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
萧燕飞一不小心就被那魅惑的声线蛊惑了,点了点头。
等点完头,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她竟然又给自己揽了新活,又是一阵懊恼。
哎——
萧燕飞默默叹气,但又有些喜滋滋、甜丝丝的。
外面的天空中传来了一阵嘹亮的鹰啼声,庭院里的几只麻雀被吓得扑棱着翅膀乱飞,几片灰色的羽毛飘飘荡荡地落下。
顾非池支肘往窗外望去,萧燕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彩霞似锦的天空中一头雪白的雄鹰展翅翱翔,在庭院的上方悠然地绕着圈儿,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傲气风范。
好帅!萧燕飞看得目不转睛。
雄鹰落在了树梢,萧燕飞两眼亮晶晶地去看顾非池:“你的?”
顾非池莞尔一笑,颔首道:“下回带来给你玩。”
好好好!萧燕飞点头如捣蒜,又去看那头漂亮得不得了的白鹰。
“我先走了。”顾非池起了身,轻快地翻窗出去了,身形敏捷如鹰。
落地后,他稍微一个停顿,丢下了一句:“在你院子里,有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叫知秋,会些拳脚功夫。”
“有什么事,你吩咐她便成。”
说着,他的表情渐渐地变得有些微妙。
萧燕飞眨了眨眼,又慢慢地眨了眨眼,很快就从记忆中搜出了这个叫知秋的小丫鬟。
知秋好像是不久前出现在她院子里的。
也就是说,在西林寺藏经阁的事后,顾非池就立刻往侯府安插了眼线,就为了暗中看着自己会不会泄密?
但凡她对外说出半个字,那会儿怕是小命就呜呼了。
动作挺快的啊!
萧燕飞看着顾非池的眼神中染上了那么一丝丝危险的气息,眉眼在笑。
白鹰只在树梢停了片刻,就又展翅高高飞起,发出催促的啼鸣声,似在对顾非池说,你怎么还不走!
顾非池望了眼空中的白鹰,清了清嗓子道:“我走了。”
这一回,他是真的走了,纵身一跃,就踩着枝头借力使力地跃上了高高的墙头,那头白鹰在他身边擦身而过,似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
这一人一鹰的身影是那么协调,敏捷,孤傲,英姿飒爽,宛如名家笔下的水墨画,令人——
心驰神往。
萧燕飞眯着眼,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夕阳下,轻快的笑容让她清丽精致的脸庞光彩熠熠,明媚灿烂如五月天。
她愉快地把玩着顾非池给的那个小匣子。
古往今来,打仗都是挺花银子的,这些是要好好攒着才行。
萧燕飞又取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新匣子,把太夫人给的那一万两银票放了进去,把两个匣子锁进了同一个箱子里。
锁好后,萧燕飞就走出了小书房,可东次间里空荡荡的,没看到人。
她又继续往外走,嘴里喊着:“海棠,帮我去把院子里洒扫的那个知秋叫来。”
她掀帘走到堂屋,这才看到了身形僵立的海棠与丁香。
“姑娘,奴婢这就去。”海棠神情局促地福了福,匆匆出去了。
萧燕飞定睛一看,才发现祝嬷嬷不知何时坐在了下首的圈椅上,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的茶盅,悠然自在地饮着茶。
祝嬷嬷掀了掀眼皮,朝萧燕飞的方向看了过来,用略带挑剔、倨傲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的打扮。
从萧燕飞脚上那双半新不旧的绣花鞋,到她身上这袭绣着玉簪花的月白罗衫,再到她耳垂上小巧的珍珠耳珰,一直看到她那半披半散的头发。
祝嬷嬷眉头紧皱,先声夺人地斥道:“萧二姑娘,你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怎么可以出内室,成何体统!”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你只是一个侯府庶女,就算有什么不得体,丢的也是你自己一人的脸面,从今天起,你代表的可是卫国公府的脸面,是顾世子的脸面,再不可有任何行差踏错!”
祝嬷嬷语气强势,说得一派冠冕堂皇。
衣冠不整?!萧燕飞垂首看了看自己,她的领口、衣襟整整齐齐,没露一丝不该露的肌肤。
以为萧燕飞被自己说得自惭形秽,祝嬷嬷的语气更强硬了:“顾世子是卫国公嫡长子,先皇后的内侄,将来迟早要继承卫国公的爵位,身份尊贵无比,如果说世子是天上的云,那你就是地上的泥,世子娶你这么个小小的庶女,那是纡尊降贵,委屈他了。”
“姑娘本就配不起世子,就越发该谨言慎行,严于律己,时刻约束自己,明白了吗?!”
“姑娘能有这福气嫁进卫国公府,是皇上、皇后娘娘的恩典,你要知道感恩!”
“萧二姑娘,你别怪奴婢说话直接,奴婢是为姑娘好,才好心提点姑娘!”
祝嬷嬷字字句句犀利无比,明明坐着,明明是从下而上地看着萧燕飞,却像是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萧燕飞:“……”
听着听着,她一时有些闪了神。
祝嬷嬷的这话术真是熟悉啊,疯狂地用言语打击自己、贬低自己,让自己自卑自厌,认为自己处处都不如别人,却又口口声声地说什么为了她好。
这不就是那啥吗?!
祝嬷嬷这一句句丢出来的话,字字诛心,若是人的意志薄弱些,岂不是要开始自我怀疑了吗?
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得体,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
这些宫里的教养嬷嬷还真是深谙“调教”的路数啊。
有点意思。
萧燕飞微微地笑。
见萧燕飞一言不发,祝嬷嬷觉得她是无言以对,唇角一勾,又道:“皇后娘娘既然让奴婢来教姑娘你规矩,姑娘你就要听话,跟着奴婢好好学,免得将来嫁进国公府后,撑不起世子夫人的风范,被人看轻了!”
“奴婢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了。”萧燕飞乖乖巧巧地点头,顺从地说道,“嬷嬷真是字字珠玑。”
“刚刚听嬷嬷这一番提点,我真是如醍醐灌顶,今后有了嬷嬷提点我、教导我,我心里也就有底气了。”
萧燕飞努力笑得温顺柔婉,一副没有主见的样子,仰望着祝嬷嬷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般,只恨不得把她高高地供奉起来。
被打断了话的祝嬷嬷鼻翼翕动了两下,一时间,有些接不下去了。
她还藏了一肚子话想要继续训诫,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顺从,还这么敬重自己。
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要说什么呢?
萧燕飞笑得更温柔了,又道:“嬷嬷今天该乏了吧?”
是挺累的。祝嬷嬷今天奉旨出宫,一整天都绷得紧紧的,也确实有些疲乏。
萧燕飞体贴地建议道:“嬷嬷早些休息吧,若是累着了身子,可不好。”
“萧二姑娘真是思虑周全。”祝嬷嬷不走心地赞了一句,腰板挺得更直了,心道:也是,也不急在一时,等她休息好了,明天再开始也是一样的。
像这种庶女还真是上不了台面,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皇后娘娘还真是多虑了。
祝嬷嬷起了身,朝着堂屋外走去。
“嬷嬷走好。”萧燕飞敷衍地随口道。
祝嬷嬷捏着帕子,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萧燕飞笑吟吟地对着正候在门口的碧衣小丫鬟招了招手:“知秋?”
萧燕飞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她。
这小丫鬟相貌清秀,身形娇小,梳着很平平无奇的丫髻,只束以碧色的丝带,通身上下没有一点首饰,乍一看,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粗使丫鬟。
“奴婢正是。”知秋屈膝福了福,动作轻巧爽利,落落大方,有种普通丫鬟没有的飒气。
萧燕飞指了指堂屋外祝嬷嬷丰腴的背影,笑眯眯地说道:“去,给她的门上上把锁。”
“……”知秋一愣,小嘴微张。
萧燕飞一本正经地说道:“祝嬷嬷从宫里‘纡尊降贵’地来侯府也是辛苦了,哎,你姑娘我是个体贴的,就让她在屋里好生歇着,没事就别出来了,免得累着。”
“不过,祝嬷嬷怕也是个劳碌命,咱们上把锁也是‘为她好’。对不对?”
知秋柳眉一扬。
刚才看着祝嬷嬷趾高气昂地数落萧燕飞,知秋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她家世子夫人是谁都能训的吗?!
当时她拳头都痒了,想着是不是半夜悄悄潜进厢房里,教训这不知死活的祝嬷嬷一番,他们国公府的暗卫多的是伤人却不留痕迹的法子。
迎上萧燕飞狡黠的眸子,知秋心头压的火气一扫而空,眸光烈烈。
她差点就想习惯性地抱拳,但在最后一刻,换成了福身的姿态:“是!”
“姑娘说得有理!”
知秋步履无声地跟上了祝嬷嬷,宛如一道幽灵,人在那里,又仿佛根本不在那里。
天空中的夕阳快要彻底落下了,只余下天际的最后一抹暗红色,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晦暗的昏黄色,连绵不绝的云层暗沉沉的,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海棠和丁香看了看知秋的背影,又去看萧燕飞,神情惶惑,略带几分不安。
萧燕飞闲庭自若地说道:“圣旨赐了婚,我是要嫁去卫国公府的。这点无庸置疑。”
“那么,你们呢,是要当陪房,还是留在这里守空院呢?”
海棠和丁香闻言不由肃然。
对于她们这些贴身丫鬟来说,姑娘出嫁后,她们最好就是跟着一起嫁过去,将来由主子安排嫁个国公府的管事,再当个管事妈妈。
两个大丫鬟不禁环视着前方的庭院,那些粗使婆子、小丫鬟忙忙碌碌。
不止是她们两个,这院子里的丫鬟和婆子都是如此。
要是当不了姑娘的陪房,要么留在这里守着空院子,要么就会被打发去做其他粗使的活,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就像这侯府中的许许多多粗使婆子一样,任何人都可以对她们呼来喝去。
萧燕飞含笑道:“我可以把你们都带走。”
海棠和丁香若有所思。
萧燕飞也望着庭院里的其他人,平静地说道:“你们去问问她们,到底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跟着我去当陪房?”
上方的屋檐上在萧燕飞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的小脸分成了两半,半边脸如玉白皙,半边脸藏于阴影中,衬得她的双眸仿佛发光的宝石,熠熠生辉。
萧燕飞刚刚的这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
她会带人走,但她只会带那些听话的。
“是,姑娘。”海棠与丁香齐齐地屈膝应声,两人低眉顺目地退下,一起下去给萧燕飞传话了。
两人与知秋交错而过,忍不住都看了步伐矫健的知秋一眼,全都有了种地位不保的危机感。
知秋步履轻盈地走到了檐下的石阶前,欢快地对着萧燕飞屈膝禀道:“姑娘,事情办妥了。”
“祝嬷嬷进屋后,奴婢就悄悄在外头上了一把大铜锁,屋子周围的那几扇窗户也都锁上了。”
她抬手做了个上锁的手势,笑得活泼而狡黠。
“漂亮。”萧燕飞满意地笑了,眼角朝不远处的海棠和丁香睃了一眼。
两人正把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全都聚集在一起,众人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看了看萧燕飞这边,又立刻缩了回去。
萧燕飞抿唇浅笑。
她既然决定暂时先关着祝嬷嬷,总是会闹出些动静的,所以,这院子里头的人必须听话。
让她们听话的前提,得明确地告诉她们利弊。
接下来,就看她们的选择了。
萧燕飞很快收回了目光,又望向了正前方的知秋,笑问道:“哪个‘知秋’?”
“一叶落而知秋深的‘知秋’。”知秋眉开眼笑地答道,两颊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酒窝浅浅,那张清秀的脸庞平添几分生动活泼。
“以后你就在屋里伺候吧。”萧燕飞道。
知秋毫不犹豫地屈膝应命。
世子既然把她给了未来的世子夫人,那么她以后就是世子夫人的人了。
萧燕飞心里也清楚,在自己今天那番话后,萧鸾飞既然主动找了崔姨娘,那么崔姨娘迟早会动。
萧燕飞自认是个惜命的,第二天起就时刻把知秋带在了身边,连去正院跟着主持中馈也一样。
她过去没接触过这些事,没想到料理一个府邸,居然有这么多琐事,都堪比管理一家大型企业了。
不过,她都来了古代,这些该学的还是要学起来的。
她可是连五年医科、三年规培生的日子都熬过来的呢!
有什么学不会的。
她精神抖擞地去,头昏脑涨地出来,又赶紧跑了一趟万草堂,请韩老大夫按着方子把安宫牛黄丸做出来。
尽管方子和制法要点她都记得,可是,这种中药的丸剂,但凡手法有一丝一毫的不妥,功效就会大打折扣。
这种专业的事,自然得交给有着几十年经验的专业人士。
在外仪门下了马车,萧燕飞本来是打算回月出斋睡个回笼觉的,却被两个男孩逮了个正着。
“二姐姐!”萧烨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萧燕飞跟前,脸蛋儿红润得像苹果,抬手晃了晃他手里的小弓,美滋滋地炫耀道,“你看你看!”
“这是娘请人给我专门定制的弓箭,我和二哥一人一把,今天我和二哥刚去铺子里拿回来的,怎么样?”
那簇新的牛角弓在阳光下闪着微微的清光。
后方不远处,一袭紫色衣袍的萧烁从另一辆马车下来,动作优雅。
十岁的萧烁唇红齿白,眉目隽秀,身姿如一丛挺拔的青竹般,一言不发地站在了五六步外。
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把弓,静静地望着萧燕飞。
萧燕飞淡淡地看了萧烁一眼。
萧烁是崔姨娘生的,是武安侯萧衍的庶长子。
只是原主对这个弟弟也没多大的印象,记忆中,崔姨娘似乎总是防着这个弟弟和原主亲近,自原主从庄子里回来后,姐弟俩就更疏远了。
迎上萧烨的笑眼,萧燕飞抬手与小家伙击掌,赞道:“棒!”
萧烨笑得乐不可支:“二姐姐,我们一起去演武场试弓吧。”
还不等萧燕飞应下,萧烨就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往侯府东路的演武场走去。
萧烁就静静地跟在姐弟俩的身后,不近不远地保持了三四步的距离,仿佛一道安静的影子。
一路上,萧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二姐姐,我告诉你,我这把弓可好了,是娘请制弓的师傅按照我的体型专门定制的。”
“你看,这弓身是牛角,弦是犀牛筋。”
“这家铺子是京城最好的制弓铺子了,这把弓足足等了两个月才制好!”
萧烨两眼发光,抬手轻轻地拉了下弓弦,弓弦震动不已,发出嗡鸣的声响。
姐弟三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内,静悄悄的,西侧摆着两个兵器架,插着刀剑、红缨枪、长戟、流星锤等武器,北面则是一排整齐的箭靶子,周围只有一个看守这里的小厮。
“二姐姐,快看我,快看我!”
萧烨取了一支羽箭,拿着弓箭走到了某道五十步的靶子前,就开始搭箭、拉弓、瞄准,接着就放箭。
他的动作姿势都像模像样,有了几分飒爽之气,一看就学了一段时日了。
“嗖!”
羽箭离弦而出,射中了正前方这道五十步的靶子,震得靶子簌簌作响。
这一箭虽然没有中红心,但相距只差一寸了。
“中了!”萧烨乐坏了,拿着小弓在原地蹦了蹦,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我能干吧?”
“我才学了三个月呢,连武师傅都夸我有天分!”
“厉害!”萧燕飞很配合地热烈鼓掌。
她是真的觉得萧烨厉害,这孩子还不满七岁呢,她这个年纪时还在幼儿园玩呢。
萧烨满足了,又乐滋滋地转头招呼不远处的萧烁道:“二哥,你也来试试你的弓啊。”
“好。”萧烁微微一笑,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俊美的少年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画。
他也从箭筒里取了一支羽箭,走到了萧烨的身边。
弓箭是量身定制的,所以他的这把弓比萧烨的大一些,又比成年人用的弓小上了一号,抓在少年的手里恰到好处。
他面向着箭靶,很快开始搭箭,拉弓,动作明显比萧烨更娴熟,流畅,只一眨眼,他手中的那支箭已经如流星般射出。
于五十步外,正中靶子的红心。
“漂亮!”萧烨毫不吝啬地鼓掌,对着萧燕飞道,“二姐姐,二哥可厉害了,他现在已经能射中一百步了!”
他一手拉萧烁,一手拉萧燕飞,带着两人来到了百步的位置,又取了支箭递给萧烁:“二哥,你来!”
萧烁就接过了萧烨递来的那支箭,一边慢条斯理地又去搭箭,一边扭头看向了萧燕飞。
“二姐姐,”萧烁斯文地浅浅一笑,眼眸漆黑,似是无意地,手中的那支箭的箭尖对准了萧燕飞,“你为什么最近都不理姨娘?”
“姨娘自小疼爱姐姐,对姐姐的事最是上心,你为何要伤姨娘的心,让姨娘日日为你伤心伤神?”
“姨娘偷偷哭了。”
萧烁慢慢地将弓弦一点点地拉满,被拉开的弓弦发出“呲”的细微声响,那箭尖依然对着萧燕飞,再最后拉紧弓弦的那一瞬,猛地转身,同时放箭。
羽箭“咻”地离弦,比上一箭更快,也更锐利,带起一种明显的破空声。
这一箭射中了百步外的箭靶,箭尖擦着红心的边缘。
萧烁慢慢地扭过头,再次看向了萧燕飞,背光下,俊美中犹带稚气的五官有些模糊,一双漆黑的眼眸显得尤为深沉,徐徐地又问了一遍:
“你,为什么最近都不理姨娘?!”
这一句是质问,也带着威胁的气息。
小小的少年依然笑容清浅,给人一种月白风清之感。
第42章
小萧烨来回看着萧燕飞和萧烁,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小家伙蹙了蹙眉头,往前迈开了一步,双臂张开,护卫性地挡在了萧燕飞跟前,质问道:
“二哥,你做什么?”
萧燕飞安抚地摸了摸小家伙柔软的发顶,看着正前方仅仅比她矮了半个头的萧烁,重复着他的话道:“姨娘自小疼爱我,对我的事最是上心……”
“谁告诉你的?”
萧烁唇角轻轻扬起,含着润透的笑意,瞳色极深:“府里上下都这么说。”
“姨娘待你的好,府里上下都知道。”
上回姨娘病时,二姐惹了父亲不快,父亲差点想罚二姐去跪祠堂,还是姨娘在父亲跟前为二姐百般求情,这也是他亲耳听到的。
萧燕飞从兵器架拿了一张竹弓,这张弓是供府中的女眷使的,比男子用的一石弓更轻巧,也更秀气一点。
她用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弓身,动作慢条斯理,连名带姓地唤着萧烁的名字:“萧烁,府里是不是还说,我什么也不会,但是姨娘不嫌弃我,把我捧在手心,嘘寒问暖,连你这个二少爷都比不上?”
说话间,萧燕飞自箭筒里抽了一支羽箭,随手转了转,搭在了弓上。
萧烁凝眸看着萧燕飞,眼底又冷了三分,少年清澈的声音依然温和:“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伤……”
说话间,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把竹弓被萧燕飞拉满,弓开如秋月行天,下一瞬,那支羽箭已然飞射而出,射在了靶心上。
一箭红心。
“……姨娘的心。”萧烁的最后四个字一下子弱了下去,话尾被风吹散,只听到那支正中靶心的羽箭在风中发出了微颤声。
“我什么也不会?”萧燕飞动作潇洒地拉起了弓弦。
萧烁:“……”
萧烁微微睁大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靶心那支微微颤动的羽箭。
无论是父亲,还是武师傅都说他有天赋,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在百步外射中过靶子的红心。
萧燕飞笑道:“你这阖府寄予希望的二少爷,原来连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也不如啊。”
原主自小也是学过骑射的。
记忆中,原主天资聪颖,哪怕因为崔姨娘时不时地缺课,学得断断续续,功课依然极好,只是后来原主被崔姨娘送去了冀州的庄子,这才彻底把这些都搁置了。
但骑马也好,射箭也罢,都是靠身体记忆的,学会就不会忘记,她只是前些天私下里多多练习了几次就找回了手感。
“啪啪啪!”
萧烨再次热烈地鼓掌,只拍得柔嫩的掌心都红了:“二姐姐可厉害了,才不是什么都不会!”
萧烨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二姐还会医术,厉害到救过他的命。
这可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萧烁唇角的笑意僵了僵,小小的少年终究尚且青涩,掩不住眼底的郁色,硬声道:“巧合而已。”
小萧烨背着手,在一旁唏嘘地摇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萧燕飞慢悠悠地又从箭筒里执起一支羽箭,在指间随意地转了转,又把箭搭在弓上。
“他们说,我琴棋书画女红,样样不精。”
“他们说,侯府女儿个个会骑射马球,唯有我懦弱无能,每天只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
“他们说,我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萧燕飞骤然将弓弦拉满,回过头,似是不经意地把箭尖对准了萧烁,就像是刚才萧烁那般。
“你说,他们说得对不对?”萧燕飞笑问。
弓已经拉满,弦已经绷紧,箭在弦上。
萧燕飞嫣然一笑,眉眼弯弯,肤光胜雪,凝视着萧烁的乌眸专注而又明亮。
似在问他,你觉得我会不会,敢不敢呢?
“你不敢。”萧烁低笑了一声,笃定地说道,“他们说,你胆子小,要不是姨娘……”
话没说完,就见前方的那支箭毫无预警地离弦而出,朝他直射而来。
他的身体僵住了。
那冰冷的箭极速地擦着他的头发丝飞过,左脸感受到了一股被风刃刮过的痛意。
“铮!”
羽箭精准地射在了后方香樟树的树枝上。
树枝“簌簌”地摇晃着,洒下一大片落叶,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洒落下来,随风起舞……
其中一片香樟叶被风恰好吹到了萧烁的头上。
萧烁:“……”
萧燕飞拖长语调,慢慢地又问了一遍:“萧烁,你说,他们说得对吗?”
少女在笑,笑容很温柔,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
“……”萧烁瞳仁收缩。
他僵硬地摇了下头。
不对。
他们说得统统不对。
萧烁如玉石般皎洁隽秀的脸庞上,唇角扬起,瞳仁里的温度却是凉的,清瘦稚嫩的少年宛如一尊风中的冰雕。
萧燕飞又笑了笑:“乖。”
“你有眼睛,就用眼睛去看,不然,留着这眼睛有什么用呢?”
“二弟,你说呢?”
她一边说,一边还抬手指了指萧烁的眼睛。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唤萧烁为二弟,无论她的笑容,还是她的神态,哪哪都是温柔的模样,和萧烁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她说出来的话、她的行为,却令人害怕,令人觉得陌生。
萧烁:“……”
这会儿,他的眼睛都痛了。
“啪啪啪!”
萧烨又热烈地鼓起掌来,翘首望着那支射在香樟树上的羽箭,小脸红扑扑的,骄傲地说道:“二哥,我就说二姐很厉害的!”
不听萧烨言,吃亏在眼前!
萧烁依然看着浅笑盈盈的萧燕飞,左耳根发热,一手紧紧地抓着他手里的那把牛角弓。
心底暗潮汹涌,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就仿佛他珍藏已久的一幅画忽然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似乎从来没认识过他的亲姐姐。
那么,姨娘知道吗?
这个念头在心头浮现,萧烁转过了身,大步流星地往演武场外走去。
才走出几步,后方又响起萧烨激动亢奋的欢呼声:“射中了!二姐姐,你又射中了,你太厉害了!”
“第二箭了!”
萧烁闻言不由驻足,扭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箭如闪电般从萧燕飞手中的弓弦上射出,再一次射中了箭靶的红心。
靶子上,三支羽箭皆是正中红心,唯有之前他射的那支箭险险地擦着红心的边缘,相形逊色。
要是说,第一箭正中靶心是运气的话,那么第二箭、第三箭……连续三箭正中靶心,那就是绝对的实力。
萧烁凝望着那三支正中靶心的羽箭,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瞳色漆黑。
今天以前,他是真的以为他的亲姐姐一无是处,府中的所有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他错了……
大错特错!
萧烁怔怔地看着几丈外的绯衣少女,她一手持弓,悠然而立,微风一吹,那长长的乌发随风起舞,不施脂粉的面庞在阳光下似是潋滟着春光,黑眸明亮璀璨。
眼前的少女明明离得不远,他却有种对方离他很远很远的感觉。
一颦一笑,光彩夺目,熟悉而又陌生。
萧烁觉得左耳际被那支羽箭擦过的位置在隐隐地痛,又继续往前走去。
后方的萧烨兴奋地说着:“二姐姐,你教我,你快教教我!”
“教你还不简单吗?”萧燕飞爽快地一口应下,“你得听话才行。”
“听话听话,烨哥儿最听二姐姐的话了!”
“……”
姐弟两个嬉笑玩闹。
走到演武场出口的萧烁脚下的步伐更快了,仿佛没有听到后面传来的欢呼和笑语声,眼神黑沉沉的。
明明他和萧烨都是她的弟弟,她却用弓箭指着自己,她未免也太差别待遇了吧!
萧烁的心口莫名地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憋着一口气,越走越快。
哼,他才不稀罕她呢!
萧烁从演武场离开后,就径直去了听雨轩。
“二少爷安。”
“二少爷,姨娘在宴息间。”
萧烁在听雨轩自然是不用等通传的,一路上,都有下人给他行礼,给他指路。
穿过一道珠帘,萧烁就来到了宴席间,一阵清雅的熏香味扑鼻而来。
进屋后,他的唇角就多了一抹浅浅淡淡的笑容,一如平日般斯文秀雅。
恰好听见屋内一道粗糙的女音恭敬地禀着:“……奴婢就看到二姑娘的箭……”
“烁哥儿!”崔姨娘略显激动地打断了那个女音,心疼地朝刚进宴息间的萧烁看来,“你快过来!”
萧烁就朝罗汉床上的崔姨娘走去,对着同样坐在罗汉床的武安侯行了礼:“爹,姨娘。”
崔姨娘一把拉住了萧烁的手腕,上下打量着他,目光落在他的左耳根,脸色有些发白,颤声道:“烁哥儿,你的耳朵伤了!”
那洁白如玉的耳廓上有一道半寸的擦伤,渗出些许殷红的鲜血。
“不妨事。”萧烁随手往左耳摸了一下,耳际有点点刺痛,左手放下时,就看到中指的指腹上沾了点绿豆大小的血渍。
萧烁相当平静,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以后是要上战场的,哪里会因为流这么点针扎似的血就大惊小怪的。
要是怕受伤,又何必学什么骑射!
“怎么会不妨事!”崔姨娘心疼地看着儿子流血的左耳。
那双平日里温柔似水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怨恨、愤怒、震惊……皆而有之。
“……姨娘?”萧烁轻唤了一声,有些意外地看着崔姨娘。
崔姨娘眼睫一颤,下一瞬,她眼中的恨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雾气朦胧的眼泪。
她眼帘半垂,一行清泪从眼角倏然滑下莹润如玉的面颊,眼睫沾了几滴细细的泪珠,楚楚可怜。
“姨娘,只是些许擦伤而已,没事的。”萧烁柔声安抚道,凝眸紧盯着崔姨娘,忍不住怀疑刚刚那一瞬是不是他看错了。
“烁哥儿……”崔姨娘泪如雨下,她没有抽噎,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这么静静地流泪,噙满泪水的双眸柔婉动人,神情悲切难过,而又压抑。
萧衍看着心疼极了,连忙给崔姨娘递帕子:“如儿,你别哭了。”
一想到伤了萧烁的那个罪魁祸首,萧衍心里有股火冒了上来,怒而拍案道:“来人,去把二姑娘叫过来!”
上回这逆女惹如儿为她生病,现在还敢动手弄伤自己的亲弟弟,真是越来越无状了,不孝不悌!
“不要!”崔姨娘伸手一把按住了萧衍着茶几的手,袖口滑下些许,露出她手腕上的烫疤。
她按着萧衍的左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语气更柔和了,软声求情道:“侯爷,燕儿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一时失手……对,是一时失手。”
“他们俩都是我生的,若是姐弟和失,可怎么办。”
“都是我的错。”
崔姨娘说的越多,萧衍的脸色就越难看,眉角棱骨凌厉森然。
萧烁:“……”
他一直定定地看着崔姨娘的脸,双眼蕴着深而重的墨色。
不知为什么,姨娘说的这些话,他听着有些刺耳。
这一刻,萧烁觉得自己心中的那幅画上的那道口子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扯得更大了……
萧烁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眼角注意到崔姨娘低低地叹了口气,垂下了螓首,唇角在萧衍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勾起,似是笑,似是讥。
“罢了罢了。”萧衍挥手把刚进屋的婆子又打发了,神情间对萧燕飞的怨气更浓了,冷声道,“如儿,你对这逆女这般疼爱,可她根本一点也不体恤你这一片慈母之心。”
“真真是个白眼狼!”
萧衍差点又要拍案,但手被崔姨娘按着,也就没动。
他对着萧烁招了招手:“烁哥儿,过来。”
萧烁就依言过去了。
萧衍抬头看了看萧烁耳际的那道伤口,多少也有些心疼长子,宽慰道:“烁哥儿,爹那里有上好的金疮药,一会儿,爹让人拿过来给你。”
压下心头复杂的心绪,萧烁浅浅一笑,濯濯少年郎秀如春月柳,容颜俊秀,气质清雅。
“爹爹,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
萧烁随手把牛角弓放在一边,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轻轻擦去指腹上的血渍,眸底似也染上了些许血色,控制着自己没再去看崔姨娘。
萧衍发出一阵朗然大笑,眉目舒展,抚掌赞道:“好,很好!”
“昨天武师傅又跟我夸你了,说你在弓射、刀剑上都很有天赋,假以时日,一定不同凡响。”
“李先生也说你书读得好,都开始读《史记》了。”
“这侯府的将来,要靠你。”
萧衍越看这个长子越满意,萧烁长得像崔姨娘,能文能武这点像他,这孩子将来一定可以一飞冲天,在军中有所作为的。
崔姨娘眼睛一亮,纤纤玉指不由在萧衍的手背上柔情款款地摩挲了两下。
“烁哥儿。”萧衍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拍了拍萧烁的肩膀,满怀寄望地说道,“这世子理应是你的。”
“日后,你要扛起这侯府!”
“爹,你在说什么?”萧烁蹙了蹙眉,笑容微敛,理所当然地说道,“世子是三弟的!”
“……”萧衍惊愕地挑起剑眉。
“烁哥儿,你别胡说。”崔姨娘瞳孔猛地一缩,脱口而出地斥道。
她的音量不自觉地拔高,引来萧烁带着探究的目光。
崔姨娘心尖一颤,目光游移了一下,赶紧收敛住了神情,细声细气地说道:“烁哥儿,侯府自你祖父起,就风雨飘摇,这些年你父亲撑得很不容易。”
“为了侯府,需要有一人扛起侯府的担子,你三弟年纪还小,才六岁而已。”
崔姨娘放软了语调,循循善诱,看着儿子的眼神温柔慈祥,一如往日。
萧烁心中失望,一片冰凉彻骨,面上却分毫不露,将右拳中那方染着血渍的帕子揉成了一团,淡淡道:“我可以帮衬三弟的。”
崔姨娘的右手剧烈地一抖,鬓角甚至隐约暴起了青筋,在她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分外清晰。
“……”萧烁有些不想再待下去了。
往日里温馨的屋子,此刻憋闷得难受,让他觉得喘不过气,耳边似乎隐约听到了细微的撕裂声,那幅画快要彻底一分为二了……
“爹,姨娘,儿子还有功课要做,就先回去了。”萧烁作揖告退。
“你去把。”萧衍点了点头,挥挥手,一边给了崔姨娘一个安抚的眼神。
施嬷嬷忙不迭地打帘。
萧烁不急不缓地跨出了宴席间,听到后方传来父亲意味深长的声音:“如儿,放心。”
“侯爷。”崔姨娘依恋地依偎在萧衍的肩头,柔声道,“烁哥儿实在是太懂事了,他越是懂事,我看着就越是难受。”
萧衍眉心紧皱,道:“是委屈烁哥儿这孩子了。他二姐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简直就是小人得志,一日日地越加猖狂。”
“燕儿原来不是这样的。”崔姨娘欲言又止道,“原来她很乖的,若不是……”
想到萧燕飞,萧衍便是一脸的嫌恶。
说来说去,这丫头会这般猖狂,想是觉得自己能够嫁进国公府,就高人一等了。
也不想想,一个庶女罢了!若真是好亲事,还轮得到她?!
崔姨娘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萧衍的表情,微咬下唇,悠悠叹道:“也只怪燕儿长得太好了。”
“若是没有这绝色的姿容,又岂会让皇上动了赐婚的念头!”
“也不会让侯爷您为难,哎——”
萧衍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她那张脸就是祸患。”
两人的这番话清晰地传入外头正要离开的萧烁耳中,萧烁不由脚步顿了顿。
他忍不住往后斜了一眼,就看到父亲的脸色阴戾,如疾风骤雨般。
“你有眼睛,就用眼睛去看,不然,留着这眼睛有什么用呢?”
这一刻,萧燕飞那比春风还温柔的声线又一次回响在萧烁耳边。
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地泛起一种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似有所悟,又觉得有些悲哀……瞳孔中的墨色像是掺了水般荡漾了开去。
他何止没认识过他的亲姐姐,连他的姨娘也不曾看清过。
萧烁加快了脚步,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听雨轩。
接下来,一连几天,萧烁一下课就与萧烨一起往正院那边跑,目光一直在观察着萧燕飞。
看她算账飞快,还是心算。
看她随便开了张方子就治好了陶妈妈的眼疾。
看她在演武场里陪着萧烨骑马射箭,就连奔射也能一箭射中靶子,箭箭不落空。
他还打听了,才知道萧燕飞几乎每天会在演武场里待上许久,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于是,萧烁也按着她的时间每天早晚地去演武场。
她练射艺,他也练射艺。
她练骑马,他也练骑马。
只是两人往往各自占据演武场的一头,从来不打招呼,也不同练,甚至很少有眼神的交际,就仿佛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萧烁策马在演武场上奔驰,潇洒自如地在马背上开弓拉弦,“嗖”地射出一箭。
这一箭意外地射中了靶心。
这还是第一次!
萧烁双眼发亮,在心里告诉自己:勤能补拙,他再勤快些,肯定能赶得上二姐的。
二姐也不是天生就会的!
想着,萧烁就忍不住用目光搜索起萧燕飞的踪影,就见演武场西南方的兵器架旁,萧燕飞正和一个碧衣丫鬟说着话。
他拉了拉缰绳,本想继续练习奔射,目光又顿住,敏锐地注意到萧燕飞的手里的那把弓有些不对。
弓弦在阳光下有点闪。
萧烁瞳孔一缩,心下一惊,一夹马腹,急速地朝萧燕飞那边飞驰了过去,失态地喊道:“二姐!”
他从高高的马背上俯身,一把去抓萧燕飞手里的那把弓,连忙提醒道:“这弓……弓有问题!”
少年清越的声音中透出一丝隐约的颤意,带着难掩的后怕。
话才说完,就见萧燕飞莞尔一笑。
她笑得如那日般温温柔柔,可此刻看在萧烁的眼里,却如春风拂面。
萧燕飞歪着头看着马背上如明月般朗朗的少年,眼眸清亮。
她自然知道这把弓有问题。
她已经等好久了!!
第43章
见萧燕飞浅笑盈盈,萧烁只以为她不信。
少年俊秀的面庞一片正色,道:“弓弦是以牛筋线制成的,两根搓为弓弦,在阳光下呈现半透明。”
他从高高的马背上倾身,将那把竹弓抵在阳光下,另一手指了指弓弦的中央,“你看,这一段不太对劲,好像抹了什么东西,不然不会发亮的。”
萧燕飞动作轻柔而又坚定地将萧烁抓着弓的手挥开了,又笑了笑。
笑容止不住地从她眼底流淌出来,灿烂,明媚,而又狡黠。
“萧烁,你不是想要看吗?”萧燕飞缓缓道,“那现在就睁大你的眼睛,好好地看。”
她的笑、她的话轻轻淡淡,别有深意。
萧烁一愣。
萧燕飞试了试弓弦,就取了一支羽箭,气定神闲地对着正前方的箭靶子拉开了弓弦……
“二姐,等等!”
回过神的萧烁急忙翻身下马想阻止,已慢了一步,脚还未落地,就听到弓弦崩断的声音。
“铮!”
那声响不大,但听在萧烁耳里,就像是霹雳轰鸣般。
“姑娘!”
那碧衣小丫鬟尖声惊呼起来,手里端的茶水“啪”地摔落在地,茶杯四分五裂,碎瓷片与茶水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萧烁脸色一白,心乱如麻地丢掉了手里的缰绳,大跨步地走向了几步外的萧燕飞。
就看到她用右手紧紧地捂着右脸,殷红的鲜血自她柔细均匀的手指间渗出……
纤纤少女脸色惨白如纸,似是惊魂未定,连她的领口和胸口都沾染了两三滴血渍,触目惊心。
这个意外发生得实在太快了,旁边的碧衣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姑娘,您的脸……您的脸……”小丫鬟急得手足无措,在原地直打转。
“二姐!”少年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温雅如玉的气度,紧紧地抿住了嘴,俊雅的脸庞绷着,难掩焦灼担忧之色。
他俯身把地上的那张竹弓捡了起来,原本完好的弓弦已然断成了两截,其中一截弓弦上还沾了血,血珠顺着弓弦淌落……
“我都……”我都跟你说了!
萧烁原想这么说的,又觉得说这些也于事无补,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少年绷紧的脸庞微微涨红。
不远处,看守演武场的小厮抱着两个箭靶子往这边走来,见萧燕飞伤了脸,吓傻了,呆立原地。
“你!”萧烁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了那小厮,果断地扬声吩咐道,“快去请大夫来!”
“是……小人这就去请大夫。”小厮连惊慌地应声,飞快地往演武场外跑去。
“姑娘,你的脸……”六神无主的碧衣小丫鬟两眼泪汪汪,慌忙地想去查看萧燕飞的脸,又不敢乱动,最后摸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捂住了萧燕飞右颊上的那道血痕。
那素白的帕子被伤口渗出的鲜血浸染,宛如点点红梅。
“回月出斋!”
又是在萧烁忍无可忍的催促声中,那碧衣小丫鬟才慌慌张张道:“姑娘,奴婢扶您回去吧。”
三人就匆匆地从演武场回了月初斋,萧燕飞以帕子捂着脸的样子实在太过醒目,一路上,引来下人们一道道探究的目光。
等他们回到月出斋时,犹如冷水浇进了滚烫的热油锅,院子里外一下子炸开了锅。
萧燕飞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扶进了左次间,有人吩咐去取干净的温水,有人催促大夫来了没,有人问是不是要去禀一下太夫人与崔姨娘……
萧烁抓着那把断弦的竹弓,心事重重地坐在了外面的堂屋里,少年单薄的身子始终挺得笔直,优雅、矜贵,而又透着几分少年独有的倔强感。
不一会儿,就看到丫鬟端着一个铜盆进了东次间。
“姑娘,您手上、下巴上都是血,先洗洗手吧。”
“奴婢给您换一方帕子包脸吧。”
“姑娘,您流了好多血……”
“……”
整个月出斋上下都因为萧燕飞的受伤人心浮动,骚动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发须花白、身形清瘦的灰衣老大夫在丫鬟的引领下提着药箱匆匆赶到。
“韩老大夫,这边走,我家二姑娘就在里面。”
那道绣着大红色海棠花的门帘被掀起又落下,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萧烁怔怔地看着那道晃动不已的门帘,良久良久,才收回了视线,又垂眸去看手里的那把竹弓。
断开的弓弦垂落,摇摇晃晃,宛如没有根的浮萍。
他摸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在另一截没有血的断弦上轻轻地捋了一把,再看帕子,就见洁白的帕子上留下了点点黄色的污渍。
他凑到鼻下嗅了嗅,一股酸溜溜的气味钻入鼻端。
有人用醋抹在了牛筋弓弦上,腐蚀了弦,所以弦才会在猛然受力后崩裂。
萧烁压了压眼尾,小脸板得紧紧的,泼墨似的瞳孔中泛起一点点委屈的情绪:他明明就说了,这弓不能用。
今天要是烨哥儿这么说,她会信吗?
会的。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萧烁的心头。
他感觉有些酸溜溜的,酸泡泡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上冒: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亲弟弟。
好几种滋味在他心中来回翻转一圈,最后化为了担忧——
她的脸不会有事吧?
萧烁不由蹙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柔美的女音喊道:“烁哥儿。”
萧烁便寻声望去,正前方,身着柳色褙子的崔姨娘带着施嬷嬷出现在堂屋的大门口,惊讶地望着自己。
在看到崔姨娘的那一刻,萧烁忍不住想起了那天他从听雨轩的宴息间出去后听到的那番对话,父亲的那句“她那张脸就是祸患”更是反复地回响在他耳边,如梦魇般挥之不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了心头。
明明是五月初夏,天气和暖,可萧烁却觉得屋子里弥漫起一股严冬般的寒意,几乎浸透了他的骨髓。
萧烁不愿去相信这种可能性,但这一切又实在太巧了。
他薄唇微张,想说什么,喉头像是被烈火灼烧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中那座早就岌岌可危的大厦溃不成军地崩塌了……
萧烁的眼睛发涩,发疼,动作比思绪更快,想也不想地抓过一件斗篷,盖在了他左手边的竹弓上。
“烁哥儿?”
站在堂屋外廊下的崔姨娘又喊了一声。
她只是一个短暂的愣神,就拎着裙裾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裙角下露出的一双蝴蝶落花鞋,精致华丽。
崔姨娘袅袅娜娜地朝着萧烁走来,柔柔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萧烁回答,那道绣着大红海棠花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打起,一袭灰色直裰的韩老大夫踩着慢悠悠的步伐从东次间里出来了。
走在前面给他领路的人是海棠。
“姨娘,”海棠一看到几步外的崔姨娘,恭敬地福了福,介绍道,“这位是万草堂的韩老大夫。”
崔姨娘一时也就顾不上萧烁了,目光迎上韩老大夫满是皱纹的脸庞,关切地问道:“韩老大夫,不知二姑娘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韩老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姨娘,萧二姑娘的右脸被弓弦划伤,留下了一道两寸长短的伤口,出了些血……”
萧烁也朝韩老大夫望去,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灼灼:她的脸不会有事对不对?!
“那二姑娘的脸上会不会留疤?”崔姨娘又问,攥着帕子的指尖略微发白。
“姨娘放心。”韩老大夫拈须一笑,“弓弦细,只是小伤而已,老夫这就给萧二姑娘开些药,只要好好地敷药,用不了几天,萧二姑娘的伤就会好的,不会留疤的。”
“这姑娘家的容貌自是得小心,姨娘也请叮嘱萧二姑娘这伤口千万不可乱碰水,更不可沾染脏东西。”
“那就好,那就好!”崔姨娘连连拍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萧烁同样松了口气,但优美的唇角才刚扬起,又压了下去,目光朝刚刚被他藏在斗篷下的那把断弦的竹弓看去。
少年乌黑的瞳仁突然间变得深不见底。
眼底深处透着一种悲凉而又坚毅的情绪。
二姐说,让他睁大眼睛,好好地看。
他再次看向了前方的崔姨娘,崔姨娘正笑吟吟地指着西次间对韩老大夫说:“韩老大夫,请来这边开方吧。”
柔美婉约的女子犹如弱柳扶风,袅袅婷婷,捏着帕子的右手尾指微翘着。
萧烁的目光凝固在了崔姨娘翘起的尾指上,这个小动作意味着崔姨娘的心情极好。
二姐的脸伤了,姨娘的心情却极好。
萧烁闭了闭眼,全身微颤,不寒而栗。
随之汹涌而起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
可他随即就睁开了眼,眼底黑沉沉的。
他必须睁开眼才行!!
萧烁暗暗咬牙,颊边的肌肉咬得紧紧,飞快地用斗篷将那断弦的竹弓一包,就大步流星地往堂屋外走去,没有和任何人道别。
崔姨娘招呼着韩老大夫到了西次间,又吩咐人铺纸磨墨。
待韩老大夫开了方,她又打发了人去抓药,自然而然地把周围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下了施嬷嬷在门帘那边看着。
施嬷嬷警觉地往外张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二少爷也已经走了,就对着崔姨娘笑了笑,点点头。
崔姨娘抚了抚袖口上精致的镶边,慢条斯理道:“二姑娘刚刚才许了门好亲事,过些天,姑爷家就要来下定了,大夫,她这伤三五天能好吗?”
她上下打量着韩老大夫,这大夫打扮得极其普通,身上的灰色直裰半新不旧,腰侧配着小印与荷包。
咦?崔姨娘的目光落在了他腰侧的那方尖塔状小印上。
这小印呈半透明的灯辉黄色,温润细腻,色泽鲜明,窗外的一缕阳光恰好照在小印上,半透明的印石灿若灯辉。
“三五天?”韩老大夫连连摇头,“不可能,这当然不可能。姨娘还是……”
“韩老大夫,”崔姨娘温柔地打断了对方,从袖中拿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瓷罐,放在了茶几上,“这是宫里的舒痕霜,是治伤祛疤的圣药。”
“劳烦大夫给二姑娘用上吧。”
“这……”韩老大夫蹙了蹙眉,没去接那个小瓷罐。
“哎,”崔姨娘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还望大夫不要与外人说起。二姑娘一向心气高,如今得了一门好亲事,又能记在侯夫人的名下,如今这孩子也不愿意和我有太多的接触。”
“我一个姨娘而已,也不能碍夫人的眼,非要跳出来出头,大夫你说是不是?”
崔姨娘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笑盈盈地塞给了对方,又看了看他腰上的青田石小印。
这可是青田石中的极品灯光冻,普通的大夫可配不起这种印石。
崔姨娘唇角的笑意更深了,神情中瞬间多了几分气定神闲。
“这……”韩老大夫面露迟疑之色。
崔姨娘从容地又加了一张银票。
不怕你贪,就怕你不贪。
韩老大夫终于犹犹豫豫地拿起了那个小瓷罐,咽了咽口水:“姨娘,这药膏……”
崔姨娘从容地笑道:“大夫放心,那是我亲生的,我不会害她的。”
说话间,她豪气地又给出了第三张银票。
韩老大夫双眸大亮,赶紧将三张银票收好,冠冕堂皇地说道:“姨娘对萧二姑娘真是一片慈爱之心,这件事包在老夫身上。”
“韩老大夫,药都抓来了。”外面的堂屋传来了海棠喘着大气的声音,步履匆匆。
施嬷嬷掀开门帘,让海棠进了西次间。
海棠急急道:“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准备了一盆凉水,是把沸水放凉的。”
“大夫,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海棠激动的催促下,韩老大夫又返回了东次间,而施嬷嬷则在崔姨娘的示意下,默默地跟在了两人后方。
韩老大夫一边走,一边对海棠叮嘱道:“待会儿,你先用凉水把你们姑娘脸上的血迹擦掉,清理下她的伤口,我刚才开的那些药磨成粉做成药糊,敷在脸上,一天敷一次。”
“我这里还有一罐药膏,这个药膏也是一天一次。”
“这两种药一种白天涂,一种夜里抹。”
说话间,韩老大夫与海棠就一前一后地迈入了东次间。
施嬷嬷步履无声地直跟到了门帘外,侧耳倾听,就听门帘的另一边响起萧燕飞紧张不安的询问声:“韩老大夫,我这脸是不是真的不会留疤?”
“姑娘放心,这道伤口不深,只要姑娘每日再涂抹上我这祛疤膏,肯定不会留一点疤痕的。”韩老大夫笃定地安抚着。
施嬷嬷谨慎地挑开了门帘一角,朝罗汉床的方向望去,瞟见海棠正打开那个小瓷罐,以干净的毛笔沾了点药膏往萧燕飞脸颊上的那道血痕抹去,动作轻柔小心……
成了!
施嬷嬷满意地勾了下唇角,放下了心。
她又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门帘,神情轻快地回去找崔姨娘复命。
门帘后的东次间安静了下来,悄无声息。
方才一度混乱的月出斋又开始慢慢地归于平静。
院子里的丫鬟们婆子们各司其职,庭院里的那些鸟雀偶尔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扰得树梢落下几片零散的树叶。
“沙沙沙……”
又过了一会儿,一袭碧色褙子的知秋就再次进了东次间,径直走到萧燕飞跟前,笑吟吟地福了福:“姑娘,崔姨娘和施嬷嬷已经走了。”
知秋的声音清脆如喜鹊,小丫头灿然一笑,双颊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活泼灵动,与她之前在演武场那六神无主的样子判若两人。
萧燕飞沉默地点了点头,勾唇一笑。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犹如黎明的启明星般绮丽,眼底闪着期待的光芒。
“姑娘,您别动。”海棠有些紧张地说道,拿了一方沾湿的帕子,飞快地帮萧燕飞擦拭着脸上的血渍和药膏。
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去,渐渐地,露出了下方莹润如玉的脸蛋。
萧燕飞的面颊上没有一点儿伤痕,白皙的肌肤宛如上了釉的白瓷,光滑细腻,完美无瑕。
红唇一抿,那白玉般精致的面庞上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萧燕飞捏着帕子又擦了擦脸,漫不经心地问一旁的韩老大夫道:“韩老大夫,这祛疤膏有什么问题?”
韩老大夫是万草堂的,顾非池告诉过她,这万草堂是他的私产,里头的大夫伙计都是他的人,是可信的。
现在这万草堂的屋契都还在顾非池给她的那个小匣子里收着呢。
韩老大夫一手拿着崔姨娘给的那个小瓷罐,用小药匙舀了一匙黄绿色的药膏,仔细地看了看,又闻了闻,蹙了蹙花白的眉头。
“这药膏里掺了火碱,会让伤口溃烂化脓,扩大,越来越严重……原本只是皮外伤,用了这药膏,可就要伤到肉了,伤口久治不愈,就会红肿、溃疡,弄不好半张脸就毁了!”韩老大夫唏嘘地说道。
对于一个正值芳华的小姑娘来说,毁容简直等于要了她半条命。
最毒妇人心啊!
韩老大夫只觉得背脊冒出一股寒意。
海棠和丁香闻言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崔姨娘可是姑娘的生母,她为何会对亲女这么狠心?!
“这一次多谢韩老大夫了。”萧燕飞缓缓道,眼尾稍稍勾起。
在场所有人中,她反而是最冷静、最平静的一个。
那日萧燕飞故意刺激了萧鸾飞后,就知道,她必会有所行动。
或是对廖妈妈杀人灭口,或是从自己这里下手。
“杀人灭口”的可能性被萧燕飞率先否决了。
从廖妈妈的态度看,显然自己应该是长得很像殷家的某个长辈,若是这样的话,殷家人马上就要进京了,哪怕萧鸾飞够心狠,也应当知道,光除掉廖妈妈是没用的。
那么她唯一的选择就只剩下自己了。
只要自己的脸毁了,哪怕再像,也不会有人认得出来了。
萧燕飞抚了抚下巴,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吩咐海棠道:“帮我缠上纱布,再弄些朱砂伪装成血,别露馅了。”
萧燕飞嫌弃地皱了皱鼻头,感觉自己的脸上似乎到现在还留有猪血的腥味。
“奴婢这里有朱砂。”知秋早有准备,立即就笑眯眯地取出一小盒朱砂。
海棠用朱砂兑了点水,弄到了纱布上,然后就把纱布一圈圈地包在萧燕飞的右脸上。
“萧二姑娘,”韩老大夫放下了那小瓷罐,对着萧燕飞作揖道,“那安宫牛黄丸已经制好了,因为陈年犀角难得,又失败了几次,所以,只制了三丸。”
“世子爷今早已经从万草堂拿走了……”
萧燕飞微微颔首。
她已经托了顾非池,拿到安宫牛黄丸后就派人尽快送去殷氏那里。
她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知秋,帮我送送韩老大夫。”萧燕飞吩咐道。
知秋就帮韩老大夫提起药箱,把人送了出去,直把人送到了侯府的西角门。
“韩老大夫,过三天您再来复诊,我们姑娘的伤就麻烦您了!”
话是这么说的,然而,到了一更天,月出斋被熄灭的灯就又亮了起来。
韩老大夫再一次被婆子匆匆请进了侯府,直到二更天才走。
这事自然是瞒不住侯府众人的耳目,不过短短一晚上时间,阖府上下就都知道了——
二姑娘的脸毁了!
他们二姑娘姿容绝色,可谓国色天香,这才刚刚被圣旨赐婚给了卫国公府,还没几天,二姑娘竟是容貌大毁。
听说,二姑娘的脸都溃烂化脓了,把大夫都吓到了。
听说,二姑娘受不了刺激,摔了一屋子的杯碗茶碟。
听说,二姑娘命人去京城各大医堂求医问药,自己躲在屋子里哭得泣不成声。
这种种传言自然也传到了萧鸾飞的那里。
“真的吗?”
原本慵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的萧鸾飞震惊地坐了起来。
“是真的。”大丫鬟书香微微颔首,“原本二姑娘只是不小心被弓弦伤了脸,留了道口子,大夫也开了方子。”
“哎,许是二姑娘太着急了,用错了药,昨晚伤口突然肿了,就又请了大夫上门,听说二姑娘的伤是不太好,这才一晚上的功夫,伤口就开始溃烂了……”
萧鸾飞的唇角翘了翘,眸子里流光溢彩。
这是她这些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崔姨娘下手果然够狠。
萧鸾飞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起了身,又抚了抚自己的衣裙,含笑道:“我这做长姐的,也该去关心看望一下妹妹。”
萧鸾飞说去就去,只是,她才刚进月出斋,就被挡在了廊下,连堂屋的门槛都没能跨过去。
“大姑娘,我们姑娘不想见任何人。”门槛另一边的海棠为难地对着萧鸾飞屈膝福了福,“大姑娘还是请回吧。”
萧鸾飞优雅地站在廊下,身姿笔挺如松柏,温声道:“我听说二妹妹伤了脸,实在是担心她,还是让我进去看看她吧。”
“大姑娘……”海棠勉强笑了笑,“请不要为难奴婢了,我们姑娘……大姑娘!”
萧鸾飞直接跨过了堂屋的门槛,越过海棠,自顾自地朝东次间那边走去。
海棠想去拦萧鸾飞,可萧鸾飞一把推开了她,步履如飞地冲进了东次间,嘴里关切地喊着:“二妹妹!”
她一进去,就看到坐在罗汉床上的萧燕飞匆匆地戴上了一个帷帽,帷帽周围的青纱落下,挡住她的脸。
那一刹那,萧鸾飞清楚地看到,帷帽底下萧燕飞的右脸包着一圈圈的纱布,雪白的纱布渗出一片刺目的红。
那是血!
太好了。萧鸾飞凝眸望着前方戴着帷帽的萧燕飞,眸光璀璨,压在心口好几天的那口郁气一扫可空。
颇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畅快。
这下,哪怕萧燕飞再像殷家那位外曾祖母,也不会有人看得出来了!
第44章
“二妹妹,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鸾飞款款地走向萧燕飞,宛若出水芙蓉般温婉端庄,宽慰道:“你不要急,这京里头好的大夫不少,不止一个万草堂,像冯氏医堂擅外伤,仁心堂的养肤膏也是有名的。”
“晚些,我就派人把冯氏医堂的冯老大夫和仁心堂的张老大夫请来给妹妹看看。”
她的神情恳切,语气柔和,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头戴着帷帽的萧燕飞一言不发,帷帽边缘垂落的轻纱遮了她的面容,透过朦胧的轻纱,只有一个秀丽的轮廓若隐若现。
萧鸾飞眸底掠过一道讽刺的暗芒。
上一回两人对峙时,萧燕飞还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而现在,她毁了容颜,没有了最大的倚仗,也就又原形毕露。
说穿了,萧燕飞始终是那个唯唯诺诺、软弱乖顺的庶女。
萧鸾飞心中大定,她微微一笑,又道:“二妹妹,你好好休息,我就不叨扰你了。”
“我先走了。”
萧鸾飞抚了抚衣袖,转过身,裙角随之飞起,翻飞如蝶。
她不紧不慢地在海棠身边走过,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二姑娘。”
接着,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月出斋。
旭日高升,天光大亮,空气中暗香浮动。
萧鸾飞仰首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坦。
一切终于拨乱反正了!
当萧鸾飞在一炷香后拿到了对牌时,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心头。
“大姑娘,二姑娘既然都把对牌送过来了,应该没心思管内务了吧。”书香笑盈盈地将一个小匣子呈给了萧鸾飞,眉飞色舞。
萧鸾飞取出一张对牌,漫不经心地以指腹摩挲着对牌上的刻痕,脸上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这对牌终究还是到了自己的手上了。
说来说去,都怪娘太偏心了,明明自己才是一直养在她膝下的女儿,十几年的母女情分,娘却对自己这般严苛,但凡有什么不顺她的意,就会狠心施以惩戒。
在娘的心里,自己始终是可有可无的。
上辈子是如此,这辈子依然如此……
萧鸾飞唇角在笑,眼底却渐渐地冷了下来,周身似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霾中。
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在屋子里。
她不出声,书香也不敢随便出声,低眉顺眼。
静默了片刻后,萧鸾飞才又道:“书香,你亲自走一趟,去库房里拿些药材给二妹妹,若是二妹妹需要大夫,就赶紧派人请了来。”
她一副长姐风范地细心叮嘱道,书香连连应诺。
于是,当天下午,各种各样的药材都送往了月出斋。
这些药材的品质极佳,都是好东西,萧燕飞自然不会客气,全都收下了,然后就悠哉地窝在了月出斋,任凭府中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她不动如山,足不出户。
在足足闲了三天后,萧燕飞有些闲不住了。
她翻着话本子随口问了一句:“祝嬷嬷怎么样了?”
在一旁给萧燕飞打扇的海棠停顿了一下,便去看另一边的知秋。祝嬷嬷这个人交给了知秋,海棠平日里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知秋欢快地回道:“她啊,开头两天还闹腾过,叫嚣说等她回宫后,一定要禀明皇后,让皇后狠狠地惩戒姑娘,还说什么慢待她,就是慢待了皇后,侯府满门都会因此被治罪的……翻来覆去,说得大概就是这些陈腔滥调的话吧。”
知秋皱了皱小鼻头,“按姑娘的吩咐,谁都没有理她,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萧燕飞掰着手指数了数,已经快十天了,也差不多了,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道:“去把祝嬷嬷带过来吧。”
知秋脆生生应诺。
可萧燕飞的右脸才刚用纱布包了一半,知秋就又倒了回来:“姑娘,二少爷来了。”
知秋挑眉看着萧燕飞,意思是,要不要把人拦下?
萧燕飞略一迟疑,才道:“让他进来吧。”
知秋应诺,海棠动作麻利地给萧燕飞包好了右脸,做好了伪装,又帮她把那沉甸甸的帷帽给戴上了。
不一会儿,一袭竹青直裰的萧烁就信步进来了,身型单薄的少年行走间颇有几分君子如竹颜如玉的气度。
右手还拿着那把断弦的竹弓,握得紧紧。
一进屋,他的目光就紧紧地盯着前方头戴帷帽的萧燕飞,锐利的眸光似要刺穿那薄薄的青纱。
半晌,萧烁微启薄唇,郑重地将手里的那把弓放在了罗汉床上,涩声道:“弓弦上被动了手脚,所以才会突然崩断……”
顿了一下后,他无比艰难地说道:“可能是爹做的。”
他直直地看着与他相隔不过三四尺远的萧燕飞,看着她帷帽上垂落的青纱在窗口拂来的微风中泛起水一般的涟漪。
他也听说了这两日侯府中的那些流言蜚语,说萧燕飞毁容了,可那天他听得分明,那位韩老大夫明明很笃定地说,她脸上不会留疤的。
萧燕飞:“……”
萧燕飞隔着朦胧的薄纱也望着萧烁,轻挑的柳眉扬出一个惊讶的弧度,心头也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滋味。
萧烁深吸一口气,脸上愈发凝重,继续说道:“我……我去问过了,你受伤的那天和前一天去过演武场的人也就爹爹、三叔、四叔、大哥、我和三弟这么几人,只有爹爹曾经在前一天把这张竹弓拿走过,当天又还了回去……”
他紧紧地抿了下薄唇,似是有些委屈,嘴角有些向下撇,一副“你别不信我”的倔强。
萧燕飞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束发的绯红丝绦,卷了一下又一下,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少年青涩的俊脸上转了转。
阳光照在他脸上,光洁的面颊上那细小的汗毛近乎透明,漆黑的眼珠子既明亮又锐利。
原主对于萧烁这个弟弟并不熟悉,崔姨娘平日里总说她和萧烁是亲姐弟,萧烁好,她将来才能有依靠,侯府的人才不敢欺了她,崔姨娘时不时地叮嘱原主要照拂她二弟,却又从不给两人亲近的机会。
在原主对萧烁少得可怜的记忆里,这个二弟时不时地会偷偷看着她。
像是去年原主从冀州的庄子回侯府时,进门时恰好“偶遇”了正要出门的萧烁,最后萧烁没有出门,而是陪着原主一起去了荣和堂。
萧燕飞隔着薄纱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
当时的少年也是这副表情,紧抿着唇,嘴角有些向下撇,还别别扭扭地嘀咕了一句:“你不是应该上午就到了吗?”
是了,这还是个孩子呢。
别看他只比她矮了大半个头,又时常有点阴阳怪气的,但这孩子也不过才十岁,在他们医院里,还得住儿童病房,盖小白兔被子,当护士姐姐打完针后,还得嘴甜地夸上一句“真乖”。
她一不小心就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噗哧”一声笑出了声,笑得眉眼弯弯。
原本屋子里那股子凝重压抑的氛围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
点点金色的阳光轻快地在树梢、在屋内跳跃着,带来一种闲适温馨的感觉。
萧烁:“……”
他清秀漂亮的面庞瞬间涨红,有点恼羞成怒,那恶狠狠的眼神似在说——
你又不信我!
眼看着少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毛样,萧燕飞忙不迭道:“信。”
“我当然相信你。”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掩不住愉悦的笑意。
萧烁一愣,惊愕地脱口道:“为什么?”
他忍不住就这么问了。
他在问萧燕飞,其实他真正想问的人是父亲,是崔姨娘。
他不懂为什么父亲狠心到要毁二姐的容颜。
他也不懂为什么姨娘竟然这么憎恶二姐,憎恶她的亲女儿……
他既无法去面对父亲,也无法面对崔姨娘。
明明他们对他是那么慈爱,那么温和,为何他们对二姐会如此狠心?!
这一切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观念,让萧烁感觉过去的这十年,他就像是一个眼瞎耳聋的傻子一样。
直到现在,他还没消化掉那种复杂的心情,像是他的内心时刻有一头愤怒的野兽在咆哮,在怒吼,在哀鸣……
萧烁握着双拳,骨节凸起,如鲠在喉,硬声又道:“你……不生气吗?”
她那轻快的语气,那松弛的姿态,甚至也没有一点意外。
就仿佛……
仿佛他方才鼓起勇气说的这些话,是她早就心知肚明的。
可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呢?
如果是他的话……
萧烁眸光一沉。
“弟弟。”萧燕飞轻轻唤道。
轻薄的青纱半遮半掩,看不清她的表情,全身上下透着淡淡的疏离之气,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乖张。
萧烁莫名地脊背发寒,打了个寒战。
“旁人说的,都不算数。”萧燕飞那娇美的声线如天空中的流云那般温柔,一字一句咬得十分清晰,且意味深长,“要自己看才行。”
“懂吗?”
尾音带了一个温柔的钩子。
话音落下,她的小脸歪向了不知何时静立于萧烁右后方的知秋。
“姑娘,人带来了。”知秋福了福,指了指外头的堂屋。
萧燕飞悠然起了身,随意地抬手掸去了肩头的一片残花,去了外头堂屋。
萧烁一头雾水,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祝嬷嬷一动不动地站在堂屋中央,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左一右地押着她,见主子来了,就无声无息地退到了廊下。
留祝嬷嬷一人呆呆地站着。
她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酱色褙子,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圆髻此刻凌乱不堪,神情略显呆滞地垂首,就像是那种路上乞讨的乞丐婆子,形容狼狈,失魂落魄,与曾经倨傲的嬷嬷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是……”萧烁上下打量着祝嬷嬷,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把人给认了出来。
那天赐婚圣旨送到侯府宣读时,萧烁也在,曾见过祝嬷嬷一次。
这是皇后赐下的教养嬷嬷?
可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萧烁忍不住去看萧燕飞。
她到底对人家做什么了?!
这一瞬,萧烁的脑海中又浮现了那支朝他疾射来的羽箭,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
萧燕飞优雅地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了,也在看着祝嬷嬷,唇角在轻纱后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姑娘。”知秋把一本册子递到了萧燕飞的面前。
萧燕飞随手翻了翻册子。
这册子里记录着祝嬷嬷这些天的情况:
第一天,祝嬷嬷在屋子里趾高气扬地又是怒骂又是威胁,又是摔东西,除了床榻,能砸的东西几乎都砸了;
第二天,祝嬷嬷号称要绝食,送进去的食物和水半点没动,歇斯底里地骂了一整天;
第三天,连骂了两天的祝嬷嬷嗓子哑了,也没力气了,悻悻然地吃起了东西;
第五天,祝嬷嬷开始苦苦哀求放她出去;
第六天,祝嬷嬷安静了,每天乖乖地吃,乖乖地喝,乖乖地就寝,刻板得好似庵堂的尼姑。
第七天……
头戴着帷帽实在是不太方便,萧燕飞将册子翻得飞快。
看完后,她就随意地把册子往长案上一丢,笑吟吟地唤道:“祝嬷嬷。”
神情呆滞的祝嬷嬷仿佛触电般打了个寒战,抬头去看萧燕飞。
渐渐地,她浑浑噩噩的眼神变得清明了起来,仿佛从一场可怕的噩梦中醒转过来,眸中迸射出凌厉凶狠的光芒。
“萧二姑娘,你好大的胆子……”祝嬷嬷咬牙切齿地喊道,大跨步地上前,那厚实的大掌高高扬起,想好好教训一下萧燕飞。
这个小贱人,她怎么敢……怎么敢这样作践自己?!
这笔账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萧燕飞懒懒地靠在了椅背上,又顺手调了下帷帽,托了托,叹道:“祝嬷嬷,我的脸毁了。”
话落之后,屋内静了静。
啊?祝嬷嬷有些懵,扬起的右臂停顿在了半空中,后面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萧燕飞撩起了帷帽边缘的青纱,将之挑起一角,露出小半张右脸,可见右脸上缠着一圈圈白纱布,纱布上隐约透着点点刺目的红色。
祝嬷嬷的眼珠子几乎都快瞪出来了,仿佛这一刻才明白萧燕飞所说的“脸毁了”是何意。
萧燕飞从知秋手里接过了一把匕首,匕首的刀刃寒光四溢,刀锋犀利。
她低低叹气,语声柔柔道:“我快要成亲了,脸却毁了,现在我心里难过极了,若是一时伤神做出些什么来,皇后娘娘怕也是会体谅的吧。”
“嬷嬷,你说是不是?”
她一笑,一双眼尾上挑的猫眼被雾气般的轻纱挡了一半,那匕首的寒光映在她眸底,闪着凛凛清光,透出一种既温柔又张扬的矛盾感。
祝嬷嬷:“……”
她好不容易才提起来的那股气一下子瞬间泄了。
她呆呆地看着萧燕飞包着纱布的脸,傻了。
“哎!”萧燕飞长叹了一口气,又放下了手,垂落的青纱再次遮住了面颊。
“嬷嬷为了我从宫里来,实在是辛苦了。我年纪小,不懂事,嬷嬷若是差事办不成,皇后娘娘会不会怪罪了嬷嬷?”
祝嬷嬷:“……”
祝嬷嬷哑口无言,心脏猛地一缩。
她奉皇后之命来侯府当萧二姑娘的教养嬷嬷,这便是她这次出宫的差事。
当日,皇后的交代犹在耳边:“祝嬷嬷,你去了武安侯府,务必要让那个庶女听话,要让她为本宫所用,不管是现在,还是,日后她嫁进卫国公府……”
“本宫要让她成为本宫养的一条狗,本宫说一,她就绝对不能说二!本宫让她在卫国公府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祝嬷嬷,你明白了吗?!”
“你能做到吗?!”
祝嬷嬷自然是应下了,甚至还在郑姑姑的激将下,在柳皇后跟前立下了军令状,说她一定会把这件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她原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
就跟她平日里在宫里调教那些不听话的宫女们一样,只要打压她们,贬低她们,多挑挑她们的错处,多用用戒尺恩威并施。
不听话,就打上几顿,再饿上几顿,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跟狗一样忠诚,卑躬屈膝地对着她摇尾乞怜。
她让她们吠,她们就不敢学人说话。
这个萧燕飞同样也不会例外。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根本就来不及施展她的那些手段,才刚来到侯府,就被萧燕飞三言两语给哄了去,等她回过神,她的房间就被锁得严严实实。
过去的这些天,她一直被关在那间厢房里,四方方的一间小屋子,从窗户到房门都被封住了,周围黑漆漆的,只有她一个人。
孤零零的一个人。
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她,又仿佛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似的。
那种孤独的感觉太可怕了。
连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从第三天开始,祝嬷嬷的耳鸣旧疾就又发作了,耳朵里嗡嗡嗡地作响,折磨得她既不能好好坐着,更不能安眠。
祝嬷嬷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
那间四方方的小屋子简直比下狱还可怕!
只是回想,祝嬷嬷就觉得浑身战栗。
萧燕飞低低地叹道:“嬷嬷你瞧,你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将来皇后娘娘怎么还会再信任你?”
“宫中能人辈出,皇后娘娘怕也不会再重用嬷嬷了……哎!”
“我听说,这些贵人从来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办不好差的人只会被弃之如履。”
“嬷嬷,是不是这样?”
萧燕飞在面纱后扬起了唇角,微微地笑。
贬低她,打压她,让她时时刻刻的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这做起来其实并不难。
“是这样吗?”祝嬷嬷喃喃自语,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早就没了从前的倨傲与深沉。
几天的禁闭生活让她精神恍惚,完全无法冷静地思考,思绪不由自主地被萧燕飞的寥寥数语所牵引,心里有了答案:
确实是这样啊。
皇后让她来侯府可不是为了听她回去告状的,是为了让萧燕飞听话的。
她回去说差事没办成,只会让皇后对她失望,觉得她无能。
看着祝嬷嬷惶惶不安的眼神,萧燕飞又叹了口气:“哎,大概也只有我知道嬷嬷的辛苦,嬷嬷的不容易了。”
还要让对方把自己当作唯一的依靠!
下一瞬,她就看到祝嬷嬷深以为然的目光朝自己看来,有种看到知己的感动。
萧燕飞唇畔笑意更深,温温柔柔地又道:“嬷嬷,你说是吗?”
祝嬷嬷:“……”
祝嬷嬷发白发干的嘴巴张张合合,心头还有一丝丝的犹豫。
“哎。”萧燕飞又一次幽幽叹气,“我看嬷嬷还是回去好好想想。”
“知秋……”
一想到自己又要回到那间一片漆黑的小黑屋,祝嬷嬷的脸上露出了近乎惊恐的表情,脸色苍白如纸。
她想说等等,但是,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点头。
她是皇后的人。
只这么一迟疑,就听知秋击掌两下,廊下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又进来了,一左一右地钳制住了祝嬷嬷,强势地把人望屋外带。
“……”祝嬷嬷失魂落魄,像是三魂七魄散了一半似的,没有任何的挣折,反抗,就被人带走了。
萧烁一直静静地看着,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祝嬷嬷就这么被带远了……
他慢慢地转而望向了头戴帷帽的萧燕飞,她手里还抓着那把匕首,指腹在刃线上轻轻摩挲着。
姐弟俩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交。
须臾,萧燕飞才淡淡道:“我要嫁进卫国公府了,皇后娘娘让祝嬷嬷来教我听话,在国公府当她的内应,她的探子……”
“你觉得可以吗?”
当然不行!萧烁眼锋如刀,单薄清瘦的身形宛如一杆红缨长枪。
他又不傻,要是二姐真这么做,将来被卫国公父子发现的话,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一个女子与夫家两条心,又怎么可能过得好!
皇后这是想把他的姐姐当成一把刀使啊,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萧烁在笑,眼底却是掠过一道阴戾的光芒。
“若是想办法把人退回去,那皇后必然会再派别的人来侯府。”萧燕飞轻轻一笑,接着道,“与其如此,不如就把祝嬷嬷留着,你说对不对?”
对。萧烁依然没有说话,但他那微微下撇的唇角又等于做出了回答。
真乖!萧燕飞从他倔强的小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孺子可教也。
“所以,光看是没用的。”萧燕飞漫不经意地以匕首撩开了脸上的青纱,露出了完好的左半边脸,一根食指轻轻抵住自己的太阳穴,“要用这里……”
人活着长了个脑袋,就是用来思考的。
“二弟,你说是不是呢?”她唇角弯起,笑得十分温柔而又娇美,面颊几乎快要碰到匕首锋利的刀刃。
匕首冰冷的刀锋与她柔软细腻的肌肤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萧烁:“……”
萧烁眼角抽了抽,她都伤了脸了,还玩什么匕首啊,不怕划到脸吗?!
她就不能乖乖地把匕首放下吗?
“姑娘……姑娘!”
萧烁正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了丁香略显激动的声音。
丁香小跑着从院子口进来了,喜气洋洋地屈膝禀道:“姑娘,夫人刚派人回来了,说殷家老爷身子好转,夫人打算三天后启程回京。”
临青城离京城也就三四天的路程。
顿了顿,丁香笑着又道:“大姑娘想让二姑娘您到时也一块儿去接码头接人。”
呦!萧燕飞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眉眼弯弯如月牙。
萧鸾飞还真是等不急了呢!
第45章
“弟弟,还有事吗?”
“没事的话,我要午睡了……这包粽子糖送给你吃,很香很甜的。”
萧燕飞三言两语像哄孩子似的用一包糖把萧烁给打发了。
萧烁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月出斋,手里捏着那包粽子糖,临走还被塞了那把断弦弓。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由晴转阴,重叠的云层沉沉地遮蔽了日光。
萧烁慢慢地往前走着,想一个人回前院冷静一下。
天上阴沉沉的,乌云压顶,连风中也带着一分阴冷,看样子将有一场风雨欲来。
“二少爷,二少爷!”
施嬷嬷颠着肥胖的身子跑来,半途拦下了萧烁,笑道:“真是巧了,姨娘正好在那边。”
“……”萧烁驻足,身形一僵。
顺着施嬷嬷指的方向,他遥遥地望去,就见池塘边的菀柳阁里坐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她只是那么静静地端坐在那里,就自有一股柔婉恬静的气度。
这菀柳阁就在月出斋到前院的必经之路上,崔姨娘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他的。
萧烁抬步朝崔姨娘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般,走得并不慢,却有种安然徐行的味道。
二姐说,让他用眼睛看,用脑子想。
他的眸色越来越深沉,一缕诡魅的幽光在眸底流动,优雅地一撩袍裾,迈入阁中。
“姨娘,”不待崔姨娘问,萧烁就主动说道,“我刚才去月出斋看望了二姐。”
“……”崔姨娘一愣,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屋内的光线因为阴沉的天气略显昏暗,丫鬟连忙去点油灯。
“你二姐姐……怎么样了?”崔姨娘柔声问道,招呼着萧烁过来坐下。
“二姐脸上的伤很重……”萧烁半垂着眸子坐下。
他眼角清楚地看到崔姨娘翘了翘唇角,只一瞬,她就压下了唇角,笑意一闪而逝。
“你二姐姐真是命苦……”崔姨娘捏着一方帕子轻拭眼角,眼睫微颤,叹息道,“哎,烁哥儿,你二姐近来因为脸伤一直心情不好,大夫说,伤得静养。”
静养?萧烁听出了崔姨娘的言下之意,她在委婉地劝自己别再去“打扰”二姐。
尽管他调查的结果是爹爹在弓弦上动的手脚,可是,那天分明就是姨娘轻描淡写的那几句话撺掇了爹爹,事情才会走到这个地步。
萧烁微微地笑,笑得云淡风轻,却是眸光幽冷,似在崔姨娘的心底窥见了一头潜藏已久的怪物。
轰隆隆!
远处忽然炸响一记震耳的轰雷声,天色变得更暗沉了。
“姨娘,母亲就要回来了。”萧烁若无其事地话锋一转,“我想和先生请一天假,随大姐姐、二姐姐一同去码头接母亲。”
说着,他将右手抓的那把断弦弓放在了身前,断弦摇摇晃晃地垂落。
“夫人要回来了?”崔姨娘脱口道,惊诧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那把断弦弓上,瞳孔猛然收缩。
她攥了攥帕子,几乎是有些坐立难安,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烁哥儿,你怎么拿了把断弦弓?”
“我在二姐那里看到的,想拿去帮她修一修。”萧烁淡淡道。
崔姨娘目光游移,好一会儿,才又道:“烁哥儿,我瞧着这把弓不吉利,还是弃了吧,重新再给你二姐姐弄把新弓。”
萧烁不置可否。
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这把弓是伤了二姐脸的那把,可见姨娘果然是知道的。
一阵夹着湿气的风从大门口刮了进来,油灯的灯火在风中忽明忽暗,那摇曳不定的灯光照着崔姨娘婀娜的身形,投在地上的影子像头狰狞的怪兽。
萧烁垂眸看着地上那扭曲的影子,静默了一瞬,才又抬起头来,说了句:“好。”
便起身,对着崔姨娘行了一礼:“姨娘,我还有功课,先回缀云苑了。这天色瞧着要下雨,姨娘也早些回去吧。”
“好孩子,功课要紧,你赶紧去吧。”崔姨娘温温柔柔地叮嘱道。
萧烁温雅一笑,应诺,随即就离开了菀柳阁,步伐优雅,显出一种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安静,温雅而坚定。
望着少年清隽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崔姨娘突然低低地问道:“施嬷嬷,烁哥儿是不是和我生分了?”
她的声音透着一丝慌乱,一丝无措,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少年,舍不得移开眼。
“怎么会呢!”施嬷嬷急忙安慰崔姨娘道,“姨娘,奴婢看二少爷只是记挂二姑娘的伤。”
顿了顿后,她又委婉地提醒崔姨娘道:“他们终究是姐弟……”
崔姨娘抿住了樱唇,眸中惊疑不定,总觉得似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良久,她终于缓缓地点了头。
崔姨娘转过头,透过一扇敞开的窗户,遥遥地望向了乌云遍布的南方……
待这次之后,她也可以安心了。
崔姨娘翘了唇角,温婉的柳叶眼中迸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自言自语地笑道:“这还是第一次,我这么期盼夫人早点回府。”
“曾经……”
崔姨娘冷漠的声音戛然而止,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前。
那一年,殷氏十里红妆地嫁进了侯府,从此成了崔姨娘心头的一根刺,扎进去后,就再也不曾拔出来过,还时不时会深深地再扎上两下。
是殷氏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自己的男人,自己的诰命!
她让自己屈居于她之下,此生此世,都只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
崔姨娘心头一阵钝痛,声音冷如寒冰:“可惜了,难得这丫头长得这般国色芳华,这张脸就这么没了。”
“也怪她不听话……”
“若是之前听我的话,乖乖跟了高公公,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轰隆隆!”
屋外的天空又响起了一阵震耳的轰雷声,压过了崔姨娘的话。
这雨一下就是两三天,中间稍微停过几次,没多久就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细雨绵绵。
府里上下都沉浸在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氛围里,所有人各司其职,一切还算井然有序。
直到殷氏回京的前一夜,雨才彻底停了。
从京城到码头有几十里路,因此天才蒙蒙亮,萧鸾飞就来了月出斋。
萧燕飞由着她在外头等,悠闲地吩咐丁香与知秋伺候她梳妆,然后,她又戴上了那顶累赘至极的帷帽。
帷帽边缘垂落的青纱再次遮住了容颜。
萧燕飞顶着这硕大的帷帽像游魂一样飘了出去,今天实在起得太早,她忍不住就躲在青纱后打了个哈欠。
“二妹妹,我已经让人备好马车了!”萧鸾飞亲亲热热地迎了上来,挽住了萧燕飞的胳膊,神采飞扬地笑道,“你可用了早膳?”
“我让厨房那边一大早先做了些点心,咱们可以带在车上吃。”
就算萧燕飞从头到尾不怎么搭理她,萧鸾飞也毫不在意,径自挽着萧燕飞往荣和堂那边去了。
禀明行程后,带着太夫人那句不太痛快的“早去早回”,姐妹俩出了内院的内仪门,遥遥地看到萧烁早早就在仪门处的马车边等着了。
姐弟三人也没有寒暄太久,两辆马车就一前一后地驶出了侯府的东角门,一路往东而行。
天色尚早,京城的街道上没什么人,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春草的气息,令人精神一振。
这一路马不停蹄,不曾停歇,直到午后才匆匆赶到了码头。
码头自是热闹非凡,不仅有停靠的往来商船,也有像萧燕飞他们一样是特意来此接亲友的,熙熙攘攘。
“船来了!”
赵嬷嬷忽然间激动地高喊了起来,抬手指着河上一艘三帆大船,“殷家的船来了!”
十几丈外的河面上,一艘簇新的三桅沙船朝这边驶来,三道以竹子编制成的席帆高高扬起,船上还挂着一道写着“殷”字的旗帜,迎着风猎猎飞舞。
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那艘沙船缓缓地靠了岸。
萧家众人纷纷上了船桥去接人,船桥是以一艘艘船只搭建起来的一条浮桥,踩上去时,脚下微微摇晃,前几日下过雨,直到现在船桥的船板还有些潮湿。
“是娘!”萧鸾飞翘首张望着那艘雄武的三桅沙船。
殷氏缓缓地从船舱走上了甲板,又在婆子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块摇晃不已的长木板,下了船。
“娘,您瞧着瘦了!”萧鸾飞上前了两步,亲昵地挽住了殷氏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她,“这一趟累了吧?”
“外祖父的病如何了?”
殷氏穿着一件豆绿色暗纹褙子,只简单地挽了个纂儿,戴了一支碧玉簪,整个人看着略有些憔悴,眼圈微微发青,显然这几天没休息好。
但她的神态平和了许多,拍了拍萧鸾飞的手:“我很好,别担心。”
萧燕飞正要和萧烁一起迎上去,脚下步伐一顿,目光越过殷氏,落在了后方的沙船上。
一道颀长的红色身影躬身从船舱里走出,阳光下,青年的大红袍子如血般鲜艳,袍裾被河上的劲风卷起,浑身散发着一种恣意的飞扬。
他的脸上戴着半边玄色面具,映衬着他肤白如玉。
青年从高高的甲板上俯视下来,狭长的狐狸眼斜挑,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慢与轻狂。
顾非池?!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燕飞瞪大眼,小嘴微张,只是帷帽上垂落的轻纱挡住了她目瞪口呆的表情。
她怔怔地仰首望着甲板上的顾非池,差点没掐了自己一把。
很快,她隐隐猜到了什么,眸光流转。
顾非池面具下淡色的薄唇翘了翘,闲庭自若地踩着长木板下船,举手投足间,矫健有力。
“这一回,多亏了顾世子专程送来的安宫牛黄丸,”殷氏回头看向顾非池,感激地笑道,“你们外祖父用过三丸之后就醒了过来,身子还虚弱,不过意识已经清醒,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什么?!萧鸾飞惊愕地瞪大了眼,搀着殷氏的那只手也有几分僵硬,怔怔地望着顾非池。顾非池救了外祖父,外祖父他没有死?!
殷氏没注意萧鸾飞的异状,来回看了看前方的萧燕飞和萧烁姐弟两个,心里奇怪萧燕飞今天怎么戴了个帷帽出门。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可自由行走于大街小巷,不似前朝的女子大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门也要戴着帷帽遮挡容颜。
“萧二姑娘。”顾非池一步步地走向萧燕飞,颔首致意,那清冷的嗓音中藏着几不可查的笑意,尾音如呢喃,带着一个旖旎的腔调。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只望着萧燕飞,仿佛她身边的萧鸾飞与萧烁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多谢顾世子了。”在周围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顶着帷帽的萧燕飞规规矩矩地对着顾非池行了一礼,心底泛起一丝丝难以言说的甜意。
她的每个字都含着笑意,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是托了顾非池送药,却不曾想他居然亲自跑了这一趟。
今天以前,萧燕飞一直在琢磨着下回见面非得告诉他,那个祝嬷嬷给她惹了多大的麻烦,可现在,她心底那一簇乱翘的发丝被他轻轻巧巧地抚平了,像是被顺毛捋的猫儿似的。
心底分外的妥帖。
她唇角逸出一朵笑花,梨涡浅浅。
帷帽周边垂落的轻纱随风起舞,似是泛起了一圈圈的笑纹。
大大的帷帽遮住了少女的面容与神情,但顾非池却像是看出了她的愉悦,斜飞的剑眉在面具后勾了勾。
那眼神似在说,晚些我去找你。
殷氏看着这对璧人,也觉得欣慰,眉眼舒展,唇畔含笑。
本来对于皇上所赐的这门亲事,殷氏心里一直不舒坦,这桩赐婚的根源是来自帝后的恶意,她怕萧燕飞太乖,日后会吃亏,更怕卫国公府瞧不上这孩子。
在卫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前,萧燕飞一个弱女子就像是蝼蚁,可以轻易被碾压。
但是,顾非池让殷氏看到了他的真心。
堂堂卫国公世子能亲自跑一趟临青城给她的父亲送药、送轮椅、送大夫,又亲自来接他们回京。
这无疑是一种诚意。
是他对要娶他们家姑娘的一种诚意。
一度混乱的萧鸾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来回看着周围的其他人,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里的氛围跟她有些格格不入。
她主动带回了话题,问道:“娘,外祖父和外祖母呢?”
“我都好些年没见过他们两位老人家了。”
她仰首又朝沙船那边望了望,目光充满了孺慕之情。
“他们还在船上,”殷氏指了指船舱,“你外祖父现在行动不便,需要坐轮椅,我先下来给他们安顿好马车。”
“燕飞,”殷氏微微一笑,温声问萧燕飞道,“你怎么戴着帷帽?可是哪里……”
说着,殷氏抬手想去撩萧燕飞的面纱,却被萧鸾飞不动声色地按住了。
“娘,我们先上船吧。”萧鸾飞开口打了岔,带着几分撒娇地晃了晃殷氏的手,“我想外祖父、外祖母了,这几日我一直没睡好,就担心外祖父……”
她咬了咬饱满的樱唇,显得忧心忡忡。
萧燕飞一言不发地听之任之,笑吟吟地隔着面纱看着萧鸾飞。
见萧燕飞怂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萧鸾飞唇角翘了翘,只以为萧燕飞是不想让她脸上的伤被顾非池看到。
赵嬷嬷很快笑着过来禀道:“夫人,马车备好了。”
“那我们上船吧。”殷氏招呼众人一起上了船。
这艘三桅沙船从下面看着雄武,上了船后,更是令人觉得大气。
甲板上的殷家下人们纷纷给他们行礼,不一会儿,船舱的方向就传来了轮椅推动的声响,声音沉沉。
伴着一个中年人紧张的声音:“父亲,您觉得还好吧?”
一个沉重笨拙的轮椅被一个中等身形的锦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甲板被轮椅压得吱嘎作响。
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过花甲、面容苍白的老者,半黑半白的头发扎在网巾里,额头眼角布满一道道深刻的皱纹,面颊清瘦得微微凹陷。
他歪着头,虚弱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浑浊的老眼却是异常的锐利、精明。
轮椅旁是一个六十来岁、慈眉善目的玄衣老妇,她年纪大了,一双凤眼的眼角下垂,但看得出来与殷氏有四五分相似。
萧鸾飞快步走上前,优雅地对着轮椅上的老者以及旁边的老妇屈膝行了礼:“外祖父,外祖母。”
“这是鸾姐儿吧。”殷太太看到萧鸾飞很是高兴。
轮椅上的殷老爷也是眸子一亮,断断续续地喊着:“鸾……姐儿。”
殷太太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萧鸾飞,“长大了,长大了!上回见你还是四五岁时候,现在都及笄了,是个大姑娘了。”
她深深地看着萧鸾飞,眼眶渐渐地有些湿润,望了她良久,声音微微哽咽。
“外祖母,您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萧鸾飞笑盈盈道,又垂眸去看轮椅上的殷老爷,“就是外祖父……瘦了。”
后方的萧燕飞仔细地观察着殷老爷的样子,他的面色依然有些苍白,不过听他说话的样子,还认得人,代表他的意识清晰,大致上看着,他应该是已经脱离危险。
这安宫牛黄丸对于治疗中风果然有奇效!
殷太太以帕子拭了拭眼角,随即目光就投向了站在殷氏身边头戴帷帽的萧燕飞,“这是……”
“娘,这是鸾儿的妹妹燕飞。”殷氏忙道,又指了指萧烁,“这是烁哥儿。”
殷太太来回看了看萧燕飞与萧烁,立刻从这对姐弟的年纪猜到了什么,忍不住皱眉,心道:这对姐弟不就是那个崔姨娘生的吗?!
武安侯萧衍的屋里有好几个侍妾通房,膝下还有好几个庶女,唯独那矫揉造作、恃宠而骄的崔姨娘实在让殷太太看不惯。
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殷太太也没有把对崔姨娘的不喜迁怒到一个小姑娘身上,只是微微颔首,淡淡地道了声:“好孩子。”
她是长辈,第一次见萧燕飞与萧烁这两个晚辈自然是要给见面礼的,分别给了二人一人一块玉佩。
萧鸾飞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对着萧燕飞嫣然一笑,道:“二妹妹,这都已经在船上了,你还戴着帷帽做什么?”
“快点把帷帽拿下来吧。”
她深深地看着与她相距不过三尺的萧燕飞,笑容格外的明亮,目光灼灼。
心中有个声音在呐喊着:快点把帷帽拿下来,让他们看清楚你的脸。
她要彻底打断萧燕飞的脊骨,让她这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庶女;她要彻底把萧燕飞踩进泥潭里……
“二妹妹。”萧鸾飞催促地唤了声,心跳得很快。
怦!怦!怦!
站在萧燕飞身边的萧烁蹙了蹙眉,凝眸望向萧鸾飞。
大姐明明知道二姐伤了脸,为何还要……
这一细看,萧烁敏锐地注意到了萧鸾飞面上的潮红,以及眼底藏着一抹不易捕捉的亢奋。
萧烁下意识地往前了一步,恰如其分地挡在了萧燕飞与萧鸾飞之间。
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如松似柏,做出了护卫的姿态。
“没事。”萧燕飞慢慢地摇了摇头,帷帽上垂落的青纱也随之摇曳。
她抬手抓住了帷帽的帽檐,接着慢慢拿下了帷帽……
被萧烁隔开的萧鸾飞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心跳持续加快,一眨不眨地看着,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她整个人紧张得绷紧,眼底充斥着不可抑制的狂喜,疯狂地溢了出来……
轻薄的青纱在半空中飞起又垂落,那顶帷帽完全拿了下来。
萧鸾飞直直地注视着萧燕飞的脸,双眸在一瞬间瞠大到了极致。
少女小巧的瓜子脸光洁无瑕,细腻如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说不出来的清丽动人。
半张烂脸呢?萧鸾飞呆若木鸡。
“这是……”
殷老爷与殷太太看着萧燕飞的脸庞全都像是被闪电劈了似的,惊住了。
第46章
“好像!”殷太太脱口道,喃喃自语,“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像什么?唯有殷氏有些懵,来回地看着殷老爷与殷太太震惊的面庞。
萧鸾飞怔怔地站在原地,整个人像是瞬间冻结似的,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不止是萧鸾飞,连萧烁也惊住了,凝眸望着手里还捏着帷帽的萧燕飞。
既然二姐的脸上没有受伤,那么她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假装受伤,假装毁容,骗了阖府的人?!
萧烁睁着眼,心跳加快,感觉像是有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渐渐地从一片弥天大雾中显现出了轮廓……
这一刻,周围的时间似乎停滞般。
船上的劲风将众人的发丝与衣衫吹乱,一阵比一阵更强劲。
“孩子……过来!”还是轮椅上的殷老爷率先有了动静,吃力地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声音微微发颤。
他苍老如老树枝的手指更是抖如筛糠。
萧鸾飞简直快疯了,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慌忙道:“娘,我们是不是该启程回京了?这里风大,外祖父大病未愈,吹久了风不好……”
萧燕飞看着乱了心神的萧鸾飞,微微一笑,一贯的温柔和顺,点头道:“风是大了点,正好我带了一件斗篷……知秋。”
知秋随叫随到地捧着一件黑色斗篷出现了,俏生生地笑了笑。
萧燕飞又对着萧鸾飞劝道:“大姐姐莫急,时候尚早,今天肯定赶得及进京的。”
萧鸾飞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无言以对。
殷氏皱了下柳眉,注意到了萧鸾飞今天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她好像很急,又好像很慌,完全失了平日里的端庄沉稳。
自己不在侯府的这十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燕飞接过知秋递来的玄色斗篷,向着轮椅上的殷老爷走了过去。
“……”萧鸾飞樱唇微张,想阻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僵立原地。
殷老爷艰难地抬着眼,盯着萧燕飞的脸良久,仿佛想在她的身上寻找谁的影子似的,浑浊的眼珠子有些湿润。
“你叫……燕飞?”老者沙哑的声音竟有了一点点的哽咽,胸膛起伏不已。
萧燕飞点点头,俯身将那件斗篷披在了老人的身上,动作麻利地系好了斗篷的系带。
而殷老爷始终紧紧地盯着萧燕飞。
“阿婉,”殷太太笑着抓住了女儿的手,“这丫头生得好似你祖母。”
殷氏:“……”
殷氏已经不太记得祖母的样貌了。
在她四五岁时,祖母就去世了。
她对祖母的记忆就停留在一双温暖的手经常把年幼的她抱在膝头,慈爱地喊着“乖囡囡”、“我们囡囡真好看”。
殷太太眼眶微酸地盯着萧燕飞的脸左看右看。
萧燕飞与过世的婆母殷老太太真的很像,也不是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这双猫一样的眼睛,这柔美的仰月唇,至少像了五六分。
乍一眼,她就想起,当年她刚嫁进殷家给公婆敬茶时,抬眼去看婆母的那一幕,彼时婆母大概是三十出头。
婆母是个绝色美人,被老太爷疼了一辈子,怜了一辈子。
“真像啊。”想着年轻时的母亲,殷老爷苍老的眼底焕发出了一种奕奕的神采,怀念地说道,“母亲总惋惜……她没能生个像她的女儿……”
说着,殷老爷忽然怔住了,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头看了看萧鸾飞,又再去看萧燕飞,心头疑云翻滚,一度混乱的眼神慢慢恢复了精明,思绪飞转。
等等!这个名叫“燕飞”的丫头不是庶女吗?
还是那个崔姨娘生的,可这孩子为什么会长得像自己的亡母?!
萧燕飞离得近,也能瞧出殷老爷眼中的疑惑和震惊。
殷家是江南第一富商,是到殷老爷这一代才走到这个高位的,像殷老爷这样能够掌握着这么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老人,不可能单纯如白纸。
萧燕飞浅浅地抿唇笑着,泰然自若地由着殷老爷打量自己。
真的太像了!殷老爷全然移不开目光,直看得眼睛都发涩、发酸,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瞳仁中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
他的身体因为中风而虚弱,手脚多少有些不听使唤,但神智很清醒,不仅清醒,而且思维依然敏捷。
他活到这把年纪,曾走遍大江南北,耳闻过千奇百怪的事,也目睹过无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萧燕飞这张脸代表着什么,其实并不难猜测。
他心头有一个可怕的揣测呼之欲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真相未免太残酷了!
殷老爷的手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心头的怒火节节攀升。
“外祖父,莫急。”萧燕飞轻轻柔柔地唤了一声,安抚着对方的情绪,“别伤了神。”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犹如一阵和煦的春风拂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妙力量。
她生怕殷老爷有高血压,毕竟他才刚中了风,还没完全康复呢,绝对不能再受刺激了。
“只要‘正本清源’,一切总是会好的。”萧燕飞转过头,引导着殷老爷的视线朝萧鸾飞望去,温温柔柔地说道,“大姐姐,你说,是不是呢?”
她的眉眼弯出狐狸般的弧度,似笑又似讥,像在说,是她的,终究都会还到她手里。
“正本清源”这四个字像刀子般狠刺在萧鸾飞的心头。
萧鸾飞死死地盯着萧燕飞,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萧燕飞知道!她竟然都知道!
怦怦!
萧鸾飞心如擂鼓,喉头如火烧,忍不住就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她一无所有。
难道这一世她又要重蹈覆辙,坠入无底深潭吗?!
“你说什么!”萧鸾飞无意识地拔高了音量。
“我说,一切总会好的。”萧燕飞轻笑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劝道,“大姐姐,做人不要太悲观了。”
她歪着小脸,表情很是无辜,乌黑的瞳仁闪着点点清光,在阳光下乖得令人心怜。
殷老爷睿智的目光轻轻地扫过了萧燕飞与萧鸾飞这对姐妹花。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站在一起,妹妹从容恬静,相比之下,姐姐却心浮气躁。
他按下胸口翻涌的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千言万语就在唇边,却没说出口。
面对殷老爷这双精明锐利的目光,萧鸾飞不由倍感压力,似乎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透似的,脊背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耳边忽地听到萧燕飞“咦”了一声:“大姐姐,你的帕子掉了。”
她清脆的声音不轻不重,又恰好让这甲板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都朝萧鸾飞望去。
连萧鸾飞自己都下意识地低头,看到她的帕子不知何时掉落在甲板上。
萧鸾飞脑子很乱,根本没法冷静思考,直觉地蹲下身去捡,可风一吹,那方帕子就连着旁边的一片残叶被风吹走了……
萧鸾飞再一次僵住了,此时才意识到捡帕子应该是丫鬟的事,慢慢地又直起了身。
大丫鬟书香赶紧跑去捡萧鸾飞的帕子。
萧燕飞莞尔一笑,眼角恰好对上殷老爷审视的目光,于是,她笑得更乖巧了。
那可爱得好似雪白狮子猫的样子看得殷老爷不由心头一松,被她逗笑了。
这一笑,心头那翻滚的情绪才算缓和了下来。
他又深吸了口气,觉得方才抽痛的额角也没有那么痛,眼前也不再一阵一阵的发黑。
冷静之后,殷老爷倍感妥帖,知道这丫头孩子是在担心自己。
这是个好孩子。
殷老爷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平静,暗暗地在心底叹气,告诉自己:燕飞说得是,他不能急。
他更不能再倒下了。
他得活着,他得看着!
若是事情真是他想的那样,那么,女儿还得靠着他们这老两口撑腰呢。
哪怕商户位九流之末,比不上堂堂侯门勋贵,也不能让女儿这般被人算计,被人作践啊!
殷老爷终于稳定住了情绪,哑着声音道:“先下船吧……”
“是啊,要不是赶不上今天进京,可就麻烦了。”殷太太心神不宁地附和了一句。
殷氏点点头,这会儿心绪也有点乱了,像是一个线团在心中乱滚,一时理不清楚,她时不时地偷瞄着萧燕飞。
周围的气氛愈发怪异了。
殷家的两个护卫抬着殷老爷的轮椅下了沙船,再抬过了船桥,几辆华丽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岸边待命。
众人各自上了马车,殷家与侯府的下人们也纷纷把行李抬上后头的马车。
不过一炷香功夫,一行车马就离开了通县码头,一路往西,朝着京城的方向驰去。
只是,萧鸾飞再没了来时的意气风发,一路上,心不在焉。
她那垂下的眸子里,汹涌地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愤懑,有恐惧,有绝望,同时又夹杂着深切的不甘。
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想着萧燕飞在船上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萧燕飞真的知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殷家外曾祖母的事。
萧燕飞故意演了这场毁容的戏码欺骗了自己,她实在是卑鄙,不择手段地非要抢自己的东西!
萧鸾飞浑浑噩噩,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听到马车外传来下人们的声音:“京城到了!”
“老爷,太太,大爷……京城到了!”
萧鸾飞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拉开了窗帘,望向了后方的几辆马车。
因为顾忌到殷老爷大病未愈,他们这一路回京,马车行驶得比上午去时慢了不少。
此时都快酉时了,天空的太阳已然西落,在后方的一行车马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殷氏就坐在后方那辆最华丽、最恢弘的马车中,这辆双马平头马车是殷家专门在江南定制的,比普通的马车大了一半,描以金漆,嵌着七彩琉璃窗,车顶的四角缀以珠缨,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考究,就连侯府最奢华的马车都不如这一辆。
上一世,殷氏的这份家当最后全都给了萧燕飞。
东城门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他们这行车马也全都放缓了速度,排队等着进城……
“鸾儿。”
东城门方向,响起了大皇子唐越泽明快的声音。
一袭蓝袍的唐越泽纵马朝萧鸾飞这边驰来,马蹄飞扬,颇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潇洒。
一人一马停在了萧鸾飞的马车旁,唐越泽朗然一笑,神情温和地说道:“鸾儿,跟我进城吧。”
深目薄唇的青年身材高大修长,身穿一袭湖蓝色绣青竹直裰,腰系玄色锦带,看上去风姿绰然,贵气非凡,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透过窗户看着阳光下的矜贵青年,萧鸾飞笑了,扬唇喊道:“殿下。”
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般,萧鸾飞心中大定。
她昨晚就特意命人带信给大皇子,告诉他娘亲要回来了,就是想着大皇子能来接他们,好给她长脸。
唐越泽神采奕奕地笑道:“鸾儿,你信里说你外祖父中风了,太医院的卢太医……”擅长治疗中风。
话说了一半,却注意到萧鸾飞双眼含泪,晶莹的泪水欲坠不坠,那么委屈,那么楚楚可怜。
“鸾儿,怎么回事?!”唐越泽眉头一蹙,急忙问道。
是谁!是谁欺负了他的鸾儿?!
唐越泽心疼不已,看着萧鸾飞抬手用玉指轻拭眼角,悲切地说道:“二妹妹她……”
“进城。”不远处,一个清冷的男音打断了萧鸾飞的话。
这声音实在耳熟,唐越泽不由一愣,循声望去,就见右前方骑着一匹红马的顾非池正望着自己,面具底下的薄唇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青年的姿态随意之极,周身萦绕着一股清冷不羁的气息,傲气如霜。
一个清淡的眼神斜睨过来,把唐越泽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唐越泽身形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一手不由自主地去抚摸那日父皇在清晖园给他的那把折扇。
萧鸾飞:“……”
萧鸾飞来回看了看顾非池和唐越泽,捏着窗帘的手攥得紧紧,差点没将窗帘给扯下来。
顾非池一声令下,车队就继续往城门内驶去。
有了顾非池随行在旁,守城门的士兵甚至没有查殷家人的路引,二话不说就直接把人给放了进去。
一行车队进城后,继续往西,直到了城西葫芦胡同的殷宅才停下。
一排马车全都停在了葫芦胡同中,一下子把这原本空荡荡的胡同挤得分外拥挤,也引来一些邻居路人在胡同口张望。
唐越泽身为大皇子早就习惯了被人关注,对于周围的那些目光全不在意。
他翻身下马后,殷勤地搀扶着萧鸾飞下了马车。
萧鸾飞对着唐越泽微微一笑,转而朝着后方刚下马车的殷氏轻轻地唤道:“娘。”
萧鸾飞独自走到了殷氏跟前,咬了咬唇,才接着道:“前些天,二妹妹在府中练习弓箭时,不慎被弓弦伤了脸,后来二妹妹用错了药。听大夫说,妹妹的伤一度溃烂了,府中就又请了好些大夫给二妹妹看了……”
“所幸二妹妹无碍。”萧鸾飞幽幽叹了口气,小脸微抬,眼睫轻颤,要哭不哭。
她知道自己这样子,最容易让大皇子心怜。
殷家只是商户,有了大皇子给她撑腰,他们肯定也会敬着她的!
有大皇子在,不但可以扶持武安侯府,也能成为殷家的靠山。
她只需要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将错就错,不好吗?
殷氏一言不发,神情沉静地看着萧鸾飞,那双凤眼宛如一汪深潭。
殷太太跟在殷氏后下了马车,温和地说道:“阿婉,先进屋再说吧。”
说话间,一个高大威武的护卫小心翼翼地把殷老爷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再把人重新放回到轮椅上。
萧鸾飞连忙又往殷老爷那边去了,嘴里叮嘱护卫道:“小心点……别磕着了。”
殷太太微微摇头,以只有殷氏才能听到的音量在她耳边低语道:“这孩子,你怎么养成了这样?”
“面上肚里弯弯绕绕的……”
“……”殷氏的心头猛地一跳,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她隐约也觉得女儿的性子越来越偏。
可是女孩子长大了,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也并不奇怪,只要自己耐心引导一下,女儿会懂的。
可是——
殷太太对萧鸾飞的这句评价却警醒了她,的确,她的女儿不知何时说话做事竟然变得“弯弯绕绕”的……
殷氏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忽然间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胡同上方,那密密匝匝的树冠挡住了阳光,向着斑驳的墙头投下一片摇曳的树影,也投在了殷氏的脸上,映得她的表情尤其复杂。
很快,众人就簇拥着轮椅上的殷老爷往宅子的大门方向走去。
唐越泽下意识地要跟上去,才走出了几步,却见顾非池悠然一横臂,拦住了他的前路。
“……”唐越泽蹙了蹙剑眉,俊朗的眉目冷了下来。
顾非池淡淡道:“殿下,二姑娘的脸伤了。殷家还有事要忙,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什么,萧二妹妹脸伤了?!唐越泽一愣,锐气全消,下意识地往萧燕飞的马车望去,恰好看到头戴着帷帽从马车上下来的萧燕飞。
唐越泽不由想到刚刚萧鸾飞在城门口时美目含泪地对着他提了一句“二妹妹”。
所以,鸾儿是想告诉他萧二妹妹伤了脸的事?
定是如此。唐越泽觉得自己真相了,急忙追问道:“谁……谁干的?”
谁敢欺负了鸾儿的妹妹?!
“武安侯。”顾非池冷冷道,声音中带着霜雪一样的寒意,“这武安侯府还真够胆大的。”
“这是瞧不上……我们卫国公府呢。”
他唇角泛出一丝冷笑,在脸上那诡异的黑色面具映衬下,整个人显得阴恻恻的,看得唐越泽打了一个激灵。
唐越泽下意识地偏开了视线,目光沉沉地去看萧燕飞,释放出一股不快的气息。
他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武安侯为何要这么做。
武安侯这是对这门赐婚不满意呢,以为只要伤了萧二妹妹的脸,就会让卫国公府主动提出退亲,而侯府也就不用冒抗旨的风险了!
武安侯这哪里是看不上卫国公府,这是把圣旨赐婚当儿戏呢!
尤其,这门亲事还是自己亲口在父皇跟前保的媒。
连父皇都觉得好,他武安侯凭什么不乐意!?有什么资格不乐意!
想到这里,唐越泽周身的气息愈发冷厉,宛如覆了一层寒霜。
难怪刚刚鸾儿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她一定是因为夹在爹娘之间左右为难,心里又内疚没有看顾好妹妹吧!
毕竟鸾儿一向疼爱萧二妹妹。
唐越泽越想越是心疼萧鸾飞,缠绵的目光又急切地去追逐她的倩影,就见她正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的侯夫人殷氏。
那白皙秀丽的面庞是那么纠结,那么心痛。
唐越泽像是针扎般心痛不已,心口一簇火苗蹭蹭地冒了起来。
这件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武安侯岂不是还要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惹鸾儿伤心!
殷家只是商户,怕是也不能给殷夫人和鸾儿撑腰。
还是得靠自己!
“顾世子,这件事我知道了。”唐越泽对着顾非池拱了拱手,立即翻身上了马,一夹马腹,从芦苇胡同离开了。
清脆的马蹄声在狭窄的胡同里分外响亮。
萧燕飞回头朝唐越泽离开的背影看了一眼,她没有听到顾非池到底和唐越泽说了些什么,却又隐约猜到了什么,不近不远地与顾非池对视着。
顾非池扬唇一笑,肯定了她的猜测。
萧燕飞抬手撩起了帷帽上垂落的轻纱,露出半边精致的面庞,眉眼狡黠如狐,弯了弯,无声地给了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随即,她就转过身,跟着殷氏、殷太太他们进了殷宅。
顾非池站在原地,目送她步履轻快地迈过了殷宅的门槛。
他当然放心。
他的小姑娘从来都不是会依附任何人的菟丝花,她是一头山林间的狐,狡黠聪慧,心思通透,会狐假虎威……还漂亮!
顾非池微微地笑,看着小姑娘在跨过门槛后,回眸朝自己又望了一眼,青纱飞起,如雾似岚,少女只露出了薄纱下那圆润白皙的下巴和优美饱满的樱唇……
她又对着门外的他挥了挥小手。
“燕飞!”
殷氏在前头温和地唤了萧燕飞一声,这一次,萧燕飞再也没有回头地走了。
这处殷宅闲置十几年了,是当年殷氏嫁到京城的时候,殷老爷夫妇特意添的这宅子,这么多年来,只有几个仆人在此看宅子。
这次因为二老来京城定居,殷氏提前半年就让人重新修缮了一遍,又好好地收拾了一番。
宅子焕然一新,连花草都是请人重新添的。
萧燕飞随殷氏与殷家人来到了正厅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庭院的景致,耳边突然听殷太太语声慈和地说道:“你们先坐坐。”
殷氏亲自推着殷老爷的轮椅往正厅左侧的西偏厅去了。
殷家大爷殷焕心知殷老爷夫妇怕是和殷氏有事谈,就随意地找了个借口,笑着对殷太太道:“母亲,我这就遣人叫个大夫上门给父亲看看,再让人备些热水好给父亲洗漱。”
殷焕招呼着妻子,识趣地退下了。
西偏厅的门被轻轻地关上了,将声音与视线全都隔绝。
看了眼闭合的房门,殷太太对着殷氏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单刀直入:
“阿婉,当年你生下鸾儿的时候,可记得有什么不妥吗?”
殷氏看着坐在圈椅上的殷太太,微微睁大了眼。
这一路上,她也是懵的。
脑子无比的混乱,她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此时殷太太的这句话仿佛一击重锤敲打在了她心口上。
殷氏动了动嘴唇,艰涩地说道:“难道鸾儿……鸾儿她不是我生的?”
第47章
如果说鸾儿不是她的女儿,那么……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殷氏就觉得心口似被狠狠地扎了一刀,痛得她难以呼吸。
女儿出生后的这十五年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走了一遍,无数的回忆在脑子里翻滚,让她的头昏沉沉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轮椅上的殷老爷疲惫地闭了闭眼,病态难掩。
殷太太按住了殷老爷发颤的手,目光依然看着殷氏,正色道:“阿婉,是与不是,你要细细地想清楚。”
殷氏调整着自己不稳的气息,稳定着纷乱起伏的情绪。
冷静。
爹爹素来教导她,遇事要冷静。
她努力地回忆着那段往事,颤声道:“十五年前,老侯爷突然病故……”
老侯爷当年战败不仅差点丢了侯府的爵位,连自己也落得旧伤缠身,一场冬日的风寒就要了他的命。
殷氏的思绪回到了十五年前,表情略有几分恍惚:“……太夫人携全家扶灵回兖州老家,我那会儿已是怀胎八月,也一同上了路……”
“途中,我们遭遇了一伙流匪,两面包抄,太夫人本想舍些财物破财消灾,可是那伙匪徒实在凶残,不仅求财,还想掳掠妇孺,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护卫、家丁死的死,伤的伤,我与太夫人、弟妹们、崔姨娘等女眷在残余的几个护卫护送下,侥幸逃脱,却与萧衍他们在逃亡路上走散了……”
“我们逃了大半天,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了一处安全的村落暂时投宿。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又一路跑得急,我动了胎气,竟提前发动了。”
越来越多的记忆汹涌而来,本来以为早已忘记的一些事也逐渐地回想了起来。
“当时我是头胎,又难产,不仅周围人生地不熟,连原本备好的稳婆也死在了那伙流匪的手中,我完全慌了神,幸好还有赵嬷嬷陪在我身边……”
殷氏不由朝站在她身旁的赵嬷嬷望去,赵嬷嬷眼眶湿润,想着当年那惊险的一幕幕也是心有余悸。
自殷氏嫁人后,对着双亲从来报喜不报忧,殷老爷与殷太太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禁一阵后怕。
“那后来呢?”殷太太定了定神,温声问女儿道,“后来是谁帮你接生的?”
殷氏凝神想了想。
十五年了,有些记忆已然模糊,而且当时殷氏是头胎,早就六神无主,根本无暇分心注意其它事。
片刻后,她才道:“是侯府的人临时找了村子里的稳婆帮忙。”
“可我还是生得艰难,足足痛了三个多时辰,最后脱力晕厥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隐约听到了婴儿洪亮的啼哭声以及稳婆笑说是个女婴。当下,她松了口气,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就看到女儿的襁褓已经躺在我身边了。”
大红的襁褓包着一个小小的女婴,小家伙的脸颊红扑扑的,浓密长翘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落在面颊上,睡得香甜。
只是看着女婴,殷氏的心口就是一片柔软。
那段记忆久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也唯有女儿安详的睡靥在她记忆中依然清晰。
殷氏脸色苍白,良久,才沙哑着嗓音道:“后来,我听说崔姨娘也诞下一个女儿,只比鸾儿小一个时辰。”
赵嬷嬷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满头大汗地补充道:“当时夫人难产力竭,孩子一直生不下来,奴婢也急得团团转,那稳婆说夫人不太好,告诉奴婢隔壁村有个老大夫,奴婢实在担心夫人,就赶紧去请大夫了。”
“奴婢也知道夫人身边离不开人,可那会儿太乱了,下人们死的死,伤的伤,走散的走散,实在是无人可用。”
“等奴婢带着老大夫回来找夫人时,大姑娘已经出生了……”
那一回,侯府不少人都死在了那伙嗜血的流匪手中,众人皆是愁云惨雾,因为两个女婴的降生冲淡了原本压抑的气氛,很快萧衍和其他人也找来了。
太夫人因此觉得萧鸾飞是福星,对这个大孙女自小就疼爱有加。
殷太太听着,心渐渐地凉了下来,一手抓紧了殷老爷的手,只觉得他指尖冰凉。
也就是说……
虽然心头煎熬,但殷太太还是把那个问题问出了口:“当年你生下孩子后,孩子并没有不错眼地一直留在你身边,对吗?”
这句话一针见血。
偏厅内的气温似陡然从初夏进入了瑟瑟的寒秋。
“……”殷氏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一片模糊,双手都在细微地颤抖着。
好一会儿,她嘶哑如砂石磨砺过的声音才从唇齿间逸出:“胎记。”
“我生下孩子时,在昏过去前,隐约听到稳婆说,孩子的脚心有个胎记。我醒来后,也抱着孩子特意看了,确实有胎记。”
当年,兵荒马乱的,殷氏的身边也没几个认识的人,她也担心会出意外。当她看到女儿脚心的胎记时,才彻底安心了。
殷氏睁着一双泪意朦胧的眼,无助地望着双亲,仿佛想要证明着什么。
但此时此刻,谁都看得出连她自己都动摇了,信念摇摇欲坠……
殷氏心里憋着一口气,脸色愈来愈苍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四肢更是冰凉,整个人临近崩溃的边缘。
她想告诉自己,也许没有错。
可是,万一错了呢?
殷氏心头又觉一阵锐痛,喘不过气来。
殷太太看着女儿这副样子心疼极了,知道女儿这口气几乎要回不过来了。
殷太太无措地轻拍着殷氏的后背,连忙看向了殷老爷。
“哎!”殷老爷幽幽地叹了口气,压下了心头汹涌的情绪,额间的皱纹愈发深刻,“你呀,还没那孩子沉得住气。”
殷氏一愣,慢慢地抬头看着他。
殷老爷还病着,有些力不从心,语速缓慢却十分清晰地说道:“廖妈妈上回去侯府见你的时候,可见过燕飞?”
见过的。殷氏点点头,有些失魂落魄地回想着。
她当时一心牵挂着爹爹的病情,也没怎么注意其它……对了!
“当时廖妈妈把燕飞认作了鸾儿,唤了她大姑娘。”这句话出口的同时,殷氏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仿佛在瞬间想明白了什么。
仅仅在只是廖妈妈一时的失态以及一句失言,燕飞这丫头就敏锐地判断出了自己的容貌肖似殷家人?
迎上女儿复杂的双眸,殷老爷沉声道:“那孩子这段日子在侯府里,怕是不得不用‘毁容’来保护自己。”
才躲过了有心人的算计。
“阿婉,她一个孩子还能这般坦然面对……你呀!”殷老爷唏嘘道。
好一会儿,厅堂内就只剩下了殷氏浓重的呼吸声,窗外叽叽喳喳的喜鹊声此起彼伏,听着刺耳至极。
殷氏两眼通红地看着双亲,眼神悲凉,但气息却逐渐平缓下来,一口气又回了过来。
“那孩子,应该早就发现自己身世存疑……”殷老爷深深叹道,接着吃力地抬起一只手,对着殷氏招了招,把她叫到了身边。
“阿婉,”殷老爷慈爱地拍了拍女儿,语重心长地提点道,“有些事是不能逃避的。”
殷氏紧紧地攥住了拳头,一时想起萧燕飞乖巧地对着自己笑,一时想起她柔顺地对自己说“我听母亲的”,一时又想起她与萧烨头挨着头的样子……
今日之前,她从来不曾都怀疑过萧鸾飞的身世。
萧鸾飞生得像萧家人,身材高挑,柳眉星眸,眉目端秀,与萧烨在眉眼间也有几分相似。
殷氏眼角干涩,想哭又哭不出来,牙根紧咬,心脏像是被什么重物反复地碾压着。
好一会儿都无人说话,气氛很是压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殷氏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眸渐渐沉淀了下来。
她不愿去相信那个残酷的可能性,但是父亲说得对,这件事是不能逃避的。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最苦的人不是她,最无辜的人也不是她,而是燕飞!
殷老爷看着女儿悲怆却通透的眼眸,心情更沉重了,又拍了拍她的手,才道:“让人去把那三个孩子都留下来,就说,留他们多住几日。”
殷老爷与殷太太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哪怕无凭无据,两个老人的心里其实都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
殷太太很快就把廖妈妈叫了过来,吩咐了两句。
廖妈妈神情复杂地睃了一眼疲惫不堪的殷氏,就退了出去,耳边还听到殷太太柔声宽慰殷氏道:“别怕……”
“爹娘都在,我们陪你一起过去。”
廖妈妈放下了门帘,加快脚步往正厅那边走去。
正厅内沉寂如水,落针可闻。
廖妈妈一眼就看到萧燕飞与萧鸾飞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萧燕飞在看书,萧鸾飞在喝茶,姐妹俩谁也没说话。
寂静的环境中,一点细微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明显。
正在喝茶的萧鸾飞听到了脚步声,以为是殷氏他们回来了,下意识地放下茶盅站起身来,却看到了廖妈妈丰腴的身形。
“廖妈妈,”萧鸾飞微微一笑,看了眼外头落下了大半的夕阳,故作平静地说道,“太阳都快落了,眼看着快宵禁了,娘呢?我们也该回府了。”
廖妈妈早就收拾了心情,笑呵呵道:“老爷和太太都十年不见姑奶奶了,想念得紧,想留姑奶奶还有两位表姑娘和表少爷在这里多住上一晚,好好说说话。”
萧鸾飞唇角的笑意一僵,轻蹙着柳眉,犹豫道:“可是府里,祖母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表姑娘,”廖妈妈恰如其分地打断了萧鸾飞,“老爷说,亲家太夫人定会体谅老爷和太太好些年没见外孙和外孙女了。”
“老爷这回中风,感觉身子大不如前,只想好好享受几天天伦之乐。”
廖妈妈搬出了孝道,萧鸾飞根本想不出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樱唇紧抿。
但是,她真的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了。
那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太难受了,就像是有一把铡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方,她能感受到铡刀那股子森然的寒意,却又无法预料它何时会落下来……
萧鸾飞脖颈后的汗毛倒竖。
廖妈妈笑着招来了一个殷家的婆子,吩咐道:“王二牛家的,你赶紧叫几个丫头一起去给姑奶奶和表姑娘他们仔细地收拾一下院子,老爷太太这都盼了这么多年了……”
那王婆子急忙笑呵呵地领命。
“可是,”萧鸾飞朝偏厅的方向望了望,不过从她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殷老爷三人,“娘这十来天一直没回去,祖母已经生气了,祖母说……”
“扑哧!”
少女如黄鹂般的轻笑声骤然响起,打断了萧鸾飞的话,让这厅内原本沉凝的气氛一下子轻快了不少。
萧燕飞笑靥如花,笑吟吟地道:“大姐姐,你太失态了。”
萧鸾飞:“……”
“我们是在外祖家,祖母怎么会不喜呢?”萧燕飞温温柔柔地纠正道,唇畔露出一对可爱的梨涡,“祖母一向明理,对晚辈又慈爱。”
“廖妈妈快去忙吧。大姐姐许是一路奔波有点累了,这才失言了。”
“不妨事。”廖妈妈豁达地笑道,“奴婢已经让人去收拾院子了,一会儿功夫就能好。老爷还盼着能一家人一起用晚膳呢。”
说着,廖妈妈忍不住就多看了萧燕飞两眼,上回来京城时,她只觉得萧燕飞像已经过世的殷老太太,但人的容貌像的多着呢,也没当一回事。
直到今天,廖妈妈从主子们的反应中品出了一丝不对,心头沉甸甸的。
廖妈妈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朝正厅西北角的那道屏风看了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正厅内又只剩下了她们姐弟三人,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萧鸾飞心不在焉地端起了茶盅,心里琢磨想着是不是让人带个口信回侯府去。
樱唇才碰到茶盏的边缘,就听萧燕飞轻笑道:“大姐姐别急。”
“你这样,外祖父和外祖母会不开心的,他们会想,这亲生的与非亲生的,终究不一样。”萧燕飞的声音轻轻柔柔,却是绵里藏针。
“……”萧鸾飞猛地转头去看萧燕飞。
萧燕飞悠哉地端起了茶盅,茶盖轻轻地拨去茶汤上的浮沫,悠然自在。
萧鸾飞原本就烦躁的心变得更躁动了,像是有无数马蜂在心头乱撞。
萧燕飞的这句话刺痛了她。
上一世,在身世曝光后,祖母和爹爹都怜她,不忍她受委屈,唯有娘亲一意孤行,非要各归各位……
娘亲对她根本没有半分怜爱……
就因为她不是娘亲生的,十几年的母女情就像是假的一样!
萧鸾飞双眸漆黑如幽潭,烦躁地起了身,走到了窗边想吹吹风。
夕阳差不多完全落下了,天边那抹最后的残红似鲜血般染红了周围的彩霞,天色昏暗一片,宛如萧鸾飞此刻的心情。
“大姐姐。”
萧鸾飞闻声回头,迎上了几步外萧燕飞弯如皎月的眉眼,笑靥清浅。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萧燕飞道。
“……”萧鸾飞瞳孔微缩。
她下意识地想到,莫非是因为廖妈妈?
萧燕飞抚了抚衣袖,眼角的余光看向了厅堂西北角的那道屏风,屏风后露出一双绣着兰草的绣花鞋。
她勾了勾唇,朝萧鸾飞走近一步,不让她看到那道屏风。
“不是廖妈妈。”萧燕飞似是猜透了萧鸾飞的心思,波澜不惊地说道,“千芳宴前,我就知道了。”
千芳宴前?萧鸾飞又是一怔,直直地盯着萧燕飞。
萧燕飞道:“那天,你故意在清晖园外扔下了镯子,让我去捡。”
“从小我都让着你,不能与你争锋,不能越过你,可是,明明你才是庶女,却又想让我低头?”
“我怎么能低头?”萧燕飞朝萧鸾飞又逼近了一步,影子笼罩在她的身上,“大姐姐,你说是吗?”
萧燕飞在笑,笑得和风细雨,可萧鸾飞却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仿佛要窒息的压抑感,前世就是这样,萧燕飞宛如一道越不过去的阴影般压在她上方,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我就一脚踩了上去。”萧燕飞小脸一歪,乌黑的瞳孔中现出一点凉薄之意。
这一瞬,萧鸾飞的耳边仿佛听到了手镯破碎的声音,不由去摸左手那个赤金累丝蝶戏花嵌红宝石手镯,心绪被萧燕飞的话所牵动着。
难怪萧燕飞那天一反常态地不肯再低头。
难怪她敢踩坏自己的镯子。
难怪她那般的有恃无恐……
原来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吗?!
这些日子来,她还把自己当作傀儡般戏耍,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的失态。
“大姐姐,你占了我的位置这么久,也该还了。”萧燕飞轻轻一挥袖子,一个龙眼大小的银铃铛就从她袖中滚出来,“咚”的一声掉在光滑如鉴的大理石地面上,“叮叮咚咚”地滚到了萧鸾飞的脚下。
“叮叮……”
小巧精致的银铃铛撞在萧鸾飞的绣花鞋上,还骨碌碌地绕着她的鞋子又滚了滚……
“只要你帮我捡起来,一会儿,我就给你说情。”萧燕飞笑盈盈地看着她,双眸灿如星辰,“让母亲不要把你这个庶女赶走。”
“大姐姐,好不好?”
说话间,萧燕飞唇畔的那对梨涡又深了一分,故意“庶女”两个字上落了重音。
她的笑,她的嚣张,深深地刺痛了萧鸾飞的眼睛和心,让萧鸾飞又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上一世的自己沦为了一个卑微的庶女。
从此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从此再也没人在意她的喜怒哀乐……
萧鸾飞双目赤红,只觉一股心火直冲脑门,这一刻,她理智被彻底焚烧,想也不想地对着萧燕飞高高地抬起了手……
“住手!”
后方,一道温婉的女音斥道。
一道豆绿色的身影从后方的屏风后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萧燕飞纤细的身体,紧紧地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爹爹说的对,不能逃躲,要亲眼去确认。
唯有这样,才会知道,什么是真,什么假。
“燕飞。”殷氏颤声唤道,已然哽咽,气息急喘,两行清泪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淌落。
“……”萧鸾飞面白如纸。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所犯的错。
自己完全被萧燕飞牵着鼻子走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去否认“庶女”这两个字。
这就等于是默认了。
萧鸾飞整个人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还在不断地下坠,再下坠……
她忍不住就后退了一步,绣花鞋碰到了脚边的那个银铃铛,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下子把殷氏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萧鸾飞与殷氏四目相对,瞬间僵住了,忍不住喊道:“娘!”
“……”殷氏嘴唇微动,一颗心在短短一炷香内就像是在冰火之间走了一遭,此时她全身发寒,冷意直蔓延到心底。
她直直地看着萧鸾飞,唇角渐渐地泛出了冷笑,眸色沉凝。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这段日子来,萧鸾飞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为人处世变得弯弯绕绕,有一次还说什么崔姨娘给燕飞挑了一门亲事,劝自己别管这事……
难怪自己苦口婆心地一番劝诫,告诉她,齐大非偶,她与大皇子并不般配,也不见她有丝毫省悟。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她不是自己的女儿!
她是在为她自己谋后路呢!
殷氏那千疮百孔的心像是又被狠狠地扎了一刀,唇角的冷笑慢慢地又变成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悲凉。
过去的这十五年来,自己就跟个笑话一样,一个天大的笑话!
殷氏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不要叫我娘!”
第48章
不要叫我娘!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了萧鸾飞的脸上。
她的脸颊火辣辣得疼,通身的力气似乎被抽走似的,身子摇摇欲坠,目光死死地盯着被殷氏抱在怀里的萧燕飞。
对于萧鸾飞而言,这一幕宛如噩梦重演,上辈子和这辈子在这一刻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就像现在这样,殷氏搂着萧燕飞哭得不能自已,而自己傻傻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她的天地陡然间颠倒了过来。
又是萧燕飞,萧燕飞再一次偷走了自己的一切!
萧鸾飞神思恍惚,一时已经不知道现在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了。
她咬了咬银牙,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许久许久,宛如一尊冰雕。
“燕飞。”殷氏整个人还在不停地颤抖着,鬓角散乱的发丝被冷汗粘在颊边,手紧紧地抱着萧燕飞,眼死死地盯着萧燕飞,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小心翼翼地颤声道:“叫我一声娘好不好?”
萧燕飞:“……”
萧燕飞也看着殷氏,喉头哽咽,这一瞬,她的心几乎被原主的情绪所淹没,原主对生母的孺慕之情,原主的不甘,原主的悲伤……
“娘……”萧燕飞轻轻地唤道。
这一声是代替原主叫的。
喊出口的同时,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原主的释怀和喜悦。
“燕儿!”而殷氏瞬间就泪如雨下,哭得肉肠寸断,面色惨白,心底深处似有一道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哀鸣着:怎么就会这样呢!
眼前这母女情深的一幕让萧鸾飞觉得眼睛像是被刺痛似的,完全无法直视。
她突然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往厅外走去,头也不回,只留下一道决绝的背影。
是殷婉先弃了自己。
第二次弃了自己!
她们之间曾经的那点母女情分已经彻底被磨灭了!
萧鸾飞像一阵风似的在廖妈妈身边走过,廖妈妈连忙朝西偏厅的门口看去,殷太太推着殷老爷的轮椅站在那里。
殷老爷虚弱地摆了摆手:“让她走!”
在短短半天内,发生了那么多事,简直是翻天覆地,饶是殷老爷一向性子沉稳,心情也没完全平复,整个人觉得疲惫不堪。
萧鸾飞更觉心凉无比。
殷家人全都冷血冷心,不念一点亲情。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往大门方向冲去,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她走得太急,恰好与抱着竹弓进来的萧烁撞了个满怀。
萧鸾飞有些慌,猛然刹住步伐,身子摇晃了一下,萧烁反应极快地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胳膊。
两人突然停下,导致跟在萧烁后方的萧烨差点撞上他二哥的背,小小地低呼了一声:“哎呦!”
“大姐姐。”
萧烨从萧烁身后探出头,好奇地去打量萧鸾飞,而萧烁则若有所思地来回扫视着萧鸾飞以及后方的其他人,抿了抿唇。
萧烁刚到这里时,就吩咐小厮回侯府去拿那把断弦弓,方才他一直在大门那边等着小厮取弓来。
没想到来的不仅是弓,连萧烨也一起跟来了,口口声声说要来看望外祖父与外祖母。
“大姐姐,小心点。”萧烁顺手扶了萧鸾飞一把,目光在她晦暗不明的脸庞上转了转。虽然他不知道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却在第一眼就敏锐地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萧鸾飞的慌乱与决绝,殷氏的悲痛,殷老爷的沉重,殷太太的失望……还有萧燕飞的沉静,在场所有人的反应都被他一一收入眼底。
萧烁是个聪明人,早在通县码头,就已经猜到了一二。而现在,众人之间那种极度微妙的气氛更是像验证了他的猜测。
“我没事。”萧鸾飞只一个愣神,就猛地挣开了萧烁的手。
她眼神沉沉地斜了他一眼,表情晦涩莫名,根本看也没看萧烨,就拎着裙裾急匆匆地继续往外跑去。
这一次,她再也没停留。
“这是怎么了啊,大姐姐怎么跟急惊风似的。”萧烨回头望着萧鸾飞的背影,小脸一歪,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萧烁却是目光遥遥地望着正厅内的萧燕飞。
黄昏的天空更暗沉了,正厅内点起了一盏盏灯笼,照得厅堂内亮如白昼。
而外面的天色晦暗,乌云低垂,就仿佛她与他身处于两个世界。
习习晚风轻轻地卷起少年的衣摆。
少年温文尔雅,挺拔如竹。
萧烁一手紧紧地抓着竹弓,在乌云的笼罩下,眸色异常幽深,觉得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他居然还有脸去质问二姐为什么不理姨娘……
他居然对二姐说出那样的话来。
此时再回想那天崔姨娘在听雨轩挑唆父亲的那些话语,萧烁犹如醍醐灌顶,过去那些他觉得不合理的地方现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难怪姨娘对二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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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一点骨肉亲情……
可笑的是,他曾经竟深信不疑地以为姨娘把二姐当心肝宝贝。
他,果真是个睁眼瞎。
萧烁在心里自嘲,飞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气息,径直走到了萧燕飞与殷氏跟前,将那把断弦弓举在众人眼前。
当着殷老爷夫妇的面,他就直接对殷氏道:“母亲,是这把弓的弦断开时,伤了二姐的脸。”
“后来,侯府里就传出了二姐毁容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萧烁平静地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把弓递向了殷氏。
“这弓弦应该是父亲做的手脚……”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艰难无比。
说完之后,他静立在那里,隽秀中透着三分青涩的面庞上微微笑着,灯光温和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衬得他眉目如画,眸底幽幽暗暗。
从小到大,人人都夸他天资聪慧,又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心里也是自得的,一直自恃聪明,以为世人皆愚蠢,以为自己把其他人的那点小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今日,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妄自尊大,意识到他过去不过是管中窥豹……意识到自己还太弱小了!
十岁的他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刻,他怕了。
怕夫人会因为姨娘所为厌了他……
萧烁直直地看着殷氏,僵立原地,脑海中想起小时候殷氏是怎样手把手地给他启蒙,教他识理。
殷氏望着那把断弦弓,温婉地笑了,语气温和地对萧烁道:“好孩子!”
她的眼睛微微红肿,眼底犹有点点泪光闪动,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萧烁:“……”
少年自打七岁搬去外院,就不许人这样摸他的头了,但此刻他没有抗拒,也没有躲避,就这么凝望着殷氏。
感受着她掌心温暖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
他的唇角微微地翘了翘,笑容如春风和煦。
“他啊,蠢着呢。”萧燕飞低低一笑,接过了萧烁手里的那把断弦弓,对着殷氏耸耸肩。
“蠢?”厅外的萧烨闻声而来,撒着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谁蠢了?”
“谁蠢了!”萧烁的声音恰如其分地与萧烨的重叠在了一起,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瞬间炸毛。
周围静了一静。
所有人都望着萧烁,萧烁眼角抽了抽,把刚刚心底的那点惆怅忘得一干二净,又道:“我才不蠢!”
“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萧燕飞笑得更欢快了,笑容绮丽。
周围原来有些憋闷的氛围随着她轻脆的笑声稍稍缓解了些许。
后方不远处,轮椅上的殷老爷默契地与殷太太对视了一眼,莞尔一笑。
他喜欢这样的萧燕飞,就仿佛一朵恣意地开在山野间的野花,不仅漂亮,而且有种让人精神一振的勃勃生机。
这件事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有的只他们猜测,做不得数。
但殷老爷的眼睛何等毒辣,早在通县码头时,就看出了萧鸾飞的心虚。
想要彻底打破女儿心中对萧鸾飞那点点残余的希冀,就必须让她亲耳听到,亲眼看到。
哎,燕飞这丫头实在聪明通透,又沉得住气。
只让廖妈妈稍稍点拨了一下,她就明白了,知道她娘就躲在屏风后。
这孩子的机敏沉稳倒是像自己。
殷老爷的眉眼不由柔和起来,心情也变得轻快了不少。
殷太太推着殷老爷的轮椅往他们那边走去。
萧烨听到轮椅声,好奇地朝二老看去,活泼地问道:“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吗?”
他快步走到了二老跟前,也不等殷氏应声,就笑盈盈地行了礼。
“外祖父,外祖母,我是烨哥儿。”他一点也不认生地自我介绍道,逗得二老又是一阵开怀,也给了他见面礼,越看这孩子越是欢喜。
殷氏微微翘起了唇角,一手始终紧紧地拉着萧燕飞的小手,不舍得松开,眼角更是时不时瞥向她的小姑娘,似乎只要一错眼,萧燕飞就会不见似的。
就跟十五年前一样,要不是她晕了过去,也不会让女儿从她身边离开。
她在呢。萧燕飞冲着殷氏笑了笑,想让她宽心。
不想,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的殷氏再一次抽泣了起来,眼泪刷刷地往外流,脖颈中的青筋更是激动得时隐时现。
殷氏两颊潮红,气息微喘,悲伤难以自抑。
萧烨接了二老的见面礼,本想给娘亲看看的,却见殷氏哭了,急了:“娘,您怎么哭了?”
萧燕飞扶着殷氏的身体,一只手慢慢地抚着她的背心,拿着帕子轻柔地给她擦拭着泪水,轻快地安慰着:“娘,小心烨哥儿笑话您。”
听女儿又唤她娘,殷氏心口一阵激荡,那双经泪水洗涤过的眸子显得愈发的清亮,依然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萧燕飞。
“我才不会笑话娘呢。”萧烨急急纠正道,抬着小脸道,“娘,您是不是因为看到外祖父和外祖母,所以……喜极而泣?”
“……”殷氏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萧烨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对殷家二老道:“外祖父,外祖母,我给你们备了礼物的,就在马车里……你们等等我啊!”
“二哥,你陪我一起去拿!”
萧烨一把抓起萧烁的手,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引得屋内众人又是一笑。
看着小萧烨活泼的背影,殷老爷只觉疲惫一扫而空。
这几个孩子,幸好不似他们的父亲。
殷老爷暗暗唏嘘了一番,右手的食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摩挲了几下,平静地说道:“武安侯喜好追名逐利,好脸面,把名声与利益看得极重。”
殷老爷客观地评价着女婿萧衍,不带一点个人情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意气用事。
殷太太点了点头。
虽然她也没见过女婿几次,但从萧衍平素的作风,也不难窥见。
静默了片刻后,殷老爷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实非良配。”
他只有殷婉这一个独女,原本是打算招赘的,他的女儿会接掌殷家,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件事”。
既便是那样,他也是不愿的。
齐大非偶。
对于侯府的提亲,他是拒绝的。
但是……
仕农工商,他们商人天然就低人一等,侯府就算落魄了些,那也是超品的勋贵。
当年先是原来看好的入赘的那户人家为难地上门,委婉地说侯府找上了他们;
后来,他们殷家的产业时不时有衙差以各种名目找茬;
再后来,殷家从海外回来的船只被扣押在市舶司……
……
想起这些往事,殷老爷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后悔过。
当年,他真该舍了这份家业不要的!
殷老爷眼眸晦涩,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半晌后,才问道:“阿婉,若是把这两个孩子换回来,武安侯会同意吗?”
殷氏:“……”
不会。殷氏艰难地摇摇头。
不管是为了外头可能会有的那些闲言碎语,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皇子妃……
萧衍是不会同意的。
不但他不会同意,连太夫人也不会同意的。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他们会说都是萧家的孩子,是嫡是庶没有分别。他们会让她的孩子将错就错地过一辈子。
这怎么可以呢!!
殷老爷再问道:“那和离呢?”
“不能和离。”殷氏艰难地摇了摇头,紧紧咬着苍白干裂的下唇。
刚刚最激动的那一刻,她也想过和离。
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行。
这个世道对女子是不公的,若是和离,按律法,她的两个孩子燕飞和烨哥儿,她是不能带走的,他们毕竟姓萧。
燕飞快要出阁了,又是高嫁,未来姑爷现在瞧着还好,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燕飞不能连个母家都没有。
而烨哥儿才六岁,她也不能让烨哥儿以后在继母的手下讨生活。
她做不到!
天边的夕阳慢慢地坠了下去,迎面拂来的晚风透着凉意。
“我知道了。”殷老爷叹道。
女儿这十几年所受的苦,还有侯府当年的威逼利诱,当然也不是一个“和离”就能够还清的。
女儿是萧衍明媒正娶的嫡妻元配,武安侯这爵位该是烨哥儿的。
殷老爷又想了想,对廖妈妈说道:“让金升去侯府说一声,就说,我想把他们几个多留下来住几日。”
廖妈妈连声应诺,从西偏厅退了出去。
殷老爷微微一笑,眼角露出几道深刻的笑纹,温和又慈爱地说道:“燕飞,你放心。”
“外祖父会给你讨回公道的。”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是有些虚浮,却透出了一种铿锵有力的力度,从容而笃定。
萧燕飞定定地看着轮椅上的这个老人。
他大病未愈,憔悴不堪,病弱得甚至无法挺直他的脊背,但是他的眼神沉稳坚定,仿佛屹立不倒的磐石,只是一个从容的笑,就能给人以底气,让人浮躁的心变得沉淀下来。
萧燕飞心头一暖,微微倾身,凑过去对着殷老爷乖巧地笑道:“外祖父,莫急莫急。”
“我们有的是时间。”
小姑娘柔软的尾音故意拉长,又有些上扬,活泼而又狡黠。
殷老爷拈须一笑,哄着小丫头道:“好,外祖父不急。”
该急的是他们萧家!
天边的最后一抹红若隐若现,夜幕快要降临了。
趁着还没宵禁,殷家的金大管家亲自跑了一趟侯府,可是连侯府的门都没能进,就被门房拦下了。
“金管家,烦你在这里稍等,我这就派人去禀太夫人。”门房看着笑呵呵的,却是掩不住的轻慢之色。
金大管家:“……”
殷家是侯府的姻亲,金大管家又是殷老爷的亲信,通常情况下,门房不该把人拦在这里,应该把人领进去,同时命人去禀太夫人。
压下心头的不痛快,金大管家面上不露分毫,笑容满面地把殷老爷打算姑奶奶他们在家里住几天的事说了。
门房的一个婆子匆匆地跑去荣和堂传话了,只留金大管家吹着夜里的冷风在这里候着。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今夜星月黯淡无光。
门房婆子也不用打灯笼,就熟门熟路地在侯府中穿梭着,不一会儿就在荣和堂的东次间见到了太夫人。
一进屋,婆子就看到了大姑娘萧鸾飞两眼通红地伏在太夫人的腿上,轻轻抽泣着。
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凝重。
婆子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垂下了头,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恭敬地把殷老爷的话转述了一番。
周围的空气霎时间一冷。
太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火冒三丈地拍案道:“呵,一个商户女还敢摆起架子了,不想回来就别回来!”
短短一句话压不住的火气。
婆子听明白了,太夫人是不打算见金大管家了,就低眉顺目地退下去了。
帘子被打起又落下,簌簌摇晃着。
“我的鸾儿,”太夫人心疼地抚着萧鸾飞的青丝,柔声道,“你别怕,别慌,有祖母在呢。”
看着萧鸾飞时,太夫人满眼的慈爱,满心的喜欢。
鸾儿可是她的福星,当年她差点以为要失去长子了,但鸾儿的出生把长子和老侯爷的灵柩都平安地带回到她身边,那之后,他们一家人平安地扶灵回到了老家。
萧鸾飞眼眶有些发潮,用指尖拭了拭眼角,但泪水很快又从眼角淌落下来,抽噎出了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原来都好好的。”
“今天大皇子还特意去东城门接娘亲和外祖父呢,可是大皇子连殷家的门都没进去……”
“娘亲她……她……”
说到“大皇子”时,萧鸾飞小心翼翼地抬眼去观察太夫人的脸色。
果然——
太夫人脸上一喜,那双浑浊的眼眸绽放出灼灼的光彩,声音更柔和,也更坚定了:“放心。”
“鸾儿,有祖母给你撑腰呢。”
萧鸾飞又垂下了沾着泪珠的眼睫,一颗心终于安稳地归回了原位,眼睫下的黑瞳中流光溢彩。
大皇子是她的底气,更是她为自己找的退路。
太夫人蹙眉想了想,转头对着王嬷嬷道:“你去把烨哥儿接过来,万万不可让殷氏把烨哥儿也接走了。”
萧鸾飞的眼睫颤了颤,低声道:“祖母,我在殷家看到了烨哥儿……”
殷氏已经把烨哥儿接走了?!太夫人的脸瞬间就青了,差点没把手边的茶盅给砸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又对王嬷嬷道:“你去把这件事告诉侯爷。”
于是,武安侯萧衍当晚就知道了这件事,不屑地冷笑,觉得殷氏是在闹别扭所以带着儿子住在娘家不肯回府。
他打从心底里瞧不上殷家,因而压根儿也没想过去拜见岳父母。
当年若不是迫不得已,他又怎么会去娶一个满是铜臭味的商户女为正室!
而且,殷氏这趟出门去临青城,都没有征得他的允许,甚至还对母亲无礼,萧衍本就有冷着殷氏的意思,想让殷氏自己低头,自己灰溜溜地回侯府。
可是,萧衍在侯府等啊等,一天,两天,三天……不止殷氏母子没回来,连他的烁哥儿也没回府。
萧衍不由怒火中烧,越来越焦躁。
崔姨娘比萧衍还要着急,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姑娘从殷家回来后就跑去跟太夫人哭了一场,那之后就一直躲在她的院子里闭门不出。
崔姨娘心里有了种不好的预感,焦虑到了夜不成寐的地步,等了三天后,她终于耐不住了,忧心忡忡对萧衍说:
“侯爷,烁哥儿这都三天没回府,也没派人回来捎个口信,烁哥儿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这孩子一向孝顺,从来不会这样夜不归宿的。”
“侯爷,您说夫人和殷家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一直扣着烁哥儿他们,不让他们回来。”
“我听说殷老爷有了嗣子,这次连嗣子也一起来京城了,这嗣子会不会对当年……”
崔姨娘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却也足以让萧衍浮想联翩。
十六年前,殷氏十里红妆地嫁进了侯府,殷老爷夫妇把近半的家业给了独女压箱底,可现在不同了,他们有嗣子,嗣子会坐视殷氏分走那么一大笔家业吗?!
崔姨娘一番话让萧衍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沉了三分。
他这几年在銮仪卫任副指挥使,一直不上不下。
最近他得了消息,指挥使傅川很快就要调去金吾卫了,那就意味着指挥使的位置要空出来了。
萧衍知道傅川腿上有旧伤,时常去冀州泡温泉,想起殷氏有一个京郊的温泉庄子,就趁着殷氏不在,拿了地契去送给了傅川,求了傅川在皇帝跟前为他美言几句。
傅川狮子大开口,还要一处马场,他想起殷氏的嫁妆里有,却一时找不到地契,殷氏又一直不回来。
萧衍面沉如水,赶紧令人招来了大管家,不耐地吩咐道:“彭大,你去殷家亲自接夫人回来。”
“跟夫人说,要是她再不回来,那侯府也就只当没她这个侯夫人了。”
萧衍语含威胁地说了一通,等着殷氏低头。
有本事殷氏就一辈子别回来!
可她舍得下侯夫人这个位置吗?!
彭大唯唯应诺,也只能硬着头皮领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萧衍一个人关在外书房里,烦躁地背着手来回走动着,眉头紧锁。
半个多时辰后,大管家彭大匆匆地回来了,表情古怪地禀道:“侯爷,殷家派人来了。”
萧衍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撇了撇嘴,眼神笃定。
殷家人这是代殷氏来低头的吧。
静了一瞬后,彭大把头垂得更低了,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回道:
“侯爷,殷家是来拖嫁妆的!”
“他们还去了傅家,说您要与夫人和离,您送给傅指挥使的温泉庄子是夫人的嫁妆,要、要讨回去!”
第49章
萧衍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脸黑如锅底。
这送出去的礼哪有要回来的!
把他的脸面往哪儿放,而且,傅川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耍他?!
傅川这个人一向锱铢必较,自己得赶紧去解释清楚才行。
萧衍不假思索地从外书房大步冲了出去。
“侯爷……”大管家彭大本想拦着萧衍问这殷家的人怎么办,结果没喊住人,萧衍似是没听到他的声音,心急火燎地在外仪门上了马,策马往东角门而去。
东角门附近,一片嘈杂的喧闹声。
门内是门房以及几个侯府的护卫,严阵以待。
门外是被拦下的殷家人以及几辆马车。
门内外的两帮人彼此对峙着,显得泾渭分明,气氛凝滞。
“侯爷。”殷家的金大管家一看到萧衍策马出来,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笑容亲切得仿佛他是上门来送礼的,“小人是来拉姑奶奶的嫁妆的……”
萧衍面上犹如疾风骤雨。嫌恶地斥道:“滚!”
“咦?不是父亲说的,要和母亲和离的吗?”萧燕飞随手托了托头上遮面的帷帽,声音犹如春风拂柳般,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就是就是。”金大管家笑呵呵地附和着,毫不畏惧地对上萧衍怒意充盈的眼眸,“这都要和离了,还不让我们姑奶奶把嫁妆带回去吗?!”
被殷家的一个下人这般当众质问,让萧衍觉得丢脸极了,脸上一时白,一时青,眼神阴鸷。
殷家人这是想用拖嫁妆来吓唬自己呢。
殷氏怎么可能真的跟自己和离,她能放得下侯夫人的尊荣吗?!
萧衍心中不屑,不想跟一个下人在这里争执,降了他的身份,冷冷道:“本侯何时说过不许!?”
丢下这句话后,萧衍扬臂一甩马鞭,鞭尾重重地抽在了马臀上。
“啪!”
黑马嘶鸣了一声,加快速度从角门冲了出去……
急促的马蹄声很快远去。
萧燕飞柔声道:“你们看,父亲也答应了。”
门房和护卫面面相觑,犹豫着让开了路。
“这才对嘛。”
萧燕飞大大方方地带着金大管家等人进了侯府,往正院而去。
一行人所经之处无不引来一道道异样的目光,仿佛一粒石子坠入原本平静的湖面,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萧燕飞今天是带着嫁妆单子来的。嫁妆单子都是一式两份的,一份会留在娘家。
说句实话,她万万没想到,殷氏的嫁妆单子竟是这么厚的一本。
她早知殷家是江南富商,早知殷氏当年是十里红妆,直到如今亲眼看到嫁妆单子,才知道这“十里红妆”有多么的离谱,那些压箱底的不算,光是明面上的这些嫁妆,怕是都有上千万两银子了吧。
不愧是江南首富,壕无人性。
“金大管家,你对比着嫁妆单子拿。”萧燕飞把嫁妆单子给了金大管家,自己则拐了个弯回了月出斋。
本来殷老爷打算只让金大管家来的,她正好也想回来一趟,就跟着一起来了。
几天没回来,月出斋依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萧燕飞对此颇为满意,先回小书房揣上了她的宝贝匣子,就带着知秋一起去了西厢房。
也该关照一下那位祝嬷嬷了!
“吱呀!”
关闭了几天几夜的房门再一次打开了。
金灿灿的阳光从拉开的门缝一点点地透进了漆黑一片的屋内。
呆若木鸡地坐在榻边的祝嬷嬷听到动静,慢慢地抬起了头,顺着光的方向,看到了站在房门口的萧燕飞和知秋。
她呆滞的眼珠子转了转,就像是一个扯线木偶突然间被人拽了一下。
那刺目而来的阳光很快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她下意识地抬手去遮眼睛。
在光芒中,看到了一道婀娜的倩影朝她走来,璀璨的金光柔柔地勾勒着少女的轮廓。
“祝嬷嬷,”萧燕飞微微一笑,取下了头上的帷帽,背光下,她的五官略显模糊,“你一个人在这里还好吧,我来看看你。”
她的唇畔噙着一抹如清风明月般的浅笑,犹如一缕暖意融融的春风迎面拂来。
祝嬷嬷心里就觉得熨帖极了。
自从第二回 被关到这里,已经又过了六七天。
最开始,祝嬷嬷还奢望着皇后也许会想起她,会派人来侯府找她,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祝嬷嬷绝望了,她像是被人彻底遗忘了。
就像萧二姑娘说的那样吧?
在皇后的眼里,自己就如尘埃般卑微,哪怕自己消失了,皇后恐怕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只有萧二姑娘还会念着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
“萧二姑娘。”祝嬷嬷恭敬地唤道,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度晦暗无光的眼眸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那种眼神,看起来就仿佛一个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艰险跋涉,受尽了千辛万苦,几乎以为终其一生会沉沦在黑暗与泥潭中时,却在最绝望、最颓丧的那一刻,突然看到了属于她的救赎。
又仿佛一个绝望的祈祷者终于看到那天上的神女降临人间!
“奴婢想明白了!”祝嬷嬷激动地说道,“请姑娘让奴婢跟着姑娘吧!”
“奴婢知道唯有姑娘才是对奴婢好的人。”
祝嬷嬷连滚带爬地从床榻上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一片狼藉的地面上,仰望着萧燕飞,满心满眼的依赖与信任。
她想好了,她早就想好了!
“哦?”萧燕飞为难地说道,“我是有心想把嬷嬷留在我身边的,可嬷嬷你看,我身边的丫鬟婆子这么多,总不能个个都留着,嬷嬷说是不是?”
萧燕飞气定神闲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祝嬷嬷,微微地笑着。
祝嬷嬷有些慌了神。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像萧二姑娘这样尊贵的人,身边肯定有很多人等着伺候。
自己一个外来的,要怎么才能挤得进去!
这么一想,她更急了。
要是姑娘不要自己,自己还能去哪儿?
“奴婢有用!”祝嬷嬷忙不迭道,“奴婢比他们都有用。”
知秋搬了把椅子过来,萧燕飞就在椅子上坐下了,漫不经意地抚了抚袖口上的镶边,等着祝嬷嬷自己往下说。
祝嬷嬷心中大喜。
这说明姑娘对她还是有几分另眼相看的!
萧燕飞温温柔柔地说道:“嬷嬷莫急,慢慢说,我还有些时间。不过一会儿我就要走了,暂时就不在侯府。哎,我真是放心不下嬷嬷。”
走了?祝嬷嬷急了,不行不行,她得让姑娘把自己也带走!
“奴婢会、会……”祝嬷嬷搜肠刮肚,忽然眼神一亮,忙不迭地说道,“奴婢会花木!奴婢九岁进宫,因为侍弄得一手好花草,得了先皇后的赏识,从前还在坤宁宫服侍过呢。”
“像奴婢这般服侍过两任皇后的可不多了。”
先皇后顾氏是住在坤宁宫的,后来柳氏封后,不愿去住坤宁宫,就把她原本住的景仁宫重新修缮,并改名叫了凤仪宫。
先皇后就是顾非池的姑母顾明镜吧。萧燕飞来了兴趣,挑眉问道:“你还服侍过先皇后?”
“是是。”祝嬷嬷连连点头,见姑娘听着欢喜,也跟着笑了,接着道,“先皇后那可真是一个大美人,文武双全,英姿飒爽,只可惜这性子太硬,过刚易折,非要和皇上斗气,一点也不肯服软,为了卫国公府几次与皇上起了争执,一气之下,自己封了坤宁宫。”
想起这段往事,祝嬷嬷憔悴的脸庞上露出几分唏嘘之色。
当时她并不懂这其中的深意,也就是后来,才听皇帝和柳皇后愤恨地说着:“若非她当年自封坤宁宫,与朕决裂,朕迫不得已饶过了卫国公府,现在又岂会落得这般不上不下的境地。顾明镜简直可恶至极。死都死了,还非要让朕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萧燕飞眸色一凛,听得认真。
帝后的这段姻缘,不管外界是怎样的传颂的,赞帝后乃天赐良缘,说皇帝对元后情深义重,但从萧燕飞所知道的那些事看来,这件事再明确不过了,就是皇帝哄了人家姑娘,又利用了人家的家族,帮着自己登上皇位,最后——
卸磨杀驴。
这种事古往今来再常见不过了……咦?
除了先皇后已死这点外,倒是跟武安侯府做的那些事可谓异曲同工啊!
不愧是君臣啊!这么说来,皇帝和武安侯肯定聊得来。
萧燕飞讥诮地勾了勾唇,适时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祝嬷嬷陷入在二十年前的回忆中,咽了咽口水,接着道:“封宫半年后,先皇后就薨了。”
“那时候,奴婢只是坤宁宫里一个侍弄花草的三等宫女,也进不得正殿,只知道那一晚皇上命人砸开了宫门。”
“没多久,丧钟响了,足足二十七下。先皇后薨,一尸两命,还是一个小皇子……哎,可怜先皇后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就这么香消玉殒……”
祝嬷嬷忍不住舔了舔发干发裂的嘴唇,目光略有几分游移之色。
萧燕飞一眼就看出祝嬷嬷有所隐瞒,右手的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接收到了萧燕飞的手势,知秋适时地轻哼了一声:“姑娘,这种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听的?!咱们去看金大管家和赵嬷嬷清点嫁妆吧。听说夫人的嫁妆当年可是轰动了整个京城的,本朝就没有过这样显赫的嫁妆……”
祝嬷嬷嗓子眼一紧,心跳也随之加快。
这个心眼多的小蹄子就是想跟自己争!
祝嬷嬷一急,咬了咬道:“当年太医院的太医令还是孙大人,奴婢当时正巧听到孙大人跟另一位太医悄悄说,先皇后的唇色发黑,分明是中了毒……”
祝嬷嬷一双老眼闪烁着晦暗不明的暗芒。
听到这里,萧燕飞眼底难以抑制地露出了些微动容之色。
原来先皇后的死因并非外界所传的难产,而是中毒!?
那么,顾非池知不知道这件事?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她在心头,顾非池想必是心知肚明的。
单单看顾非池那日在清晖园对着皇帝的态度,他就不可能不知情。
祝嬷嬷紧张地抬眼又瞥了萧燕飞一眼,见她抿唇不语,就继续往下说:“先皇后薨逝后,奴婢就被调去了尚仪局,花了十年才从女使做到了员额,皇后娘娘见奴婢会调教人,教出来的宫女们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就把奴婢调到了凤仪宫。”
“平日里,凤仪宫里新晋的宫女都是奴婢亲自调教的……”
是啊,她最会调教人了,她最有用了!
祝嬷嬷越说越起劲,口沫横飞道:“上回宁王太妃就进宫找皇后娘娘借了奴婢,宁王爷的第四个王妃是个不乖的,非闹着要和离,奴婢就奉皇后娘娘之命去宁王府,把那宁王妃好生调教了一番。”
“不消半月,人就乖了,如今啊,就是被打得胳膊都断了,也不敢再说什么和离了。”
祝嬷嬷骄傲地昂起了下巴,那过分亢奋的老脸在这昏暗的房间内透着些诡异的狰狞。
“……”萧燕飞皱了皱柳眉,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上回小郡主好像说过,宁王的前头三个王妃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这已经是第四个了……
知秋察言观色,上前了半步,笑吟吟地催促萧燕飞道:“姑娘,正院那边还等着您呢。”
说话的同时,知秋掀了掀眼皮,斜睨了跪在地上的祝嬷嬷一眼。
这一眼是挑衅,是轻蔑,是讽刺。
看在祝嬷嬷眼里,像是在说,凭你,还想在姑娘跟前得脸!
像这样的眼神自祝嬷嬷进宫后,就见过许许多多回了,她能在凤仪宫有如今的地位,不仅要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更要时刻防着别人爬起来,爬到自己的头上。
祝嬷嬷急了,忙又道:“皇后娘娘这回派奴婢来,表面上说是让奴婢教姑娘规矩,其实是为了调教姑娘,降服姑娘,让姑娘以后乖乖为娘娘所用……”
“这样,等姑娘嫁进了卫国公府,才好当娘娘的耳目,为皇上和娘娘通风报信。”
说着,祝嬷嬷有些羞愧地红了脸,眼眶酸涩难当,几乎无法直视萧燕飞。
萧二姑娘这么好,处处提点她,想着她,简直就是她的明珠,是她的救赎,可她却是怀着恶意来的。
这一瞬,祝嬷嬷简直恨不得以死谢罪。
她闭上了嘴,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怦!怦!怦!
祝嬷嬷只觉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紧张得近乎屏息……萧二姑娘会不会怪罪她,会不会就不要她?!
少顷,萧燕飞轻叹道:“嬷嬷若是真心想留在我身边效力,就要多想想,能为我做什么。”
“能不能把握住,就看嬷嬷自己了!”
祝嬷嬷细细地咀嚼着萧燕飞的这番话,两眼放光。
萧二姑娘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暂时留在她身边,她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
太好了!
祝嬷嬷赶紧表忠心道:“姑娘,奴婢以后会乖乖听话的,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萧燕飞微微一笑,欢快的笑意荡漾在小脸上,眉目流盼间,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清气,犹如明珠生晕。
“那走吧。”萧燕飞丢下这三个字,就起了身。
把祝嬷嬷赶走容易,可是,皇后必会再派下其他的嬷嬷……与其防着被人算计,还不如把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上呢。
跪在地上的祝嬷嬷急忙也跟着站了起来,喜形于色。
生怕姑娘又不要自己了,祝嬷嬷完全不敢久留,顾不上脚还跪得发麻,就小跑着追着萧燕飞的背影跑出了屋,目光一直追逐着她。
仅仅是看着萧燕飞,都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明亮起来,觉得自己在这世上不再孤独,是被人理解,被人需要的……
好多天没见外面的阳光,祝嬷嬷不适地直眯眼,眼眶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只见知秋回头嫌弃地扫了她一眼,似是觉得丢脸。
祝嬷嬷这才想起自己此刻不修边幅,赶紧用手指整了整头发,又草草地抚了抚衣裙,这才继续追了上去。
这一路上跌跌撞撞,完全没看路,等来到正院门口,祝嬷嬷才稍微找回一点神志。
探头一看,就见正院的庭院里以及前面的堂屋内都堆满了一个个樟木箱,几乎每个箱子都装得满满当当。
金大管家正拿着那份嫁妆单子站在某个樟木箱前清点东西,对着一个婆子点点头:“这个箱子可以锁上了。”
箱盖合拢,“卡嚓”一声,扣上了铜锁,箱子盖得严严实实。
正院有自己的库房,可是殷氏的嫁妆实在太多了,光正院的库房根本不够放,就把隔壁清竹苑的库房也一并拿来用了。两边库房加上她屋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要把这些东西全收好,没大半天是收不完的。
刚刚这不到一个时辰,下人们收拾出来的这些东西还只是其中的小部分。
金大管家笑了笑,正要去看下一个箱子,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刚走到院子门口的萧燕飞,便暂时放下手头的活,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姑娘,”金大管家没称萧燕飞为表姑娘,而是亲切地直接称了姑娘,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里有些乱,您小心脚下。”
他一面说,一面又给旁边的婆子使了个手势,示意她们赶紧把箱子挪开,别挡了姑娘的道。
“收拾得怎么样了?”萧燕飞与他一起往堂屋方向走,随口问了一句。
“收了差不多有一成了吧。”金大管家笑道,“这还得费些功夫。姑娘到里头坐下等吧。”
他还殷勤周到地招呼着小丫鬟给萧燕飞上点心、茶水。
这么多东西居然连嫁妆单子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萧燕飞环视周围,不由咋舌。
两人说话间,旁边的那些婆子、丫鬟们全都没闲着,该收拾的收拾,该清点的清点,该搬的也还在搬……
光是那些田契、屋契就装了好几个匣子,堆在了堂屋的长案上。
壕!
萧燕飞心道,又顺手摸了摸被她揣在袖袋里的小匣子,美滋滋地想道:不过,她也有。
她和顾非池两个人的家当。
虽然现在小了点,不过还有成长的空间是不是?
萧燕飞弯了弯唇,正要端起刚被丫鬟奉上的查茶盅,外头忽然响起了一连串局促的请安声:“太夫人。”
“太夫人安。”
循声望去,就见院子口着一袭酱紫色褙子的太夫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满脸铁青,浑浊的眼眸中燃着熊熊怒火。
太夫人一路横冲直撞地冲到了堂屋内,怒目而视,看到萧燕飞的第一句就是一声冷冷的“晦气”。
“又是你!”
“我一看就知道了,是你在这里头搅风搅雨呢。”
“非要搞得你父亲与母亲和离了,才开心吗?!”
太夫人咬牙切齿地说着,气得脸几乎变形了,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中是浓浓的不喜与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这都是第三次“晦气”了呢。面对怒气冲冲的太夫人,萧燕飞但笑不语,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手里的茶盅。
这可不就是机会!祝嬷嬷简直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指着太夫人的鼻子斥道:“大胆!”
嘶哑的声音透着一种亢奋的尖利。
祝嬷嬷这段日子憔悴了不少,人瘦了,脸白了,黑眼圈也深了,与从前判若两人,太夫人一时没认出来,还是在王嬷嬷的提醒下,这才想起这老妪是皇后娘娘赏的嬷嬷。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哪怕这不过是宫里头的奴婢,那也是皇后的奴婢,是有品级的,不是普通人可以怠慢的。
尤其像武安侯府这样的落魄勋贵人家,更是得罪不起。
太夫人仿佛当头倒了桶凉水似的,态度一下子缓和了下来,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原来是祝嬷嬷。”太夫人客客气气地笑了笑。
太夫人还想好言再说几句,祝嬷嬷却不想听,又摆出了从前那种倨傲的脸孔,下巴一昂,冷冷道:“在二姑娘面前大呼小喝的,你算什么东西!”
祝嬷嬷的眸中迸射出过分明亮的光芒,暗道:她算是听出来了,这武安侯夫人殷氏是要与武安侯和离呢,所以殷家人都来收拾嫁妆了。
她可算是等到了露脸的机会了!
“……”太夫人被祝嬷嬷这番斥责给弄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祝嬷嬷仿佛斗志高昂的公鸡似的,眼角小心翼翼地去看萧燕飞的反应,见她面上带笑地浅啜着茶水,精神一振,仿佛服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容光焕发起来。
祝嬷嬷嗤笑了一声,高高在上地掸了下袖子:“这都要和离了,太夫人还非巴着殷夫人的嫁妆不放。”
“若传扬出去,怕是人人都要吐太夫人您一口唾沫,说上一句——”
“晦气!”
第50章
堂屋里一片死寂。
明明此时艳阳高照,但太夫人身后的丫鬟婆子们却觉得四周冷飕飕的。
太夫人脸上的笑容再也绷不住了,这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当众指着鼻子骂。
而祝嬷嬷还没说够,下一刻,还真轻蔑地对着太夫人的脚边呸了一口。
“呵,这都什么人啊,不仅眼皮子浅,还不懂一点礼数,哪有当婆婆的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到儿媳的院子里颐指气使的?!”
“奴婢出入宫廷几十年,见过的贵人不知凡几,还是头一回见太夫人这般的……奴婢记得太夫人娘家是姓任吧?”
祝嬷嬷看着太夫人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个乡野粗妇,一脸的失望与轻鄙。
这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刺痛了太夫人。
让太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十年前,她刚嫁入侯府的时候,她的婆母吕氏挑剔地打量着她的样子。
她曾亲耳听到婆母对亲信感叹:“一门三代三进士也不过是寒门,任家根基太浅,这老大媳妇啊,终究是差了点。”
那一刻,当时才年方十六的太夫人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几十年前的往事宛如昨日般清晰地浮现眼前。
祝嬷嬷摇头叹道:“这任家的家教实在是堪忧啊!”
太夫人:“……”
太夫人脸都涨红了,嘴巴张张合合。
萧燕飞低低地轻笑出声。
她又赶紧憋住了,强力忍着,轻快的笑意不可自抑地荡漾在眼底。
她转过脸,一派泰然地对金大管家吩咐道:“先抬吧。”
“东西太多了,要是都理完,怕是要宵禁了。”
她慢慢悠悠地环视着周围的这些箱子,神情间带着一种闲庭自若的悠然。
“是,姑娘。”金大管家笑眯眯地对着萧燕飞作揖,接着故意面向了太夫人,笑得好似狐狸般,朗声吩咐婆子们道,“把这几箱封好的箱子先抬走了。手脚利索点!”
殷家的婆子们纷纷应了。
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地抬起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箱子很沉,从她们的动作与表情就能显而易见地看出这一点。
瞧在太夫人的眼里,就仿佛自己的东西被人生生抢走了般。
太夫人双眸睁大,回过神,脱口道:“等等。”
堂屋外,太夫人带来的那些丫鬟婆子面面相看,挡在了大门口。
“哎!”祝嬷嬷撇了下嘴,“奴婢记得任家这才出了三四代的进士吧……难怪了,总是差了点。”
一门子弟中若是能出三四代的进士,那是一种光耀门楣的事,可在祝嬷嬷的嘴里,却是贬低了又再贬低。
祝嬷嬷从下而上地打量着太夫人,露出挑剔的表情,训诫道:“太夫人,仕女就当‘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太夫人这礼数实在不行啊。”
太夫人鼻翼翕动了两下,下意识地把脚缩进了裙下,又把持佛珠串的手往下放了放。
祝嬷嬷轻蔑一笑:“你既然嫁进了勋贵府邸,就该时刻注意举止,严于律己,才配得上你头上的这诰命。”
“萧太夫人,你说是吗?”
“……”太夫人的脸色精彩变化着,先是羞愤,再是恼怒,又是犹疑不定。
她紧紧地咬着牙,几乎将牙齿牙碎,想说什么。
祝嬷嬷冷眼看着太夫人,拿出了一把戒尺,示威地敲了敲掌心:“这……是皇后娘娘赐的戒尺。”
说话间,祝嬷嬷举着戒尺朝太夫人逼近。
太夫人一惊,生怕这戒尺下一瞬就要打过来,张口不过脑子地脱口道:“是。”
话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张老脸瞬间憋得血红,紧紧地抿住了唇,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祝嬷嬷哪里看不出太夫人的不甘与羞恼,摇头又叹气:“看来太夫人还不知错。”
“真是不堪教也。”
萧燕飞在一边看了一出好戏,嘴角翘起,仿佛夏夜的一弯月牙儿。
她默默地给了祝嬷嬷一个赞赏的眼神,只这一眼就让祝嬷嬷精神大振,腰板挺得更直了。
萧燕飞放下茶盅,淡淡道:“搬吧。”
那些抬箱子的殷家婆子们就昂首挺胸地动了起来,抬着一个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从堂屋穿过庭院,往府外的方向而去。
一抬抬嫁妆连续不断地从侯府抬了出去,抬上了殷家的马车,尤其是那些房契地契、金银细软等等值钱的物件都要先搬走。
金大管家笑眯眯地朝太夫人斜了一眼,此刻太夫人浑身僵直,羞恼交加,那心痛难当的目光忍不住就朝那些被抬走的嫁妆上瞟去。
金大管家撇了撇嘴,又想起方才萧衍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很是轻蔑。
贪着殷家的钱,享着殷家的好处,却又在骨子里瞧不上殷家。
可笑!
按下心头沉闷的情绪,金大管家对着萧燕飞笑道:“姑娘,您不如先回去吧,这边怕是要忙到夜里。”
环视周围这凌乱不堪的屋子与庭院,萧燕飞点了点头,又对祝嬷嬷吩咐道:“嬷嬷留下吧。”
留祝嬷嬷在这里镇场子也好,省得太夫人又使出什么幺蛾子。
“姑娘放心,奴婢会在这里看着的。”祝嬷嬷愈发亢奋,双目灼灼。
这是姑娘对自己的看重,自己绝对不会辜负姑娘的!
萧燕飞起了身,抚了抚衣裙,就往堂屋外走。
“萧燕飞……”太夫人眉头紧皱,本想叫住萧燕飞,但祝嬷嬷一个闪身,挡在了她与萧燕飞之间。
萧燕飞仿若未闻地往前进去,不紧不慢,还听到后方的祝嬷嬷滔滔不绝地说道:“太夫人,奴婢是为你好,才好心指点你。”
“奴婢从前在尚仪局十几年,太后、皇后娘娘都对奴婢的规矩礼数赞不绝口,这普通人想让奴婢指点一句,奴婢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这回皇后娘娘遣奴婢来侯府指点贵府的规矩礼数,奴婢就多与太夫人说几句,太夫人啊,你这御下的本事也不行啊,你看你带来的这个婆子,一个劲儿往屋里睃,成何体统!”
“还有……”
“……”太夫人有些懵,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而堂屋外的萧燕飞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心道:皇后的招牌还是挺管用的,镇得住场子!
萧燕飞笑得不能自抑,步履轻快地离开了侯府。
除了萧燕飞亲手拿着的这些地契房契的契纸外,所有的嫁妆、帐册等等都会送到殷氏在京城的一处陪嫁宅子。
这是一个三进的宅子,在城西的安德街,距离葫芦胡同不过才三四条街的距离,地段不是特别好,但宅子很是雅致。
这是殷老爷的意思。
兴许是为了避免自己多想,殷太太私下里跟萧燕飞说了一番体己话:“燕儿,如今我与你外祖父名下有了嗣子,未免嗣子对你娘的这份家当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分开得好,也免得时间久了,攀扯不清。”
“我和你外祖父就你娘这一个独女,只想她能过得好,当年为她准备的嫁妆加上那些没有上嫁妆单子的压箱底足有殷家一半的产业。”
“财帛动人心啊。”
萧燕飞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自古以来,兄弟姐妹间为了分家不均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不再少数。
萧燕飞跟着殷家的马车先顺路去了一趟安德街,遥遥地看了眼那栋宅子,就怀揣着契纸回了葫芦胡同。
结果一到殷家,她就发现,顾非池也在。
他正陪着殷老爷在一个八角凉亭里下棋,一袭鲜亮的紫色直裰那么夺目耀眼。金色的阳光从亭子一侧透了过来,半边面具下,挺拔的鼻峰与薄唇如山峦般迤逦。
榧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占据了半边棋盘,显然他们俩应该下了有一会儿了。
殷老爷依然坐在轮椅上,眉眼含笑,但人还很虚弱,那执起白子的手指微微颤动着。
落下白子后,殷老爷抬眼看向亭子外的萧燕飞,慈爱地笑道:“燕儿,回来了?”
面对这失而复得外孙女,这位平日里素然精明沉稳的老人总是分外的慈爱温和,努力弥补着过去十五年的遗憾。
萧燕飞嫣然一笑,乖乖巧巧地说道:“外祖父,金大管家还在侯府忙着呢,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回来了。”
顾非池信手在棋盒里抓了枚黑子,眼睛瞄了她一眼,便胸有成竹地落下了黑子,动作优雅好看。
那黑玉般润泽的瞳仁流光溢彩,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眼线秾丽,漂亮得让人心悸。
真是双漂亮的眼睛!萧燕飞由衷地叹道,唇畔笑意氤氲。
她继续往亭子里走,往旁边一坐,静静地看着他们下棋。
因为中风的原因,殷老爷的思维有些慢,每一次都要想很久,才能决定下一步棋,落子的动作也不太爽利。
顾非池也配合着殷老爷放慢了动作,总是停顿一下,才拈子,再落子,举手投足间有种淡然自若变的惬意。
一下下落子声间或地响起。
萧燕飞托着下巴,斜睨了坐在她左手边眉开眼笑的殷老爷一眼。
心里幽幽叹气,外祖父就是个臭棋篓子,连她都看出来了,刚刚这十来子至少有一半在自寻死路。
本来她看外祖父下得这么认真这么开怀,还以为他很厉害呢。
“啪!”
顾非池不紧不慢地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很客气地只吃掉了一枚白子。
不容易啊,明明可杀一片的。萧燕飞心道。
殷老爷死死地盯着棋盘,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落了一子。
不对,不该下这里的。殷老爷皱起了花白的眉头,急忙朝旁边的萧燕飞瞟去,眨了下右眼,暗暗地使着眼色。
萧燕飞立刻心领神会,也默契地眨了下右眼,眉眼弯了弯。
她换了只手托腮,笑眯眯地问另一边的顾非池道:“你怎么来了?”
顾非池执起茶壶亲自给她倒了杯花茶,递给她,平静地说道:“我来提亲的。”
啊?!萧燕飞有些懵,怔怔地看着顾非池。
殷老爷也是一愣,接着笑容就越来越大,从唇角直蔓延到眼角眉梢,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对于顾非池这般有心,殷老爷很是高兴。
有圣旨赐婚在前,这门婚事应该算是板上钉钉,可顾非池还这般有心亲自来殷家提亲,这是对外孙女的重视。
这位卫国公世子全然不像传闻中的跋扈恣意,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都在显示着他对这门亲事的诚意。
萧燕飞眨了眨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唇畔显出俏皮的梨涡:“趁我不在,来提亲?”
顾非池微微地笑:“外祖父答应了。”
他也不见外,直接唤起了外祖父,睁眼说瞎话,似笃定了殷老爷不会拆他的台。
这个外孙女婿有点意思!殷老爷在一旁越看越乐,偷偷摸摸地把那枚刚刚落下的白子往旁边挪了挪。
萧燕飞把殷老爷的小动作都看在了眼里,赶紧抬手去接顾非池手里的那个茶杯,宽大的袖口顺势垂落,贴心地帮殷老爷挡了挡顾非池的视线。
外祖孙俩配合得相当默契,而顾非池只作不知。
他又拈起了一枚黑子,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咦”了一声:“方才这一子是下在这里的吗?”
“对对对。”殷老爷忙不迭道。
对对对。萧燕飞睁着一双真诚的大眼,点头如捣蒜,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顾非池暗自闷笑,从容地落子。
落子声清脆爽利,透出了他的好心情。
看着顾非池落子的位置,萧燕飞眼睛一亮,忙道:“外祖父,快快,十七星,三。”
好!殷老爷自然是听外孙女的,二话不说地依言行事。
“十二月,五。”萧燕飞又对坐在另一边的顾非池道,”你下那里。“
顾非池:“……“
小姑娘半点也不心虚,歪着脸笑,眸光如同一泓清泉,笑起来唇红齿白。
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过去,顾非池就听话地把黑子落在了她指定的位置上。
殷老爷瞬间心里有谱了,从从容容地继续落子,一派仙风道骨。
而萧燕飞则继续指点着顾非池:
“十四雉,五。”
“十三闰,七。”
“……”
如此来回了几遍,渐渐落于下风的黑子投子认负了。
“外祖父,你赢了!”萧燕飞笑眯眯地看着殷老爷,轻轻鼓掌。
同时,斜斜地以眼角去瞟顾非池,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愉悦让她顾盼生辉,犹如这初夏的娇花般明媚。
殷老爷拈须一笑,容光焕发。
他这都几十年没赢过棋了,连老妻都不愿意与他下棋了,总说他是个臭棋篓子。
臭棋篓子怎么了,臭棋篓子也能赢棋。
殷老爷一时棋瘾发作,就笑道:“再来,再来一局。”
连虚浮的声音似乎都多了一分底气。
“不行了。”萧燕飞二话不说地摆摆手,“这个时辰,您该午睡了。”
殷老爷犹觉意犹未尽,想跟外孙女打个商量,却见顾非池起了身,微微一笑:“外祖父,明天再来陪你下。”
他一个跨步走了过来,轻轻松松就抬起了那沉重笨拙的轮椅,连人带轮椅地推出了凉亭,不给殷老爷一点耍赖的机会。
萧燕飞立即跟上,接手了殷老爷的轮椅,软声哄着老人家道:“外祖父,您放心,他明天一定来。”
这年纪大了,就跟老小孩似的,要人哄着。
萧燕飞亲自把轮椅推回了殷老爷的屋子,又盯着他吃了药,等他歇下了,这才从他的屋里出来。
她的心情不错,想着顾非池刚帮她哄了外祖父,就更高兴了,心口泛着一丝甜。
“我请你喝梨花白好不好?”萧燕飞笑吟吟道,“外祖父家的梨花白是我外祖母亲手酿的,好喝极了……”
比起荷花酒,可谓各有千秋。
萧燕飞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好酒,可才走出几步,就感觉头上一紧,发髻上的紫色丝带被人用手指勾住了。
她停下了脚步,疑惑地回头看向顾非池。
青年修长如玉的手指略微一勾,那原本打成蝴蝶结的紫色丝带就一下子散开了,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抱歉。”顾非池轻声道,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没什么诚意,唇角微微弯起,右手握了握。
那带有薄茧的手掌再展开时,那条紫色丝带不见了,掌心躺着一条绞着金线的大红丝绦,两端串着几颗小指头大小的红珊瑚珠子,那夹在丝绦中的根根金线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这是给她的?萧燕飞眨了眨眼睛。
纤长浓密的睫毛又卷又翘。
顾非池垂眸看着她巴掌大小的小脸,乌黑浓睫也跟着忽扇了两下。
萧燕飞慢慢地抬手把那条大红丝绦抓在了手里,晃了晃,鲜艳夺目的大红色衬得她的手指如雪凝般。
这么漂亮精致的丝绦不仅可以用来束发,也可以缠在手腕上。
萧燕飞愉快地把丝绦往自己纤细的手腕上比了比,忽然又是一怔。
视线瞥过顾非池的鬓角,一条大红丝绦自那乌黑如墨发间垂落,同样绞着根根金线,同样末端缀有红珊瑚珠子。
与她手上这条一模一样的丝绦。
萧燕飞情不自禁地弯唇,心中甜滋滋的,像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糖,又仿佛被春风拂过似的飞扬起来。
她又把那大红丝绦放回到了他手上,同时朝他微微倾身,理所当然地说道:“给我系上吧。”
顾非池默默地接过丝绦,柔软的大红丝绦缠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红与白的对比,莫名的暧昧。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系在了少女的发髻上,动作轻而柔,一手拨开她颊畔一撮柔软冰凉的发丝,指上的薄茧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
那洁白如玉的耳垂慢慢地浮上了一抹浅浅的粉色,粉莹莹的。
两人靠得很近,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衣衫窸窣摩擦的声响。
萧燕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凝固在他白皙修长的喉间,喉结微微凸起,线条流畅优美。
“好了。”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那脖颈上的喉结随着说话微动,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蛊惑,看得萧燕飞凭空生起一股冲动,很想抬手摸一摸,口唇发干。
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面颊微红。
“姑娘。”
远处的喊声打破了这旖旎的气氛,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姑娘,林管事回来了,还带了祝嬷嬷。”
林管事是今天和金大管家一起去侯府拉嫁妆的一个殷家小管事,萧燕飞也是知道的。
“一起?”萧燕飞转头问顾非池,小脸一歪,那大红丝绦顺势垂在肩前,圆滚滚的红珊瑚珠子在胸口轻轻晃动,闪着莹润的微光。
好。顾非池略一颔首。
两人一起去了正厅,厅内不仅站着林管事和祝嬷嬷,殷氏也在。
“姑奶奶,”林管事笑容可掬地禀着话,“大部分嫁妆都已经拉去安德街的宅子了,时间赶,就把贵重的部分先给收拾了。”
“金大管家还说,对比着嫁妆,发现还少了一个铜镀金盆红珊瑚盆景、一座紫檀木嵌象牙屏风、一件羊脂白玉云蝠灵芝纹如意……”
殷氏听得漫不经意,一眼看到了厅外朝这边走来的萧燕飞和顾非池,心里欢喜极了。
“姑娘!”祝嬷嬷激动地对着萧燕飞唤道,神采奕奕。
殷氏:“……”
殷氏忍不住多看了祝嬷嬷两眼,心道:刚才见这祝嬷嬷呆呆木木的,和那天随圣旨来侯府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她差点还以为这祝嬷嬷是病了呢。
可现在……
殷氏心头涌现一种古怪的感觉。
“二姑娘,”祝嬷嬷眼里只有萧燕飞一人,根本就不在意林管事才说了一半,自顾自地禀道,“刚刚奴婢‘说服’太夫人拿出了一个庄子,一家铺子,还有百亩良田,给姑娘您添妆。”
祝嬷嬷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既倨傲又忠诚的矛盾感,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古怪的执拗,那眼神似在说,她办得漂亮吧?
就仿佛一头等着主人临幸宠爱的忠犬,她甚至没多看顾非池一眼。
林管事表情微妙地看了看祝嬷嬷。
他当时就在场,眼睁睁地看着太夫人怎么被祝嬷嬷说得晕头转向,就仿佛太夫人不拿出自己的私产给姑娘添妆就是对赐婚不满,对皇上不满,逼得太夫人拿出了这份不薄的添妆。就算太夫人拼命说她已经拿了两万两白银都没用。
萧太夫人最后都快哭出来了。
“真的吗?”萧燕飞悠然在窗边坐下,托腮看着祝嬷嬷,一手撑在窗槛上,几缕青丝与大红丝绦飘在袖上,那层层叠叠的袖口如水纹般垂落,露出一截细腻如白玉似的手腕。
她饱满的唇形优美,在阳光下的照射下色泽嫣红,如海棠般艳丽,偏偏眼神冷清清的,似缀着清晨雾气般凉薄。
娇美,乖巧而又张扬。
“真的!”祝嬷嬷连连点头,热切地说道,“萧太夫人惭愧极了,说是从前她没有好好待姑娘,是她做祖母的不是,理应在嫁妆上弥补姑娘一份。”
说着,祝嬷嬷又恭恭敬敬地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就放着太夫人给的那些地契、房契。
林管事在一旁也点了点头,似在附和着祝嬷嬷的话,脑子里想的却是太夫人在拿出这些东西后悔得恨不得没来过正院的表情。
萧燕飞浅浅一笑,没走心地赞了一句:“嬷嬷辛苦了。”
“这是奴婢应当的。”祝嬷嬷精神抖擞,满心熨帖,从前她给柳皇后办事,就是办得再好,也不过得皇后一个颔首,或是一句“退下吧”,哪有萧二姑娘这般体谅她们奴婢的。
殷氏表情怔怔地看着女儿和祝嬷嬷,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了。
萧燕飞纤细的手指在那小盒子上摩挲了两下,心情不错地笑得更开怀了:这下她的小匣子里又可以添上点家当了。
“匣子不够用的话,我再送你个新匣子好不好?”一阵温热的气息吐上了萧燕飞的耳垂,伴着一旁青年清冷醇厚的嗓音。
萧燕飞觉得耳际痒痒的,像羽毛挠过似的,下意识地去捂了捂耳朵,指尖却是碰到了一样温暖柔软的东西……指尖一颤。
她正要转头,堂屋外恰好传来一个婆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姑奶奶,侯爷求见。”
那婆子的鬓角有些凌乱,匆匆跑进了屋,形容局促地禀道:“奴婢本想拦下的,可侯爷不管不顾地非要冲进来……”
“侯爷”指的当然是武安侯萧衍。
殷氏温婉的脸庞一下子就蒙上了一层阴影,胸口一阵憋闷,似是被什么东西塞在了胸口,上不上,下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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