城的各大点心行遍地开花。由于竞争对手不少,价格都被卷得很平民,京城各处的普通民众多数都能买得到了,而何琰君的店也终于没有那么多人每天乌泱乌泱的排队了。
是以她最近的事业重点就是把点心铺转型,以后专做高端限量、季节限定、私人订制款点心。价格也大幅度的提高了上去,按她师父的说法这叫“品牌合理溢价”,京城的有钱人多的是,不赚白不赚。
“对了师父,中秋节那天还邀请杨先生过来吗?”
裴年钰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菜单计划看着她。
“他愿意来的话……也不是不行。不过你是怎么想起来邀请他的?”
何琰君摆了摆手:
“这不是最近两个月他给我帮忙不少么。京城里这些敛财的酒楼多少都有些背景,我有时候也是怕进退失据,倒是杨先生帮我周旋了不少,后来这些打交道的事我便躲懒,都放给他处理了。”
裴年钰想的却是裴年祯多年前与何家的那档子恩怨……这命运未免奇妙了些。
他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之间究竟会如何,不是他能决定的。
“那你自去跟他说一声便是了,横竖不缺他一双筷子。”
“对了琰君,也别太忙你的铺子了,最近有空的话多关心关心你哥吧。”
何琰君讶异:“我哥他怎么了?”
裴年钰一耸肩:”我也不知道,这两天看他似乎有些不乐,问他为啥他也不说,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裴年钰虽然并不知道何岐不开心的根源在于他这个主人诓人玩,但仍旧存了几分关心之意。
“行,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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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当日,裴年钰睡了个大懒觉(并且搂着楼夜锋也不让他起),直接咕掉了早膳。午膳也吃得极为清简,预备着肚子晚上吃个大的。
晌午前主要是处理了一下府里的杂事,比如发福利。
裴年钰参照前世的铁饭碗单位并做了一下区分:大家都有的福利是月饼和节日赏钱,给有家室的仆役侍卫发了些米面粮油布料等实用之物,给未婚的侍女丫鬟发的是各式各样的点心果子小零食之类。
而给影卫们发的则是有助于温养身体恢复旧伤的丸药,没有旧伤的影卫可以选择把丸药换成小零食。
让裴年钰惊讶的是,府里百余影卫竟然有将近一半的人选择了零食大礼包,而不是更贵的养身丹,不禁扶额:他这是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吃货出来……
下午时何琰君与裴年祯二人是先到的,提前卖完了今日的点心,便将铺子打烊了回府给自家师父打下手。而向平恩意在赚钱,今晚的食肆接了许多预订,倒是没空回王府了。
到的最晚的自然是裴年晟林寒二人。
统共不过六七个人,裴年钰命人在寝殿前面的小圆桌摆了张圆桌,便大可坐得开了。待王府里的诸人忙活完了摆好了菜,裴年晟正掐着饭点儿到了。
楼夜锋、何岐、何琰君三人已经习惯了这位皇帝陛下时常来蹭饭,也只当他是裴年钰的弟弟看待。是以当裴年晟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便衣进门时,三人皆轻轻颔首示意了一下,便算见过礼了。
反倒是在后厨帮裴年钰打下手的某“杨先生”,摘了围裙净了手,一踏进院子看见裴年晟,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地坐到给他留的位子上。
而裴年晟正与身边的林寒一边自顾自地闲聊着什么,一边随意扫了裴年祯一眼,仿佛没看见这个人一样,什么招呼都没有。
已经落座的何岐看着这二人几乎不可见的神情交汇,却莫名感觉有哪里十分违和。
这杨先生……铁定是知道裴年晟的身份的,一介普通的文人竟也敢这般随意地和当今圣上同席宴饮么。若说是和裴年晟算熟人……这两人怎么似乎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刚想抓住点什么,却忽然被裴年钰打断了。
只见裴年钰拎着整整一箩筐冒着热气的金澄澄的大闸蟹,啪叽往桌子中间一放:
“刚蒸出来的,你们自己随便拿啊。”
家宴没那么多讲究,这句话便算是开席了。
裴年晟当仁不让,直接发动抢菜神功,筷子就朝着最大的一只螃蟹去了。楼夜锋才不会怕他,云淡风轻地同时伸筷子,把那只最大的大闸蟹拎了回来,放进自家主人的盘子里。
裴年晟瞪了他一眼,然而就在这须臾间,何岐紧随其后,拎了只肥美的螃蟹放到自家妹妹的面前。裴年晟只好随便选了两只,先给了自己一只,随后给林寒放过去。
林寒:“主人……”
他在这种场合多少有些拘束,但让主人帮他夹菜实在也太……
裴年晟道:“你又不是个会抢的,等你反应过来好的螃蟹早被别人挑没了。”
林寒:“………”
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螃蟹。
这等场合显见不能跟主人请罪之类的打扰主人兴致,他偷偷瞅了瞅见旁边无人注意到他,便用极小的声音道了句“谢谢主人”,随后开始跟自己的螃蟹较劲。
这蟹子在宫里不是什么稀罕物品,不过是吃个时鲜。然而影卫平日的饮食里是从来没有鱼虾蟹这样味道重的食材的,所以林寒处理这螃蟹的手法,比楼夜锋何岐这两个跟着主人耳濡目染的吃货可差远了。
裴年晟看了一眼林寒把螃蟹腿都拆碎掉的肉,恨铁不成钢:
“照你这个拆螃蟹的速度怎么抢得过那两个,算了我先给你抢几个来。”
他深知以林寒的性格是绝对不会主动抢菜的,干脆便一口气拎了好几只螃蟹放在林寒桌前。
桌子对面突然传出了裴年钰阴阳怪气的声音:
“小晟你什么时候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林寒本来就没有表情的脸瞬间变得更面瘫了。
一旁的楼夜锋用纷飞的手指迅速将主人面前的螃蟹肉拆出来,然而那一朵朵完美的蟹肉,又被主人用玉指送回了楼夜锋的嘴里,倒是把他偷偷闹了个红脸。
何岐与何琰君二人倒是如常,府里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两人一边扒着螃蟹,一边小声闲聊着。
酒过三巡,除了林寒坚决不喝酒而是以酸梅汤代替以外,众人皆有了些酒意。
何琰君斜眼见到这桌上还有一人,只一口一口地浅酌淡酒,微笑地看着他们,却并不自己吃螃蟹,便突然出声道:
“杨大哥可是觉得有些拘束?我师父这边已经习惯如此了,饮食自便,想吃什么自取便是。”
裴年祯微笑地接受了她的建议,却只是随便挟了一筷子菜,权当填饱肚子。
……因为他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不会拆螃蟹的人。
这等不雅的动作,以前当太子的时候当然是全部由侍人代劳。后来……后来也没得螃蟹可以吃了。
所以他看见裴年晟如此娴熟的动作时,不仅有些惊讶,还十分羡慕。
何琰君多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噗嗤一笑:
“杨大哥若是不会,我教你便是了。”说罢便演示起来。
而何岐定定地看着自家妹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叫他杨大哥了?”
何琰君随意道:
“工作常有往来,叫先生总是生疏了些。杨大哥文采斐然,倒是与……有些像。二哥见笑了,我有时想起大哥来便……”
裴年祯捏着酒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靠着多年来的养气功夫,才勉强让自己面色如常镇定下来。
“你……”
何岐叹了口气,倒是不忍心说她了。他们死去的大哥对他兄妹二人极好,何琰君有所怀念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杨臻尚且身份不明,何岐不可能不担心。
何琰君抬头看着头顶的一轮明月,忽然叹道:
“今日月圆之夜,能叫我与二哥在此相聚已是幸事。只是此情此景,终究大哥是看不到了。”
“好端端地别想这些了,我这不是尚在你身边么。”
何岐生怕自己妹妹想起伤心的往事,又不开心起来。曾经那些惨痛的过去都是他去调查的,重逢后也尽力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些,有些东西他自己一个人去背负便是了。
何琰君摇摇头,小声道:
“我只是……我只是,想念大哥和父母了。”
何岐无言以慰,只得又帮她剥了一只螃蟹。
一旁听了全程的裴年祯垂首假装喝酒,掩住自己的神色。
入喉的淡酒忽然变得苦涩之极,仿佛要生生把他剖开。他借着微醺的醉意轻轻倒在桌子上,闭眼让自己陷入一片黑暗。
——他没有办法把她的大哥还给她了。
只不过他们兄弟二人对于往事似乎还尚知之不详。若有机会,若有机会……过几日便将当年的那场交易跟何岐说了吧。
信与不信在他,至少自己要做的事不能逃避了。
已经当了半辈子的懦夫,做了不少有负亲人师友之事。如今残生无可寄托,唯这兄妹二人算得上半分牵挂,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
翌日,王府诸人起得都晚了些。
何琰君与裴年祯到得点心铺中准备整理今日食材材料时已是日头当空。行至将近点心铺门口,只见店前街道上有几个穿着不同颜色劲装的人,正在到处逡巡。
裴年祯忽觉不对,伸手拦住了何琰君。
然而对面几人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为首一年轻人腰悬长剑,走上前来对着何琰君抱拳一礼:
“见过会长姑娘,在下乃百味楼掌使,我们少主久闻会长姑娘厨艺之大名,欲邀姑娘前往敝派一叙,交流技艺,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裴年祯看着这一行人的做派,心念电转,在她耳边悄声道:
“是江湖人。”
何琰君皱了皱眉,她没有与江湖势力打过任何交道,如今也唯有先搬出来自家师父试试了:
“你们百味楼难道不知这王府点心铺真正的主人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行事,倒也不怕找上门去。”
“不过请姑娘做客几日,便会送姑娘回京。想必王爷不会怪罪的。”
何琰君深吸一口气。
这百味楼听着跟厨艺有关,要她过去无非是为了配方或者技术。江湖人行事不讲章法走是无论如何不能跟着他们走的,就算王爷的影卫肯定能把她找到,但这亏却是已经吃了。
何况以她的身份,也并不想让王爷为她如此大动干戈调动影卫。
此地距离王府不远,只要能想办法跑到王府附近发个信号,就能有影卫来此。
何琰君能想得到的,裴年祯当然也能想到。
他反手把何琰君向后推了一把:
“快走,回去报信!”随后另一只手掌迅速变招,挡住追来之人的擒拿手。
何琰君反应很快,借力脚尖轻点,运起轻功向王府的方向奔去。眼角余光看到他正以一敌四,反手抽出一柄短剑向他飞去:
“接剑!”
作者有话要说:
问:何大统领教出来的三脚猫1号和三脚猫2号遇到强敌怎么办。
何琰君:摇人,喊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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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9.幕燕巢倾, 朝堂人去,往事堪惊
何琰君不是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到底也是经过些事的。此时虽有些紧张却并不慌乱, 把自己随身带的短剑扔给裴年祯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离开。
至于那位杨先生……何琰君对于此人可能会武一事隐约有些预料。此时看来虽也是许久没动武过了,然而内力底子比她却是强了不少,她留下反而只会添乱, 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多撑得一时半刻,尽力保全自身了。
她横穿过两条街道,便将袖中的专门用作传信的短响箭,以暗器手法射向王府围墙的方向。
裴年钰刚起身不久, 听得这声短促的哨声先是短暂地惊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府外之人有这短响箭的只有——
“何琰君那边出事了。”
裴年钰刷地起身, 正准备过去看, 却被何岐皱着眉一伸手, 拦住了:
“离得最近的影卫必已赶过去了,主人切勿轻举妄动。”
裴年钰看他外表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 心知他必定是比自己还急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楼夜锋,道:
“我身边有老楼在,你也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属下……”
何岐还待说什么, 直接被裴年钰推了一把:“还不快去!”
===
裴年祯面对四五个刀尖上行走的江湖人, 久疏于武艺的他哪里是对手。不过是仗着少年时底子好, 勉强支撑得几招罢了。他使出几式那时练得最多最拿手的剑招,略微逼退几人,便开始微觉力竭。
正左支右绌之时, 裴年祯心道今日莫不是要命丧于此。不过就算殒命, 他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何琰君被人掳走。
当年之事, 他的身份背负着众多人的期冀,缺了那三分的担当和勇气,没能站出来保下何家父兄。如今他已是孤身一人,再无法保护住他的妹妹的话……于心何安。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早在这些江湖人拔剑之时便散得一干二净。裴年祯逐渐不敌,眼看着对面的剑锋要擦过自己的面庞,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不要伤他。王府来人了,先撤吧。”
对面几人立时停止了攻势,丝毫不留恋地撤离。
裴年祯收了剑,迅速转向声音的方向,眼角余光却只捕捉到远远的屋檐上一个黑褐色的身影,运起轻功悄然而去。看其身形,武功当是顶尖之辈。
裴年祯心中一凛,若方才此人出手,他绝不是一合之敌。
“阁下何人?躲躲藏藏非好汉行径。”
对面身影愈来愈远,几不可见。然而那道略显冷漠的声音,却依旧稳稳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有缘自会见面的……”
裴年祯面容微微一肃,刚正自想着方才那人是何来历,找何琰君有何目的,却被忽然而至的影卫们惊醒了思绪。
“杨大哥!你没事吧!”
是何琰君的声音,看来她那边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裴年祯松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看到何岐一边查看他妹妹的情况,一边正指挥着影卫们四散搜查。
“我没事……你……”
他内力耗尽本就力竭,此时危险退去,心神一松,久不运动的四肢顿觉到处酸软,踉跄了一步。
何岐伸手一扶。
裴年祯借力稳住身形,然而下一刻,心中却忽道不好——
他脸上的□□,乃是用的极为仿真的皮子做的。楼夜锋给他做的这面具为了能贴近真实,能完整地反映出脸上的表情变化,是以做得极薄。
方才从他面前划过的剑锋,虽未伤到他的脸庞,然而内力灌注的剑气却已将这面具划出了一道裂痕。
他察觉到了,何岐自然也看到了。
他感觉自己身边那人看向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带着怀疑和审视。
裴年祯心道,还不如让我方才死在那人剑下了。
他叹了一口气,干脆自行将破掉的面具揭了下来,随后轻轻抬头,直视上何岐那双狭长的眸子:
“谢谢。”
何岐脸色骤变:“你是……”
裴年祯只觉自己手臂忽然被他大力捏住,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他忍着痛,轻声地哀求道:
“别……别在这里。回去说,我会给你解释的——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何岐看着眼前这个似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五官带着他不熟悉的沧桑,神色复杂,终究是慢慢地放开了他。
“……好。”
===
今日街上发生了这么一出事,店是别想开了。裴年钰叫来连霄,为何琰君和裴年祯二人检查了一下有无内伤。
何岐抱臂看着他,铁青着脸不说话。
裴年钰自不会做缩头乌龟,略带歉意地把遇到裴年祯、又是如何把他带出来给他打工的事情,简要跟何岐说了一遍。
“当初因着怕他身份有碍,就让老楼给他做了下易容……”
“可是主人您和他们分明都知道,只不告诉我一个人!”
何岐忽然有些情绪激动,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深吸一口气,连忙跪了:
“属下言语无状,请主人治罪。”
裴年钰叹了口气:“的确是我有意瞒着你的。我只是怕你……”
一旁的裴年祯忽然出声:
“不是你主人,是我主动要求易容的。”
“为何,是因为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裴年祯转过了头去:“……是我不敢见你。”
何岐倏然冷笑一声:
“不敢见我……如此说来,当年我父兄被先帝莫名降罪,果然是你的手笔?”
裴年祯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又觉自知理亏,终究还是默不作声。
倒是一旁的何琰君尚且冷静,见自家哥哥愈发悲愤难言,安抚道:
“旧事已过去十余年了,如今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了,哥哥且听他说罢。”
裴年祯僵坐在凳子上,紧攥着袖口的手指出卖了他紧张的心情。
“你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沈方衡大学士?”
“当然记得,他与先父师出同门,供职翰林的时候还曾当过我大哥的启蒙恩师。”
“昭元三十七年,那时宫里我和老二老三的相争得厉害。先帝昏庸不问政事,老二一心拉拢朝臣,发展自己的党羽。且父亲那时节宠爱贵妃无度,不少朝臣都以为我必被废,让老二上位。”
“那时节我被他逼得在朝堂上半点立足之地都无,是我无能,我便也只好以相同的法子去虚张声势。你哥哥做过我伴读,我与你兄弟二人有私交之事,不少人都知道。我以为拉拢你那个户部侍郎的父亲会易如反掌,谁知……”
“先父拒绝了。”
裴年祯的眼神怅然,思绪飘远:
“是的。那会儿你哥哥虽荣登一甲,却也只是个刚入朝堂的小卒子。你父亲那个位置……户部侍郎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助臂,但他直言拒绝还是让我很意外。父亲喜怒不定的那几年,他已经察觉这朝堂风气渐渐不对,萌生退意,又如何会让何家掺和进夺嫡之争。”
何岐声音极低:
“我大哥……也并非贪恋权势之人,想必是大哥入了朝之后眼见不对,才说与父亲的。那会儿你已经很久不来我们何府了,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总是来找我玩、陪着我练武比剑好多年的那个大哥哥,竟是当朝太子殿下。”
“我哥哥让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谨守君臣之礼,但不准我与你多言。谁知真的再见你的时候,竟是十年之后了。”
裴年祯面色微动,心道还好竟没见过面,如今他再见我,也不用守什么君臣之礼了。从相识之初到如今的境地,他与我就不曾有过半刻君臣之名……不知是幸也不幸。
“那时我冲昏了头脑,你父亲拒绝我之后,我只觉生气,便断了与你大哥私下的书信联系。谁知还没过几个月,你父亲有天晚上突然悄悄地上门找我。”
何岐皱眉,没有说话,这桩事显然是他不知道的。
“……是为了沈方衡大学士。沈学士为着什么事在某天的朝会上谏,却因为言语激烈惹了我父亲不快。父亲当场将他下狱,预备找些他的差错,秋后算账。何侍郎与沈学士关系甚笃,他又是教过你哥哥的,如何能坐视不理。”
“他找上我府里,是想让我从中斡旋,为沈学士求情,给父亲吹吹风,无论如何要保他一命。”
“然后呢?”
“其实此事原本不难,沈学士在士林向来有威望,父亲但凡尚有理智,便会允他告老还乡便罢。但因为来求情的是何侍郎,我当时一心念着他没有理会我的拉拢,便……一口回绝了。”
何岐面色青白,手臂攥得死紧,青筋暴起。
“后来呢?”
“后来……他……”
说到这里,裴年祯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就能隐藏住心中的痛苦一般。
“——他见求我不成,转而去找老三了。”
何岐终于失声,猛地一拍桌子:
“这怎么可能!父亲那时已经一心远离朝堂,他怎么会——”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朝堂时局动荡,人人自危,他想救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年祯眼神空洞。
那时身在局中,无论自己还是身边人,都不过是当棋局一子。如今冷置幽禁多年,闲来回想当年的那些旧事,才惊觉有多少人间的悲欢被埋在了血土尘埃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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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10.算世上久无公是非, 耿耿丹心难烬
裴年祯默然片刻,回想了一下当年那些朝堂上的关系,继续道:
“老二的主要势力都在军中, 前朝说的上话的都是不可擅动的重臣,他绝不肯为一个沈学士就去动用。反而老三与京中各处联系广泛,你父亲去找老三是对的。”
“我不知道他与老三的这笔买卖是怎么做的, 后面的多数是我后来才慢慢猜到的——”
“老三使人上书,出了些力,算是保下了沈学士。但想必是开了条件的——以他的精打细算的性子,沈学士并不能为他所用, 怎么可能凭白让他救人。若他拉拢何侍郎亦不成,便也只有以条件相易了。”
“以我的猜想, 何侍郎虽位不高, 但在户部经营已久, 一些陈年旧账都是经了他的手才合账封存的。老三他许是……让何侍郎去翻出来几年前的一笔两广总督报上来的旧账。”
何琰君皱眉道:
“旧账?可有何不妥?”
当年因着何岐何琰君兄妹二人尚且年幼,是以朝堂之事何父只与他们大哥商议, 自然很多东西她都不清楚。
他转头看向裴年钰:
“你还记得两广是谁的地盘吗?”
裴年钰当然记得。
本朝的皇子封地并非封爵之邑,而是一个惯例:皇子在结束上书房的学习之后,约莫十四到十六岁左右,会被安排一处封地赴任, 辅助当地治理。从而让皇帝察看各人心性、能力, 为立储做准备。
裴年祯母族乃江南大族, 外派时便去了江南,可以说完全是走了后门。裴年钰两兄弟就没这么幸运,一个去了塞北云州, 一个去了西南边境, 都不是什么富庶易出政绩的地方。
而两广地区正是……
“你是说老二的?”
“没错。但是老二去两广是昭元二十九年到三十二年, 只在那待了三年不到。而老三让何侍郎去翻的那笔旧账则是昭元三十四年的,何侍郎见年份对不上,未必以为账上的亏空是二皇子所为,只道是当地官员不干净。”
“事实上,老二在那的时候为了做出成绩,便想对南边小国动刀。三年里大肆组建水师,然而经验不足,军费和损耗都巨大,又无什么实质收获。”
“但是为了最后报给父亲一个好看的政绩,如何会承认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劳民伤财之事。不过是寅吃卯粮,从地方的财政上挪补军费,又把今年的亏空挪到下一年,拆东墙补西墙罢了。至于后几年的两广总督怎么交差,他到时候早已不在那里,又如何会理会。”
“何侍郎未必能想到老三让他查的三十五年的账的根源在老二的封地上,便报上去了。当时的户部尚书是父亲心腹,且一心做孤臣,并不与哪个皇子交好。户部重新盘过之后肯定是发现了二皇子的猫腻,一道密折便送到了御案上……”
裴年钰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紧:
“但事情并没有像你想象中的发酵……对吧?否则无论如何也是对二哥的一次打击。不过我记得那年你父亲并没有命人细查下去,反而户部尚书也吃了挂落。”
“……是。”
裴年祯轻轻转头看向何岐,试图解释道:
“你父亲和老三的那笔交易,还有户部所发生的事情,都非我亲眼所见,不过是我这几年闲来无事回头细想,才将事情揣摩了个大概出来。于我而言则是某□□会上父亲突然的发难——”
何岐皱眉:
“为何会朝你发难?”
“因为除了老三以外,没有人知道我跟何家闹掰了。你哥哥做过太子伴读,何家身上的太子党标记不是那么容易洗去的。而老三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想让父亲认为是我指使何侍郎故意去翻旧账的,借此打击势头正盛的老二,给父亲留下太子培植党羽、一心扳倒兄弟的印象……”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
随后裴年祯的眼眸忽然空洞起来,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
“……若老二的那笔账是真的也就罢了,偏偏竟不是。两广的军费亏空远远不止十年之久,以至于早都到了影响国库的地步。那些烂账,分明是父亲自己授意让老二去想法子抹平的。所以老二在两广大动刀兵,粮饷流水频繁之极,从中便好能做手脚。”
何岐震惊地看着裴年祯:
“这怎么可能!”
裴年钰叹了口气,楼夜锋脸色复杂地看着何岐,道:
“……朝中局势最紧张的那几年你还在影卫营,可能确实没有见识过——先帝荒唐之事做的委实不少,倒也不差这一桩了。不过我倒是好奇,我事后查了不少次当年这桩悬案,都没查出来,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年祯摇了摇头:“楼统领,你本事很好。但是当年四弟才十几岁,又非父亲中意的皇子,身处边缘朝堂消息不畅,自然未能窥见端倪。等你过许多年再去查,早就被父亲的影卫销得一干二净了。”
裴年钰虽未被波及到当年那场血案中,但已经可以想象的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裴年祯继续道:
“老二给父亲背了个黑锅,这账却被人故意翻出来,父亲当然不可能继续查下去。他让御影卫查了一圈做了做样子,便宣称已经查明,二皇子是清白的,直接驳了户部的折子。”
“但老三这一招借刀杀人却是成了。父亲本就恼怒何侍郎查了不该查的事情,又以为是我指使的。随后那段时间,父亲便以此事发作,用结党之名治了不少人的罪。有的人与我有关,有的只是刚好赶上他看不顺眼……”
“你父亲,便是首当其冲……罪名是结党营私,构陷皇子。你哥哥何岷当时被牵连下狱,就是御影卫在审查早几年我与你们兄弟二人的私下往来。”
“……他那时已经避着我很久,自然是极力想要证明何家非我党羽。但给何家扣实了依附东宫之罪是父亲的旨意,刑讯之下他就……”
“自尽了。”
何岐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桌上茶杯里的水被震了出来。
何琰君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第二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自己哥哥的死讯,她发现竟比自己预想的要冷静。
她看着再一次深陷在痛苦里的二哥,忽然道:
“自尽了也好,横竖皇帝不会让他活着了。倒比硬撑了半天,依旧被一纸诏书赐死还好看些。”
何岐充耳不闻,他直直地盯着裴年祯,喉头滚动了两下,终于艰难地出声:
“那你、那你就没有跟先帝去分辩过吗……?或者,试图去……去保一下我的父亲?”
他越说眼睛越红,最后几乎是哑着声音问出来:
“就算……就算他们未曾将注压在你身上,可你终究与我和哥哥交好多年。你……就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去死吗?”
何岐知道自己已经问得很过分了。身在朝堂,既然自己父兄已明确不选他站队,那便不是他的同盟。他如何不知道官场人情凉薄,他们兄弟二人所谓的交情,在夺嫡的利益面前什么都算不上。
若太子选择明哲保身,只把自己摘出去也无可厚非,但……何岐无法可想。他父兄既是因太子被牵连,其他人想救也救不得,那时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太子能出手。
裴年祯此时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抓着桌沿,仿佛下一秒就会脱力。
“……何岐,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信我,但我……确实是试过的。我不能用任何其他的手段去保他们,否则只会坐实何家的太子党羽的罪名。得知何侍郎和你哥哥一同被下狱审问的那天,我亲自去内书房向父亲解释。”
“谁知……父亲只问了我一句话——何家父子是不是你的人。”
裴年祯想起当时内书房的场景,至今犹觉冷汗涔涔。
他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跪在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脚下,只因父亲有随手捏死两只蚂蚁的权利。而他战战兢兢,唯恐说错半个字。
“我自然是否认。说我与何家大哥只是幼时相识,于朝堂上并无干系……我试图劝说父亲,何侍郎平日为人清正,若如此行事恐惹朝廷非议。”
“然后……然后他……”
裴年祯移开了视线,一双充满了痛苦的眼睛紧紧盯着空白的桌子。
“父亲只是在我面前笑了两声,然后说——他们既然不是你的人,想必死了也是无妨。”
“然后他就……走了,没有再给我半分机会。”
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裴年钰,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
“若是你易地而处,你能怎么回答他?”
裴年钰默然了。
他不是有急智的人,也并不擅长运用和揣摩帝王心术。这摆明了是个死局,裴年祯当时无论怎么回答,都无法左右他爹想灭口的心思。
裴年钰沉默片刻,自嘲一笑:“我不知道。”
随后他突然对面前已经失魂落魄的中年人正色道:
“所以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你身在重位却又保不住自己的羽翼,从来都学不会怎么去争取政治资源,连太子伴读这样的天然同盟都能被你推出去……裴年祯,你败得不冤,你根本就不适合那个位置。”
裴年祯惨然一笑:“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我当然也不适合,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所限,知道自己能护住什么,而又有什么是我无能为力的,所以我一开始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但你似乎不知道。”
“你幼时便因种种缘故被立为太子,不可能不知这个身份的特殊,你既连护他们平安的决心都没有,又为什么屡屡去招惹何家兄弟两个。”
“我只是……我只是……”
裴年祯说不下去了。
他想说他难道不配有放下身份之别、与他真心相交的朋友么。然而他自己也并未做到纯粹,因一时的意气和利益没有伸出援手,最终导致了这所有他未曾想到的事情发生。
事已至此,能说的已经说尽。
裴年祯反而冷静下来,看了看自己腰间,尚且系着何琰君之前交给他的佩剑。
他叹了口气,将佩剑解下,轻轻拔出,将剑柄递给了何岐。
“……你父兄虽非我杀,却因我而死,你若要我偿命亦无不可。我这辈子……连累了不少人,我愿意以命抵债的,却唯有你一个。”
他嘴角笑得有些苦涩:
“只盼你看在往日些许交情的份上,下手快些。”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这章能写完,但是还是写到了5500+没结束,只能分开了。明天如果码完的话应该能更这卷的最后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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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11.多少悲欢恩怨事, 消得满襟清血
何岐接过剑来,表情微动,慢慢将剑锋抵在了他的胸口。
裴年祯看着眼前的寒芒, 知道何岐只消掌中内力一吐,便能将这剑没入他的心脏,却奇异般地没有半分恐惧。
屋内一室沉默。
此间王府的主人在旁静静看着, 没有出声阻止,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总要有个了结。
固而裴年祯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然而真论关系远近,却比不得何岐多年的追随。就算何岐真一剑把他杀了会带来些许麻烦, 倒也不是他兜不住的。
正在此时,何琰君突然出声道:
“哥哥。”
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闭嘴了。
何岐知道她的意思。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手腕一转, 将剑刃对准了桌上的剑鞘。
剑刃收回一寸——
“……我不杀你。你是主人的兄弟, 主人于我兄妹二人恩重如山,我不能做此忘恩负义之事。”
裴年钰眼神复杂。他没想到何岐在当下这境地仍然能保持有理智, 甚至还能为他顾虑。
剑刃收回三寸——
“其二,当年之事……罪魁祸首不在你,你和三皇子都是间接推手,根源实则在……身上。你愧于我和大哥的情谊, 却非有意将他们置于死地。我若让你以命相抵, 是乃不仁, 有负父兄教导。”
剑刃收回六寸——
“最后……今日你拼命救护琰君,我……”
他想说在知道裴年祯身份之前他是十分感激的,但如今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剑锋回鞘, 安静地躺在桌子上。
裴年祯的声音微微颤抖:
“不必说了。”
“你既留我一命, 我裴年祯此身便供你兄妹二人驱使, 直到……”
他悄悄抬头看着何岐,眼圈微红:
“直到你能原谅我的一天。”
何岐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真心相交的玩伴、后又连累他家破人亡的人,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裴年祯一惊:“你去哪里?”
裴年钰叹了口气道:“他恐怕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
裴年祯抿了抿嘴,也追出了门:
“我去找他。他今日这般心神大乱……我怕他出什么事。”
楼夜锋问道:
“主人,可需要派两个影卫跟着?”
他摇了摇头:“不必,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再说……老何会看好他的。”
===
何琰君看着自家二哥跑远的方向,喃喃自语:
“哥哥他对此事一直很自责,他总觉得当年自己太弱小无能,什么都做不了,连他自己也需要别人救。哥哥以前一直恨着他,或许现下只是突然没了可以恨的人罢了。”
裴年钰想想便很心疼:
“你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武功天分算不上最顶尖,夜锋却总说他"对于武力的追求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执着"……”
他看着何琰君,有些疑惑道:
“琰君为何今日如此镇定,我记得何家大哥跟你的情分亦是匪浅,怎地老何反而不如你……”
何琰君想了想,道:
“其实我早便对裴年祯的身份有所猜测,今日不过是验证了而已。”
“他第一次在店中见到我时,虽然易容,我却有一瞬间隐隐感觉他是见过我的,后来却又装作不认识。而平时我们闲聊之时谈论起二哥的话题,他总有意无意引我多说几句。”
“我和二哥在这京中早已无亲无故,能同时与我二人相识的旧人,还这么关心二哥近年来的动向,是"这位"的可能性便很大了。”
“最后是昨日的中秋节的宴上他对陛下的态度。这天底下能对陛下毫不畏惧的,除了您以外,必是曾与陛下身份平起平坐之人,于是便不作他想。”
“我对当年之事知道的比哥哥还少,但这几个月与他的相处,见他时常暗中用一种愧疚的眼神看着我,我多少能猜到一些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何尝不想念父兄,然而我于江南辗转漂泊十年,身边见了太多家破人亡离散的姐妹,哪个不是独自苦苦挣扎。有父母死于天灾的、有重病难医的、有行事惊世骇俗不容于族人的、有得罪了乡绅豪族父母官的……”
“世道如此,也不止单单我们一个何家不幸。恨与不恨,又有什么用呢?哥哥到底还是执念太深了些。何况我少时见先帝行事隐约便觉荒唐可笑,劝过爹爹早早辞官,可父兄到底是对这朝局存了三分妄念,未能及早抽身……”
“你对先帝的评价可半点都不客气。”
——但是我喜欢。
何琰君一摆手:
“父亲一生行得正坐得端,两个哥哥终日被父亲教导要忠君爱国,然,我是女子,我可没有被教过劳什子忠君爱国。”
裴年钰看着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心道你却比你哥哥看得更通透些。
她叹了口气:
“今日得知当年事情原委,不得不说……父兄为了救朝中同僚,不惜以命援护。却没想过万一惹来雷霆之怒,家中女眷也难逃一死,又该如何呢?”
“……横竖我和母亲还有二哥的母亲,两个何府的妾室,也并不识得那沈大学士。她们直到被抄家死在流放的那一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死的不明不白。”
裴年钰看着她,忽然心中产生一丝明悟:何琰君跟何岐虽同出何家,兄妹连心,到底是不一样的。
何岐再怎么是庶子,也是被当做国之栋梁去培养的,只不过与哥哥一文一武。而何琰君再怎么是大家闺秀,也不过是“户部何侍郎府上的女眷”——在何父这种决定全家命运的抉择面前,何琰君根本就没有上桌参与的资格,即使她的眼光并不比她的两个哥哥差。
所以她看似随遇而安,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且告诉自己“世道如此,也没办法”,但其实她很清楚,很多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何岐伤之于父兄的死,会有所恨,会想去觉得冤有头,债有主。而何琰君虽亦会为家人伤心,但多少会有点“身在官场便要早有这般下场的心理准备”的微妙。
何琰君叹了口气,忽然微微一礼“琰君失言,不该如此议论长辈,师父莫要见怪。”
裴年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楼夜锋见状,连忙转移了话题:
“那个沈学士……恐怕你父亲也是白救了。”
何琰君的神色淡淡,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哦,怎么说?”
楼夜锋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难以言喻:
“当年三皇子使心腹上书,轮番劝说,终于使先帝打消了杖杀沈学士的念头。然而沈学士在文人中声名素重,辞官回乡一年之后,他曾经的门生故吏和当地府衙的官员纷纷去拜访求学,门庭若市。”
“先帝听闻此事,不知怎地又勾起旧怒,便派了个内监千里迢迢专程去他家宣读圣旨。那圣旨上写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话,传旨内监当着他的一众学子儿孙的面,把他大骂了一顿不忠不孝。沈学士已经杖朝之年,当场就……气得呕血而亡。”
“哈……”
何琰君以袖掩目,低低的笑声中是十足的嘲讽。
“这朝廷……横竖都是个笑话。”
她放下袖子,目光冷了下来。
“我去把点心铺昨天的账收拾一下,今儿是开不了张了,明天还是要开的——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吗?”
待她离开后,裴年钰刚想喝了口水压压惊,却被楼夜锋轻巧夺过,将水倒进了盆景里。
“这茶已经凉透了。”说罢坐在了他的对面,为他重新斟了一杯温茶。
裴年钰忽道:
“老楼,这事……就别给何岐说了。我怕他把自己怄死。”
楼夜锋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不过说起来,老何回来后主人可得治他个擅离职守之罪——这般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未免太随意了。”
裴年钰自然为他分辩:“情况特殊,情况特殊。影卫也是人,你总得允许人家有处理自己急事的空间。”
楼夜锋没再说话,心道等老何回来恐怕他自己也会去领罚的——先前主人只说过其他影卫的所有惩罚都要经主人过目签字才能执行,可没说统领亦然。
裴年钰没有歇太久,回想了一下方才裴年祯透漏的信息,一把拉起楼夜锋:
“走,陪我去一趟宫里,我跟小晟说一下。”
===
两人进了宫中,彼时裴年晟正在勤政殿中会见朝臣,听内侍来报裕王殿下求见,便直接将所有日程都推后了。
裴年钰将他们大哥掉马的事情跟他说了,另外汇报了一下今日早些时候发生在点心铺前的江湖人袭击事故,问他可否需要调查。
“若这些江湖人是冲着何琰君来的也倒罢了,我派几个王府的影卫防着些就是了。我就怕万一是障眼法,是有人想借裴年祯的身份……”
“哥哥说的不无道理,我让人查一下吧。”
而后裴年钰又将那个问题抛给了自家弟弟——“若你是他,当时面圣的时候,父亲问你何家父兄是不是你的人,你会怎么回答?”
裴年晟抱臂冷笑一声:
“怎么回答?当然是□□妈三个字了。”
他摇了摇头:
“裴年祯他爹能这样去问他,说明当时他爹已经和他距离翻脸不远了。然而裴年祯错得离谱,皇帝既是太子继位的阻碍,也是最重要的支持。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处处防范他爹,那是核心政治资源,不是敌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太子真的和他爹闹到了成了敌人的地步,那就该去用正儿八经的对敌之策去瓦解旧有朝堂势力——就像我曾经做的那样,然后伺机而动。”
“但是他全无准备。”
“他既没有做到获得父亲的全盘支持、占据先天有利条件,又没有真正的用武力夺取权力的决心。行事少决断,缺乏政治手腕,自然更加难以收服人心。”
“若我是他,想从父亲手底救什么人的话,直接让影卫制定计划去劫狱了——他何家父兄只是被关在诏狱,又不是影卫的审讯司里。”
“影卫出勤,谁认得出来是谁派的,劫走之后就送到京外乡下安置,避避风头。何家感激救命之恩,必然全家上了太子的贼船。再让何家大哥易容改名进宫,一个死心塌地的东宫幕僚这不就唾手可得。”
裴年钰目瞪口呆:
“………我当年怎么没想到!”
裴年晟白了他一眼:“醒醒,那会儿你影卫才有几个?哪比得上他东宫的影卫数量……所以我说若是我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去为此事面圣,自取其辱。”
他继续分析道:
“为人君者,要么修无情道,任何人都不能成为君王的软肋,该牺牲的都可以牺牲掉——所以干脆就别整什么真心相交的青梅竹马少年朋友。把帝王之术运用到极致,不是不能成一代英主。”
“要么做守护型的君主,坚决要保护所有他在意的人——那就需要有真正的力量和决心,这种虽然困难一些,但也必有很多诚心追随者,依旧可以成事。”
“裴年祯他做不到无情,他在意这份友谊,在意这些无辜的性命,但又没有承担住别人性命去反抗的决心……说到底,他就是个普通人罢了。”
裴年钰听得一脸高深莫测:
“那……小晟你呢,你修的是哪种道?”
一旁的林寒听见裴年钰的话,拿眼睛偷偷看着自己的主人。
他伴随主人十年,眼睁睁看着主人从青涩稚嫩到游刃有余,他知道主人有鸿图有抱负有热血有手段,但驭人之术上也同样果决异常——他觉得主人肯定修的是无情道。
但裴年钰则是持相反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若当年他们幼小无力相濡以沫的时候,裴年晟没有这份守护的决心……也就没有他裴年钰的现在了。
而裴年晟则是“嘿嘿”了两声:
“我?我修的是风灵月影之术——”
裴年钰气笑了。
风灵月影,俗称外挂。
他的外挂可以辅佐他处理朝政,但人心把控必然只能他自己来。
“别搁这给我搞笑,说正经的。”
裴年晟敛了神色:
“自然是两个都用。该无情的时候无情,该感情用事的时候就感情用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裴年钰:“……行吧。你先忙你的,不打扰了,晚上要是有空可以去我府上蹭个饭,继续聊聊。”
裴年晟一摆手:“没空,忙死了。您请,不送。”
裴年钰:“…………”
===
与此同时,京城南郊的寿青山上。
早秋的寒风吹动,半青不黄的落叶簌簌而下,四下寥落,鸟雀不闻。一个瘦削单薄的人影跪在一座墓前,以手轻抚着暗色的石碑。
他听得远处的脚步声和长短不匀的呼吸,没有回头,只轻轻问道:
“……你怎么来了。”
裴年祯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身边。
“我只是猜到你可能会在这里。”
何岐看了看他,嘴唇微动:
“你倒还真的敢来。”
裴年祯低头:
“我来给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们下葬的位置的?我也是从影卫营出来后,多方打听才知道。”
“……是我派人去收敛了他们的尸身葬在这里的。我知道这不足以弥补万一!但……至少这是我仅有的能做的事了。”
何岐紧紧地抿着嘴,没有说话,他看着墓碑的上的文字,突然间泪如雨下。
裴年祯一下子手足无措。
他从来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何况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场景。
他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试图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只听得何岐哽咽的声音:
“都怪你……如果不是你……”
“是,都怪我,都怪我,你现在依旧可以一剑把我杀了,没人能发现……”
“不,不能怪你……”
裴年祯看着他痛苦的面容,看着他在不受控制的怨恨和拼命想要拉回的理智之间竭力挣扎,顿时心痛如绞。
“何岐!你不要这样……”
他一把拥抱住全身都在战栗的何岐:
“你若恨我就来折磨我,不要再折磨你自己……”
何岐死死地盯着地面,片刻之后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却突然将裴年祯一把推开。
“在父兄的墓前与你如此作态,实在是不成体统。”
裴年祯心口微痛。
何岐闭了闭眼睛。方才他失去自控沉浸在面前这人的安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其实并不真的恨极了裴年祯。
今日听他说完当年的真相,理智在告诉他,裴年祯在此事中起到的运用并没有那么大。许多事情的阴差阳错
但血海深仇横在面前,一府人的性命摆在他的面前,他总理所应当地认为该与仇人不共戴天。
偏裴年祯又算不上真正的仇人。
若他真是罪无可赦,何岐倒也不会犹豫了,一剑斩了祭在墓前,一了百了。
但裴年祯,裴年祯……
何岐在墓前跪了良久良久。
他想到幼时与这人的相识相处,多少年快乐的时光一晃而过,而现在不过是一样的孤苦无依之人。
又想到了他的主人,是怎么在当年的重重困苦中依旧护持着他的下属和弟弟,还有在楼夜锋以为自己将死之时,是他的主人不计前嫌包容了这个“忤逆”的影首。
还有……他被楼夜锋强调与太子的渊源之时依旧信任他的主人,他那变了许多又似乎没变的妹妹……
………
他想起主人说的一句话。
往事不可追,人要往前走。
他终于站了起来,手中出现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短匕。
裴年祯没有出声,他看着那柄泛着银光的匕首,忽然明悟:或许,这将是他真正的救赎。
“——当年何家之事,你有过错,但罪不至死。”
“——何府上下因此事牵连而死的共十一人,裴年祯,你受我十一刀,以告父兄在天之灵。”
“——此刀饮血之后,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裴年祯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久闻何统领先前曾执掌影卫刑律,今日能领教一番何统领的手下功夫,是在下的荣幸。”
话音未落,只见灰色的人影兔起鹘落,指尖银光飞速闪过——
鲜红的血滴在墓前。
裴年祯剧痛之下一时失声,他艰难地转头去看自己的左臂:衣袖断裂,十一道细长的刀痕整整齐齐出现在左臂。
一瞬间完成。
裴年祯忍痛出声:“……谢谢,果然神乎其技。”
何岐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的变化。
他从怀中抽出一条干净的白布和一瓶止血散,帮他将伤口敷上:
“……三日内不能见水,一月内不能用左臂使力。”
裴年祯看着他的动作,耳边听着他的话语,只觉如临新生。
他轻咳了一声:
“你跑上这山快一天一夜了,我怎么追都追不上你。我来时在山脚的村子里买了几块面饼,你要是饿了的话先吃点儿再下山吧……”
何岐“嗯”了一声,包扎完毕,扶了一下他:
“直接回府吃吧。你还能走吗?”
“我伤得是手臂又不是腿……”
晚风微动,斜阳如水。
……………
【太平令】卷,完。
第4卷 感皇恩
第168章
1.镂成新玉刚为字
何岐与裴年祯二人从京郊的山上下来时, 天色已是漆黑一片。
裴年祯这日先是被认出身份心神震荡,后又受了何岐那十一刀,吹了山风。他到底是常年体弱, 到城里时便已觉支撑不住,发起高热,昏昏欲倒。
王府里没有他的住处, 他便与何岐说先让他回去自己的那间小院,歇息养病两天。何岐不太放心,怕他半路就倒下,就干脆把他一路送了回去。
这是何岐第一次踏足这间幽禁了他数年的方寸之地。院落不大, 一间正屋两间厢房,堪堪能供他和二三忠心仆人落脚而已。
然而何岐皱了皱眉:“这附近的高树盛木未免也太多了些, 如此这般遮光挡亮, 常年不见天日, 身体哪能好。你在这养伤,只怕越养越病。”
裴年祯摇头道:
“当年不过是为了避人耳目才选的这种小巷子, 也难为"他"在京城里找了这么个地方了。习惯了也还好,至少清净。”
何岐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先帝。不知是否因为受了自家主人的影响,原本裴年祯称呼先帝还用个正常的称呼, 现在也不愿用了, 只用一个“他”代替——倒是还不敢像主人那样直接用“你爹”二字。
裴年祯挥退了迎上来的管事, 带着何岐进了堂屋。
“我自歇息几天便好。不过趁着你在这儿,我有个东西要给你,或者说……还给你。”
他在床后的柜子里翻了翻, 摸出来一个木色的小盒子。
何岐没有伸手接过, 而是用剑鞘接了过来, 放在了桌子上。裴年祯见他动作,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或许是影卫的习惯。
这木盒子只是款式最为常见的储物盒,上面有几许陈旧之色。不过木盒表面纤毫不染,似乎是裴年祯时常拂拭。何岐检查了一遍,盒子没有机关,便后退两步,以暗器隔空打开了盒子。
裴年祯抿了抿嘴,终于忍不住了:“……至于如此?”
“没什么,习惯而已。”
盒子里当然既没有喷出什么毒雾也没有什么虫蛇,只有一方淡碧色的玉佩静静地躺在里面,上面刻着一支君子兰。
何岐怔住了。
这玉佩他当然眼熟,因为他有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块玉佩同工同料,色泽质地相同,只不过他的那块雕刻的是祥云纹。
这两块玉佩……都是眼前这人送的。
不,那时应该叫“赏赐”。
他依稀记得裴年祯拿来这两块玉佩之时,先叫他选的,说这是他向他学武的“束脩”。他当时不知此人身份,信以为真,还说……武人哪有带花花草草的玉佩的,便选了祥云纹玉佩,将兰花的玉佩留给了他的哥哥。
只是如今……
何岐拿起玉佩,手有些抖。
这玉佩已然不复纯净,因为玉佩的侧面被浸染了长长的一道血迹。
“这是……”
裴年祯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眼神:“
“是我遣人将他们下葬时在衣物里发现的。”
何岐握着玉佩的手一下子攥紧了。
他那时年方十四,仗着武功底子好,也费尽千辛万苦也试图去刑部的牢狱中打探消息,却也只有消息,没能亲眼见到父兄。再后他入了影卫营,那便更是无了音讯。如今他看着这玉佩上的血迹,心底隐隐泛上浮痛。
“我不是故意要揭你伤疤,只是……一开始我想洗掉这血迹,却发现侵染已久,怎么都洗不掉了。后来我便将这玉佩时时拿出来看,每看一次便生一分悔意。如今……就物归原主罢。”
何岐看了他片刻,忽然拿着玉佩飞身出了门去。
裴年祯握了握空落落的掌心,只觉发热得更加厉害,一头栽倒在了床榻上。
………
何岐没有先回王府,而是去了护城河边。
彼时夜深,他坐在岸边看着京城内城,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熟悉的一砖一瓦,烙印着他幼年所有快乐的和悲伤的回忆。
掌心的玉佩被他的内力温暖着,不再冰凉。他摊开手掌,终于得以仔细摩挲着玉佩上惊心动魄的血迹。
何岐就这般枯坐了几个时辰,直到第一缕晨曦破云而出,洒在他的肩上。
初秋的阳光温暖而惬意,他似乎看见在河的对岸,有一个人影长身玉立,带着熟悉的笑容向他挥了挥手。
他的心遽然疼痛了一下。
“哥哥……”
他闭了闭眼,他想说哥哥你最后的那些日子该有多痛苦,他想说哥哥我会照顾好三丫的……他想说许多许多的话,然而定睛再看时,那人影却又不见了。
何岐呆了许久,神智终于被唤回。他看了看手中的玉佩,突然飞身下河将玉佩没入水中,内力一吐,所到之处血迹飘然脱落。
……………
裴年祯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日头高挂,睁眼片刻,觉得头脑清醒了些。甫一转头,却见何岐默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你没走?”
“我出去买了些药。”
裴年祯转头看过自己臂上的伤口,竟是被人用干净的白布重新包扎过了,裹布下隐隐有药膏气味。
自然是何岐做的。
想到昨夜他高热之下万事不知,何岐却愿意如此照顾他到细微的地步,裴年祯喉头一哽:
“……谢谢。”
何岐脸色未见得有多温柔,只是平静地叙述:
“内服的药我已给了你那管事,一日三煎。另外这玉佩……”
何岐将那玉佩重新放在裴年祯的枕边。上面的血迹已然不见,焕然如新。
“用内力灌注就可以洗掉了,你自己留着便是。”
裴年祯猛然抬头:
“你,你不要吗?这是你哥哥的遗物……”
何岐站起来,转身望向窗外。
“不必,他已经走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裴年祯也不敢多问,只得将玉佩又收了起来。他将盒子收起来的一瞬间,忽又想到何岐那有这对玉佩的另一只,想来是不需要这个的了。
裴年祯鬼使神差地又将那玉佩从旧木盒中那了出来,塞进了衣服里。
何岐假作不见,径自道:
“你且休息几日罢,我离府太久,该回去了。”
裴年祯听罢一惊,才反应过来何岐当时是忽然不辞而别的,连忙问道:
“你这回去……你是统领,不会有人为难你吧?”
“这倒不劳你操心了。”
裴年祯只得半是担忧半是自责地目送他运起轻功离去。
……………
何岐心情略微有着沉重地回了府,倒不是因着那玉佩的缘故,而是出自对主人的担忧。他想着有老楼在主人身边,他离开的这一日应当是平安无事。若是真的万一出了点什么事,那他便万死难辞其咎了。
好在王府周围花木幽静,如往常般恬淡平和,外围值守的影卫虽神情放松,倒也不曾懈怠。
那两个影卫见他们统领归来,上前行了礼,却也没问他去了哪。何岐见状,心下暗自叹了口气,他这算离府一日有余,这些影卫却显然也未接到诸如“等他一回来就扣下审问”的通知。
“主人现下在哪?”
“回统领,主人在涵秋阁书房,似乎在与楼教习商议昨日遭遇袭击的情报。”
“知道了。”
须臾间他便赶到书房,果然主人并楼夜锋、连霄、绛雪等几个影卫高层都在。他苦笑一下,深觉自己回来得不是时候,身为统领,当着几个下属的面来请罪什么的……面上颇有些不太好看。
可事无它法,何岐也不是喜欢逃避之人,进了屋子便对着主位那人跪了下去:
“属下因私事擅离职守,现已返回,请主人降罪。”
裴年钰一脸疑惑地问道:
“擅离职守,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是昨日已向我请了假么?”
何岐一愣,却见面前飘来一页公文纸笺,上面白纸黑字分明写着:
【属下影卫统领何岐今于某年某月某日因事需暂离岗,一日后返还,特向主人请此恩典,拜上。】
下面则是裴年钰的亲笔签名,以及裕亲王大印。
他死死地盯着那行请假条并下面“何岐”两个大字签名——这当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写的。
何岐脑子转了半天才想起来,他们这个才学冠绝的主人,似乎有一手仿得他人字迹的绝活儿。平日里从来不见主人用,没想到竟用在这等事上。
他抬头看了看,绛雪一脸茫然,信以为真,老楼和连霄则是心知肚明。
“主人,这……”
裴年钰看着他身上的风尘仆仆和眼底的微红血丝,温然道:
“你待会儿自去把它归档便是。”
何岐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主人这一招釜底抽薪,委实是绝了他请罪的意图。只是……主人未免也……
为了他的私事,不惜大费周章造假笔迹么……
裴年钰见这死心眼还兀自跪着,拍了拍手道:
“好了,来开会。刚才说到哪了?”
连霄非常适时地接上了话题:
“想掳走何琰君的那个百味楼,我们查了,不是什么名门大派,其总部位于湘南群山之中。该门特色便是主修厨艺,门中主要经营产业为湘水周边的酒楼、食肆等。”
“几个长老武艺皆平平,倒是有几年摘得了江湖上厨艺大比的头魁。这两年百味楼老楼主岁数将近,少主继位在即,想必今年的厨艺大比这少主势在必得,便到处的……”
裴年钰呸了一声:“何琰君属实倒霉。这少主自己厨艺不精,便想来抢别人的方子,可见这百味楼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夜锋神色淡然:
“这种欺软怕硬的货色,碰过一次钉子之后应当不敢再来了,主人若是不放心,让一两个影卫继续盯着他们百味楼的动作便是。”
裴年钰总结道:
“我没意见。不过这次提醒我了,我这两处吃食产业太过招眼,京城没人敢惹倒罢了,就怕再碰到这般不讲理的江湖人。配备一点防卫力量是有必要的,要不然让云鸾或者云韶过去常驻?”
何岐道:“派云鸾吧。云韶年长,经验丰富,且她长处在于辨毒,万万不可调离主人身边。云鸾年纪虽轻,正好该让她出去历练历练的时候了,一般江湖二流货色也不是她的对手。”
“那就这么定了,散会!”
…………
三日后,裴年祯渐觉身体恢复如常,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恐怕是拜前段时间营养丰富的王府伙食所赐。
这日他正准备收拾家中的衣物被褥,忽听得三下敲门之声。
裴年祯心中一凛,来人绝不是何岐——何岐不会特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
他定了定心神,开了门,却见一个身穿黑褐色斗篷和面罩、作武人装束的人站在他的门外。
“……是你!”
正是那日百味楼袭击的时候,躲在他们后面指挥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封住的日子好难过,给自己产点精神食粮.
第169章
2.从前业债, 今尽拼离
院里的仆从不知是在熟睡,还是被这黑衣人打晕了,悄无声息。原先看守他的裴年晟的影卫也不见踪影, 裴年祯心道这皇帝倒当真说到做到,没再监视他,只是可惜现下便缺了守卫武力了。
他心知自己无论如何阻止不了这人进屋, 却难得有了些莫名的气性,冷着脸道:
“阁下深夜来访,属实无礼。”
那黑衣人轻巧一推,便一闪身进了屋子, 反手将门关上。
“既知不敌于我,又何必故意惹怒?你果然还是这个样子, 心性忍耐手段——都没有。”
裴年祯听得他嘲讽之言, 知是前朝中人, 反而冷静了下来,看着他脸上的围面的布, 一直遮盖到眼睛。
“阁下既已知我身份,缘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也罢,今日来找你,是有事相询, 自该如此。”
说完, 这中年人用左手将面巾扯了下来。
而直到现在, 裴年祯才发现此人的右臂衣袖中空空荡荡,竟然是断了一臂。
他怔了一下,抬头去看这人的面容——淡漠的五官上染了些许沧桑之色, 两鬓已有些花白的发丝。
似曾相识, 但绝对不熟。可为何这人对自己如此了解?
裴年祯心念电转, 从那些不愿去回想的旧日尘封时光里一点一点翻出来,一些模糊的记忆。
“……是你?你还活着?”雨吸湪队。
裴年祯的语气并不算怎么友好,仅仅是惊讶而已。
谁知这话像是戳了这黑衣人的痛脚一般,只见他面目扭曲了一瞬,道: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现在不该是个活人?”
裴年祯冷眼看着他,心道此人当年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倒也不必对他怎么客气:
“啧……毕竟是当年"他"身边最听话的狗,我以为你会跟着你的主人一起走。不过,他当年已经疯成这样,是怎么留着你的姓名的?”
黑衣人没想到数年不见,堂堂前太子的言语作态与多年前大相径庭。如此直言锋利的嘲讽之语,当年是万万难得一见的。
“哼,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于是裴年祯便知恐怕事有蹊跷,可惜这人不愿意说。
“拜你所赐,我在这院中不问世事五六年之久,你这条狗的下场如何,我当然是无法得知了。不过,你如此大费周章来确认我的身份,不会就是为了来嘲讽我的吧?”
“当然不是,我与你来做个买卖。”
说罢,此人一撩衣袍,径自坐在了茶几旁的凳子上。
裴年祯脸色黑了黑:
“你倒是一点都不客气,我若说不愿与你做这个买卖呢?”
那黑衣人反手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搁在了桌子上。
“我这自然是强买强卖,恐怕由不得你不愿意。”
裴年祯脸色微变,一股极为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从小到大,他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时候。所有事情永远在被裹挟,被威胁中“选择”。
直到他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依然有人不放过他,试图从他这里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可是若他不同意,只怕便要横尸当场。若是前些日子他本就不想活了,倒也不怕。可如今……
他脑中闪现出青年的身影。
……还是暂且多活几天吧。
裴年祯叹了口气,问道:
“说吧,什么买卖。”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就是问你几个问题罢了。作为交换,我自有几个情报可以告知于你。”
裴年祯对于这个交换毫不感兴趣,现在摆明了是他有求于己,而他既已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情报对于他来说是有价值的。
“我对你怎么活下来的毫不关心,只不过做买卖讲究诚意,你先说,你是怎么和江湖门派勾搭到一起去的,突然在京城现身又有何目的?”
“第一,百味楼于我有恩。当年出京落魄之时,曾救我一命。只是他们武艺不佳,我稍作指点。
“第二,此次来京是因为百味楼要在京城落个点,我给他们保驾护航,顺便办些自己的私事。”
裴年祯轻轻颔首,似乎在思考什么的样子,然而实则他心中对这番话一个字都不信——他裴年祯只是没有当领袖的资质,并不是真的傻,何况在朝堂尔虞我诈了这么多年。
百味楼对王府点心铺出手,明面是为了何琰君,他却觉得不过是为了试探他裴年祯的身份罢了。恐怕是这人查到了他的行踪,但那时他尚且是易容状态,所以只能通过武功来断定。
百味楼若真只是想在京城开个分部,或偷师或扩展业务,无论如何都该盯上的是何琰君才对。大半夜的跑他这里来,恐怕为的还是…
“顺便,我来京城是为了找回一些自己落下的东西。当年走得匆忙,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带。”
裴年祯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
落下的东西?他一个影卫,哪来的什么私人物品?
“该你回答了。这第一件事,你八岁时,主人曾赐给你一个四面方形的木雕。纹路极为复杂,是当朝木匠大家的得意之作,江淮总督贡上来的,你可还留着?”
“木雕?”
裴年祯装作艰难回忆的样子,实则他裴年祯权术水平了了,博闻强识方面还是一骑绝尘的。即便是幼年时的一个物件,依然很快地回想了起来——他送给裴年钰了。
彼时他已经十四岁,裴年钰方才六岁,刚刚开蒙的年纪,就已经对各种精细的手工制品展现出了不一般的兴趣。
那时他们尚且保持着不错的手足之情,裴年祯见幼小的四弟在他书房里一直盯着那个木雕欣赏,就直接给了裴年钰。
但这就没必要给这人说了,反正他把木雕送人这件事是偷偷给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当然只能留着,御赐之物不可随意送人。但我被软禁于此的时候是影卫押送我过来的,我从宫里走得匆忙,连贴身衣物都带不全,这御赐之物又如何能带走。”
“所以此物现下在何处我可不知道了,兴许被搜查东宫的太监们顺走了也未可知呢。”
那黑衣人似乎是信了,又问道:
“第二件事,七年前二殿下谋反,可是你从中指使?”
裴年祯把身子往后一仰。
这黑衣人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然而他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莫名的恨意。
裴年祯暗暗心惊起来,他恨谁?恨我么?
“我二弟……人都被你当场杀了,你现在怎么又想起来为他翻旧账了?”
“我只问你,是也不是。”
七年前那场宫变,二皇子带兵直入禁城。眼看着要成功之时却被这人斩于殿前,鲜血染红了百米长阶。
裴年祯忽然心中明悟。
当年他当机立断斩杀了二皇子,将他的谋反之势消灭殆尽,虽有先帝的命令。但事后呢?
自己的下属杀了自己的儿子,何况这个儿子还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以裴年祯对自己那个爹的了解,眼前这人能活到新帝登基,确实是个奇迹了。
但那场宫变失败之后,裴年祯便被软禁于此,再之后朝堂上的事情他便无从得知了。按他的推断的话,所以这人会在时隔多年之后依然对此事耿耿于怀?
“你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那时跟二弟势如水火,我如何指使得动他?何况有件事,你恐怕未必知道,我也是偶然撞见的。”
那黑衣人眼中不屑:“是什么?”
“你可知明明我身为太子,"他"为何最喜欢的却是我二弟?二弟长得那般美若好女,却心性日渐暴虐,你难道不奇怪么?那是因为"他"跟二弟早就有着不伦的关系——”
“这怎么可能!”
那黑衣人忽然气急,一把抓起裴年祯的衣领。
“你莫要以为胡言乱语我就不敢动你——”
裴年祯被他掐住,呼吸艰难,然而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却快意极了。
“昭元三十八年,"他"御驾亲征回返,当晚便去了二弟的寝宫,强要他一番颠鸾倒凤。我那天本是准备找二弟商量礼部给他选的大婚日子,谁知便看见了这些!”
“而你那时重伤回来卧床半月,当然不会知晓。看见此事的除了我,还有几个其他的影卫,然而第二天他们都消失了。”
“——你难道不奇怪么,等你卧床养病回来,好几个影卫却同时因为“触怒龙颜”被无声无息地处死了?”
“你……信口雌黄!”
那黑衣人面目几近狰狞,一副要把他吃了的样子。
裴年祯继续道:
“所以二弟谋反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煽风点火,他被迫委身于"他",多年来早就想杀了……”
那黑衣人抽了裴年祯一巴掌:“闭嘴!不准你再说——”
裴年祯吐出嘴中一缕鲜血,忽然笑了:
“是你非要问的。”
“也罢,二弟死在你的剑下,恐怕他还要感谢你让他早点了结。他策划谋反前的那一年,疯得厉害,恐怕是早就不想活了。”
那黑衣人双目如血般看着他,半晌,忽然放开了他的衣领,飞身出门,再无踪迹。
…………
裴年祯被他用内力抽了一掌,受的内伤比何岐砍他那几刀还重些。他本就大病初愈,如今更觉气血阵阵翻涌上来。
他心知不妙,然而院中的仆从都被打晕,连外出送信都做不到。
裴年祯无法可想,大概估算了从此处到裕王府的距离之后,推开院门,在深夜的街道上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这一路虽走得艰难,然而裴年祯知道自己还有兄弟可以救他,还有人愿意在乎他这条性命,便真靠着这股心气硬撑着,终于在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挪到了王府门口。
彼时裴年祯已是强弩之末,被影卫扶进屋之后,在晕倒之前给裴年钰传了一句话:
“邵岩来京城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多加防备。”
“……好。”
将自家这个娇弱的大哥安顿好,喊了连霄来给他开药之后,裴年钰一脸凝重之色,转头问向旁边的楼夜锋:
“邵岩是谁?”
楼夜锋叹了口气:
“是先帝的影卫之首,主人你可能不曾见过。同时也是……我的师父。”
“——我的这一身本领,都是他亲手所传。”
作者有话要说:
支线卷篇幅有限,所以剧情会跑得比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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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3.刻木牵丝, 雕花镂叶,机巧夺天工
“你师父,是你还在影卫营时的师父?
“是啊, 他……”
两人走出屋来,让裴年祯好生歇息,随即楼夜锋进入了回忆状态。
“我师父…他现下得快五十岁了罢。他最早是先帝的影卫统领, 到了三十五岁上,难得顺顺当当卸了任,便去了影卫营当教习。”
“他当时带的那一批影卫,就是我和林寒这一批, 等我们这批影卫炼成,被主人和陛下领走后, 那会子时局又紧张了起来。先帝就又把师父召了回去继续效力, 让他暗中随侍左右——那时他已经快四十了。”
“先帝虽有了新的影首, 到底是都不如邵岩师父用得顺手,因而他在先帝的影卫中, 依旧是说一不二的地位。”
裴年钰心下了然,这不就是另一种楼夜锋么。
“故而等老何进影卫营的时候,他已经回去了陛下身边,便不曾跟他学过。”
裴年钰有些好奇:
“听你这语气, 似乎还有些想念他?”
楼夜锋顿了顿。
“那倒不是, 只不过师父他确实是很厉害的影卫。能顺利活到三十五的影卫, 经验、直觉、技巧、武功,还有……圣眷,自然都是一等一的。”
“属下方才说我的一身本领都是他教的, 此言绝非虚假。邵岩师父对我们要求极为严厉, 那时我虽时时受罚, 到底也是练了这些影卫用的本事出来。后来的那些武功上的精进,才是我自己逐渐琢磨的,包括无影剑的剑法。”
裴年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时时受罚你还念着他的好?我看他就是故意折磨你。”
楼夜锋轻轻叹气:
“影卫营的日子就是这般,受点罚是家常便饭。但师父让我们把那些隐匿暗杀探查的本领刻到骨子里,却是让我们能在一次次的任务中活了下来。”
裴年钰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是……师父一直不喜欢我。”
“为何?你这般强,天赋又好又肯吃苦,在影卫营中不是向来都是第一名么,他为何却不喜欢你?”
“因为……我不太听话。”
裴年钰沉默了片刻。这倒确实是句大实话。
“师父总觉我锋芒太盛,太有主见,虽然锋利却不是把好的刀,日后怕是会妨主。”
楼夜锋抿了抿嘴,他仍然记得十八岁那年邵岩对他说过的话——
“收收你这性子罢!日后你择了主人,不是你会谋逆弑主,便是被你主人处死。送你四个字,过刚易折。”
彼时的楼夜锋还不曾经历过有主人的日子以及和主人相处的经验,以为师父是忠言相告,当时便浑身冷汗涔涔而下。
然而现下么……
裴年钰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知你师父的意思,的确……若是你选的主人暴虐无道,只怕你不会心服,反手把主人杀了也不稀奇。但若是你真正心服的主人,通常又容不得你这性子——比如小晟,你若跟了他,恐怕活不到现在罢。”
楼夜锋没有作声。他二人都心知肚明,两人主仆情分能走到现在,是多么命中注定的缘分和上天的嘉赏。
裴年钰趁机开了个玩笑:
“那我以后可是要注意了,万万不能惹怒了你,不然被你一剑砍了……”
楼夜锋瞬间脸色漆黑:
“主人有空想这些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不如想想明天吃什么。”
裴年钰笑出声: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那你师父后来呢?我只知道七年前老二是被他杀的,其他的你似乎没和我说过。”
楼夜锋点点头:
“因为那之后主人便被立为太子,辅佐朝政,我也无暇打探太多这些对于主人来说略显多余的情报。那年兵变时,虽事态紧急,师父受了先帝的命令将二皇子当场斩杀,但那毕竟是先帝最喜欢的皇子……”
“所以先帝晚年的那段时间,便对师父猜忌愈盛。先帝缠绵病榻的那几年又……又是那般的行事,师父随侍左右,动辄得咎。”
“我那几年去打探先帝处的情报时,常能看到他对师父肆意打骂。还有一次竟把他吊在上书房屋顶下一天一夜,那日的书房中,尚有文武众卿来来往往进上奏折……”
裴年钰气得七窍生烟:
“我就知道这个畜牲不干人事!那是跟了他一辈子的影卫啊,怎能如此对他?不过你当年为何不曾跟我说过此事?”
楼夜锋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是无声的温柔:
“……桃花蛊。我知道主人听闻此事必定像现在这般大动干戈,生怕您情绪波动,引得蛊虫发作,这种事自然能不说就不说。”
“后来到了先帝驾崩前一年的某天,我不知他又在如何折腾邵岩,总之据我打探到的消息来看——是终于把他逼急了。邵岩在快要被他逼疯的时候,忽然就不干了。”
“那日在宫中影卫的围困之下,邵岩对先帝说了些……约莫是属下此生不曾负您,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属下的话罢。”
“然后他在殿前自断一臂,言说主仆情义已绝,此生不复相见,便逃出了宫去,自此便销声匿迹了。我也没想到……他还活着。”
“我打探到的约略便是如此,更详细的经过我也不知。后来那天发生的事,先帝命人封锁了消息,因此除了当时在场的影卫之外都不曾知道。”
裴年钰长长地叹了口气。
“逃了好。可他为什么现在又要回来呢?”
“……恐怕只能等裴年祯醒了问他了。不过嘛,当年他能跑得了,我觉得恐怕也是……”
“是什么?”
楼夜锋叹了口气,语气中多少有些沧桑:
“先帝默许了让他走的。否则即使邵岩武功再高,全皇城的影卫也不至于围不住一个断臂受伤、已过巅峰之年的影卫。”
…………
两人回去又歇息了几个时辰,到得第二日下午,裴年祯方才醒转。
几人坐在一起互相交流了一下情报消息,楼夜锋又转述了一遍邵岩当年愤而出走的事迹,裴年祯则是强调了一下邵岩问他的那两个问题——
“四弟,当年我给你的那个木雕你可还留着?”
裴年钰本不是记性非凡之人,然而这个木雕当年是裴年祯因着爱护幼弟而送给他的。后来夺嫡那几年,兄弟之间渐行渐远,有阋墙之势,他还拿出来暗自伤怀了一阵,因此他对此物记得清清楚楚。
裴年钰便唤来夏瑶,让她去涵秋阁中的厢笼中翻找了出来,放在桌上,三人一起看着它。
那木雕也不知是由什么珍奇木质做成的,坚如硬铁,数年不腐。那是一个长条状的立方体,两边侧面都雕刻了非同一般繁复的纹路,刻画的乃是京城长街的繁荣街景。
裴年钰和裴年祯面面相觑:
“——他找这个干什么?”
唯有楼夜锋凝神盯着这木雕,半晌忽然额上落下一滴冷汗:
“我觉得这东西……有些诡异。总之,不像个真正的雕刻品。”
裴年钰见他忽然紧张,不由得也凝神观察了起来,片刻后,他突然脑洞大开:
“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一种……钥匙?”
裴年祯奇道:“钥匙,什么的钥匙?”
“那我怎么知道。”
楼夜锋接茬道:
“的确如主人所猜测的那样,机关、密盒、密室的钥匙,都有可能。很多机密机关之处,为了隐藏钥匙这件东西本身,便会把钥匙做成其他东西。”
裴年钰点头,继续道:
“且这钥匙很可能是一对的,要两只拼在一起方能凑效。”
说罢他抬手指着一侧道:
“大哥你看这里,为何这雕刻纹路不是四面的而是两面的,侧面的纹路又很像……拼接的卡槽?且正面的图画只有长街的一侧,另一侧的景象按作画之理论来说,不该缺失才对。”
裴年祯忍不住叹道:“书画杂学,到底是还你更精通。”
裴年钰皱眉,转头看向裴年祯:
“你确定当年他只给了你这一个么,另一个在何处?以及……他没说这是什么的钥匙?”
裴年祯苦笑:“我那时才八岁!他能给我说什么机密?他当时只是嘱托我,若是喜欢此物便好好保存,别的再没有了。另外,真的只给了我这一个。”
拜前世看过的各种奇怪的推理冒险小说和影剧所赐,裴年钰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尤其强大。脑海中灵光闪过,忽道:
“另一个……不会是在邵岩那里吧?”
裴年祯思索了一下,点头: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小的时候,也就是被立为太子之前,"他"都对我颇为喜爱赞赏,那时的父子之情倒做不得假。若说另一个能让他信任的人,也只能是邵岩了。”
再后来……太子立于朝堂了,便是互生猜忌的开始。以及,二皇子亦从少年到了青年,身量长成,这一切便逐渐变成了接连的灾难。
太子被软禁,邵岩也因杀了二皇子而被厌弃。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这对木雕就这么沉寂了下去,先帝再未提起过。
裴年祯的目光晦暗了下去。面前主仆二人是不知道当年二皇子那事的,自己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为好。四弟向来光风霁月,没得让这腌臜事污了他的耳朵。
“所以他回来找这另一半钥匙?这就是他所说的"离京匆忙,落下了一些私人物品"么……”
楼夜锋缓缓点头,又摇头:
“他要找这钥匙估计是真,后面便未必了。只要我们一日不知道这钥匙对应的机关是什么,便无法得知他的目的……”
裴年祯对朝堂争斗还稍稍熟稔些,但这般影卫们暗地里的事便一筹莫展,毫无头绪了。
裴年钰飞速扯来纸笔,将事情简要叙述了一下,交给楼夜锋:
“夜锋你亲自去宫里一趟,交给小晟。事关机密,邵岩目的不明又行踪不定,我怕其他人会被中途拦截。”
“这事该怎么应对,让他来定夺吧,也许是我们杞人忧天了呢?”
“是,主人,我这就去。”
………
裴年晟那边作何反应,王府中的兄弟两个尚且不知。然而隔天之后,京中却出了条花边新闻。
“——你说百味楼分部要在京城举办厨艺大赛,诚邀各路美食家品鉴,一日一比,连着办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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