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4.斗帐重檐剑光起, 殿前好梦惊断

    这八卦是何琰君来跟他汇报的。

    最近几日裴年钰在府中忙着看顾他的某体弱多病的大哥,并未怎么操心外面的事务,没想到便消息滞后了。

    何琰君将派人打探来的消息转述了一下:

    “就是……他们以百味楼的名义发起了这样的一个大赛, 什么人都可以报名,每日按类别评选。诚邀京城各路人士前往品鉴并且投票选出每个类别的状元榜眼探花……”

    “师父,我的意思是, 咱们要是也去参加,未免显得自掉身价。可若完全置之不理,倒像是怯之避战一般。毕竟我们还有厨师行会,若在旁人看来我们没去了, 这行会可就难办了……”

    裴年钰点点头,赞同了她的考量:

    “你说得没错。此事以我们的角度来看, 绝不能太过热衷, 但也不能显得假装不知道一般。”

    “你那行会不是已经带出第一批学徒了么?该是让他们上场子练练了。这样吧, 红案各大菜系都让你徒弟们上,名次不论。毕竟若让京城路人来评判, 这准绳不太严格,万一让向平恩自己出手,败北也不太好看。”

    “若是有面点一项的比赛,你可以考虑亲自去提交赛品, 但不要用行会会长的名义, 而是王府点心铺的名义。毕竟京城人吃惯了你的口味, 想不拿第一也是个挺难的事儿的……”

    何琰君掏出个小本本来,飞快地把师父说的话记了下来。

    “这件事,虽说来得突然, 不过我估摸着是百味楼本身就想往京城拓展业务, 这是先借机预热一下罢了。”

    按裴年钰的理解, 差不多就像网红店铺开业之前先搞一波营销提高知名度。

    不得不说,百味楼不愧是以酒楼食肆为主要营生的门派。这门里的人武功未必练得怎么样,生意经倒挺灵头的。

    “哦对了,他们准备把这大赛的场地选在哪啊?”

    “西城,福安门内,护城河边的一处院落。不记得先前是谁的府邸了,废弃许久,可能已经被他们买下来了。”

    裴年钰敲桌子的手指顿时略微一停顿。

    西城福安门……

    这个位置委实是个交通要地啊。

    福安门以北一大片是各部京官以及清流世家的府邸所在,以南是稍微殷实些的以贸易和手工业为生的百姓人家。

    并且东西连通了京城中心和外围的几个繁华坊市,人流量极大,几个稍有些明气的酒楼也零散地分布在这附近——当然也包括了王府食肆和王府点心铺所在的庆宣街在内。

    ——约等于后世开店把网红店开在了二环内的CBD,一边是省府大院们,另一边是高新区或者大学城。

    这位置选得确实很有水平,估计百味楼此次前来也有高人指点……是那个邵岩么?

    裴年钰把参赛策略布置给了何琰君之后,就没多想此事。直到晚上和裴年祯一起吃饭的时候,又说起来这个事,裴年祯忽然问道:

    “你说……这个大赛,会不会有很多京中官员和勋贵一起去凑热闹?”

    裴年钰搁下了筷子,皱眉:

    “大哥你……什么意思?”

    …………………

    话音刚落,垂花门外传来一道哼声:

    “他的意思是,会不会产生人群聚/集。”

    进来的却不是裴年晟是谁。

    裴年祯这是第一次暴露身份后以原本的面貌见到裴年晟。见是他来,既不想跪拜见礼,也不想起冲突,只能移开了目光,继续扒拉自己碗里的饭。

    裴年晟装作没看见。

    他跑到王府这里来蹭饭,当然不能给自己哥哥找尴尬吃,便只跟裴年钰说:

    “他百味楼选的这个时间很好,有一半的时间正好是各部衙门休沐的日子。除了为了博取流量以外,其他的目的……再看看吧。”

    他向来把王府当自己家,虽然根本没提前说今天要过来蹭饭,却直接往餐桌上一坐:

    “林寒,去厨房拿两双碗筷。”

    裴年祯:…………

    除了腹诽裴年晟这个皇帝在他哥哥年前毫无帝王威仪以外,裴年祯内心委实对他还是有些羡慕的。毕竟他不得不承认,若他坐了这个位置,恐怕也没有一个能让他这样来蹭饭的地方。

    裴年钰抬眼看了看裴年晟,叹了口气:

    “没想到你俩却想到一块去了,我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还是你们高明。”

    裴年祯知道他是好意,有意缓和他和陛下的关系。近来这种毫无掺杂的被人关心的感觉屡屡出现,他甚至有些不适应,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裴年晟心中轻轻叹口气,也终于不再从始至终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了,转头问道:

    “……关于邵岩,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么,不如一起说来听听。”

    裴年祯顿了一下,缓缓开口:

    “我是这么想的:百味楼和他既然已经知道是合作的关系,那绝无可能邵岩给他们当打手、白帮忙。且他回到京城要做什么的话,这次大赛,很可能是邵岩为了转移注意力的手段——”

    “拜王爷所赐,京城中人追捧美味,盛产老饕。到时候必然群贤毕至,人流拥挤,又不乏身在高位的官员。陛下既知有可能发生此事,那是否会提前调拨禁卫警备,甚至影卫,去看顾和维持秩序呢?”

    裴年晟见他口称自己陛下,并无芥蒂之意,心知他是自己先放下了,自己也才好做进一步的工作。便跟着裴年钰一样称呼了:

    “大哥言之有理,他恐怕打的便是这个主意。这是阳谋,我即便知道了他的意图,也不可能真的放任不管,而把所有防备重心都放在宫里。”

    有这两人在这,现下又是同一个阵营了,裴年钰基本上彻底放弃了对阴谋诡计的思考,转而担忧起来裴年晟——

    “那你就这么跑出宫来了?你不怕你不在的时候他去给你搞出点什么事来么?”

    裴年晟摇摇头:

    “虽然我们都猜他要找什么宫里的东西,但是我在宫里,影卫也都在宫里,他反而不见得会轻举妄动。我跑出来才是个诱饵,就看他上不上钩了。总之我来也是为了这个——”

    “无论如何,先得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如今这般没头没脑地等着,太被动了。所以……哥,你那个城景木雕,借我使使。”

    “你要做甚?”

    裴年晟从容道来,将计划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让匠造处仿制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你不是猜这是半边钥匙么?他要找这半个钥匙,必然要四处探查下落。”

    “我仿个一模一样的放在跟东宫有关的人手里,假装是裴年祯当时出事之后,一些私人物品被东宫逃跑的宫人瓜分了,又辗转流落出去。这样,让他先一个人一个人地去追踪下落,就得耗他几天时间。”

    “利用这个时间在宫里各处布好影卫暗桩,最后就守株待兔,看他拿到这一对钥匙之后拿去开哪个机关,便知道他的目的了。”

    裴年祯佩服于他的缜密,心道自己输给此人也不冤。而裴年钰则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忧心忡忡:

    “你注意安全。夜锋跟我说,他师父当年武功很高,这次回京城肯定也是想法子解决了右臂残疾的不便之后,才有底气回来的。说不定就是新学了什么内力法门或者剑法招式,一切小心才好。”

    “何况他知道你宫中必然会有守卫力量,却全然不怕,甚至就这么将自己的行踪暴露给了大哥,我总觉得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

    裴年晟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哥哥不必担心。我登基三年来什么阴谋斗法没经历过,他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孤身一人。”

    待裴年晟走后,裴年钰也将王府里的武力稍作调度了一下。他喊来何岐,安排道:

    “让绛雪、云韶、云鸾全部去跟着何琰君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再调一组四个影卫跟在她们身边——别打岔,是为了防止那个厨艺大赛上出现什么突发事件,不只是为了保护她。”

    何岐一脸凝重地应了:“是,属下再把王府影卫的口令和防守点位全部换一遍,加强警戒。”

    “没错。”

    ………………

    五日后,宫中影卫报给裴年晟:邵岩已寻得"假木雕"的下落并取走,正在探查他在京中的落脚点。

    第六日,影卫密报:邵岩已潜伏入宫中,行踪涉及先帝后宫妃子曾经居住的宫殿,不知何意。

    裴年晟批复:“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

    第七日,影卫密报:邵岩擒住已卸任的御膳房前任主管,刑讯逼供先帝病期的饮食内容。

    裴年晟批复:“不要管他,那前任御膳房主管是个绣花枕头,不会记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刑讯逼供又能问出什么来。”

    第八日,影卫密报:邵岩在太医院附近潜藏一整日,先帝驾崩前三年内的脉案和药方留档,似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裴年晟拿着密报,忍不住揉了揉眉毛,有些头疼,问林寒:

    “你师父这到底是要找什么?这钥匙都拿了,也不用的?难道有什么密盒是既可能在御膳房又可能在太医院的?”

    林寒脸色木然:“属下委实猜不到。”

    裴年晟抬头看了看他,虽然林寒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裴年晟就是莫名觉得他这几日比往常更加沉闷一些:

    “我总觉得你这几日状态似乎不对,是害怕他武功太高,怕任务失败,还是跟你师父关系不错,不忍下手?这又是什么大事了,只要我知道了他的目的,他若于我江山社稷没有妨碍,我自然会放他走。”

    林寒飞快跪地:

    “主人!属下怎会因为私人关系就妨碍任务?师父虽于我有授业之恩,但影卫之间没有师徒之情。他私闯禁宫,已是大罪,属下必不会留手。”

    “属下只是……只是………”

    裴年晟安慰他: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早年在影卫营的时候,属下便对他颇为畏惧。如今属下武艺练成,虽不怵他,但总觉……”

    裴年晟收了神色,正色道:

    “林寒,如若万一不敌,务必保全你自身为先。你是我左膀右臂,比他重要得多。他孤身一人,是没法突破影卫的守卫的,只要不是想害我性命,其他的都无大碍。”

    “……”

    林寒沉默半晌,再拜顿首:

    “主人大恩,属下……必不敢忘。”

    第九日,影卫密报:邵岩潜于清晏宫附近一整日,似在伺机寻找影卫换班间隙。

    清晏宫,先帝曾经的寝宫。

    裴年晟登基后不喜此地光照,弃之不用,另辟了其他宫殿做住处,清晏宫便一直废置。

    裴年晟一拍桌子:来了。

    林寒接过来主人递给他的密报,只觉右眼皮无端端跳了好几下。

    同日夜晚,裴年钰于王府安寝之后,楼夜锋唤来何岐连霄二人,嘱托他们在主人身边守卫。

    随后跃出王府,隐入茫茫夜色,不知所踪。

    …………

    第九日夜。

    清晏宫中,明面上负责清晏宫巡逻的一组六个影卫,被邵岩暗中出手一一打晕,点了穴道制服在地。

    另有暗中四十影卫埋伏在附近,裴年晟精锐尽出。

    ……以及一个谁也没发现的黑影,静静地溶浸在殿内的横梁的黑暗中。

    邵岩从容地开启了书柜中的机关,机关打开后露出来一个暗槽,他将那对木雕拼合,把钥匙塞了进去。

    书柜缓缓移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本手记,和一个长条状的玉匣。

    林寒心中莫名焦躁,眼神询问主人是否现在动手。

    裴年晟见他不着急走的样子,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果然,邵岩竟不忙逃走,而是先翻开了那本手记。那手记不过廖廖数页,他匆匆翻完,目之所及,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果然……主人……”

    裴年晟一打手势:现在!

    数十影卫如风般现身,剑光闪闪,围住邵岩。

    裴年晟和林寒从黑暗中现身:

    “东西放下,你可以走。否则,你恐怕逃不出去。”

    邵岩忽然冷笑了一声:

    “是么?若我拿条件和你交换呢?”

    裴年晟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攥了一下——这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什么条件。”

    “放我出城,不准派影卫跟踪。出城后我给你一个你一定用得上的情报——是有关于林寒的………”

    裴年晟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身边这人。

    “——身世——”

    话音未落,林寒拔剑飞起,剑锋直指邵岩,杀意有如实质!

    裴年晟瞳孔骤然收缩:

    “林寒!你干什么!”

    他反应很快——林寒要灭口!

    裴年晟暴怒:

    “抓住他!”

    邵岩轻松挡掉林寒的全力一剑,眼看着所有影卫剑锋转而指向了林寒,对他再无威胁。直接飞身上了屋檐,带着玉匣离去,只留下一声长笑:

    “林寒,我的好徒儿,谢谢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

    ————

    第172章

    5.深心为谁惆怅, 回面恨斜阳

    裴年晟反应很快,心知这事未必是个意外。恐怕邵岩早就拿捏住了林寒的什么把柄,现在抛出来就是为了脱身用的, 怪不得他如此胸有成竹,不怕影卫的围困。

    他一挥手,命两组影卫先行追了出去, 而后才转过身来,看着林寒。

    林寒见一击不中,心便沉到了谷底去。他没想到自己的师父多年不见,功力已在自己的预料之上。

    他看见了周围剑影撩动, 他看见他的昔日下属们正在把自己视为新的敌人……但这不重要了,无论如何, 今日那人都不能活着离开。

    林寒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想法, 待想要突出影卫的包围继续追击邵岩之时, 却见面前一只手臂横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剑势。

    那是他的主人。

    他不可能对主人动手的。林寒拿剑的手顿时停滞。

    裴年晟站在他的面前, 冷静地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

    林寒霎时如坠冰窟,他听见了主人声音中极力压抑着的愤怒。

    他闭了闭眼,双膝缓缓跪地,长剑随之脱手。周围的影卫一拥而上, 将他制住。

    裴年晟深吸了一口气, 几乎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克制力, 才勉强让自己的大脑转动起来,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本来……并不会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一介反贼而已, 妖言惑众, 处置了就是。他若反抗, 则必死于乱剑之下。到时候东西也能留下,他也说不出什么就死了。”

    “——若不是你贸然出手,他也不会跑掉了。”

    林寒垂下了头去,不敢看他,哑声道:

    “……对不起。”

    “你太急了。”

    只见林寒沉默了片刻,忽然摇摇头:

    “我没有办法。我……的确不能让他活着。”

    裴年晟一瞬间眸如利刃,怒气冲上脑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林寒你到底是,到底是什么身份,如此不能见光?”

    林寒把头垂得更低。

    “……对不起,我不能说。”

    “你……”

    裴年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龙袍宽袖重重地一挥,几乎快要咆哮出来:

    “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林寒忽然轻抬起了头,看着他的主人。裴年晟在愤怒中却暗暗心惊:他从林寒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平静又死寂的决绝。

    “属下罪无可赦……请主人将属下即刻处死。”

    “你!”

    裴年晟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他已经很生气,但是面对这样的林寒他却发现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发泄。

    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林寒你……你连死都不怕,就这么怕我知道这件你非瞒不可的事?”

    “……是。”

    林寒双臂一震,挣脱了身后影卫的钳制,将地上的剑拾起,递给他的主人:

    “事已至此,属下已无话可说。若主人念着属下多年的追随,就请主人给属下留个全尸。请您……动手吧。”

    “…………”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杀了林寒。

    裴年晟看着这人的面色,他不敢相信,为什么自己已经近乎失态,而林寒却还可以这么安静。仿佛……

    “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林寒如死水一般的面色终于动了动,慢慢浮上了一丝绝望。

    “……是。已是多苟活了数年,惭愧。”

    裴年晟依旧没有接过他的剑。他重重地长叹一声,仰头看着宫殿的华丽繁复的屋顶。

    “林寒,我问你,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十一年。”

    此言一出,周围的影卫人人面色肃穆,静可闻针。

    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以后的影卫职权会有什么样的变动,林寒,依旧是他们所有人里跟着主人时间最长的那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从少年时期跟着主人一路走来的。

    所有的影卫都知道,他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无可撼动。

    “好,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林寒,从你跟我至今,这十一年来,除了你隐瞒的这件事以外——你可曾做过对不起我、对不起这江山百姓的事情?”

    话音刚落,林寒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扭曲而复杂,甚至有一闪而过的愧疚。裴年晟看到他的眼神便心中咯噔一下,本以为他也许要自认一些背叛过他的事,谁知林寒摇了摇头:

    “不曾。”

    裴年晟在心中暗中松了一大口气。

    “……我信你。”

    他犹记自己是一国之君,即便他再怎么震惊,林寒的事到底是不涉国本,也只能压后处理。他终究是对着殿中的影卫下了最后的命令:

    “给他喂气滞丹。”

    ——此药会将人丹田中的内力全部封于经脉之中,无法再动用,服了此药之后便如不会武功的常人一般。

    “搜身,卸掉他身上所有的武器和尖锐之物、金属,也不要留所有的药品。”

    “是。”

    两个影卫先上前把林寒的外袍卸掉,解下了他那把代表影卫统领权柄之剑的剑鞘捧给裴年晟。随后便开始将他身上的影卫随身物件,一件一件地搜出来。

    林寒很顺从,没有再反抗,平静地接受了这所有的一切。

    裴年晟看在眼里,忽觉胸口一阵巨大的疼痛袭来,闷得他几乎喘不动气。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他最信任的人,没有林寒的相助,他裴年晟走不到现在。他曾在心中发誓,要让这个在最困难时期辅佐他的功臣得以善终。在朝务繁忙的间歇,他也曾短暂地幻想过林寒顺利卸任之后的两个人的清闲时光。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即将成为阶下囚。

    本不该是这样的……林寒……你为什么……

    影卫搜身完毕,开始用特制的铁索将他双手缚住,裴年晟不忍再看,转过了身去。

    “把他先关到……后殿去。看住他别让他逃跑即可,其余的,等我处理完事情再论。”

    “是。”

    ………………

    裴年晟听得他们带着林寒离开的脚步声,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找回自己的神智。毕竟多年来练就的养气功夫已是十分了得,即便今日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砸懵,依然尚存着一丝理智。

    他勉强让自己不去想林寒的事,冷静了下来,唤来剩余在宫中的几个影卫副领和执事,开始一条一条地下令:

    “你们应该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了。林寒暂时无法行使统领职责,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事情你们直接与我对接。”

    “是。”

    在场所有的影卫心中都是一凛——

    陛下没有指定新的影卫统领,连暂代统领的都没有。林寒的那把佩剑依然在陛下手里,没有转交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第二,宫里剩下的影卫派出一半,在京城附近搜索邵岩的踪迹。另外现在马上去裕王府,请我哥哥派出影卫协助搜查。他武功高强,只靠你们不一定能找得到。”

    “告诉他们,邵岩身上的携带的一个长条玉匣,非常重要,务必找到带回,且不准开启。另外邵岩此人……抓活的。”

    “是,属下领命。”

    两个影卫飞快离去,分别去通知。

    “第三,拿我手谕传令九门提督封锁京城,明日早朝暂停一日,城中所有人皆不准随意走动。命禁卫统领地毯式巡逻内外城所有街巷,至少要逼得他落脚有困难。”

    “第四,明天福安门的美食大赛即刻叫停,不准出现任何围观聚集的现象。”

    邵岩此次前来,既然既不谋财也不害命,那么他的目的可选范围也就廖廖几个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个玉匣……

    “是。”

    安排完所有可以安排的事项,剩下的,也只能看他运气如何了。

    挥退所有的近侍,裴年晟疲惫地闭上眼睛,唤出自己的金手指系统来。

    他直到现在才顾得上使用这个系统,查看这个他已经数年没用过的功能了——御下之术,人心拿捏,他已游刃有余不需借助外物。

    然而现在……

    他看了一下影卫一栏里的林寒的名字,下面的忠诚度条依然是满满当当的绿色,旁边写着数值:100。

    裴年晟心中又是一痛。

    所以为什么……

    ……………

    却说邵岩计划得手,逃出这紫禁城的重重宫墙,向着城外飞奔而去。

    他听得身后隐约有影卫追来的声音,然而无论是轻身功夫还是内息绵长,这些影卫都与他相去甚远,所以渐渐地便将他们甩得不知踪影。

    想和你们祖师爷斗,还差了很多火候啊!让你们在城里乱转去吧。

    邵岩如是想着,人已跃出京城的城墙,继续向着城西行进。京城西边郊区以外就是山,进了山那便真是一万个人来都再也没法找到他了。

    一柱香后他便已到山脚,见暂时安全,入山林前便稍微停了停。借着月光,打开了怀中的玉匣。

    他看罢玉匣内的东西,皱眉恨恨地说了一声:

    “果然如此……裴年晟!”

    待他看罢,将玉匣收好,正准备往山中去时,面前却忽然落下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怀中抱着一柄淡白色几乎看不到的长剑,身后的斗篷随风烈烈而起。周身内力流转,就这么简简单单一站,他却找不到分毫破绽。

    邵岩心中一凛:

    “——楼夜锋!”

    只见他转过身来,抱剑浅浅一揖:

    “不错,正是徒儿。多年不见,师父风采更胜往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写这章的时候,我自己写得心好痛。

    ————————

    第173章

    6.尘埃踏遍长安道, 风过天涯

    彼时明月高悬,山风凛冽。当世可以说是武功最高的两个人相对而立。

    邵岩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这人,心中有些不妙:楼夜锋显见是一直紧随他的身后过来的, 他自以为甩开了所有的影卫,但他竟全然没有发觉楼夜锋的存在。

    他这个当年最不喜欢的徒弟……不得不承认,天资卓绝, 世无敌手。当年楼夜锋武功大成,他就已经不敢直面其锋。现下他虽有了新的机缘,也依旧不可小觑他。

    邵岩忍不住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楼夜锋倒也不急着就动手——拖的时间越久,其他影卫搜过来的可能性就越大。是以他施施然反问道:

    “我听闻师父喜欢与人做买卖, 不如就按师父和裴年祯做的那样,来做笔买卖。如今我也有一个问题, 还望师父解惑。”

    邵岩对他打的什么算盘心知肚明, 然而除了楼夜锋以外, 别人他也不惧。此处离京城已经数十里,影卫数量不多, 他不觉得楼夜锋拖这一会儿就能真的有人找过来。

    “念在往日师徒之情,你问罢。”

    “林寒的身世,究竟有什么蹊跷?”

    邵岩闻言,忽然一阵大笑:

    “好徒弟啊好徒弟,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如此多管闲事。你若问这个, 这买卖可是亏本了。因为——我不知道。”

    楼夜锋心中一紧。

    “你应该记得,他与你同年出影卫营,然而却非同年入营, 他比你来得晚。刚来时行为诡秘, 我只知道他身份有异, 想要进一步查探之时却被人挡了,所以我也不知详细。”

    “——我只是诈他一诈,谁知他真的急了呢,哈!他多半是自己心里有鬼,这可不能怪为师罢!”

    楼夜锋紧紧地抿着唇看他,似乎在判断他所言真假。

    “那下面,该我问你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追过来的?”

    楼夜锋轻笑一声: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打几日前我就每晚进宫去遛个弯,从林寒的手下那里看点儿现成的情报。”

    “至于今天么,我在你入清晏宫之前,就已经在那儿了。你把林寒诈到跳反就跑了,我知道他们都追不上你,那自然只能自己跟出来了。”

    “所以,你誓要拦我?”

    “不错。念在师徒之情……把玉匣交出来,我放你走。”

    邵岩冷眼看着自己这个最不喜欢的徒弟,同时也是武功最高的徒弟。他对这个徒弟的心性如何,还是有七八分了解的:

    “你以为我会信么……玉匣里的东西我已看过,若你已经猜到是何物了,那你们果然是沆瀣一气。届时无论我交或不交,你都不会留我性命的。”

    楼夜锋依然神色淡淡:

    “师父还是那么敏锐,徒弟佩服。”

    “……既然没什么旧可叙了,那就拔剑吧!也让我见识见识你主人赐你的无影剑。”

    “正要让师父指点一下。”

    邵岩只剩独臂,左臂反手将长剑出鞘,忽然冷哼一声,语带嘲讽:

    “真自信啊……楼夜锋,如今你心有牵绊,杀意早就不复以前,真以为光凭功力就能杀我?”

    剑影骤起,一柄沉浸着经年风霜的精铁利剑和淡色的无影剑招式相交,倏忽间已走了十数个回合。

    “楼夜锋啊楼夜锋,剑客没有了剑心,你拿什么赢我?你今天死在这,就当是为师教你的最后一课吧,我等着看你那主人哭着来给你收尸。”

    楼夜锋目光微凝,剑锋一滞。

    经验丰富如他,交战之时当然不会中敌人的分心之计。但自己心境上的破绽,他自己亦不是不知道。

    邵岩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弱点。

    ——心有牵挂,被爱所束,剑意有损决绝,临战变招之间的决断就易生变。

    但……

    “我不试试,怎么能知道赢不了你呢?何况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

    却说这边王府中,裴年钰本已安寝入眠。这几日他虽然知道邵岩在外可能要搞些什么事,但他很信任自己的弟弟,便也没多关注。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认为若是连裴年晟都没法处理的事情,他再关注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不去添乱为好。

    是以他这几日心情还不错,白天和裴年祯、何琰君八卦一下厨艺大赛,讨论一下百花齐放、层出不穷的菜品脑洞。晚上照例搂着自家夜锋,睡得还挺香——他并没发现夜锋每晚都偷偷跑了出去这件事。

    直到今晚,他刚睡下不久,忽然被何岐叫醒了。

    何岐是收到了来自皇宫里的影卫的传讯——宫中生变,让邵岩跑了,他们人手不足,请求王府影卫协查搜索。

    本来若只是派手下出去干活这件事,何岐身为统领也能直接做主了。但另有一条裴年晟的亲笔密令,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裕王亲启。

    何岐没得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去把自己的主人半夜叫醒。

    可怜的何大统领推着自家主人的被窝,疯狂地摇晃才把主人喊醒。

    裴年钰从被窝里直起身来,揉搓了一下自己脸庞上的起床怨气,睡眼惺忪看着何岐。

    “老何你干啥啊……”

    何岐把事情简要地叙述了一遍,将密令字条递给他。

    裴年钰展开一看,里面是小晟的字迹,非常潦草,显得很匆忙:

    【邵岩从先帝寝宫里打开机关,取走了一个长方形的玉匣,我猜可能是那个东西。快派人拦住他。】

    裴年钰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子就全醒了。

    那东西……他实在没法想象万一让他跑了的后果。这可是小晟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江山国本,百姓军民好不容易安生了两三年,刚刚恢复了些元气。

    但这事,何岐不知道,还是得让老楼去办。

    然而当他下意识地把手往身旁的被窝一里一伸,却发现床铺是空的。

    “……老楼呢?”

    何岐缩了缩脑袋,活像个鹌鹑:

    “他方才说他要出去一趟,让我保护主人……”

    裴年钰瞬间心率飙升,血压窜上脑门。

    “楼夜锋!!!!!!”

    这么多年一起走来,裴年钰太了解他了:

    楼夜锋向来喜欢让所有的事情尽在自己掌控之中,所以他肯定偷偷去宫里围观了,现下林寒那边不知为何又出了篓子,他必定是第一时间去补救了。

    然而……林寒和那么多影卫都没能拦住邵岩,他师父这武功是有多高?楼夜锋就这么去跟他放对?

    裴年钰一下子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胆大包天楼夜锋,胆大包天……等老楼回来,他一定要……要……

    等个屁!不等了!

    裴年钰刷地掀开被子翻身从床榻直接跳了下来。一边抓起旁边衣架上挂着的外袍往身上一披,腰带胡乱一系,一边安排道:

    “让绛雪自己去宫中跟着小晟,以防宫中力量空虚,被邵岩杀个回马枪。留连霄和一组影卫看家,其余所有影卫都派出去找邵岩,如果中途遇到夜锋就去支援他!”

    “另外,老何,你火速带着我大哥在城里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不要露踪迹,不要被人找到,保证他的安全。”

    何岐一怔:“主人?”

    裴年钰扯过桌上的发带,匆匆将自己散乱的青丝随便扎起不妨碍活动。一边对何岐道:

    “……我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原委,我还不确定他拿走的东西是不是我猜的那样。但邵岩有可能会挟持裴年祯,用他的身份做一些什么。”

    “我不确定,但总之你必须先带他走,别留在王府。万一他真的来找裴年祯,王府所有人都会有危险,连霄会没命的。”

    何岐没应。

    说话间裴年钰已简单穿戴完毕,随手拿起枕边的武器折扇,束于腰间,迈出了门去。

    何岐一个闪身拦住他:

    “主人!您要去哪?”

    “我去找老楼。”

    何岐刷地跪了下来:

    “主人请切勿轻举妄动,若您出了半点意外,属下万死莫赎。”

    裴年钰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老何也倔,真倔起来跟老楼不分上下。他也知道他的命令有多离谱——危机当头,让自己的影卫统领丢下主人,去保护他的发小。

    但他不能跟何岐来硬的,否则老何较真起来,他恐怕会伤到老何。

    裴年钰伸手握住何岐的肩膀,那手掌温暖坚定而有力。

    “——何岐,你主人是有武功的,不是躲在府里只会吃吃喝喝遇事等着别人保护。这件事真的很重要,不然老楼不会这么追出去。去吧,我若有危险会发信号的。”

    何岐没辙。面对一意孤行的主人他可以死谏,然而面对温柔的主人,他束手无策。

    “……是,属下领命。”

    他眼睁睁看着主人运起轻功飞去,一边派一部分影卫们按分队出城搜索,另一部分跟上主人……虽然他知道以主人的内力绵长,这群家伙多半是跟不上的。

    …………

    裴年钰飞身出府,站在京城最高处环顾四下,尚无法确定楼夜锋的去向。心念电转间却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去了皇宫。

    他以绝高的轻功飞快绕着宫墙半圈,习惯了分辨各种味道的鼻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栀子淡香。

    那是他昨日才试做好的新的屋中熏香,结果做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成品翻了车,被楼夜锋吐槽是不是有些浓了。

    ——却在这时帮了大忙。

    虽不见得准确,但这恐怕是唯一的希望了。

    裴年钰抬头看着城边一轮圆月,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杀意,但依然顺着那极淡极淡的残留栀子香气的方向追了出去。

    …………

    城西的山中。

    彼时楼夜锋和邵岩二人已过了三百余招,一个边打边往山里逃,一个绝不肯放,招式咬得死紧。

    战至中途,二人已行到在半山腰,远处的京城越来越遥远模糊。

    楼夜锋招式愈见吃力。他虽武功全失之后又修了回来,甚至内力还更进一步。然而三年王府中的生活,到底比他师父这些年在江湖中漂泊少了经验的积累。

    何况……他这师父还不知从哪新学了一身诡异功夫,以不及他高的内力,发挥出来的招式威力却远胜于他。

    多亏他今日带了无影剑出来,仗着兵器特异,方才能和他打得不分上下。

    就在二人僵持许久,楼夜锋渐觉不敌时,忽听得邵岩望向楼夜锋的身后,开口惊异道:

    “你主人怎地来了?如此自不量力!”

    谁知裴年钰并不在楼夜锋的身后,反而在邵岩身后数尺的树梢上。

    他尾随楼夜锋的踪迹至此,进山后一路只从树梢上过,两人酣战中皆未抬头看树顶,加之风吹动树枝的声音掩盖,是以都没有发现他。

    裴年钰方才寻得了正在打斗中的二人,怕让楼夜锋分心,他根本不敢出声。虽知城外这个方向也许有他的或者小晟的其他影卫,但亦不敢发信号烟花引起邵岩的注意。

    于是他干脆找了个枝叶茂密的树藏了起来,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正在他拼命回想着楼夜锋教给他的所有隐藏踪迹的内力吐息要领之时,却听得邵岩对楼夜锋说——你主人在你身后?

    可我明明在你俩头顶上啊!

    裴年钰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

    ——不对,他使诈!!

    果然楼夜锋听到这话大惊,心道他现下尚且不敌,若是要分神保护主人便更难了……

    高手过招哪容得分心,便是楼夜锋心神恍惚的这一瞬间,剑招涩滞。邵岩直入中宫,一掌打在了他的胸口,将他击飞出去。

    邵岩知道自己这一掌必将他重伤,楼夜锋已无力再追踪他。但,成熟的影卫做事向来斩草除根……

    他走上前看着已倒在地上,口中涌出鲜血的楼夜锋,目光平静而悲悯:

    “好徒儿,武功不错,唯独不必要的感情太多了……”

    裴年钰眼见他提剑要刺,心中大急,运起全身的内力,折扇机关中锋刃出鞘。银白的温柔月光中,一道天青色的人影从树梢上直扑而下:

    “你去死吧——!”

    邵岩一惊,方待转身,然而鏖战一夜早已内力枯竭,裴年钰又是抱着必杀的强烈念头。

    还没等他从放松的心神中反应过来,只觉后背一痛,一柄薄薄的尖刃刺入了他的后心。刃上的麻药瞬间窜入四肢百骸,再也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老楼用自己70%的血条耗空了敌人99%的蓝条,阿钰补了一刀收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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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4章

    7.送归客, 寒山一声钟起

    裴年钰没想到竟然一招就成功了,等看到邵岩因为麻药的作用缓缓倒下的时候,他的心脏兀自还在狂跳着, 仍然没能从方才极度的紧张中缓过劲来。

    其实他刚才那一瞬间什么也没有想。

    他没有想自己是不是敌得过这般高手,也没有想自己学的三脚猫武功还记得多少。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夜锋。

    裴年钰惊魂未定,转头先看了下楼夜锋:

    “夜锋, 你伤得如何?”

    楼夜锋也没想到主人竟真的寻了过来,还把自己从剑下救了出来。然而转念一想,他可是偷偷跑出来的………怕主人担忧,他连忙道:

    “受了些内伤, 内力用尽了而已,不妨事。”

    而彼时邵岩倒在地上之后, 方才看清了背后出手偷袭之人的面貌:

    “你……裴年钰……”

    裴年钰见他已知自己身份, 甚至看了玉匣里的东西后, 依然只呼己名,便心知他对自己的身份恐怕毫不承认。他便也摆出一身的架势, 一挥袖道:

    “不错,正是本王。”

    邵岩所受的伤在后心,然而裴年钰的折扇机关中的锋刃毕竟短而薄,伤口并不太大。他倒在地上, 感受着体内的血液和温度正在缓缓离自己而去。

    “你竟然会……来救你的……影卫…!你这点武功……为什么不惧……我……”

    裴年钰走上前去, 居高临下, 看着倒在地上的邵岩。这个断臂的中年武人,衣裳简朴,头发夹杂着几绺花白, 面色风霜。

    他似乎很困惑。

    他似乎没法理解裴年钰为什么以亲王之尊, 会为了一个影卫, 冒着生命危险来跟他动手——即使这个影卫是他的枕边人。

    但……这本不值得……

    裴年钰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轻声道:

    “——因为我要救他,我爱他命视如己命。”

    “——我本不想伤你性命,但你方才要杀他,我便杀你。”

    邵岩的面容一瞬间变得极为扭曲,双目中迸发出一道惊人的恨意:

    “你!怎么可以……对影卫……!”

    裴年钰看着这个因为情绪激动而血流更快的将死之人,忽然感觉他很可怜,也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对他而言有多么过分——

    作为一个影卫,所有来自主人的温柔、关爱,重视,和……爱,都是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裴年钰避开他的目光,叹道:

    “他既然对你不好,你都已经逃离了他的魔掌,为何时隔多年又要回来呢?”

    邵岩怒极,试图大声嘶吼着,然而那声音在裴年钰听来已经极为虚弱:

    “你竟敢妄议…先帝……主人对我……没有不好!是我……违逆主人,伤了主人的心……到死我都是他最信任的影卫!否则主人也不会……把如此重任托付于我手……”

    裴年钰摇摇头,戳破了他的妄想:

    “可这根本就是一个你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裴年晟根基已稳,我亦不愿龙袍加身,你就算拿到传位的遗诏又能如何?”

    邵岩“呵呵”笑了两声,嘶哑的嗓音极为难听:

    “我见废太子和你的关系……我就知你不欲坐这皇位。果然……你兄弟二人……沆瀣一气……当年裴年晟继位的圣旨恐怕也是……”

    裴年钰点了点头:

    “没错,是我所写。你主人交给我的那份遗诏早已付之一炬,我却没想到他并不信我,还留了第二份。”

    邵岩艰难地摇了摇头:

    “主人不是……不信你,是不信裴年晟……怕裴年晟……篡你的位……呵……”

    裴年钰心道,他这个便宜爹还真未必全心信任他,晚年的时候,前面三个皇子都圈的圈死的死还有一个流放了。他传位给裴年钰是真的喜欢裴年钰么?

    是因为没办法,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先帝只是没想到,这世界上竟还有人连送到手的皇位都不肯坐罢了。

    “裴年晟…!这个坏种……先帝晚年心性易怒……气血两亏……就是他劝先帝服了道家"仙丹"……”

    裴年钰脸色一下子就极冷。

    当年他们二人在宫中被卷入的这些争斗再怎么艰难,裴年晟也绝不可能用这种下作手段去对先帝做些什么。甚至说裴年晟手握系统,他更没必要做这种万一留下痕迹被查到就大祸临头的事。

    他愤愤地踢了地上这人一脚:

    “你说是他做的,证据何在?”

    “……”

    邵岩语塞,答不上来。

    楼夜锋适时接话:

    “师父,你在宫中的御膳房和太医院查了那许久,为何就是不肯相信,那仙丹是你主人自己要服的?”

    邵岩对楼夜锋的质问恍若未闻,装作听不见一般:

    “我本想…若你和废太子皆不肯配合……我最少也要将那遗诏公之于众,让裴年晟这皇位坐不稳,让他被士林民意群起而攻之……也算了了先帝最后的……嘱托……”

    裴年钰听他说着,背后一层冷汗浸透重衣。

    他说的没错。

    只靠邵岩自己,想要让这皇位换人是不可能的,然而单单把遗诏的内容宣扬得人尽皆知还是不难的——毕竟背后有一个江湖门派在支持他。

    但就是这样的成本极小、破坏力巨大的事情,堪称损人不利己。真让他干出这事来,裴年晟恐怕又得焦头烂额一阵子,去处理这毫无意义的麻烦了。

    他弟弟当然不会因为一条流言就坐不稳皇位,但这种事情若真的放任不管,恐被有心人利用,酿成更大的麻烦。万一酿成刀兵之祸,不知又有多少兵卒会丧命于这片土地——仅仅是因为先帝一道圣旨。

    裴年钰顿时心中庆幸楼夜锋当机立断追着他过来。这种人多放跑一天,要弥补的代价都是巨大的。

    “奈何我功亏一篑………还好临走前去了裴年晟一个左膀右臂,让他也尝尝……失去影首的滋味……哈哈哈!”

    裴年钰尚不知道他对林寒做了什么,闻言一惊,然而楼夜锋摇了摇头,以目光示意他稍后再解释。

    裴年钰只好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原先裴年钰听了邵岩的过往,对他还颇为心疼。然而今日至此,对这人再无任何同情之意:

    “你只为完成你主人的遗命,就没半点考虑过你若成事后,这江山百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丧命么!”

    邵岩此时已经濒死,目光渐渐涣散,喃喃出声道:

    “这是裴年晟的江山……不是我主人的……江山……”

    裴年钰彻底无话可说,气得要命,眼中冰寒一片:

    “很好,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邵岩缓缓地将目光转了过来,那双苍老的黑色眸子已经失去了焦点。

    “裕王……求你……在先帝的……影卫名册上……把我的名字……添、添回去……”

    裴年钰一瞬间心情极为复杂。

    “……好,我答应你。”

    邵岩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抹感激之色。

    “给我个……痛快吧……”

    裴年钰指间扇刃弹出。

    楼夜锋从一旁艰难地站起,将无影剑提在手里:

    “主人,让我来吧。”

    裴年钰一手制止住他,另一只拿扇的手已手起刃落。

    这位先帝的影首,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楼夜锋惊讶地看着主人,那把贵重的扇子第一次真正染上鲜血。

    “……主人,为什么?”

    裴年钰转身看着他,目光中万千光彩流转。

    “因为你说过,他于你有师徒之恩。”

    “主人我……”

    楼夜锋忽然眼眶一红。

    他那从没做过这种事的主人,竟然为了怕他担上弑师的愧疚,选择了替他动手。

    裴年钰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比楼夜锋因为内伤而冰凉的手要热很多。

    “没什么。以前那么多年里,都是你为我做这些。若有罪孽,如今便一起分担罢——将来死后下地狱才好一起走。”

    楼夜锋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其实裴年钰平日里也不会这么个说话的,偏生今日亲眼见到以往以为天下无敌的楼夜锋差点死了,如此这般变故,难免让裴年钰后怕失却之痛。

    他拥住楼夜锋,将自己的内力缓缓渡了过去。他二人内力本就同出一源,甚至干脆就同出楼夜锋自己的身体,倒是对于疗伤效果更好些。

    楼夜锋一边借用主人的内力将伤势暂时压制住,一边将宫中发生的事情转述了一遍。

    “属下在他跑了之后就追出来了,后面的事便没能看到。不过以我猜测,林寒并无真正谋逆之心,也不敢反抗陛下,恐怕多半是被……”

    “暂时关起来了。待我回去处理完这些事,我再去问问小晟怎么回事吧。”

    楼夜锋将内伤简单处理了一下,站起身来。裴年钰则是取了邵岩身上从拿走的玉匣和手记,道:

    “天寒地冻的,先回府吧,这里让影卫来处理。”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号烟花,运足了内力将他扬上天空,随后爆开一蓬绿色的符号。

    绿色,代表安全,来此汇合之意。

    他握着楼夜锋的臂膀,刚准备与他相携下山,就听得远处有人轻功奔来,听起来有十数个左右。

    裴年钰以为是自己的影卫,不以为意,谁知这些人到了跟前他才发现——是小晟的影卫,他不认识。

    为首的一个上前一步:

    “属下参见裕王殿下,还请殿下指明逆贼邵岩的所在。”

    “邵岩意图谋反,颠覆皇位,已被本王就地格杀了。”

    那影卫身形顿时一滞——来时他们主人的命令可是“抓活的”,盖因还要审问他关于林寒的事情。谁知却被裕王给杀了,若是从此林寒的事情死无对证……

    他想了想,又道:

    “那还请王爷交出邵岩所窃玉匣。”

    裴年钰摇头:

    “事关重大,我不能给你。”

    他心道若是林寒在此,他当然可以交给林寒,但这人,不行。他信不过。

    谁知那影卫语气竟强硬了三分:

    “主人亲命属下,火速将重要物品护送回宫,还望殿下不要让属下为难!”

    裴年钰看着这个看似恭敬的御影卫,目光瞬间凝结,冷笑了一声:

    “你们统领这才刚出事多久,就开始抢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钰钰只是感情上头了所以说了肉麻的话,等他回去之后就会想起来老楼偷跑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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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5章

    8.不断贪嗔不离垢, 从来蒙昧

    那影卫听得裕王一个抢功的大帽子扣下来,不由得动摇了一下。

    他看着面前这个宽袍广袖的青年,面色从容, 发丝随意地用系着,然而手上的折扇扇骨中却有鲜血滴落下来。

    影卫心中一凛,终于意识到这个人与他先前出任务时所面对的朝堂众卿是不一样的。

    影卫代天子执行权力, 所到之处无人敢不服,敢反抗影卫者基本都已经死了。然而对于这位王爷来说……似乎从来也没有什么后果。

    他只得退让了一步:

    “事情紧急,那还请王爷与属下同行,回宫觐见陛下。”

    裴年钰却不准备放过他, 看着这个面生的影卫,笑眯眯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现下居何职位?”

    没错, 裴年钰就差在脸上明晃晃地写上“待会儿我要去给你主人告状”了。

    那影卫一阵纠结, 心知即便他不说,陛下最后也是能知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属下副统领江槐。”

    裴年钰一甩扇子:

    “江槐是吧, 我们自会回宫,你不必多问,你只管去那边把他尸体收了。”

    江槐顿时明白,若他继续跟王爷较真, 恐怕难免到之后被告状。若他不再插手, 把邵岩的尸首拿回, 也算是能显出来“此行办了事”了。

    “……是,属下明白了。殿下可否需要几个影卫保护?”

    “那倒不必了,逆贼已伏诛, 目前暂无危险。”

    “是。”

    楼夜锋在一旁看着气定神闲的主人, 只觉今日的主人似乎比之前有了些不一样。

    好像……更强硬了些。是因为今日亲自动了手的缘故么?

    倒是个好事。

    那副统领挥挥手, 指挥下属的影卫去办事,裴年钰直接拽起楼夜锋,运起轻功下了山。

    到得山脚,他觉手中楼夜锋的手掌还是偏凉,停下来帮楼夜锋把斗篷又裹紧了些。问道:

    “要不你先回府里养伤?我自己也无妨的。”

    裴年钰摆出一副“老子是武林高手老子很牛逼”的架势。

    “若你不放心,待会儿进了城我让影卫们过来也就是了。”

    楼夜锋摇摇头:

    “先去宫里吧,不差这一会儿了。”

    “……好吧。”

    ………………

    进城之后裴年钰又召来自己的影卫,命他们稍作警戒的同时收缩人手,让所有人回王府——简而言之就是,没事的回家睡觉吧。

    随后二人进宫,内书房中裴年晟点了灯批奏折,彻夜未眠,等着手下回信。

    谁知却等来了这二人。

    “你们是怎么……”

    然而裴年钰却更惊讶:因为他竟然看到裴年祯也在此处,找了个太师椅,正坐着打盹——倒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离那堆奏折八百米远。

    裴年钰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随即转头问道:

    “你怎么在这!”

    裴年祯苦笑:“不是你让何岐半夜把我薅醒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的么?”

    裴年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合着老何认为的“绝对安全的地方”是裴年晟的御书房?

    他和楼夜锋相视了一下。

    裴年钰想的是老何简直思路清奇,就没觉得裴年祯坐在这个不属于他的皇宫里浑身尴尬吗。而楼夜锋想的则是——老何这藏人的地方倒决计不是邵岩能想到的。

    倒不如说他跟林寒二人,多少都会被自己师父掌握一些心思。换作何岐,反而不会中他的套路。

    “那我家老何上哪去了?”

    裴年祯正待回答,却听得门外一道声音:

    “来了来了,属下在此。”

    何岐飞快地闪身进来,解释道:

    “我带着他进宫,去和陛下的影卫做了一些必有的手续。”

    裴年钰点了点头,将那两样东西掏了出来。

    何岐见状,便拉着裴年祯准备离开这屋,却被裴年钰制止了。

    “让你们看了也无妨,早晚要告诉你的。何况这东西……一会儿看过便销毁了,你们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信。”

    何岐点点头,见楼夜锋似有伤在身,便主动上前接过了玉匣。照例将所有机关检查过后才伸手打开。

    玉匣开启的一瞬间,只见内里金丝闪烁,果然是一卷明黄的圣旨。

    裴年祯面色微变:“这……”

    裴年钰叹了口气。

    裴年晟冷哼一声,伸手拿出来那卷圣旨,一抖展开。随意扫了一眼道:

    “……果然如此,跟你那传位诏书一样。只不过另多加了一句——若裴年晟有篡位之心,任何人可杀之。”

    裴年祯在旁偷偷看着,听了这兄弟俩的对话,忍不住“嘶”了一声。

    裴年钰斜觑他一眼:“你看你那德行,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裴年晟愤愤地把那遗诏拍在桌子上,震得台面上的砚台都跳了一下。

    “你说他写这个是有什么毛病?若我哥哥好好的在位上,这遗诏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若我已得了这皇位,单凭这一张遗诏又能做什么。兵防大权皆在我手,这遗诏不就是一张废纸?除了到处散播会引得民心不稳以外,又有何用?”

    “然若真的江山动荡,又有什么好处了。他躺在这阴曹地府,就乐见其成了?

    裴年祯摇摇头:

    “看来你们俩那时只顾着防备他了,对他的心思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根本不在乎留下这遗诏会有什么后果。唯恐天下不乱么,倒真的有点。若得位的是你,他巴不得用一张废纸,给你找许多不得不处理的麻烦。”

    “……因为他是真的不怎么喜欢你。”

    裴年晟脸黑了:

    “就单凭不喜欢我这种理由,竟全然不管这朝局稳定了么?”

    裴年钰摆摆手,一锤定音:

    “所以说,他就是个神经病。”

    裴年祯做了这许多年太子,在这个爹手下隐忍着谨言慎行了许多年,议论父皇之过之类的事,那是想都别想。

    没想到一朝政敌上了位,反而变成了这般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情形,便实在是没忍住跟着附和了一句:

    “他这皇帝当得……就是很不怎么样。”

    …………

    裴年钰又展开那本薄薄的纸笺手记。

    “是他亲笔没错。唉,这内容……算了我来念一念吧。”

    “影卫统领邵岩亲启:

    你见此封信之时,朕必已不在人世。三年前朕行事糊涂,因痛失爱子之事,多见猜疑,终将你逼离京城。

    然日易时移,朕时常回想,是他谋逆在先,朕本不该迁怒于你。如今再无如你般知心顺遂之人常伴身侧,朕多悔矣。

    岩,你若得见此信,可见朕赐予你那木雕你并未丢弃。你离京匆忙之时仍携着此物,朕便猜你心中究竟对朕难以割舍。

    若你肯应,便替朕去做最后一件事吧——朕虽传位给钰,然钰心性过于宽厚仁慈,若无人窥伺皇位,当可作太平之君,仁政爱民。若有人觊觎,则恐难掌大位。

    晟与钰虽同出一母,然晟面相阴狠,心机深不可测。若晟以小人行径篡夺皇位,请代朕将真正之君昭告天下……”

    裴年钰读完,将那手记缓缓放下。

    裴年祯愣了一下,忍不住猜测道:

    “没想到他临死前居然还能承认了他做错的事,倒也是十分难得了,他向来是死不认错的。可见他到底还是爱重他这位影卫统领的……”

    何岐问道:

    “所以邵岩这是看了先帝遗书,又对先帝感念备至,才非得要做这事不可?这……是不是有些执念过重了。”

    裴年钰摇摇头,有些生气地看着这两个人,一拍桌子:

    “不!你们怎么不懂呢!他如果真的晚年临死前想起邵岩的好来了,绝不会留下这样一封信!”

    他转头看了看楼夜锋,又道:

    “如果是我的话。我临死前若愧疚于有负于这位影卫功臣,他已经断臂离开,我只会盼他从此再也不要回宫、再也不要卷入这些事中才好。”

    “若他真的回来了,找到了这种藏起来的密信,我也只会在信上写——走!走得越远越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而绝不是为了这些可笑的执念,还继续利用他所剩无几的可怜的价值,让他去做这种任务。”

    “这信,分明就是催命符,不是悔过书……”

    一屋子的人俱静。

    半晌,裴年晟终于出声道:“所以他就是个渣滓。”

    裴年祯心神被震了半晌,直到裴年晟说话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兄弟二人,叹道:

    “你们……的确是大为不同的。”

    谁知楼夜锋却道:“也未尽然。师父这种影卫……能为主人的遗愿力尽而死,恐怕他未必觉得比不上安稳苟活一生。”

    裴年钰今晚已经累了,已没有多余的气可生了,疲惫道:

    “那就把他遗愿了了,把他名字添回去,再好生下葬了罢。”

    裴年晟点了点头,拿起遗诏和手记,放入火盆中付之一炬,再了无踪迹。

    裴年钰想再问问林寒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看了看他弟弟的脸色,终究还是暂且按下了念头。横竖现在威胁已除,林寒不至于再被迫节外生枝了。

    ……………

    终于将这些事处理完,已经是后半夜。众人还想补个觉,于是裴年钰楼夜锋、何岐裴年祯四个人一起结伴回了王府。

    他们倒是甩手走了个干净,唯独留了裴年晟在这深宫之中,而他此时方才意识到——怎么这屋子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裴年晟沉默了片刻,将手缓缓放在那堆已经批阅完的奏折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若在往日他处理政事到这个时辰,应该会有一个人把清淡可口的茶点,放一碟子在他手边的。点心也不拘什么花样口味,多半都是那个人自己定夺了。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其余的这些影卫和内侍,不能因这种小事打搅了陛下,却也不敢擅作主张。现下这桌子上,便总觉少了点什么。

    林寒……

    裴年晟忽亦觉疲累无比,转身去了后殿,沉默着就寝。

    而裴年钰回了府中之后,休息半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醒来后本觉心情不错,然而脑中将昨日事情过了一遍后,忽然拉下了脸来,把何岐唤了来。

    何岐见主人面色严肃,猜有重大事项要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裴年钰黑着脸:

    “你这楼教习不听命令,深夜擅离职守,你就没有半点说法?”

    何岐只觉一口黑锅从天而降,心道昨夜一回来就把人塞到自己卧房的,也不知道是谁呢?

    楼夜锋在旁亦怔了一下,哪想得到昨夜言之凿凿“我视他命如己命”的主人,这回来就要发作,翻脸不认人。

    然而毕竟楼夜锋理亏在先,何况昨夜又武力不敌,全赖主人救命,本就有些难以言说的愧疚。闻言只得苦笑一下,在裴年钰旁边跪了,温声道:

    “是,属下罪大恶极。请主人依规处置罢。”

    裴年钰“哼”了一声,秀美的脸庞扬起一道傲娇的弧度:

    “还不快把他关押起来,以待本王——好好审问?”

    何岐便只得做了一回恶人,亲自给楼夜锋关地牢里去了。

    临走倒还问了一句:“那……主人,是否还需要连霄给他开药?”

    裴年钰怒瞪他:“我有说不准他养伤吗?”

    何岐:“…………”

    得!我只负责把人关好,赶明儿他伤好了,你俩自己玩去吧!

    裴年钰一边让连霄去好生看看他的内伤,一边脑补了一万种各式各样的“审讯手段”。

    裴年钰这厢脑子里放了一整天的神奇小剧场,却尚不知自家弟弟经历着怎样的心惊肉跳。

    这日傍晚,裴年晟本在好生处理着奏折,然而突然有一影卫闯入殿中。

    裴年晟听完那影卫的急报,如遭雷击:

    “什么,你说林寒他自尽了?”

    “你们这么多人都看不好他,干什么吃的!”

    下首的影卫如坠冰窟,顶着帝王之威,勉强自己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回主人,发现的时候尚且不晚,救回来了。林……林统领午膳时用餐完少交了一只茶盏,而后趁影卫换班,打碎获得了碎瓷片……”

    碎瓷片……

    裴年晟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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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176章

    9.人去秋来, 尽意孤斟,宫漏沉沉夜

    裴年晟扪心自问,听到林寒自尽消息的那一瞬间, 他不是不害怕的。

    他至少到现在为止对林寒仅仅是生气而已,却从来没想过让他死。虽说昨日临敌之时忽然逆命,甚至差点酿成大祸, 然而裴年晟却潜意识地觉得这当然罪不该死。

    裴年晟“刷”地站起身来,一边向着后殿的方向走去,一边问那个前来传讯的影卫:

    “他偷藏茶盏?为什么去收餐具的影卫没有发现?”

    “回主人,此事乃手下影卫不慎。先前影卫将林统领身上所有影卫用于自尽的药物, 都已经收缴了。他又服了气滞丹,无法自断经脉。是属下失察, 只觉常见的自尽手段都已阻绝, 就没提防……”

    裴年晟差点给这影卫气笑了, 这什么脑子,笨成这样。化学手段都还记得防了, 就没想到还有这种简单粗暴的物理手段吗。

    也是怪他,平日里影卫们抓了什么人那都是直接扔进诏狱里的,当然也不会有用正经一套碟盘送餐这种待遇,所以平常人也没得自割血管的机会。

    他这次心软了这么一下, 让林寒暂时居住在后殿, 没想到就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裴年晟思虑重重, 转眼间来到了后殿。

    他方迈步进门,就看到两个影卫一左一右把他林寒按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且他的左手手腕处包扎着一圈白色的布, 上面渗出鲜红色的血迹。

    裴年晟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而他早已炼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 因此在旁人看来他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异常。

    裴年晟站定在林寒的面前, 居高临下地俯视,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林寒试图抬头看看他的主人,然而后颈被制住,却做不到。

    他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主人……”

    裴年晟眼神冷淡地看着他,随后挥了挥手:

    “你们都先出去吧。”

    在旁的影卫皆是一怔,方才去报信的那个影卫到底也是执事级别,闻言劝谏道:

    “主人,是否需要防范他暴起伤人。”

    裴年晟冷笑一声:

    “他用不出武功来,朕还不至于让他得手。负责收餐具的那个影卫,让他自己去领罚。”

    “是,属下领命,他现下已在理刑司了。请主人一切小心。”

    屋内几个负责看守的影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后殿。

    林寒终于暂时恢复了四肢的自由,缓缓跪正,向着裴年晟拜服下去:

    “……属下参见主人。”

    裴年晟伸手抓住他包扎了白布的那只手,上面的血迹十分新鲜,甚至还在缓缓渗出着血液。

    他的胸口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莫名的窒痛。如果……如果林寒不是被及时救了回来,那他现在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了。

    尸体么,无论他当皇帝之前还是之后,见得都不曾少了。

    然而林寒作为他最最亲近的人之一,辅佐他帮助他从艰难的时期走过来的近臣……他不曾设想过林寒会变成尸体这种结局。

    即便林寒做的是最危险的工作,好多次都带着一身伤回来,然而裴年晟就是莫名地相信,林寒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甚至还曾经打趣过他: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林寒你说你自己算哪种?”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是这样说的:“……属下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可为什么现下你又着急去阎王爷殿前报道了呢?

    裴年晟趁着四下无人,决定和他好好谈谈。

    他放开林寒的手腕,叹了口气,问道:

    “你就这么不想活?为什么。”

    林寒怔了一下。主人这语气中虽有怒意,却是克制了的,甚至有一丝怜惜。竟不像方才看起来的那么冷漠。

    他垂下头去,不带一丝感情:

    “主人若是知道了属下身份,亦不会让属下活着的,反倒还会气坏了您的身子。或早或晚的事,属下只是……提前了结罢了,也省的主人多挂心此事了。”

    裴年晟愣住了:

    “我不会让你活着?你不肯说,你怎知道我不会让你活着?”

    “……属下冒昧,因为属下自恃对主人有三分了解。”

    裴年晟只觉一股火气呼地一下子蹿上了脑门。

    不是,他这什么意思!因为对自己很了解所以觉得不会让他活着——

    这不就是变相说他心狠手辣?

    裴年晟恨恨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方才自己的冷静完全没了用。

    林寒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来:

    “属下果然又让您生气了……对不起,属下并非有意的……”

    裴年晟的气消了些。

    谁知林寒话锋一转:

    “属下如此没用,主人您何必强留着属下,在这碍您的眼呢。如今山河已定,几位副统领年轻敏锐,武功也日益精进,哪个都不比属下差。”

    “他们都能胜任这统领一职,主人您……已经不需要我了。属下向您保证,属下所隐瞒之处……无关江山社稷,您不问,就这么让属下带进棺材里去,也是无妨的。”

    裴年晟霍地转身,原地焦躁转了几步:

    “不需要你是吧?的确,没有你,你手下的影卫也能如常运转,但……”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但林寒对于他的意义……不止是他的影卫统领的位置啊……

    然而裴年晟向来特不喜欢矫情之人,故而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后,亦不愿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最后只得磨了磨牙,用尽力气说出来这辈子都没这么隐含情感的话:

    “——但是,林寒,平心而论我对你还算不错吧。难道你、你就……可以当这十年的情义不曾存在过,是吗?

    “只要是我不再需要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杀了干净——你林寒就是这么看待这十年君臣之谊的?”

    林寒怔住了。

    他设想主人会被他有意激怒,然后在一番权衡后认为他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从而顺理成章地把他处决。

    他的主人只需要动动手指召来一个影卫,他就会被拖出去,在处刑场上轻而易举地死去。从而轻而易举地将那个他不可见人的秘密,永远地带进地下,变成一抔黄土。

    但他没想到,他的主人却不肯舍弃一些东西。

    一些对于君王来说,没用的感情。

    他心中痛极,暗念主人您这又是何必呢,属下真的不值得您如此。

    而后他闭上了眼,再次拜了下去:

    “属下愧对主人多年栽培,请主人赐属下一死吧。”

    裴年晟气得七窍生烟:

    “我不答应,我就这么跟你耗着!我等你主动说出来的一天。朕可还年轻得很,我看谁能耗得过谁。”

    林寒抿了抿嘴唇:

    “……属下总会想办法让自己快些死的。”

    “你!”

    裴年晟终于没法再压住自己的火气,一脚踹了上去。

    他当然还用残存的理智让自己没有用内力,然而林寒现下亦是手无缚鸡之力,受了这盛怒的一脚之后只觉肋下剧痛。他没能稳住身形,倒在地上竟一时起不来。

    “你……”

    裴年晟见状又是愤怒又是心痛,一口银牙简直快要被他咬碎。

    他略悔自己不该情绪失控,踢他这一脚,又拉不下脸来去扶他。最后只得转身离开,临走前将门重重地摔了回去。

    谈判可以说完全失败了。

    裴年晟这辈子苦心经营,从幼年起就如履薄冰方才登上大位。这十几年间遇到的棘手难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先帝、兄弟、宫闱、朝臣、兵权、地方、财政……哪个不是殚精竭虑才处理好的。

    然而却从没有哪一个像林寒这般,像个刺猬一样,让他完全无处下手。

    无欲则刚。他拿一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求,只一心等死的人,能怎么办呢?

    裴年晟出得后殿,冷风扑面而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唤来附近的影卫,狠了很心道:

    “把林寒该关到哪就关哪去吧,这后殿内器物太多,即使没有那茶盏碎片,他扯根布条一样能自尽。看好他,务必杜绝他一切自绝的手段。”

    那影卫心中一凛。

    这便是正式要将林寒当获罪之人对待了,且不准他有一星半点的自由。

    “是,属下明白了。”

    影卫领命而去,不多时和同僚一起进了后殿的门。裴年晟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天空,听着屋内传来的铁锁缠绕声不绝于耳,只觉心中空落之极。

    ………………

    对裴年晟来说,心中没有着落的苦闷日子,又这么过去了一天。

    林寒被关进诏狱之后的第二天,有一个副统领前来请示裴年晟,林寒依旧死不开口,是否需要动刑。

    裴年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个副统领:

    “你们这些审讯手段,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你觉得用在他身上会有用吗?”

    “………属下失言。”

    还有一点他没说,以林寒的心性之坚韧,这所有的审讯手段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除了让他加速快些死以外,却决计撬不开他的嘴。

    这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裴年晟又叹了一口气。

    这几天他叹气的次数已经比一年加起来的都多了。

    …………………

    天气转凉,月升日落,晚间深秋的风渐渐如刀,无情而凌厉。

    裴年晟在渐渐寒冷的宫殿中又枯坐至深夜,试图用繁忙的工作,让自己忘掉身边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幻觉。

    而王府中的裴年钰则是看着屋外的秋风卷落叶,忽然想起了去年的此时此刻。

    也是这样的深秋之夜,那人以命相救,渡他蛊中之毒,事后还被老何误解要弑主,关在地牢一个多月,一番折腾下来,差点没命。

    他想着旧事,忽然一阵紧张。

    老楼如今也是受着不轻的内伤,那地牢中阴冷潮湿他是知道的。现下虽然绝不会有人向他动刑,但……今日天寒,那地牢中可没有厚厚的被褥和暖盆。

    老楼年纪也不轻了,万一伤上加病,他可该如何是好。

    裴年钰一旦开始这种惊惶的思路就再也停不下来,又哪里还记得昨日自己发誓要狠狠惩治一下他的决心?

    ——所以说陷于深爱中的人,多半都会有些犯贱的毛病。

    自己打自己脸的某王爷借着夜色,偷偷跑进了地牢,把人又偷偷地搬了回来。

    楼夜锋的地牢关押一日游体验卡就这么结束了。他坐在点着炭盆的屋子中,哭笑不得,心道主人您这又是何必。

    不过他到底感念主人这番心意,也对主人本来想对他干点什么的心思门儿清(但主人的意图泡汤了)。

    于是他便一再主动认错,把自己说得十恶不赦万死莫赎,温顺得如同大型犬一般,虽楼夜锋有伤在身暂时还不能开始“审讯”,倒也让裴年钰趁机小小地欺负了一把。

    品尝完了福利的裴年钰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日他方才睡醒,忽然接到了裴年晟的影卫传来的急信:

    “哥,请你速派几个信得过的影卫来宫里,接管看守林寒的任务。”

    第177章

    10.奈何领受, 春风一笑恩

    裴年钰捏着影卫传讯的字条,呆了一下。

    他之前想多问一嘴林寒的事是怎么了,然而他见裴年晟在处理政务太忙, 一直没顾得上。更何况他自觉小晟和他的影卫之间的事属于他们自己,他到底算外人了,不好插手。

    就像当初楼夜锋救他的时候, 小晟也没有对他的处置策略多说什么一样。

    所以现在……一定是小晟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了。

    裴年钰点点头,向那影卫道:

    “我知道了,你去回话吧,就说我同意了。正在点分派人手, 一会儿过去。”

    “是,属下告退。”

    裴年钰收起字条, 转身开始摇人。

    裴年晟说要的人是“信得过的影卫”, 而不是“武功好且经验丰富能看住他的影卫”, 裴年钰于是心中有了点数了。

    何岐这种重要职位上的人肯定是不能动的,几个女影卫在宫中行走办事不见得方便, 还可能被轻视。

    于是他叫来了连霄和付尘二人。Y。U。X。I。

    连霄是副统领之一,付尘也是有着执事级别的。只不过一个负责医治和药物,一个负责后勤供应。他们级别都不太低,在宫中不至于受御影卫的气。

    又因这二人平时没有固定守卫的职责, 暂时放下府里的事务, 问题也不是很大。老楼的内伤可以自己治, 他也可以每天做药膳。而付尘这种负责后勤发放的事务完全可以让何岐全兼了。

    他唤来了二人,将任务说了一下,稍作安排:

    “你们二人再各自选两个属下, 六个人负责看守, 也好轮换班次。再选两个腿脚快的机灵的, 专门负责往来跑腿送信。到了之后,一切听连副统领调动安排。”

    “是,属下明白。”

    连付二人领命。

    “你们现在速去选人。我会找小晟在宫里要个专门的住处给你们落脚休息用。事情紧急,日用物品和衣服就别带了,换班的时候随时回府里拿就行。带好随身药品和武器。”

    于是半个时辰后,裴年钰带着八个影卫已到了宫门口。

    然后他看着宫门口的御影卫,开始庆幸自己亲自来一趟是对的——自己王府影卫跑进宫里来执行勤务,要走的手续一大堆。

    而他亲自带着影卫来就可以先进宫去,无人敢拦截,手续过后再补。

    他带着人去见了裴年晟,裴年晟没做什么审查,只说“哥你的人我是信的。”随后将负责看守林寒的那个影卫叫了过来:

    “诏狱之内是否还关押有其他人?”

    “回主人,确有几个。只不过林……统领被关押在最西侧的单独走廊里的房间,那边是没有其他人的。”

    “好,以后林寒那边不必再管了。待会儿会有裕王的人去与你们交接,你把所有人手都从西侧走廊撤出来,只负责看守其他人就行。”

    “这……”

    裴年晟对这群狐狸在想什么心知肚明,加了一句:

    “交接之后,若林寒跑了或者出什么意外,当然也是与你们无关的——待会儿我会盖一份正式的影卫命令成文给你。”

    “是,属下明白。”

    裴年钰肉眼可见的那人似乎松了口气,忍不住挑了挑眉。

    实则也不怪这影卫放松下来。自从他们林寒统领突兀地出事之后,他们底下这些副统领哪个不想试试够一够那个位置?

    于是对于主人的分派的任务一个比一个积极,只想干出点成绩来好入了主人的眼,这才有了那夜影卫非得要跟裴年钰抢邵岩拿走的玉匣一事。

    偏生在所有的跟林寒有关的任务上,接触过任务的大大小小的副统领和执事都吃了亏。先是没看好林寒自尽的那人被罚了,而后接着是不长眼跑去问主人是否需要刑讯的那影卫,也被主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直到今天又有个同僚……

    总之,他们所有的影卫都产生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跟林寒沾边的任务一定没好事,多做就一定多错。

    是以在听到终于有人接过了这烫手山芋之后,这影卫可算松了口气。

    裴年晟一边心中暗骂这影卫没担当,一边听得他的哥哥道:

    “所以到底是怎么了……非得用我的人?”

    裴年晟示意影卫退下,兄弟二人屏退了各自的影卫,他这才将前两日发生的事情简要说了一下。

    裴年钰瞳孔一缩:“他竟然会自尽?这……说实话我没想到。”

    “我也……唉总之现在我跟他算是僵住了。我拿他没办法,撬不开他的嘴,又不想真的伤害到他。他也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自尽成功。”

    “就是今天刚发生的事。我之前看他自尽,怕那后殿屋子里东西太多,谁知道他拿个什么就又能当自尽的物品了,就命人把他关去了诏狱。”

    “结果那群影卫……林寒一到,就先给林寒上了一套"规矩",是影卫来报说林寒受不住"规矩"开始呕血,来问要不要给药,我才知道的。”

    裴年钰莫名其妙:“什么规矩?”

    裴年晟脸色漆黑:

    “大抵就是些……影卫犯了错,在受审之前要先挨一顿的意思罢,类似杀威棒。我先前也略听闻一二,但是林寒他……他现下可是无法调动内力,怎么可能吃得下?”

    裴年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该!让你不早整治这种黑暗手段,现在整到你自己人头上了知道心疼了是吧!

    “那你叫停了不就是了?”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们影卫内部这种类似的条框和"规矩"实在是太多了,我又不是每个都清楚。我就怕叫停了这个还有那个,不知道哪个地方就得让林寒挨一下子。”

    裴年晟心中暗暗道,其实也不全然是如此。作为主人,他一言叫停所有的动刑还是能够做到的。

    但是………诸如林寒吃得怎么样、那里面环境怎么样(不用想了肯定不好)、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医治的地方……

    这些细致的东西,他君王之尊,总不可能去一一过问。林寒毕竟是待罪之身且一直在违抗主人,他做出过多的关心,在其他影卫眼里看来就有失公平,非他的御下之道。

    但宫里这些影卫,说白了,办起事来跟“人道主义”四个字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影卫规矩千万条,总有那么几条能光明正大地让林寒吃点暗亏。

    所以……这事只能让人道主义精神泛滥的自家哥哥来做了……

    裴年钰无语了片刻,点点头道:“好吧。”

    随后他揪着小晟,把自家出外勤的影卫的待遇先趁机给敲定落实了:

    “我这几个影卫,宫里找个院子让他们落脚睡觉,如果他们要吃宫里的饭的话,一日三餐加夜宵你方负责提供。外勤补贴一人十两银子每月,你拨款。如遇熬夜导致的突发疾病和劳累过度,由你方报销医药费……”

    裴年晟:“………”

    ……………

    亲兄弟明算账,白纸黑字签完了项目外包协议之后,裴年钰这才带着影卫去了诏狱。

    他要亲自见一见林寒。

    然而在他顺着诏狱里昏暗安静的走廊,一直走到最深处的房间时,他才发觉林寒已经变得他几乎不认识了。

    他手中拿着所有的钥匙——一长串,当然不止是用来开牢房门的。

    裴年钰隔着铁制的栏杆,看向里面的青年。

    只见原本空荡的牢房置放一个用来禁锢的囚笼,林寒被迫跪在里面,头颈手腕和双脚全部被套进一个一个的枷锁中,动弹不得。而口中亦被塞了铁器——可以说完全阻绝了他自尽的所有可能。

    林寒似乎在垂首闭目休息,发丝已乱,胸前白衣有血迹晕染,至今仍然没有发现有人过来。

    已经长久地远离了这类场景的裴年钰,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当年老楼被误关的时候,也没有被这么对待过……林寒他到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从手中的钥匙中拼命找到门锁对应的那把。

    随着机关响动的声音,林寒终于缓缓醒来,看到来人居然是裴年钰的时候,古井无波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点惊讶。

    裴年钰走进门去,先伸手把他嘴里的那个东西扯掉了。林寒活动了一下下颌,才不太清楚地道:

    “王爷……?属下参见裕王殿下,恕属下不便,无法给殿下见礼。”

    裴年钰只觉又出现了方才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他一边用手中的钥匙挨个开启他身上的枷锁,一边道:

    “你就这么由着你的手下作贱你?”

    林寒默然片刻,心道他林寒又是什么尊贵身份了?倒也算不得作贱。

    裴年钰见他不答,叹了口气。待他把林寒身上的所有的枷锁拆完,便示意影卫将这些东西通通移了出去。

    林寒不解:“……王爷您这是?”

    “你主人让我来负责看守你。所以……此处现下归我的影卫管了。”

    他从身后的影卫带的包裹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并一瓶金疮药递给他:

    “你有外伤,先处理了,然后换了衣服。”

    林寒木木地接过东西,不知所措。

    他一个将死之人,还要这些何用……?

    裴年钰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林寒见自己衣服上有脏污,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裴年钰那只修长干净的手,然而没躲过去。

    裴年钰语重心长地说:

    “所以,既然此处今后由我负责,如果你跑了或者死了……这失职的麻烦,还有你主人的怒火,可就落在了我的头上——你也不想让你主人和我吵架吧。”

    林寒霍然抬头。

    主人不愧是主人,这一招委实釜底抽薪。

    的确,他想死,但是他林寒从来不想因己之过连累别人。尤其是裕王……这位一直对他很好的人。

    他现下只剩苦笑了。

    裴年钰直起身来:

    “我的影卫负责看守的一共有六个,分别会在子时、辰时、申时进行换班,每组二人,一个在你这门口,一个在走廊门口。”

    “你若有任何需求,可直接与他们说。除了不能走出这诏狱范围以外,都可以帮你办。”

    “你好好休息,不打扰了。”

    说罢裴年钰竟自转身出了门,连这间牢房的门都没有落锁。

    林寒:“………”

    果然是王爷的作风……

    可这么多的好意,他有什么福气去消受……

    林寒低头,看着手里这件干净柔软又厚实的新衣,手指渐渐攥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预计的是这章写到他爆身份的,但是实在写不完了,不然这章字数太长了……明天吧……

    ———————

    第178章

    11.刹那造罪即无常, 地狱三途

    却说连付二人深觉这看守的日子委实无聊。方才过了一天,到得第二日上,给林寒送完餐饭, 付尘就在寻思着找点事做。

    他不知从何处搬来一个凳子,往牢房门口一坐,随后竟从怀里掏出一册话本子来, 借着走道的烛光,看得津津有味。

    林寒有些虚弱,倚在墙上看着这位新上任的影卫看守,难得也无语了一下。昨日还没见他拿这个, 分明是他夜里换班的时候回王府拿的…

    他想着王府的影卫,难道平日里就都是这个作风么, 裕王这管手下的手段, 可越来越随心所欲了。也不知……

    还没等他思绪回转, 林寒却突然觉得气血一阵上涌,猛得咳嗽起来。他连忙以袖掩口, 清晰地看到自己咳出来的丝丝血迹。

    他闭了闭眼,心道如此也好,横竖这副身体已经这样了。按年岁也差不多该到了……

    付尘听得咳声,把刚看了没多久的书“啪”地一合, 起身进门, 蹲下身子问道:

    “兄弟, 你还好么,要不要叫人来给你看看?”

    林寒咳了两下,平复了气息才道:

    “……多谢好意, 不必了。”

    付尘哪里肯依着他, 他十分清楚主人带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还是叫人来给你诊治一下吧。”

    林寒:“………”

    他不禁有些泄气, 裕王手下的这些人……未免好意过了头些。

    他忍不住出言嘲讽了一下:

    “你不必因为我的身份就对我如此关照,难道在你们府里,犯了错的影卫身上带上你们还会先给他诊治不成?”

    付尘对林寒御下的作风也多少有点耳闻,他一脸同情地看着林寒:

    “——不然呢?万一伤势加重死了,谁能担的起这个责任?”

    林寒彻底无话可讲了。

    待付尘叫来了连霄,连霄二话不说就伸手去给他把脉。他闭眼感受着脉象,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的体内怎么会……

    连霄忽然皱了皱眉,似乎陷入了难题之中。

    “如何?”

    林寒知道眼前这人是在医术方面是有些本事的,不敢小瞧了他,便道:“你要把我的脉象报给王爷?”

    “那是必然的。”

    “我劝你别费这个事,你应该也清楚,报了也无用。我没有内力,药石无医。”

    连霄一扬眉:“不试试怎么知道。”

    ………………

    于是在王府中的裴年钰便收到了连霄的亲自禀报。

    裴年钰震惊了:

    “……你认为林寒体内有毒性在缓慢发作?”

    “是,但属下认为,这事有蹊跷。”

    “这毒性陈旧已久,以林寒的武功之高,在这之前很难有人在他的饮食中动手脚。而在这之后,他既一心求死,如果真有服毒机会他应该会用烈性毒药,而不是服慢性毒药。”

    裴年钰缓缓思索:

    “那会不会是他以前服的毒药……为了缓慢消耗自己的生命,从而达到自尽的目的?”

    连霄也摇了摇头:“慢性毒药的发作时间是很难如此精准控制的,且他这毒分明是最近才开始发作的。属下查看他的脉象中,有他的身体方和那毒性对抗的征兆,显然他的身体,并不是长久习惯这些毒性的。”

    裴年钰一愣:

    “这些?”

    “……是,不止一种。”

    “但你没有把脉出来是哪些毒药?”

    “……属下技艺不精,抱歉。只看得出来这毒似乎不像毒药,但是放任其发展大概会让他多病缠身。”

    裴年钰安慰他:

    “没事,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你先给他开点药吧,先把他身上的伤治一治,身体能调理就先调理一下。”

    “是,这还是不难办到的。”

    ……………

    于是接下来几天,连霄每日都往返宫中和王府,试图为林寒调理好。这期间裴年钰也时常进宫与自家弟弟讨论,林寒这样子怎么才能解决。

    然而林寒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裴年钰心知就这么放任林寒的病情发展下去肯定不行,可有什么法子能知道他身上的毒性……

    就在此时,裴年钰突然想起来自己的那个美食系统里面,有一个给药膳方子的分支功能,毕竟食药同源。但给出药膳方子之前,必须先扫描一下对方的身体情况以做到对症。

    去年林寒某次来自己府里的时候,他刚把系统解锁出来这个功能,他当时还当个新东西一样玩了很久,对着自己身边的人扫描来扫描去,

    而林寒当然也被扫了,甚至还给了林寒一些药膳方子——当然了那方子林寒自己吃没吃就不知道了。

    裴年钰暗幸自己记忆好,还记得有这么个东西,赶忙闭目拉出来自己已经很久没用的那个系统。

    【药膳系统】

    【查看身体扫描报告】

    【检索关键词:林寒】

    半秒钟后,系统回应他:

    【文件已过期,已被自动清理】

    裴年钰:“…………”

    不是,这系统难道是张X龙开发的吗?

    他蹭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看来还是得再去见一见林寒,再扫描一遍。

    他正想着,突然连霄回了府,有些忧虑地向裴年钰禀报道:

    “林寒……他今天已经几乎吃不下东西了。”

    裴年钰“啊”了一声,有些意外:“他绝食?”

    连霄摇摇头:“不,他不是故意的,就是单纯的吃不下。”

    裴年钰顿时一惊:

    “这也太快了!怎会如此?”

    “毒性愈演愈烈,只靠药草已经全然压制不住。他现下六脉肺腑俱损,脾胃气虚之极,无法纳化食物。他即便想吃,恐怕也没有办法。”

    裴年钰:“………”

    他想了想,抱着最后的希望问:“你们给他送的什么饭?”

    “就是王府影卫吃的那些……”

    裴年钰摇了摇头:“他若正病着,那他估计确实没法吃你们那些。我给他做点吧。”

    连霄抿了抿嘴,没说话,他想说主人堂堂王爷,如此尊贵的身份,亲自去给他做饭,这值得么?然而连霄到底知道自己身份,没有问出口。

    裴年钰多么心思剔透的人,一眼就看出他的想法,叹了口气道:

    “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吧。”

    于是裴年钰下了个厨。他做了个番茄汤锅,里面撒上葱花和蛋花,将碧绿鲜嫩的小青菜切条放入。最后在汤锅里放入煮好的一小把极细的阳春挂面。

    盐和油都只放了少许的一丁点,更是没有任何荤腥,生怕他受不住。林寒现下的身体状况,的确没法吃任何肉类了,但全然不吃东西更不行。

    连霄忍不住有些羡慕,即便是这样素淡的一餐,那深红色的番茄汤色看起来也爽口美味之极。

    “走,我跟你一起去,我还另外有事要办。”

    ………………

    这碗番茄鸡蛋细面,林寒终于能吃得下一些了。连霄故意跟他说的是这是府里的侍女们的食物,然而林寒却从这精细的厨艺中看出来这必是出自王爷之手。

    他心情极为复杂,但没有办法,裕王已经如此对他,他怎能不吃。

    于是裴年钰趁着他吃东西的时候,将他全身又用系统再扫了一遍。

    出结果的一瞬间,裴年钰眼睛扫去,忽然瞳孔一凝,拔腿就跑。

    “……主人?”

    “我去找小晟,不必管我!”

    裴年钰一路运着轻功进了裴年晟的上书房。

    裴年晟吓了一跳,他很少见自家哥哥脸色如此严肃。

    裴年钰屏退所有人,直入主题:

    “我刚用我的系统扫描了一下林寒他的身体。我想起来了,去年扫的时候显示他长期服用着很多种的药物。我不知道名字,但是功能包括……”

    “延长武功巅峰状态的,提高身体反应速度的,还有维持内力强度的,维持精力充沛的……很多种!”

    “你应当知道吧,类似这些提升身体潜力的丹药几乎都是在透支生命力,各个有很强的副作用。以前他全靠内力压制着,现在他内力不能用,已经压制不住了。”

    “这些丹药本就是给武功高强的人用的,然而他现下如同常人,药效反噬起来便极为猛烈。”

    “小晟,你得想想办法,不然他真的会死的。若实在不行,你将他的内力还给他吧!”

    裴年晟勉强将哥哥话中的信息消化完,忍怒道:

    “可是把内力还给他,他只会立刻自绝经脉而死!这没办法,已成死结了。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想办法查出他的身份,让他知道自尽也没用了,方才能彻底解决。”

    “到时候我才能把内力还给他,他用内力暂时压制住反噬还是不难的,容后再想办法。”

    裴年钰呆了一瞬。

    “……唯有此途?”

    “唯有此途。”

    …………………

    裴年钰神思不属地回了王府,而裴年晟则是鬼使神差地去了诏狱。

    他再次见到林寒的时候,他正斜倚在牢房的墙壁上。裴年晟以为林寒在沉思,谁知走近了不见反应,才发现他已经虚弱到沉睡无所觉。

    裴年晟蓦然一惊,发现仅仅数日不见,眼前这人竟消瘦了许多。平日穿上显精干的黑衣劲装,此时套在身上像个大袍子,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比往日更加干枯苍白。

    鬓边两道青丝转白,面色青灰,甚至连容貌都看起来虚弱苍老了一些。

    裴年晟久久地看着他,忽然心中浮现一个荒谬的想法:要不我还是趁现在多看看他罢,万一以后真的看不到他了,可怎么是好。

    他没有试图吵醒林寒。

    他不知把他叫醒能说些什么,一说,又要吵架,何必让他再气自己呢。

    裴年晟在这耽搁了许久,方才轻手轻脚地又走了出去。

    ……………

    却说裴年钰回了府中,把何岐叫了来,疯狂摇晃他的身体:

    “老何老何,你之前做了那么久的执行司执事,你有没有什么特别一点的审讯法子——”

    何岐斜眼笑:“主人莫不是又想折腾老楼了?”

    “……是林寒。要完全不伤身还能套出真相来的那种审讯手段。他心智坚决,软硬不吃,我之前去诈他问他套他话,都失败了。”

    “很急,快给我想想法子。”

    何岐听罢,像看鬼一样看着主人: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法子?……不,等等,还真有……不,别开玩笑了……那法子连是不是真实存在的都不知道。”

    裴年钰冷静下来:“什么法子?”

    “呃……是属下以前在影卫营的时候,翻影卫典籍库中的刑讯篇翻到的。”

    “因为这法子实在太过离谱,且几乎不可能实现,这页残章就被人扔在书柜最里面常年落灰,根本没人要。于是就让属下捡回来了……”

    “那你还不快去拿!”

    “——可是它真的很离谱啊!!”

    何岐最终还是把那两页残篇找了出来,交给裴年钰。

    只见开头标题五个大字:

    【回梦寻真术】

    裴年钰:“……这什么东西,真的是审讯手段?”

    “千真万确,主人且看便知。”

    裴年钰粗略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大概说了一下操作原理:

    一,首先需要审讯者的内力储存高于被审讯者,否则必会造内力反噬,走火入魔立刻暴毙。

    二,其次让被审讯者服下一种跟此法配套的特制药丸,药丸的作用是调动被审讯者体内的内力以特殊的路线运行。

    三,让审讯者双手覆于被审者的后背,二人内力连通,而药效也会一并贯通。此时审讯者以本页所记的吐纳法门运行内力,便可以直入被审讯者的心境深处,所游览到的内容是被审者最想藏匿的信息。

    裴年钰:“…………”

    他确实知道了为什么何岐说这个东西有够离谱的了。

    回梦寻真,强制回放对方的记忆场景,简直匪夷所思。

    何岐一摊手:“主人您看,这种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简直跟老楼把他的内力倒灌到您身上那种法门一样离谱。”

    裴年钰拿着残章的手顿时一抖。

    他当然还记得,老楼为了移出他的桃花蛊,用的是双修合欢方向的一种上古秘术,效果匪夷所思,且代价非常巨大。

    他甚至想起来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裴年晟与他所说的,对此间世界的猜测:几万年前这里很可能是有修真力量的世界,后来真气逐渐衰竭,才慢慢演变成了现下的力量体系。

    所以才会有这种“上古秘术”的存在。

    回梦寻真术如果也是这样的东西的话,那未必不能实现!

    裴年钰猛然抬头:

    “速速把连霄叫回来。”

    “是。”

    连霄不多时便返回,裴年钰将那纸上记载的丹药配方递给他:

    “你看这方子,可有什么头绪?”

    连霄扫过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面所有味药材全部都具有……强烈的致幻作用……”

    裴年钰心下了然,也许只有这样猛烈作用于精神领域的药力,才是这个法门运行的开启前提。

    “能配么?”

    “可以是可以,影卫常用迷药幻药里都有这些药材,但如此强效的药材全都配到一起……这不合君臣佐使之药理啊!吃了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别多问,你只管去配。”

    “这……好吧,属下领命。约莫几个时辰就好——这方子实在太粗暴了。”

    何岐震惊:

    “主人您真要试试这法子?可您准备……让谁去?”

    “这法子上说的是内力储存比林寒高的人,即使他现在用不出内力,但那只是被封存而已。我不能让你跟连霄去,你二人内力都不如他,万一不行,内力反噬,我便成了害你们性命了。”

    裴年钰脑中转了一圈:

    “老楼有伤在身,也不行……”

    他没说的是,老楼已经用过一次这样的上古秘术了,鉴于副作用极大,他实在不敢让他冒险再用一次。谁知道这种法门有没有什么“一辈子只能用一次”的限制呢?

    “绛雪……绛雪内力倒是够了。但是她于学习新的内力运行法门上似乎实在不太开窍。只怕她万一出错,变成了傻子一个。”

    绛雪上次试图倒运寒玉功内力,结果把厨房烧了的事还历历在目……

    裴年钰很遗憾地看着何岐:

    “恐怕只有我自己来了。我的内力,确实是比林寒高的。”

    何岐一下子就炸了:

    “主人您疯了不成?您千金之躯……”

    裴年钰安静地看着他:

    “林寒他……陪着小晟,陪着我,从那些艰难的年岁中走来,他到底是不太一样的。我和小晟都没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死了。”

    何岐无话可说。

    “老何,拜托你一件事,千万别跟老楼说……”

    何岐只觉眼前一黑。

    就在不久之前,老楼跟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老何,拜托你一件事,我夜里去追查师父的行踪,千万别跟主人说……”

    何岐很艰难地想了想,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可是主人,老楼瞒住您偷偷出去是轻而易举,但您要怎么瞒住老楼偷偷出去?”

    裴年钰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偷偷地出去?我就光明正大地跟老楼说我去看林寒了啊!你只是不需要跟他说这个回梦寻真术而已。”

    何岐:“…………”

    ……………

    是夜月黑风高,裴年钰拎着林寒的晚餐和连霄配好的药丸,心中默念了一遍内力运行的法门后,再次见到了林寒。

    他把那并不算小的药丸混进了林寒的晚餐之中。

    林寒看得分明,心中好笑,觉得裕王殿下这未免也太不加遮掩了。

    他当然不知道这药是干什么用的,然而王爷偷偷塞的药,他怎会不吃呢。林寒假装没有看见,连药带饭吞了进去。

    不多时,林寒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随后忽然出现无数的幻觉。

    从幼时到青年的各种记忆,如同碎片一样零散而快速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扶住头痛欲裂的脑袋,闷哼了一声。

    这是要……死了吗……死前出现生前的记忆……?

    他已经完全没法思考,只在模糊中感觉到有人撑住他的后背,一道雄浑的内力流了进来,引动他原本丹田中被封住的内力。

    他已无法分辨内力是如何走的,然而却忽然惊恐地发现,幻觉中出现的记忆竟不再是碎片一般,而是逐渐串成了串。

    裴年钰与他内力连通,药性同时在他的体内发作,异出现了眼中幻觉。然而内力的压制之下,他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林寒所想的场景。

    他只觉自己身入一片白茫茫之中,而他身体虚无,看着不同场景中“林寒”。

    他看见裴年晟当皇帝时的林寒,在他手边偷偷放点心。

    随后场景变化,他又看到裴年晟登基不久,刚刚处置了一桩棘手的问题后,林寒在他身侧,用隐晦而仰慕的目光看着他的主人。

    下一个场景,他看到了裴年晟的登基大典上,林寒潜藏在阴影里,看着他的主人披上龙袍,暗自微笑。

    裴年钰心有所悟,这回忆的调取顺序,似乎是由新到旧的。

    ………………

    裴年钰不敢耽搁,继续看了下去。

    昭元四十四年,先帝驾崩,林寒暗中为小晟斩杀多个军中有异见之人。

    昭元四十三年,林寒和裴年晟站在窗边,听得主人给他说明自己手中已经掌握的力量,和裴年钰的让位计划。

    昭元四十二年,裴年钰被立为太子,这并不见得是好事,于是林寒暗中查探从中怂恿先帝的朝臣。

    …………

    昭元四十一年,二皇子谋反,被斩于殿前,太子次谋,被下旨软禁。

    同年,太子之母杨皇后被“病逝”,二皇子之母陈贵妃被赐自尽,诛其母族。

    陈贵妃死于三尺白绫之后,他看见林寒在陈家抄家之时,偷偷将陈家不到一岁的幼女救出。纵马疾驰八百里,连夜藏匿于乡下的一户农耕之家。

    他回来时,小晟很好奇地问他你这两天去了哪里,林寒答:

    “不慎喝醉了一日。”

    ——被裴年晟嘲笑酒量。

    ……………

    昭元三十九年,裴年晟抵达南疆封地历练。林寒辅佐其左右,助裴年晟平定南蛮,并收服南疆总督。

    昭元三十八年,朝中争斗愈加激烈。户部侍郎何家出事,何岐被裴年钰所救,入影卫营。

    裴年晟对林寒说:“你看哥哥总是这么容易心软,也不知这何家小子能不能在影卫营活下来,他就出手救人,也许最后亏了呢!”

    林寒道:“那属下托人在影卫营略微照看他一下吧。”

    ………………

    昭元三十七年,影卫营该期影卫即将出营。

    两位少年皇子前来选人的前一个夜晚,林寒偷偷出营房,接到了一张飞鸽传书:

    【务必投入裴年钰麾下,不准失手。】

    彼时裴年钰十三岁,身量已略略长成,而裴年晟十岁,身形还未脱稚气。

    然而事情总有意外。

    在裴年钰尚未做出决定的时候,裴年晟忽然道:

    “这个第一名似乎很厉害的样子,然而听闻脾气不怎么好,性情刚烈,恐怕不太适合我呢。”

    裴年钰将折扇一收,笑了笑:

    “脾气不好么?我倒不介意。只是,那只能委屈弟弟要第二名了。”

    林寒惊愕失算的眼神,没能瞒住站在上首的邵岩。

    ………………

    昭元三十四年,林寒于影卫营中接飞鸽传书:

    【在影卫营中不要与影一争胜,即使你武功强过他也不要表现出来!裴年晟驭人风格渐显,他喜欢用更强的那个。】

    【让影一去一直当第一名,让他去跟裴年晟,这样你便可以跟裴年钰。】

    次日,营中武功比试,林寒不甚失手,落败于楼夜锋,为第二名。

    ………………

    昭元二十九年,影卫营中新来了一位少年,自称已有名字,名叫林寒,年十一。

    昭元二十八年,冬,林寒躺在一张床榻上,脸庞上蒙着一块白布,白布上大片大片的鲜血淋漓。

    旁边一个医师持刀在他的脸上划着什么,林寒忍痛,手指几乎将床单绞烂。

    “不知主子,希望将此人的面骨容貌改年轻几岁?”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得一女子的声音响起:

    “影卫营所收的最大的少年也不过是十几岁,给他改年轻九岁吧。”

    “是,可他这身形,已经长成了……”

    “骨头砸断了重新接,这还用问我?”

    “……是。”

    薄刀划下面骨,屋内响起惨烈之极的痛嚎。

    ……………

    昭元二十八年,秋,林寒跪在一女子的脚下。裴年钰认出来,那是年轻的陈贵妃。

    “林寒,你母重病身亡,我们也很遗憾……”

    林寒叩首道:

    “能得主子派人救治,属下已万分感激。”

    陈贵妃道:

    “林寒,你母已逝,但你受陈家恩惠已久,是否还愿意受我们陈家驱使?”

    “甘为主人赴汤蹈火。”

    “四皇子裴年钰现下虽然只是一个幼儿,因为那个传言……我总觉日后的威胁比老三要大。他还有个小他三岁的弟弟,若日后二人互为助力……”

    “好在岚贵人自己挺不过生产,生裴年晟的时候故去了,倒让他们无可依靠。”

    “但二皇子快要出上书房了,我仍需要以后暗中的助力。”

    “林寒,你改换年龄容貌,重入影卫营,待裴年钰长成后投入他的麾下,以备不时之需,你可愿意?”

    “林寒愿意。”

    …………………

    昭元二十六年,春。

    林寒武艺练成,出影卫营,入二皇子麾下,然而转手便被二皇子交给了其母陈贵妃。

    陈贵妃笑语盈盈:

    “二殿下从小就不喜欢你,这也没办法。不过你当初是被陈家所救,你效力于二殿下,抑或效力于本宫,都是一样的,你可明白?”

    只听得林寒青涩的声音:

    “属下明白。”

    “那么这第一个任务呢,我问你,你可打探清楚了三年前裴年钰出生时,那条传言是否属实?”

    “回主人,属下已打探清楚。四皇子出生时,的确曾出现过天降异象——岚贵人的宫室之外一夜之间花木盛开,天空有瑞霞出现,宫殿上方出百鸟朝凤之象。”

    “虽当时所见的宫人大部分已经被灭口和失踪了,但属下依然查探到,这些异象…的确发生过。”

    坐在上首的贵妇人一瞬间面容扭曲,将茶碗摔了出去。

    “接着灭口,不要让这传言再流传下去!”

    “是。”

    三日后——

    “林寒,如今这第一个任务,虽有些难,不过却只有你办得到。”

    “主人请吩咐。”

    贵妇人的纤纤玉手打开了一个玉盒,里面有一晶莹的粉色小虫缓缓爬动。

    “本宫千方百计寻来的这桃花蛊,终于从南疆送了过来。我不准备让裴年钰活到成年,就由你来把这蛊虫……”

    “是,属下领命。”

    记忆的场景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似乎画面濒临破碎。

    裴年钰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林寒在宫人午睡之时,把那蛊虫藏在了一个三岁幼儿的襁褓之中。

    …………………

    画面彻底崩碎,裴年钰的眼前一片漆黑,半晌才将神智回复到现实中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想到自己被桃花蛊折磨的那许多年,忽然绝望地冷笑了一声,泪水疯狂涌出:

    “林寒……我那时才三岁啊……你是如何对着一个幼儿下得去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设定是开始写这个文不久就确定下来的,不是突然要这样写。所以在之前很早的章节里就有一些零散的伏笔,让一个小可爱读者猜到了:林寒从很久之前就对裴年钰的好意接受得非常别扭,因为他受之有愧。

    然后林寒自认的确没有做对不起裴年晟和对不起江山的事情——他对不起的是哥哥(。)

    ————————

    第179章

    12.须眷恋, 人间悲辛苦,此味断肠

    裴年钰竭力问出了那句话,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几乎没法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脚下一个踉跄,便要摔倒。

    而后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人扶了一下,撑住了他。

    林寒脸色惨白, 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摇摇欲坠的裴年钰扶住。

    “王爷………”

    他知道王爷用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法子,把他的过去的记忆看了个遍。

    裴年钰用一只手抓住牢房的铁栏,自己略略站住,随即将林寒的手掌狠狠地甩掉, 怒吼道:

    “你说话啊!”

    林寒看着一向温柔而玉树临风的王爷,如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崩溃,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更白, 几乎像个死人。

    他没有办法回答王爷的话。

    你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曾经在多少个噩梦惊醒的深夜里, 林寒都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最后都终结于钻心的痛悔, 直至黎明。

    林寒身子一软,无力地跪了下来:

    “属下本就是……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徒。属下从来就不曾是什么……好人。”

    “让王爷……失望了……”

    他垂首,不敢看裴年钰,嗓音嘶哑至极。

    “……林寒, 本王自认待你不薄……为何……为何如此待我?”

    裴年钰没有对他动手, 但王爷那痛惜又悲愤难言之语, 让林寒瞬觉胸口如同千刀万剐一般。

    他闭上了眼,试图想说点什么来减轻眼前这人的痛苦。然而林寒深知他所有的痛苦都是自己一手造成,又有什么资格来安慰他?

    “………对不起。林寒本就不值得您如此……”

    裴年钰只觉内力在经脉中乱窜, 头痛欲裂, 眼前阵阵发黑, 视物都已不甚清晰了。他心知多半是靠最后一个场景时情绪波动太大,运转的上古秘术出了岔子。

    他强撑住自己没有晕过去,咬牙问道:

    “我最后问你一句,当年你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是否……非你自己所愿?”

    林寒心中大恸。他知道王爷的想法:王爷想让自己认为他当年是被迫的……

    然而大错早已铸成,二十年前他冷血无情,为了执行任务,不曾对一个幼儿手下留情,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让王爷对他留情?

    林寒摇了摇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事已至此,属下狡辩又有何用。”

    “林寒!”

    他深吸了一口气:

    “一人做事一人当,属下罪孽深重,早就该死,王爷您动手吧。”

    “我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裴年钰听得他此言,心中亦是痛极。他没有办法把少年时受桃花蛊折磨的痛苦全部忘掉——但他同样没法忘掉他们兄弟二人和林寒一起走过来的患难之情。

    折扇的扇刃已然抵在黑衣囚徒的胸口,只需要一刀,就能结束这个已经脆弱不堪的生命。从此业债身净,爱恨俱消。

    然而那只握着折扇的手,抖得厉害。

    林寒伸出手握住折扇,帮他稳住。同时向着自己心脏之处坚定地送去。

    裴年钰脑中突然闪过邵岩临死前的话:

    ——“还好临走前去了裴年晟一个左膀右臂,让他也尝尝失去影首的滋味……”

    锋刃划破衣服的一瞬间,裴年钰闭眼,一脚踹在了林寒的胸口,将林寒踢倒在地。

    “滚!”

    裴年钰转过身去:

    “让你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他见林寒已受不住自己这一脚之力而倒下,那一瞬间,竟依然产生了一丝不忍。然而他的头疼已愈演愈烈,赶忙趁着神智未失的最后一点时间,踉跄着走到了诏狱之外。

    “主人!!!”

    在外守着的连霄并没能听到深深重墙之内的所发生的一切。因此见主人这般样子出来,顿时大惊,赶忙扶住了裴年钰。

    “主人您怎么样了?这是……那枚丸药出问题了?”

    裴年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给他这位可以信任的下属留下了主诉:

    “我犯了此术大忌……心神受震意志不稳,故而药力反噬。症状:头很痛,眼前发黑,并反复出现幻觉……”

    连霄点点头,把所有的症状拼命记在心里以便配制解药。他一边运内力帮主人护住经脉中乱窜的内力,一边点燃一个信号烟花。

    片刻后,楼何二人在半路迎到了连霄。楼夜锋见主人已然晕厥,面如金纸,心知不妙,连忙将他一路抱回了府中。

    ……………

    而于此同时,诏狱之中。

    林寒亦受药效之反噬,倒在空荡荡的牢房之中不醒人事。

    在一片黑暗之中,被药力唤醒的记忆碎片依旧层层叠叠,不受控制地挨个跳入他的脑海。

    他看见了自己幼年,母亲抱着他倒在逃荒的路上,被陈府所救。母亲成为了陈府卑下的仆妇。

    他看见母亲深夜悄悄地对他说:“林寒,你长大了,要记得陈家的恩情……”

    他看见他在陈府的日子,武艺初露天赋,被府上教头收去,日夜苦练。

    他的母亲告诉他,你要好好效力,为母才能在这府中过得好些。

    他看见陈家的家主把他第一次送进影卫营。

    他看见……自己四肢俱折,断骨重接,卧床三月,饮食便溺都只能假于内侍之手。

    他看见了自己第二次认主的那一天。十岁的五皇子把已然二十八岁的他领回皇子所。

    他以为第一件事便是要给他立主仆规矩,他已做好了先挨一顿刑的准备,这是家常便饭了。然而他的新主人却对他伸出了手,语气清脆爽快,眼神却坚定郑重——

    “林寒,欢迎你的加入。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他看见那时候的自己怔了很久,因为他不知自己有什么可以介绍的。

    “唔……比如你在工作中擅长什么?你喜欢什么?”

    在新主人手下的前几天,就在看着主人拿着纸笔一条一条列时间安排和计划书中,度过了。

    而新主人给他立的规矩是:“有问当问,有事请假。有功当奖,有过则罚。”

    同日夜晚,他收到了来自陈贵妃的最后一张飞鸽传书:

    【在五皇子身边潜伏也可,以待日后传送重要情报。书信销毁,不要暴露。】

    而后,他又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

    主人教他什么是“我喜欢”和“我不喜欢”,教他完成任务的同时要保全自身,教他什么是对和错。

    他犹记得南疆之行,那是主人第一次下狠手,连根铲除了作恶多端的乡绅大户。成群的朱颜碧瓦上火光连天,他的少年主人站在熊熊火海之外,负手而立,目光如刀:

    “这是我和哥哥的江山,我必不会相让。我此生要让哥哥,还有这土地上所有善良而平凡的人,都能有一处容身之地。”

    “所以这些——渣滓们!有谁让百姓活不下去,我就让谁活不下去。”

    他站在主人的身后,想起几乎已经快忘掉的幼年时的记忆,那些灾年饿死于贪官重税之下死于的村人和…父亲。

    他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让属下来帮您。

    往后岁月,他陪着主人在朝中隐忍,积蓄力量,左右逢源……收服各方。

    他的主人手段渐渐成熟,但无论处境有多艰难,主人都不曾忘了,当初火海前立下的誓言。

    记忆渐渐凌乱。

    林寒倒在牢房的一角,在快要彻底晕厥,意识全然陷入黑暗之前,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

    主人,是您让我在这世间真正活过一次,知喜怒哀乐爱恨憎。

    然而错已铸成,天意弄人。主人您的这片江山,从最开始,就已没有属下的容身之地。

    恐怕……没法再陪您走下去了。

    ……………

    王爷虽忽陷急病,然而王府中却半点不见慌乱。何岐令影卫布置警戒,连霄心中已默开好了解毒的方子。

    好在那回梦寻真术的药丸是他亲配的,方子并不复杂,只是致幻成分的药性极烈罢了,配置相应的解药性之方即可。

    楼夜锋守在主人身边,手掌片刻不离裴年钰的后心。

    何岐脚步匆匆地进了屋,问道:

    “万用解毒丹、护心丹、清脑丸已给主人服下了?”

    楼夜锋淡淡一哼,算是回应,随即反问道:

    “怎么回事,主人有事瞒我?……是你瞒的?”

    事已至此,何岐便把他给了主人那上古秘术的事说了。

    楼夜锋一瞬间脸色极冷:

    “这等不知来源的东西……你竟敢让主人亲身去试!何岐,你可还记得你是影卫之首,你的职责去哪了!”

    何岐面色如雪,定定地看着他:

    “老楼,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担心主人,心疼主人。主人有他自己的主意,你不必教训我。”

    “若主人尊体有损,我自刎谢罪就是了。”

    “你!”

    楼夜锋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得门外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语调沉稳:

    “好端端的说什么自刎的话,放心吧,你主人绝对会没事的。”

    裴年祯迈步进来,环顾一圈,看着正各自生气的两个影卫,还有屋内眼神担忧的绛雪夏瑶两个侍女,掷地有声道:

    “你们王爷宽仁行善一辈子,福德深厚如海,冥冥之中自会有天命护体,逢凶化吉,你们急什么?”

    裴年祯虽非这府中常客,然而此时他的这番吉利话却似乎有股莫名的力量,让众人心情平静了下来。

    何岐心道,果然不愧是当过太子的人,忽悠人真有一套。

    但他当然没有宣之于口。毕竟裴年祯这番吉利话当真入耳之极,在场的人谁不希望主人真的有天命护体呢?因此谁都没有出声。

    裴年祯见二人不再争吵,看着床榻上的这位兄弟,叹了口气:

    “为什么总是让好人受苦……”

    此时的裴年钰双目紧闭,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呼吸略微急促。

    裴年祯皱眉:

    “阿钰这样子倒像是……被噩梦魇住了一般。”

    “魇住了?”

    “我幼时,母后常常深夜梦魇,便是这般情形。”

    何岐想到那回梦寻真术的原理,便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你们可有什么法子,先把他唤醒么?这样下去,我怕药性烧坏了他的脑子。”

    “我试试罢。”

    于是楼夜锋便轻握着他的手,试图一声一声地叫着主人。然而任凭他如何呼唤,裴年钰的意识依旧沉浸在幻觉的苦海中,无法挣脱。

    “这……”

    不多时,收到消息的裴年晟亦从宫中赶到了王府,进屋便皱眉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

    谁知何岐和楼夜锋二人都没给他好脸色。还是何岐解释了一句:

    “主人为了去救陛下您的影卫,要套林寒的身份内情……”

    裴年晟一怔。

    何岐简要讲完来龙去脉:

    “……主人从诏狱出来便是这样了,裴年祯说像是被噩梦魇住了。解这药性的方子已经在煎了,但需要时间。”

    而在此时,神智陷入幻觉中的裴年钰忽然喃喃出声,断断续续:

    “为什么……都要……害我……我不想……这里……回家……能不能……回……”

    裴年晟心头大震,一挥手:

    “你们都出去,我来试试。”

    楼夜锋知道自己主人跟裴年晟是有一些共同的秘密的,心中便抱了一丝期望,让众人退了出去。

    待屋中无人,裴年晟转身坐在了哥哥的榻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

    彼时裴年钰的意识如坠深渊,那幻药的药性牵扯着他的思绪,让他反反复复地看见自己最不想回看的那些记忆——

    母妃难产时的绝望呼叫;

    第一次桃花蛊发作时的痛楚;

    父皇的不喜和有意的忽视;

    宫人轻蔑的眼神,内侍对幼年皇子的隐秘苛待;

    亲生哥哥们和后宫妃嫔们的笑里藏刀;

    上书房学习时接连不断的绊子;

    还有他的一个小内侍,因被抓了错处,拖出去被生生羽/西#整打死,那是他的第一个自己人,他没能保住;

    在这些场景中,偶尔还参杂着一些——

    孤儿院大孩子们的拉帮结派;

    上小学时填表时在父母信息处空着却被同学发现的难堪;

    高三毕业的暑假,打工凑大学的学费时餐馆客人的辱骂;

    所有他心中最不愿回想的东西,被迫一一翻了出来。

    他在梦中,想流泪却流不出来。

    他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他好好地出生,却有这么多的人要害他;凭什么那些妃嫔仅因一条祥瑞传言就要置他于死地;凭什么他的父亲,一句话就要打死他那才十几岁的内侍……

    噩梦倒转,痛苦的场景再次出现。

    然而此时,裴年钰却听到黑暗中最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道声音:

    “哥,醒醒,我带你回家。相信我,我会找到办法的。我会带你回到咱们来的那个地方,见我们的爸妈,告诉他们,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他们会好好爱你……相信我,我们会回家的……”

    裴年钰急切地寻找着那道声音的来源,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见是小晟的那一瞬间,裴年钰的眼中暖意流过。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人间悲辛苦”同时指的钰、寒两个人。

    其实本章的内容已经逐渐接近整本书想要表达的东西了。

    ——————

    第180章

    13.万般方寸, 但饮恨、脉脉同谁语

    裴年钰努力睁开了眼。

    小晟坐在他的榻边,屋内暖光融融,安静祥和, 逐渐把他拉回了现实中。

    他的头依旧很痛,全身气虚之极,但好歹那些幻觉在逐渐地离自己远去。这会子他头也抬不起来, 便只轻轻地伸出了手。

    裴年晟见状,连忙握住了他。

    裴年钰手里抓到了温度,那只来自裴年晟的手掌坚定而有力,他便渐觉不像方才在梦中那样害怕而无助了。

    他转头看着裴年晟龙袍之下的手掌, 心道这可是当今圣上的龙爪,也不知把它炖了是什么滋……

    裴年钰眨了眨眼, 对方才脑子里出现的荒谬念头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后才意识到是那致幻药对自己大脑的侵蚀, 仍未完全褪去。

    好歹现在自己醒着, 这头痛之症,恐怕只能等连霄的解药来了。

    “给我倒杯水来。”

    “好的哥。”

    裴年晟从善如流, 连忙将桌子上早就温着的补气参茶递给了他。

    “他们别的人呢?”

    “连霄在给你煎药,你的两个影首和侍女,还有你大哥都在外面,我方才让他们出去了。”

    裴年钰在小晟的支撑下慢慢坐起来, 用手指捏住茶盏, 尽力稳住不让它晃出来。

    在啜饮之前, 他盯着茶盏中淡褐汤色的参茶,迷迷糊糊中忽然想到:

    那药效反噬,应当同在回梦寻真术中的两人都会遭受的。

    然而此刻他躺在舒适的王府中, 盖的是雪蚕棉的被, 喝的是千两一株的参。屋里点着醒脑香, 窗边暖着银丝碳。

    有人为他加急配置解药,有人照顾他穿衣饮食。家人爱人在侧,下属们翘首盼他身体康健。

    这已不是旧时噩梦,这是他拥有的现实。他已是得天独厚足够优渥。

    ——那林寒呢?

    他的脑中浮现出来晕倒前最后的画面:那人被踢倒,蜷缩在地上。

    他在诏狱,当然不会有人去给他送药。

    他又眨了眨眼,心道自己果然脑子被那药弄糊涂了不成,我同情他做甚。

    似乎是为了掩盖心虚一般,裴年钰垂眸,把那参茶慢慢喝光。

    喝完参茶,裴年钰闭目养神了片刻,幻觉消失,渐觉有力气了一些。裴年晟只在旁看着,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他觉得意识不再那么恍惚了,方才睁开眼,勉力一笑:

    “久等了。方才的噩梦委实让我有些心惊。”

    裴年晟心中一疼:

    “不……哥你先好好歇着,不必勉强自己。”

    其实他哥哥在噩梦中说的那些话他都有听到,无非是些不忍回看的宫中少年旧事。但于裴年晟自己而言,这些伤痛本不会对他有多么刻骨。且他早就知道以当年宫中朝中那般环境,坏人和无端的恶意才是大多数,好人毕竟百不存一。

    他相信哥哥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裴年晟行事硬气,谁要害他,他只会想办法先把对方干了。然而他哥的心性……即便知道这些黑暗,也从来不曾完全接受这种事情的合理。

    不然也不会撂下这皇位,跑了个干净。

    ………………

    裴年钰沉思了片刻,想了想,道:

    “我已问出来了,关于林寒的……”

    话没说完,裴年钰忽然感觉到裴年晟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手指以极其微小的幅度,勾动了一下。

    裴年钰心思剔透:小晟这是紧张了。

    他也不戳破,只是暗暗惊讶,小晟在宫中多年以来早就修得喜怒不形于色,这般暴露的小动作,实在难见。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既紧张,说明还是……

    裴年钰伸手放下茶盏,却没直接说,而是先道:

    “我用的那秘术,看到了不少东西,不过我倒很想先听听,小晟你是怎么看他的。”

    裴年晟怔了一下:“怎么看他?”

    “就是……在这事之前,你觉得林寒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年晟完全不知道自家哥哥看到的那些真相,因此也无从猜测哥哥的意图。他只好思忖了一下,既没褒奖亦不贬损,而是用了一些比较中性的说法:

    “唔,很听话。”

    “听话?”

    “是,恰到好处的、适度的听话。既不会听话过头——听话过头其实是一种甩责任给上级的表现。也不会像你家那位一样,主意甚大。”

    “不过一开始他刚跟着我的时候,倒真听话过头,让我有些心累。”

    “心累?”

    “就是……虽然他武功不错,也很聪明,但是当时有很多明明能他自己处理的决断,却不会自己处理。像个……没调试好的AI一般。”

    “我以为影卫皆如此嘛,还好他聪明,便教了他一两年。后面就慢慢好些了,有些事有些人,该松放的还是该紧追的,他自己也有数了。他的御下之道,也渐渐不需要我手把手管了。”

    “再后来,我那系统能量越来越多,可以开发的功能也多了起来。我搭建出势力成员忠诚度这个功能框架的第一天,就全都查看了一遍,只有他是满的。”

    裴年钰心神虚弱,用了一小会儿时间才消化完他的话。而后问道:

    “现在也是吗?”

    裴年晟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还是说了实话:

    “是。”

    裴年钰点头,闭目沉思了一下:

    “那除了听话,就没别的了?”

    裴年晟回想了片刻,渐渐转开了头去:

    “我不知该不该说。”

    裴年钰笑了笑,只不过神情有些虚弱:

    “说就是了。”

    “他……林寒是除了哥哥以外,唯一一个会真的会在乎我的。我身边这些人,包括朝中那些,关心我的大有人在,然而多半都是……”

    裴年钰看着小晟,不知是灯烛的光线太暖,还是他脸上的表情本就柔和。总之,裴年晟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

    小晟的这个眼神,他很熟,非常熟。

    裴年钰心中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在小晟心中的重要性,但林寒之于小晟也……

    屋中忽然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半晌,裴年晟以为哥哥怕自己承受不住,叹道:

    “哥哥到底看到了什么,告诉我便是了。我这十多年大风大浪见得也不少,还不至于因为这种事乱了阵脚。他无论是什么身份,哥哥尽管直说就是了。”

    裴年钰看着,点点头:

    “这倒是。那我可就要……告诉你了?”

    裴年晟“嗯”了一声,虽感觉自己的脉搏猛跳了两下,到底还是抬起头来,假作随意,看着自己的哥哥。

    谁知他的哥哥却一直盯着床榻边上的那个茶盏,他也不知那茶盏有什么好看的。

    “林寒他其实是……”

    裴年钰忽然沉默了下来,继续盯着茶盏。

    沉默,沉默。

    不过三息的时间,仿佛过了有一万年这么长。

    “……他其实是二皇子之母陈贵妃,派去你身边的卧底。本意是想在你身边给他们传递消息,谁知没过几年,陈家全灭,便也没人管他了。”

    随后裴年钰像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经过简要说了。从林寒先前为陈贵妃效力说起,后来因为贵妃畏惧祥瑞传言,被改了年龄重新送进影卫营,又是在认主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最终到了他的麾下。

    他这一口气说得有些急,说完就有些气喘,裴年晟连忙又倒了一杯参茶给他。

    “所以……就因为他曾是卧底,才一直不敢告诉我的?”

    裴年钰似乎因为喝着茶,顿了一下:

    “……嗯。”

    他喝茶抬起的衣袖挡住了脸庞,裴年晟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裴年钰放下茶盏,看见他的弟弟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随后裴年晟眼神中的紧张渐渐消失,变得轻快了起来。

    “其实我早就猜过许多种可能。他这个身份,倒也不算特别离奇,我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他……哥哥,你是否有看到他在跟了我后之后,偷偷做过什么传递消息之事?”

    “……没有。”

    裴年晟又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那他便不算有背主之实,如此一来,倒不会很难处理……”

    裴年钰静静地斜倚在床榻上,温润的目光看着他的弟弟,这个他最亲的亲人,正在悄悄地絮叨着什么。

    他嘴角扯起一个带着几分虚弱的笑容,慢慢抬起手来,将裴年晟额前的被汗沾湿的发丝,向后理了理。

    ………………

    裴年晟不欲打扰哥哥多休息,便准备先行回宫。

    临走之前,裴年晟特地问了一句:

    “哥,你那手下给你配的解药如有多余的,我可以带一份回去给他么?”

    裴年钰似乎话说多了的缘故,很没精神,只随口答道:

    “你自去找连霄要就是了。”

    裴年晟看到哥哥这般状态,不敢再继续跟他说话劳神,连忙走了。

    楼夜锋见主人已醒,连忙走了进去。

    “……主人?”

    他略一试主人脉搏,脉象平稳,中气渐渐回升,稍微放下了心来。但见主人依旧神情恹恹,微觉不对,试探着问道:

    “可是林寒那边的事出了岔子?”

    裴年钰只向他招了招手。

    楼夜锋依言坐了过去,他的主人却道:

    “再近些。”

    裴年钰伸臂将他揽了过来,慢慢他的身体环住收紧,随后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肩膀处。

    不多时,楼夜锋忽觉肩头布料渐湿,立刻意识到:主人在哭。

    他连忙问道:

    “主人……?主人可有什么难事,与我说出来便好。”

    裴年钰终于再也忍不住:

    “林寒他……先前是陈贵妃的人,改过年龄……”

    “我小时候那桃花蛊,就是他奉陈贵妃之命下在我身上的……”

    “我没敢告诉小晟,但是你应该知道……”

    “若非这桃花蛊,你我也不会这么多年为其所困……”

    “夜锋,你差点为此死了……”

    楼夜锋顿时心头大震。若林寒是二次入营才与他同期,他在影卫营的那些年经验肯定不能和林寒比,难怪一直没有识破他的不对之处。

    还有那桃花蛊……当年他们亦追查了许多年,也只是处理掉了那桃花蛊的来源之处,和炼蛊之人罢了。没想到一直没能查到林寒身上。

    林寒……他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楼夜锋此刻亦心神震动,然而见主人情绪难支,如何敢自己先崩溃了。他连忙反手将主人紧紧地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发:

    “别怕,主人,别怕,我在这呢。主人你看,我还好好的。”

    有人在承接他的愤怒和委屈,先前一直强撑的裴年钰哭得更凶了:

    “在诏狱之时,我有机会杀他的,也许我该这么做。但我……我没忍心……”

    “夜锋,小晟对林寒,是有感情的……我看出来了……”

    “我该怎么办……”

    楼夜锋心中大恸,为主人的脆弱,亦为主人从来不曾动摇过的善良。

    他无法可想,只能将主人抱得更紧些。用自己的体温,帮主人从痛苦中确认一点真实的温暖。

    “主人,想不出法子就先不想了。悲痛伤身,主人莫要哭了,保重身体。”

    “夜锋,你会不会有一天……也离我而去……”

    楼夜锋喉头一哽,但声音轻而坚定:

    “不会的。主人,我永远在您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距离本卷完结应该不剩几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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