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殷氏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本想下令让家丁把萧衍赶出去的,话到嘴边,却听萧燕飞含笑道:“娘,见吧。”
殷氏咬了咬唇,深吸了好几口气,气息才平复了些许,眼睛依然还有几分潮红。
“由他进来吧。”殷氏对着婆子点了点头,随即对着萧燕飞微微一笑,想告诉她,自己没事的。
那婆子又匆匆跑了出去。
萧燕飞连忙遣退了祝嬷嬷,又一把拉起顾非池的手一起躲到了厅堂一角的屏风后头,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对着他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噤声。
“……”顾非池眼睫轻颤,慢慢地垂眸,视线随之下移,她的左手正攥着他的右手。
两人掌心贴着掌心。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掌心上的那些薄茧,手指强健修长,与她娇嫩的小手迥然不同。
下一刻,他反客为主,从从容容地反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整个手掌包覆在了他的大掌中。
他的掌心是那么灼热,那么有力。
萧燕飞不由心跳加快,转头对着他笑,樱唇微微向上翘,一双猫一样的大眼灵动地眨了眨,耳垂上那对小巧的珍珠耳坠摇来晃去,清丽中透着几分活泼。
看着她笑,顾非池的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侯爷!”
屏风外,殷家下人的行礼声唤回了萧燕飞的注意力,她飞快地探出头往外面睃了一眼,瞟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疾步走来。
“殷婉!”萧衍大步流星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脸色铁青,目光如刀子般射向了坐在窗边的殷氏。
殷氏双目通红地看着萧衍,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萧衍憋了一肚子的火,一进来就先对着殷氏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傅川那里胡说八道?”
上午从侯府离开后,萧衍就急匆匆地去找銮仪卫指挥使傅川,想跟傅川解释温泉庄子的事,可傅川比萧衍预料得还狠,不仅晾了他两个时辰才肯见他,还直接罢了他的职……
萧衍心如刀割,继续朝殷氏逼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殷氏,“你现在害得我丢了銮仪卫副指挥使的差事,你满意了吗?!”
“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毁了我的前程,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花了十几年才一步步地走到了銮仪卫副指挥的位置,这是他十几年的心血,一朝就被殷氏这蠢女人毁于一旦。
萧衍差点没去写休书,但终究压下了这个念头,决定还是得从殷氏这里拿回那温泉庄子,再加上一个马场一并送去给傅川,也许可以让傅川回心转意。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萧衍脚下走得更快,大步逼近殷氏,却见殷氏额角迸出一条青筋,突然抓起一个茶盅就向他砸了过来。
两人相距实在太近,不过四五尺而已,萧衍来不及躲闪,被那茶盅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肩上,口中发出一记闷哼声。
“啪!”
那茶盅随即摔落在地上,碎瓷四溅,滚烫的茶水与茶叶洒了一地,弄湿了他的皂靴与袍裾。
殷氏成功地打断了萧衍那喋喋不休的质问。
萧衍如石雕般呆立原地,惊住了。
满室寂静,气氛冷凝。
迎上萧衍震惊的眼神,殷氏勾出一个冷笑道:“萧鸾飞回去没跟你们说?”
“说什么?”萧衍皱了皱眉头。
他一向瞧不上殷家,要不是殷氏这次做得实在太过份了,他也压根儿懒得去猜殷氏到底是在为什么闹别扭。
哼,这妇道人家左右不过是争风吃醋,争那么点蝇头小利罢了。
殷氏的表情出奇的平静,望着一身狼狈的萧衍,道:“说崔映如把燕儿和她对调了!”
“说她是崔映如生的。”
“说崔映如整整作践了我的燕儿十五年!”
殷氏越说越慢,恨得咬牙切齿,压抑了好些天的怒火在面对萧衍的这一刻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萧衍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眼神复杂难言。
很快,他唇角泛起一个淡漠的冷笑,随手掸了掸刚才被茶盅砸过的肩头。
他将左臂背于身后,站得笔挺,理直气壮地看着殷氏,嗤笑道:“你闹了半天,就为了这件事?”
殷氏:“……”
殷氏微微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与她同床共枕十六年的丈夫。
眼前这个男人如此陌生!
殷氏这副受伤的样子让萧衍感觉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方才在傅川那里受的气终于得到了些许的宣泄。
萧衍又朝殷氏逼近了一步,一脚踩在地上的碎瓷片上,接着道:“鸾儿和萧燕飞都是我的女儿,到底是谁生的又有什么重要的?!”
“你是嫡母,女儿们都是叫你母亲的,有什么区别?”
“要是你觉得萧燕飞过得不好,那也是你这个嫡母没有当好,没有一视同仁地对待其他孩子。”萧衍越说越觉得是这样,冷笑连连,“你还有脸在这里撒气?!”
萧衍不快地俯视着几步外的殷氏,他高大的影子有一半笼在了殷氏的身上。
“……”殷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怒意在眸底翻江倒海地叫嚣着,气得浑身发抖。
萧衍眼神如刀地刺在殷氏的脸上:“殷婉,为了这点小事,你非要闹得满城风雨,毁了我的差事……”
果然是商贾之女,只图一时痛快,重利忘义!
“娘。”一个清脆的女音打断了萧衍的话。
萧衍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就见萧燕飞从屏风后信步走了出来,不由一愣,后面还没说完的话也忘了。
萧燕飞径直走到了殷氏身边,解下腰间的长鞭递了过去。
“娘,给。”萧燕飞微微地笑。
这鞭子是宁舒郡主给的,说是让她先熟悉下手感,下回就教她耍鞭。
“又是你在搅风搅雨!”萧衍很快回过了神,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中充满了嫌恶与不喜,咬着牙道,“你姨娘这些年来有没有亏待过你,可你呢,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非要让她伤……”
“啪——”
一阵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殷氏霍地起身,同时手腕一抖,手里的鞭子甩出一个鞭花,狠狠地朝着萧衍抽了过去。
这些天来积压在殷氏胸口的那股恶气仿佛经由这一鞭宣泄了出来,那长长的黑色鞭影飞速地抽向萧衍的面庞……
萧衍是习武之人,根本没将这一鞭放在眼里,冷冷一笑。
他猛地往前跨出一步,打算一手夺过殷氏手里的鞭子,可下一刻屏风后飞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茶盖,又狠又准地打在了萧衍的膝窝上。
萧衍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膝头一软,脚下便是一个踉跄。
长长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萧衍的脸上,“啪”,这声响明明不大,可他却仿佛听到一声震耳的雷鸣声。
萧衍俊朗的面庞上赫然多了一道血红的鞭痕,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巴,足足有三寸长短。
“你!”萧衍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一股心火直冲天灵盖,面容狰狞地瞪着殷氏,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般。
她竟然敢打他!
殷氏双目赤红地看着萧衍,犹不解恨,紧接着再次扬鞭,连续又抽了两鞭子。
“啪!啪!”
鞭子甩在皮肉上的脆响连续炸响。
萧衍慌忙横臂去挡,第二鞭和第三鞭重重地抽在了他的胳膊上,鞭子抽破了丝绸的袖口,他的双臂上也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殷婉,你够了没!”萧衍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双目喷火,左脸上那道血红的鞭痕触目惊心,衬得他的脸愈发狰狞。
几滴鲜血顺着他的面颊淌落,滴在下方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滚!”殷氏厉声道,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鞭子,鞭尾垂落在地。
萧衍气息微喘地看着殷氏与萧燕飞母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鬓角的头发凌乱地散出了几缕,被血液与汗水糊在了颊边。
他重重地甩袖,只愤愤地丢下了一句:“殷婉,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回侯府!”
萧衍身形僵硬地迈出了堂屋,被茶盖砸过的膝盖窝还在作痛,导致他的脚步不复往日的沉稳矫健,显得踉跄。
破损的袖口耷拉在身侧,平日里光鲜亮丽的武安侯此刻狼狈得好似落荒而逃。
殷氏:“……”
殷氏怔怔地望着萧衍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前方。
忽然,她的手一松,手里的鞭子坠落在地。
两行泪水汹涌地自她眼底溢出,划过她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颊。
殷氏抽泣地哭出了声,周身颤抖不已,泪水仿佛无止尽般不断地涌出……似乎要把她这十几年的悲苦与压抑都发泄出来。
哭出来就好。萧燕飞没有劝殷氏,只是默默地轻拍她的后背。
先前萧燕飞就听外祖父说了,殷氏乍闻这件事时激动得差点回不过气来,殷氏的这口气憋得太久太久了,这其中也有过去这十几年她在侯府受的委屈,咽下的血泪……
所以,得让她见萧衍,让她把这口气宣泄出来,不然会郁结于心,会生病的。
还有……
萧燕飞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心口隐隐泛起了那种酸楚苦涩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原主的心里也是有不甘,有疑惑,有委屈的……
忽然,萧燕飞觉得头顶一暖,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在她上方。
一只厚实的大掌在她柔软的发顶揉了揉,轻轻地,柔柔地,似在碰触着什么珍宝。
她转头看去,这才发现顾非池不知何时从屏风后走到了她身边,对着她浅浅一笑,眼眸温暄明亮。
萧燕飞无声地对着他摇摇头,抿唇笑了笑。
她没事,她不是原主。
真正伤心的人是原主,还有殷夫人。
想起萧衍刚刚说的那番话,萧燕飞挑眉问顾非池道:“他的差事没了?”
萧燕飞心知肚明,外祖父特意派人去傅川那里讨回温泉庄子,就是为了让萧衍丢了銮仪卫的差事。
“然后呢?”应该不会仅止于此吧。
顾非池低低一笑,对着萧燕飞时,笑容温和,“……幽州匪乱,皇上命承恩公柳汌带兵前往剿匪,如今朝中不少勋贵都盯着,想让家中的年轻子弟随军出征好练练身手,能挣个军功那自是最好。”
“武安侯接下来,必是会设法谋这件差事,跟着柳汌一起去幽州白捡军功。”
说到“白捡”两个字时,他唇角逸出一声轻笑,赞道:“世人瞧不起商贾重利,可商道即人道,唯有察人心,观利弊,谋大局,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萧衍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只会被外祖父他老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
顾非池的目光望向了萧衍离开的方向,面具后的狐狸眼中出浮现锐利的锋芒。
一墙之外,萧衍翻身上了马,抬手摸了把脸上的血,眼神阴鸷。
他愤愤地高举马鞭,正要抽下,后方殷家大门传来一个急促的男音:“侯爷!”
“侯爷,既然来了家里,怎么这么快就要走!”殷家大爷殷焕急匆匆地追着萧衍来了,脸上赔着笑,试图解释,“大姐只是在……”
萧衍憋着一肚子火,理都没理殷焕,马鞭重重地抽下,马屁嘶鸣着冲了出去。
只留下殷焕尴尬地站在原地,望着萧衍离开的背影,眼神一点点地变得阴沉。
殷婉实在糊涂任性,她这般得罪了武安侯,只会害了殷家!
前方的萧衍策马从葫芦胡同离开,马鞭反复抽响,快马加鞭地返回了侯府。
然而,等他回府才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空落落的,府里几乎被搬空了大半。
外仪门内的致远厅像是被洗劫一空,原本居中悬挂的前朝画圣沈道贺那幅水墨《万马图》不见了,金蜼彝、红珊瑚狮子……甚至于外头池塘里的太湖石都凭空消失了。
他不过是出去了一趟,这个侯府就变得如此陌生,仿佛一处久无人居住的宅邸。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萧衍站在致远厅外,更懵了,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他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大管家彭大惊疑不定地看着萧衍脸上的那道血痕,在一旁讷讷地提醒道:“侯爷,今早夫人就派人来拉嫁妆,就……”
“彭大,你就放任他们把侯府给掏空了?”萧衍不快地打断了彭大的话,额角根根青筋暴起,脸上和胳膊上被殷氏抽过鞭子的部位还在一抽抽的疼。
彭大满头大汗,连忙解释道:“侯爷,他们搬走的那些都是夫人的嫁妆,全都是写在嫁妆单子上的,像那幅《万马图》还是当年为了迎侯爷您袭爵的圣旨,夫人特意开了自己的库房里取出来的。”
这幅画一挂上去,就是那么多年,挂着挂着,所有人也都忘记了这幅画是殷氏的嫁妆。
“池塘里的太湖石是几年前为了太夫人大寿修缮府邸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山石,夫人命人从她陪嫁的宅子里搬来的。”
“还有佛堂的那尊碧玉佛像也是夫人……”
彭大后面还说了什么,羞恼交加的萧衍根本没听进去。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滚动:这些全是殷氏的??
不会吧!
恍惚间,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六年前……
当时为了保住侯府的爵位,父亲几乎变卖了大部分家当,才勉强凑出了那百万两白银。
那个时候,府里就和现在一样空落落的,值钱的东西全都被拿去变卖了。
侯府一朝跌落谷底。
往事清晰地闪现眼前,萧衍整个人犹如乌云罩顶,加快脚步去了荣和堂。
荣和堂中,气氛压抑,一片愁云惨雾,下人们全都夹起尾巴做人,噤若寒蝉。
“侯爷。”
在下人的请安声,萧衍快步走进了东次间,就见太夫人捂着胸口虚弱地歪着美人榻上。
王嬷嬷坐在一旁给她按摩着穴位,柔声道:“太夫人,已经遣人去请李老大夫了……”
太夫人心口一阵阵的抽痛着,脸色苍白至极,只要一想到被祝嬷嬷软硬兼施拿走的那些东西,就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被剜掉了一大块血肉。
那些可是她的私房!
“阿衍!”太夫人看到萧衍来了,本想告状的,下一瞬却看到了儿子脸上那道三寸长的血痕。
她一下子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心疼极了,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是谁伤了你?”
“我去了一趟殷家。”萧衍在一旁坐下,冰冷的声音似是从紧咬的牙根中挤出来般,“殷婉这泼妇!”
太夫人先是怒极,接着又露出了迟疑之色。
王嬷嬷极有眼色地令屋内的丫鬟婆子们全都退了出去,只留了她一人守在门帘边。
见下人都退了出去,太夫人慢慢地吸了口气,终于问出了口:“阿衍,殷婉质疑崔姨娘把鸾儿与燕飞这两个孩子调换了……”
“这事是不是真的?”
这话一出,太夫人就注意到萧衍的表情僵了一下。
太夫人心里有数了,紧紧地抓住了长子的手腕,表情复杂地说道:“是真的?!”
知子莫若母,很多年前,太夫人其实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萧衍自小不喜萧燕飞这丫头,虽说这丫头晦气,性子阴沉又不讨喜,可以长子对映如的爱惜,就算没爱屋及乌,也不至于这般厌恶这丫头才对。
从前,这个念头也只是偶尔在太夫人心中一闪而过,反正鸾儿也好,萧燕飞也罢,她们都是萧家的女儿,是自己的孙女,又不是从外头换进来的,其实也无所谓。
虽说有嫡庶之别,但殷婉区区一个商户女,也不见得比映如高贵。映如怎么说,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家世清白。
家和万事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太夫人也从来没有往下深思过。
那日听萧鸾飞哭诉了一番后,太夫人心里其实是信了的。
不过,这件事无凭无据,只能算是殷氏有所怀疑,太夫人也没想到殷氏只凭一点疑心就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太夫人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五年前。”萧衍有些烦躁地抱怨道,“那个稳婆有贼心没贼胆,拿了银子,又怕出事,就悄悄告诉我了。”
一时屋内冷了下来,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太夫人没想到长子居然这么早就知道了,表情更加复杂,想斥几句,却听萧衍突地话锋一转:“娘,我刚刚……被免职了。”
这句话他说得无比艰难,拳头紧捏。
“什么?!”太夫人如遭雷击,简直惊住了,捏着佛珠的手剧烈地一抖。
十六年前的噩梦再次滚滚袭来。
先是老侯爷战败,后来他被罢了职,再后来,宫里传出了侯府要被夺爵的风声,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曾经的亲朋故交对侯府避之唯恐不及。
萧衍摇了摇头,语声沉沉地说道:“傅川说,我得罪了大皇子。”
傅川还警告他,说大皇子让他好好自省,否则就不仅仅是罢职那么简单。
“大皇子?”太夫人震惊地脱口道,“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萧衍也是一样的想法,牙齿咬得吱吱响,恨恨道:“我看,这只是傅川找的借口罢了,定是因为殷家拿走了那处温泉庄子,傅川恼羞成怒,又怕外人说他贪心,这才拿大皇子当借口。”
太夫人想想也是:“是啊,大皇子一心恋着我们鸾儿,怎么可能为难你呢!”
为了鸾儿,大皇子还当众忤逆皇帝,这份情意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的。
若是鸾儿能顺利成为大皇子妃……
太夫人心跳加快,目露异彩,跟着又忍不住蹙眉,斥道:“殷婉终究是目光狭隘,实在太不懂事、不知分寸了。”
“她既然嫁到萧家,就是萧家人,就该事事以萧家为重,以萧家的利益为优先。她也不想想,只要鸾儿成了大皇子妃,这也是她这个当娘的荣耀。母以女为贵,有朝一日,大皇子登上大宝,那……”
那鸾儿就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太夫人的眸中迸射出异常亢奋的神采,等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他们萧家翻身的时候了!
太夫人再次抓住了萧衍的手腕,断然道:“阿衍,为了大皇子妃,也不能让殷婉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柳皇后不满意武安侯府,觉得侯府不如英国公府和燕国公府,所以看不上萧鸾飞,若是萧鸾飞成了庶女,那就更没指望了。
萧衍面沉如水地坐在那里,久久不语。
王嬷嬷见母子俩似乎是谈完了,就赶紧招呼一个小丫鬟给萧衍上了茶。
“侯爷,喝些茶水润润嗓吧。”王嬷嬷道。
萧衍端起青花瓷茶盅,以茶盖拨了拨浮在茶汤上的浮叶,先嗅了嗅茶香,接着浅啜了一口……
“噗!”
萧衍才喝了一小口,就把口中的茶水吐回了茶盅中。
“这是什么茶叶?”萧衍嫌恶地重重放下了茶盅,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口中还留有那些粗茶苦涩的余味。
平常这个时候,侯府喝的应该是明前龙井才对,莫不是哪个刁奴把茶叶偷偷调换了?
萧衍危险的目光朝那奉茶的小丫鬟瞟了过去,吓得小丫鬟脸色一白,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侯爷,从前府里的茶叶都是夫人陪嫁的茶园里所出,刚刚都被殷家人给带走了。”
侯府的茶叶分好几等,从前侯府的主子们喝的上等茶叶全是出自殷氏在江南的茶园,每年都会千里迢迢地送来京城,而现在那些上等茶叶被殷家人拿走了,她就只能暂时用管事们喝的第二等茶叶给侯爷沏了茶。
“……”萧衍绷着脸,耳边似乎再次回响起了那刺耳的挥鞭声,脸上的鞭伤也更痛了,直痛到了他的心坎里。
屋内的气氛骤然发寒。
太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僵硬,丰腴的手指紧攥着佛珠,只递了一个眼神,那小丫鬟就低下头飞快地退了下去。
“阿衍,”太夫人心疼地看着儿子脸上的伤,犹豫再三,还是干巴巴地劝道,“你要不把殷婉哄回来吧?好好跟殷家人说说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萧衍沉默地起了身,快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个来回,神情凝重,举手投足间,掩饰不住的浮躁。
十六年前他已经委屈自己娶了殷氏这么个商贾女,如今他实在不想再对着殷家低头,区区商贾有什么资格让他低头!
萧衍蓦地驻足,转过身又看向了坐在美人榻上的太夫人,铿锵有力地说道:“幽州上郭郡失守,是司州的一伙子流匪所为,皇上想让承恩公领一万神枢营前去剿匪。”
“娘,我想争一争这个机会,也随军去幽州拿这军功!”
“只要娘给我一万两就够了。”
一万两?!太夫人的心脏猛地一抽,仿佛被剜了一刀似的,反射性地脱口道:“不行,我没银子!”
萧衍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眸底浮现一片如浓墨般的阴影。
第52章
气氛一冷,陡然如春寒料峭。
太夫人也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略带几分局促地解释道:“阿衍,战场上危机四伏,瞬息万变,娘是担心你,是为了你好。”
“若是你跟你爹当年一样……”又败了的话。
说着说着,太夫人也是真怕了,脸色白了几分,当年老侯爷战败的阴影再次袭上她的心头。
萧衍眸底的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很快恢复如常,正色道:“娘,您放心,儿子已经调查过了,这回作乱的只是千来个流匪,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
“您看,皇上还打算让承恩公去呢,皇上这样宠爱皇后,若是凶险,又怎么会让承恩公亲自带兵?您说是不是?”
“谢家这一倒下,军中留出了不少空缺,皇上这是存心给柳家送军功,好让柳家有机会去北境接过谢家从前残留的兵力。”
照萧衍看,这谢以默也是个蠢的,谢家早就功成名就,他又是驸马,要是早几年就乖乖交出兵权,回京荣养,也不会落个满门尽诛的下场。
“……”太夫人垂下了眸子,游移不定。
“娘,”萧衍又走到了太夫人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试着动之以情,“我现在没了差事,又得罪了傅川,想再等合适的空缺,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走走门路,这件事肯定能成。”
萧衍越说越是激动,双目灼灼,将太夫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是他从殷家回侯府的路上就想好的。
没有温泉庄子与马场,让傅川回心转意是不行了,自己必须得另谋出路才行。
他们萧家以武谋生,想要再崛起,当然只能靠军功。
被儿子一番劝说,太夫人略有几分意动,拇指在佛珠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可一想到那一万两,又犹豫了,目光瞥向了放在旁边的一箱账册。
殷家人把殷氏的嫁妆拖走后,就把这堆账册丢了过来,方才太夫人让王嬷嬷对了账册,发现公中只有不到一千两现银了。
也就是说,这一万两唯只有自己能拿得出来。
萧衍盯着太夫人犹豫不决的眼眸,接着道:“娘,等我立了军功,我们萧家就能恢复先祖时的荣光,再不会有人瞧不上我们了,也不会让区区商贾在我们跟前耀武扬威。”
太夫人又开始慢慢地捻动起佛珠串,久久不语。
萧衍热切地又道:“到时候,那殷家自然又会巴上来了,我让他们十倍还给您。”
以殷家的财力,区区十万两也算不上什么。
许久许久,太夫人终于咬了咬牙,对着王嬷嬷吩咐道:“去取我的匣子来。”
王嬷嬷心领神会,赶紧去取那个放银票的匣子。
“娘,这次全靠您了。”萧衍如释重负,好言好语地又恭维了太夫人几句,哄得她稍稍展颜。
哪怕下定了决心,但太夫人还是心痛这笔银子。
她出生寒门清流,嫁妆本就不丰,手上的这些家当都是过去这十几年一点点地攒下来的。
今天上午才刚被萧燕飞讹走了一大笔“添妆”,现在又拿了一万两给长子,这已经去了太夫人大半的压箱底了。
一夕之间,回归赤贫。
太夫人本想叮嘱萧衍几句的,可萧衍拿到了银票就急着去办事,立刻就告退了:“娘,您在府里等我的好消息。”
转过身时,萧衍的眼底有些阴沉,薄唇紧抿:娘还说什么是为他好,连区区一万两都推三阻四。
他揣着银票匆匆出门,在荣和堂的院门口,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棵柳树下的崔姨娘。
崔姨娘身着一袭月白罗衫,纤腰婀娜,风一吹,裙摆与柳枝一起随风飞舞,三十岁的妇人依然楚楚动人,柔弱如丝,看得萧衍心中一荡。
脑海中浮现十几年前芳华正茂的崔映如也是这般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她的天,她的地。
“侯爷。”崔姨娘徐徐地迈出了一步,又收住了步伐,惶惶不安地看着萧衍,眸子里水波盈盈,欲语还休地咬了咬下唇,“都是我的错,是我……”
“不是你的错。”萧衍温柔而坚定地打断了崔姨娘,“我知道,你也是想让鸾儿过得更好。”
当年兵荒马乱,他与如儿走散,他差点就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如儿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也难怪如儿会铤而走险地换掉了两个孩子。
毕竟万一自己死了,如儿和孩子从此就得由着殷婉磋磨。
萧衍眉目柔和地看着崔姨娘,心中怜惜不已,又道:“不过是殷婉心胸狭隘。”
“侯爷。”崔姨娘感动地看着萧衍,眸中水光更浓。
“如儿,你放心。”萧衍一手轻轻搭在崔姨娘纤细如少女的腰身上,深情款款地说道,“我早就答应过你,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的。”
萧衍用眼神安抚着崔姨娘,告诉她,没事的。
“侯爷,我知道的。”崔姨娘哽咽道,那明丽清婉的面孔上,双眸满是泪水,如明月般皎洁。
她将面庞轻轻地靠在了萧衍的肩头,可心底却犹有几分不安。
萧衍的手掌在崔姨娘的纤腰上温柔地摩挲了两下,这才将她推开,又道:“如儿,你在府里等我的好消息。”
“我们的鸾儿这次受了不小的委屈,你多去哄哄她,一切都会好的。”
崔姨娘温顺地点点头:“
丽嘉
侯爷,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在崔姨娘的发顶温柔地吻了一下,萧衍这次大步离开,再次赶往外仪门,匆匆地策马离开了侯府。
他这一出门,便是一天天的,走门路,攀关系,满心满眼只有这桩去幽州剿匪的差事,就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一万两几乎全花完了,萧衍好不容易才买通了关系,把自己塞进了神枢营,就安心地等着开拔,好跟着承恩公捡军功。
可是,承恩公在去岁北境兰山城的那一战后,就对领兵有了阴影,在京城里拖了又拖,嘴上忠心耿耿地说着,他要等万寿节,为皇上拜过寿,过后再启程。
满朝文武一再上折,要求承恩公立刻出兵,都被皇帝一一压了下去。
眼看着幽州的那伙流匪继占领上郭郡后又一举攻下了奉普城,陆续有逃难的百姓到了京郊,以乞讨为生,很快就连民间、士林中也有开始有了些议论。
“承恩公迟迟不肯出兵剿匪,这分明是怯战畏战。”
“不错,眼看着我大景疆土和百姓被一伙流匪肆虐,承恩公却无动于衷,实在可恨!”
“贪生怕生,何以领军?”
“……”
京城的某间茶楼内,一众身穿襦衫、头戴纶巾的读书人聚集在大堂中,一个个义愤填膺地各抒己见,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衣学子激动地扯着嗓门道:“自古以来,外戚专权,乃祸国之害!”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胡说八道!”二楼厅堂中的柳朝云不快地拍了下扶手栏杆,满面怒容,额心的朱砂痣娇艳欲滴。
“大哥,”柳朝云抬手指着下方大堂那些大放厥词的读书人,愤愤地对着承恩公世子柳嘉道,“你让人把这些刁民抓起来!”
八月秋闱,近来一些学子陆续地抵达京城,提前备考,今日便有学子自发地在这四方茶楼举办辩会。
柳嘉听闻了这件事,这才带着友人与妹妹来此看辩会,不想竟然会听到有人在此唾骂他们的父亲。
柳嘉面沉如水地抬手做了个手势。
旁边的两个柳家护卫立刻拔剑,寒光闪闪的长剑出鞘一寸,杀气腾腾……
“呦,这是把自己当成京兆尹了?”一个娇滴滴的女音似笑非笑道,“就算京兆尹也没有无缘无故抓人的。”
柳朝云那弯弯的新月眉一皱,朝右前方望了过去,眉眼一冷。
两三丈外,宁舒郡主悠闲地抱胸而立,笑眯眯地迎上柳朝云不善的目光,娇声道:“贪生怕死就是贪生怕死,怎么,还不让人说了吗?”
“宁舒,你不要欺人太甚!”柳朝云再次重重地拍了一下二楼的栏杆,理直气壮地怒道,“这朝堂大事又岂是什么人都能妄议的!”
旁边的青衣小二一脸无措地来回看着两帮人,满头大汗。这两帮人都是贵人,全都要争那唯一一间雅座,他们区区一家茶楼那是谁也得罪不起。
宁舒嗤笑了一声,正想再说什么,旁边的另一个少女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穿了一件水绿色绣百蝶穿花的褙子,秀美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瑞凤眼,乌黑的瞳孔中透着一丝清冷的光华,端庄矜持。
“宁舒姐姐,不要吵了。”少女的声音清冷而平静,“我们可以打。”
这个提议甚得宁舒之心,只是……
“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过。”宁舒郡主小小声说。
“蹬蹬蹬……”
楼梯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夹着另一个小二热情的声音:“姑娘的朋友就在楼上,也只比姑娘早到了一刻钟。”
一袭绯红襦裙的萧燕飞信步跟着小二迈上了二楼,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在鲜艳的料子映衬下如花树堆雪般清纯美丽。
原本喧闹嘈杂的茶楼也似乎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眼前一亮。
柳嘉目光灼灼地看着来人,暗叹:真是个美人!……不过,这小美人瞧着似乎有些眼熟。
“燕燕,这边。”宁舒愉快地招了招手,“过来过来。”
萧燕飞依言走了过去,随意地环视了一圈,自然也注意到了柳朝云和那两个作势拔剑的柳家护卫,隐约嗅到了空气中那股子浓重的火药味。
是宁舒约她来这里的,说是有热闹可以看。
这“热闹”总不会是柳朝云吧?
这也说不准,小郡主爱瞧的热闹总是有点与众不同。
胡思乱想着,萧燕飞步履轻快地走到了宁舒跟前,对着她和她身边的陌生少女嫣然一笑。
“燕燕,这是顾悦。”宁舒指着那身姿笔挺的少女介绍道。
顾悦?萧燕飞眉头一动。
那不是顾非池的妹妹?
小姑娘身形娇小玲珑,可那身姿却比寻常的闺秀更笔挺,秀美的小脸上,唇角微抿,表情严肃,眸光沉静。
萧燕飞看着顾悦,顾悦也在看她,却是眉头轻轻蹙了蹙。
“可惜了。”顾悦一脸认真地叹道。
萧燕飞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顾悦又道:“你长得这么好看。”
“对呀。”宁舒深以为然地直点头,悄咪咪地凑到萧燕飞耳边说:“顾非池长得不好看。”
萧燕飞捂着嘴笑了出来。
一想到顾非池那张惊艳绝伦的脸,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眼波如秋水般潋滟。
宁舒歪了歪头,不由地叹了口气:对哦,自家手帕交的审美不太好,怎么办?
宁舒心里头更愁了。
三个小姑娘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与此同时,下方大堂那些学子对承恩公的讨伐更激烈了,说他是靠着皇后飞黄腾达,说他贪图军功,祸乱朝政,害得兰山城满城百姓和万千将士成了枉死冤魂云云。
下方的议论声以及宁舒她们的轻笑声听在柳朝云耳中,犹如往她心头添了把火,认定了宁舒她们是在耻笑她爹爹。
“宁舒!”柳朝云恼怒地直呼其名,拔高了音量,“你别以为有怡亲王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大放厥词!”
“怎么回事?”萧燕飞看了看柳朝云,疑惑地问宁舒道,“不是说来喝茶看热闹吗?”
“是啊。我听说这里有学子辩会,才叫你来看热闹的。”宁舒不开心地噘了噘小嘴,“谁知道又遇到柳朝云了。”
她怎么会这么倒霉,早知道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的。
宁舒的小嘴翘得更高了,娇声抱怨道:“燕燕,柳朝云还非要跟我们抢雅座,明明就是我先订的。”
“柳家最讨厌了。”
四方茶楼的老板是个风雅之人,二楼总共才六间雅座,分别以君子六艺为主题。宁舒特意提前几天定了代表“乐”的“琴室”,不想,柳朝云又来跟她抢了。
青衣小二额角的冷汗更密集了,想说掌柜的已经去看能不能再腾出一间雅座了,可不等他开口,就见柳朝云霍地往前迈了一步,目光冷冷地直射向宁舒郡主:“你再说一遍!”
两个少女目光相交之处,火花四射,气氛愈发紧绷了起来。
承恩公世子柳嘉的脸色同样不好看。
别人也许会敬柳家三分,但宁舒才不怕呢,小巧的下巴昂得更高了,理直气壮道:“你们柳家素来霸道,就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抢别人的琴,抢别人的雅座……还抢别人的军功。
“哼,他们……”宁舒指的是楼下的学子们,掷地有声道,“他们说得没错。柳家人就是贪生怕死!”
“这流匪在幽州猖狂一日,就有数之不尽的无辜百姓枉死在流匪手中。这些人命都该算在承恩公的身上!”
“也不知道承恩公晚上睡觉时会不会有冤魂索命?”宁舒转头看顾悦,双眸尤为清亮。
“肯定有。”顾悦在一旁频频点头,表情端肃,“我祖母说,冤魂皆是死不瞑目,没人超度,就没法去投胎的。他们会游荡人间,四处寻找害他性命之人,连夜里都要在仇人的枕边吹气……”
她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着,只听得柳家兄妹耳边凉飕飕的,柳朝云下意识地捂了下耳朵。
萧燕飞抬手把玩着那条垂在胸前的大红丝绦,将那末端的红珊瑚珠子抓在指间摩挲着。
幽州流匪的事,她还是从顾非池那里听说的。
顾非池说,幽州本是由谢家旧部镇守,谢家出事后,旧部死的死,罢免的罢免,降职的降职,幽州那里就调上了承恩公柳汌举荐的人。
这次上郭郡的那伙流匪虽不过千人,只是乌合之众,可这群人极度凶残,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甚至在一些县城村落有屠县屠村之举,惨无人道。
萧燕飞在原主的记忆中曾经亲眼见识过匪患的可怕,前一天还与原主言笑晏晏的那些人惨死在流匪的刀下,鲜血横流,变成了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这些平民百姓的命也是命!
“怎么?你们柳家干得出来,还不许人说吗?!”宁舒的声音更高亢了,甚至有不少楼下大堂的人也听到了二楼的动静,越来越多的目光闻声望来。
“他们是不许你说而已。”顾悦正色道。
咦?宁舒不太确定地眨了眨眼:“是这样吗?”
顾悦抬手指着下头大堂的那些学子,又道:“这要是他们说,就能都抓起来了。”
可宁舒就不一样了,无论宁舒再怎么数落承恩公,柳家人也不敢把她拿下。
宁舒乐了,笑得不可自抑,频频点头。
柳朝云气得一张面庞涨得通红,浑身直发抖,脱口怒斥:“大胆!”
她们怎么敢这般羞辱她们柳家,她的姑母可是堂堂皇后!
宁舒不屑地嗤笑道:“你个无品无级的臣女,也胆敢在本郡主面前放肆,谁大胆啊!”
“当然是你。”萧燕飞相当配合地与宁舒唱起了双簧,抬手指向了柳朝云,还给了宁舒一个赞赏的眼神:厉害了,小郡主就是棒棒哒。
有了萧燕飞的赞许,宁舒的下巴骄傲地抬得更高了。
柳朝云急忙去看她家大哥,气得直跺脚。
柳嘉给了妹妹一个安抚的眼神,动作潇洒地打开了一把画着幅《仙鹤戏水图》的折扇,悠悠然地扇了扇,一派风流倜傥。
“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他讥诮地叹息,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宁舒三人,一副妇孺无知的轻蔑。
柳嘉轻轻地扇着折扇,用一种超然的语气冠冕堂皇道:“柳家从不怯战,是厌战。”
“这打仗可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你们小姑娘家家买个胭脂头花,战场上是会死人的,将士战死沙场,只会带来山河飘摇,国家动荡,百姓更是会流离失所,不得不颠沛流离。”
“明逸,”说着,柳嘉侧脸看向了右手边的一个蓝衣少年,“你说呢?”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袭湖蓝绣竹叶纹直裰,相貌英朗,身形不高不矮。
闻言,少年的眼神略有几分游移,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是、是啊。”
宁舒心知萧燕飞不认得明逸,悄声道,“这是明将军的幼子,明将军与长子明述镇守兰山城多年,去岁明逸去兰山城探亲……城破之后,明家在兰山城上下几十口人也就他一个人还活着!连他嫂子和三岁的侄儿都死了。”
她似乎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语气中却是难掩嘲讽之色。
除了逃走的承恩公外,北境兰山城战将士全都战死,就连满城百姓也都被屠杀,几乎无一幸免。
宁舒又看向了明逸,故意问道:“明逸,你最近可有梦到你爹和你大哥?”
宁舒可不管明逸是怎么在兰山城逃过一劫,光是明逸和害死明将军父子的柳家人混在一起,就让她不喜。
明逸:“……”
明逸神情恍惚,脸色白了白。
“明逸,谢以默已死,令尊令兄在天之灵也会瞑目的。”柳嘉安抚地拍了拍明逸的肩膀,冷冷道,“这谢以默滥造杀孽,满门尽亡,还连累了这么多的将士陪他们一起葬送了性命。要是没有谢以默叛国谋逆,又岂有明家的悲剧!”
柳嘉唏嘘地叹了口气,灼灼的目光却是落在萧燕飞那清丽绝伦的小脸上,终于想了起来。
难怪他刚一见面觉得这小美人眼熟,千芳宴那日,她就和宁舒郡主在一起,顾非池还为了她把大皇子打下了马。
后来,柳嘉找妹妹打听过,这小美人是萧家二姑娘——皇帝赐给顾非池的未婚妻。
只是这么看着萧燕飞,柳嘉眼前就再次浮现那日在水榭中顾非池当众羞辱他的一幕幕,几乎是把他践踏于足下。
柳嘉眸光阴鸷,又收起了折扇,朝宁舒郡主、萧燕飞与顾悦那边走去,不急不缓地说道:“柳家不似顾非池好战,暴戾,嗜血……为了胜利,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
“萧二姑娘,顾非池的残暴只会让将士们流血捐躯,血流漂杵。”
“你们懂吗?”
柳嘉停在了距离萧燕飞不过三步远的地方,抬手将那把并拢的折扇轻佻地挑向了少女小巧的下巴……
“啪!”
萧燕飞飞快地用团扇往柳嘉执扇的右手重重拍了一下,毫不留情。
被敲了个猝不及防的柳嘉手指一颤,那把折扇就脱手掉在了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柳嘉的手背也被敲红了一片,脸庞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萧燕飞莞尔一笑,手里那把湘妃泥金柄水红色绣蝶恋花的团扇轻轻地摇了摇,乍一看,漫不经意,再一看,又似带着几分挑衅。
这动作由她做来,说不出来的明媚动人,芳华少女周身上下透着一种既乖巧又乖张的矛盾气质,让周围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落在了她身上。
“柳世子,您这话说得再漂亮,骨子里还不就是贪生怕死!”萧燕飞轻摇着团扇,嘴角撇了撇:哼,偷换概念什么的,谁看不透啊,这位柳世子是把别人都当傻子吗?!
就是就是!宁舒郡主与顾悦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萧燕飞接着道:“我能怕死,郡主能怕死,百姓更能怕死……这世上,谁都能怕死,但前线的将士不能,领兵之人不能,朝廷官员不能,皇上更不能。”
“柳世子,你堂堂将门子弟不但畏战、怯战,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置百姓于何地!”
想起那日柳嘉在澹碧水榭中口口声声说什么谢以默和谢无端父子“贪生怕死”、“理该挫骨扬灰”云云,萧燕飞唇畔慢慢地勾出一个冷笑,眸光清冷,“你还有脸说谢家,谢家满门浴血奋战,死战不退,直至最后一个子弟,而你们柳家弃城而逃。”
“弃满城百姓于不顾!”
萧燕飞字字带着刀子,句句逼进,明明她没有靠近分毫,可柳嘉却感觉到了一股逼人的压迫感,差点被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眼神游移不定的柳嘉,萧燕飞唇角微翘,学着那天顾非池在澹碧水榭的样子轻笑了一声:“贪生怕死?”
“睁眼说瞎话的人是你吧!”
萧燕飞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一脚踩在了地上的那把折扇上,脚下不客气地碾压着折扇,笑容温温柔柔,可眼神却似那雪山山巅万年不化的冰雪般清冷。
第53章
柳嘉一惊,瞳孔微缩。
这一次,他忍不住就往后退了一步,后腰不小心撞到了后方尖锐的桌角,吃痛地叫了一声。
“说得好!”后方响起一阵响亮干脆的击掌声。
循声望去,只见那间名为“弓室”的雅座不知何时打开了门。
雅座内坐着六七人,击掌的是一个满头银丝的玄衣老妇,雍容威仪,眉眼含笑。
老妇的身边坐着一袭靛蓝色云纹直裰的皇帝,皇帝的脸色极为难看,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萧燕飞默默地用团扇挡住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心想:皇帝这不知是在生她的气,还是为了别的?
唔,多半是在生她的气?
“是华阳大长公主。”宁舒红润的小嘴微张,惊喜地低呼出声。
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她身边的萧燕飞与顾悦两人能听到。
宁舒目光灼灼地盯着雅座中的玄衣老妇,一双眼睛都亮了,一手拉着萧燕飞,一手拉着顾悦,兴奋地晃了晃两人的手。
大长公主?萧燕飞默默地在心里算着辈分,那岂不是皇帝的姑母?
萧燕飞以团扇遮面,朝雅座内扫视了半圈,窥见好几张熟悉的面孔,连忙装乖地对着顾非池弯着眉眼笑。
“丫头,”华阳大长公主定定地望着外面的萧燕飞,语声淡淡地问道,“我问你,应不应该打仗?”
她威仪的面容上皱纹纵横,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喜怒,双眼彷如平稳无波的千年古井般。
坐在华阳身边的皇帝眼神阴晴不定,一手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皇帝今日会来这四方茶楼的原因和宁舒、柳嘉他们一样,也是因为听说这里有辩会才来看看。
正好华阳前两日刚回京,皇帝也想让她看看自己治下的这片盛世。
谁料来此后,先是下头的学子们痛斥什么外戚专权乃祸国之害,听得皇帝闹了一肚子火,紧接着,又是萧燕飞与柳嘉兄妹起了口舌之争,话里话外地贬柳家褒谢家,字字句句都打在自己这个皇帝的脸。
方才萧燕飞的那几句话,比那些学子们的妄言还要让皇帝不快。
“姑父!”柳朝云在看到皇帝的那一刻,眼睛一亮,腰板一下子挺得笔直,得意洋洋地笑了。
哼,有了皇帝姑父给他们柳家撑腰,萧燕飞肯定再不敢妄言了。
二楼的气氛略有几分凝滞。
连楼下的大堂都安静了一些,不少学子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一个接着一个朝二楼这边望来,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萧燕飞慢慢地放下了那把蝶恋花团扇,在雅座内这一道道或探究或审视或不快的目光下,一派泰然自若。
无论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她刚才都已经说了,现在她就是说那些话不是她说的,也没人会信。
罢了罢了,反正皇帝都已经生气了。
萧燕飞从从容容地看着华阳道:“流匪不除,死的是百姓。”
“边境不定,死的是百姓。”
“倭寇不平,死的是百姓。”
皇帝紧紧地盯着雅座外的萧燕飞,眸底暗潮汹涌,头在一抽一抽地痛,心里愈发不快。
顿了顿,萧燕飞的目光对上了顾非池面具后那双含笑的狐狸眼,似在对她说,尽管说,有他在,无妨。
萧燕飞微微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烁着碎金般璀璨的光芒,徐徐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简明扼要的十个字似乎带着一种雷霆霹雳般的力量,掷地有声。
雅座内的众人皆是一静,都惊住了,没想到这么个小姑娘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令人振聋发聩的言辞。
“啪!啪!”
华阳再次鼓掌,这一次,掌声比上一次还要响亮,那雍容的面庞上也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含笑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
她说得这句话出自《礼记》,意思是说国君、卿大夫以及士大夫都要与国家共存亡。天子坐拥这万里江山,享尽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富贵与权势,自当誓守国门、死于社稷。
像这么个小姑娘都懂得国门之重、社稷之重,能说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样的豪言,心怀天下,可皇帝呢?
皇帝也被萧燕飞的这句话一惊,随即脸色更阴沉了。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怀疑是不是有人教萧燕飞说的这句话,心头似有一头暴怒的野兽在咆哮着。
他的右掌猛地抬起,差点没拍桌子,可眼角斜了华阳一眼,右手终于又缓缓地放了回去,似在顾忌着什么。
“父亲,您莫要动怒。”坐在皇帝另一边的大皇子唐越泽连忙给皇帝顺顺着气,好声好气地劝道,“萧二妹妹年纪还小,有口无心。”
说着,唐越泽还抬头对着雅座外的萧燕飞笑了笑,示意她宽心,一副好姐夫的作派。
雅座内再次静了一静。
皇帝的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满口的咸腥味,觉得这个儿子的脑子简直是坏掉了。
若非这里还有外人在,皇帝已经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这个蠢儿子了。
华阳斜眼冷睨着皇帝,质问道:“二郎,连个刚及笄的小丫头都懂的道理,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被那柳氏迷昏了头?!”
“……”皇帝咬紧了牙关,下巴的线条绷得紧紧,脖颈间浮现根根青筋。
自先帝驾崩后,这世上,大概也唯有华阳大长公主敢叫皇帝二郎,敢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皇帝了。
除了华阳外,也没有人会直呼皇后为柳氏,语气中还带着一种浓浓的厌恶和嫌弃。
这人竟然敢这般数落她的皇后姑母!外面的柳朝云气得差点没骂人,往前迈了一步,斥责之语已到了嘴边,却听皇帝干巴巴地附和道:“姑母说得对。”
“……”柳朝云傻眼了。
面对华阳,连皇帝都不敢回嘴,更别说屋内的其他人了。
众人都像是耳聋口哑似的,一言不发,要么作势喝酒,要么透过窗口去看楼下大堂的那些学子们,要么偷偷去瞟角落里的承恩公。
承恩公柳汌的脸色时青时白时紫,脸色精彩变化着,同样不敢反驳华阳,只能默默咬牙。
气氛沉闷至极。
华阳傲然又道:“幽州之乱,不平不管,二郎,你是打算放任百姓被屠吗?”
“还是要等到那些流匪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地打到京城,逼得你帝位不保,你才会怕?”
华阳的话越来越犀利,越来越直接,每个字都像一记巴掌般重重地甩在皇帝的脸上。
这些话别人不敢说,但华阳敢说。
其他人大都敛息屏气,雅座内更安静了,也衬得楼下大堂愈发嘈杂。
皇帝僵声道:“姑母言重了,我心里有数。”
因为今日微服出宫,皇帝便以“我”谦称。
“心里有数?”华阳轻嗤了一声,双眸之中精光大作,凌厉地射向角落里的承恩公柳汌,携着雷霆之势,吓得柳汌身子一缩,惶惶地垂下了眼眸。
“这姓柳的若是不敢去,那就让阿池去!”说着,华阳又转头看向了另一边正信手执杯的顾非池,“阿池……”
顾非池放下了酒杯,朝华阳和皇帝望去,唇角一弯,似要应下。
“不可。”皇帝面色一变,抢在顾非池之前厉声反对。
北境兰山城之战后,朝中对柳汌颇多质疑。皇帝这次属意柳汌去幽州,一来是为了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二来也是为了让柳汌去收拢谢家的那些旧部。
若是现在让顾非池去幽州,岂不是平白把谢家的旧部全都送到卫国公府的手里,那岂不是养虎为患,平白让卫国公府再坐大?!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皇帝冷冷地瞪着柳汌,眼神森寒,满含警告之色。
“……”柳汌那张肥胖的圆脸紧紧绷着,这会儿只恨不得凭空消失才好。
他藏于桌下的双腿如筛糠般轻颤不已,垂下的眼眸中浮起一片浓浓的阴霾。
去年兰山城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味仿佛那挥之不去的阴影般萦绕在他鼻端与眼前,午夜梦回间,他时常被噩梦惊醒。
他不想再上战场了。
还有谢无端……
像起被一箭射落的承恩公府的匾额,柳汌心头一跳。自从被人劫走后,谢无端就不知所踪,神出鬼没的,要是自己离开京城的话,被谢无端找上来该怎么办?!
可是……
柳汌的耳边不由响起柳皇后语重心长的声音:“大哥,你信我,幽州那只是一伙不成气的流匪,这军功是皇上有心白送给柳家的。”
“机会就在眼前,只用你俯身去捡。”
“花无百日红,你总该为嘉哥儿留下一份家业吧。”
皇帝对于卫国公府的忌惮,柳汌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一旦错过了这次机会,势必会让皇帝对他彻底失望,那么……
柳汌犹豫了,狠狠地咬了咬牙。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爷,”柳汌义正辞言地向皇帝请旨道,“您放心,我明早就即刻率军前往幽州剿匪,必会将那伙流匪一网打尽,待我凯旋,便以那匪首的首级为爷您贺寿。”
柳汌一如既往地把话说得十分漂亮,一副精忠报君的架势,恨不得为了皇帝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可皇帝刚才被华阳数落了几句,心情正不佳,面上毫无动容之色,淡淡地颔首道:“就如此吧。”
这四个字与其说是允了柳汌,不如说是在告诉华阳,他意已决。
皇帝本来还想说什么,可华阳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就让皇帝把剩下的话全都憋了回去,颇有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屈。
皇帝紧紧地捏着酒杯,差点没把杯子给捏碎了,却只能隐忍着,压抑着。
华阳微微地笑了笑,悠然执起酒杯,浅啜了一口酒水。
她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威仪,宛如坐在云端,那迫人的气势轻而易举地把皇帝给压了下去。
“爷放心,我定会好好办差的。”柳汌郑重地俯首作揖,又暗暗地以袖口擦了一把冷汗,从头到尾,他看都不敢看华阳,中衣早就被汗水浸湿。
外头的萧燕飞把方才雅座内的这场较量都看在了眼里,又用团扇遮面,嘴唇藏在团扇后翘了翘,感慨着:……厉害了!
这位大长公主三言两语就训得皇帝一个字都不敢回嘴,太飒了!
“丫头,你过来。”华阳展颜一笑,神情亲和地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你是哪家的姑娘?”
“姑祖母,这是我未来的媳妇。”顾非池慢悠悠地说道,“是……爷赐的婚。”
华阳扬了扬花白的长眉,满含深意地看着顾非池。
顾非池半边面具下的薄唇弯了弯,随即就归于原位。
华阳心灵神会,也笑了。
她看出来了,这虽是皇帝赐婚,但显然顾非池是十分乐意的。
也是,阿池这孩子若是不愿,总能搅和得皇帝赐不了婚。
阿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华阳脸上的笑意变得愈发柔和、慈爱。
萧燕飞落落大方地迈入雅座中,对着华阳福身行礼:“夫人,我姓萧,叫我燕飞就行了,燕燕于飞的‘燕飞’。”
华阳看着眼前这清丽动人、眼神明亮的少女,越看越满意,赞道:“不错。”
华阳地位崇高,鲜少夸人,哪怕只是一句不错,也足以让雅座内的好几人侧目了。
华阳上下打量着萧燕飞,从她的发髻发簪看到腰间的马鞭,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递了过去:“丫头,这是见面礼。”
这匕首以金为鞘,鞘上嵌着几颗碧绿的猫眼石,精致华贵。
“谢殿下。”萧燕飞大大方方地接过了那把匕首,欢喜地把玩了一下。这匕首可真好看。
宁舒也跟着萧燕飞一起过来了,笑吟吟地给皇帝与华阳请安,“伯父,姑祖母。”
宁舒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那把金鞘匕首,眼里那浓浓的羡慕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丫头,你和宁舒在这里做什么?”华阳含笑看着两人问道。
萧燕飞就笑眯眯地把柳家兄妹抢她们雅座的事说了一遍,光明正大地告了这对兄妹一状。
她在告状,言辞间夸大其词了一番,还一点也不避讳地对着宁舒使了个眼色,但模样乖乖巧巧,看着像是一只纯白无瑕的白兔。
宁舒与萧燕飞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摸出一方帕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可怜兮兮地唤道:“姑祖母,您可要给宁舒做主啊。”
华阳被两个丫头逗得莞尔一笑,玩笑地提议道:“要不,你们坐在这里,跟本宫坐一块儿?”
宁舒可不傻,眼角瞟了瞟旁边脸色阴沉沉的皇帝。
她果断地摇头,娇滴滴地撒娇道:“姑祖母,那间雅座明明是我先订的,万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为什么要让给柳朝云!”
宁舒还故意斜了承恩公柳汌一眼。
柳汌面色一僵,生怕华阳借题发挥地教训自己,连忙对着柳朝云呵斥道:“朝云,快给郡主赔不是!”
“不过是间雅座,何必闹得大家心里不快,朝云,你和你大哥坐外头也是一样的。”
柳汌额角冷汗涔涔,汗水浸湿了鬓角,这会儿就跟耗子见猫一样。
柳朝云扁扁嘴,忍不住去看华阳,哪怕她心里再不甘心,现在看她爹这副样子,也知道这里由不得他们多嘴,委委屈屈地应了。
华阳挥了挥手,淡淡道:“宁舒,你们姑娘家自个儿玩去吧。”
宁舒仿佛打了一场胜仗般,招呼着萧燕飞从雅座中出去了,还不忘志得意满地朝着柳朝云哼了一声。
柳朝云心里不痛快,但又不敢说什么,下唇几乎咬出血来,真恨不得冲过去挠烂宁舒的脸。
宁舒信步从柳朝云身边走过,神清气爽地对外头的那个青衣小二道:“小二,领我去我订的那间雅座!”
那小二不知道她们刚刚在里头说了些什么,见终于有了个了断,松了口气,笑呵呵道:“三位姑娘,这边请。”
小二就带着三人去了隔壁的“琴室”,室如其名,雅座的一角摆了一张琴案与琴作为装饰。
坐下后,宁舒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窗户,看向了楼下的大堂。
方才一度安静的大堂又渐渐地热闹了起来,那些学子们已经为了那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而争了起来,你来我往,口沫横飞。
宁舒的眼珠子转了转,小小声地对萧燕飞与顾悦道:“肯定是有人猜到皇上在这里。”
萧燕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方才他们这边闹出的动静其实也不小,自然会有机灵的人瞧出端倪来。
顾悦语气平平地叹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读书人再如何自诩清高,大多也难逃追逐功名利禄,他们自然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口才。
宁舒郡主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萧燕飞道:“快快,燕燕,把殿下赏你的那把匕首给我玩玩。”
萧燕飞就将被她配在腰侧的那把匕首解了下来,递了过去。
宁舒兴奋地将匕首拔了出来,那窄窄的刀身闪着森冷的寒光。
“这应该是寒铁所制,华阳大长公主赏的东西果然都是宝贝!”宁舒如获至宝地把玩着,手指摩挲着鞘上的猫眼石。
瞧着小郡主这副崇敬的表情,萧燕飞好奇地问道:“大长公主很厉害吗?”
方才皇帝对着华阳也是毕恭毕敬的,这脸都黑成这样了,都不敢说个“不”字。
“厉害着呢!”宁舒用一种“你怎么连这不知道”的眼神看着萧燕飞。
华阳敢训皇帝自是有这底气的。
“殿下是太祖的三女,自幼就养军中,年岁渐长后,随太祖南征北讨,征战沙场,才识胆略过人。当年太祖初建国,西南动荡,是殿下率十万大军镇守西南,还打下了益州,为我大景开疆辟土。”
可以说,大景朝能有今日的安稳,华阳居功甚伟。
这位大长公主真是好厉害啊!萧燕飞听得兴致勃勃,两眼亮晶晶的,可以想象年轻时的华阳定是如天边的骄阳般明艳飒爽,是最璀璨、明亮的存在。
宁舒又道:“我听父王说过,卫国公和先皇后从小就被老国公爷送去了殿下那里,是由殿下教养长大的,“还有死去的谢以默和昭明姑母……”
说着说着,宁舒神色间也有几分感伤。
哎,为了谢家的事,最难过的说不定就是华阳大长公主了吧。
顾悦突然倾身凑了过来,把一根细细的头发丝往那把匕首的刃上一吹,那根发丝就被寒光闪闪的刀刃劈成了两半。
“吹毛断发。”顾悦端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果然,这是华阳大长公主当年从西南滇国收剿来的!”
“真的吗?真的吗?”宁舒连声问道,眼睛更亮了。
“真的。”顾悦指了指那把金鞘匕首,对着鞘上充满异族风情的花纹以及匕首刀刃的构造侃侃而谈。
“你们看,这刀脊的弧度与我们中原不同,是滇国特有的,还有这血槽……”
斯斯文文的小姑娘一会儿说起滇国的武器,一会儿又说起从前华阳镇守西南的那段历史,如数家珍。
真不愧是顾非池的妹妹。萧燕飞心道,眯着眼睛笑。
底下大堂,那些学子们的声音更加激越:“天子守社稷,至死不退,实乃君王气节,足令流芳百世,传颂千古。”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满朝文武都当如此,守国门,死社稷!”
“若天子、朝臣、将士皆能以社稷为重,宁死不降,我大景国门才能牢不可破。”
“大景江山方能稳固,千秋万代……”
“……”
下面的学子们越说越热烈,宁舒忍不住笑出声,忍俊不禁。
可怜啊,这些学子本想拍皇帝马屁的,却偏偏拍到了马腿上,可怜,可叹!
宁舒拍了拍萧燕飞的小手,与她交换着默契的眼神。
这时,隔壁再次响起华阳严厉的声音:“二郎,这些士林学子都能懂的道理,你难道还不懂吗?”
华阳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训斥、几分告诫,不怒自威。
皇帝的脸更黑了,将指下的酒杯捏得更紧。
听着底下的那一声声的“君王死社稷”,皇帝的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扇得生痛。
柳汌等其他人再次垂下了头,哪哪儿都不自在。
宁舒不由竖起了耳朵,对着萧燕飞与顾悦招了招手,招呼她们凑过来听。
三个姑娘头挨着头凑在窗口,悄咪咪地往隔壁雅座的窗口张望着。
这一张望,萧燕飞的目光恰好对上了同样坐在窗边的顾非池,赶紧对着顾非池做了个“嘘”的手势。
这么有趣的热闹既然碰上了,她可得看仔细、听仔细了。
顾非池的眸中闪着点点笑意,举杯对着她遥遥敬酒。
萧燕飞也笑着去举杯,眉眼弯如新月,饶有兴致地支着耳朵听。
隔着两个窗口,华阳的声音不甚清晰,但也能听个大概:“谢家三代镇守国门,几十年来,谢家儿郎为我大景抛头颅,洒热血,谢家多少人战死沙场,乃至谢家几代子嗣不丰!”
“可你呢,完全不念谢家为我大景立下的不世功勋,不审不问不查,说杀就杀,谢家何罪?!昭明何罪?!”
“哼,我看北狄人现在怕是在举国欢庆,不日就要挥兵南下了!”
华阳最后这句话极度讽刺,仿佛在说皇帝是北狄人的内奸,仿佛在说一旦两国再次开战,这一切都是皇帝的罪过。
被她这样指着鼻子训,皇帝的脸都青了,忍了又忍,忍了又忍,这一刻终于忍不下去了。
“啪!”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直拍得桌上的酒杯、酒壶、茶壶等都震了一震。
气氛骤然发寒。
皇帝铁青着脸道:“够了!谢以默父子谋逆叛国,理应伏诛。我给过昭明机会的,是她冥顽不灵,非要陪着谢家父子一起去死。”
“是啊。你给过她机会?”华阳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嘲讽道,“你是让她做证自己的夫君和儿子叛国,这是给她机会?”
皇帝分明就是在逼昭明去死!
华阳苍老的眼眸中浮现浓浓的悲怆。
她自己没有孩子,一直把谢以默、昭明他们当自己的孩子来疼的,临老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过去这半年,午夜梦回时,她常会想当时她怎么就不在京城呢!
虽然她也知道,悔之无用。
“昭明为何会死,你不知道吗?”华阳冷冷道,两眼通红,“她和明镜一样,是被你逼死的。”
第54章
皇帝的太阳穴跳动了两下,不由想到了顾明镜。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一身红衣的顾明镜死在了坤宁宫,双眼紧闭,仿佛不过是安眠一般。
皇帝已经许久没有想起那段回忆,此刻想来,仿如昨日,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
华阳沉声道:“若是谢家无罪,皇上,你可愿意背负这千古骂名?”
她忽然间从二郎改称了皇上,字字铿锵有力,形容间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仪犹如滔滔烈火席卷而来。
皇帝气得手指都在发抖,咬牙切齿道,“谢家有罪。”
华阳与他四目对视,毫不退缩地逼问道:“若是无罪呢?”
皇帝:“……”
皇帝想说绝不可能,可面对气势迫人的华阳,却是如鲠在喉,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雅座内,一片死寂,空气中似有零星火花噼里啪啦地炸响。
除了皇帝与华阳外,无一人敢说话。
直到另一个清冷的男音云淡风轻地打破了这对姑侄的对峙:“若是谢家无罪,皇上可愿下诏罪己?”
这道声音犹如那乌云遍布的夜空骤然间劈下了一道闪电,将这天地一分为二。
皇帝猛地看向了坐在窗口的顾非池,目光如刀。
这间小小的雅座内,空气陡然间变得剑拔弩张。
顾非池无畏地迎上皇帝威逼的目光,狐狸眼一挑,朗声道:“谢家几代为国捐躯,如今满门被诛,若谢家无罪,就是皇上错了!”
周围一片死寂,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此时此刻,连大皇子唐越泽都不敢随意插嘴,好几人都暗暗地为顾非池的大胆咋舌。
唯有华阳勾起了唇角,带动脸上的皱纹。
顾非池的语气更缓慢,也更冷厉了:“既然错了,皇上难道不该下诏罪己吗!”
皇帝那冰冷的眼锋死死地钉在了顾非池身上,脸上犹如疾风骤雨般激烈,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僵硬的气氛持续着,似是山雨欲来。
许久许久之后,皇帝才艰难地说道:“好。若是谢家无罪,朕会下罪己诏。”
“皇上,记住你的话。”华阳淡淡道。
“可是姑母,”皇帝字字如冰,“若是谢家有罪,那姑母可愿放下十万阳焱军?!”
皇帝挑衅地抬了抬下巴,目光森然,整个人释放出一种阴戾的气息。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这华阳与皇帝姑侄俩的身上。
今日在场的这些人个个都是天子近臣,几乎人人都知道皇帝正变着法地往柳家人手上送兵权。
先是让承恩公柳汌镇守北境兰山城,如今又让他前往幽州接手谢家旧部,这会儿皇帝竟又瞧上了华阳的阳焱军,看来是想往西南伸手了。
气氛更加凝重,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是皇帝与华阳的一场博弈,一场关乎大景朝堂格局的博弈。
其他人都低调地躬身坐着,全都绷得紧紧。
“放下?”华阳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给你?”
“还是给这姓柳的?”她用下巴指了指大汗淋漓的承恩公柳汌。
柳汌脸上的肥肉抖了一抖,嘴唇也颤了颤。
“那是太祖赐予本宫的阳焱军,也配?”华阳轻而缓地又道,语气中傲气森森。
这句话乍一听仿佛是在说柳汌不配,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华阳这说的是,皇帝不配惦记她的阳焱军。
皇帝脸色一僵:“皇姑母……”慎言!
“太祖曾言,阳焱为烈日之焰,会焚尽这世间的一切魑魅魍魉!”华阳目光灼人,那双年老却不浑浊的眼眸凝望着皇帝,眉眼间浮现一抹极为清傲的表情。
面对雷霆震怒的皇帝,她的依然高傲,依然正气凛然,气势丝毫没有被压下。
皇帝只觉得眼前似有一股灼灼烈焰迎面袭来,满面灼痛,原本就隐隐抽痛的头更痛了,额角青筋乱跳。
他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丸丹药,以酒水将丹药吞下,喉结滚动了一下,丹药随着酒液咽入腹中。
皇帝闭了闭眼。
华阳暗暗摇头,垂首去执酒杯,却是眉头皱了皱,抬手捂住上腹。
不一会儿,皇帝苍白的面庞就泛起了些微的潮红,唇角扬起。
当他再次睁眼,眸中也重新有了神采。
皇帝霍地起了身,看也不看华阳,语气淡淡地转了话锋:“幽州的军报也该到了,摆驾回宫。”
皇帝大步流星地朝雅座外走去,可才迈出两步,又停下,冷冷地回头叫上了顾非池:“你,也随朕回宫!”
这句话皇帝说得咬牙切齿。
“是,爷。”顾非池就优雅地起了身,轻轻掸了下袖子。
那半边面具下的优美薄唇似笑非笑地翘起,在那线条诡魅的玄色面具映衬下,这抹浅笑半是嘲讽半是幽冷。
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格外的明亮,格外的锐利,锋芒毕露。
这一瞬,皇帝又想起了顾明镜,想起她傲然掸袖的样子,想到了那个时候:
“唐弘诏,我顾家自祖父起就效忠太祖皇帝,位列凌霄阁十大名将,配享太庙,太祖言,顾家在,则西北安。”
“你想让我顾家交出西北兵权,凭什么?!”
彼时,顾明镜目光厉烈如剑,傲气似骄阳。
这两双无比相似的眼睛穿过二十年的岁月重叠在了一起,皇帝感觉自己的眼眸像是被刺痛了,又仿佛被灼伤了。
皇帝瞳孔一缩,重重地拂袖出了雅座,决然而去的背影似乎被阴云笼罩。
这一回,皇帝再也没回头。
顾非池一点也不着急,还对着隔壁的萧燕飞笑了笑,算是道别,又抚了下衣袍,这才闲庭信步地跟上。
萧燕飞也对着顾非池抿唇一笑,随即就被宁舒按着头躲回了雅座中。
三个小脑袋都缩了回去,生怕被人看到了。
耳边依稀能听到华阳所在的那间雅座传来一阵阵椅子和地板的碰撞声,以及其他人陆续离开的脚步声,下楼的脚步声渐远。
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对视了一眼。
眼神里都写着同样的赞叹:厉害。
很快,隔壁就安静了下来,
当萧燕飞她们再次往窗外张望时,皇帝一行人的身影已消失在茶楼的大门口。
一楼的大堂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音。
那些学子们要么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口,要么面面相觑。
疑似“皇帝”的大人物不快而去,学子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这会儿不约而同地都噤了声。
三个小姑娘又往隔壁望了一眼,弓室内头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华阳一个人。
华阳一手执杯,慵懒地倚靠在窗边,笑吟吟地对萧燕飞三人招了招手:“过来。”另一手又在上腹捂了捂。
左右皇帝都不在了,三个小姑娘也就乐呵呵地往隔壁雅座去了,轻快地喊着“殿下”和“姑祖母”,卖乖地直笑。
只是看着这宛如春花般朝气蓬勃的三个女娃娃,华阳的心情就变得很好,笑得异常慈爱,全无此前面对皇帝时的盛气凌人。
华阳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可刚执起酒杯,就听萧燕飞道:“别喝。”
华阳挑眉。
“殿下,您可是胃不舒服了?”萧燕飞问道。
她从方才就注意到华阳面露不适,又两次在上腹胃部的位置捂了捂。
这桌上除了酒以外,只有几碟蜜饯、干果,没有别的食物。
萧燕飞再问:“您是不是在空腹饮酒?”
“喝了半杯而已。”华阳笑了笑,对于萧燕飞的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
“姑祖母又不听话。”顾悦板着小脸道,“爹爹说了,您最不听话,总爱空腹喝酒,三餐不济。”
果然是胃不舒服了。萧燕飞确信了。
她假装去翻腰侧配的那个荷包,其实用意念打开了左掌心那枚胎记里的急救箱,从里面拿出了一片达喜。
她把小小的药片包在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里,递给了华阳,含笑道:“殿下,这药得嚼服。”
华阳直直地看着浅笑盈盈的萧燕飞。
她知道顾非池最近弄了一些奇形怪状的“药片”,用在军中治疗疮疡,疗效相当显著。
莫非那些“药片”都是这丫头给的?
想着,华阳扫了眼帕子上那片比指甲盖还小的白色药片,将它拈起放进了口中,饶有兴致地嚼了嚼。
口中的药味道微甜,伴着些薄荷叶的涩味。
她嚼了几下,就将药片咽了下去。
萧燕飞又给华阳倒了杯温水,试了试杯身的温度,这才把茶杯递给她:“多喝点温水可以养胃。”
温水可以中和胃酸,所以能缓解胃部的不适。
华阳就听话地又喝起了温水,温和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萧燕飞。
寥寥数语间,楼下的大堂又恢复了热闹,那些学子们喝茶的喝茶,辩论的辩论,闲话的闲话……
一听萧燕飞说喝温水养胃,宁舒赶紧招呼小二又上了一壶温水,亲自给华阳又添了杯,殷切地递给她,要多体贴有多体贴。
华阳慢慢地喝着温水,连着喝了两杯后,就发现抽痛的胃部舒缓了些,没有那么难受了。
咦?
华阳扬了扬眉,这药片倒是相当神奇,确实管用,而且还方便得很。
看华阳的表情,萧燕飞就知道她的胃好多,含笑劝了一句:“您以后别空腹喝酒,那伤胃。您还可以多喝些红茶水,红茶也养胃。”
她心中暗道:华阳年轻时肯定就不好好吃饭。
这胃病啊,十之八九都是拖出来的。
华阳一眼就看出小丫头在想什么,笑而不语。
年轻时,她频征于沙场,时常日夜颠倒,三餐不济,她的胃一直不好,多年为胃疾所扰,曾让太医开方子调理了好些年,针灸、药膳什么的也都试过,胃也还是这样,不好不坏的。
后来她也懒得管了,反正她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也没几年了。
借着荷包为掩饰,萧燕飞又偷偷地从急救箱里拿出一板药,把药片抠出来装在了一个空的小瓷瓶,大方地递给了华阳。
“这药不用天天吃,若是您觉得胃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嚼一片或者两片。”
“不过……”她再次叮嘱了一句,“别再空腹饮酒了,胃是要靠养的。”
茶楼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嘹亮的鹰啼声。
萧燕飞循声望去,就见那碧蓝的天空中一头雪白的鹰展翅翱翔,在空中悠然打着转儿,一派俯视众生的狂傲不羁。
好熟悉的鹰啊!萧燕飞眼睛一亮,熠熠生辉。
华阳也朝茶楼外的那头白鹰望去,一眼就注意到鹰的左爪上绑着一个手指大小的细竹筒,眸底掠过一道利芒。
她收起了萧燕飞刚给的那小瓷瓶,含笑道:“我也该走了,这间雅座就给你们三个丫头吧,比隔壁可宽敞多了。”
“你们三个好好玩。”
在白鹰不耐的催促声中,华阳匆匆离开了。
雅座内只剩下了萧燕飞、宁舒和顾悦三人。
宁舒目光灼灼地追随着华阳的背影,直到她在茶楼大门口上了马车,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燕燕,你还会医术啊。”宁舒惊叹道,觉得她这手帕交除了审美不太好外,哪哪都好!
“那是。”萧燕飞小巧的下巴一扬,“我买了一书架的医书呢!”
一句话引来宁舒惊叹佩服的眼神,她看到书就头疼,就想打瞌睡。
宁舒忍不住叹道:“燕燕,我母妃肯定喜欢你。”
说话间,下方大堂又逐渐喧哗起来。
那些学子们也不再说承恩公柳汌了,话题改到了这次幽州的匪乱上,说起这次匪乱是源于去冬雪灾,幽州百姓深受其害,房屋被积雪压塌,牛羊、庄稼被冻死,饿殍遍野,朝廷赈灾迟迟不到,不少难民南下逃难,其中一伙流民渐渐成了匪。
有人斥幽州官员不作为,赈灾不利,也有人说幽州卫军无用,居然让一伙流匪坐大至此……
学子们各抒己见,二楼雅座内的三个女孩子靠在窗口继续看热闹。
萧燕飞饶有兴致地听着,努力从他们的对话中撷取有用的信息。光凭她买的那些杂书,她对这个大景朝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宁舒贴着顾悦的面颊,嘀嘀咕咕地说着悄悄话:“悦悦,你说他们是不是以为皇上还派了人留在这里听着呢?”
“没什么建树。”顾悦点评道。
这些学子虽然论了幽州的现状,却也无一人提出任何有建树的建议。怕是因为之前激怒了皇帝,导致他们现在不敢再直抒胸臆了吧。
宁舒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觉得没意思极了。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我来这里的路上看到隔壁街的青鸾坊出了新首饰,待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珠花好不好?然后,我们再叫上陆三娘一起打叶子牌。”
漂亮的首饰和叶子牌是宁舒的两个心头好。
不想,顾悦却是纠正道:“先打牌,再看珠花。”
萧燕飞与宁舒一起朝顾悦看去,齐齐地挑眉,表情相当一致,似在问,为什么?
顾悦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一本正经地说道:“她总输。”
“她”指的当然是宁舒郡主。
萧燕飞秒懂,努力地忍着笑。
顾悦的意思是,她们先打了牌,就可以拿着从宁舒那儿赢的钱,去青鸾坊买珠花了。
宁舒:“……”
宁舒瞬间站起身来,简直要掀桌了,重重地跺了跺脚:“顾、悦。”
我不跟你好了!
她白皙红润的脸上赤裸裸地写着这六个字,两边的腮帮子鼓得跟金鱼似的,只等着顾悦来哄她。
“吵吵嚷嚷的,这是在聚众闹事吗?!”
下方茶楼的大门口忽然间暴起一个不怒自威的斥责声,如轰雷般响起,一下子吸引了宁舒的注意力。
宁舒连忙凑到窗口去看,连自己还在生气的事都忘了,招呼着萧燕飞与顾悦一起看。
一队黑压压的西城兵马司官兵出现在了四方茶楼的大门口,一道道高大威武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的光线,使得大堂一下子暗了不少。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人中与下巴留着短须,腰侧挎着一把长刀。
中年男子昂首挺胸地迈入茶楼的大堂,大堂内的声音瞬间消失,万籁俱寂。
短须的中年男子趾高气昂地抬手指着那些学子,扯着嗓门喊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一个个不在家里好好念书,跑来这里嚼舌根,简直不知所谓!”
“走走走!全都回家去!”
说话间,他带来的几个西城兵马司官兵也走了进来,一个个拿着刀鞘粗鲁地驱赶大堂中的茶客们,而茶楼的小二根本就不敢阻拦。
“砰砰啪啪”的碰撞声、粗鲁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在大堂中响起,喧喧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那些学子们也大多神情惶惶,忐忑不安。
“凭什么赶我们走,我们在这里喝茶,怎么能叫聚众闹事呢!”一个年轻的学子不服气地想与对方理论,却被友人拉走了。
“快走快走。”友人急忙使着眼色,意思是,民不与官斗。
宁舒俯视着喧闹不已的大堂,目瞪口呆,忍不住嘀咕道:“是皇上?”
不会是皇帝派西城兵马司的人来驱散这些学子的吧?
“不会。”萧燕飞笃定地摇了摇头。
皇帝再怎么都不可能这样蠢,对他来说,也没有必要如此。
“是承恩公。”顾悦接口道,“我爹说,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是柳家的人。”
萧燕飞以手托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的大堂,似笑非笑道:“但,不知有多少人会觉得这是皇上所为呢。”
说穿了,还是柳汌仗着有柳皇后撑腰,仗着皇帝宠爱皇后,所以才行事肆无忌惮,他知道皇帝不会为了这等“小事”责怪柳家。
皇帝这锅背的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活该,说不定他还“甘之如饴”呢。
“砰!”
雅座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粗鲁地一脚踹开了,打断了她们的话。
两个官兵凶神恶煞地出现在了雅座的门口,颐指气使地说道:“你们三个还坐在那里干什么?!”
“全都回……”
“滚!”宁舒冷冷地打断了那名官兵,娇滴滴的声音比他还要傲慢。
她的小脸都气红了,从袖中掏出一面金色的令牌,往桌上重重一砸,硬是砸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
她好好地在这里看热闹,这柳家人就跟打不死的蟑螂似的,一次次地跑来恶心她。
看着宁舒手里的那块令牌,西城兵马司的官兵脸色顿时变了。
这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遍地都是王亲贵族,这些西城兵马司的人也都是有眼色的人,一眼认出了那块金色的令牌是郡主令牌。
凡是能封郡主的大多是宗室女,个个身份显贵。
这些官兵可不敢惹堂堂郡主,翻脸像翻书似的变了一张热情的面庞,忙道:“原来是郡主。”
“原来郡主也在这里啊。”另一个似笑非笑的男音接上,一个身穿青色直裰的男子紧接着也走进了雅座中,对着宁舒拱了拱手,“哎呀,真是得罪了!”
宁舒眯眼看着那青衣男子,认出来了,这人不是承恩公世子柳嘉的长随徐利吗!
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柳嘉是特意等着华阳走了,才叫这些个西城兵马司的人进来找茬呢!
徐利皮笑肉不笑地又拱了拱手:“打扰了郡主和两位姑娘雅兴,我们世子爷也觉得过意不去呢。”
说着,徐利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银锞子,随手往桌上一抛。
“这是我们家世子爷赔偿三位姑娘的!”
那银锞子滴溜溜地在桌上滚动了好几圈,直撞到了一个白瓷酒壶才停下。
宁舒差点没拍桌,感觉袖口一紧。
“看。”顾悦轻轻地拉了拉宁舒的袖口,抬手指了指外面。
萧燕飞和宁舒一起顺着顾悦指的方向朝街对面的龙泉酒楼望去。
一阵若有若无的琵琶声自酒楼二楼的雅座传来,夹着歌伎妩媚动人的歌声,因为隔着一条街道,乐声断断续续。
酒楼的某间雅座内,承恩公世子柳嘉正懒懒地倚在栏杆上,一手执白瓷酒杯,一手拥着一个妖娆动人的歌伎,嘻嘻哈哈地与旁边的明逸说着话,一手还偶尔捏一下怀中美人的面颊,神情轻佻而嚣张。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底下街道上的那些官兵们像赶羊似的驱逐着那些吵闹的学子们,一片鸡飞狗跳。
忽然,明逸注意到了宁舒三人的目光,凑过去对着柳嘉说了一句。
柳嘉掀了掀眼皮,抬眼望了过来,对着宁舒、萧燕飞三人露齿一笑,笑得很是得意,很是张扬。
“和我们柳家争,你们还不配!!”柳嘉故意慢慢地以口型说道,笑容更深。
柳嘉这是在宣战,似在说——
他们柳家可是皇后的母家。
你们又是什么东西,那些学子又是什么玩意,刚刚在皇帝面前竟然敢让柳家没脸!
不自量力!
“他……”宁舒气得小脸鼓鼓,紧紧地攥着小拳头。
宁舒差点拿起酒壶朝柳嘉那边抛了过去,却见萧燕飞蓦地起了身,朝西墙那边走去,抬手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用作装饰的弓箭。
萧燕飞随手试先拉了拉弓弦,扯了扯嘴角。
这把弓差了点,只是样子货,不过呢,也够用了。
萧燕飞遥遥地望向了对面酒楼的柳嘉,搭好了羽箭,轻轻松松地拉开弓,对准了龙泉酒楼中的柳嘉……
对面的柳嘉自然也看到了萧燕飞拉弓瞄准的样子,很是不屑地笑了。
这两栋楼之间距离这么远,她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片子还想用弓箭来吓唬自己,她以为她是谢无端吗?!
哼,一个空有张漂亮脸孔的丫头片子而已!
第55章
“嗖!”
萧燕飞从容地放开了弓弦,那支白翎箭就离弦而出,凌厉至极地破开了空气,朝着对面的酒楼射去,疾如流星,迅如闪电。
柳嘉立即感觉到萧燕飞射出的这一箭速度比他预想得更快,气势更凌厉,但依然没放在心上,推开了怀中的美人,往旁边的栏杆靠了靠。
羽箭从他的脖子边急速地擦过,他隐隐能感觉到一股刀锋般的锐利,皮肤生疼。
不过没有射中他!
柳嘉顿时松了口气,额角隐隐渗出几滴冷汗。
他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一个丫头片子就该去玩玩投壶,拿什么弓啊!”
话音未落,却听“咚”地一声,那支羽箭直接射中了他背靠的栏杆,栏杆猛地随之一震。
跟着,“咔擦”的断裂声钻入他的耳中。
怎么回事?!
柳嘉还没反应过来,他身后靠的栏杆已经彻底断裂了,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啊!”
“世子爷!”
在明逸与歌伎尖锐的喊声中,两眼瞠大的柳嘉后仰着身子从二楼坠落,形容狼狈地从楼梯上一阶一阶地滚了下去,直滚到了一楼的大堂,柳嘉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了柜台的柜角上,又是“砰”的一声重响,一地狼藉。
“世子爷……世子爷昏过去了!”
“快,快去请大夫!”
“……”
惨叫声、惊呼声与碰撞声此起彼伏地从对面的龙泉酒楼传来。
酒楼中一片鸡飞狗跳。
萧燕飞愉快地晃了晃手里的那把牛角弓,弯着眉眼笑,慧黠灵动似狡狐。
“活该!”宁舒一手扒在窗框上,笑得是前俯后仰。
望着酒楼里柳嘉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小郡主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彻底出来了,愉快地连连鼓掌,直拍得掌心都红了。
徐利神情惶惶,嘴巴张张合合,难以置信地瞪着萧燕飞。
他们承恩公府因为皇后娘娘,一向地位超然,从来他随世子爷在外头行走,旁人对世子爷都是恭恭敬敬,不敢说一句重话。
眼前这萧家二姑娘看着温温柔柔,乖乖巧巧,可这行事未免也太张扬,太肆意了!
她竟然敢对他们世子爷动手!
徐利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外强中干地丢下了一句:“萧二姑娘,你……你敢伤了世子爷,我们世子爷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话音未落,徐利已经仓皇出逃,生怕萧燕飞下一箭就朝他射来。
那两个西城兵马司的官兵面面相看,不想遭这池鱼之殃,默默地也退了出去。
宁舒的目光从对面的酒楼收回,又转过头,对着徐利踉跄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呵呵,狠话谁不会放啊。”
顾悦凑过去看萧燕飞手里的那把牛角弓,端详了一番后,点评道,“这弓还是差了点,也就只是个装饰品。”
确实。萧燕飞点点头,这把弓的弓弦乃蚕丝所制,瞧着漂亮,但的确是差了点,只能拿来玩玩而已。
她把牛角弓递给了知秋,知秋就把弓挂回了墙壁上。
“我大哥那里有很好几把不错的弓,”顾悦一本正经地说道,“回头,我去‘顺’一把给你。”
萧燕飞看着顾悦那张秀美温婉的小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小姑娘为什么能把顺手牵羊的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和认真呢。
顾非池知道他的私藏被他妹妹惦记上了吗?
萧燕飞轻笑出了声,下巴微扬,梨涡浅浅,笑容如明月一般清亮皎洁。
“我们还打叶子牌吗?”顾悦看着萧燕飞与宁舒,眸子里笑意盈盈,可依然端着一张小脸,一派斯文矜持的样子。
“不打了不打了!”宁舒挥了挥小手。
她现在哪里还静得下心打叶子牌啊。
宁舒一左一右地挽起了萧燕飞与顾悦,豪爽地娇声道:“走了走了!我们到青鸾坊买珠花,我今天带了可多的银子呢。”
宁舒拉着萧燕飞两人快步下了楼梯。
茶楼一楼的大堂空荡荡的,一些桌椅歪七扭八地横在地上,仿佛狂风过境般,除了掌柜和小二外,那些读书人以及看热闹的茶客们都被赶走了。
而对面的龙泉酒楼依然喧闹不已,明逸、柳家的下人们以及酒楼的掌柜、小二和歌伎等全都围在地上的柳嘉身边,纷纷地喊着“世子爷”、“世子爷醒醒”云云的话。
顾悦和萧燕飞一前一后地先上了马车。
落在最后的宁舒兴致勃勃地想让人过去看看柳嘉摔得有多惨,话还没说完,酒楼那边就传来了柳嘉恶狠狠的声音:“快,快去把她们三个都给本世子抓起来!”
还能说话,说明摔得还不够。小郡主有点惋惜地想着。
三个小姑娘齐刷刷地循声望了过去。
柳嘉在下人们的搀扶下,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身上的直裰凌乱不堪,头上的翼善冠掉在了地上,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了一半,额角还鼓了一个红肿的大包,形容狼狈,与之前的光鲜亮丽判若两人。
“王世鹤,”柳嘉面容狰狞地指向了街对面还没上马车的宁舒,咬牙切齿地对着那短须的中年男子下令道,“你还不赶紧去拿人!”
说着,柳嘉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五官扭曲了一下,又转头质问起长随徐利,大夫怎么还没来。
“……”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王世鹤头也大了。
“谁敢!”宁舒也不急着上马车了,小胸膛一挺,傲娇地望着街对面的柳嘉以及王世鹤等人,娇滴滴地说道,“本郡主倒要看看谁敢抓本郡主。”
“这是要抓我吗?”马车里的萧燕飞信手拨开了一侧窗帘,露出清丽的半张小脸,“我刚刚只是玩了下弓射,失手把箭射歪了一些。”她抬手比了一寸的手势。
“我可没有伤人啊。《大景律》有云:不慎毁坏他人财物者,按市价赔偿,若私闯民宅,则罪加一等,加笞三十。”
《大景律》对于私闯民宅且毁坏他人财物的处罚极重,但对于意外,则相对宽容,只需按价赔偿,最多再补偿点医药费。
萧燕飞刚才“不慎”弄坏了酒楼的扶栏,肯定攀扯不到私闯民宅上,也就是负责维修损坏的扶栏罢了。
“知秋。”萧燕飞对着知秋做了个手势,笑容单纯又乖巧。
知秋立即意会了,对着萧燕飞福身领了命,目不斜视地朝街对面的龙泉酒楼走去。
“掌柜的,”知秋径直走到了龙泉酒楼的胖掌柜身前,笑吟吟地掏出一个金锞子抛给了对方,“我家姑娘不小心弄坏了你家酒楼的扶栏,这是赔偿。”
“够了吧?”知秋脆生生地问道。
她丢出的这金锞子足有二两,那可是足足二十两白银。
修个栏杆怕是花不了一两银子。
胖掌柜一双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连忙收下那枚金锞子,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知秋又朝另一边衣衫不整、额角红肿的柳嘉走去,唏嘘叹道:“哎呀,我家姑娘‘不慎’损坏了酒楼的扶栏,没想到柳世子竟然‘不小心’摔下了楼梯,实在是不幸。”
“虽然世子爷这伤也不重,但我家姑娘心善,这个……就给世子爷去看大夫吧。“
说着,知秋又掏出了一枚金锞子,随手往柳嘉那边一抛。
那金锞子被丢在了大堂的地面上,骨碌碌地在光滑的青石砖地面上滚动着。
徐利面颊热辣辣的,想起方才自己在茶楼里朝她们丢出的那枚银锞子,那滴溜溜的声响反复地回响在他耳边。
“这是我家姑娘给的诊金。”
丢下这句话后,知秋又顺脚踢了那金锞子一下,金锞子滚了半圈,精准地滚到了柳嘉的短靴前。
轻蔑之意在她这举手投足间显露无疑。
知秋也不管柳嘉是何反应,转身就往回走。
柳嘉的脸都青了,气愤难抑,胸口似有一团火焰在烧灼心肺,尖声对着右前方的明逸喊了声:“明逸!”
他的头顶几乎在冒烟,喊得嗓子都有些破音了。
连区区一个侯府贱婢也敢对他无礼了!
明逸脸色一僵,还是依言动了,急忙跨出了两步,亲自去拦知秋:“贱婢,没听到世子爷……哎呦!”
明逸只觉右小腿一阵剧痛,脚一软,差点没踉跄地跪了下去。
知秋冷不丁地出脚狠踹了明逸一脚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去,连衣袖都没被人沾到。
“世子爷……”明逸面有窘色地试图跟柳嘉解释。
“啪!”
一记重重的掌掴声响彻酒楼大堂,打断了明逸的话。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住了。
明逸的脸被柳嘉这一掌掴得甩向了一侧,白皙的面颊上浮现一道清晰的掌印。
他的脸颊一下子浮肿了起来,掌印鲜红。
柳嘉语含深意地提醒道:“明逸,这做人啊,最忌左右逢源!你们明家是出了个宁王妃,但谁知道你长姐这个宁王妃可以当多久!!”
他这番话分明是认定了明逸刚刚是在放水,因为有了宁王这新靠山,所以就不听话了,故意放走了知秋。
“世子爷,您误会我了……”明逸想解释,但柳嘉却不想听他废话。
“你可别忘了,你是靠着谁才能活着从兰山城回到京城……”柳嘉轻蔑地拍了拍自己的手掌,“要不要本世子说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柳嘉倾身凑到了明逸的耳边,用充满恶意的声音徐徐道:“你那小侄儿的尸骨可还沉在井里呢。本世子记得,他才三岁吧?”
明逸:“……”
明逸的双眸瞬间睁到极致,脸色苍白至极,也衬得左脸上那鲜红的五指印愈发明晰。
他垂首捂住了红肿的左脸,一声不吭,但垂下的眼帘下,阴沉的眼底掠过一抹浓重的心虚和怨毒,一闪即逝。
柳嘉却是笑了,低声警告着:“你要听话。”
“懂吗?”
“像狗一样听话……”
他薄薄的嘴皮上勾起一丝阴冷而轻蔑的笑意。
明逸僵立在那里,仿佛被人狠狠地掐住了脖子似的,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迈出酒楼的知秋很快就横穿过街道,来到了马车边,又忍不住回头朝明逸的方向望了一眼。
马车里的萧燕飞隐隐察觉到知秋对明逸的在意,挑了下眉梢。
知秋盯着明逸,嫌弃地摆摆手,小小声地对萧燕飞说道:“这个人阴森森的,身上有股子‘腐臭味’。”
“从前奴婢在战场上收尸时,闻到过这种味道……”
战场如坟场,尸骸遍野,当他们清扫战场的时候,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狂风一吹,黄沙就夹带着血腥与尸臭铺天盖地而来,令人闻之欲呕。
唯有那战场上食尸的秃鹫如鱼得水!
这时,宁舒也上了马车,在萧燕飞身边坐下。
见萧燕飞在看明逸,宁舒撇撇嘴道:“明家真是倒霉,出了这么个儿子!”
“明将军父子战死兰山城的时候,随军的亲眷也一并惨死,明家上下包括下人近百口,也就明逸一个人活了下来。”
“明大公子的儿子才三岁,还是个奶娃娃呢,连尸骨都没找到。”
“要不是明将军父子惨死,明芮姐姐也不至于热孝期间就被她那个继母硬嫁去了宁王府!”
宁舒皱了皱小鼻头,又叹了口气:“宁王就不是个好东西,都打死过三个王妃了。明芮姐姐那么英姿飒爽的一个人,我上回见她,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瞧着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宁舒又是惋惜,又是唏嘘,又有几分怜惜之意。
实在是没天理!
宁舒又瞪了明逸一眼,就放下了窗帘,对着车夫吩咐道:“老李头,走了!我们去青鸾坊!”
“燕燕,悦悦,待会儿你们看上什么,随便挑!”宁舒财大气粗地说道,只想花银子发泄心头的那股子郁结之气。
车夫老李头忙附和了一声。
华丽的翠盖珠缨八宝车载着三个小姑娘沿着街道一路往东,不一会儿,就到了隔壁街的青鸾坊。
青鸾坊这两天刚出了夏季的新品,这一季的主题是“莲”,这些珠花、簪子、发钗、分心等等全都是莲花形的。
有的清新,有的娇艳,有的雅致,有的高贵……直看得姑娘们目不暇接。
宁舒兴致勃勃地给她们俩挑首饰,给萧燕飞挑了一支白玉嵌石榴石莲花如意钗,又给顾悦挑了朵粉玉莲花珠花,花瓣以一片片薄薄的粉玉攒成,清雅别致。
等她们神采飞扬地从青鸾飞坊出来时,发髻上全都戴上了新首饰,笑靥如花。
萧燕飞意犹未尽,又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宁舒与顾悦继续去逛街,连续逛了绣庄、布庄、琴铺、点心铺子……三人皆是满载而归。
直到黄昏,萧燕飞才回到了殷家。
少女弯起的唇角止不住地笑着,心道:这女孩子啊,无论从古到今果然都喜欢买买买呀。她也一样!
“外祖父,外祖母!”
萧燕飞先去了殷老爷与殷太太那里,给两位老人家请安。
屋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温馨,角落里还摆着一尊掐丝珐琅三足香炉,袅袅地吐着百合香。
殷老爷闲散地歪在罗汉床上,一手支着个大迎枕,另一手拿着一张拱花精印的契纸。
他的精神又比之前刚抵达京城时好上了不少,眉眼含笑。
萧烨坐在一旁美滋滋地喝着果子露,殷家嗣子殷焕在另一边陪着,手里拿着本账册,他的媳妇佘氏端茶倒水,一会儿又亲自去给殷太太摇扇子。
“燕飞回来了啊。”殷焕笑容满面地招呼着萧燕飞。
萧燕飞也给殷焕夫妇行了礼:“舅父、舅母。”
她笑盈盈地把刚才从点心铺子买来的几匣子点心拿了出来。
“外祖父,外祖母,我刚在鼎食记买了几样糕点,特意拿回来,让你们也尝尝味道。烨哥儿,也有你的份。”
“这点心是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
考虑到两个老人家的牙口不太好,萧燕飞特意买了些软和的糕点,像是桂花小米糕、山药枣泥糕、茯苓糕什么的。
屋里服侍的大丫鬟笑容满面地接过了那些点心匣子,连忙去拿碟子盛这些糕点。
“燕儿,好不好玩?”殷老爷乐呵呵地问道,随手把契纸放在了茶几上。
殷焕看着那份契纸,眼底阴沉难明,很快就将情绪敛下,微微笑着。
萧烨则有些委屈巴巴地扁扁嘴,姐姐也不带他一起去玩。
“好玩极了呢!”萧燕飞嫣然一笑,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和宁舒郡主她们一起去四方茶楼看了学子们的辩会,那里真是热闹极了,后来我们还去青鸾坊买了珠花。”
因为殷焕夫妇俩在,萧燕飞就没详说四方茶楼发生的事,简单地带过了这个话题,抬手指了指戴在头上的那支白玉嵌石榴石珠莲花如意钗。
“这支发钗也是在青鸾坊刚买的,好看吧?”
发钗上嵌的大红石榴石流光四溢,映得少女眉目生辉。
“好看好看!”殷太太连连点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越看外孙女,越是觉得好看。
萧燕飞把那首饰匣子打开,把她刚在青鸾坊买的那些珠花一样样地取出来,显摆给殷老爷夫妇看……没一会儿,那些漂亮的珠花就摆了一桌子。
“外祖母,您看这支莲花簪好不好看?”萧燕飞笑吟吟地拈起一支发簪给殷太太看。
“好看好看。”殷太太又是连续点头。
“我给外祖母簪上。”萧燕飞朝殷太太凑了过去,亲手把那支镶碧玉的莲花簪插到了老妇那花白的发髻上。
这支簪子做得很精致,那赤金镂空莲花底座上镶着莲形碧玉,边缘镶着数颗绿松石。
殷太太平日里总是穿得老成持重,衣料总是鸦青、栗紫色、铁锈色之类的深色,簪子也只戴些线条简单的碧玉簪、白玉簪。
此刻戴上这么一支鲜亮精致的发簪,映得殷太太整个人一下子亮了不少。
“真好看!”萧燕飞端详了殷太太一番,含笑赞了一句,又转头问殷老爷,“外祖父,您说呢?”
“好看,真是好看!”殷老爷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眯了眼。
佘氏也在旁边笑呵呵地恭维了一句:“母亲戴着这发簪看来年轻了好几岁,我们燕飞真是好眼光,还孝顺!”
“外祖母,”萧燕飞又给殷太太调整了下发簪的位置,越看越满意,“下回我带您去青鸾坊看看,这家的首饰做得特别新颖好看。”
殷太太被外孙女哄得高兴,笑得合不拢嘴,招呼廖妈妈道:“你去开箱子,把我那条西洋来的红宝石项链拿来。”
“那项链我可压不住,但肯定适合我们燕儿。”
“太太,奴婢这就去。”廖妈妈笑眯眯地应了,赶紧往内室那边去了。
什么?!佘氏双眸微张,笑容登时僵在了唇角。
她也见过婆母的那条红宝石项链,居中镶嵌的那颗红宝石足有鸽子蛋大小,华丽异常,是去年殷家的商船不远万里地从西洋带回来的。
当时她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得不得了,觉得可以给女儿当嫁妆,想着殷太太这一把年纪也撑不起这种首饰,心里只以为殷太太会留给自己的女儿或者未来的儿媳。
没想到……
佘氏的眼底掠过一抹嫉妒以及不甘,飞快地朝茶几上的契纸睃了一眼,这么个温泉庄子给这丫头当压箱底还不够吗?!
她摸出帕子,装模作样地拭了拭嘴角,再抬眼时,面容已恢复如常,笑容亲和地说道:“母亲这是在给燕飞添妆呢。”
“咱们外甥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马上就要出嫁了!”
是啊,这丫头都快出嫁了。殷太太慈爱地看着萧燕飞,心里有些酸楚。
之前萧鸾飞及笄礼的时候,自己与老爷虽然不能亲自赶到京城,但还是让人给萧鸾飞送了份重礼,听说萧鸾飞的及笄礼办得风风光光。
可燕飞却一无所有。
殷太太私底下问过女儿,阿婉说那个时候燕飞被崔姨娘留在庄子上,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只是想想,殷太太就觉得心疼,胸中的一阵阵难过压抑不住。
外孙女的笄礼是补不上了,可这丫头的添妆,她与老爷一定要添上一份重重的,绝不能再委屈了这孩子。
“这不够……”殷太太抬手摸了摸萧燕飞清丽的面庞,眼底泛着点点泪光,“燕儿,外祖母一定给你准备一份厚厚的添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让这京城的姑娘都羡慕你的十里红妆!”
“……”佘氏笑得更干了,眼底又是一沉,阴影渐浓。
她想到了当年殷婉的十里红妆,直到现在,江南那边还时不时有人提起,听说其中的一抬嫁妆全都是银票,每一张至少是五千两面额。
她的夫君殷焕是二老的嗣子,将来是要给二老送终的。于情于理,这份偌大的家业都该是属于他们这一房的。
姑奶奶殷婉这都出嫁那么多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公婆始终惦记着这位姑奶奶,如今竟连外孙女也要一并照应上,分明没把他们这一房当一家人。
再这么下去,这对老不死的会不会把家里剩下一半的家业也给掏空了,全都贴补给外孙和外孙女?!
想到这里,佘氏觉得心口像是被剜下了一块血肉,痛得她呼吸一窒。
她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指节发白,突地感觉到袖口一紧,瞟见身旁的殷焕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又对着她使了个眼色。
接收到殷焕递来的眼神,佘氏微微点头,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
她很快又抬起头来,状似不经意地笑问:“父亲,不知卫国公府什么时候来给外甥女下定礼?”
“我想着,姑奶奶和外甥女也该提前回侯府去准备准备,这小定礼可是姑娘一生中的大事。”
佘氏那圆润的脸庞上带着笑,眉眼柔和,神情与言辞皆是温和体贴的样子。
殷老爷把殷焕夫妇暗地里的那些眉眼官司看在了眼里,嗤笑了一声,眼神锐利而清醒。
“怎么?你们是想赶阿婉走?”殷老爷根本就懒得与殷焕夫妇兜圈子,一句话就狠狠地撕开了这虚伪的表象。
第56章
“怎么会呢!”殷焕忙不迭地否认,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三分。
“父亲,我们都是为了外甥女考虑。”佘氏露出一个温和体贴的笑容,与他一唱一搭道,“外甥女的这桩亲事可是圣旨赐婚,嫁的又是堂堂卫国公世子,再显耀不过了。”
“这小定礼非同小可,燕飞再怎么也是姓萧的,哪有让卫国公府来殷家下定的道理。”
说着,佘氏又转头去看萧燕飞,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燕飞,你说呢?”
这小姑娘家家脸皮薄,知道害臊,自己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丫头怎么也该主动带着她娘回侯府去吧!
这出嫁的姑奶奶带着儿女成天住在娘家成何体统!
萧燕飞看着佘氏抿唇微笑,乖乖巧巧,双眸都笑成了月牙儿。
然而,她像是听不懂佘氏在说什么似的,一言不发。
佘氏心里有些急了,那种急切不由自主地表露在了脸上。
殷老爷靠在迎枕上的上半身慢慢地直了起来,见状,殷焕急忙起了身,体贴备至地亲自去扶殷老爷。
“啪!”
殷老爷不快地挥开了殷焕搀扶他的那只手,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殷焕的神情与动作皆是一僵。
“阿焕,我还活着呢,”殷老爷用轻缓却坚定的口吻说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们做主。”
“父亲,您真的误会我们了。”殷焕急得满头大汗,满面堆笑地说道,“我们真的是为了外甥女好……”
殷老爷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一手成拳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叩动了几下:“我虽然中了风,行动不便,可还是一家之主。”
“三天前,你在大门口追上了武安侯,跟他说了什么?”
“……”
“父亲,我……”殷焕一惊,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想到殷老爷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心底骤然发寒,脊背的汗毛也竖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猛禽盯上的猎物似的。
殷老爷又转而看向了殷焕身边的佘氏,目光愈发凌厉:“昨天,你在永福寺见了萧太夫人,又跟她说了什么?”
佘氏怯怯地移开了视线,无法直视殷老爷锐利的眼眸。
夫妻俩皆是心口发寒,仿佛他们的那点小心思在殷老爷跟前根本无所遁形。
周围的空气似要凝固,寒意森森。
殷老爷冷哼了一声,语气更冷:“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给你们听听?”
殷焕心虚地咽了咽口水,急急地解释:“父亲,您听我说,我们殷家刚来京城定居,自当八面张罗,才能和气生财。”
“燕飞被调包这件事,都是崔氏那贱妾所为,大姐这样跟侯爷赌气,那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殷焕试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着说着,他心头的那一点心虚被压了下去,渐渐地,变得理直气壮。
没错,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殷家!
商贾谋利,本就不该到处得罪人,更何况武安侯府再落魄,那也是侯府贵胄。
殷婉真是没点自知之明,她一个商贾之女,当年能嫁进侯府,那已是殷家祖上烧了高香。殷婉也不想想,若非她嫁到侯府,今天她的女儿怎么可能被赐婚给卫国公世子!
终究只是个妇道人家,目光短浅,一味地揪着那些个陈年往事不放,只为了泄一时之愤。
照他看,她应该趁着这个关口,早早回侯府去,逼武安侯尽快立萧烨为世子,那才是正经事。
“……”殷老爷的眼神又冷了几分,心如明镜。
殷焕这番话听着冠冕堂皇,说穿了,就是不想殷婉在殷家久住,想赶她走。
还有烨哥儿……
殷老爷转头看向了萧燕飞身边的萧烨,小家伙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把圈椅上,他个子太小,双腿悬于半空,却没有晃来晃去,身姿坐得笔直,一双清澈的眼珠子活泼地转动着,一会儿看他姐姐,一会儿看蹲在椅子边的奶猫。
殷老爷的目光落在了小家伙掌心才刚结痂的伤口上,昨天萧烨在花园时,被殷焕之子殷皓用彩鞠砸到,摔了一跤,这才磕破了掌心。
外孙只跟他娘说是不小心在花园里摔倒了。
这看似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推搡,可殷老爷却从中窥见了更多,一口气梗在了胸口,指尖发凉。
他突觉手背一暖,殷太太温柔地将温暖的掌心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安抚着他的情绪。
殷老爷给了老妻一个宽慰的眼神,意思是,他没事。
心底却是无比的失望,他是万万想不到,殷焕竟容不得女儿在家里小住几天,就迫不及待地要赶人了。
“殷焕,”殷老爷又看向了殷焕,语气冰冷地直呼其名,眉宇间略有几分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道,“十三年前,我答应族中过继,就说得明明白白的。”
“我这一生只有这一个独女,任何人都比不上阿婉。”
“我辛苦几十年攒下的这家当,是给阿婉和她的儿女的,你能够继承的,只有其中两成的家产,另一成则会分给族里作为族产。”
殷家在江南几代行商,也是大户大族了。
殷老爷是天生的行商奇才,从其父手里接过这份家业后,短短二十几年就将家业扩大了十几倍,后来更是成了江南首富。
哪怕是这份家业的两成也远超当年殷家老太爷时的产业,更何况,殷老爷还自愿将一成产业赠与族里当作祖产了,那可是惠及全族的事,族长、族老们全都心动了,没人反对。
殷老爷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几步外的殷焕脸上,一字一句地又道:“其它的,都与你无关。”
“我当时说得清清楚楚,也没有勉强过任何人。”
殷老爷的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殷焕与佘氏夫妇皆是抿住了唇角,面沉如水,却是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这些的确是当年说好的。
可他们夫妻在殷老爷夫妇膝下尽孝十几年,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殷家二老再也没提过这事,殷焕还以为他们把二老的心给捂热了,却没想到这两个老不死的如此冷心冷肺……
“父亲……”殷焕讷讷唤道,细密的冷汗自鬓角渗出。
“殷焕,你也不必在我跟前说那些个场面话。”殷老爷抬了抬手,苍老的嘴角泛出一个冷笑,“我只问你,十三年前,你当着阖族的面满口应允,可有半点不愿?”
当年也有人劝他从族里挑个年幼的孤儿养大,但他和老妻商量了一番,还是作罢。
他们夫妻当时已是知天命之年,年纪大了,没有心力去教养一个幼童,而且,人都是有感情的,若是把一个幼童从小养在身边长大,女儿又在千里之外,他们难免会有所移情。
既然要过继,就干脆过继个年纪大的,不用他们老两口看顾,这才选了彼时刚十七岁的殷焕。
二老都商量好了,待他们驾鹤西去后,就把当初答应的共三成家业给出去,全当赠与族里的族产。
左右这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父亲,我当然没有半点不愿!”殷焕急忙道,冷汗倏然自鬓角滑至下颔。
他怎么可能会不愿,这么大一笔家业拱手送到跟前,谁又会不愿!
毕竟殷婉都嫁出去了,等到两老一死,难不成殷婉一个出嫁女还敢回来跟他争财产?!光是族里就不会答应的。
他才是姓殷的,他有儿子!他能为二老继承香火、扶灵送终,这份家业本就该是他的。
殷婉一个出嫁女,出嫁都十六年了,居然还厚颜巴着家里的钱财不放,现在更是放着好好的侯夫人不当,非要赖在娘家不走,害得他行事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殷焕眸中阴晴不定,心中又慌又恨。
殷老爷疲惫地抬手揉了揉额角,语声淡淡道:“该你的都会给你。”
“不该你的,也别惦记。”
“你要是觉得委屈了,大可以走,我不缺一个殷焕。”
最后一句话冷酷无比,像是冰雹似的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殷焕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个点。
如果殷老爷真的决定重新从族中挑选一名嗣子的话,恐怕阖族上下没一个会反对的,更会有数之不尽的族人想要顶替他嗣子的位置。
殷老爷一直紧盯着殷焕,老辣如他,从殷焕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能把对方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他心头略有几分悲凉,他活到这把年纪,叱咤商场,做过无数个决定,这辈子让他后悔的决定唯有两个,一是十六年前让女儿嫁去武安侯府;二就是过继了嗣子。
财帛动人心,无论过继了谁,想必都会容不下阿婉继承自己大半的家产吧。
殷老爷的胸膛微微地起伏着,气息略有几分不稳。
佘氏也是一惊,连忙赔笑打圆场:“父亲,您千万莫要误会了我们,我们绝无异心,只想孝顺好二老的。”
“大爷,赶紧给父亲赔个不是。”佘氏焦急地拉了拉殷焕的袖子,同样面色青白,汗如雨下。
“外祖父莫气。”见殷老爷的脸色不对,萧燕飞连忙走了过去,轻轻地给他拍背抚背,又给他按了按手掌上的穴道,“你忘了韩老大夫的叮嘱了?”
外孙女的温言软语听在殷老爷耳里,分外的受用,老者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慢慢舒展了开来。
殷焕这才回过神来,忙道:“父亲,您莫要动怒,我……”
“呵。”殷老爷一个冷笑打断了殷焕的话,轻柔地拍了拍小丫头的手,“凭他,还不值得我生气。“
他是老了,但他还活着呢,这个家还由不得一个嗣子做主。
殷老爷唇角的笑意更冷,回想起十几年前族里劝他过继时,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湛堂弟,你膝下就阿婉这一个独女,将来你和弟媳西去,阿婉就孤身一人了,有个兄弟在,阿婉在娘家还能有个依靠。侯府也不至于欺阿婉娘家无人!”
当时殷老爷心里就觉得可笑,之所以会应下,也是因为宗族的再三相劝,不想与宗族彻底撕破了脸,如今回想起来,他更觉得荒唐。
几百万两的家业拱手送人,却也依然填不满人的那颗贪欲之心。
指望殷焕给女儿撑腰?!怕是女儿落魄,最先踩上一脚的人就是殷焕!
殷焕嘴巴张张合合,一颗心急坠直下,直坠向了无底深渊,浑身发冷。
佘氏见他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便急急道:“父亲,您是真的误会我们了,我们是为了燕飞好……”
“滚!”殷太太忽然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
平日里笑容慈和的老妇这一刻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殷焕夫妇,目光如电,语声如冰。
佘氏:“……”
佘氏嫁入殷家十几年,自从与丈夫过继到殷老爷膝下后,殷太太素来是个和气人,从不立规矩,也不曾红过脸,说话待人永远是温温和和,慢条斯理。
这还是佘氏第一次看到殷太太发火。
殷老爷却是笑了,看着老妻的眼神中不由露出几分怀念。
殷太太冷冷又道:“怎么?还要我让人‘请’你们出去?!”
殷焕心口一颤。
这要是被家里的仆妇拖出去,那他的脸面何在!
他连忙道:“母亲,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殷焕拉着佘氏一起往堂屋方向退了出去。
“太太,”廖妈妈捧着首饰匣子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将那条红宝石项链奉到了殷太太手里,“是这条项链吧?”
一颗颗闪烁的金刚石环绕着中心那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组合成了玫瑰花的形状,那“鸽血红”的红宝石色泽深邃亮丽,浓艳璀璨。
只是这么将项链拿在手里,就仿佛这间屋子随之亮堂了起来。
“燕儿,你看,这条项链不错吧?”殷太太的脸上又有了笑意,与方才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判若两人,笑容满面地对萧燕飞献宝道,“这是西洋来的,在这京城可是独一份。”
“哎,就是没有配套的发钗、耳环和镯子……”
说着,殷太太又有几分惋惜,却听殷老爷笑道:“简单,我那里还有些红宝石和金刚石,不如请金玉斋的师傅上门,配一整套头面出来。”
老两口兴致勃勃地聊起了首饰,完全没给萧燕飞插嘴的余地,你一言我一语,言笑晏晏,似乎已把方才殷焕夫妇带来的那点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殷焕夫妇近乎落荒而逃地走出了正院的堂屋,走到廊下时,还能听到里头传来殷老爷愉快的说笑声以及少女清脆的撒娇声。
“真是个老不死的,都中了风了,竟然还能醒过来!”殷焕磨着后槽牙,恨恨地骂了一句。
“怎么就没死呢!”
佘氏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左右,确信没有下人在,这才松了半口气,又一把拉住殷焕的袖子,摇了摇头。
意思是,小心隔墙有耳,万一话传到了那老东西耳中。
“……”殷焕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直冒火,又恨又怨。
这两个老东西根本没拿他们当成家人,他不过就是在大门口跟侯爷说了两句话,这都能传到老东西的耳里,肯定是暗地里派眼线天天盯着他们夫妻两个呢。
佘氏又拉了拉殷焕的袖子,低声道:“大爷,这都五月下旬了。”
“算算日子,这海船应该快回来了,这账……”
佘氏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唇,头大如斗。
殷婉母子几个要是再不走,实在不方便!
殷焕眼底的阴霾愈来愈重,宛如暴风雨前的海面,面色阴鸷。
他小心地瞧了瞧四周,几乎是凑在佘氏耳边道:“如今那丫头还没有下定礼,他们早晚得回去。”
“再忍忍吧,忍几天就好了。”
殷婉把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看得这么重,肯定不会拿她的婚事冒险,一旦激怒了卫国公府,这桩赐婚怕是要给折腾没了!
佘氏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她也是这么想的,殷婉必不敢拿这门御赐的婚事去赌。
佘氏与殷焕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数着日子等着盼着。
不想,没等到殷婉他们回去,两天后,卫国公夫人就亲自登了门。
提前一天收到拜帖的殷氏紧张得一夜没睡好,那天便有些精神不佳,只能用脂粉遮掩了黑眼圈,强自振作起精神。
出乎殷氏意料的是,卫国公夫人虽然没有那么热诚,一贯的端庄,却也不似殷氏原本所担心的冷淡。
从头到尾,卫国公夫人一个字也没问为什么殷氏会离开侯府,连旁敲侧击也没有,只是说:“阿池前天离京去猎雁了,应该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
“我本来让人算的良辰吉日是五月二十五,现在瞧着他怕是来不及回来了。”
“接下来,最近的吉日是六月初一,我打算在那天过来下定,不知亲家意下如何?”
当听到顾非池竟然亲自去猎雁时,殷氏先惊后喜,喜的是他的用心。
因为活雁难得,时下大都用木雁代替作为贽礼,顾非池愿意做到这份上,殷氏是挑不出一点不好,心下万分的妥帖,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殷氏亲自送了卫国公夫人出去,还目送对方上了马车。
今天之前,殷氏也担心过,考虑是不是暂时搬去安德街的那栋陪嫁宅子,更想过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就带着女儿先回侯府,等国公府这边下了定再议其它。
现在,殷氏悬了好几天的心彻底放下了,精神一振。
等回正院,殷氏心情大好地在萧燕飞面前大夸特夸了顾非池一番,说顾非池有心,说他再知礼不过,感慨从前那些说顾非池桀骜冷血的流言真是不可信。
殷氏心里认定了,肯定是顾非池从中周旋,才会让卫国公夫人同意来殷家下定。
手里捧着本账册的萧燕飞听得喜滋滋的,笑容如清风晓月般明快。
殷家老两口心情也不错,笑容可掬。
“阿萤,”殷老爷笑呵呵地与殷太太商量着小定礼的事宜,“既然卫国公府会带活雁为贽礼,我们这边是不是也当以古礼来准备?”
“给燕儿做身曲裾深衣吧,她穿着肯定好看。”
殷太太深以为然,可萧燕飞却是皱了皱小脸,曲裾深衣通身紧窄,长可曳地,好看是好看,但穿着就跟戴了副镣铐似的,委实行走不便。
她这一分神,就感觉手背被殷老爷用戒尺轻轻拍了下。
萧燕飞捏着账册的手下意识地往回一缩,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大眼水汪汪的。
她其实不疼,殷老爷举的这把戒尺上包了好几层布,这么轻轻地拍一下就跟蚊子叮一下似的,不为惩戒,只是为了提醒。
“喵呜!”萧烨养的那只白色小奶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也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猫眼看着殷老爷。
任何人看着这一人一猫,都会不由自主地心口一软。
殷氏凑过去对着女儿小声说:“我小时候,你外祖父盯着我学看账、珠算、心算时,他也拿着这么把戒尺。”
“是啊是啊。”想起这段往事,殷太太笑道,“他又不舍得真打你,就让我在戒尺上又是缠棉花又是包丝绸的,生怕把你真打疼了。”
母女俩抱头笑作一团。
殷老爷也有些绷不住,瞪了萧燕飞一眼,意思是,快看账。
萧燕飞乖乖地收回一度飘走的心思,又继续垂眸看账,一页接着一页……
屋子里好一会儿静谧无声。
直到她差不多翻了半本账,殷老爷突然问道:“看明白没?”
从昨天起,殷老爷就开始教萧燕飞看账。
他想着外孙女从小没有人教,如今她要出嫁了,得赶紧学着怎么主持中馈,怎么管账,这才自高奋勇地提出给外孙女补补课。
萧燕飞:“……”
她好歹是理科生,数学自然学得不错。
只不过,外祖父给她看的这本账册是关于海贸的,对于海贸,她实在是一窍不通。
她只能看出这账册中的数字算对还是算错,看出在海船出海前,船队先在大景采购了一批货物,有瓷器、茶叶、丝绸、漆器等等,这批货物会运去西洋销售,再用赚来的银子从西洋采购一批货物回大景。
海外贸易是暴利,最大的风险就是在海上可能遭遇的意外,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
“外祖父,”萧燕飞本着学习的精神,翻着账册中的某几页,“这部分可是买船、雇船员的账?”
“我瞧瞧。”殷老爷拈须一笑,凑过去看。
殷老爷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太好了,眯着眼去看账册,还没看清,外头就有一个小丫鬟急惊风似的打帘进来了,用一种异常兴奋的口吻道:“老爷,太太,太医院的王太医来了!”
太医?!殷家二老以及殷氏不由面面相看。
他们没叫过太医啊。
而且,殷家只是白身,也根本就没资格叫太医,连武安侯府也没这资格。
萧燕飞第一个开口道:“先让王太医进来吧。”
小丫鬟就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发须花白、中等身形的青衣老者来了。
后面还跟着一个提药箱的小药童。
王太医客客气气地拱手对着屋里的众人团团行了一礼,笑容满面地说道:“卫国公让老夫来给殷老爷看看,开一副调理身子的平安方。”
药童在后方昂首挺胸,他们王太医那可是太医院里最擅长治疗中风、温病的圣手。
“那真是劳烦王太医了。”殷氏露出喜色,心里更欢喜了:卫国公能这般有心,自然是为了顾非池才爱屋及乌。
虽然殷老爷的身子在抵达京城后已经好转了不少,但至今还无法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平日里稍微看会儿书,就会觉得疲乏。
殷氏作为女儿,看着老父体弱也是心疼。
药童很快取出了一个脉枕,给殷老爷枕在腕下,王太医坐下后,就凝神给殷老爷探起脉来。
众人不由屏息,也包括萧燕飞。
须臾,王太医就收回了手,眸光闪了闪,拈须笑道:“养得不错。老夫这就给殷老爷开个方子。”
萧燕飞便笑着吩咐丫鬟笔墨伺候,亲自跟着王太医去了隔壁。
殷氏望着王太医的背影,眼神深邃,想起身,但终究是坐着没动,笑盈盈地与二老说着闲话。
到了隔壁稍间后,王太医胸有成竹地执笔沾墨,一气呵成地写好了方子,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放下了笔:“照这方子抓吧,每日一剂,分三次煎服。先服上五日。”
萧燕飞拿起那方子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她看了好几个月的医书药书,把从前丢下的中医一点点地捡了回来,而且还有了些长进,这一看,就敏锐地察觉到这方子中的几味药有些不寻常。
外祖父是中风,病因是闭证,痰瘀痹阻,蒙覆清窍。照理说,应该开些化痰祛瘀、补气活血的药才对,可这方子中有几味药却是大补脾胃的。
萧燕飞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方子,突然抬头问道:“王太医,我外祖父真的是中风吗?”
第57章
面对萧燕飞的发问,王太医再次拈须,但笑不语。
他们这些太医平日里出入宫廷,都是给宫中贵人以及王公贵胄看诊的,见惯了各种阴私,太医们早就学会了不听不说不问,更不追根究底,以免惹祸上身。
反正太医只负责看病,少说少错。
萧燕飞一看王太医这讳莫如深的样子,就懂了。
她想了想,斟酌着说道:“外祖父刚病倒时是突然跌倒晕迷,牙关紧闭,喉中有痰鸣,脉案上说他是脉象弦而滑,治当疏通。”
“确是阳闭证。”王太医点了点头。
导致中风的原因有好几种,殷老爷这是中风在里的症候。
从殷老爷的脉象所现,老爷子当时应是瘀血内阻,壅滞脏腑气机,乃至血行不畅,属于中风危急重症,以王太医行医几十年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十之八九昏迷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而现在,殷老爷这般神志清醒,口齿清楚,王太医也有些意外,不免感慨这位殷老爷委实是运气好。
萧燕飞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罐,递了过去:“王太医,此药名为安宫牛黄丸,有清热解毒、镇惊开窍之效,可治中风阳闭证。外祖父在服下一颗后,一个时辰后就苏醒了;服下第二颗后,便能坐起……”
王太医听着脸上逐现惊容,犹有几分惊疑不定,慢慢地接过了萧燕飞递来的小瓷罐。
他家世代行医,从前朝起就是太医,家传了不少治疗中风、温病的秘方,也是以此在太医院立足,他可从来没听过世间有哪种药丸有如此奇效的。
萧燕飞又道:“海棠,你去取外祖父的脉案,给王太医一观。”
海棠应了声,很快就取来了几张脉案,呈给了王太医。
王太医接过脉案,细细地翻了起来,越看表情越是肃然。
行家看门道,只是从这脉案上的寥寥数语,他就能看出殷老爷子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简直就是往鬼门关走了一回。
老爷子的病情简直是九死一生啊!
这种情况他居然能死里逃生,还恢复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实在是闻所未闻。
王太医放下脉案,近乎急切地打开刚刚萧燕飞给的那小瓷罐。
如果说,殷老爷能康复,真的是因为这所谓的安宫牛黄丸的话,那么这种药简直是神药啊。
王太医把那小瓷罐凑到鼻尖嗅了嗅,试图判断这药的成分。
从药香看,里面应该有牛黄、雄黄、栀子……
他正眯眼凝神,却听萧燕飞云淡风轻地笑道:“这颗可以给您。”
为了治疗殷老爷,万草堂那边第一批只加急做了三丸安宫牛黄丸送去临青城救急,之后,万草堂又弄到陈年犀角后,就又制了一批药丸出来。
现在萧燕飞的手头上还有十颗。
真的?王太医差点没脱口说出这两个字,但还是及时抿住了唇,勉强维持住了老太医超然的风度,右手死死地捏紧了那小瓷罐,双目灼灼,哪里肯再撒手。
王太医眯了眯眼,沉默了半晌后,沉声问道:“老爷子在中风前,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妥的东西?”
“还请王太医明示。”萧燕飞微微蹙眉。
王太医朝隔壁的宴息间望了一眼,拢了拢衣袖,徐徐道:“从脉象来看,老爷子痰浊壅塞,瘀血内阻,是以气血失调,痹阻经脉。”
“急性中风发病多因气机逆乱,营卫失常,或因正气亏虚,脏腑气化失常,许是老爷子吃了些引发气血逆乱之物,这才导致了中风。”
王太医是老太医,说话间用了不少中医的专有名词,但萧燕飞还是大致听懂了。
在中医里,常有在医食同源之说。
若是殷老爷不慎吃错了什么,可能就会造成气血逆乱,正气亏虚,导致痰浊瘀血,最后引发了中风。
萧燕飞心口一颤,定了定神,又道:“中风易复发,也不知道平日里在饮食上可有什么忌讳的?”
“老爷子现在就挺好。”王太医淡淡笑道,没有再多说。
距离殷老爷发病都二十几天了,从他现在的脉象,就是华佗再世,那也是诊不出来的。
兴许只是不慎吃坏了东西,也可能……
无论是什么原因,也无论殷老爷当时吃了什么,都这么久了,早就不留一点痕迹了。
萧燕飞也明白,按照人体的代谢,大多数的药物经过七到十天也该排出体外了。除非像皇帝这般常年服食丹药,导致慢性中毒。
“多谢王太医指点。”萧燕飞又笑了笑。
意思是,这颗安宫牛黄丸归他了。
“哪里哪里!”王太医如获珍宝般收下,笑得双眼眯成了缝儿。
这位萧二姑娘行事实在是大气啊。
王太医心里暗暗感慨,完全没想到冲着卫国公的面子跑这一趟居然会有这么的收获,乐得简直快找不到北了,又觉得过意不去,仿佛占了萧燕飞的便宜似的。
他想了想,再次执起那支搁在青瓷笔架上的狼毫笔,蘸了蘸墨,笑道:“萧二姑娘,老夫再写一张药膳方子给你。”
他挥笔而书,飞快地又写了一张药膳方子,笔迹龙飞凤舞,掩不住的好心情。
收笔后,他又好声好气地宽慰了萧燕飞一句:“萧二姑娘,你放宽心,老爷子恢复得不错,只要继续调理、好好休息就行了。”
“慢慢养着,老爷子应该能恢复七七八八的。”
就算王太医这么说,萧燕飞的心口还是闷闷的,鼻端也有些呼吸不畅。
这次殷老爷平白遭了这么个大罪,差点连命都没了。
就算现在恢复得还算好,可是,他至今还是不良于行,就是拿着茶盅手都会发抖,更是写不好字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殷老爷再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到中风前的状态了。
也就是他老人家心态好,一直乐呵呵的,从不在他们跟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沮丧。
上辈子,萧燕飞在医院见过太多中风的病人,因为半身不遂而导致性情大变的病人不在少数,连带病患的家属也时常被迁怒。
“多谢王太医。”萧燕飞再次谢过了王太医,含笑道,“我送送您吧,请。”
王太医吩咐药童收拾好了东西,就随萧燕飞往屋外走去。
“萧二姑娘,”王太医撩袍迈出了门槛,一边说,“老夫五日后再来给老爷子请脉。”
萧燕飞正要应下,目光掠过王太医撩袍的右手,不经意地注意到他的衣袖有些脏。
“海棠,给王太医擦擦。”萧燕飞指了指王太医的右袖,袖子上赫然有一块脓黄色染着血的污渍,大概铜钱大小。
方才萧燕飞就隐约觉得王太医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腐败的气味,此刻从屋里走出来,周围的光线亮了,这才发现异味的来源。
王太医接过了海棠递来的素帕,擦了擦袖口,很快就想了起来,随口道:“老夫刚刚去了趟明将军府上。”
明将军府?萧燕飞一愣,心道:该不会是那个明家吧?
宁舒郡主告诉过她,明将军父子战死在北境兰山城,皇帝为了显示他对明家的恩德,给明逸封了个銮仪卫的闲差。照理说,明家再无将军,这将军府的匾额是要被卸下的,可承恩公为明家求恩,皇帝就保留了明家“将军府”的名头。
明逸那张略显几分阴郁的面庞紧跟着浮现在萧燕飞的脑海中,她记得那天知秋说过,明逸的身上有股子腐臭的味道。
王太医也就是顺口说了一句,也没有说他去明将军府到底是为什么,萧燕飞也不便多问,笑容可掬地把人送了出去,之后就又返回了正院。
她走到庭院里时,看到廖妈妈正站在廊下,就招招手,把人给招了过来。
“廖妈妈,你这里可有你们这一路上京的膳食清单?晚些我想找人去开几个药膳方子。”
廖妈妈愣了愣。
萧燕飞一看廖妈妈的表情就明白了,看来是没了。
本来她是瞧着侯府里的每个院子都有膳食单子,萧太夫人那里更是造了册,厨房会根据册子来定太夫人每一季的膳食,她还以为古代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呢。
原来不是啊。
“燕儿。”宴息间里传来了殷氏温柔的呼唤声。
萧燕飞就笑着对廖妈妈说:“妈妈去忙吧。”
说完,她便掀开帘子走进了宴息间,对上了三张和气的笑脸。
“外祖父,外祖母,娘,”萧燕飞笑道,“王太医给开了一张调理的方子和一张药膳方子,我都看过了,这太医院的太医果然是杏林圣手,手段非凡,这开出的方子用药精准。”
“王太医刚还说,外祖父恢复得很好,让外祖父继续保持,好好将养着。”
萧燕飞说着还故意斜了殷老爷一眼,意思是,她平日里劝他多休息、饮食清淡,那都是为了他好。
她在笑着,心口却有些发紧,耳边反复回响着方才王太医说的那番话。
殷老爷只是对着外孙女呵呵地笑。
殷氏如释重负,笑容满面地叹道:“多亏顾世子当时送来的安宫牛黄丸。”
“这孩子实在是太有心了,还特意自己跑了一趟临青城。”
“卫国公也是有心,专门请太医过门,给你外祖父看诊。”
殷氏越说越高兴,眉飞色舞。
萧燕飞觉得殷氏的满意度简直都快破表了。
她坐到了殷氏的身边,若无其事道:“娘,刚刚王太医说,外祖父这病尤其要注意饮食,既不能太油腻,又得保证荣养。”
“我琢磨着,可以给外祖父整理一份膳食册子……”
殷氏深以为然,觉得女儿考虑得实在是周到,正想说话,门帘外传来了小丫鬟的行礼声:“大奶奶。”
下一刻,绣着仙鹤戏水图的锦帘被人从外头打起,一道丰腴的身影捧着个红漆木托盘走了进来。
“父亲,母亲,大姐,”佘氏笑容满面地说道,“儿媳命厨房给炖了几盅燕窝,是上好的血燕,大家试试味道。”
佘氏亲自把那几盅燕窝放在茶几上,谈笑自若,仿佛三天前的龃龉完全没发生过似的。
殷太太一看到佘氏,表情就冷了下来,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自那日闹得不欢而散后,殷太太至今对佘氏不冷不热的,连寒暄都懒得寒暄。
佘氏的脸色僵了一瞬,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父亲,母亲,大爷今天去了趟京城的商会,商会那边说最近幽州匪乱,不少幽州流民逃难逃到了京城,商会提议各家一起出点银子赈灾。”
“刚刚大爷派人回来捎话,让我过来问问父亲,我们家要不要也出点?”
这是好事。殷老爷点了点头,吩咐廖妈妈道:“你去拿五万两银票出来。”
廖妈妈正要应命,却听萧燕飞先一步开口道:“一万两就够了。”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朝她望了过去,也包括佘氏,佘氏的双眸微微睁大,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萧燕飞嫣然一笑:“外祖父,您初来乍到,京城里的那些商户大部分不是后头有靠山,就是哪个权贵名下的。”
“您这回还是别出头得好。”
“不如晚些在私下里给受灾的百姓施粮施米。”
殷老爷也是聪明人,自然也明白很多人捐善款不是真的为了行善,而是求名。
自己没必要去出这个风头。
殷老爷捋了捋山羊胡,改口道:“那就拿一万两。”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几个字:“给大管家吧。”
廖妈妈福身应命,而佘氏的脸色又沉了三分,身子僵直。
萧燕飞优雅地端起了茶盅,不动声色地望了佘氏一眼,浅啜了口热茶。
佘氏几乎有些坐立不安了,正想出声告辞,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萧燕飞右侧的茶几,上面摆着一本靛蓝封皮的账册。
这是……
佘氏心头猛地颤了颤,忍不住就朝茶几那边迈出了半步,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又收回了脚。
佘氏抚了抚衣袖,脸上又挤出了一个笑容:“父亲,您是在教外甥女看账吗?”
“我记得大姐年轻的时候,可真是厉害,但凡这账上有一点点不妥,大姐只要看一眼就能瞧得出来,族中人人都夸大姐像父亲年轻时一样,是天生经商的奇才。”佘氏讨好地恭维了殷氏了一番,一派八面玲珑的样子。
萧燕飞放下了茶盅,但笑不语地看了佘氏一眼,顺手整了整袖子,才在佘氏近乎焦灼的目光中慢慢悠悠地拿起了那本账册。
“……”佘氏一口气堵在了胸口,眸光闪烁不定,却又不能当着殷家二老的面说什么。
这里根本就没人理睬她,一个个都当她不存在似的。
眼看着去取银票的廖妈妈消失在另一道门帘后,佘氏的脸色急速地变了好几变。
她终究没久留,干巴巴地说道:“父亲,母亲,大姐,那我先告退了。”
佘氏讪讪地走了,这里根本也没人留她。
离开正院后,佘氏就步履匆匆地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整个人心神不宁的。
一进屋,据说人还在商会的殷焕就急切地迎了上来,双目灼灼地盯着佘氏:“银子呢?”
佘氏抿了下干燥的嘴唇,讷讷道:“只给了一万两。”
殷焕不由蹙眉,却听佘氏接着道:“……老爷子让大管家去办。”
什么?!殷焕一下子变了脸,血色瞬间自脸上褪去。
那岂不是说,佘氏一点银子也没拿到!
殷焕差点没破口大骂,但很快内心的焦虑压过怒意,烦躁地低语道:“这要是拿不出五万两的话,那人说不定会跟老爷子说……说……”
说着,殷焕忍不住朝自己的右袖口摸去,指尖碰触到了藏在袖袋中的一封信。
一早他出门时,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就强塞了他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殷焕亲启”,摆明就是特意给他。
殷焕打开一看后,才发现这是一封勒索信,写信的人说,他知道殷焕悄悄挪用了五十万两海贸银子的事,若是不给五万银子作为封口费,就会把这件事告诉殷老爷。
“不能让老爷子知道……”殷焕喃喃自语着,一颗心沉至谷底,脑子里混乱如麻。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呢?
要是老爷子死在了临青城,那这份家业早就是自己的了,区区五万两也算不上什么,九牛一毛而已。
要是殷婉没赖在家里不走,自己早就找到了再次下手的机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殷焕很确信,要是让老爷子知道自己挪用了那五十万两的话,以老爷子的狠心,肯定会把这件事当作由头,把自己赶走。
想到这里,殷焕恨得牙痒痒,磨着牙道:“都是这老不死的错!”
这老不死的坐拥这么大的一片家业,明明这般豪富,对待他这个嗣子却这么抠抠搜搜的。若非自己实在弄不到钱,也不会想到去挪用海贸的那笔银子。
殷焕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目光落在了佘氏的脸上:“你的嫁妆呢?”
嫁妆?佘氏的眼角急速地跳了两下,声音低了下去:“我哪儿来的嫁妆……”
当年她嫁给殷焕的时候,殷焕还没过继呢,她也只是小门小户出来,嫁妆加起来也就五百两,也就这十来年才稍微攒了些家当。
可就算她都拿出来,那也不够五万两的一个零头的。
殷焕急促地又在原地转了一圈,狠狠地一咬牙,道:“那就先把手头上的庄子和那些良田先给卖了。”
那还是当年他们刚刚过继来时,老爷子给的见面礼。
佘氏心如刀割,觉得一阵窒息。那些可都是最好的良田啊,别人就是想买,那也买不到。
“快!”殷焕对着她伸出了手,“快把地契拿来!”
哪怕佘氏再不甘愿,也只能拿着钥匙去开了她收藏地契的匣子,而殷焕揣上这些地契就匆匆出了门。
殷焕本打算出京的,想远远地找个中人把这庄子和良田卖的,却不想城门守卫森严,除了原本的守兵外,金吾卫又添了一倍的人手,严格盘查进城的人。
也就是说,今天殷焕只是想出城,不难,但是等他回京时,就会被金吾卫严查。
殷焕便找人打听了一番,方知因为幽州匪乱,愈来愈多的流民陆续从幽州逃到了京城。流民的存在难免会造成一些隐患,为了京畿的安全,皇帝干脆下令金吾卫严守城门,防止流民再进城。
可就算是有金吾卫在京城的四道城门口严防死守,也难以阻止那些流民在京城附近流连徘徊……
看着城外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殷焕怕了,终究没出城,咬牙又下令车夫往城东去了。
之前殷焕没注意,现在一留心,才发现近来京城的街上多了不少沿途乞讨的乞丐,有人坐在街边摆着空碗乞食,有人自卖其身,有人可怜兮兮地缠着路人不放,甚至还看到有乞丐夺了路人的包袱就跑的……
短短数日,京城越来越乱,往日繁华的京城一下子变得萧索了不少。
又过了两天,京城里陆续有一些人家在城门附近摆摊施起了粥。
连小郡主也兴冲冲地跑来了殷家:“燕燕,皇觉寺的大和尚打算为京郊那些流民施米施药,我想去捐些银子,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这是好事。萧燕飞二话不说地应了:“好啊!”
“那我们现在就去。”宁舒行事一向风风火火,见萧燕飞答应了,就赶紧拉着她上了马车,往皇觉寺那边赶。
马车一路疾驰,外面的街道上比平时安静了不少,少了那些沿途吆喝叫卖的小贩,多了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
宁舒已经被怡亲王妃关在王府好几天了,憋得她简直快长毛了,今日好不容易可以出来放放风,她一张小嘴好似麻雀似的没停过:“燕燕,我告诉你,我本来计划好了的,打算把银子捐给永福寺的。”
“皇觉寺那些大和尚装模作样的,说话办事不如永福寺的和尚实在。”
“可我母妃不许!”
“母妃说,那些流民虽然可怜,但更危险,让我时刻记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哎,皇觉寺就皇觉寺吧。”宁舒无奈地叹了口气。
“乖。”萧燕飞抬手揉了揉小郡主毛茸茸的发顶,就像摸小萧烨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忍不住笑了笑,“我只去过一次皇觉寺,还没好好逛过,待会儿你带我逛逛?”
怡亲王妃说得没错,流民之可怕,之危险,深深地刻在了原主的记忆中,萧燕飞也会引以为戒。
宁舒精神一振,笑嘻嘻地说道:“你去过皇觉寺后寺的聚秀山吗?”
“那是一座假山,是从前建寺时,请江南的工匠堆的,堆叠手法十分考究,是皇觉寺一绝。在假山上可以俯视整座皇觉寺乃至整条街的风光,从前我和鸾飞她们……常去。”
说到萧鸾飞,宁舒的表情有些郁郁,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突然话锋一转:“燕燕,你近来见过鸾飞吗?”
没有。萧燕飞摇了摇头,浅笑盈盈。
自从那日萧鸾飞从殷家匆匆离开后,就再也没来过,萧燕飞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宁舒噘了噘嘴,瓮声瓮气道:“前两日,她和柳朝云一起牵头,号召京城的一些贵女捐钱,听说她们是打算在城中设摊施粥……”
她一双小手绞着帕子,有些气闷,又更有些委屈,眼角发涩,“这件事本来是我跟皇后提的,却被皇后一言否决了。”
“这一转眼,柳朝云倒是大张旗鼓地给京中的贵女送起帖子,筹集起善款来!”
“还特意略过了我……我还是从我母妃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小郡主扁扁嘴,越说越委屈。
瞧宁舒气闷的样子,萧燕飞又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地安慰她:“别气别气,我们也不稀罕跟她们一块儿玩!”
就是!小郡主傲娇地昂起了下巴,她就是把银子捐给皇觉寺,也不给柳朝云。
萧燕飞眯着笑,心如明镜:柳朝云和萧鸾飞这样大张旗鼓地在京城筹集善款,应该是柳皇后默许的。
说不定就是小郡主这么一提,才让皇后想到有这样一个绝妙的机会。
为臭名昭著的柳家挣些盛名。
第58章
宁舒娇滴滴地哼了一声。
她会生气,倒也不是为了名。
她一开始也根本完全没有想过名,只是有了这个想法,就跟母妃提了一嘴,母妃说,这事太过出风头,还是得禀明了皇后才行。
结果,她兴致勃勃地一禀,就被皇后一桶冷水浇得透心凉。
宁舒抱着萧燕飞的胳膊,娇滴滴地又抱怨了起来:“燕燕,我跟你说,皇后她还把我训了一顿,说我不要一时风一时雨的,成天就想着出风头。”
“说流民的安置、赈灾的事宜自有皇上和朝臣们去思虑,我在那里瞎掺和什么。”
“还说我有这个心思,还不如乖乖在家里多做做女红,抄抄《女训》,省得我母妃为我操心。”
柳皇后当时态度十分严厉,一通训斥,把宁舒都说懵了,也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莽撞。
结果回来没几天,就听母妃说起了柳朝云往京城各府发帖子筹集善款,救助流民。
宁舒的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粗话,简直炸毛了。
“是皇后太不地道了!”萧燕飞顺毛儿捋。
宁舒黏黏糊糊地在萧燕飞的肩头蹭了蹭,又蹭了蹭,嘀咕道:“燕燕,还是你和悦悦好。”
“我以后就跟你们玩。”
她美滋滋地掏出她的小荷包,给萧燕飞看,“你看,悦悦给了我三百两银票,这都是她用月例银子存的,可惜她不能来。”
宁舒本来是想叫上顾悦一起的,可是顾悦说,卫国公叮嘱她这几天少出门。
顾悦说得委婉,但宁舒约莫也能猜到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卫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地位太过特殊,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不合适招摇。
“下回我们去国公府找她玩。”萧燕飞哄着小郡主道。
宁舒的眼珠子突然亮了,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可以去国公府的演武场跑马!”
“国公府的演武场可大了,跑起马来特别痛快!”
说话间,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外头传来了车夫老李头的声音:“郡主,皇觉寺到了。”
皇觉寺的位置极好,闹中取静,一整条街上都种着郁郁葱葱的菩提树,有种静若千古的庄严与肃穆。
小郡主的马车十分华丽,这辆马车的到来引来周遭一道道灼灼的目光,却无人敢围过来。
萧燕飞往大门的两边多看了几眼。
皇觉寺那明黄色的围墙附近,聚集了不少人,或坐或躺或倚靠墙边,全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知秋道:“皇觉寺一日施粥两次,他们应当是在等皇觉寺施粥。”
“是啊。”宁舒亲昵地挽着萧燕飞的胳膊往寺内走,“皇觉寺、永福寺、白云寺这些寺庙最近天天在施粥,所以我才琢磨着不如把银子捐给寺庙吧,就不用我自己操持了。”
“反正我也不是为了名,不需要‘大张旗鼓’的。”
“张嘴。”听宁舒话中又染上了几分恼意,萧燕飞顺手喂她吃了枚糖,又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枚。
宁舒含着糖,感觉口中清清凉凉的,憋在心头的那股子心火霎那间烟消云散。
咦?
这味道可真别致。
酸酸的,甜甜的,凉凉的。
抿一下嘴,一股凉意就直冲天灵盖,口腔中都是凉飕飕的清甜味。
“我做的薄荷糖!”萧燕飞自得地炫耀道,“好吃吗?”
薄荷糖最适合夏天吃了。
“好吃!”宁舒又抿了抿唇,双眸都被那股薄荷的凉味刺激得眯了起来。
简直太爽了!
“这包都给你。”萧燕飞大方地把一整个荷包的薄荷糖都塞给了宁舒。
“燕燕,你真好!”宁舒乐了,满足地把那个荷包揣在了自己的袖袋里。
皇觉寺内,一墙之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静谧而安宁。
宁舒是皇觉寺的熟客,她一来,就有一个六七岁的小沙弥迎了上来,笑呵呵地喊着:“郡主。”
宁舒瞧周边有些百姓进出,就顺口问道:“今天是觉明大师开坛讲经吗?”
皇觉寺是皇家寺庙,寺内的香客大都是官员的亲眷,平日里普通百姓是不可以入内的,也唯有初一、十五以及住持等几位高僧开坛讲经的日子,才会允许百姓入寺听经,以宣扬佛法。
“是啊。今天住持在大殿讲经呢,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小沙弥笑着施了一个佛礼,“郡主,这位女施主,请这边走。”
小沙弥领着两人一路往东而行。
小沙弥的时间算得很准,领着她们穿过一片金镶玉竹竹林抵达大殿时,讲经仪式恰好结束。
那些刚听完经的香客三三两两地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有人赞住持大师佛法高深,有人说皇觉寺的大师们都是慈悲心肠,好心救助流民,也有人感慨说:“哎,光凭皇觉寺、永福寺几家寺庙,还是杯水车薪啊。”
萧燕飞闻声望去,就见四五个学子走在形貌各异的香客们,那股子文绉绉的气质显得鹤立鸡群。
青衣学子表情肃然地附和道:“不错,还是要由官府设法安置这些流民才对。”
“唯有让那些流民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才不至于从民沦为匪。”走在最后的褐衣学子语重心长地说着。
学子们各抒己见,宁舒掏掏耳朵,不屑地对着萧燕飞附耳嘀咕道:“说的都是些空话……这谁不知道啊。”
问题就在于具体的措施该如何落实,要安置这些流民,要房屋,要食物,还得让他们有谋生的手段,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而且流民还在越来越多,安置完这些,后面的那些又该怎么办?
萧燕飞柳眉一挑,问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多学子?”
小沙弥就笑着解释道:“这些学子是听说了敝寺的碑林,特意来此拓印的。”
“敝寺的碑林很有名的!”
皇觉寺的碑林中有不少前朝以及本朝的书法名家在石碑上留下墨宝,经常有读书人来此朝圣。
说话间,大殿里的住持觉明大师也看到了宁舒,笑着迎了上来:“郡主好些日子没来了,今日可要和老衲手谈一局。”
“不要不要。”宁舒摆了摆手,又转头对着萧燕飞悄声说,“他就是个棋痴。”
“觉明大师,我们今天是来给你送银子的,我们俩还有顾家姑娘一起凑了些银子给你。”
宁舒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把她和萧燕飞、顾悦一起凑的两千两银票全都给了觉明大师。
她十分豪爽地笑了笑,“这些银子你就用来给流民施粥吧。”
“郡主真是仁心。”觉明大师一手持佛珠,一手对着宁舒和萧燕飞施了个佛礼,又对小沙弥说,“记得记下郡主、这位女施主还有顾家姑娘的名字,给她们在寺内各点一盏长明灯。”
宁舒拉了拉萧燕飞的袖子,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瞧瞧,她说得没错吧,这大和尚够装模作样吧?
萧燕飞努力地绷着脸,差点没笑出来。
觉明大师自然也看到了两个小姑娘之间的眉眼官司,只当没看到,神情慈和地又道:“郡主,最近还急缺药材,不知是否能用这笔善款购买些药材?”
“大师,”萧燕飞心中一动,问道,“外头的流民都是生了什么病?”
萧燕飞想着刚刚在外头看到的那些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很多人几乎都皮包骨头了。
这些人营养不良,免疫力容易下降,眼看着马上就六月了,天气越来越热了,这些人怕是最容易患病,像中暑、细菌性胃肠炎甚至是疟疾等等,尤其疟疾不仅会传染,而且致死率极高。
觉明大师蹙着花白的眉头,正色道:“这几日,寺外好几个妇人、老人、孩子在烈日下晕倒,多是中暑,幸而寺内有僧人略懂些医……”
“住持……住持!”不远处,一个年轻的青衣僧人边喊着,边快步朝这边跑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也顾不上行礼,附耳对着觉明大师说了两句。
觉明大师脸色一变,把原本说了一半的话也忘了。
他又对着宁舒行了一礼,歉然道:“郡主,有贵人莅临敝寺,老衲要怠慢郡主和这位女施主了。”
贵人?小郡主嘟着嘴,也不见外地对着觉明大师嘀咕道:“多贵?还能有本郡主贵?”
她与觉明大师是老熟人了,她父王怡亲王时常会来皇觉寺找觉明大师下棋,小时候,她也常常跟着一起来,可以说,觉明大师是看着她长大的。
也因此,觉明大师只迟疑了一瞬,就低声告诉她了:“是皇后娘娘。”
他匆匆施了礼,赶紧随那青衣僧人离开了,往皇觉寺的大门方向走去。
皇后?!宁舒小脸一僵,压低声音,悄悄地对萧燕飞抱怨道:“真倒霉。”
她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走到哪儿都躲不开姓柳的。
“确实。”萧燕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挺倒霉的。
一想到上回被皇后斥责的事,宁舒就觉得晦气,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皇后没事不在宫里待着,烦不烦?”
“这下,走不了了。”
不管皇后是不是微服私访,皇后一来,这皇觉寺肯定得封寺,至少也得等皇后走了,才会再开寺门。
“走!”宁舒一把拉起了萧燕飞的手,匆匆往大殿外走,“我们到别处去。”
她可不想去跟皇后见礼,何必没事找骂呢,皇后护短得很,总是不管不顾地偏帮柳朝云。
走出大殿,就看到外面的那些香客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正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萧燕飞的目光穿过前方的金镶玉竹林,往大门的方向望了望。
果然——
皇觉寺的三道朱红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严丝合缝。
一个个高大威武、身穿宝蓝色曳撒的銮仪卫挎着长刀,或是守在大门附近,或是在寺中各处巡查,又或是吆喝着开始清道,从寺庙大门到大殿的这一路,十步一岗地站成了两排。
寺内的香客们没有被驱散,甚至于,还有更多的香客从寺内的各个角落闻声而来。
他们的脸上非但没有因为被封在寺内而生出恼意,甚至还觉得自己运气好。
一个四十来岁、圆盘脸的丰腴妇人激动地说道:“母亲,我刚刚进寺时,恰好看到了皇后娘娘,听说娘娘今天是为了替灾民祈福来的,娘娘真是心善,而且还是一个美人!”
“这位大姐,你的运气可真好,亲眼得见皇后的尊容!”旁边有人艳羡地看着那丰腴妇人。
被那丰腴妇人称为母亲的干瘦老妇却是一脸的从容,轻嗤了一声,掸了掸袖子道:“没见识!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先皇后?!”
“那才是一个绝色美人呢,灼灼似骄阳。”
老妇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面露怀念之色,“当时老国公爷进京献俘,先皇后就骑马跟在老国公爷身边,一身大红骑装,美得举世无双,真是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还记得,周围好些人都给先皇后抛了花呢,连状元游街都不如那会儿热闹。”
不知不觉中,附近的一道道目光都朝那老妇望了过去,全都安静了下来,听着老妇追忆往昔。
宁舒也听得入神,感慨道:“我母妃也说先皇后长得可好看了。”
“才不是柳皇后那种娇娇柔柔,走路都要人扶的模样呢!”
宁舒皱了皱鼻头,小声地与萧燕飞咬耳朵。
“皇后娘娘来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低呼了一声,那些香客的目光又转而朝大门方向望去。
今日天气正好,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
头戴九龙四凤冠的柳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地朝大殿方向走来,华丽的凤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一眼便注意到了柳皇后。
萧燕飞远远地就看到柳皇后身后有好几道熟悉的身影,大皇子唐越泽、宝安县主都在其中,更多的是萧燕飞根本就不认识的生面孔。
“燕燕,是明芮姐姐。”宁舒悄悄拉了拉萧燕飞的袖口,另一手指了指就走在宝安县主右手边的少妇。
那是一个最多不超过十八岁的女子,身姿高挑,穿着一件老气的辰砂色暗八仙褙子,玄色的马面裙,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着,连走路的步子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不多不少,乍一看就像是个假人一样。
她看着很安静,端庄优雅,可身上没什么生气。
宁舒望着明芮,神情间露出几分悲伤,轻声道:“她原来不是这样的……”
她轻叹了一口气,悄悄告诉萧燕飞:“明芮姐姐本来有未婚夫的,是三年前的武状元韩景煜,后来也战死在了兰山城,听说还被敌军五马分尸……”
宁舒的声音越来越低,话尾消失在风拂枝叶的声响中。
柳皇后经过之处,周围的那些声音全都消失,一片寂然。
香客们灼灼的目光追随着皇后的身影,直到这一行人随着觉明大师一起迈入大殿中。
皇觉寺的僧人们已经在大殿内摆好了一个个蒲团。
走在最前面的柳皇后第一个跪在了蒲团上,紧接着,跟在她身后的大皇子、宝安县主等人也都纷纷地跪了下去。
柳皇后双手合十,仰望着前方高大的释迦牟尼金漆佛像,一脸虔诚地徐徐道:
“佛祖在上,信女诚心祈求,望佛祖能保佑我大景国运昌隆,护佑我大景百姓平安和乐。”
“若能如愿以偿,信女愿给佛祖重塑金身!”
柳皇后对着佛像郑重地祈福之后,就从蒲团上起了身,走到了佛像前,在香炉中插了香。
后方随行的其他人也纷纷对着佛祖的金像行跪拜之礼,全都恭敬虔诚。
觉明大师慈悲地喊了句“阿弥陀佛”,朗声道:“娘娘慈悲心肠,老衲代大景百姓谢过娘娘,佛祖定会让娘娘如愿以偿的。”
这番言辞听得柳皇后颇为受用,红润优美的嘴唇勾了勾。
柳皇后问道:“大师,不知道寺里什么时候施粥?”
“本宫也去煮上一锅粥,也为灾民尽一份心。”
柳皇后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皇后不可能真去煮粥,约莫也就是拿着锅勺往铁锅里搅两下,那就算是她煮的了。
觉明大师露出感动不已的样子,又单手施了佛礼:“老衲代那些流民谢娘娘的恩典!敝寺会在半个时辰后开始施粥。”
说话间,觉明大师陪着柳皇后出了大殿。
柳皇后唇角噙着一抹端庄柔美的笑容,漫不经意地扫视了周围一圈,落在了不远处的柳朝云身上。
一袭丹红衣裙的柳朝云就站在三四丈外的一棵菩提树下,旁边还有七八个学子望着皇后的方向连连点头,神情激动亢奋。
柳皇后满意地微微颌首,向着柳朝云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正要收回目光,眼角瞟到了混在人群中的宁舒和萧燕飞。
两个小姑姑娘正头挨着头说悄悄话,笑得肩膀抖动不已。
真是两个疯丫头!柳皇后的眼底掠过一抹不喜,表情依然雍容高贵,目不斜视地随觉明大师继续往前走。
走到那棵最粗壮、最茂盛的菩提树下时,一声柔美的女音忽地自右前方响起:“皇后娘娘。”
这一声喊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那些学子也都循声望去。
柳朝云与萧鸾飞一起从人群中走出,在众人那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中走到了柳皇后的跟前,两人皆是优雅地微微拎了拎裙裾,就直接跪在了地面上,跪在了距离柳皇后不过四步远的地方。
一时间,柳皇后和跪在她跟前的这两个少女成了所有人目光的中心。
“呦!”宁舒眼睛一亮,再次攥住了萧燕飞的袖子,小声说,“这是闹得哪出?!”
“不是为名,就是为利呗!”萧燕飞也学着小郡主的样子小小声地说道。
两人相视了一眼,皆是了然一笑,目光熠熠生辉。
目光的尽头,柳朝云仰着秀美的小脸看着柳皇后,眉心那粒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鲜艳欲滴,衬着她的脸庞越发端庄。
柳朝云大义凛然地说道:“娘娘,臣女听闻京郊有数千流民聚集,这些流民不得已流落异乡,实在是可怜,臣女亦深有所触,这几日总共募集了九千两白银,愿献于朝廷,救助这些可怜的流民。”
“还请娘娘成全臣女的一片心意。”
柳朝云重重地对着柳皇后磕了下头,额头伏在地上。
她此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寺内的那些香客与学子们不由哗然,全都有所动容。
九千两白银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能有此魄力,心怀大义,也实在是难得,这笔银子可以救助很多灾民。
柳皇后自是能感觉到周遭那一道道满含赞赏的目光,勾唇笑了,和蔼地赞道:“大善。”
“柳姑娘此举实在是大善!”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有善心,又何愁流民难抚!”
柳皇后的话铿锵有力,清晰地传入周围众人的耳中。
那些香客与学子们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意动,不少人都连连点头,心头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一个学子激动地说道:“皇后娘娘所言不差,若是人人都为灾民尽点绵薄之力,哪怕是一碗米、一杯水,又何愁流民难抚!”
旁边的学子们也纷纷出言附和。
见状,柳皇后脸上的笑容更深,眼底却是微冷。
他们柳家也不过是不小心犯了一点点小小的过错,明明连皇上都没说什么,偏就这些学子们揪着不放,口诛笔伐个没完,说承恩公贻误军机,也得为幽州匪乱负责,更有人口口声声说什么要联名上书朝廷请皇帝治罪承恩公。
现在由她们柳家女起头,为了这些个卑贱的流民募集了足足九千两,这件事由在场的百姓和学子们亲眼见证,今日之后此事传扬出去,定能得到民间的不少赞颂,也多少可以弥补柳家这段日子的恶名。
世人都会说他们柳家大仁大义!
柳皇后微启红唇,还想说些鼓舞人心、褒奖柳家的话,却听跪在柳朝云身边的萧鸾飞冷不丁地开口道:“皇后娘娘,臣女这里有五万两,想全部捐赠给朝廷,用于赈灾抚恤。”
萧鸾飞的声音不轻不重,圆润悦耳的音色在这略有几分嘈杂的环境中尤其清晰,如山涧的清泉汩汩流淌着。
周围瞬间静了一静。
不止是柳皇后,连原本跪伏在地的柳朝云都忍不住抬起头,惊诧地看着萧鸾飞,她额头沾染了些许地上的尘土,显得狼狈不堪。
那双瞪大的眼睛似在说,萧鸾飞,你说什么?!
萧鸾飞从容不迫地说道:“皇后娘娘,臣女等出身勋贵,自幼锦衣玉食,享受朝廷的庇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理该为了朝廷分忧解愁。”
“臣女只望我大景百姓都可以平安和乐!”
她这番话是那么大义凛然,言辞凿凿,目光是那么明亮逼人。
周围的那些人全都被镇住了,目光如潮水般集中在了萧鸾飞的身上,只见萧鸾飞一身七八成新的月白素衣,身上连一点金银玉饰都没有,通身素净,只以竹簪挽发,与身边丹红衣衫、满头珠翠的柳朝云形成鲜明的对比。
虽然萧鸾飞没有说这五万两是哪里来的,但众人都忍不住想:必是这位姑娘变卖了锦衣玉簪,加上所有的积攒凑出来的吧。
忽然间,人群中暴起一声激越的喊叫声:“此乃大善!”
四个字犹如一声龙吟直冲云霄,出声的那名学子重重地抚掌,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抚掌,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此起彼伏。
柳皇后的脸都黑了,如同蒙了一层阴云。
人群中的萧燕飞咯咯地笑出了声。
皇后不惜拉下脸来,抢了宁舒的功劳给自己的侄女。
这功劳还没捂热呢,就被萧鸾飞给截胡了!
这下刺激了!
第59章
“这位姑娘的义举实在让人钦佩!”方才第一个称赞萧鸾飞的蓝衣学子从人群中走出,一派慷慨激昂。
其他学子与百姓们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赞道:“不错,小小女子心怀苍生,实在是难能可贵!”
“整整五万两白银,怕是京城那些高门大户也没此等魄力。”
“那些受益的流民定会记住这位姑娘的恩典。”
“……”
一道道亢奋的称颂声四起,掌声不绝于耳,气氛也随之越来越热烈。
在众人赞许的目光中,跪在地上的萧鸾飞腰杆挺得笔直,双手高举着那个装有五万两银票的小匣子。
她精致的下巴微扬,显得脖颈的线条尤其修长,看着是那么优雅,优雅中又透着几分超然。
柳皇后如石雕般僵立当场,目光沉沉地瞪着萧鸾飞,周围的各种称赞声听在她耳中,每一个字都似带着刺。
她费心为了侄女、为了柳家所安排了这一切,特意选了皇觉寺开坛讲经的日子莅临,创造了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就是为了给柳家造势。
只差一步,眼看着一切如她所料发展……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让这萧鸾飞给截了胡!
这个萧鸾飞实在是心计太过深沉!
柳皇后再也笑不出来,心中怒极,也恨极,瞳孔中阴霾重重,却是有苦难言。
“母后,”大皇子唐越泽往前走了一步,眉眼含笑地对柳皇后道,“萧大姑娘能有此善举,实在是朝廷之幸。”
唐越泽一脸欣慰地看着萧鸾飞,深情款款,心里一时感动于他的鸾儿这般真性情,一时又心疼她为了攒这五万两银子,竟然把自己的首饰都卖了。
柳皇后慢慢地转头看向儿子,感觉心口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喉头一片咸腥味。
唐越泽却是毫无所觉,反而笑容更深,郑重地对着柳皇后作揖道:“还请母后嘉赏萧大姑娘的义举!”
“大皇子殿下所言甚是!”
听唐越泽口称“母后”,便有学子猜出这位贵气无比的青年必是当朝大皇子,一个热切的声音高喊道。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如海浪般一浪还比一浪高,一派众望所归的架势。
“……”柳皇后耳朵嗡鸣作响,眼神阴沉得宛如疾风骤雨,既心痛又失望地看着儿子。
大皇子拿着刀在逼她,所有人都拿着刀在逼她,逼得她进退不能。
柳皇后周围的空气陡然紧绷,她身后的宫女内侍全都感觉到了她的怒意,连大气也不敢出。
“母后……”唐越泽又唤了一声。
这一刻,柳皇后恨不得立时甩袖而去,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让自己太过失态。
她徐徐地深吸一口气,徐徐道:“确实如此,萧大姑娘确该嘉赏!如此‘蕙质兰心’的姑娘实在是罕见!”
她让郑姑姑去接过了那个匣子,又道:“本宫就赐你一道‘蕙质兰心’的匾额!”
柳皇后的语速极缓,那声音仿佛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有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眼底的阴霾更浓重了。
本来,她都跟皇帝说好了,讨了一个县主给朝云,可现在这县主的尊荣怎么可能给萧鸾飞呢!
这道匾额就算是便宜她了!
萧鸾飞落落大方地一笑,迎上皇后阴沉的双眸:“谢皇后娘娘赏赐。”
她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还优雅地抚了抚衣袖,娉婷而立。
唐越泽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母后把他的婚事一压再压,每每他在母后跟前提起鸾儿,母后就会错开话题,若是这次能够趁势让母后答应下来……
“母后,”唐越泽又往前走了两步,直走到了萧鸾飞的身边,意气风发的年轻公子与芳华少女并肩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他再次作揖道,“萧大姑娘蕙质兰心,仁心仁义,儿臣心悦已久,非卿不娶,请母后为儿臣聘萧大姑娘为正妃!”
他的声音明朗而坚定,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萧鸾飞眼帘轻轻颤了颤,惊讶地朝唐越泽望去,眸子里波光盈盈,看得唐越泽心中一荡。
“你……”柳皇后双眸猛然瞪大,只觉插在她心口的那把刀子被儿子拔出,又狠狠地再刺了一刀。
她的左手扶住了一旁郑姑姑的手,长长的指甲死死地掐进了郑姑姑的手背,直掐得郑姑姑脸色发白。
良久良久,柳皇后才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唐越泽,僵声道:“皇儿,婚姻大事不可冲动。”
她目露警告之意,声音似是被砂砾磨过似的,嘶哑难当。
皇后递了台阶,然而,唐越泽不愿意顺着台阶下,更不愿退让,眼神没有丝毫的闪烁,语气坚定地又道:“母后,儿臣心意已决,还请母后为儿臣做主!”
“啪!”
不远处,那名蓝衣学子重重地抚掌,方正的脸庞上满是感动之色,“大皇子殿下与这位萧大姑娘实在是郎才女貌,真是一则佳话啊!”
“萧大姑娘性情如此高洁,也难怪得大皇子倾慕!”
“这实在是一段金玉良缘!”
“……”
对于那些百姓来说,能看到堂堂大皇子亲口向皇后请求赐婚,这实在是可遇而不求的事,一个个目露异彩,自然是希望柳皇后能亲口应下。
而他们作为亲眼见证这一切的人,也足以吹嘘大半辈子了。
柳皇后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头像是要炸开似的。
她右手抚额,婀娜的身形摇晃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
“母后!”唐越泽脸色一变,眼明手快地扶住了柳皇后虚软的身体,失声道,“母后,您怎么样?”
“娘娘。”宁王妃明芮就站在柳皇后的后方,距离她不过两步之远,也从后方扶了她一把。
柳皇后正在气头上,又不能冲儿子发火,重重地一振袖,甩开了明芮。
明芮猝不及防地被皇后推搡了一下,低呼地往后踉跄了一步,摔倒在地。
她的发钗在鬓发间摇晃不已,一只手的袖口略略地扬起,露出一段白皙的皓腕,只是那手腕上伤痕累累,布满了一道道淤青、烫伤、鞭痕,新旧伤痕交织在一起,甚是可怖。
柳皇后厌恶地蹙了蹙眉,冷冷地斜了明芮一眼。
明芮浑身剧烈地一颤,惶恐地移开了目光。
她赶紧把袖口拉下遮住了手腕,又改为跪地的姿势,惶惶不安地对着皇后伏拜道:“娘娘恕罪!请娘娘恕妾身失仪之罪!”
她的额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皇后。
觉明大师这会儿也缓过了劲来,清清嗓子,连忙打圆场道:“皇后娘娘许是中暑了,老衲的师叔空了大师擅歧黄,老衲这就命人去请他来给娘娘看看。”
“是,住持。”一个小沙弥惊慌地应命,拔腿就跑。
“劳烦大师了。”郑姑姑客气地谢过了住持,心里暗道:这位觉明大师果然是个通透的人,先发制人地说皇后这是中暑了,否则,万一有人瞎传什么大皇子气坏了皇后,那可就不好了。
觉明大师施了个佛礼,又道:“皇后娘娘,老衲已经备好了厢房,娘娘不如去厢房小憩,您意下如何?”
“劳烦大师带路了。”唐越泽代皇后应下了,一手仔细地扶着柳皇后的胳膊,俊逸的面庞上忧心忡忡。
“殿下这边请。”觉明大师伸手做请状。
众人就簇拥着皇后浩浩荡荡地往皇觉寺的西北方向走去。
柳皇后一走,跪在地上的明芮这才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抚平了衣裙。
她转头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平静的目光定在了人群中的萧燕飞身上,只看了一会儿,没久留,就随着皇后一行人离开了……
没一会儿,大殿前就变得空旷了不少。
刚才的事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那些围观的百姓、学子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渐渐地,周围的人群就一点点地散了开去。
有人涌去大殿上香,想去跪一跪适才皇后跪过的那个蒲团,好沾沾贵人的贵气;有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说着方才大皇子当众求亲的事;也有人钦佩地看着萧鸾飞,赞不绝口,“蕙质兰心”这四个字时不时地从他们口中飘出。
这些赞颂声听在柳朝云的耳朵里,嘲讽至极。
“姑娘。”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跪在地上的柳朝云搀扶了起来,满脸的心疼。
此刻的柳朝云通身上下狼狈极了,不仅是额头沾了地上的尘土,连衣裙都因为久跪又皱又脏,与她那之前的光鲜亮丽、意气风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鸾飞,”柳朝云怨毒的视线投诸在萧鸾飞脸上,一股恶气和怒火全都冲着萧鸾飞去了,“你可真是厉害!”
“我还真是低估你了!”
过去这几日,萧鸾飞帮着她去各府游说以筹集善款,筹来的银子也全都给了自己。柳朝云便以为萧鸾飞是在讨好自己、讨好柳家,安心收下了。
她见萧鸾飞今天素衣荆钗,原本还以为她乖觉,没想到她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候狠狠地踩了自己一脚!
萧鸾飞,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柳朝云咬着一口银牙,真恨不得手撕了她。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萧鸾飞从容地抚了抚衣裙,又抬手撩了撩发丝,云淡风轻地嫣然一笑:“柳姑娘过奖了,我哪似柳姑娘这般好命,有人把姑娘捧在手心呵护,事事为姑娘考虑周全。”
说着,萧鸾飞的目光从柳朝云身上移开,转而望向了不远处与宁舒言笑晏晏的萧燕飞,原本无波无澜的眼神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不像萧燕飞那般会投胎,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都有殷氏这生母护着,有殷家的那一片家业作为后盾。
她不同,她能靠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就算她今天得罪了皇后,得罪了柳家,那又如何呢?!
现在这当口,幽州危急,流民纷至而来,正是民心动荡的时候,皇后绝对不敢动她,而皇帝没几年能活了,他既要安稳民心,也要为大皇子造势,那么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只要她能成为大皇子妃,这一时的失与得并不重要。
至于柳家,不足为惧……
萧鸾飞笃定地笑了,一派从容自在。
“萧大姑娘,”一个青衣小内侍疾步匆匆地从朝萧鸾飞这边跑了过来,看也没看柳朝云一眼,“大皇子殿下命奴婢来唤姑娘过去。”
“姑娘放心,娘娘无碍的。”小内侍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劳烦公公带路了。”萧鸾飞对着那小内侍浅浅一笑,随意地一振袖,含笑走了。
只留下了柳朝云一人呆立原地,风一吹,吹乱了她的鬓发和裙裾,也把周围那些私议声送入她耳中。
“她姓柳,是不是承恩公府的姑娘?”一个老妇目露轻蔑地指着柳朝云道,“表面上说是要为了灾民筹集善款,却穿得这般奢华,装模作样。”
“何不食肉糜!”一个读书人摇头晃脑道,“柳家的家风一贯如此,奢靡张扬。”
“哼,九千两?说不定只是柳家的一顿饭,她还好意思拿出来。”
“……”
不少百姓与学子都对着柳朝云指指点点,柳朝云只觉如芒在背,越听越气,心火不断地往上窜。
忽然,她眼前一暗,一道阴影笼罩在她前方。
柳朝云一抬头,就看到宁舒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三步远的地方,下巴微抬地看着自己。
宁舒上下打量了柳朝云一番,咯咯一笑。
“活该。”
宁舒傲娇地丢下了这两个字。
也不等柳朝云反应,宁舒一把拉起萧燕飞步履轻盈地走了,心里乐颠颠的。
柳朝云心口本就憋着一股火,被宁舒这么一说,更是好像火上浇油般。
轰!
她的心火瞬间泛滥成了一片汪洋火海,狠狠地跺了跺脚,有些歇斯底里地喊道:
“宁、舒!”
早就走出了好几丈远的宁舒只当没听到,乐呵呵地拉着萧燕飞往东南方走去,一蹦一跳的。
宁舒两眼亮晶晶的。
她不该吐槽自己出门没看黄历的,这要是没出门,哪有现在这样的热闹看,足够她乐上好几天!
“燕燕,你说皇后是不是要气死了?”宁舒小声地说道,“怎么办怎么办?”
可是,她好开心啊。
“要不,你把薄荷糖给她消消火?”萧燕飞被小郡主这副翘着尾巴的小模样逗乐了。
“才不要!”宁舒小脸一歪,又往之前萧鸾飞离开的方向望了望,“鸾飞居然这么有钱,能一下子拿得出五万两白银!”
是啊,那可是足足五万两啊。
对于这些宗亲公侯之间,五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问题在于大部分人家一口气拿不出那么多现银。
“……”萧燕飞摸了摸下巴,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
据她所知,在殷氏离开侯府后,侯府的生活水准大降,各院各房的月例砍半不说,连一日三餐的份例都缩水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都快要变卖家产了。
就连太夫人也拿不出五万两给萧鸾飞搏那些个虚名。
“哈哈,”宁舒笑得开怀,愉快地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步履轻盈得简直快飘起来了,“谁让柳朝云非要抢我的东西,什么都要抢我的,这下踩到火了吧。也合该让柳朝云尝尝这滋味了。”
这些天来,宁舒憋闷得难受,偏又被她母妃拘在王府里出不来,直到今天看到柳家倒霉,她就痛快了,颇有几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振奋,眉目生辉。
宁舒挽着萧燕飞的胳膊往前走,“我带你去聚秀山逛逛,来了皇觉寺不逛逛皇觉寺三绝,那可就白来了!”
宁舒的兴致不错,带着萧燕飞先去逛了后寺的聚秀山,接着又去了皇觉寺第二绝的碑林。
碑林中,一道道高高低低的石碑密密麻麻地林立其中,黑压压的一片,乍一看有种坟场般的压抑。
两人走到碑林时,恰好看到一队巡逻的銮仪卫走过。
宁舒不由蹙了蹙眉,嘟囔道:“皇后还没走啊!”
只要皇后不走,这皇觉寺的几道大门就得封着,她们也就不能离开。
宁舒最讨厌被人拘着了,她已经被母妃拘在王府好些天了,难得出来一回,又要被皇后拘着!
宁舒噘了噘嘴,左右她对这些碑林其实没一点兴趣,就笑嘻嘻地说道:“燕燕,你先看碑,我去找大和尚打听一下,看皇后什么时候走,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大和尚胆子小得很,人多了,他就装糊涂,啥都不肯说了。”宁舒口中的大和尚指的正是住持觉明大师。
去吧去吧。萧燕飞挥挥手,示意小郡主赶紧去吧。
宁舒就拎着裙裾跑了,动若脱兔。
萧燕飞含笑目送宁舒远去,便一个人在碑林中闲逛了起来。
这些石碑都是历代书法大师的留的墨宝,自然是各有千秋,要么雄浑奇伟,要么清健俊逸,要么爽利挺秀……难分伯仲。
萧燕飞沿着一排排石碑,慢慢悠悠地往里走。
碑林中,还有七八个直裰纶巾的学子也在那里走动,有的在赏碑,有的在拓印,有的聚在一起侃侃而谈。
“那位萧大姑娘实在是高义,视金钱如粪土,整整五万两说捐就捐!”二十出头的蓝衣学子高声叹道,一脸的崇敬之情。
“的确大善。”另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灰衣学子摇晃着手里的折扇,用一种超然的语气点评道,“一个小女子有此胸襟实在不易。试想,若是幽州官员早能像萧大姑娘这般慷慨解囊,安置灾民,那些幽州灾民又何至于变成流民,甚至于沦落为匪类!”
“这些流匪也只是为求饱腹,但凡幽州百姓多拿出一些米粮来,他们又岂会杀人屠村!”
什么?萧燕飞不由停下了脚步,凝眸朝这几人望去。
所以,被杀被屠,还是百姓自己的错?!这种受害者有罪论真是够恶心的!
“不错。”灰衣学子又摇了摇折扇,口若悬河地继续道,“去岁北境兰山城也是如此,这明知不敌,明将军还死守城池,这才会触怒了北狄人,以至屠城,令满城百姓一同殉葬。”
“这谢家父子镇守北境几十载,可北境多年来依然战乱不断,可见其无能,死得不冤!”
“……”
旁边的几个学子也是纷纷摇头,颇为不屑。
“呵。”萧燕飞眼底渐冷,嗤笑出声。
他们还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学子们闻声齐齐地朝她看过来,瞧出了她眼中的轻蔑之意。
灰衣学子皱了皱眉,轻蔑地说道:“我们说的是关于黎民百姓的大事,你这小丫头不懂也就罢了,还嗤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见识,居然还敢在瞧不起他们!他们都是有功名的。
“笑你们蠢。”萧燕飞又是一笑。
她懒得理他们,直接要走,但学子们被她这句话气到了。
“等等,不许走!”那青衣学子不服气地抬手想拦,脸色发青,“姑娘,你怎么骂人?!”
她骂了吗?!萧燕飞在心里检讨了一番。
她说的都是实话啊。
迎上那几个学子愤愤的眼眸,萧燕飞似笑非笑道:“若没有那些‘无能’的将士们在战场上流血杀敌,又岂能有你们在这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几个学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俱是露出不快。
那灰衣学子“啪”的收起了折扇,冷冷道:“姑娘慎言!”
萧燕飞徐徐地环视着这些学子,眼角眉梢却透出几分凛冽。
她本来都要走了,是他们拦着她,不让她走的!
“一个个只会在这里指手划脚,纸上谈兵……说别人无能,可你们又有什么?”
“三寸不烂之舌吗?”
“你们可要带着三寸不烂之舌去幽州,说服那伙流匪退兵,还地方安宁,还百姓安乐,让天下人看看你们的义举?”
这些学子们脸色又是一变,其中一人忍不住梗着脖子反驳道:“前方战场又不是我们想去就能去的!”
“为什么不能去?”萧燕飞含笑道,“朝廷年年都发征兵令,你们怎么就不能入伍、不能为国效力呢?”
学子们哑然无声。
的确,朝廷年年都发征兵令,只不过,他们有功名在身,是可以免除兵役、徭役的。
“怎么?不敢?”萧燕飞在笑,笑容温和如春风,眸光却是又清又冷,锐利得似乎能看透他们的内心。
“不敢就承认啊!”
她的眼神似在说,她知道,他们不敢。
其中几个学子已经被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
他们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有朝一日站在庙堂之高,当然不会去入行伍,这不是自贬其身吗?!
那青衣学子愤愤地拂袖:“妇人之见,不知所谓。”
“几位兄台,为妇人与小人难养也,我们走!”
其他几个学子也都甩袖走人,一副不屑与妇人论长短的样子。
走在最后的蓝衣学子忍不住轻嘲了一句:“几位兄台,咱们莫要为了个小女子坏了心情,依小弟之见,这姑娘不过是看不得萧大姑娘出风头,心生嫉妒罢了。”
“小小女子,不求上进,却只会争那些花团锦绣的东西!”
他的语气中透着几分轻蔑,更有一股子郁郁不得志的怨气。
“争?”
一个似嘲非嘲的女音突地响起,仿佛在这碑林中陡然吹起了一股阴冷的寒风。
一道高挑挺拔的倩影不紧不慢地自一块一人高的石碑后走出。
那是一个身穿辰砂色褙子的年轻少妇,梳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妆容素淡,打扮十分老气,但面容秀美,目光明亮如火。
明芮?萧燕飞眨了眨眼,她何时在那里的?
明芮徐徐地扫视着这些学子,言辞犀利地说道:“科举取士,万中择一。要是不争,你们还不如回家种田。”
“不对,就算种田,那还得争个种子、争片良田,不然空手种什么?!”
“不如躺平饿死好了。”
她轻蔑一笑,冷冰冰的声音似是寒冬那凛冽刺骨的寒风朝这些学子们迎面拂来,刮得他们面皮生疼。
他们的脸色更差了,既有被说穿了心思的窘迫,也有被戳中要害的无力,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
明芮的那些话是说给这些学子听的,可目光却没看他们,似乎这些人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幽深的眸光一直深深地望着萧燕飞。
萧燕也在看着明芮。
几步外,这个身姿高挑、眼神明亮如骄阳的年轻女子与方才跟在柳皇后身后那个毫无生气,仿佛假人般的宁王妃完全不一样。
和传闻里那个不敢哭、不敢笑的宁王妃不一样。
和祝嬷嬷口中那个被她彻底驯服的宁王妃不一样。
对方的目光清明,身形笔挺,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飒爽的英气。
眼前这个女子有着无比坚强的灵魂,有着坚定的信念,不会被苦难与挫折轻易压倒。
萧燕飞不由抿唇一笑,露出颊畔浅浅的梨涡,心口仿佛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激荡不已。
所有人都被明芮给骗了!
第60章
萧燕飞和明芮彼此对视着,彼此审视着,探究着。
至于那些个学子则骂骂咧咧地走了,嘴里说着“别与妇人一般见识”、“妇人只会胡搅蛮缠”云云的陈腔滥调,灰溜溜地离开了碑林。
碑林中渐渐沉寂了下来,只有她们两人面面相对。
“宁王妃?”萧燕飞笑吟吟地唤了一声。
“我叫明芮。”明芮纠正道,“先父昭武将军明赫,我夫名为韩景煜。”
“我是明家女,是韩景煜的未亡人。”
明芮身姿笔挺,语气中傲气森森,犹如那傲雪凌霜的寒梅,不畏风霜,丰姿俊妍。
宁王名唤唐豫,明芮并没有把宁王当作夫婿,却嫁给了宁王。
明芮满面悲愤地惨然一笑,接着道:“去岁,北境兰山城被北狄大军所围,先父率满城将士驻守兰山城足足一月。后来承恩公柳汌擅自开城门突袭敌军,反而不敌,柳汌率几千残兵弃城而逃,只留先父以区区五千兵马誓死守城。”
“面对几万敌军,先父既没等到援军,也没等到粮草,又苦撑了半月,兰山城终究被攻破。”
“城破之时,先父被敌军砍下头颅,挂于城墙之上;我兄明述死在敌军铁蹄之下,尸首难寻;我夫韩景煜被五马分尸,死无全尸……”
“全军将士力竭而死,满城百姓被屠!”
明芮的嗓音中透着暗哑,胸口隐痛,眼前又浮现父兄如山峦般高大的身影。
有时候,她时常后悔,后悔当时她为什么要离开兰山城来京城,她宁可与他们死在一起!
话语间,又是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了明芮宽大的衣袖,露出她布满伤痕的手腕,其中一道血红色的割伤延伸至袖子深处,触目惊心。
她抚了下左袖子,碰到左臂刚愈合的伤口时,轻轻地皱了一下眉。
微风吹得树冠摇曳不已,四周一时寂然,静得有些压抑,空气中似有股子肃杀之气。
明芮又是一笑,目光遥遥地望着北方,似乎穿透了数千里的距离,落在了那遥远的北境,双眸一点点地变得深邃。
“明家从前五十几口人,如今只余我一人了。”
“萧二姑娘以为,我是当为父为夫,守孝守贞,还是……”说到这里,明芮唇畔的浅笑消失了,收回了遥望的视线,又转而看向了萧燕飞。
“还是应当为了兰山城满城百姓和将士……复仇。”
缕缕阳光穿过上方那浓密的树冠在明芮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让女子白皙的脸庞上透着几分阴冷。
微风习习,忽闪忽闪的光影摇曳在她脸上,深黑如墨的瞳仁里迸射出凌厉的锋芒。
她的信念如磐石般坚定,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
看着眼前眸光烈烈的女子,萧燕飞一时移不开眼。
宁舒曾说过,明芮是在热孝时,被她继母强行嫁给了宁王,成了宁王的第四任王妃。
但现在看来,以明芮的心志,她若是不愿,怕是无人能强迫她。
这么说来,她是顺势而为?
萧燕飞在心里咀嚼着明芮刚说明家只余她一人这句话,嘴上立刻改了称呼:“明大姑娘。”
明芮莞尔一笑,朝萧燕飞又走近了两步,抬手往小姑娘水嫩的脸颊上轻轻地掐了一把:“乖。”
萧燕飞被她掐了个猝不及防,略有几分懵。
明芮深深地注视着萧燕飞。
她如今像断了翅的鸟儿,不得自由,身边总有人跟着,就算拿到了东西,也交不出去。
她没有机会见到卫国公府的人,而其他人,她不知能不能信,根本不敢去赌。
她也没有豪赌的资本。
直到那天……
明芮忽然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是那天宁王从四方茶楼回来时,带着嘲讽说给她听的。
宁王还说:“简直胆大包天,什么‘君王死社稷’,这是让皇上与京城共存亡吗?!简直可笑!”
当时,明芮默默地听着。
她知道,他在打了她后,心情会好,总会喝上几杯酒,半醺半醉时,嘴巴便不严。
那次,她故意挨了一顿打,套到了一些话。
当她得知说这句话的是卫国公世子的未婚妻萧二姑娘时,心里就起了会一会的想法。
那之后,她把握住了每一次外出的机会,心想着见到萧二姑娘,总比见卫国公父子要容易。
一次又一次。
终于,让她在今天遇上了传说中的萧二姑娘。
耳边回响着方才萧燕飞对那些学子说的话,明芮的眼眸愈发锐利,一缕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在她的眼眸里,眸光如剑。
明芮的视线定定地锁在萧燕飞的小脸上,不急不缓地问道:“萧二姑娘,我可以信你吗?”
她的声音出奇得平静,没有一丝起伏。
萧燕飞但笑不语。
明芮依然看着她,萧燕飞不偏不倚地迎视对方几乎是带着几分压迫的目光,从容自若。
时间似是静止了片刻。
碑林中一片死寂,微风不定,树欲静而风不止。
静默了半晌后,明芮扬唇笑了。
她从左腕上解下了一个金镶玉的镯子,递给了萧燕飞:“劳烦姑娘将它转交给卫国公世子。”
“很重要。”
“告诉他,谢大元帅无罪!”
她咬字清晰地说道,眸中一片通红,似是染着血。
萧燕飞接过了那金镶玉的镯子,莫名地想到了西林寺藏经阁中突然滴在医书上的那一滴血,心口莫名地发紧。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明芮那伤痕累累的手腕上,微微蹙眉:“你的伤?”
“无碍。”明芮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一道道淤青、焦痕、鞭痕以及刀伤,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唇畔露出一抹轻嘲,“他已经打死了三位王妃,京城未出阁的姑娘人人畏之如虎,他可‘舍不得’打死我。”
萧燕飞听宁舒唠叨过宁王府的那些事,说宁王太妃与宁王素来好脸面。
宁王的“舍不得”不是真的舍不得明芮,是怕把人打死了,今后只能聘小门小户的女子,甚至庶女,宁王府在脸面上过不去。
所以宁王打明芮,暂时
丽嘉
是不会往死里打。
只是——
萧燕飞的目光落在明芮惨不忍睹的手腕上,这还只是她能看到,明芮的身上不知道还藏了多少伤。
这些伤光是看看,就知道有多痛了。
听说宁王死掉的三任王妃全都死状惨烈,第一任原配被他打得从二楼摔下,头破血流;第二任王妃满身伤痕地睡下后,就再也没醒过;第三任王妃则是自缢而亡,三任王妃死时都未超过二十岁。
想着,萧燕飞几乎要磨牙了,这宁王真不是个东西!
“明大姑娘……”萧燕飞想拿药给明芮,但又想到明芮身上的所有东西怕是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以至于她想递出这个镯子还要通过自己,就算自己给了药,她也不会要,更不能用。
明芮突然抬手压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萧燕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后方碑林外传来了宁舒清脆娇软的声音:“明芮姐姐。”
萧燕飞循声望去,宁舒不知何时回来了,就在四五丈外,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小郡主看着明芮的表情有些复杂,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怜惜。
明芮的表情在小郡主出现的那刻又有变成了之前那副呆板的样子,嘴角微微下垂,眼神暗淡无光,空洞洞的,似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木讷地对着宁舒点了点头,又对萧燕飞福了福,道:“谢谢。”
萧燕飞自然听懂了这声“谢谢”为的是什么,微微一笑,意思是,镯子她会转交给顾非池的。
明芮略略地停顿了一下,似是那种许久没有说话的那停滞感,语调干涩地说道:“……谢谢你刚才扶了我一把。”
“我、我走了。”
话落之后,明芮就走了,身姿笔挺如修竹。
阳光在她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衬得她纤细的身形格外孤独。
宁舒没有留明芮,直直地目送她渐渐走远,久久没有说话。
微风吹起小郡主的刘海以及鬓角的几缕青丝,发丝抚着她的嘴角与眼角,平添了几分哀伤。
“明芮姐姐太可怜。”宁舒攥着小拳头,低叹道,“谁不知道宁王是个什么东西,皇后还非逼着她,不让她和离。”
当怡亲王妃与宁舒说起这件事时,紧紧地搂着宁舒,告诉她,倘若将来她的仪宾敢对她动粗,让她千万不能忍着,一定要告诉自己与她父王,他们怡亲王府不怕皇后。
唐家女儿,堂堂郡主绝不受这等委屈!
说穿了,皇后敢这般有恃无恐地为宁王府做主,不就是吃准了明将军父子战死,明芮娘家无人吗?!
望着明芮高挑纤瘦的背影消失在前方拐角,萧燕飞问道:“宁王和皇后娘娘是什么关系?”
皇后还特意让祝嬷嬷去宁王府替宁王调教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总该有个原因吧?否则,堂堂皇后不至于那么闲管别人的家务事吧。
“宁王太妃姓柳。”宁舒想到了什么,皱了皱小巧的鼻头,“我母妃说,柳皇后年少时就是在宁王府与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皇上相识的,皇上那时候隔三差五地就去宁王府,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谁。”
“后来,京城都传,皇上在西林寺的菩提树下对先皇后一见钟情,没多久,先帝就把先皇后指给了皇上。”
宁舒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皇上大婚后,柳皇后迟迟未嫁,皇上一登基,就把当时已经双十年华的柳皇后迎进宫中册封为贵妃。”
宁舒的耳边不由响起了她母妃的谆谆叮咛声:“囡囡,男人的嘴说得越甜越美,就越不可信!”
宁舒忍俊不禁,笑得眼里闪现了点点泪光。
萧燕飞:“……”
她完全不知道小郡主到底是在乐什么。
须臾,宁舒总算止了笑,清清嗓子道:“我刚找大和尚打听过了,他说皇后凤体不适,已经让空了大师给她把过脉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明明周围没人,宁舒还是把声音压得低低,悄咪咪地说:“我看啊,肯定是被大皇子气的。大和尚还非要在我跟前顾左右而言它……”
“咕噜噜……”
一阵肠胃蠕动声打断了宁舒的话。
宁舒有些赧然地捂了捂肚子,噘嘴道:“我本来还想带你去绛云阁试试他们新出的几个点心的。罢了罢了,皇觉寺的斋饭也凑活。”
“走,我们用膳去!”
宁舒又挽起了萧燕飞的胳膊,像阵风似的拉着她去了位于寺庙西北方的厢房,令小沙弥给她们送了斋饭。
用了斋饭,又喝了消食的热茶,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才有一个胖乎乎的小沙弥笑呵呵地跑来禀道:“郡主,萧二姑娘,皇后娘娘要起驾了。”
宁舒笑容一敛,皇后起驾,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当不知道,也赖不过去,只得与萧燕飞一起怏怏地出了厢房。
柳皇后所在的厢房就在距离她们这间十几丈外的地方,厢房所在的院子外有銮仪卫守着,闲人勿进。
一盏茶功夫后,就见柳皇后一行人终于姗姗地从那处院落走了出来,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一众銮仪卫再次开始清道,免得香客们冲撞到了皇后与大皇子。
当柳皇后自萧燕飞与宁舒身边走过时,轻飘飘地朝两人瞥了一眼,瞟见垂首而立的萧燕飞正以指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左腕上的金镶玉镯子。
庶女就是庶女,仪态学得实在马虎。柳皇后讥诮地想着,目光正要移开,又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咦?
“萧二姑娘,你这镯子是哪儿来的?”柳皇后蹙了蹙秀美的弯月眉。
这累丝金镶玉镯子好像是明芮的?
萧燕飞福了福,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了下来,指尖在镯子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才将镯子捧在掌心,低下头乖顺地答道:“回皇后娘娘,方才臣女在碑林见宁王妃快摔倒了,就顺手扶了王妃一把,王妃赏给臣女的。”
“臣女可是该还给宁王妃?”
萧燕飞不太确定地抬眸看了柳皇后一眼。
真是个小家子气的庶女,顾明镜的侄子也就配娶这么个庶女!柳皇后心中暗暗喟叹,优雅地抚了抚衣袖上的刺绣镶边,淡淡道:“既然是宁王妃赏你的,那你就拿着吧。”
萧燕飞就笑盈盈地把那金镶玉的镯子又戴回了腕上,对着柳皇后再次福了福。
明芮低垂着头,唇角几不可见地扯了一下,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她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是在旁人眼皮底下的,少了个镯子必会被发现。而现在,这金镶玉的镯子就算是过了明路了。
这位萧二姑娘果然是个一点即通的聪明人。
自己没有找错人。
当柳皇后的目光朝明芮这边看来时,明芮早已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阿泽……”
柳皇后回头是想叫上大皇子,却发现他不在她身后了。
柳皇后刚想问郑姑姑,就看到了不远处站在一棵菩提树下的唐越泽,他正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递向了萧鸾飞。
萧鸾飞接过帕子,璀然一笑,双瞳秋水潋滟。
柳皇后的脸瞬间又沉了下去,一口气又梗在了喉头,对着郑姑姑道:“去跟大皇子说,该起驾回宫了。”
短短一句话,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熄灭的心火又滋地被点燃了,胸口一阵憋痛。
郑姑姑连忙领命,以最快的速度把大皇子给叫了回来。
皇觉寺的三道朱漆大门再次开启,銮仪卫从寺内一直延伸到寺外,把寺外等着施粥的那些流民全都驱赶开去。
寺内的众人对着凤驾齐齐地行礼,高呼着:“恭送皇后娘娘,大皇子殿下!”
喊声如雷霆万钧,响彻了整条街,气势惊人。
銮驾中的柳皇后恍若未闻,铁青着一张脸。
她今日是满心欢喜地出宫,不想,竟憋了一肚子火气回宫。
回宫后,柳皇后就把自己关在凤仪宫里,伏在美人榻上,“嘤嘤嘤”地抽泣不已。
内侍连忙去通禀了皇帝,没一会儿,皇帝就闻讯而来,瞧着美人伏榻垂泪,不禁心疼极了。
“莲儿!”
“皇上!”柳皇后自美人榻上站起,犹如乳燕归巢般飞扑到了皇帝的怀里,婀娜的身子柔弱无骨地依靠在皇帝的胸膛上,眼角凝了一滴泪珠,宛如珍珠莹润。
她咬了咬饱满的红唇,委屈地抱怨着:“皇上,那个萧鸾飞实在卑劣!像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得上我们的皇儿!”
“她的心计未免太过深沉,您今天是没看到啊,臣妾苦心为柳家营造的一切都被她抢走了。”
“皇上,这桩婚事,臣妾绝对不同意。”
柳皇后以手指抹去眼角的泪花,咬牙切齿道,在皇觉寺憋的那口火气,至今还没宣泄出去,忍不住跺了跺脚。
三十几岁的妇人梨花带雨,此刻竟然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见皇帝不说话,柳皇后急忙抬头去看皇帝,正想再说什么,却注意到皇帝的面色有些不太对,眉头轻蹙,现出眼角的一道道皱纹。
“皇上,您是不是又头痛了?”柳皇后一下子把身子直了起来,忧心道,“要不要臣妾给您揉揉?”
皇帝蹙眉揉了揉眼角。
他的头倒是不痛,梁铮献上的那种药很管用,每每吃上一片,头疾就会舒缓。
但皇帝这些日子来一直有些精力不济,往往看了一会儿奏折,就会感觉两眼模糊,看不清字,这会儿他的眼睛就又模糊了起来,而且眼角干涩。
像是现在,皇后离他明明很近,不过咫尺,可他看着皇后的脸,却似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
“皇上?!”柳皇后有些慌,花容失色地盯着皇帝,“臣妾扶您坐下。”
皇帝便是她此生最大的依靠,她的尊荣全都来自于皇帝,皇帝可不能有事。
柳皇后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帝到前方的罗汉床上坐下,双眸一直盯着他:“皇上,您觉得如何?”
皇帝坐下后,甩了甩头,很快,他的眼睛就又变得清晰起来。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笑道:“朕没事。”
许是因为近来夜里没睡好,眼睛疲乏了吧。
无量真人新奉上的丹药灵着呢,他服下后,一下子就容光焕发,龙马精神,打完一整套拳,还精神抖擞的,就像他二十出头时那般。
皇帝抬臂搂住了柳皇后,温和地含笑道:“朕打算在万寿节那日,立皇儿为太子。”
真的?!柳皇后眼睛一亮,之前的憋闷一扫而空。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这些年,皇帝顾及卫国公府,一直让她先忍忍,这一忍就忍了快二十年,儿子眼看着就要及冠。若非知道皇帝对儿子的心意与她一致,她怕是要惶惶不安了。但只要皇帝一天没有立储,她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
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的儿子就要坐上那至尊之位,而顾明镜就算是皇帝的元后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就连顾明镜腹中那个孽种也早就投胎转世去了吧。
她才是最后的赢家!
“问题是柳家……”一说到柳家,皇帝就忍不住蹙眉叹气,面露烦躁之色,“让你大哥领兵去幽州剿匪,朕给了兵马,给了粮草,又让许知恭作为副将助他领兵,幽州卫也在樊阳城待命,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可是你大哥到了幽州后,就窝在尚古城,迟迟不肯出兵……”
许知恭是扬州总兵,也是个将才,恰好月初进京述职,皇帝灵机一动,就让他作为柳汌的副将一起去了幽州剿匪,说是副将,也是存着让许知恭帮柳汌打军功的意思。
如今尚古城与樊阳城已经对那帮匪军形成两头夹击之势,只要柳汌肯配合幽州卫一起出兵,此战必胜。
皇帝越想越是不快,抬手又揉了揉眉心。
这些年,他一直有心抬举柳家,偏偏柳家就是扶不动,非但不能为皇后与大皇子增色,还要带累了他们母子,但凡柳家有顾家的一星半点……
皇帝那略有几分浑浊的瞳孔中掠过一抹阴鸷的光芒。
“怎么会呢?!”柳皇后不快地蹙眉,原本飞扬的心又沉下些许,有些恼,也有些怨,“臣妾在大哥出兵前,明明特意叮嘱过他的。”
当时,她都把话给柳汌说得明明白白了:皇帝给了他一万神枢营精锐,又有幽州卫协助作战,而那伙流匪最多也不过三千人,且不过乌合之众,柳汌此去幽州完全没有风险,皇帝这是在把军功往他手上送。
他只需要带这一万人马过去,再一并接管了幽州卫,然后命人去剿匪,只需偶尔在城墙上露个脸就行了。
柳汌不过是一道活的兵符,一个象征而已,领兵的事完全可以交给许知恭和幽州卫指挥使。
像这么简单的事,大哥他怎么就办不成呢?!
“你大哥这个人啊,实在是不堪大用,枉费了朕一次次地给他机会,想委以重任,可是他呢?”
“一次次地让朕失望……”
皇帝越说越气,急躁地从罗汉床上猛然站了起来。
他心口憋着一团气,本想四下走走,可才起身,就觉得眼前一黑,黑暗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来。
他浑浑噩噩地朝右前方的花几一角撞了过去,耳边传来了柳皇后略显尖利的喊声:
“皇上!”
那花几被皇帝撞得震了一下,一个雪白的梅瓶自上面摇晃着坠下,重重地砸在了皇帝的头上。
梅瓶瞬间四裂。
鲜血滴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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