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皇上?!”
柳皇后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赶紧蹲下去查看倒地的皇帝。
昏迷的皇帝两眼紧闭地歪在了地上,额头一角被梅瓶的碎瓷片割伤,留下一道半寸长短的血痕,一行鲜血顺着脸颊滑落。
“滴答。”
鲜血滴落在那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凌乱的碎瓷片散落了一地。
柳皇后脸色发白,尖声喊道:“来人!快宣太医!”
从皇觉寺一回来,柳皇后就屏退了所有的宫人,此刻这间偏殿里只有帝后两人。
很快,郑姑姑和几个宫人急匆匆地闻声而来,有宫女连忙跑出去传太医,两个内侍合力把昏迷不醒的皇帝从地上抬到了美人榻上。
凤仪宫内,一时骚动了起来,宫人们都因为这场意外有些不安。
“皇上,皇上……”柳皇后连连唤着皇帝,眼里又浮现了泪光,可美人榻上的皇帝一动不动,依然昏迷不醒。
郑姑姑在一旁安抚着柳皇后。
不一会儿,殿外响起了宫女气喘吁吁的声音:“曹太医,这边请。”
曹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来,诚惶诚恐地先给皇帝把了脉,又仔细地清理了他额角被碎瓷划破的伤口,用一根白布条包扎好伤口。
一团殷红的鲜血自白布后渗出,触目惊心。
“曹太医,皇上怎么样?”柳皇后忧心忡忡地问道。
曹太医半垂着头,恭敬地答道:“皇上没有大碍,待臣给皇上扎上两针,皇上就会醒来。”
皇帝早就丹毒入体,因此导致背部痈疽,且头疾一日日地加重,而这一次,丹毒开始影响皇帝的眼睛了。
这些病症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曹太医在心里无奈地叹气,该劝的,太医们全都劝了,可是皇帝不听,他们说多了,皇帝还会迁怒,觉得是太医无能。
丹毒入体者,因为毒热难忍,往往脾气变得喜怒无常。
曹太医现在也只能说皇帝无碍,定了定神后,又道:“臣这就给皇上施针。”
曹太医说是两针,就是两针。
第二根银针才刚刺下,皇帝就悠悠转醒,唇间逸出一声低低的□□。
“皇上,您觉得怎么样?您真是吓坏臣妾了!”柳皇后惶惶不安地看着皇帝,连声音都带着些微的哽咽,就担心皇帝真有个万一。
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神犹有几分恍惚,目光落在了柳皇后的脸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的额头被梅瓶砸得生疼,整颗头颅都在一阵阵的抽痛,眼前变得更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柳皇后的脸,只隐约看到一双秋水般的乌眸。
这双眼睛满含依赖与无助。
美人榻上的皇帝心口一荡,心底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仿佛又回到了往昔两人年少之时。
二十几年前的那日,他在宁王府第一次见到她。
她的蝴蝶纸鸢飞到了高高的树梢上,她一脸的无助,双目含泪,当她楚楚可怜地朝他看过来时,皇帝就心动了,一眼万年。
可是那个时候,他为了大业,不得不娶了顾明镜。
就算这样,莲儿也在等他。
从十五岁等到了双十年华,苦苦等着他一人。
莲儿才是他最爱的女人,她的眼里与心里只有他一人,与那个傲慢跋扈、无君无夫的顾明镜完全不同!
“莲儿,放心。”皇帝抬起右手抓住了柳皇后的红酥手,一如二十几年前那般,心中一片柔软,“约莫是刚刚一时气急,起得急了,所以有些头晕。小事。”
他的声音还有几分虚弱,但瞧着确实无碍,周围的宫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气。
皇帝摆了摆手,曹太医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皇帝略显浑浊的眼睛,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与那些宫人一起退了出去。
柳皇后紧紧地抓着皇帝的手,目光盈盈,心疼地说道:“皇上,您千万别为了臣妾那不争气的大哥气坏了龙体。”
“您若是不高兴,大不了就下一道圣旨去幽州,斥他一顿便是。”
“这天大的事都抵不上您的龙体。”
柳皇后看着皇帝额头那圈被血染红的白布,心如刀割,眼角又滑下一行晶莹的泪水。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看在皇帝眼里,听在皇帝耳里,只觉分外的熨帖,心口淌过一股暖流。
在莲儿的心里,柳家这娘家再重要,也抵不上自己。
自己才是她的天,她的地。
而自己,总要为他们母子安排好一切的。
皇帝眯了眯眼,眼前的这张丽容还是模糊不清,心头凝重。
他温柔地抚着皇后柔嫩如少女的手,深深地叹道:“阿泽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朕得为他考虑。”
“只靠柳家,朕怕他将来坐不稳这个位置……”
“所以,卫国公府……”
听到卫国公府,柳皇后的眼睫一颤,白皙柔软的玉指在皇帝的手上摩挲了两下,与他十指交缠。
皇帝自然知道柳皇后对卫国公府一直有心结,柔声安慰道:“莲儿,卫国公府受太祖大恩,不会反,也不敢反。”
“阿泽的根基太浅……”
大皇子还太年轻,文武皆不足以震慑朝堂。
皇帝原本都想好了,要趁自己尚有余力,尽快为大皇子铺好路,先除谢家,再除了卫国公。
而柳家作为皇后的母家,是辅佐大皇子最好的人选,可偏偏柳家实在扶不起,根本接不起谢家余部和兵权。
自谢家覆灭后,北境军军心不稳,北狄人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又会来犯。
这个时候,自己绝对不能再动卫国公府了,否则,西北亦危矣!
既然不能动卫国公府,就得让卫国公府忠心于新君才行。
皇帝眉宇深锁,又道:“武安侯府的二姑娘如今赐婚给了顾非池,阿泽说,她们姐妹俩关系一向很好,亲密无间。”
“只要阿泽娶了那位萧家大姑娘,他与顾非池就是连襟了。”
柳皇后一听到萧鸾飞,脸色就沉了三分,饱满的红唇紧紧抿住。
皇帝知皇后心思,将她的手握在双掌之间,接着道:“武安侯府这些年虽然败落,但也是开国功勋,在军中也多少有点根基……”
“皇上,您是打算……”扶持武安侯府?
柳皇后猜到了皇帝的打算,皇帝也没避讳,点了点头,肯定她的猜测。
哎,柳家实在扶不起来的话,他也只能扶萧家了。
皇帝眼眸深邃,意味深长地说道:“莲儿,等卫国公府有了世孙,朕会安排好的。”
到时候,只要卫国公和顾非池父子一死,世孙就是卫国公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能顺理成章地接过兵权。
“这两姐妹感情好,想来都会乐见其成。”
皇帝说的这些,柳皇后也都明白。她更知道,皇帝这些年龙体每况愈下,如今是在为他们的皇儿铺路。
为了皇儿的大业,她也不能不识大体。
柳皇后终于点了头,低声道:“皇上,臣妾明白。”
她的语气依然有些勉强,透着藏不住的不甘。
皇帝哪里听不出她的心思,吃力地支肘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
“皇上。”柳皇后急忙扶了皇帝一把。
皇帝的脸色犹有几分苍白,将柳皇后揽在怀中,温柔地在她的发顶吻了一下,深情地说道:“莲儿,一切有朕在,朕是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朕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当年朕就答应过你的。”
“皇上,臣妾知道的!”柳皇后缱绻地依偎在皇帝的肩头,柔声道,“臣妾一直是信皇上的!”
对于她,他从来没有失信过。
他让她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让这天下女子都艳羡她,都要跪伏在她跟前。
“不过,萧家那个二姑娘……”皇帝揉了揉疲惫的眼角,定了定神,“莲儿,你还得费心好好调教,免得将来嫁进了卫国公府,心大。”
皇帝低哼一声,想起那日萧燕飞在四方茶楼那番大放厥词的妄语,便蹙了蹙眉。
“皇上您放心。”柳皇后自信满满地笑了,随手把玩着皇帝拇指上的玉扳指,“臣妾已经把祝嬷嬷派过去了,祝嬷嬷调教人的手段是一等一的,假以时日,那萧二姑娘定会规规矩矩的。”
皇帝本想问问皇后是何时将人送去萧家的,就听柳皇后笑着又道:“皇上,您看明芮经祝嬷嬷教了几个月,现在就乖顺多了。”
“三五天就臣妾这里请安,规矩得很。”
皇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哪里会留心明芮,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左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皇帝抬手抚了抚额角,额头至今还在一阵阵地抽痛着,眼前似乎更模糊了,仿佛蒙了好几层纱似的……
静默了片刻后,皇帝淡淡一笑:“萧二姑娘的小定礼快到了,你派人送份礼过去。”
柳皇后应下了,又把郑姑姑给叫了进来。
半个时辰后,郑姑姑就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宫。
先去了一趟武安侯府,不想跑了趟空,郑姑姑又火急火燎地转而去了城西葫芦胡同的殷家。
“姑娘,郑姑姑来了!”
当海棠匆匆来禀时,萧燕飞正在正院陪着殷老爷、殷太太说话,说起她在皇觉寺外看到的那些流民,说起皇后今天带着大皇子莅临皇觉寺,说起皇后有意抬举柳家,却被萧鸾飞截了胡……逗得二老忍俊不禁。
听说皇后派了人来,萧燕飞只能慢吞吞地起了身,跟二老说好“去去就回”,就带上祝嬷嬷一起往前头的正堂去了。
远远地,就看到正堂外站着两排着一式衣裳的宫人,身姿笔挺,而殷家的下人们似是被这些宫人的气势震慑,只敢站在院子口,一个个目光灼灼,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宫里来的人。
空气中有种既紧张又亢奋的气氛。
萧燕飞不紧不慢地迈入正堂,目光对上了坐在下首的郑姑姑。
郑姑姑悠闲自在地端着茶,吹了吹了茶汤上的浮叶。
郑姑姑自然也看到了萧燕飞,却没起身见礼,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斜了她一眼,堂而皇之地对祝嬷嬷招了招手:“祝嬷嬷,皇后娘娘有话问你。”
祝嬷嬷直觉地想去看萧燕飞,但硬生生地按捺住了,只略略地一个停滞,就若无其事地朝郑姑姑走去,唇角噙着一抹倨傲的笑容。
“祝嬷嬷,你出宫也好些日子了,这萧二姑娘可教好了?”郑姑姑单刀直入地问道。
对方的嗓门实在太大,萧燕飞难免听到了,眼角抽了抽。
她乖顺地在末端挑了个座位坐下,由着她们自己说去。
祝嬷嬷特意压低了声音,可郑姑姑却没有,声音尖利,萧燕飞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一点交谈声。
呀,还真是不避讳她呀。萧燕飞优雅地自茶几上端起了一个粉彩珐琅茶盅,也不急,自顾自地喝着茶。
等她喝了半盅茶,郑姑姑与祝嬷嬷总算是说完了。
郑姑姑起了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萧燕飞一番,一脸矜持地说道:“奴婢奉皇后娘娘口谕,来这里给姑娘添妆。”
话语间,正堂外的几个宫女捧着东西鱼贯地走了进来,有几卷料子、有碗碟器皿、有珊瑚盆栽,瞧着花团锦簇的。
萧燕飞乖巧地收下了,口称“谢皇后娘娘恩典”云云,礼仪标准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位就是宫里来的郑姑姑吧!”一个略显亢奋的女音这时自正堂外传来。
佘氏人未到,声先到,扭着腰身快步走了进来,鬓发间插的那支步摇随着她的步履摇来晃去。
她对郑姑姑笑得十分殷切,近乎谄媚地问道:“郑姑姑可要留在舍下用顿便饭?”
“我还要回宫复命,就不留了。”郑姑姑神情冷淡地扫了佘氏一眼,根本不屑与个商户家的媳妇周旋。
“那我送送姑姑吧。”佘氏却完全不在意郑姑姑的冷淡,恭恭敬敬地把人送了出去,殷勤极了。
一行人走出正堂外,还能听到佘氏讨好的声音,说着“郑姑姑辛苦了”、“皇后娘娘真是有心”、“受宠若惊”云云的话。
郑姑姑这行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很快,正堂里就变得空荡荡的。
前一刻还神情倨傲的祝嬷嬷转过脸面对萧燕飞时,一下子就换了张讨好的面庞,也不等萧燕飞发问,她就谦卑地表忠心道:“姑娘,是皇后娘娘让郑姑姑过来问奴婢,姑娘可有乖顺。”
“这样啊。”萧燕飞语焉不详地叹道,眸色深黑如夜,直视着祝嬷嬷的眼眸,看不出喜怒。
祝嬷嬷登时有些紧张,生怕萧燕飞误会,赶紧解释道:“姑娘放心,奴婢没乱说话,奴婢跟郑姑姑说,姑娘很听话,表现得很好。”
萧燕飞抿唇一笑,给了祝嬷嬷一个鼓励的笑容。
祝嬷嬷这才继续往下说:“她还问起,姑娘为什么会随侯夫人住在殷家?”
“奴婢就说,因为殷老爷不久前中风,病得厉害,侯夫人与姑娘孝顺,回殷家照顾殷老爷。”
她紧紧攥拳,死死地盯着萧燕飞,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也怕姑娘不满意。
“不错。”萧燕飞又是一笑,抬手拍了拍祝嬷嬷的肩膀。
适当的鼓励可以增加对方的信心,轻轻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可以让对方更信任自己,对自己更放心,也更有依赖感。
萧燕飞一瞬不瞬地看着祝嬷嬷,笑容更深。
祝嬷嬷感动得两眼放光,满心依赖地看着萧燕飞,眼里根本看不到其他人,只一心想讨姑娘欢心。
她接着道:“郑姑姑还问起,国公府那边有没有说何时来下定礼,又叮嘱奴婢务必要好好‘服侍’姑娘。”
“说……说皇上对这件事十分关心。”
祝嬷嬷心知肚明,郑姑姑特意提起皇帝,其实不过是在敲打自己,让自己好好办差罢了。
祝嬷嬷心口一阵憋闷,可当她对上萧燕飞含笑的双眸时,又瞬间精神了,感觉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两眼发光地看着萧燕飞。
这世上也唯有姑娘是她的知音,她这一生都要为了姑娘效力!
萧燕飞慢慢地以茶盖拨了拨茶汤上的浮沫,浅啜了口茶水后,突地话锋一转:“嬷嬷是不是很会调教人?”
“那是当然,奴婢最是能干。”祝嬷嬷抬了抬下巴,骄傲地笑了笑,“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差遣奴婢就是!”
在宫里时,那就没有她调教不好的宫女!
萧燕飞又饮了一口茶水,唇角在茶盅后翘了翘,飞快地往屋外睨了一眼。
佘氏又拎着裙裾步履匆匆地回来了,满脸堆着笑。
从前她在江南时,见过身份最高的大人物也不过是知府夫人,没想到这回刚来京城不久就能看到宫中的贵人。
还有……
佘氏的眼睛不住地往郑姑姑刚刚带来的那堆赏赐上瞄,满是羡慕之色,叹道:“真不愧是宫里的东西,样样贵气,不同凡响!”
这佘氏的眼皮子可真是浅!祝嬷嬷暗暗地撇嘴。
照她看,皇后赏的这些东西虽然还算拿得出手,但是根本没花心思,都是些用不上的东西,像这料子看着是贡品,可这暗沉的颜色怕是只能给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又像这麒麟珊瑚盆栽,过于刚猛,更适合作为男子居所的摆设。
统统华而不实!
论起来,殷家乃江南首富,这处宅子里的摆设件件都是考究的精品,比皇后赏的这些东西好的多得是。
“我这回可真是开了眼界了!”佘氏笑得眉飞色舞,反反复复地端详着这些赏赐,越看越觉得这宫里的东西就是好,每一件都像是冒着金光般。
“燕飞,”佘氏两眼发亮地看向了萧燕飞,一脸的热切,“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可以作为传家的宝贝的,可得供奉起来才好。”
萧燕飞微微一笑,神情温和地说道:“我刚刚听郑姑姑说这些东西都是内造之物,件件不凡……嬷嬷说是不是?”
她这最后半句话是转头问祝嬷嬷的。
但凡是萧燕飞说的,祝嬷嬷就没有觉得不好,连连点头:“那是!”
祝嬷嬷一样样地指着那些赏赐,侃侃而谈道:“这两卷料子是云锦,这云锦便是因为美如天上云霞而得名,世人皆知寸锦寸金。”
“这盆麒麟珊瑚盆栽乃是造办处所制,工匠都是家传的手艺,从前朝起就专门为皇家服务的。”
“还有这一整套的琉璃器皿……”
祝嬷嬷在宫廷当差几十年,对于宫里的这些东西如数家珍,倒背如流,说得是天花乱坠。
佘氏闻所未闻,听得入了迷,只恨不得把每个字都记下来。
佘氏围着那套绚丽的琉璃器皿走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又摸了摸,眼睛更亮了,艳羡地叹道:“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进一趟宫,亲眼目睹皇后娘娘的凤仪,得皇后娘娘的赏赐,我这辈子也就死而无憾了。”
佘氏又走到了那麒麟珊瑚盆栽前,正想摸上一摸,就听萧燕飞道:“也可以呀。”
真的?佘氏的手瞬间顿住了,连忙朝萧燕飞看去,却见少女又抿住了唇,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仿佛说错话了。
“燕飞,我真的可以进宫吗?”佘氏连忙追问,快步急朝萧燕飞那边走去,心口被萧燕飞适才那句话挠得痒痒的。
他们殷家只是商户,她真的能进宫吗?!
萧燕飞放下了茶盅,犹豫了一下,才道:“今年先有大灾,后又有匪乱,这段日子,流民纷至京城,朝廷为此是焦头烂额,若是民间能为朝廷分忧解愁,皇上知道了,必会有所嘉赏以示鼓励,也是安抚民心。”
“说不定万寿节时,皇上会宣那些有功之人进宫。”
萧燕飞的声音轻轻柔柔,犹如一股和煦的春风吹进了佘氏的心中。
“……”佘氏双眸睁大,心潮起伏,但又有些将信将疑,半晌没说一个字。
这可能吗?!
这丫头不会是在蒙自己的吧?
萧燕飞将佘氏的意动看在眼里,唇角勾了勾,状似不经意道:“今天我在皇觉寺看到萧鸾飞捐赠了五万两给皇后娘娘,用于救助那些流民。刚刚郑姑姑还告诉我,皇后娘娘赞她‘蕙质兰心’,打算立她为大皇子妃呢。”
“还是正妃。”
“……”祝嬷嬷听着一愣,蹙了蹙眉,心道:咦,郑姑姑说过这话吗?好像没有吧。
不过,二姑娘说郑姑姑说过,那就肯定说过。
二姑娘是不会错的,肯定是自己听岔了。
“燕飞,你说着真的!”佘氏的眼睛瞬间像被点亮的灯笼似的熠熠生辉,容光焕发。
萧鸾飞用五万两就可以成为大皇子妃,那若是自家捐……
不对!五万两?!
这个数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佘氏两眼瞪得浑圆,一下子就想到了殷焕刚刚被人勒索走的那笔银子。
不多不少,正好五万两。
佘氏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脑子里像是有无数只无头苍蝇乱撞似的,乱哄哄的。
萧燕飞抚了抚衣袖,自言自语道:“娘亲这一走,听说萧家现在已经都快要变卖家当了……”
“萧鸾飞哪儿来这么多银子呢?”
佘氏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这五万两银子,难不成是……
自己家的?!
第62章
五万两!
勒索他们的是萧鸾飞?!
一想到那些不得已才卖掉的良田庄子,佘氏心如刀割,脸色霎那间变得有点难看,但面上还是干笑着,干巴巴地说道:“鸾飞能有这福气真是好事。”
说这句话时,佘氏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喉头灼痛。
“好吗?”萧燕飞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嘴角,微微叹气,乌黑的羽睫如蝶翅般轻颤。
她这一叹气,佘氏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想到了这两姐妹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有些讪讪的。
也是啊。佘氏自以为懂了萧燕飞的心思,略带几分唏嘘地看着她。
萧燕飞本是好好的侯府嫡女,本该被人捧在掌心上长大,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庶女,被个姨娘作贱了那么多年。
好不容易身世大白,可那个抢了她身份的萧鸾飞就要成为堂堂大皇子妃了,又要压她一头,萧燕飞又怎么可能高兴呢!
从出生起,就被萧鸾飞压在头顶,将来也依然要被萧鸾飞压着!
对上佘氏近乎同情的眼眸,萧燕飞又叹了口气,话锋骤然一转:“不过,她应该成不了大皇子妃。”
佘氏一愣,脱口问道:“为什么?”
“大皇子妃绝对不能是一个庶女,皇后娘娘可丢不起这个脸。”萧燕飞微微一笑,声音如三月绵绵春雨,清清凉凉,“除非……”
萧燕飞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说:“除非她能把娘哄回侯府去。”
佘氏若有所思。
以殷婉的性子,软硬不吃,萧鸾飞想哄她,怕是没那么容易……
“娘现在已经不喜欢她,我可不担心。”萧燕飞娇娇地笑,笑容明丽,“是不是,舅母?”
“那是自然。姑奶奶的心里只燕飞你一个!”佘氏满口应是。
这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就想着要娘只宠她一个人。
不过,她说得倒也不无道理,皇后怎么会立一个庶女为大皇子妃,那岂不是说,萧鸾飞花了五万两银子等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五万两啊!
一想到自家被讹走的那五万两,佘氏的心就抽痛不已,指甲不由掐得更深了。
“舅母可真好!”萧燕飞一脸欢喜地看着佘氏,“舅母想进宫吗?回头我劝劝娘,让娘在万寿节时带你进宫就是。”
她可以进宫吗?!佘氏被转移了注意力,双眼一亮,急切地问道:“可以吗?”
“娘总拿得出银子的。”萧燕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精致的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唇角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亲和无害。
顿了顿后,她又道:“这段日子,我住在外祖家,也给舅母添了不少麻烦了。”
“真的?”佘氏忍不住问道,神采焕发地笑了,激动得差点没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要是殷氏肯代他们出面拿银子捐给朝廷,那简直是天上平白掉下来的好事啊!
萧燕飞笃定地点点头,眉眼含笑。
佘氏更高兴了,对着萧燕飞露出亲和的笑容,讨好地说道:“燕飞,一会儿舅母让人给你送些好吃的,舅母亲手做的桂花藕……”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话,就听萧燕飞略带犹豫地又道:“只是……”
两个字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瞬间勒紧了佘氏的心脏。
佘氏气息一窒,脸色微僵,连忙追问:“只是什么?”
这丫头不会要反悔吧?
“舅母,你没有学过宫中的礼节。”萧燕飞上下打量着佘氏,从她的鬓发一路往下审视着她的妆容、衣裳、腰侧佩的玉佩,直到裙下的绣花鞋。
明明萧燕飞没说一个挑剔的字眼,可佘氏却有种自己哪哪儿都不对的感觉。
佘氏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俗语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便是看那些戏文就知道了,进宫的礼节繁杂,若是有哪里不得体,轻则被取笑,重则就是御前失仪。
萧燕飞轻轻蹙眉,似有些犯难。
就在佘氏以为萧燕飞是在故意推脱的时候,萧燕飞指了指一旁的祝嬷嬷,迟疑地又道:“舅母,这位祝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是皇后娘娘赏的,最是懂宫里的规矩礼数了,就先给舅母吧。”
见萧燕飞抿了下唇,似在犹豫犯难,佘氏急切地应下了:“那敢情好!”
“燕飞,那我们就说定了?你放心,我肯定跟着祝嬷嬷好好学,不会让大姑奶奶丢脸的。”
萧燕飞沉默了一下,这才转头去看祝嬷嬷:“劳烦嬷嬷了。”
祝嬷嬷立时挺直了腰板,淡淡地瞥了佘氏一眼,矜持地说道:“姑娘放心,这件事就交由奴婢。”
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觉得自己实在太有用了,她一定要办好这件差事,才不负姑娘的信任与看重。
萧燕飞抚袖起身,笑道:“舅母,我还要去看外祖父,就先告退了。”
佘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让萧燕飞自便,生怕她反悔,笑得要多殷切有多殷切。
等萧燕飞走出了正堂,佘氏就转身对着祝嬷嬷福了福,谦卑地说道:“烦劳嬷嬷了。”
她仰望着祝嬷嬷的眼神就像是之前仰望着郑姑姑般,暗自感慨:这宫里出来的嬷嬷委实不凡,简直比起知府夫人还要威风!
祝嬷嬷倨傲地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地说道:“舅太太,姑娘让我教你,那就得从‘坐卧行走’教起,舅太太可要认真学。”
“当然当然,我一定会认真学的。”佘氏点头如捣蒜。
能被宫里的嬷嬷指点礼仪,那可是别人一辈子求而不得的机会。
“那就从‘行’学起吧。”祝嬷嬷淡淡一笑,又从袖中摸出了她那把皇后赐的戒尺,戒尺在手心里轻轻地敲打了两下。
佘氏忙不迭地应是。
话音才刚落,祝嬷嬷手里的那把戒尺已经毫不留情地朝她挥了过来。
“啪!”
那把窄窄的戒尺重重地打到佘氏的后背上,伴着祝嬷嬷一声厉喝:“挺直腰背。”
佘氏被打得差点一个踉跄,呻吟出声。
“吚吚呜呜的,成何体统!仕女当荣辱不惊,悲喜不乱。”祝嬷嬷又是一声斥,倒是没打脸,一戒尺打在了佘氏的小腹上。
佘氏赶紧收腹,才走了两步,又被祝嬷嬷一戒尺打在了小腿上。
“行不露足。”
“步宽要一致。”
“头上的步摇不许晃动。”
“下次记得佩上压裙的禁步。”
“……”
几乎佘氏每做一个动作,就能被祝嬷嬷挑出不足来,偏又句句点出了要害,让佘氏惭愧不已,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从正堂到她院子这短短的一段路,平时她只要走一盏茶功夫,可今天她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等回到屋子的时候,人几乎累瘫了,浑身上下又酸又痛。
佘氏揉了揉酸痛的腰背,才刚在罗汉床上歪下,就听到了一声傲慢而淡漠的嗤笑声。
迎上祝嬷嬷挑剔的眼神,佘氏立刻挺直腰背坐好,整个人瞬间绷得紧紧的,唇角弯出了一个得体的浅笑,疲惫地暗道:要进一趟宫可真是不容易啊。
祝嬷嬷来回地在屋内走动着,慢条斯理地数落起方才佘氏这一路犯过的错。
她一手拿着戒尺节奏性地在掌心轻轻敲打着,一下又一下,而佘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祝嬷嬷手里的戒尺上,心跳也跟着加快,“怦怦”地回响在耳边。
佘氏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闷压抑起来,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祝嬷嬷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注意佘氏的表情变化,这时,蓦地转身直面佘氏,勾唇笑了:“姑娘心善,体贴舅太太辛苦不易,这才让我来帮舅太太一把。”
从刚才起,祝嬷嬷一直不苟言笑,此时难得给了一个笑,让佘氏登时觉得受宠若惊。
佘氏深以为然,眼眶微红。
是啊,她这些年确实挺辛苦的。
她和大爷是过继来的,殷太太不是她的亲婆母,她愈发要小心伺候着,不敢有半点怠慢,甚至于大爷根本无法帮她从中周旋。
她这些年夹在中间做人,太难了!
大爷从来没说她一句好话,反倒是萧燕飞这个外甥女记得她,还惦记着带她进宫见见世面。
“大奶奶,”小丫鬟这时掀帘走了进来,恭敬地请示道,“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摆膳了?”
“大爷呢?”佘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想着她还得跟他说说萧鸾飞与五万两银子的事。
小丫鬟紧张地把头低了下去,回道:“大爷去了汪姨娘那里。”
佘氏:“……”
佘氏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恨得牙痒痒。
当年他们还没过继来的时候,殷焕可没这些个花花心肠,也就是后来他手头有银子了,就一个姨娘接着一个姨娘地抬进门,通房更是养了好几个。
“下去吧。”祝嬷嬷挥挥手,就把那小丫鬟给打发了,跟着语重心长地对佘氏提点道,“舅太太,你都有儿有女了,日后应该依靠的是儿女。”
“这个家里做主的人是老爷和太太,舅太太是儿媳,只要讨好了老爷和太太就够了。”
听出祝嬷嬷好心提点自己,佘氏心下感动不已,却是神情怏怏,无奈道:“可是,公公和婆母都恼我。”
“恼的是舅太太你吗?”祝嬷嬷似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佘氏不禁肃然,蹙眉想啊想,答案浮现在心头:
好像……不是吧?
暗中挪了五十万两海贸银子的人是殷焕,在赌场一掷千金的是殷焕,害怕殷老爷发现他挪用银子的是殷焕,在殷老爷的膳食里做手脚的是殷焕……连悄悄卖了良田与庄子筹银子的人也是殷焕。
所有的这些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佘氏的眼神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了又变,心情也像是在一叶小舟在暴风雨夜的江面经历了一番大风大浪,慢慢地又平静了下来。
她不太确定地看着祝嬷嬷:“那……那我是不是应该去正院请安?”
说话的同时,她抬头一看外头,发现外面的夕阳落下了一半。
啊,都这个时辰了啊。
佘氏忙不迭地起了身,整理了下衣装后,就赶紧往正院那边去了。
黄昏的天空中彩霞漫天,夕阳金红色的光芒斜斜地照来。
佘氏顶着刺目的阳光快步往前走去,心里有些发慌,这一路,心里七上八下的。
自那日殷家二老大发雷霆地赶走他们夫妇后,最近殷焕无事都不去正院,有什么事也只打发她去面对二老的冷脸。
这几日她每每去正院请安,二老都不怎么理会她,基本上五次里有四次不会见她。
从前不是这样的。
佘氏在心里默默叹气。
等她来到正院时,果然被丫鬟拦在了廊下:“大奶奶稍候,奴婢这就去禀老爷、太太。”
佘氏只能候在了廊下,她心里烦躁,下意识地就想转圈,可又怕被祝嬷嬷说她不够端庄,忍不住就嘟囔了一句:“嬷嬷,我看婆母怕是不会见我的。”
祝嬷嬷对着佘氏笑了笑:“奴婢瞅着殷家太太为人很和善啊,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
“是啊。”佘氏点头附和道。
殷太太确实是很和善,这十几年来,一直对自己很好,从没红过一次脸,唯有那天……
“想必是大爷惹恼了殷太太。”祝嬷嬷幽幽叹道。
对对对。佘氏频频点头,觉得祝嬷嬷真是个通透之人。
没错,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有做,殷家家大业大,又不似小户人家艰难,会容不得姑奶奶回来小住。
赶走殷婉本来就不是她的主意,分明是大爷……
那道通往宴席间的门帘被丫鬟打起,佘氏的思绪被打断,急切地朝那边望了过去,就见萧燕飞从门帘后款款地走了出来。
少女的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泛着春日湖光山色般的明媚,看得人暖融融的。
“燕飞。”佘氏亲热地唤道,再见萧燕飞感觉亲近了不少。
“舅母,”萧燕飞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外祖父现在心情不太好,我看舅母还是回去吧。”
“……”佘氏刚刚才被祝嬷嬷说得鼓起了劲,这会儿就像是被刺破的皮鞠似的,泄了气。
萧燕飞露出几分不忍之色。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海棠就意会,立刻就屏退了周围的那些丫鬟婆子。
廊下只剩下了她们三人。
萧燕飞朝佘氏走近了两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外祖父不太高兴,好像是海贸的账有点不对……他老人家正在查账。”
“舅母还是先回去吧,舅母的孝心我会告诉外祖父的。”
佘氏的心跳猛地加快,注意到萧燕飞看着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忽然就意识到了一点:殷老爷不止是在查账,他知道了,他绝对是知道大爷挪用了海贸银子!
恐惧与不安占据了她的心脏。
明明他们都已经按照那封信要求,给了那五万两银子封口,为什么还是会被老爷子发现?
“舅母,”萧燕飞一边说,一边又对着海棠招了招手,“我娘今天出门,买了几盒点心回来,还热乎着呢,舅母带去尝尝。”
海棠就端着一个食盒过来,亲手交给了佘氏的大丫鬟。
佘氏脑子乱极了。
姑奶奶今天出门了?该不会是去见萧鸾飞了吧!
看着食盒上的“鼎食记”三个字,佘氏双眸猛然瞪大。这家铺子她知道,就在武安侯府的附近!
一定是萧鸾飞。
是了,萧鸾飞一个庶女,哪有资格成为大皇子妃啊,肯定是要哄了姑奶奶回去把她记在名下的。
姑奶奶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可若是萧鸾飞告诉了姑奶奶,大爷挪了海贸银子,甚至说出了是大爷害得老爷中风,差点没了性命。
那姑奶奶说不定会念在十几年的母女情份上,应了萧鸾飞的所求!
难怪下午姑奶奶刚一回来,老爷子就开始查账!
佘氏只觉得心头发寒,如坠冰窖般,从头到脚皆是一片冰寒。
萧鸾飞竟然两头吃!
这心也太黑,太狠了!
佘氏心乱如麻,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她的大丫鬟捧着食盒跟上。
萧燕飞对着祝嬷嬷笑了笑,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就转过身,悠然地又进了屋。
“燕儿!”
宴息间里的殷氏笑眯眯对着女儿招了招手,随口说道,“你理她做什么!”
萧燕飞笑而不语,精致的眉眼如春花盛开。
殷老爷似乎从萧燕飞那狡黠灵动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捋须直笑,笑得双眼眯成了狐狸眼。
“燕儿,”殷老爷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笑着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萧燕飞坐到了老者的身边,把脸凑过去跟他说着悄悄话:“前年,我在庄子上住的时候,看到有两只狗儿。它们俩一个看着大门,一个守着果园,平日里时常一起嬉闹玩耍,亲热得很。”
“有一天,一个孩童往它们中间丢了一块好大的肉骨头……”
“您猜怎么着?”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也唯有殷老爷一个人能听到。
狗咬狗呗!殷老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笑得不能自抑。
殷氏没去追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笑吟吟地对着女儿招了招手,兴致勃勃道:“走吧,我们回你那儿试衣裳去。”
这段日子,殷氏几乎是报复性地想弥补萧燕飞,亲手给她缝制了小定礼的礼服,足足熬了几个夜晚,紧赶慢赶地才赶出了一身曲裾深衣,配套的绣花鞋也一并做好了。
在原主的记忆中,萧鸾飞在及笄礼上穿的礼服就是殷氏亲手绣的。
原主很是羡慕,一个姑娘家的及笄礼这辈子也只有这一次,错过了,也就错过了,这是原主心中的一个遗憾。
这应该也是殷氏的遗憾吧。
萧燕飞压抑着心中那种淡淡的酸楚感,高高兴兴地与殷氏一起回了她的院子试新衣裳。
这曲裾深衣层层叠叠,十分复杂,不过幸好有海棠与丁香伺候她着衣,饶是如此,还是花费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换好了衣裳。
一袭修身的曲裾深衣包裹着少女玲珑的身段,精致的绣花腰带将她的腰身束得纤细,盈盈一握。
在萧燕飞看来,这身衣裳已经很完美了,完全挑不出一点不足,可殷氏还是觉得不满意,以吹毛求疵的态度指出了一堆的毛病:
“袖子还是长了点,得再改短半寸才恰到好处。”
“袖口的云纹应该用银线来绣才对。”
“领口、腋下这里还不够服帖。”
“……”
殷氏与赵嬷嬷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通,一等萧燕飞换下来,殷氏就急匆匆地抱着衣裳拿去改了。
萧燕飞简直是如释重负,感觉自己上回去清晖园打了两场马球都没试衣裳那么累,整个人懒洋洋地歪在了圈椅上,一动也不想动。
“笃笃!”
右边前方的一扇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
原本闭眼的萧燕飞又懒懒地睁开了眼,寻声望去。
半敞的窗户外,一袭玄色直裰的顾非池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正抬手叩响窗框。
他脸上没有戴那半边面具,整个人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眸中泛着点点的金光,举手投足间随意洒脱,又自然地流露出一种矜贵的气度。
萧燕飞从皇觉寺一回家,就让知秋去递话了,知秋是卫国公府的暗卫,由她去,才不会惊动任何不必要的人。
进来吧。萧燕飞笑盈盈地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好似一头慵懒从容的波斯猫。
顾非池也不与她见外,一手往窗槛上一撑,轻轻松松地翻窗进来了,动作一如往日般利落干脆。
他身上风尘仆仆的,似乎才刚从外头回来。
萧燕飞抬手拈起了他肩头的一片残叶,跟着才摘下了左腕上的那个金镶玉镯子,亲手交到了递他手中。
“这是今天明芮给我的。”
萧燕飞大致把她在皇觉寺的碑林中偶遇明芮的事说了一遍,也复述了明芮的那番话,包括那句“谢大元帅无罪”。
顾非池一言不发地将那个金镶玉镯子看了看,指腹在镯子的纹路上摩挲着。随后,他用一根银针在镯子的某个缝隙轻轻一挑一按,轻轻松松地把镯子上赤金的部分拆了下来。
他如玉竹般的手指修长,简简单单的动作由他做来,有种说不出来的灵巧和敏捷,没一会儿,他就从那赤金的空管中取出了一张折成了细条的绢纸。
一张染着暗红污渍的白色绢纸。
即便萧燕飞没细看,也没凑过去闻,心中却隐隐有数了:这是干涸的血渍吧。
顾非池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张薄薄的绢纸,飞快地将上面的内容看完了。
他不言不语,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狭长的眼睑半垂,瞳孔中隐约有血色暗动,汹涌起伏着。
一股哀痛的情绪无声无息地萦绕在他周身,夹着几分慑人的寒意。
萧燕飞就坐在顾非池的身边,而顾非池也没避着她的意思,连她也把那张绢纸看完了,感觉胸口似压了块巨石般,有种沉甸甸的痛楚。
萧燕飞执起一旁的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了顾非池。
屋内静了片刻,顾非池忽然动了,将食指与拇指成圈,放在唇边吹了声嘹亮的口哨。
下一刻,窗外立刻响起了嘹亮的鹰啼,仿佛在回应顾非池的召唤。
一头矫健的白鹰展翅而来,急速地自高空朝窗外的庭院俯冲了下来,翅膀一收,鹰爪稳稳地落在了窗槛上。
白鹰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高高在上地向人类扫来时,冷漠平静得仿佛没有一点感情。
萧燕飞的眼睛瞬间亮了,精神一振。
难得白鹰离她这么近,她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忍不住伸手在白鹰的身上撸了一把。
雪白的羽毛油光水滑,触感极好,简直比小萧烨养的那只小奶猫还要好摸。
真是好啊!
萧燕飞眯眼笑了。
然而,白鹰从不是奶猫那等子宠物,转过鹰首,那尖锐的鹰喙毫不留情地朝萧燕飞的手背啄去,却被顾非池轻轻地拍了拍头。
“乖。”青年淡声道。
于是,白鹰就不动了,咕哝了两声,那冷冰冰的鹰眼中硬是透出了几分小委屈的样子。
萧燕飞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又顺手撸了一把。
很快,顾非池就把那张绢纸又折了起来,藏在一支手指粗细的竹筒中,将之封好,然后才把细竹筒绑在了鹰脚上。
顾非池掏出一块肉干,随意地抛给了白鹰。
白鹰看也不看,那浅黄色的鹰喙就准确地一口叼住了肉干,抓在窗槛上的一双鹰爪纹丝不动。
“乖,去找谢无端吧。”顾非池轻声道,清冷的声音中隐约有些沙哑,音调依然平稳。
不过是极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从方才的哀痛与愤怒中缓和了过来。
白鹰咽下肉干后,蹭了蹭顾非池的胳膊,就展翅飞起,直冲云霄,口中又逸出一阵雄浑的啼鸣声,惊飞了庭院里的一片鸟雀。
白鹰很快就飞远了,翱翔于碧空之上……
真是帅气!
萧燕飞痴痴地遥望着空中白鹰远去的身影,就听旁边顾非池冷不丁地问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燕飞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顺着顾非池的目光去看她自己的书案。
红木雕花书案上,凌乱不堪,堆着竹条、白纸、匕首、刻刀、笔墨等等。
她一早就被宁舒郡主叫去皇觉寺玩,走之前特意叮嘱了丫鬟别收拾,之前做了一半的东西全堆在这里了。
萧燕飞慧黠地一笑,双眸亮如晨星,道:“顾非池,你相信做贼心虚吗?”
“这人哪,要是做了亏心事,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第63章
“隆隆,轰隆隆!”
外头雷声阵阵,仿佛万马奔腾般不断地响起,夹着“哗哗”的落雨声。
躺在榻上的佘氏辗转难眠。
这都三更天,佘氏还是没睡着,忍不住就在床上又翻了身。
“咳咳。”内室外响起祝嬷嬷提醒的轻咳声。
佘氏的身子僵住了,这才意识到,祝嬷嬷几番叮嘱过,睡觉时是不能翻来覆去的。
祝嬷嬷掀帘走进了内室,径直走到了佘氏的榻前,挑了挑花白的眉梢:“睡不着?”
榻上的佘氏抱着被子坐了起来,有些难堪。
祝嬷嬷就又道:“那就起来看书吧。”
佘氏顺着祝嬷嬷的目光看向了那几本放在床头的佛经,最上面那本封皮上赫然写着《佛说善恶因果经》。
这几天,佘氏一直在看佛经。祝嬷嬷说她性子急躁,要她多读佛经,还特意给她找来了几本浅显易懂的,让她一遍遍地读出来。
一遍,两遍……读的遍数多了,有些句子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反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像什么“短命者从杀生中来为人”,“今身破塔坏寺反戾师僧不孝父母者,死堕入阿鼻大地狱中”云云。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一世犯下的这些罪孽不仅会报应在自己的身上,连儿女子孙后代的福运都会受到影响。
祝嬷嬷还天天在她耳边说:“舅太太,今生孽,来世报;今世缘,前世修。可见你我能有这缘法,那也是前世的缘分。”
今生孽,来世报。
这些话像是深深地铭刻在了佘氏心头,挥之不去。
心里存着事,佘氏这几天夜里就一直睡不好。
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殷老爷中风倒下的那一幕,在梦里,殷老爷倒下后就再也没醒过来,家里很快就办起了丧事,没多久,婆母殷太太也没了。
大爷殷焕自此当了家。
没等三年孝期满,她的儿子殷皓死了,是被汪姨娘推下河淹死的;女儿殷妍被许给了汪姨娘表兄的儿子,被生生磋磨死了;而她自己一次染了风寒后,暴毙而亡。
梦里,她和一双儿女全死了,当她被黑白无常押到阎罗殿时,阎王判她堕入阿鼻大地狱。
跟着,佘氏就从噩梦中惊醒了。
连着两天,她都在做这个噩梦,每每想到这个噩梦,她就觉得胆战心惊,近乎无声地惶惶自语道:“不是我做的。”
给老爷子喝的那“药膳”是大爷亲自“求来”的方子,当时大爷是想让她去熬的,可她不敢。
大爷还为此骂了她一通,说她无用,说她胆小。
大爷就躲在船上的房间里亲手熬,再悄悄替换了老爷子的药膳,连续吃了五天,到了第五天,老爷子就中风了……
祝嬷嬷看到佘氏的嘴唇动了动,其实没听到她说了什么,但看她心虚的样子也能猜到不过是那些个乏善可陈的推搪之语。
祝嬷嬷拿起那本《佛说善恶因果经》就往佘氏手上塞,淡淡道:“不过是打雷而已,舅太太有什么好怕的。会遭天打雷劈的,那都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滋啦啦!”
她话音未落,天空中突然炸起一道亮白色的闪电,伴着隆隆的闷雷声,那巨大的闪电宛如一道利剑劈开阴云密布的夜空,把外头的院子照得亮了一亮。
那闪亮的光芒直照进了内室中,亮如白昼。
闪电与闷雷声惊得佘氏差点没跳起来。
怎么这么大的雷?!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惶惶地往窗外的夜空看去。
雷声不止,且越来越响。
佘氏捂着左胸口,不由攥住了胸口的衣料,只觉得掌下的心跳越来越快。
“大奶奶!”内室外响起了大丫鬟尖利的声音,又把佘氏吓了一跳。
佘氏蹙起了眉头,就见大丫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佘氏不由瞥了祝嬷嬷一眼,觉得大丫鬟这急惊风的样子实在是丢脸极了,正要斥上几句,大丫鬟颤声禀道:“大奶奶,涵青轩方才被雷劈了!”
涵青轩是大爷殷焕在外院的住处。
殷老爷打算在京城开几家茶铺,这几天吩咐殷焕整理下京城最有名的几家茶铺的资料,比较优劣,再为殷家的茶铺择址,强令他必须在三天内做出来,为此,他这几日都在前院熬夜,累了也直接在书房睡下。
大爷被雷劈了?!
佘氏的脸色更白了,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忍不住垂眸去看她手里的那本《佛说善恶因果经》。
天打雷劈?!
殷焕这是遭报应了?!
佘氏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大丫鬟见佘氏迟迟没有反应,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奶奶,您要不要去涵青轩看看?”
“隆隆!”
外头又一次响起了沉闷的雷鸣,
佘氏惊了一下,连连摇头:“不去,我不去。”
她不想被雷劈!
佘氏魂不守舍地朝窗外看去,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水如瀑布般落下。
“下去吧。”祝嬷嬷随口打发了呆若木鸡的大丫鬟,唇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佘氏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边,目光一直望着窗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那本佛经捏得更紧了,仿佛抓着她的命根子。
佘氏几乎一夜没合眼,一会儿坐起,一会儿又躺下,等到天刚亮,她就起了身。
下了一夜的雨渐停,佘氏就匆匆地去了前院的涵青轩,地面湿哒哒的,没走一会儿,她的裙裾已沾染了一片泥水污渍。
涵青轩内,一片狼藉。
书房的屋顶直接被雷劈掉了一半,一侧的墙体也坍塌了不少,砸到了旁边的一棵梧桐树,树上被压折了一段粗壮的树枝,一地的碎石、尘埃以及落叶。
空气中还隐约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烧焦味。
这一眼望去,眼前的这一幕颇为骇人。
佘氏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惊骇地想道:这……这一定是大爷的报应吧!
不孝子那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涵青轩的一个婆子犹有几分后怕,对着佘氏禀道:“大奶奶,您放心,大爷没大碍,就是昨晚雷劈下来的时候,书柜倒了,正好砸在了大爷的胳膊上,大夫看过了,说大爷也就是右臂骨折,养上月余就会好了。”
“这书房的屋顶被雷削掉了一半,也只能重修了。”
说话间,一阵凉风吹过,点点雨水从摇曳的树枝间滴落,仿佛又下起了一场雨。
那残缺的梧桐树梢挂着一个破损的蝴蝶纸鸢,随风飞舞着,猎猎作响。
那婆子嘀咕道:“也不知道哪个丫头玩纸鸢时断了线,这纸鸢昨晚好像就挂在那里了。”
不过是一个纸鸢而已,院子里的下人们也都没在意。
佘氏同样没在意,只扫了那破损的蝴蝶纸鸢一眼,就走进了堂屋。
“大奶奶,大爷就歇在东暖室里。”婆子指了下东边的屋子。
佘氏一声不吭地往前走着,脑子里很乱,也很害怕,她想告诉殷焕,老爷子已经知道了他挪用海贸银子的事。
想劝他收手,免得再遭报应。
这一回,雷劈得偏了,殷焕才能逃过一劫,只伤了胳膊,可下一回呢?
守在东暖室外的丫鬟对着佘氏福身行了一礼,又为她打帘。
佘氏便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汪姨娘就坐在榻边,而殷焕躺在榻上,脸色略有几分苍白,右臂包着几圈白布。
汪姨娘正在慢悠悠地给他包扎伤臂,娇生娇气地说着:“大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啊,妾身这还不满三个月呢,您若是有个万一,让妾身和这孩子可怎么办啊!”
说着,汪姨娘停顿了一下包扎的动作,一手捂了捂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殷焕感动极了,没受伤的左手覆在了汪姨娘的手背上:“倩儿,有我在,一定不会亏待你和孩子的,你们都是我的命根子!”
刚走到多宝阁后的佘氏瞬间顿住了脚步,透过多宝阁的空隙望着屋内的一男一女,原本惶惶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
佘氏咬了咬牙,没有继续往屋内走,而是决然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又往外走去,后方传来殷焕宠溺的声音:“倩儿,你没惊着吧,待会儿我让大夫给你请个平安脉。”
佘氏走出了屋子,后面殷焕还说了什么,她就听不到了。
她的眼眸越来越冷。
除了她生的一双儿女外,殷焕膝下还有两个庶子三个庶女,从前他对那些庶子庶女也就那样,还从没见他这样小心翼翼。
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果然不一样。
从汪姨娘被抬进门后,殷焕大部分的时间都歇在她那里,可以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等来日汪姨娘诞下麟儿后,自己和一双儿女会怎么样?!
这一瞬,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又浮现在佘氏的脑海中,她的儿女死了,她也死了!
佘氏不由打了个寒战,感觉似有一把铡刀高高地悬在了她头顶,脚下越走越快。
祝嬷嬷好言安慰道:“舅太太莫急。”
“舅太太生的是长子嫡孙,可不是区区庶子能比的。”
佘氏倏地停下了脚步,转头朝祝嬷嬷看去,苦笑道:“殷家只是商贾……”
商贾人家哪有官宦人家那么讲究,素来就没有嫡子才能继承家业这样的规矩。
要么看几个儿子谁更优秀。
要么就是谁能讨人喜欢。
“舅太太,我瞧着老爷子挺喜欢皓少爷的,应该不会看着大爷乱来。”祝嬷嬷道。
说起儿子,佘氏终于展颜笑了,频频点头:“对对对,老爷子喜欢皓哥儿,也没有因为我和大爷恼了他。这趟怕耽误皓哥儿的学业,连先生也一起从江南带到了京城。”
只要老爷子在,她的皓哥儿地位肯定稳稳的……
可要是有朝一日老爷子没了呢?
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冷水,佘氏的心突然间就冷了,浑身发寒,彻骨的寒。
先前,殷焕要害老爷子,口口声声地对她说,是生怕老爷子发现他偷挪了那五十万两的海贸银子,可真的是这样吗?
若是没了老爷子,日后可就没人帮着她的皓哥儿了,那么,殷焕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家业全传给汪姨娘生的贱种?!
汪姨娘这一胎都快三个月了,到底是什么查出喜脉的,是不是他们在江南到京城的路上就已经知道了,却唯独瞒着她一人。
但凡有了一点点的疑心冒出头,就再也压不住了,一个又一个念头控制不住地涌上了佘氏的心头。
祝嬷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舅太太,庶子这种事,防是防不住的。跟个小妾似的,整天想着法争宠是没用的。在这个府里,老爷子才是家主。老爷子但凡说上一句,大爷可敢争辩?”
“您可不要因小失大啊。”
没错没错。佘氏连连点头,思维完全被祝嬷嬷所牵引。
“那、我该怎么做呢?”
她讷讷道:“父亲母亲最近都不待见我……”
祝嬷嬷放下语速,提点道:“如今,老爷子和太太最内疚、最想补偿的人就是姑娘了。”
佘氏眼睛一亮,激动地抚掌道:“嬷嬷我懂了!”
“马上就是外甥女的小定礼了,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她一定要让老爷子和老太太看到她的诚意!
“舅太太明白就好。”祝嬷嬷一脸欣慰地颔首道。
“全赖嬷嬷了!”佘氏感动而依赖地看着祝嬷嬷,一度惶惶不安的心又有了主心骨。
幸好自己能得遇像祝嬷嬷这样的贵人提点自己,否则自己怕是现在还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怕是有一天真会落得梦里的那个下场!
想明白后,佘氏当下就行动了起来,跟着殷氏忙前忙后,就算殷氏对她不冷不热,也毫不在意,天天用热脸去贴。
反而弄得殷氏一头雾水,不知道佘氏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私下里,殷氏不免就与女儿和双亲嘀咕两句,得了女儿俏皮的一句安抚:“娘,您别管她,有什么事,尽管让舅母去忙吧。”
这些天,殷氏看着女儿和老爷子爷孙俩总是偷偷摸摸的,有的时候是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有的时候是在一块儿偷笑,有的时候指着天空比划来比划去的。
这一老一小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见他们爷孙俩这么投缘,殷氏最是高兴了,莞尔一笑。女儿这么说,殷氏也就听女儿的,不再理会佘氏,由着她帮忙。
小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殷氏也越来越忙碌。
她不仅要修改萧燕飞的礼服,还要准备下人们当日要穿的新衣,以及布置正堂,装饰宅子……
殷家的下人们也都一个个忙得喜气洋洋。
直到这一日,一个婆子神情激动地跑来禀说:“老爷,太太,皇上有赏赐来了!”
上回皇后只是派了个姑姑。
可今天却是正正经经地由宫中的大太监带着赏赐而来。
殷家的大门敞开,下人们紧张地迎接一众天使的到来,生怕有哪里礼数不够得体的。
宫里来的这一行车马将整条葫芦胡同占满,一箱箱的赏赐被宫人们抬进了殷家,从金银玉器,到药材香料,到丝绸锦缎,到古董字画,到器皿摆设等等,看得人目不暇接。
“恭喜萧二姑娘了!”
今日奉皇帝口谕来送赏赐的人是梁铮,梁铮面对萧燕飞时,客气殷勤得不得了,连连拱手,还对着萧燕飞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些赏赐都是皇上对姑娘的看重。”
梁铮带来的一箱箱赏赐堆满了正厅以及外面的庭院,每个箱子都沉甸甸的。
“劳烦公公走这一趟了。”萧燕飞大大方方地也对着梁铮拱了拱手,交换着唯有他知她知的眼神,又把装着布洛芬的红包塞给了梁铮。
梁铮满意极了,既然办完了差事,就笑着告辞了,殷氏连忙吩咐金大管家送一送梁铮。
如今殷家的中馈都是由殷氏帮着殷太太打理的,殷氏连一个侯府的内务都管得井井有条,更何况小小的殷家了,下人们都被管事妈妈约束了起来,没人敢跑来围观。
从梁铮来,到他走,整个过程不足一炷香时间,一切顺顺堂堂的,礼数周全。
梁铮一走,佘氏就迫不及待地环视起周围这些华贵不凡的赏赐,眼睛都快挪不开了,讨好地对殷氏说道:“大姐,皇上给的这些赏赐正好给燕飞添妆。”
“到时候,就连国公府都会高看我们燕飞一眼。”
佘氏越看越羡慕,目光流连再三,她正想自告奋勇地帮萧燕飞把这些东西造册入库,却听一个支支吾吾的声音:
“姑奶奶,萧大姑娘来了,正好在大门前撞上了梁公公他们。”
厅堂内,静了一静。
萧鸾飞来了?佘氏神色微变,转头朝堂中禀话的婆子看去。
坐在上首的殷氏深深地蹙眉,眼神一沉,淡淡道:“我不是说了,不见侯府的人,让她走!”
来禀话的婆子有些为难地说道:“萧大姑娘不肯走,还在大门口跪下了,说是要跟二姑娘赔罪!”
婆子也是头疼。萧大姑娘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姑娘,他们只是殷家的下人,哪里敢冲撞了侯府的姑娘。
末了,婆子又支支吾吾地补了一句:“外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殷氏浑身绷紧,一手紧紧地握住了太师椅上的扶手,手背上凸显根根青筋。
萧鸾飞早不来,晚不来,这么巧“正好”掐准时间堵那些宫人,又跪得这般大张旗鼓,引人注目,分明就是谋划好了,想“借力使力”地逼迫自己回侯府去呢!
殷氏感觉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梗在了心口。
“娘,莫急。”萧燕飞走到殷氏身边,一手轻轻覆在了她紧绷的手背上,浅笑盈盈地看着她。
少女的笑容犹如拨开乌云的晨曦,璀璨明丽,弯弯的眉眼仿佛银月一般清亮皎洁,透着一种云淡风轻的气度,仿佛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值得她忧虑动容。
只是看着女儿,殷氏心口的那股郁塞之气就消散了不少,平和了不少,对着女儿微微一笑:“我不急。”
她的燕飞那么好,她又何必因为别人的女儿心梗。
殷氏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也沉淀了下来,毅然地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娘,我跟你一起去。”萧燕飞笑吟吟地挽上了殷氏的胳膊。
看着殷氏母女离开的背影,佘氏一时没动,心神还乱着,就听祝嬷嬷提醒道:“舅太太不去吗?”
佘氏如今对祝嬷嬷唯命是从,对方这么一说,佘氏就忙不迭地点头:“是该去。”
没错,她这几天一直忙里忙外,就是为了要让老爷子和太太念着她的好,现在出事了,自然不能不管不顾。
佘氏赶紧去追前方的殷氏与萧燕飞。
越靠近大门,周围就越是喧嚣,鼓噪的声音自大门外传来。
殷氏提了下裙裾,迈出高高的门槛,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大门外的萧鸾飞。
眼神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不免有些复杂。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
周围各种嘈杂的声音刹那间远去,此时此刻,殷氏的眼里只看到了萧鸾飞一人。
一袭月白罗衫的萧鸾飞就跪在大门前方台阶下的青石板地面上,腰杆笔挺,仰首看着正前方的殷氏,那秀美的小脸嵌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眸,如上空的烈日般明亮。
梁铮等几个内侍的车驾还停在胡同里没有离开,马车里的梁铮挑开窗帘一角,打量着萧鸾飞,似乎是在审视着什么。
整条胡同里都十分喧哗,住在附近的百姓、周边店铺的客人以及经过的行人都闻声而来,聚在胡同口往这边看热闹,一眼望去,人头攒动。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都投诸在跪在地上的萧鸾飞身上。
“这位姑娘是谁啊?”有人好奇地问周围的其他人,“我瞧着眼生得很,不像是住在附近的。”
“确实不认识。”
“这殷家是这个月刚搬来的吧?”
“……”
人群中的人大都摇了摇头,全都不认识跪在殷家大门口的这位姑娘。
直到后方一个二十几岁长眉细目的青衣学子站了出来,激动地喊道:“是萧大姑娘!”
几个直裰纶巾的学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方,他们奋力地拨开人群往前走去,其他围观的百姓都朝这几个学子看了过去。
那青衣学子崇敬地叹道:“萧大姑娘为了流民一掷千金,乃奇女子也,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这些学子本来在不远处的清泉茶楼开诗会的,其中一人之前经过时看到了跪在这里的萧鸾飞,就去清泉茶楼告诉了其他学子。
那些学子们听闻那位不惜变卖首饰家当捐出五万两白银的萧大姑娘在这里,就动了心思,一起过来了,好几个没见过萧鸾飞的人都想一睹芳容。
“这位就是萧大姑娘啊,”另一个三十来岁留着短须的蓝衣文士将折扇在掌心反复敲击着,含笑道,“果然生得国色天香啊,人美心又善!”
其他好几位学子也都赞叹不已,那细目的青衣学子又道:“可萧大姑娘怎么跪在这里呢?”
没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众人面面相看,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娘!”萧鸾飞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凝望着站在石阶上的殷氏与萧燕飞,哽咽道,“我错了!”
说话的同时,一行晶莹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她柔嫩的面颊淌了下来,脸色清淡如雪,泪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娘,您随我回去吧,娘喜欢二妹妹,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二妹妹争了。”萧鸾飞神情真挚地说道,寥寥数语说得语焉不详。
“一切都是女儿的错。”
萧鸾飞半句话没为自己辩解,可她这楚楚可怜、忍辱负重的态度,又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她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殷氏的心口扎了一针,殷氏的眼神越来越冷。
胡同里的无数道视线都朝大门口的殷氏与萧燕飞望了过去,也包括那几个学子。
有学子道:“我记得这萧大姑娘是武安侯府的贵女。”
过去这几天,萧鸾飞在皇觉寺的义举经由学子们、香客们口耳相传,不少人都听说过,也知道了这位慷慨解囊的萧大姑娘是武安侯府的嫡长女。
这么说来,站在台阶上的这位夫人就是武安侯夫人?
一众学子上下打量着殷氏与萧燕飞,也有几个去过皇觉寺的学子认出了萧燕飞,那细目的青衣学子以折扇指着萧燕飞惊呼道:“是她!”
“那个胡搅蛮缠、颠倒黑白的姑娘!”
“原来她也是萧家姑娘!”
青衣学子以及旁边的三四个学子曾在皇觉寺的碑林中见过萧燕飞,想起那天她当面指着鼻子骂他们蠢,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长姐如此大义,这妹妹却如此……哎!”那青衣学子眯了眯那双细眼睛,轻蔑地摇了摇头。
这话一出,自有一些人好奇地找这几个读书人打听起来。
胡同里的众人骚动不已,而前方的殷氏依然一动不动,深深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萧鸾飞,几乎都气笑了。
这是她亲手教养长大的女孩子,她在这孩子的身上付诸了那么多心力,给她启蒙,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可现在,她觉得这个女孩子是那么陌生!
记忆中那个捏着她裙摆喊她娘的女娃娃仿佛只是浮光泡影的一场梦。
风一吹,梦就散了。
她也该彻底醒了。
萧燕飞悄悄地拉了拉殷氏的袖子。
“……”殷氏这段时间也渐渐与女儿有人默契,把几乎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在唇间发出了一声冷笑。
殷氏的冷面相对,萧鸾飞的委曲求全,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相对比,便显得殷氏有些不近人情。
那些学子本就先入为主,觉得萧鸾飞如此大义,定是个心善之人,不由对萧鸾飞露出几分同情之色。
“这位武安侯夫人为何这般疾言厉色地对待自己的女儿?”那细目的青衣学子有些不平地说道,“萧大姑娘多好的人啊!”
话语间,胡同口围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熙熙攘攘的一片。
“二妹妹,”萧鸾飞抬手以白玉般的手指抹过眼角的些许泪花,又对着站在殷氏身边的萧燕飞道,“你也劝劝娘吧。”
“姨娘她病了……病中也一直惦念着二妹妹。二妹妹就半点不……”
萧鸾飞抬眸时,泪珠再次滚滚落下,眼圈发红,那秀丽的面孔上满是泪水,如明月般皎洁,显得那么高洁。
青衣学子看着萧鸾飞的眼神愈发心怜,上前了两步,激动地说道:“萧大姑娘高义,萧二姑娘,你有此等长姐为楷模,应该心向往之才对!”
萧大姑娘品性如此高洁,大善大义,为了流民,不惜变卖自己的首饰,而这位萧二姑娘没学到长姐一分仁义,反而惯会颠倒黑白,不明事非。
在皇觉寺里,她就不见不得长姐受人崇敬,如今想必也是如此,趁着萧大姑娘为流民奔波之际,在侯夫人这里争宠呢。
又有另一个学子接口叹道:“五万两白银不知能帮助多少流民,侯夫人有女如此,也该庆幸才是。”
“侯夫人可别因着一时喜恶,就大义不分啊。”
萧鸾飞在皇觉寺的义举,早就传遍了京城上下,这会儿有了这些学子起头,不少人也纷纷议论了起来。
人群中时不时地飘来“五万两”这个词,犹如一把把刀子射来,直把站在殷氏后方的佘氏刺得心口抽痛不已。
佘氏停在了大门的门槛后,目光恨恨地盯着门外的萧鸾飞,眼睛几乎在冒火。
那五万两是自家的!
是自家的!!
本来就算大爷被二老逐出家门,以老爷子的心胸,肯定不会收回当年给的这份见面礼的,这庄子和良田足够自己的儿子读书科举娶妻生子了。
这本该是自家余生的仰仗!
祝嬷嬷忽然往前走了半步,轻轻地给佘氏抚平了袖子上的折痕,佘氏下意识地站得笔挺,挺胸收腹。
祝嬷嬷轻轻叹道:“哎,姑娘受到这样的委屈,老爷和太太必是要伤心的。”
佘氏下意识地朝殷氏与萧燕飞母女看去。
萧燕飞浅浅一笑道:“五万两银子很多吗?”
“能有多少功德?”
瞧她这副“何不食肉靡”的态度,就有学子气不打一处来。
“五万两足够让这京畿的上万流民,不用挨饿了!那可不是一条命的功德,那是上万条性命!”
“像萧大姑娘这等大善之人实在是小生生平罕见,有朝一日,小生也要像姑娘一样为这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
“呵,拿着勒索来的五万两银子做好事,这就是叫大善了?”
勒索?!不少人都狐疑地瞪大了眼,寻声望了过去。
佘氏提着裙裾从高高的门槛后跨了出来,腰背挺得笔直,道:“那这善心也太不值钱了。”
殷焕犯下那等弑父大罪,这因果是要报应到她子女身上的!
要是她自己拿着这五万两去做功德,菩萨说不定就会免了她儿女的报应。
都怪这萧鸾飞!
第64章
跪在地上的萧鸾飞的脸色发白,难以置信地仰首瞪着佘氏。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爆炸了似的,嗡鸣作响,惊骇、恐惧、不解、愤懑等等的情绪,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她每一步都计算好了,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会选择今天过来,并非是一时冲动。
无论是几天前在皇觉寺献上五万两银子给自己扬名,还是提前让人鼓动学子们在附近的清泉茶楼办诗会,今天又特意把他们引到这里,全都是她提前计划好的。
这段日子,她在仕林中颇具盛名,读书人都信她,敬她。
今日,只要她往这里一跪,这局棋就已经胜了。
哪怕萧燕飞再狡辩,也不会有人信的。
明明一切都向着她所期盼的方向发展,这些读书人也全都站在了她这边。
她才是众望之所归!
萧鸾飞双眼瞪得更大,眼眸如刀般射向了佘氏。
就只差一步而已了……
本来,只要她再哭一哭,再作势地往门口的石獅子上一撞,这些读书人口诛笔伐之下,萧燕飞百口莫辩。
别人只会以为萧燕飞奸猾,哄得殷氏连自己这个亲女也疏远了!
为了萧燕飞的名声,殷氏只能妥协,只能乖乖地跟她回侯府去。
可为什么佘氏会在最关键的时候跳出来横插一脚?!
不该是这样的啊!
萧鸾飞周身的血液几乎凝结成冰。
这个意外来得太突然,让她一时间无法冷静思考。
巷子里的其他人也都望向了佘氏,目光惊疑不定,连殷氏也愕然地朝佘氏瞟去。
“萧鸾飞,你那五万两哪里来的,你没点数吗?!”佘氏厉斥道,“你不就是勒索了我家大爷,才得了那笔银子吗!”
“呵,慷他人之慨,为你自己挣了大善的名声,还能嫁给大皇子殿下,那可还真是够风光的!”
“整整五万两银子啊,你这副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居然还好意思跑到我家来滋事!”
“你莫不是真以为我们怕了你了!”
佘氏一字比一字响亮,一句比一句有力,清晰地响彻整条胡同。
这寥寥数语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瞬间哗然,连后方大门内的殷家下人们都听得傻眼了。
“舅母,你胡说什么?!”萧鸾飞厉声斥道。
明明上一世,是他们夫妻俩先后毒死了殷老爷和殷太太,想要独占殷家这份偌大的家产。
可现在佘氏为什么会站出来为萧燕飞出头?!
就算佘氏与殷焕猜到是自己写了那封信,讨走了那五万两,他们不应该灰溜溜地吃下那个哑巴亏吗?!
他们就不怕自己把事情说出来,他们会被殷老爷子赶出家门吗?!
佘氏这是疯了吧。
萧鸾飞面容苍白,气息微喘,脖颈中根根青筋时隐时现,心潮翻滚。
佘氏方才掷地有声地说了一通,把那五万两银子的恶气出完后,就下意识地去转头看祝嬷嬷。
祝嬷嬷对她鼓励地点了点头,还笑了笑。
自己做对了!佘氏如释重负,心也定了。
方才这番话都说出口了,也不可能再咽回去。
而且,嬷嬷说得对,在这个家里,她能依靠的只有老爷子和太太,讨好了二老,才有她和一双儿女的好日子。
就算没了大爷,只要老爷子和太太还认她,她的儿子殷皓依然会是嗣孙,那么她也可以留在这大宅子里。
更不用提心吊胆地害怕哪一日殷焕把这份家产都留给那些小娘养的。
就像那个噩梦中发生的一切。
见萧鸾飞口称舅母,围观的众人都猜出了佘氏应该是殷家的媳妇,眼看着这两人互相指责,一时也不知道该信谁好。
这殷家大奶奶竟然口口声声说堂堂侯府嫡女勒索自己的舅父,这未免也太怂人听闻了吧。
一部分人渐渐倒戈,对萧鸾飞产生了一些质疑,各种私语声此起彼伏:
“这位殷家大奶奶说得不会是真的?”
“不好说。”
“我看殷家大奶奶是胡说八道,在往萧大姑娘身上泼脏水呢。这要是我真勒索到了五万两,怎么舍得捐出去呢。”
“说不得人家就是为了名呢。”
“……”
嘈杂的议论声充斥在周围,越来越响亮,整条胡同就像是一锅煮沸的沸水般喧哗不已。
殷氏终于回过神来,不由看向了身边的萧燕飞,萧燕飞从袖中伸出一根食指,悄悄地摇了摇食指。
殷氏立即明白了,对着女儿默契地微一颔首。
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殷氏的心情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气定神闲地静观其变。
萧鸾飞却是如芒在背,面颊更是火辣辣的。
她摸出一方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又抚了抚衣裙上的褶皱。
接着,她直直地对上了正前方石阶上的佘氏,与她面面相对。
短短的时间内,萧鸾飞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混乱的心情,冷静了下来。
“我这五万两是祖父生前留给我的,加上我卖了首饰,才勉强筹来的银子。”她面上露出悲切的表情,咬了咬下唇,晶莹的泪珠似是凝在了眼眶中。
那楚楚可怜、委屈柔弱的样子看得人不由心生怜意,几个学子连连点头,暗道:原来如此。
萧鸾飞死死地盯着佘氏的眼睛,语速放得极缓:“舅母非说是我勒索您和舅父,那敢问我勒索二位什么了?”
萧鸾飞用强势的眼神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一丈外的佘氏。
她笃定,佘氏不敢说的。
佘氏怎么敢大庭广众下说出殷焕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这对夫妇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萧鸾飞心里讥笑,面上不显,依然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又慢慢地转头望向了萧燕飞,欲言又止地叹道:“二妹妹,你与舅母素来亲厚……你知道吗?”
她说得委婉,却让人不由浮想联翩。
“必是这萧二姑娘嫉妒了萧大姑娘,才在这里搅混一池水,”那长眉细目的青衣学子昂首阔步地从人群中走出,心里对惨遭亲人诬陷的萧鸾飞充满了怜惜,“萧二姑娘,你一个小小女子偏爱……”
他想说“争”,却又想起了那日在皇觉寺被另一个少妇怼了一通,又改口道,“偏爱闹得家宅不宁!”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
佘氏闻言快步从门前的石阶走了下来,不客气地低头对着那青衣学子啐了一口:“呸!”
“你才是被五万两蒙了心窍的糊涂鬼!”
当她看向萧燕飞时,又换了一张护短的笑脸:“我这外甥女最是心善!”
“而你,萧鸾飞,你一向心胸狭隘,容不下人,总想欺负她!”佘氏不客气地指着萧鸾飞的鼻子斥道。
她深吸一口气,一口气往下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是我家大爷背着公公偷偷地挪用了一笔银子,拿去赌,输了五十万两,这窟隆太大,实在填不住了,就只能做假账瞒住公公。”
“萧鸾飞这阴险小人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就匿名写了一封信来勒索我们,逼得我们又卖良田,又卖庄子,才堪堪筹了那五万两。”
佘氏朝萧鸾飞逼近了一步,冷冷道:“要不要我把那封勒索信背给你听听?”
“殷焕,你在去年年中偷挪了五十万两海贸银子,在江南四方赌庄一掷千金,结果不仅输得分文不剩,还欠下一笔巨款。为了不被殷老爷子知道,你就买通王管事,采购了劣质的瓷器和绸缎,又在账册上做了假。”
“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三天内,准备好五万两银票,埋到永福寺后寺的功德箱下方。”
“否则,后果自负!”
佘氏曾将那封勒索信翻来覆去地读过好几遍,虽不至于一字不差,但也能背个大概了。
“……”萧鸾飞藏在袖中的手不住颤抖着,唇色惨白,深黑色的眼珠此时竟有些发灰。
疯了,佘氏竟然自曝其短,她是真的是疯魔了!
若非理智犹存,萧鸾飞已经一巴掌甩在了佘氏的脸上,想要打醒她了。
周围再次哗然,爆发出一阵唏嘘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殷家大奶奶连这样的事情都敢说出口,我看,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是啊是啊,不然,她再怎么喜欢萧二姑娘这外甥女,也不至于往自己男人身上泼脏水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萧大姑娘看着这般漂亮,人品竟然如此卑劣!”
“不错。她敲诈了舅父的银子,还跑来外祖家又跪又闹的,这唱的又是哪出戏?”
“……”
这些围观者全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议论纷纷,说起萧鸾飞时,语气中再无崇敬之意,只剩下了轻蔑与不屑。
这些话全都向刀子似的一刀又一刀捅在了萧鸾飞的身上,她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
恍然间,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
上一世,她一无所有的的时候……
佘氏不屑地又朝那青衣学子以及其他几个学子啐了一口,嘲讽道:“还读书人呢!”
几个学子的面皮涨得通红,其中那名留着短须的蓝衣文士恼羞成怒地说道:“说不定,你就是为了偏帮萧二姑娘才会编排你的丈夫!”
“最毒妇人心,古往今来,这妇人恶毒起来,连杀夫的都有。”
“没错,这妇人分明就是趁着殷家大爷不在,不能为自己申辩,这才有恃无恐,信口雌黄。”
佘氏简直快气疯了,一时间也忘了祝嬷嬷教的那些礼仪,恨恨地跺了跺脚,脸颊气得通红。
造孽的人明明就是殷焕,凭什么她要被人骂,死后还要下阿鼻地狱!
凭什么她的一双儿女要为了殷焕那样的父亲遭报应!!
佘氏昂着脖子,高声道:“当初,我们给了萧鸾飞的那五万两银票里,有四张一万两,一张五千两,其它五张都是一千两。”
“那四张一万两银票是大通钱庄的,五千两和其它一千两的银票是嘉和钱庄的。”
佘氏越说心越痛,心如刀绞。
那些良田和庄子卖得急,只能卖出原本七成的价格,勉强凑到了四万两,剩下的一万两是她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私房钱,那几张银票她每隔两三天都要拿出来看看、数数的。
“萧鸾飞,我告诉你,别说是什么钱庄了,就连银票上有几道折痕,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佘氏睁大眼睛,狠狠地瞪着萧鸾飞,“对了,其中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背后还有我不小心留下的胭脂印,大概指甲大小。”
“萧鸾飞,你要不要跟我去皇后娘娘跟前对质?!”
说到最后一句时,佘氏心里其实有些底气不足,但输人不输阵,面上还是做出了一副硬气的样子。
反正她说的全是真的!
“……”萧鸾飞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眸子里阴晴不定。
当时她拿到那叠银票的时候,也就数了数,发现数目对了,也不是假银票,就放心了,根本没仔细看过。
不过就是几张银票而已,谁会想到,竟然有人连银票上的折痕都说得出来!
那几个学子更是傻了眼,脸色红了青,青了又紫,紫了又白。
就连刚刚义正言辞地斥责萧燕飞与佘氏的几个学子也有些懵了,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向了萧鸾飞。
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更是认定了佘氏所言不假,斥责萧鸾飞的声音越来越多,人群沸腾不已。
听到这些声援的声音,佘氏的眼睛又明亮了几分,昂首挺胸,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似的。
佘氏嗤笑了一声:“你拿这种来路不正的银子搏善名,萧鸾飞,你也不怕把罪孽带给那些可怜的流民。”
“佘氏!”萧鸾飞简直要疯了,咬牙切齿,再也做不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声嘶力竭道,“你别想冤枉我!”
没错!
反正银票已经献给了皇后,早就用于抚恤流民,佘氏说的这番话全都是空口无凭。
她完全可以不认,可以咬死了是佘氏冤枉她!
佘氏不过一个商贾媳妇,根本没资格进宫面见皇后。
“她冤枉你了吗?”
突然,一个僵硬的男声犹如瑟瑟秋风般自后方拂来。
宛如一桶冰水当头倒下,萧鸾飞整个人僵掉了,双手在袖中攥得紧紧的,僵硬地、缓慢地转过了身。
不远处,胡同口的人群被拨开,一袭湖蓝直裰的大皇子唐越泽朝这边徐徐走来,难掩震惊地看着萧鸾飞,修长的身形略有几分僵直。
“……”萧鸾飞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可怕至极的噩梦。
为什么大皇子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刚才的事他到底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只是想想,萧鸾飞就觉得可怕,心中似有一座高塔摇摇欲坠,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
“殿下。”萧鸾飞下意识地对着唐越泽喊了一声,朝他走近了一步。
而唐越泽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
他看着萧鸾飞的眼神复杂至极,失望,惊疑,陌生,犹豫……更多的是——
难以置信。
他的鸾儿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梁铮这时也从马车上下来了,面向了唐越泽,恭恭敬敬地作揖行了礼:“大皇子殿下。”
胡同里瞬间寂静如死,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惊呆了,一个个像是哑巴似的望着唐越泽。
这、这个贵气非凡的青年竟然是堂堂大皇子殿下!
唐越泽根本没在意周围的这些目光,也没看到梁铮,满眼都是眼前的萧鸾飞,心口发紧。
萧鸾飞在皇觉寺奉上那五万两银票后,他一回宫,就自告奋勇地从父皇那里接过了抚恤、安置流民的差事。
他知道鸾儿是变卖了首饰家当才筹到了这笔银子,很是不易,希望这笔银子能够用到实处,不仅流民受益,还可以为他的鸾儿积德。
他领了差事后,那五万两的银票就顺理成章地到了他手里,他根本就没舍得用,暗地里把这些银票留了下来,又自己补进去了五万两,用于赈济京郊的那些流民。
这几日,唐越泽很忙,每天都在忙着这件差事。
为了他的鸾儿,他要把这件差事办好了,才不辜负了她的一片善心。
那五万两的银票此刻就收在他的荷包里。
过去这几天,他曾反复地把它们拿出来看过,尤其是那张一千两的银票背面的确有一枚大红色的胭脂印……他一直以为是萧鸾飞的。
以为是她不小心沾染的一半唇印。
唐越泽忍不住就去看不远处的佘氏,瞥见她那张大盘脸上的点点褐斑以及干燥起皮的嘴唇,他像是被雷劈似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昨晚,他还拿着那张一千两的银票,偷偷亲过一下上面的胭脂印!
这一刻,一种恶心欲呕的感觉瞬间自喉头涌了上来。
唐越泽差点没吐出来,又往后退了第三步。
“不是这样的……”萧鸾飞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眸子格外清亮,目光潋滟,衬着她发红的鼻端,楚楚动人,“殿下,你听我解释……”
她想要解释,而唐越泽根本就不想听。
“你不用再说了!”唐越泽沙哑着声音打断了她。
他的鸾儿应该是善良的,她美好,她高洁,她爱慕他,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与他的身份地位全无干系。
可现在,唐越泽的信念被刚才看到的、听到的一切摧毁了,就仿佛天地陡然崩塌了一般。
唐越泽抬手示意萧鸾飞不必再说下去,几乎无力地说道:“‘你的’那几张银票我都看过了。”
他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宝蓝色绣蜻蜓点莲的荷包,捏在手里晃了晃,“就在这里。”
“你要看吗?”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慢,看着萧鸾飞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失望。
“……”萧鸾飞一动也动弹不得,喉头如烈火灼烧般,发不出声音。
她感觉自己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下一个大浪打来,就会彻底毁灭,四肢更是冷得发麻,直寒到了骨髓里。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大皇子他又不是没钱,谁会特意把几张银票那么珍而重之地留下来,还专门收在了她给他的荷包里。
不该是这样的!
从萧鸾飞那双惶惶的眼睛中,唐越泽得到了答案,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所以,这些银票真的是她从殷焕那里勒索来的!
唐越泽再也留不下去了,再也没法面对萧鸾飞。
眼前这个萧鸾飞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就仿佛他从来没认识过她。
这还是他爱的那个鸾儿?!
这一瞬,唐越泽迷茫了。
他恍惚地转过了身,一把拉住坐骑的缰绳,翻身上了马,整个人失魂落魄。
“殿下。”
见他要走,萧鸾飞急急唤了一声,缠绵悱恻。
可声音出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可怕,掩饰不住的颤音。
马背上的唐越泽艰难地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一眼,眸底浪潮汹涌。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一夹马腹,纵马跑了。
一人一马飞快地从胡同里冲了出去。
“殿下!”萧鸾飞想追他,可人哪里追得上马,她没走两三步,唐越泽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胡同口。
那些围观的百姓又自动合拢,把胡同给堵得严严实实。
胡同里在安静了一段时间后,再次喧闹起来,百姓们讨论得更热烈了,之前的争执在这一刻全都有了结论。
方才大皇子的态度和他的那几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萧鸾飞在皇觉寺中献出的那五万两银票的确有问题。
“刚刚殷大奶奶说的竟然全都是真的!”
“这勒索来的银子捐出去,也能算功德吗?”
“我听说,皇后娘娘还为此嘉奖了萧大姑娘一块‘蕙质兰心’的匾额呢。”
人群如暴风雨夜的海浪般喧嚣不已。
萧鸾飞的脸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浑身如风雨中的娇花似的轻颤不已,额角的鬓发被冷汗彻底浸透了。
短短一炷香功夫,她就仿佛从高高的云上跌至了谷底,眼前一片晦暗无光。
萧燕飞默默地看了一出高潮迭起、一波三折的好戏,两眼亮晶晶的,想到了某句名言: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加荒诞。
太好笑了!
她努力地憋着笑,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温柔乖巧的人设不能崩!
不能崩,不能崩。
她憋得实在是太辛苦了,默默地垂首把小脸埋在殷氏的左肩上,还得空悄悄得问了她一句:“娘,好玩吧?”
她笑得不能自抑,唇角一对梨涡轻陷。
殷氏:“……”
殷氏一手揽着萧燕飞的肩膀,表情复杂。
她知道殷焕变卖了名下的庄子和那些良田。
他们殷家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殷家名下的东西被变卖,那些中人与买家怎么都会来问一声,生怕是殷家的下人偷了契纸私下里贱卖。毕竟这些产业价值不菲,万一后续闹出事端,闹上公堂反而不美。
但是,这佘氏竟然会为了对付萧鸾飞,选择当众曝光殷焕的那些龌龊事,对她来说,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很显然,佘氏这么做,得利的是不是她自己,而是——
殷氏若有所思地垂眸去看埋头在笑的小丫头。
显得这丫头已经快憋不住笑声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丫头啊!殷氏心口一片柔软,似是化成了水般,忍不住轻拍着女儿的肩膀,一下接着一下,就像是安抚着一个小婴儿。
母女俩这亲昵的动作引来胡同里好些人的注意,看在他们的眼里,只以为萧燕飞是委屈得哭了,而殷氏是在安慰女儿。
是了。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家脸皮子薄,方才被那么多人指着鼻子骂,也难怪她觉得委屈了。
佘氏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第一个反应就是:老爷子若是知道外甥女哭了,肯定要心疼坏了。
耳边响起了祝嬷嬷语重心长的声音:“如今,老爷子和太太最内疚、最想补偿的人就是姑娘了,姑奶奶也最看重姑娘。”
“姑娘的事才是这殷家最大的大事。”
“姑娘待舅太太最好,舅太太可不能忘了姑娘的好,别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意。”
祝嬷嬷说得话实在有理,现在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总算有机会回报外甥女了!!
佘氏一手叉腰,另一手指向了花容失色、魂不守舍的萧鸾飞,趾高气昂地斥道:“萧鸾飞,你一个小娘养的,还真是不要脸!”
“咱们家姑娘都已经事事让着你了,这都避到外祖家了,怎么着,还碍了你的眼不成?!”
“你莫不是还是想逼死我家姑娘,给你腾位子?”
“想得美!!”
“再怎么样,你都只是个贱妾生的贱种!”
第65章
佘氏的声音尖利,如回声般反复地回响在众人的耳边。
“小娘养的?!”那青衣学子眯了眯细长的眼眸,疑惑地重复道,实在说不出那句“贱妾生的贱种”。
“不对啊。”留着短须的蓝衣文士不解地蹙眉,“萧大姑娘不是武安侯府的嫡长女吗?!”
这位殷家舅太太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当着自家姑奶奶的面,骂姑奶奶亲生的姑娘是贱种吧?
“侯夫人,”马车边的梁铮缓步走了过来,对着石阶上的殷氏拱了拱手,“侯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明示!”
梁铮一边说,一边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萧鸾飞,目光深沉如水。
他是聪明人,在宫中几十年,见惯了太多的阴私,但方才发生的这些事还是让他惊了一跳,这萧鸾飞真是人不可貌相,倘若皇上知道了的话……
殷氏动作温柔地又拍了拍萧燕飞的肩膀,小心地替女儿挡住笑,目光则望向了不远处石阶下的萧鸾飞,淡淡道:“萧鸾飞……”
“娘!”萧鸾飞颤声唤道,情真意切地看着殷氏,以祈求的目光看着她。
双目一眨不眨,剪水双眸水汪汪的,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般。
从前,但凡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娘亲,娘亲就会纵容她,呵护她,将她捧在掌心,宠溺地唤着她:我的鸾儿!
殷氏语气平静地往下说道:“……是武安侯侍妾崔姨娘所生。”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一丝起伏,看着萧鸾飞的眼神淡漠得似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句话犹如一个耳光重重地甩在了萧鸾飞的脸上。
这不对吧。梁铮则是微微一怔。
自打高安被大皇子讨走后,梁铮如今可以说是御前第一人。对于大景朝那些个勋贵官宦人家,他虽也不敢说烂熟于心,但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尤其萧鸾飞是大皇子的心上人,因此武安侯府的情况,梁铮也是大致了解过的,免得皇帝问起时,他一无所知。
他记得清楚分明——
“萧大姑娘不是侯夫人所出吗?!”梁铮单刀直入地问出了口,表情郑重。
萧鸾飞明明是侯府的嫡长女,怎么会有错?!
这一问,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的声音再次消失,唯有胡同上方的树枝在微风中簌簌作响。
众人震惊的目光全都投诸在了殷氏身上,敛息屏气。
殷氏优雅地迎风而立,清楚明了地又说了一遍:“萧鸾飞是府中崔姨娘所出。”
停顿了一下后,她接着道:“她是庶女。”
殷氏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晰直白,没有一丝一毫的含糊。
“……”萧鸾飞的眼前一片模糊,紧紧地咬着干裂的下唇,呼吸粗重,一脸的受伤与难堪。
就仿佛她周身的衣裳被人当众扒光似的,在众目睽睽下,无所遁形。
“那二姑娘呢?”梁铮再问道。
其实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某种猜测,可又觉得太过离奇……不会吧,不至于吧。
“燕飞才是我的亲女。”殷氏将萧燕飞纤瘦的肩膀又揽得更紧了一点。
这才是她的心肝宝贝,她的女儿。
“呵!”佘氏连忙凑了过来,在一旁冷笑地补充道,“崔氏那贱妾可恶至极,把我家外甥女和萧鸾飞这小娘生养的调了包。”
“可怜了我家外甥女小小年纪就被一个贱妾作践,打压,自小过得是苦不堪言……”
佘氏捏着一方帕子不住地按着眼角,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另一手又愤愤地指了指几步外的萧鸾飞,“这小娘养的自小就是个容不下人的,总要压我家外甥女一头,现在好不容易真相大白了,还不肯罢休,非要跑来这里往我那可怜的外甥女身上泼脏水,存心坏她的名声。”
“哎,这世上竟有这等不要脸的人!”
周遭更安静了,连上方的树枝似乎都因为这番话而停止了摇晃。
时间似乎静止了。
在亲耳听到真相的那一刻,梁铮感觉他仿佛被雷劈了一道似的,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击。
围观的那些百姓也同样像是被敲了闷锤似的,惊呆了。
梁铮一时思绪纷乱。
他是在御前伺候的,帝后的很多决定自然是瞒不过他的耳朵,他知道,帝后已经商量好了,会把萧鸾飞许给大皇子为正妃。
也是因此,今天皇帝才吩咐他来殷家给萧燕飞送这些赏赐,希望她们姐妹和乐,让萧二姑娘帮持她长姐,将来卫国公府能与大皇子一条心。
可是现在……
梁铮朝萧鸾飞既狼狈又憔悴又心虚的脸庞望了一眼,觉得自己需要静静。
而且,这件事得赶紧回禀皇上才行。
梁铮定了定神,对着殷氏拱了拱手:“殷夫人,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就告辞了。”
梁铮匆匆地上了马车。
“梁……”萧鸾飞的嘴巴张张合合,很想唤住梁铮,可理智告诉她,没用的。
梁铮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就意味着帝后很快也会知道……
萧鸾飞不敢再想下去,心脏似被绞动般,痛得她的身体几乎要缩了起来。
“娘!”萧鸾飞眼下一片青白,凄婉地哀声道,“我叫了您这么多年的娘,您就半点不顾及母女情份,非要毁了我才甘心吗?!”
明明当年调换了两个婴儿的是崔姨娘,她只是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什么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把仇恨转嫁到她的身上。
“明明一切都是崔姨娘做的,为什么……为什么您要对我这样的残忍!这样毫不留情!!”
喊到最后一个字时,萧鸾飞的声音已是嘶哑不堪,似要把她两世的不甘与悲苦都呐喊出来,泪水再次从她眼角滑落。
上一世也是这样。
十三岁的她得知了真相,陡然间,天地倒转,她从此一无所有……她何其无辜!
这一世,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距离大皇子妃的位置不过一步之遥了,她也没指望殷氏为她掏心掏肺,仅仅是希望她不要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而已。
可殷氏为何这么狠心,非要毁了自己!
少女哭得凄楚动人,梨花带雨,气息微喘,看得不远处的那几个学子又心生怜惜与同情。
的确,调换孩子的也并非这位萧大姑娘。
那长眉细目的青衣学子忍不住帮腔道:“殷夫人,你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就算萧大姑娘是庶出,嫡母也是母,揭人不揭短。”
这位武安侯夫人非要在大庭广众下这样羞辱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女儿,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一点。
殷氏看也没有看那些学子,目光定定地投在萧鸾飞的脸上,微微昂起了头,语声寒冽地反问道:“是我让你来的吗?”
萧鸾飞没有资格指责自己“毫不留情”,是她自己非要跑来这里又跪又闹的。
殷氏的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萧鸾飞一人听的,也同时是说给那青衣学子听的,细目的青衣学子不禁脸色一僵。
“娘,我只是想让您回家。”萧鸾飞神情黯淡地看着殷氏,那么委屈,那么柔弱。
殷氏早晚都要回侯府,自己给她递个台阶,她顺着台阶下来不好吗?!
自己又不是要害她!
殷氏却毫不动容,冷冷道:“你自己跑来这里闹,还要怪我不放过你?!”
“你拿刀子捅了我一刀,难道我还该谢谢你吗?!”
殷氏的内心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目色凛然。
早在知道真相的那个时候,她就想告诉所有人,她的燕飞才是她的女儿。
她已经错过燕飞十五年了。
可是,爹爹说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爹爹的深意。
“娘,您怎么能这样误解我……”萧鸾飞颤声道,似被殷氏生生捅了两刀,苍白的面颊涨得通红,眸中一片凄凉。
悲痛、愤懑之余,一种无力感与挫败感在心底急速地蔓延,身子似是摇摇欲坠。
殷氏凝望着萧鸾飞,心寒如冰。
曾经她对这个亲手养大的“女儿”有多喜爱,现在她的心就有多冷。
萧鸾飞口口声声地指责自己半点不顾及母女情份,可她呢,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还坐视崔姨娘磋磨燕飞;她明知殷焕要害爹爹,也没想过告诉自己;她为了当上大皇子妃,不惜兴师动众地闹上这么一场……
殷氏冷冷地扫了一眼旁边的那些学子,心如明镜:恐怕这些读书人的在场也不是什么巧合。
萧鸾飞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个母亲,也从不曾惦记过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与她的生母一样,唯利是图!
殷氏的语气愈发冰冷,也愈发凌厉:“萧鸾飞,你的亲娘偷走了我的女儿,作践了她十五年,你倒是委屈上了?”
“萧鸾飞,没有人对不起你。”
“你锦衣玉食的时候,我的女儿被你的生母克扣用度,粗茶淡饭。”
“你学着琴棋书画,我的女儿天天被你的生母要求抄佛经,抄了一遍又一遍。”
“你平平安安地长大,我的女儿自小一直生病,几次差点性命不保。”
“我把你当成掌上明珠般呵护,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捧到你跟前;可你生母呢,不仅磋磨我的女儿,还时不时地让我的女儿替她顶过,为她领罚。”
“……”
殷氏不像萧鸾飞那样语焉不详,总试图引人遐想,她把每句话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这个过程中,萧鸾飞一次次地喊着“娘”,一次次地想要打断殷氏的话,可殷氏根本不想听萧鸾飞再说那些个似是而非的推搪之语,自顾自地往下说。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字正腔圆,并无渲染之处,情真意切,每一句都让萧鸾飞的脸色白了一分。
而原本在憋笑的萧燕飞渐渐地敛了笑,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泛起一股浓浓的酸涩感,眼圈发热发潮。
她知道,这是藏在原主心里的委屈,无人可说,也无人理解,人人都觉得崔姨娘对原主极好……
原来,殷氏已经都知道了。
萧燕飞眼前一片朦胧。
殷氏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有微微的潮意,知道是女儿在哭,她的心口不由随之一阵绞痛,将女儿又揽得紧了一点。
“萧鸾飞,”殷氏看着萧鸾飞的眼神沉淀了下来,语气坚定地强调道,“没有人对不起你!”
燕飞才是最无辜的一个!
她们所有人对不起的人是燕飞!
萧鸾飞的面庞已经白得没有一点点的血色,宛如一个死人般。
围观的百姓都被殷氏这一番倾诉所感动,渐渐地,他们又一点点地安静了下来,心潮澎湃。
此时此刻,当他们再次看向伏在殷氏的怀里抽泣的萧燕飞,又是另一番心情了,满是怜惜之情。
“这萧二姑娘实在是可怜!”人群中一个与殷氏差不多年纪的丰腴妇人心疼地感慨道,“她顶多也就及笄吧,自襁褓时被一个姨娘从生母的身边偷偷抱走了,这姨娘肯定也不会比后娘好多少!”
“是啊,是啊。”立刻就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点头附和,“方才那位萧大姑娘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娘喜欢二妹妹,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二妹妹争了’的话,装模作样的,这不是存心让我们以为萧二姑娘在她和侯夫人之间挑拨离间吗?!”
“她这是意图败坏萧二姑娘的名声啊,太恶毒了!”
“卑劣无耻!!”又有一人摇头叹息道,“这位萧大姑娘的心计实在是太深了!!”
“这侯夫人实在是可怜啊,母女分离十几年,相见不相识!”
“……”
但凡心中有那么一点良知的百姓,多多少少都被这真相激起了一些义愤、悲痛之情,尤其是那些有孩子的妇人,更是眼圈都红了。
一个母亲要养大一个孩子是那么不易,不仅怕小孩子体弱容易夭折,还怕孩子被拍花子拐走,怕自己的孩子被人蹉跎作践……
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这都是一件最最痛苦、煎熬的事。
整条胡同再次沸腾哗然了起来,那些“鸠占鹊巢”、“无耻小娘”等等词不断地从人群中飘来。
更有人指着萧鸾飞的鼻子义愤填膺地说她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母女俩一样的卑鄙无耻”!
这一刻,萧鸾飞感觉到了那种万箭穿心的痛楚,又仿佛光着身子被世人反复鞭挞,哪怕是上一世她也不能遭受过这样的羞辱。
就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不,”萧鸾飞秀丽的小脸上泪痕纵横,几缕凌乱的青丝被冷汗粘在鬓边,连连摇头,声音颤动不已,“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把您当成我的亲生母亲!”
“在我的心里,唯有……”
“你这是哄谁呢。”佘氏冷笑地打断了萧鸾飞,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冷哼声,重重地呸了她一口,“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家姑奶奶含辛茹苦地养育你这白眼狼十五年,把你捧在心尖尖上疼,可你回报她什么了?好听的空话谁不会说啊!”
“你勒索了我家五万两银子,捐出去给自己赢了善名,偏还贪心不足蛇吞象,又跑来这里一哭二闹的,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三上吊了?!”
“呵呵,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现在可好了,大伙儿都亲眼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你这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佘氏越说越是痛快,越说越觉得《佛说善恶因果经》真是诚不欺她,做了亏心事,果然是会有报应的。
“说得好!”一个老妇重重地一拍大腿,学着佘氏的样子对着萧鸾飞呸了一口,“真是条白眼狼。”
“你娘真是白养你十五年了。”
“就是就是。”好几道激越的附和声响起,“我养条狗,给口饭吃,都会对我摇尾巴呢!”
那些百姓全都对着萧鸾飞指指点点,愈发不齿她的行径,每个人都恨不得往她身上吐一口唾沫星子。
这些怒斥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激烈,宛如拍打着礁石的怒浪,声声不止。
马车上的梁铮慢慢放下了窗帘,帘子后,隐约传来一句:“走。”
“啪!”驾车的车夫吆喝着挥起了马鞭,随行的一队禁军立刻开始开道,胡同里的人群很快分出一条道来。
马车徐徐地前行,沿着狭窄的胡同往前行去。
萧鸾飞呆呆地望着前方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周身的血液似乎全都涌向了心脏,通体生寒,四肢僵硬颤抖。
很快,皇帝就会知道了,而她无力阻止这一切。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黑暗中的一个失足者不慎从悬崖跌落,身体在不断地下坠,再下坠……直坠向了无底深渊!
一种无边的绝望占据了她的心。
她明明这么努力了,她拼尽全力地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为什么上天眷顾地却只有萧燕飞?!
上一世是,这一世又是这样!
上天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萧燕飞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因为她是母亲生的,所有人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帮她,所有的一切都会拱手送到她的手里。
而萧燕飞只需要像现在这般哭哭啼啼地伏在母亲的怀里就可以了。
她除了会投个好胎,还会做什么!
两世的记忆在萧鸾飞眼前交叠,如走马灯般反反复复地闪现,一遍又一遍。
她不甘,她好恨!
她的喉头充斥着一片浓浓的咸腥味,几乎要呕出血来。
伏在殷氏肩头的萧燕飞以帕子轻轻地拭了拭眼角,这才从殷氏的肩上抬起头来,直起了身。
她刚哭过,眼睛微红,鬓角的几缕青丝也有些凌乱,瞧着温顺、婉柔,楚楚动人。
盛夏璀璨的阳光洒落在萧燕飞的身上,那精致的小脸看着又柔美了几分,犹如一朵沾着露珠的兰花般,带着几分清新的气息迎而扑来。
真是个美人!
偏偏命运多舛,幸好如今真相大白,她终于苦尽甘来了!
围观的好些百姓不由发出同情的感慨声,觉得这位萧二姑娘实在是可怜。
萧燕飞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轻轻地拉了拉殷氏的衣袖,道:“娘,我们进去吧。”声音清脆又不失婉转。
殷氏点点头,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萧燕飞挽着殷氏的胳膊,视线轻轻扫过那些学子们,其中有好几张熟面孔都是在皇觉寺见过的。
她的目光顿了顿:“人是该有怜悯之心的。”
“只是……什么时候,能把你们那点可怜的同情心给该给的人,比如幽州那些死难的百姓。”
“而不是堂而皇之地苛责他们是因为没有给流匪提供足够的食物,才活该被杀。”
她的语气很平淡,可听在其他人耳里,却颇有五雷轰顶之效。
什么意思?!
谁在同情流匪?
百姓们面面相看,一道道目光投向了以青衣学子为首的几个学子,怀疑有之,鄙夷有之,愤慨有之。
萧燕飞接着道:“只有幽州的百姓才有资格,决定要不要原谅。”
“而你们,不配。”
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氛陡然一凛,似有凛冽寒风扑面而来。
青衣学子等人脸色发白,有人干巴巴地说道,“我们只是,只是……”
他想狡辩,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目光游移不定。
那细目的青衣学子却是梗着脖子,嘴硬地反驳道:“我又没说错,你们懂什么,那些流匪也是普通的百姓,若非没东西吃,被逼到了绝路上,饿极了,他们也不会落草为寇,犯下那些罪行……”
“幽州百姓该怨的是天灾,而不是和他们一样的苦难人,他们但凡能给那些人一口吃食,也不会……”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后头忽然冲出了一个身形伛偻的中年汉子,拎着拳头,一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左眼上,也打断了他的话。
细目的青衣学子闷哼了一声,被这拳打得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吃痛地捂住了左眼,他身后的几个友人赶忙扶住了他。
打人的那中年汉子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骨瘦如柴,显然是个逃难来京的流民。
他两眼发红地瞪着那左眼淤青的青衣学子,嘶吼道:“你说我爹娘是没给流匪吃饭才被杀?”
“你说我媳妇是活该被欺负?”
“我打死你!”
中年汉子越说越是气愤,拼尽全力地又往青衣学子脸上揍了一拳。
“……”青衣学子吃痛地惨叫一声,被揍得脸一歪,口中吐出了一颗带血的大牙。
鲜血与牙齿落在了地上。
没人同情他,反而引来几个百姓的鼓掌与叫好声。
萧燕飞轻叹地摇了摇头:“幽州百姓所受之苦,岂是你们在安逸的京城吃饱喝足之余,能高高在上指点的。”
这些日子,殷家每天都在街边施粥,这会儿正是流民来领粥领粮的时辰,不少流民会到这里来领上一个馒头,一碗粥。
这几个读书读呆了的学子有胆子指点江山,那有没有胆子亲口把他们的这些谬论说给流民们听呢?!
又有一个流民模样的灰衣老妇也从人群中走出,义愤填膺地看着青衣学子几人,悲痛地说道:“我丫头才十二岁啊。”
“可他们叫她二脚羊。”
“你说他们是饿了,所以我家丫头就是活该吗?”
灰衣老妇咬牙切齿,两眼通红,说起那些可恶的流匪时,真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
后方围观的普通百姓听着也都感同身受,眼睛也开始泛红,但凡有什么灾难兵乱,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个普通老百姓。
萧燕飞的目光又看向了另一边的萧鸾飞,意有所指道:“幽州百姓的苦难,更不该成为扬名的工具!”
萧鸾飞:“……”
萧鸾飞的脸色都青了,又羞又慌又愤,一股心火直冲天灵盖,烧得她理智全无,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都怪萧燕飞!
萧鸾飞扬手向着萧燕飞冲了过来。
第66章
眼看着萧鸾飞扬手朝自己推来,萧燕飞后退了一步。
“萧、燕、飞!”萧鸾飞头脑发热地冲向萧燕飞,右脚不慎被一级石阶绊了一下,身子便踉跄地跪摔在了石阶上。
她的鬓发随之散开了些许,发钗歪斜,衣衫也有些凌乱,狼狈不堪。
好痛!
萧鸾飞慢慢地抬起了一只手,只见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磕破了皮,鲜血与砂石尘土混在一起。
殷氏蹙了蹙眉,拉着萧燕飞又往后退了一步,把她护在身后。
萧燕飞安抚地摸了摸殷氏的胳膊,表示自己没事,目光则看向了那几个被流民暴打的学子,有的抱头乱蹿,有的歪倒在地,有的惨叫连连……
不远处,还有五六个学子远远地避在一边,惊惧不定地看着这一幕,在萧燕飞的目光扫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萧燕飞轻轻一笑:“科举为官?”
“造福一方百姓?”
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嘲。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他们这些人连百姓的疾苦都能当作闲暇的谈资,日后为官,只会是百姓之祸。
不远处,一个二十出头、形貌斯文的方脸青年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片刻后,对着萧燕飞的方向郑重地作了长揖:“姑娘所言,极是。”
他又看了看那几个被流民打得鼻青脸肿的学子,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与他一同来的几个学子口中喊着“赵兄”也陆续跟着走了。
周围一道道惨叫声此起彼伏。
就连旁边那些的京城百姓都在唾弃他们白白读了那么多书。
流民皆苦,这些幽州流民背井离乡地逃到京城,可谓家破人亡,能活下来的已经是九死一生。在京城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们一无所有,每天为了不饿肚子就要拼尽所有的力气。
他们的心头也都有怨气,有愤懑,有委屈……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萧鸾飞依然狼狈地跪坐在石阶上,仰望着前方的殷氏,眸中泪水盈盈:“娘!”
她就像是陷在了泥潭深处,只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希望有人可以拉她一把……
萧鸾飞对着殷氏抬起了手,手指眼看着快要碰到殷氏的裙裾,可殷氏猛地一拂袖,拂在了她的手背上。
“啪!”
那细微的声响无限放大地回响在萧鸾飞耳边。
佘氏跟在殷氏母女的身后也迈过了门槛,还特意吩咐门房赶紧把门关上。
“吱呀”一声,那道朱漆大门就在萧鸾飞的前方重重地关闭了,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前的灰尘都被震飞了起来,一阵尘雾扑面而来。
严丝合缝的大门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般把她挡在了外面。
萧鸾飞脸色惨白地跪坐在那里,全身像是灌了铅,挪不动一丝一毫。
她的双眼一点点地变得阴鸷,神情冷厉得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决意拼死一搏的野兽。
都是他们逼她的。
是他们不肯让她好好过日子。
上空的烈日升至最高,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但萧鸾飞只觉遍体生寒,连心都凝结成了冰。
她默默地站起来,转头朝那闭合的大门看了最后一眼,就毅然地转过身,朝胡同外的方向走去。
她挺直腰背,穿过骚乱的人群往前走去,身姿如傲然挺立在寒风中的梅。
胡同里,流民还在追打着青衣学子等人,有人每打一下,就要为自己的亲人叫屈;有人哭喊着亲人的名字;有人捶胸捣足地倾诉着他们这一路的艰辛……
附近的百姓们大都听得红了眼圈,人群如海浪般涌动着。
萧鸾飞恍然未闻地走出了葫芦胡同,来到了胡同外的安德街。
她慢慢地转头朝右边望去,就见二三十丈外一行禁军正护送着梁铮的马车一路往东而行,往着皇宫的方向驰去……
前方马车里的人似有所觉,掀开一侧窗帘,回头望了一眼,恰与萧鸾飞四目相对。
只看了她一眼,马车里的梁铮就收回了视线,又放下了窗帘,心事重重地蹙起了眉头。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宫,半个时辰后,梁铮就来到了养心殿的东暖阁。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弥漫在空气中,气味甘甜柔和,恰到好处。
一名小内侍进去通禀后,梁铮这才轻手轻脚地往里走,步履无声。
穿过几道门帘,又绕过一个多宝阁,他就看到皇帝懒懒地歪在靠窗的美人榻上,额头包着一条雪白的纱布,那纱布还隐隐地渗着一点点血,显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憔悴。
柳皇后就坐在美人榻的边缘,姿态优雅,手里拿着一本奏折,正对着奏折不急不缓地读着:“……自四月下旬起,荆州南部天气干旱,久不下雨,臣恐今秋粮食歉收,粮价势必上涨,难以为继……”
她温婉柔和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窗外微风习习,风吹着片片花瓣自枝头飘落,气氛恬静。
对于这样的场景,梁铮早就习惯了。
近来皇帝犯了眼疾,时好是坏,几个太医都让皇帝尽量少用眼多休息,因而都是由柳皇后为皇帝读奏折。
梁铮停在了一丈开外,恭敬地禀道:“皇上,赏赐已经送到了殷家……”
歪在美人榻上的皇帝两眼紧闭,本想直接挥退梁铮的,不过是去送个赏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一刻却听梁铮接着道:“奴婢在殷家听说了一些事,要禀于皇上。”
说着,梁铮对着东暖阁内服侍的那些宫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退下。
皇帝意识到了梁铮语气中的慎重,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什么事?”
他眯眼看向梁铮,眼前模糊一片,梁铮仿佛站在朦胧的浓雾中。
梁铮早就整理好了思绪,从萧鸾飞在殷家大门口跪着说起,有条不紊地把刚才看到、听到的事全说了。
这一连串的事把皇帝与柳皇后也都快听懵了,觉得脑子仿佛都有些不太好使了。
东暖阁内,沉寂如死。
久久,皇帝硬声问道:“萧鸾飞不是武安侯的嫡女?”
“对。”梁铮维持着作揖的姿势,简明扼要地答道。
皇帝再问:“萧鸾飞几天前献上的那五万两银子是勒索来的?“
“对对。”梁铮又应道。
“还是向她的舅父勒索的?”皇帝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对对对。”
皇帝抬头捂住了缠着白纱布的额角,额角的青筋一抽一抽的。
好一会儿,皇帝支肘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直视着两步外的梁铮,继续道:“这么说,武安侯府真正的嫡女,其实是萧家那位二姑娘?”
那位赐婚给顾非池的萧二姑娘?!
“对。”梁铮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再次点头。
皇帝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急促而粗重,喘息明显,眉头皱起。
他的头又在隐隐作痛了。
“啪嗒!”
柳皇后手里拿的那份奏折脱手而出,掉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她姣好的面容上写满了震惊。
在方才那短暂的混乱后,柳皇后这会儿已经把萧家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给理顺了,樱唇气得抖如筛糠,丰盈的胸口更是起伏不已。
“皇上,”柳皇后略显激动地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转瞬间,双眼就雾气蒙蒙,“这桩婚事臣妾不同意。”
柳皇后轻咬着饱满的下唇,一口气梗在了喉头。
上次皇帝跟她分析了这么多,她和皇帝多年夫妻,自然能听得出皇帝的心意。
只要萧燕飞嫁入卫国公府后诞下了世孙,卫国公和顾非池就将命不久矣。
卫国公父子一死,皇帝便能顺理成章地把卫国公府的一切全都交给襁褓中的世孙,这个流着顾氏血脉的孩子也足以安抚顾家的那些旧部。
幼主登基都得有辅国大臣呢,世孙这么一个小娃娃自然执掌不了西北兵权,届时,无论是让武安侯扶持世孙,或者皇帝另外派人辅佐,都不会有人置喙什么,更不会再有人妄议皇帝卸磨杀驴。
而她,也能出了这口被顾明镜压制多年的恶气!
一想到顾明镜,柳皇后的心口就宛如有虫蚁嗫咬般,疼痛难当。
她无时无刻不想让卫国公府跟谢家那样,满门尽亡。
是皇帝告诉她,日后卫国公府会成为皇儿的附庸,为了皇儿而生而死。
这番话说服了柳皇后。
只是想到这一幕,她心底便生出一股快意,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会答应让萧鸾飞成为大皇子妃。
可她没想到——
萧鸾飞竟只是一个庶女。
一个鸠占鹊巢的庶女。
一个胆敢拿自己当猴耍的庶女!
“皇上可忍心我们的皇儿娶个庶女?”柳皇后眼眶发红,眸中的泪光更浓了,娇躯轻颤不已,“皇上可忍心?!”
这话一说,两行晶莹的眼泪就哗哗地从她眼角淌下了面颊,柔弱无助,哭得那么娇媚动人。
她心里简直要气疯了:她的儿子可是堂堂的皇长子,是未来的储君,他怎么可以纡尊降贵地娶这么一个小贱人!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见皇后哭得不能自抑,皇帝心疼不已,先是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泪,又温柔地亲吻着她柔嫩的面颊,柔声安慰道:“莲儿,别哭了,你哭得朕心都痛了。”
“朕怎么舍得委屈了我们的皇儿。你先容朕想想……”
大皇子不仅是皇后的心肝,也皇帝最看重的嫡长子,皇帝对这个儿子寄予了重望。
本来,皇帝所看中的是萧家那对姐妹的关系,她们一个嫡出、一个庶出,天然上,嫡女的地位就高于庶女,庶女习惯服从于嫡女。
嫡女为大皇子妃,庶女为卫国公世子夫人,再合适不过了。
但现在,这对姐妹的身份反过来了。
更麻烦的是,给顾非池的那道赐婚圣旨已下,名份已定,等于箭在弦上……
圣旨不是儿戏,他不能朝令夕改地收回成命,那就唯有——
“或许,可以让武安侯夫人把萧鸾飞记在名下。”皇帝迟疑道,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对姐妹的身世是他此前完全料想不到的一个变数,谁又能预料到武安侯府的内宅混乱至此!
“不行。”柳皇后娇声道,连连摇头,抱着皇帝的左臂,身子娇弱无骨地蹭了上去,“纸是包不住火的,满京城很快也会知道这件事的……”
让大皇子娶一个庶女为皇子妃,岂不是让他成为满京城的笑话!
柳皇后这么一说,皇帝的头更疼了,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眸色阴鸷。
这才是最麻烦的。
倘若,这件事只是武安侯府的家务事,倒也不难处理,只要他一道圣旨下去,这桩丑闻可以轻而易举地压下来,绝对不会多一个人知道。
武安侯府早已败落,侯夫人殷氏的娘家也不过是区区的商贾,还敢抗旨不成!
但是,以现在的状况,怕是过不了今天,满京城上下都会知道。
就算他开口非要让武安侯夫人把萧鸾飞认在名下,那也不过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罢了。
“皇上,”柳皇后见皇帝不说话,发红的眼眶中又开始浮现泪光,“皇儿要是娶了那萧鸾飞,臣妾就怕满朝文武都会误以为您厌了他。”
柳皇后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阴沉,冷肃如铁板,皇后的这句话正好说中了他心中的顾忌。
武安侯府的那点破事压根不重要,但是他苦心谋划好的一切,给大皇子铺好的路,就因为萧鸾飞的身世全都毁了。
这才是让皇帝动怒的地方。
他不止大皇子一个儿子,若是他给大皇子娶了一个庶女,还是一个为了搏善名,勒索了舅家的庶女,怕是朝野上下都会心思浮动。
柳皇后又柔柔地唤了一声“皇上”,可是皇帝恍然未闻般握紧了拳头,绷紧的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
这种仿佛被掣肘的感觉,让他感觉胸口仿佛有一团灼灼的火焰在烧灼着心肺,直冲向头顶。
痛!
皇帝的头更痛了,似有无数钻子在撬着他的脑壳般,头疼欲裂,眼前更是明一阵暗一阵。
他抬手扶着额头,眉宇深锁,脸色惨白。
“皇上,您可是头疾又犯了?”梁铮立刻就发现皇帝的神色不太对劲,担忧地问道。
柳皇后的脸色也变了,忘了抽噎,催促道:“梁铮,你快伺候皇上服药。”
梁铮赶紧把袖袋中的小瓷瓶拿了出来,从中倒出一片药,送到了皇帝跟前:“皇上,药。”
皇帝急切地一把夺过那小小的药片,往嘴里一送,又从梁铮手里接过一杯茶,喝了一大口温水,把药片吞了下去。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药片就顺着咽喉滑入腹中。
梁铮又躬身接过了那杯茶,此刻他与皇帝相距不过尺余,近得几乎可以看到皇帝脸上的汗毛,梁铮不由暗暗心惊。
距离千芳宴这才多少日子,皇帝就更消瘦了,下巴的轮廓显得更加瘦削和锐利,脸色呈现暗黄色,还有……
梁铮复杂的目光落在了皇帝额角的那道伤口上。
这道伤口是皇帝那天被花瓶的碎片割伤的,伤口不算大,可都已经过了五六天,却一直没有愈和,甚至于伤口还有些溃烂化脓。
曹太医和太医院的几个太医天天来给皇帝清创换药,见伤口久治不愈,前天就又换了种药膏,可瞧着也没什么效。
梁铮也不敢多看,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发现,心下惴惴不安。
他随手把那个杯子交给一个小内侍,就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皇上,您觉得好些没?”柳皇后紧张地看着皇帝,乌睫上犹沾染着几点泪珠,“臣妾扶您躺下,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太医都让您多休息,这些奏折都不急的。”
柳皇后起了身,亲自扶皇帝又在美人榻上躺下了,又吩咐内侍把那些没看过的折子暂且拿了下去。
皇帝闭着眼躺在美人榻上,久久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头痛随着药效生效渐渐地有所缓解。
但皇帝依然满脸的疲态,觉得周身乏力,提不劲来。
他想换个姿势躺,才稍稍一动,就感到额头的伤一阵刺痛,似乎连头皮被牵扯到的痛。
皇帝的额头跳了跳,露出不适之色。
“皇上,臣妾给您揉一揉头吧。”柳皇后小心地替皇帝揉起了两边的太阳穴,动作轻柔。
闻着皇后身上那股子淡淡的馨香,皇帝又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一度绷紧的唇角也有了笑。
四周静谧无声,唯有熏香袅袅散开。
“莲儿,”还是皇帝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依然闭着眼,“柳嘉还没定亲吧?”
柳嘉是承恩公世子,皇后的侄儿。
柳皇后一愣,连忙点头,唇角一弯:“还没呢。”
柳皇后想去捏捏皇帝的肩膀,可右手的无名指不小心擦过了他额角的纱布,感觉指下有些黏腻。
她轻轻蹙了蹙优美的弯月眉,取出一方帕子重重地擦去了那指尖上的脓液,又顺手丢下。
目光在皇帝额角的纱布上扫了两眼,纱布下渗出鲜血与脓液,伤口似乎溃烂得更厉害了。
“莲儿,把宁舒许给柳嘉如何?”皇帝这时又睁开了眼,朝柳皇后看去,那略有些浑浊的眼眸幽深了几分。
“好!”柳皇后美目一亮,视线自皇帝额角的伤移开,喜不自胜地说道,“皇上您想通了?”
柳皇后的唇角愉悦地勾了起来。
她之前也跟皇帝提过一次,想把宁舒许给侄儿柳嘉,可这丫头非闹着不肯答应,还在皇帝跟前数落了侄儿一通,皇帝对宁舒这个侄女还颇为纵容,就由着她了,没应下。
可现在,宁舒这丫头还不是要嫁进他们柳家!
哼,她的侄儿可是堂堂承恩公世子,家世、人品哪样拿不出手了,大景又没有异性王,宁舒到哪儿去找一个比她的侄儿更好的仪宾。
皇帝嘴唇紧抿,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捻动了两下,形容间还有些迟疑。
怡亲王是皇帝同母所出的亲弟弟,他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嫡女而已,从前就跟皇帝提过要给女儿挑一个她喜欢的仪宾。
这道赐婚圣旨一下,怡亲王府那边怕是要闹起来……也确实委屈了宁舒这丫头。
一旁垂首而立的梁铮皱了皱眉,眸底掠过一抹不以为然的情绪。
承恩公世子柳嘉已经二十二了,至今未娶,内院乱得很,就连他在宫里都有所耳闻。
这嫡妻还没进门,柳嘉膝下的庶子就有三个了,最大的一个已经有五岁了,上个月还折了两个通房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庶女,听说都是溺死的。
承恩公府的那些莺莺燕燕且不说,柳嘉还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包养戏子,荤素不忌。
别说宁舒郡主,京城里但凡好一点的人家都不会愿意把好好的嫡女嫁给像柳嘉这样的人。
宁舒郡主……哎,实在可惜了。
“笃笃。”皇帝的右手成拳,在一旁轻轻地敲击了两下,犹豫不定。
殿外突然炸响一阵激动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幽州急报!幽州急报!”
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地往这边靠近,如海浪拍打而来,伴着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青衣小内侍很快进来禀道:“皇上,幽州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到了。人已经到了午门了!”
皇帝神情一凛,连忙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急声道:“快,快传!”
那小内侍又匆匆而去。
皇帝目光灼灼,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上回他送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去幽州喝令柳汌尽快出兵,算算日子,这区区三千流匪也该剿灭了吧。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铜盔铁甲的年轻将士步履凌乱地走进了东暖阁中,风尘仆仆。他单膝下跪,双手呈上了一封军报。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皇帝心一沉:
“皇上,尚古城危!”
什么?!皇帝脸色大变。
那年轻将士接着禀道:“承恩公迟迟不肯出兵,樊阳城遭那伙流匪夜袭,幽州卫全灭,樊阳城沦陷匪手,承恩公匆忙派五千神枢营驰援,也被流匪全灭。如今那伙流匪已有四千余众,自称‘白巾军’,又围了尚古城,截断了粮草。”
“承恩公和武安侯被困尚古城,十万火急,请求驰援!”
柳皇后闻言眼前一阵发黑,花容失色,娇躯一阵摇晃。
“皇上!”旁边的梁铮惊慌失措地惊呼道,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皇帝。
皇帝的一侧鼻孔赫然淌下一行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滴答、滴答!”
那纤尘不染的地面上赫然多了两滴血渍,红得刺眼。
第67章
“滴答。”
又是一滴殷红的鼻血滴落在地。
柳皇后呆若木鸡地看着鼻血直流的皇帝,惊住了。
“快,快传太医!”梁铮惊慌地高喊道。
有内侍结结巴巴地应了声,步履慌乱地领命而去。
整座养心殿都骚动了起来。
皇帝接过了梁铮递来的一方帕子,擦了擦鼻血,眼眸阴鸷,先挥退了那名来传军报的年轻将士,才慢慢地说道:“去传大皇子,徐首辅,兵部尚书潘轶……”
在说了几个名字后,皇帝停顿了一下,抿了下唇,这才带点不甘地又道:“以及顾非池,觐见。”
“是。”梁铮恭敬地应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着下头的人去传皇帝口谕,却又被皇帝叫住了。
“等等,”皇帝沉声道,眸色幽深,“梁铮,你亲自跑一趟怡亲王府……”
“就说,朕有意封怡亲王次子唐竣为益郡王。”
此话一次,连梁铮也是一惊,双眼微微睁大。
太祖皇帝登基之初,就定下了袭封制,皇子封亲王,亲王嫡长子立王世子,亲王的其余诸子等多也就封个辅国将军,领一份宗室俸禄。
皇帝封唐竣为益郡王,等于多给了怡亲王府一个爵位,这不仅是莫大的恩宠,更是巨大的利益,足以打动怡亲王府很多人的心。
“是,皇上。”梁铮垂下头躬身应命,心里暗暗叹息:皇帝这是已经下了赐婚的决定。
皇帝是宁舒郡主的亲伯父,郡主也一向亲近皇帝,皇帝原本许是还有点犹豫不决,舍不得把这个侄女许给承恩公世子柳嘉的。
可现在,承恩公在幽州大败……
梁铮回忆着这段时间时不时传回来的那几道幽州军报,心知肚明皇帝已经给了柳家一次次机会,但柳家实在是扶不起来,承恩公竟然连这样简单的差事都办不成,逼得皇帝不得不另谋他选。
怡亲王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先帝晚年时,为了让两个儿子相互扶持,令怡亲王为京营总督,执掌禁军三大营,负责京城内外的守卫与门禁。
为了给大皇子铺路,皇帝只能选择用联姻的法子把怡亲王府绑到大皇子这条船上。
柳皇后终于回过神来,染着大红蔻丹的指尖一把捏住了皇帝的袖口,脸色犹有几分苍白,低声道:“皇上,不如直接赐婚吧。”
皇帝却是摇摇头,一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梁铮,你先去透点口风。”
不能逼得太紧了,得让怡亲王府先有点心理准备,等万寿节再赐婚,免得到时候闹得不好收拾。
“也是给宁舒的一点体面。”皇帝疲惫地叹道,揉了揉眉心后,又道,“莲儿,改日你把承恩公夫人宣来,提点一下她,好好教教柳嘉。”
“让他以后安分点。”
柳皇后温顺地满口应下,又道:“皇上,阿嘉年岁还小呢,自然难免爱玩了一些,有道是,先成家后立业,等到日后他与宁舒成了婚,也就好了。”
柳皇后将皇帝的袖口又捏得更紧了,心中不太舒服:皇帝这话里话外,好似这门亲事多委屈宁舒似的。
她的侄儿柳嘉相貌出众,文武双全,也不过是多养了几个通房侍妾罢了,又不似宁王那般性子暴戾。
反倒是宁舒这丫头娇气又刁蛮,要不是身份尊贵,还配不上侄儿呢。
这门亲事当初是大哥柳汌亲自求到她跟前,如今婚事能成,柳皇后本该很高兴的,可一想到被困幽州尚古城的大哥,她就笑不出来,心口沉甸甸的。
“皇上,您一定要派兵救救臣妾的大哥啊……”
梁铮从东暖阁退出去时,还听到柳皇后带着几分抽噎的声音,疾步匆匆地出了养心殿。
带上了大堆的赏赐,梁铮在一众禁军的护卫下再次出了宫,与他一起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龚磊。
龚磊是带着锦衣卫出宫去找大皇子的,大皇子没有开府,现在人既不在宫中,也不在衙门,龚磊只能下令锦衣卫在京城到处找人。
锦衣卫是皇帝的眼线,在京城耳目众多,消息一道道地传下去,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面,激起一层层涟漪,一圈圈地向外扩散……
半个多时辰后,一个便服打扮的锦衣卫力士在城西的锦盛酒楼找到了醉倒在二楼的大皇子唐越泽。
“殿下。”留着小胡子的锦衣卫力士凑在唐越泽的耳边,低低地唤了一声。
唐越泽的身上一身浓浓的酒气,烂醉如泥。
那“小胡子”小心地把人给扶了起来,道:“大爷,属下扶您回……去吧。”
“不回!”醉醺醺的唐越泽一把挥开了那“小胡子”,耍起酒疯来,“我不回去!”
他像烂泥似的又趴到了酒桌上,俊朗的面庞上潮红一片,已经醉得神志不清,含含糊糊地喊着:“鸾儿,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鸾儿……鸾儿!”
他的右手中还死死地捏着那个宝蓝色绣蜻蜓点莲的荷包,念到萧鸾飞的名字时,那嘶哑的声音中满含失望、痛苦、不解……以及深情。
右前方的某间雅座,好几道好奇的目光从窗户后探出,寻声看向了醉醺醺的唐越泽。
其中一人调侃地对着酒友道:“这年轻人怕是情场失意才来买醉的吧。”
“真是年轻人啊。”雅座里的另一人含笑附和了一句,在看清唐越泽面容的那一刻,不由愣了愣。
这不是大皇子吗?!
殷焕眼睛一亮。
虽然他只在进京的那天见过大皇子一次,却把对方的容貌记得清清楚楚。
可大皇子怎么会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
殷焕疑惑地挑眉,正琢磨着是不是出去看看,这时,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蹬蹬蹬地沿着楼梯走上了二楼,目光扫视了半圈后,对上了殷焕的脸。
“殷兄?”那中年男子挺着将军肚朝殷焕走来,表情古怪地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没回去吗?贵府都出这么大的事了!”
中年男子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大事?什么大事?”殷焕一脸茫然地问道。
那中年男子摇了摇头,表情更复杂了:“我刚在前头香茗茶楼听人在说,你媳妇在殷家大门口,当众说你偷偷挪用了你家老爷子百万两银子。”
什么?!殷焕瞪大了眼。
那中年男子接着说:“还有人说,你不仅把那百万两全赌输光了不说,还借了一大笔印子钱才凑了笔银子填账上的窟窿。”
“他们还说,你又卖田又卖铺子,到现在都没还上那笔印子钱,现在追债的人都找到你家去了!”
说着,那中年男子以及雅座里的其他几个酒客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殷焕的右臂,透过那宽大的袖口,他们都能看到殷焕的右臂以白色绷带包扎着。
众人暗自揣测着:这莫非是被追债的人打断的?
殷焕听得都懵了,左手拿的那个酒杯脱手而出。
“砰!”
那白瓷酒杯直落在地板上,砸得碎瓷横飞,酒水四溅。
怒火瞬间在他心头熊熊燃烧,阴沉的眼眸中迸射出两道厉芒,真是杀了佘氏这蠢婆娘的心都有了。
“这娘们竟然敢……”
她竟然敢大庭广众下胡说八道……
殷焕先是怒极,跟着恐惧疯狂地在他心头滋长。
不行!
他不能坐以待毙。
殷焕急忙起了身,也顾不上与这些酒友道别,慌慌张张地冲出了雅座。
他得赶紧回江南老家,找族里做主,只要委以好处,族长、族老们肯定会愿意帮他劝住老爷子……
他心里着急,就顾不上看路,一不小心撞上了正搀扶大皇子要下楼的小胡子锦衣卫,随口道:“喂,借过……哎呦!”
殷焕吃痛地惨叫一声,只觉左小腿胫骨传来一阵剧痛,腿脚一软,踉跄着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原本就没痊愈的右臂撞在楼梯的棱角上是真疼,疼得他发出一阵阵杀猪似的惨叫声,整个人沿着楼梯一路滚到了一楼的大堂。
还是酒楼的小二扶住了他,关切地问道:“客官,你没事吧?”
殷焕的小厮也匆匆从二楼跑了下来,口里担心地连连喊着“大爷”。
大堂里其他的酒客们也好奇地朝殷焕这边看来,还以为是有人醉酒闹事。
殷焕痛得连五官都有些扭曲,想要骂人,可才一抬头,眼角就看到了酒楼的大门口有几道眼熟的身影——
金大管家带着几个殷家的家丁往这边来了。
“大爷在这里!”金大管家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堂里的殷焕,后方的那些家丁应和着朝大堂走来,气势汹汹。
此时此刻,金大管家的脸在殷焕看来,简直就像是索命的黑白无常般。
殷焕很想逃,可他刚刚摔下楼梯时,不慎崴了左脚,左脚一落地,就疼得钻心,根本就站不起来。
“阿海,你赶紧回江南,去告诉族长,就说……”殷焕一咬牙,对着身边的贴身小厮道,“就说,老爷子要把殷家的家产给外姓的外孙女,还想要我们一家子命呢!”
“快,快走!!”
“大爷,那小的先走了。”小厮阿海干巴巴地应道,看了看大堂外的金大管家等人,不敢再留,拔腿就往大堂的后门方向跑去。
大堂里,人声鼎沸,阿海趁乱跑了。
而倒在地上的殷焕则很快被殷家的五六个家丁团团地围了起来。
“把大爷带回去!”
金大管家一声令下,两个身体健壮的家丁就一左一右地把殷焕从地上拖了起来,粗鲁地把人往外拖,直拖进了停在酒楼外的一辆马车里。
殷焕狼狈地倒在了马车的地板上,只听“咔哒”一声,车厢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马车很快开始驶动,殷焕呆坐在那里,心烦意乱,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该怎么办,可任他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头绪。
整个人心魂未定,浑浑噩噩……当他被家丁押到殷家正院的堂屋,看到佘氏那张熟悉的圆盘脸时,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佘氏的眼神不由游移了一下,不敢直视殷焕的眼睛。
“佘氏,你这个贱人!”殷焕咬牙切齿地唤道,两眼充血,步履踉跄地朝佘氏冲去,抬起左臂就想要去拽她的领口……
就坐在佘氏身旁的萧燕飞抚了抚衣袖,温温柔柔地说道:“呀,舅父,你吓着我了。”
吓着姑娘了?!这可不行,祝嬷嬷眉头一皱,利落地抽起她那把戒尺,就狠狠地往殷焕的左手上抽去。
“啪!”
殷焕痛呼着收回了手,左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通红的戒尺痕。
萧燕飞一手轻拍着胸口,好像真的被吓了一跳,叹道:“你这一回来就对着舅母喊打喊杀的,闹得又是哪出。”
说着,她转头往坐在她旁边的佘氏看了一眼,目露怜惜。
这一眼看得佘氏热泪盈眶,两眼泪汪汪,感觉萧燕飞与自己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而几步外对着她们怒目而视的殷焕则站在她们的对立面。
殷焕这会儿才迟钝地注意到,老爷子殷湛和殷太太就坐在上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殷焕整个人如坠冰窖,心口的火一下子熄灭了,心脏在胸口怦怦地狂跳不止。
“父亲,母亲,我没有!”他第一反应就是反驳,抬手指向了佘氏,恨恨道,“是她在胡说八道,也不知道这贱人存着什么心!”
萧燕飞盈盈一笑,犹如明珠生晕,柔柔地说道:“舅母胡说什么了?”
殷焕两眼喷火:“她说……”
才说了两个字,殷焕突然就哑了,喉头干涩无比。
无论是抓他回来的金大管家和家丁,还是刚刚,都没有人说把他抓回家是为了什么事,他总不能不打自招吧。
殷焕的嘴巴张张合合,有些懵,结巴道:“不……不是。”
“您与舅母夫妻十几年,有什么事张嘴不能说的,您二话不说就动粗,未免让人寒心。”萧燕飞对着殷焕摇了摇头,看向佘氏时,柔婉一笑,下颔微收,“舅母,您说是不是?”
佘氏听着感动极了,双眼闪现点点泪光,不由自主地也收起了下颔,点了点头。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体谅自己,在意自己的意见,明白自己的不容易。
还是外甥女最好,自己真没白白心疼她。
有外甥女子站在自己这边,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方才还有些底气不足的佘氏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打起了精神,那点点心虚瞬间抛到了脑后。
佘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三四步外满身酒气的殷焕,连名带姓地怒骂道:“殷焕,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发酒疯!”
“你敢做,还怕我说呢?”
“赌是你要赌的,输是你输的。”
“假账更是你做的!”
佘氏的嗓门越来越大,气势也越来越高昂。
凭什么要她们母子三人代他遭报应!
殷焕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佘氏,一时给吓懵了。
“不……不是这样的。”殷焕支支吾吾道,脸庞涨得通红,差点没一巴掌朝佘氏甩过去。
殷湛淡淡地问道:“那是怎么样的?”
殷焕慢慢地转头朝老爷子望去,对上一双年老却不浑浊的眼眸。
老者定定地凝视着自己,这双眼睛睿智如星海,眼神沉静而锐利,直刺穿了自己的灵魂。
让殷焕觉得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被眼前这个虚弱的老者看穿了,无所遁形。
殷焕不由连连摇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佘氏会突然倒戈对付自己,把什么事全都说了!
他若是倒霉了,佘氏会好过?!
佘氏这是被鬼附身了吗?!她到底在想什么。
殷焕再次看向了佘氏,恶狠狠地瞪着她。
两人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夫妻了,佘氏被他这么一看,不免又开始心虚了,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萧燕飞。
“舅母心善,”萧燕飞给了佘氏一个鼓励的笑容,梨涡浅浅,笑容亲和,同时顺手把手里的一本佛经放在两人之间的小方几上,“大爷一错再错,也难怪舅母看在眼里,煎熬在心。”
萧燕飞不再称呼殷焕为舅父,而改称了“大爷”,亲疏立现。
佘氏甚是受用,眼眶更热了,看了看萧燕飞放在茶几上的那本佛经,觉得自己又和外甥女亲近了几分,她们都是信佛的心善之人。
她心善,燕飞也知道她心善,偏就殷焕这没良心的不知道。
十几年前,她刚给嫁他的时候,他一穷二白,当年她为他洗衣做饭、整理家务,还要纺纱织布,贴补家用,那时候怎么不嫌她生得不好看。现在日子好过了,这两三年,他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姨娘通房一个接着一个抬进门,庶子庶女生了一个又一个,还成天嫌弃她一碗水没端平,觉得她亏待了庶子庶女。
呸!
她凭什么要把别的女人生的儿女当成自己的?!
佘氏越想对殷焕的怨气就越重,尤其想到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更是觉得殷焕就跟萧鸾飞一样,就是一头白眼狼!
殷湛慢慢地拈须,看着外孙女直笑,笑容慈爱。
他自认擅洞察人心,但是燕飞这丫头比他更懂心术。
殷湛心情极好,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庆年十九年五月二十日,你借口采购海贸的瓷器、绸缎,从账上支取了六十万两,可你联合王管事一起做假账,实际上只买了价值十万两的劣等商品。”
“其中的五十万两,你在四方赌庄里一夜之间就挥霍一空,还欠了赌庄老板二十万两,答应他两年后加倍还清。”
老爷子说的每一句都让殷焕心头大乱,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口跳出。
他整个人差点没瘫下来,满头大汗,脸上白得像是涂了蜡似的。
那惶恐呆滞的表情像是在说,老爷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其中很多细节连佘氏都不知道,像是他欠了四方赌庄二十万两的事。
“二十万两,你竟然还欠了二十万两!”佘氏也听得惊呆了,殷焕这没良心的只说他输了挪用的五十万两海贸银子,没想到他竟然还瞒着这么大一笔。
他还答应还人家四十万两,也难怪他要铤而走险地偷偷调换了老爷子的药膳。
“闭嘴!”殷焕近乎气急败坏地对着佘氏斥道。
殷湛冷冷一笑。
殷家这么大一份家业,他当然不可能事无巨细地都去管,主要就是把控大局,其他一些事都会交给几个大管事。
三年一次大盘账。
这几年,他精力不济,有些地方也就得过且过,但并不代表,他已经老眼昏花了。
在发现殷焕做贼心虚后,殷湛很快就查到了问题出在海贸的这笔银子上,又往江南那边飞鸽传书托人查了查,就发现了殷焕赌博的事。
“父亲,你听我解释。”殷焕面对老爷子时,又换了一张卑微的面庞。
殷湛摆了摆手,不想听他废话,眸光又锐利了几分:“殷焕,你总是怨我不把一些要紧事交给你去办。”
“我问问你,你配吗?”
殷湛随手把一本蓝色封皮的账本朝殷焕丢了过去,扔在了他的鞋面上。
“这都一整年了,你竟然连个五十万的窟隆都填不上,你还能干点什么?!”
殷湛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可这字字句句听在殷焕耳里,却是字字带刺。
“……”殷焕无言以对,额头的点点冷汗更密集了,鬓角彻底被汗水所浸湿,几乎无法直视老爷子的眼睛,两腿战战。
殷湛嗤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还盼着海船会在海上出事呢?”
停顿了一下后,老者的声音更深沉了:“还是说——”
“等着我赶紧死了,就能一了百了?”
最后一句说得极慢,就仿佛一道天雷劈在了殷焕的身上,惊得他差点没魂飞魄散。
难道佘氏这恶毒婆娘连“这件事”也说了?殷焕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连忙去看佘氏,恨不得掐死她。
他自认待她不薄。
佘氏这个婆娘长得丑,家世又不好,且无才无德,简直一无是处,而他可是殷老爷子的嗣子,这份庞大产业未来的继承人,以他的人品便是娶县令家的姑娘也娶得。
念在佘氏给他生了一双儿女,又跟了他十几年的份上,他一直没有嫌弃她,也没要休她,可她呢,竟然在背地里捅了自己一刀!
不,她这哪里是捅他一刀,是想把他推落万丈悬崖要他的命呢!!
殷焕盯着佘氏的眼神似是淬了毒般,如同那阴暗中的毒蛇随时都会发出致命一击。
那凶狠的眼神,像是要杀了她一样。
“……”佘氏双眼瞪大,再次回想起了那个噩梦,梦里的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飞速闪过,自己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也死了,一切实在太真实了,仿佛是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一样。
佘氏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寒。
她下意识地去端方几上的茶盅,想喝点茶水润润嗓、暖暖身子,可端起茶盅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着。
那滚烫的茶水自杯口溢出,飞溅在她的手背上。
好烫!
佘氏眉头紧皱地痛呼出声,赶忙又放下了茶盅。
祝嬷嬷拿着帕子给佘氏轻轻地擦了烫红的手背,以唯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叹道:“哎,舅太太您多好的人呐,可惜要被大爷这样的人连累了。”
萧燕飞随意地抚了抚衣袖,左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方几,方几上的那本佛经落下,恰好掉在了佘氏的身上。
佘氏下意识地垂眸去看那本《六祖坛经》,一时也忘了手背上的灼痛感。
这段时日跟着祝嬷嬷读的那些佛经又在佘氏眼前闪过,“忏者,忏其前愆,从前所有恶业、愚迷、憍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今身破塔坏寺反戾师僧不孝父母者,死堕入阿鼻大地狱中”……
“看什么看!”佘氏一下子鼓起了勇气,迎上殷焕那双阴毒的眼眸,狠狠地瞪着殷焕,“给公公的药膳里下毒的是你,又不是我!”
殷焕犯下这等会遭天打雷劈的罪孽,她和一双儿女可不能跟着他这没良心的人一起遭报应,她已经诚心在佛前忏悔过了。
“贱人,住嘴!”殷焕简直要气疯了,凶猛地朝佘氏扑了过来,宛如一头凶狠的野兽,两眼发红。
佘氏咬了咬牙,梗着脖子厉声道:“殷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但要毒死老爷子,连太太你都不放过!”
“你是要让他们俩一块儿去死!!”
妇人的声音尖利得似要掀翻屋顶,近乎歇斯底里。
第68章
“胡说八道!我没有!”
殷焕抬手指着佘氏的鼻子,从胳膊到周身都在不住颤抖着,大汗淋漓得仿佛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佘氏一手紧紧地捏着手里那本《六祖坛经》,脸色因为激动而潮红,气息急促地说道:“扬州徐氏医堂,你毒害老爷子的‘药膳’单子就是从那里求来的,一共两张。”
“你就是想要害死公公和婆母,然后独占这家业。”
说着,佘氏望向上首的殷家二老,高昂的气势又弱了下去,多少愧对二老,嗫嚅道:“他说了,只要海船一回来,他做的那些事……就瞒不过去了。”
“他说,公公死在……来京城的路上,可以当作一路长途劳累,导致中风。”
“他说,婆母死在灵堂上,可以视为……为夫殉葬,悲痛至极,贞洁无双。”
这番话佘氏说得断断续续,既觉得羞愧,又感到恐惧。
当她与殷焕站在同一边时,殷焕做的那些事,她可以缩着脖子躲在龟壳里,可现在,当她站在殷焕的对立面,在大庭广众下把这些阴私说出口时,就感觉一阵深深的后怕。
殷焕太可怕了,今日他可以害死二老,来日他就可以像梦中般害死自己与一双儿女。
那个梦一定是上天神佛在警示她。
佘氏再次抬手指向了殷焕,嘶哑着声音道:“殷焕,这些都是你亲口说的!”
“胡说,你在胡说!”殷焕的脸色青青紫紫地变化不已,干巴巴地一味否认,“我问心无愧!”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即便是太医,也瞧不出老爷子哪里不对的。
自己只要熬到族长他们来了,就可以坚称是老爷子逼迫佘氏诬赖自己。
“大爷,你的右臂还痛吗?”少女慢慢悠悠的声音倏然响起,娇中带着几分柔,清脆而又婉转,与殷焕夫妇的歇斯底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殷焕下意识地摸了摸包扎过的右臂,转头看向了萧燕飞。
少女优雅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纤长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清亮有神的乌眸定定地望了过来,嗓音略略压低:“那一晚,闷雷阵阵。”
闷雷?殷焕怔了怔。
他不由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夜雨很大,天际闷雷不断,他在书房中伏案……
殷焕咽了咽口水,就这么看着萧燕飞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她的语速依然平和:“突然间,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夜空落下,那么闪亮,那么刺眼,就对着你的方向劈了过来,跟着——”
“轰!”
萧燕飞轻轻地随手击掌,惊得殷焕不禁打了个哆嗦。
“闪电劈在了书房的屋顶上,半个屋顶瞬间都塌了……”
随着萧燕飞的娓娓道来,那可怕的一幕在殷焕的脑海中再次袭来。
他惊惧地抿紧了唇,瞳孔几乎缩成了一点,直裰里的两腿抖如筛糠。
当时,半个屋顶都塌了,高高的书柜整个朝他倾倒过来,与那些残瓦断砖一起朝他砸来,他差点以为他要没命了。
幸好他命大,只是右臂被书柜压得骨折……
殷焕摸了摸右臂上包扎着一层层绷带的部位,那里一阵阵的锐痛,痛的直入骨髓。
“大爷,你认我外祖父为嗣父,那是跪过祠堂,天地为证,祖宗认可的。”
“弑父大罪,天打雷劈。”
从头到尾,萧燕飞的语气都是轻轻柔柔的,却有种令人信服的震慑力。
殷焕的眼神愈发惶惶,双腿像被浇铸在地上般,一动也动弹不得,只觉得少女那乌黑的眸子宛如一潭波澜不兴的寒水冷彻人的心肺。
他的胃不由紧缩了起来,感到了一种绝望的窒息感,一个反驳的字眼也说不出来了。
周围的空气沉闷得似乎在挤压着他的心肺。
看吧。作贼是会心虚的。萧燕飞微微一笑,璀璨的阳光下,那清丽的小脸上似晕着一层淡淡的金粉,巧笑倩兮,带着一种芳华少女独有的慧黠灵动。
殷湛不由会心一笑。
他的外孙女唬人还真是有一套,像他!
殷湛忍不住与身旁的老妻交换了一个眼神,用炫耀的眼神说,看,我外孙女!
殷太太失笑,笑得眼眸眯起,愉悦的笑意荡漾在脸上。
“啪!”
一阵响亮的掌掴声突然响起,殷氏不知何时冲到了殷焕跟前,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掌几乎用尽了殷氏全身的力气,直打得殷焕的身子踉跄地歪向了一边,跌跌撞撞地摔坐在地。
看着这一幕,坐在圈椅上的佘氏往后缩了缩,又缩了缩,这会儿,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仿佛像抓着一根救命稻似的,捏着手里的那本佛经不撒手了。
而殷氏犹不解恨,死死地盯着殷焕,眸子里怒意如火,似要灼烧眼前的一切。
那一天,她匆匆赶到临青城时,爹爹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
她握着爹爹的手,彻夜守在他榻边,反复地唤着爹爹,可是爹爹一点反应也没有。
当时,她从京城请去的大夫以及临青城的大夫都暗示她可以开始准备操办丧事,她差点就以为爹爹再也醒不来了。
要不是顾非池带着药快马加鞭地从京城赶到了临青城,而她咬牙决定冒险一试,爹爹也许真的就……
还有娘亲。
若是爹爹真的“病逝”,那时候,她悲痛欲绝,神伤之下,无暇顾及一些细节,说不定真的会让殷焕这狼子野心的阴险小人找到机会再对娘亲下手。
只是想想,殷氏的心就像是被一把刀子反复绞动般,一阵锐痛,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殷焕,他该死!
殷氏的眸中一片血红。
瘫坐在地的殷焕惊惧地缩了下身子,留有一枚清晰掌印的左脸颊迅速地肿了起来,鬓发凌乱,整个人惊魂未定,狼狈不堪。
他深吸了两口气,支支吾吾地试图解释:“大姐,你听我说……”
“啪!”
殷氏根本不想听殷焕废话,神情冰冷地扬起手,对着殷焕的右脸又重重地甩了一巴掌。
这一掌比前一下还要响亮,直打得殷焕嘴角流血,身子再次狼狈地歪倒在地。
殷氏再也不理会殷焕,直扑向了殷湛,跪在了他跟前,牙根紧咬,气息急促。
“爹爹,”殷氏哽咽地唤道,泪流不止,激动得脖颈中青筋隐现,一手握住了老父苍老如松枝的手,“我不该远嫁的!”
家里只有她一个独女,从小,她都会听到有人叹息的声音飘入耳中:“哎,可惜了,殷老爷这偌大的家产都要便宜别人了。”
“殷老爷怎么就不纳个小妾,生个儿子呢。”
再等殷氏年纪渐大,这些议论声就变成了:“她她她,就是殷老爷的独女,只要娶了她,那日后就能吃绝户了。”
“好男人谁会上门给人当倒插门,还不都是为了吃绝户!”
“……”
别人越是这么说,她越是努力,她不想输给任何男人,她想让旁人羡慕爹爹有她也不比有儿子差。
当年侯府来家里提亲,她不愿,咬牙不从,后来家里的生意受损,可即便如此,双亲也不从。谁想,之后意外接踵而来。
一日爹爹出门,被楼上掉下的花盆砸到肩膀,然后爹爹差点被一辆马车撞到,为此还崴了脚……
爹爹连续几天都有祸事,小则蹭破点皮,大则流血骨折。
殷氏怕了,只能应下了亲事。
而她错了!
若是她没有远嫁京城,爹娘也不至于过继殷焕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玩意儿,差点就没了性命……
看着女儿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老爷子心疼极了,从老妻的手里接过一方帕子,给女儿拭去脸上的泪水,慈爱地说道:“没事,阿婉,不怕。”
“爹爹在这里。”
他微微一笑,温和的神情与声音就跟殷氏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小时候,爹爹也是这样安慰她,给她擦眼泪。
那时候的爹爹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般守护着她,而现在,他老了。
殷氏忍不住又迁怒起自己来,闭了闭眼,任由泪水淌落,悔不当初地颤声道:“要是十六年前的那天,我没有出门,就好了……”
那一日,她要是不出门,就不会“落水”,更不会“被人救”了。
殷湛失笑,又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就像从前那样,叹道:“阿婉,哪有千日防贼的。”
他们家既然已经被惦记上了,那么再防也是没用的,哪怕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总会被有心人找到机会的。
殷太太走了过来,把跪地的殷氏扶了起来,在她鼻头轻轻勾了下,戏谑道:“你啊,都是当娘的人了,你再哭,燕飞可要笑话你了。”
殷氏慢慢地转头去看萧燕飞,隔着眼里那朦胧的雾气,看着一丈外的萧燕飞朝她款款走来,弯着眉眼笑,娇美如花。
“娘。”萧燕飞温柔地抚了抚殷氏的背,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刚刚弄乱的衣裙,嫣然一笑。
那笑容似在说,她在呢。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犹如拨开阴霾的晨曦,直照进了殷氏晦暗的心中,让她感觉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
只是看着这孩子,殷氏就觉得勇气倍增。
是啊,连燕飞都没有怨天尤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输给燕飞呢。
燕飞长成了自己所能想象得最好的样子!
燕飞可以,自己也可以。
殷氏看着萧燕飞,含着泪光笑了,心中的压抑也缓解了些许。
她现在不是孤身一人,她有爹爹娘亲,有燕飞,还有烨哥儿呢。
一切都会好的!
殷氏紧紧地握住了萧燕飞的手,腰板又挺得笔直,眼神也变得坚毅起来。
“殷焕。”殷湛看向殷焕时,眼神突转锐利,尖锐地划过殷焕的脸。
只这一声,就吓得跪坐在地的殷焕差点没跳起来,他把额头抵在了地上,跪地求饶:“我不敢了,我以后不敢了!”
他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袍裾下方渐渐地渗出一滩可疑的水渍,一股古怪的骚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殷湛冷眼看着殷焕不断地磕头,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他的沉默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殷焕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四肢冰凉,只觉如芒在背,心脏像是龟裂出了无数道裂纹般,整个人从内到外都临近崩溃的边缘,继续求饶:“父亲,我错了!”
“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
“咚咚”的磕头声中,一个粗使婆子从外头匆匆而来,直走到了堂屋外的廊下,与守在廊下的大丫鬟低语了几句。
大丫鬟神情一肃,转身走进了堂屋,从殷焕的身边经过时,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老爷,太太,”大丫鬟屈膝行礼,笑着对着老爷子禀道,“卫国公世子来了。”
一句话令堂屋的气氛刹那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顾非池来了?!殷家二老与殷氏三人含笑交换了一个眼神。
殷氏用帕子又擦了擦眼角,柔声对萧燕飞道:“燕儿,你去招呼一下顾世子吧。”
萧燕飞落落大方地对着几个长辈福了福,就往外走。
跪在地上的殷焕眼神游移不定,眼珠子转了又转,最后狠狠地咬了咬牙根,仰起头:“父亲,母亲,把我送官吧。”
他的额头磕得青紫,两边脸颊都留着清晰的掌印,两眼直直地望着二老。
乍一看,一副诚心认罪伏法的样子。
刚走到他身边的萧燕飞朝他瞥了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他一侧的唇角撇了撇。
萧燕飞略一顿足,若有所思,这个表情代表讥笑或者得意。
咦?
莫非送官对他反而更好?
萧燕飞凝神想了想,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大景律》,似乎是有点明白外祖父为何迟疑了。
殷焕意图弑父,就算老爷子没死,那也是“恶逆”,属十恶不赦之罪,有罪的不仅仅是殷焕一人,还会连累族中子弟,三代不得科举。
殷焕这是笃定了,族里为了子侄们的前程,会为他做主,让老爷子忍下这口气吧?!
在这古代,宗族的权威是不容小觑的。
萧燕飞微微眯了眯眼,漆黑的眼珠闪着狡黠的微光,若无其事地向着缩在一旁的佘氏走了两步。
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安慰道:“舅母,您别急,谁对谁错,外祖父是知晓的,只是……可惜了皓表弟了。”
“皓表弟的前程怕是会被影响。”
想要攻破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就要从她最在意的人或者物的着手。
在佘氏的心中,最重要的人早就不是这个与她离了心的丈夫,而是她的儿子。
古时讲究“母以子为贵”,唯有儿子好,佘氏才能过得好。
“我的皓哥儿。”佘氏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心疼地唤着儿子的小名,眼圈又开始发红。她的儿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偏有这么个爹!
萧燕飞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的水绿色帕子,亲手给佘氏擦了擦眼角以及脸上糊了的胭脂,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不过,表弟年纪还小呢,将来总会有法子的,到时候,我们再托人想想法子,也就成了。舅母且宽心。”萧燕飞又安抚了一句。
宽心?佘氏怎么可能宽得了心呢,胸膛剧烈起伏着,阴狠的目光猛地射向了殷焕,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殷焕若是被送官,定下了弑父大罪,那她的皓哥儿怎么办?他这辈子的前程怕是都要毁了,甚至不会有哪家好姑娘愿意嫁给他!!
殷焕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萧燕飞三言两语地用几句瞎话哄住了佘氏,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心头像是劈过一道雷似的,心头雪亮,恍然大悟——
“是你!原来是你!”
殷焕咬牙切齿地瞪着萧燕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眸子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下身传来的湿意更是让他羞恼交加。
他就说,以佘氏这胆小如鼠的性子怎么敢出卖他,原来是这个小贱人在背后撺掇!
萧燕飞轻飘飘地斜了殷焕一眼,甚至懒得再和他说一句话。
她将手里那方帕子温柔地塞到了佘氏的手里,又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舅母,皓哥儿还有我们呢。”
说完,她才继续往堂屋外走去。
殷焕捶胸捣足地骂道:“佘氏,你个蠢妇,你被人当枪使了!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娘们!!”
在他的怒骂声中,佘氏的眼神愈来愈冷。
她一咬牙,抓着萧燕飞给的那方水绿色帕子冲到了殷焕的身边,“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石砖地面上。
“父亲!”佘氏郑重地对着殷湛磕了下头,哀求道,“别送官。”
她不能让殷焕这种狼心狗肺之人连累了她的宝贝儿子!
佘氏转头恶狠狠地看着鼻青脸肿的殷焕。
为母则强。
她想过了,只要把殷焕拿来药老爷子的那“药膳”,熬得浓浓的一碗给他灌下去。
大不了她伺候他一辈子。
怎么也不能让他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
反正那药也是他自己“求”回来的。
听着这对夫妻狗咬狗地叫骂不休,萧燕飞的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信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出了堂屋。
下午的阳光灿烂明亮,上头茂盛的梧桐树冠伸展着枝叶遮蔽住烈日,庭院里静悄悄的。
萧燕飞迎着夏日的暖风,闲庭自若地往前走着,只听后方堂屋隐隐约约地传来殷焕声嘶力竭的嘶吼声:“你这毒妇,我早该休了你的……”
萧燕飞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只随手把一缕吹乱的鬓发捋到了耳后。
她心知肚明,佘氏会对殷焕做些什么。
挪用那五十万两海贸银子的事兴许与佘氏与关,可是殷焕给老爷子下毒,佘氏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她装聋作哑,不阻拦殷焕,也不告诉二老,十有八九她还暗自期待过。
要是老爷子和老太太性命不保,那么佘氏,会是这件凶案的既得利益者。
佘氏并不无辜。
“姑娘,这边走。”粗使婆子走在前面给萧燕飞领路,带着她向右拐了个弯。
萧燕飞突地驻足,望着前方游廊的梁柱上一只以金漆勾勒而成的鸾鸟,目光凝固在那展翅欲飞的鸾鸟上。
殷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江南,殷焕夫妇只在当年刚刚过继时来过京城一趟认亲,萧鸾飞也只在小时候去过江南殷家一次。
她怎么知道殷焕挪用海贸银子的细节?
甚至……
萧鸾飞是不是连殷焕会对殷家二老下杀手都知道?
当这个念头浮现在萧燕飞心头时,她眼睫一颤,下意识地以手指卷了卷垂在胸前的大红丝绦。
上方一阵嘹亮的鹰啼声唤醒了萧燕飞,她直觉地循声望向天空中翱翔的白鹰,雄鹰展翅滑翔,落在了一座八角凉亭的亭顶。
亭子里,一身大红直裰的顾非池就坐在一张石桌后,乌黑的眼眸透过那半边面具遥遥地望着自己,薄唇勾出一道清浅的弧度。
璀璨的阳光洒在亭子旁的池塘上,水面泛起丝丝金光,倒映在青年的瞳孔中,让他的目光平添一丝暖意。
萧燕飞一下子就把萧鸾飞抛诸脑后,步履轻盈地朝他走了过去。
一看到顾非池,她就忍俊不禁地露出一对梨涡,笑眯眯地说道:“顾非池,下回再帮我扎个鹰纸鸢吧。”
那个蝴蝶纸鸢还是他帮她扎的,他扎纸鸢的手艺可比她要高明多了,她花了几个时辰才削好竹条,他一接手,半个多时辰就把蝴蝶纸鸢给扎好了。
也只有纸鸢上的那个蝴蝶图案是萧燕飞自己画的。
他扎得纸鸢飞得可真高啊!
萧燕飞愉快地笑,那对梨涡似是盛了蜜般,笑得要多甜有多甜。
顾非池面具后的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弧度,笑着颔首道:“好,等我从幽州回来就给你扎。”
他一手支起脸,微仰着头,凝视着站在亭子口的萧燕飞,墨玉般的狐狸眼如澄净的湖面般倒映着少女的影子。
幽州?萧燕飞一愣,抿了下樱唇,突然就意识到顾非池今天是特意来辞行的。
“什么时候启程?”她在顾非池的身边坐了下来,很自然地接过了他给她斟的一杯花茶。
“今晚。”顾非池道。
他也没卖关子,把刚才皇帝接到幽州的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又宣他进宫的事大致说了。
顾非池不会替承恩公柳汌隐瞒什么,也不觉得这幽州这军报是什么不能告人的机密,直接把柳汌如今被白巾军困于尚古城的事全都说了。
最后,顾非池淡淡道:“皇上让我带三千天府军驰援尚古城,助承恩公剿匪。”
天府军是卫国公府的亲军,每一个都身经百战,是从西北战场的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自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都行啊!”萧燕飞听得是瞠目结舌,一万神枢营将士加上幽州卫竟然打不过三千乌合之众的流匪,承恩公这是白白给流匪送人头吗?!
“的确,”顾非池低低一笑,唇角一挑,有意放慢了语速,“这都行。”
他虽面带微笑,可那漆黑的瞳仁中隐约有血色涌动,闪现一种久经战场的杀伐之气。
停在亭子顶部的白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鸣了一声,抖了抖羽翅。
萧燕飞也以手支起脸,轻轻地问了一句:“那武安侯呢?”
哪怕是原主的亲生父亲,对于武安侯萧衍,萧燕飞也实在喊不出“父亲”这两个字。
顿了一下,萧燕飞语气平缓地接着道:“他……好不好?”
清脆的嗓音微压,尾音上扬,语气显得意味深长。
她目光期待地凝视着顾非池,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眸。
第69章
萧燕飞弯着粉唇笑,狡黠如狐。
武安侯不过拿了区区一万两,压根撬不开承恩公府的大门,是外祖父他老人家暗地里花了整整五万两银子,才把他给塞了进去。
可不能让外祖父失望呀。
顾非池哂然失笑:“他和承恩公在一块儿,性命暂且还保着。”
“粮草本该在八九天前送到尚古城,半途被白巾军劫走,现在尚古城的粮草怕是所剩无几了,一伙人被数千白巾军围着,连水源都被截断了。”
“再没有援军,他们要对着这几千流匪开城投降了。”
顾非池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嘲弄的冷笑。
萧燕飞也支肘托着雪腮,另一手的手指在茶杯轻轻摩挲了两下。
“对了。”顾非池忽然引颈朝萧燕飞那边凑了凑,“武安侯大概会……”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很轻,近乎呢喃,是凑到她耳边说的。
萧燕飞眼睛一亮。
耳畔听到顾非池低声问她:“好不好?”
他的声线醇厚,热乎乎的气息缠绕在她耳际、脖颈,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冷香,萦绕在她鼻端。
好好好。萧燕飞点点头,感觉耳际痒痒的,热热的,连带头皮一阵细微的酥麻感。
顾非池说完后,就若无其事地退了回去。
他身上那股子如雪落青竹般的熏香味也随之远去。
萧燕飞忍不住捏了捏自己发红发烫的耳垂,长而浓密的眼睫半垂,眸中闪着细碎的微光,仿佛万千星斗坠入眼底。
亭子边的池塘栽了半池的荷花,碧叶田田,小荷尖尖。
风一吹,连绵的荷叶轻轻摇曳,一阵清雅的荷香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萧燕飞一口气灌了大半杯温茶水,才觉得耳朵渐渐地又冷却下来。
她清了清嗓子,又把话题转了回去:“皇帝让你去给承恩公收拾烂摊子。”
“不会是要抢你的功吧?”
皇帝也真是想不开啊。
这人呐,要真扶不起来,哪怕倾全国之力硬扶也是没用的,不过是平白让无数将士与幽州百姓流血牺牲。
“那……”顾非池扬唇一笑,语速更缓更柔,“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他那双幽邃的狐狸眼中波云诡谲,灼灼的锋芒锐不可挡,寥寥数语间,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傲气。
战场,是在属于他的领域。
他有着绝对的自信,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放任不羁。
这样的他,就像是天边最璀璨的启明星,看得她移不开眼。
萧燕飞放下茶杯,对着他伸出了右手,尾指略微勾起,看着他笑:“那我们说好了,等你回来,你给我扎个鹰纸鸢。”
听在顾非池的耳里,她的这句话似在告诉他——
她会等他回来的。
她会在京城等他的。
顾非池深深地凝视着她,半边玄色面具后的眼眸变得更清更亮,似那流光溢彩的黑玉,光华璀然。
他也伸出了右手,勾住了她的尾指。
她的手指纤细柔美,纤如柔荑,柔若无骨;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而有力。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指尖、指腹有层薄茧,以及他手指灼灼的温度。
“好,说定了。”顾非池勾着她的尾指,轻轻地晃了晃。
青年挑起的唇角满是缱绻,嗓音愈发低沉醇厚,短短四个字说得荡气回肠。
萧燕飞抿了嘴笑,巴掌大的小脸隐隐发光。
“二姐姐!”
后方突然传来一道男童亢奋的喊叫声。
一道湖蓝色的小小身影像一阵风似的朝这边冲了过来,身旁还如影随形地跟着一只毛绒绒的白团子,“喵喵喵”地叫着。
萧烨飞一样地在知秋身边跑过,一口气冲到了亭子里,跑得面颊红彤彤的,两眼晶亮地看着顾非池。
“你就是未来二姐夫吗?”小萧烨兴奋极了,“我是烨哥儿,二姐姐的弟弟。”
之前他每次都不凑巧地和顾非池擦身而过,就没一次见到人的,刚刚他一听说顾非池来了,就火速跑来了。
幸好,这回总算逮着人了。
萧烨上下打量着顾非池,注意到他与萧燕飞的尾指勾在一起,小脸一歪,兴冲冲地说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二姐姐,你和姐夫在商量什么,是要一起出去玩吗?”
小萧烨身后似有一条狗尾巴在疯狂地摇摆着。
不想,萧燕飞摇了摇头,叹气地指着顾非池道:“他要去幽州‘玩’,不带我。”
萧烨用谴责的眼神看着顾非池,似在说,姐夫你怎么可以这样。
说话间,跟在萧烨后方的萧烁也走到了亭子外。
相比急惊风似的萧烨,萧烁的步伐不紧不慢。
他今天穿了一件宝蓝色暗八仙直裰,腰间束以黑色丝绦,笔挺似一丛青竹的身姿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爽。
萧烁自打那天后,也没有回过武安侯府,才不过十岁的少年郎,在短短的时间就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黑漆漆的眸子幽沉幽沉。
萧烁迟疑地握了握拳,又往前走了两步,彬彬有礼地对着顾非池拱了拱手,言辞得体:“姐夫,我可不可以也跟你去幽州?”
午后有一道幽州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到了京城,经由无数流民口耳相传,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没过多久,皇帝就下诏令顾非池要领兵驰援幽州。
很显然,幽州危急。
萧烁眸光清亮地直视着顾非池,顿了一下后,又补充道:“当个小兵就行了。”
“我也要去!也要去!”萧烨的眼睛更亮了,兴奋地举手道,“上阵兄弟兵!”
“你不许。”萧烁一把按下了萧烨举起的右臂,以长兄的姿态语声淡淡道,“小屁孩就乖乖待在家里。”
萧烨闻言,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瞬间炸毛了,昂着脖子道:“你也是小屁孩!”
萧烁揉了揉萧烨柔软的头顶:“我是你哥。”
“你才比我大四岁!”萧烨噘嘴反驳道,“就是小屁孩!”
顾非池闲适地一手撑着脸,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几步外的萧烁,萧烁瞬间把腰杆子挺得更直了,正色道:“姐夫,骑射我都会,也跟着先生读过几本兵书。”
“你的骑射还比不上二姐呢。”萧烨撇撇嘴,在旁边嘀嘀咕咕地吐槽。
顾非池不置可否,既没答应,也没断然拒绝,只转头看向了萧燕飞,挑了下剑眉,似在询问她的意思。
顾非池的这个态度让萧烁一下子觉得看到了希望,眸底一亮。
他也看向了萧燕飞,心底有些别扭,他从来不求人的,可现在……
“二姐,”萧烁睁着那双墨玉似的眸子,努力地露出乖巧的微笑,放柔嗓音祈求道,“你帮我求求姐夫吧。”
他试图学萧烨的样子撒娇,可这话说出口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别扭,少年那白皙清隽的面庞一下子涨红。
萧燕飞更是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会撒娇的“萧烨”一个就够了,他还是当他的“萧烁”吧!
看着眼前这个倔强如斯的少年,萧燕飞抿了下唇,叹息地问道:“真要去?”
在她看,萧烨也好,萧烁也罢,这对兄弟俩都是小屁孩。
十岁的萧烁也才是个小学生。
“要!”萧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双拳在体侧紧紧地攥在一起,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眼神幽深而又坚定。
姨娘犯下了弥天大错,对不起嫡母和二姐,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弥补。
这段日子,他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建功立业。
给她们撑腰,为她们遮风挡雨。
而且,他不想再留在京城。
他知道,只要他留在京城,姨娘就会想不开,非要他去争当世子,明明世子是三弟的。
十五年前,姨娘可以偷偷调换了大姐与二姐,
十五年后,为了掩盖这个真相,姨娘不惜撺掇爹爹,让二姐“毁容”,
那现在以及将来,姨娘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呢?!
萧烁不敢去深思,他劝不了姨娘,就只能去做他认为对的事。
少年的眼神无比的坚毅,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能捎上他吗?”萧燕飞转头问顾非池。
顾非池微微一笑,颔首道:“让他跟着我。”
“不入军籍,不记军功。”第二句话则是对着萧烁说的。
年纪小不是什么问题,顾非池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就八岁,当时他跟在父亲身旁,从小卒做起,无论大仗小仗都不记军功,直到他十三岁那年可以独当一面,父亲才开始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交到他手中。
没有人是天生的将才,全都是在战场上一次次的生死较量之间成长起来的,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
萧烁跟在他身边,性命自是无忧,可相应地,他不会有任何军功。
顾非池清清淡淡地睃了萧烁一眼,那清冷的眼神似在告诉少年,别以为可以白拿功劳。
“好!”萧烁急切地应道,生怕顾非池又改变主意,眸子熠熠生辉。
“我也去!”萧烨跺了跺脚,清脆的声音拔高了三分。
“不行。”萧燕飞笑靥如花,抬手揉了揉萧烨的头,“等你长到你二哥这年纪再说。”
萧烁微微勾了下唇角,垂下了眸子,敷衍地拍了拍萧烨的肩膀,意思是,你还太矮了。
“……”萧烨委仰首看看萧燕飞,又看看萧烁,屈巴巴地扁了扁嘴,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二姐最喜欢的烨哥儿了。
他俯身把他的猫抱了起来,小脸埋在猫背上蹭了蹭。
嘤嘤嘤,只有他的雪球不会抛弃他!
奶猫不适地在萧烨的怀中挣扎着,蹭了他一身的猫毛,“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顾非池也弯了弯唇,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茶杯,又道:“萧烁,你若是要去,一会儿就和我一起走,今晚就要随军启程前往幽州。”
战场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他等于是在给萧烁最后反悔的机会。
“一炷香。”他就在这里等萧烁一炷香时间。
“好!”萧烁毫不犹豫地应了,“姐夫,我这就去禀明母亲。”
萧烁优雅地对着顾非池揖了一礼,赶紧走了。
他既然要跟顾非池去幽州,临行前,自然要去跟嫡母禀一声。
萧烁一走,亭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萧烨抱着猫依依不舍地看着萧烁离开的背影,扁扁嘴。
方才还不觉得,当周围安静下来时,萧燕飞突然就觉得心口有些空落落的,感受到了些许离别的失落。
今晚萧烁就要走了,顾非池也要走了……
顾非池执起茶壶,慢慢地又给她斟满了茶。
他放下茶壶时,萧燕飞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左手。”
顾非池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左手伸了过去。
萧燕飞从自己的左腕上解下了一条编织的大红手绳,往顾非池的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幸好,她编的是那种可以调整大小的手绳,稍微放开一些,就可以套进顾非池的手腕。
那串在手绳上的红珊瑚珠子衬得他的肌肤如初雪般白皙,竟平白就生出几分艳丽。
他戴着很好看!
萧燕飞满意地笑了:“这是平安绳。”
平安绳,顾名思义,当然是保平安的。
顾非池将左手抬起了些许,隐约嗅到这平安绳上还带有少女淡淡的馨香。
暖暖的,甜甜的,属于她的香味。
顾非池以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平安绳上的红珊瑚珠子,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由他做来,莫名地透出一丝缱绻的味道。
“我很喜欢。”顾非池笑了,笑容柔和。
他冷峻的眉眼也随着这一笑变得旖旎起来,心情极好。
“真好看!”小萧烨爬上石凳,双眼灼灼地盯着顾非池手腕上的平安绳,“二姐姐,可以给我也编一个吗?”
小家伙把头凑到了两人之间,一下子将原本有些旖旎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萧烨当然不会跟萧燕飞见外,自顾自地往下说:“二姐姐,给我编个蓝色的吧,可以像编络子似的,编个猫咪头进去吗?”
“你会骑马吗?”还是顾非池打断了他。
小萧烨一愣,连连点头:“会会会!”
姐夫是改变主意,打算带他一起去幽州了吗?
就听顾非池又道:“我送你一匹小马驹好不好?见面礼。”
马驹!萧烨瞬间笑得见牙不见眼,再次连连点头:“好好好!”
“姐夫,你太好了!”
萧烨乐坏了,殷勤地拿起茶壶,亲自给顾非池斟茶。
他的姐夫实在是太好了,天下第一的好姐夫!
萧烨的好心情也只维持了一炷香功夫,当他看到萧烁拎着个最多只放了套换洗衣裳的包袱出现时,心情又变得闷闷的。
连马驹也安抚不了他受伤的心。
“姐夫,你真的不捎上我吗?”当他们把顾非池与萧烁送到殷家大门口时,萧烨忍不住又问了马上的顾非池一句。
“好了,你在家好好照顾母亲,还有外祖父、外祖母。”萧烁又揉了揉小家伙的头,也上了马。
萧烨扁着嘴,点了点头。
“燕燕。”顾非池轻唤了一声,突地从高高的马背上倾身,高大的影子朝萧燕飞压了下来,将她娇小的身子笼罩其中……
萧燕飞:“……”
萧燕飞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头顶传来一个柔软温热的触感,带着一股子怜惜。
一触即逝。
矫健的红马帅气地打了个响鼻,顾非池策马从胡同里飞驰而出,萧烁紧跟而上,没一会儿,两人就没影了。
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胡同口,萧燕飞有些魂不守舍地站了一会儿,才和小萧烨一起往宅子里面走。
萧烨还抱着他的猫,一边走,一边闷闷不乐地说着:“姐夫太偏心了,怎么就不肯带我一起呢?”
“我也可以不记军功的。”
“哎!”
萧烨就这么一路唉声叹气地与萧燕飞来到了正院。
堂屋里这会儿已经彻底清静了。
萧燕飞也没问殷焕去了哪儿,在殷氏的身旁坐了下来,随手从点心碟子上拈了一块茯苓夹饼。
那茯苓饼雪白的外皮薄如纸,入口即化,桂花红豆馅香甜味美,恰到好处。
萧烨见殷氏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好奇地凑过去看:“娘,您是不是在给二哥准备行李?”
说着,他的小嘴又翘得可以吊油瓶了,“姐夫不让我去!”
殷氏点点头:“一会儿我让人把东西送去卫国公府,你二哥刚刚只带走一身换洗的衣裳。”
殷氏拿了一块茯苓夹饼塞进萧烨喋喋不休的小嘴,堵了他的嘴。
跟着,她又拿起了狼毫笔,犹豫地想往单子上再添些什么,又怕东西太多带着不方便。
“娘,那您可要赶紧了。”萧燕飞咽下最后一口茯苓饼,手又摸了摸发顶,那里似乎还留有余温,“我刚听顾非池说,他们黄昏就会直接去军营,今晚拔营。”
“这么急吗?!”殷氏蹙了蹙眉,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
这就意味着,幽州的军情怕是十万火急。
萧燕飞用帕子擦了擦手,拿过了殷氏手里的那份单子,直接执笔删了好几条,就交给赵嬷嬷去准备了。
“赵嬷嬷,我跟你一起去。”萧烨自告奋勇地说道,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神采奕奕。
他得早些学起来,等以后他跟着姐夫出征时就可以自己准备行李了。
嘿嘿!
萧烨捂着嘴窃笑不已,等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笑话二哥长不大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行李都要娘给他备,还不如他这个弟弟呢。
萧烨又兴冲冲去当赵嬷嬷的小尾巴。
殷氏却有些犹豫:“就这么些够吗?”
从前萧衍出门当差,那可至少要带上几车的东西。
“够了够了!军营里有吃有喝的。”萧燕飞笑眯眯地说道,拍了拍殷氏的脊背安抚她的情绪,“而且,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幽州离京城也不远,流匪才四千多人,不过乌合之众。”
“怕是连皇上都想不到,这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承恩公还能被伙流匪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吧。”
皇帝的确是想不到。
他本来也压根不想让顾非池去,更不想让顾非池踩着柳家再搏盛名。
但华阳大长公主当着内阁阁老的面,对着皇帝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差点没拽着皇帝去跪太庙。
皇帝也不蠢。
他心里当然知道,若是这次再派去幽州的人不能力挽狂澜的话,那伙“白巾军”的士气只会更高涨,如此下去,还会有更多的鸡鸣狗盗之辈加入到白巾军,再让他们坐大的话,这白巾军怕要直逼京城了。
幽州离京城太近。
这跟承恩公柳汌被围尚古城不同,事关京城危机,势必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只会让他会成为后世的笑柄,后人都会笑他年老昏庸,差点没保住京城云云。
皇帝这才终于下了旨,着卫国公世子驰援幽州尚古城。
当天夜里,顾非池就带了三千天府军精锐从京城启程前往幽州,天府军皆为骑兵,连夜奔袭。
顾非池一走,卫国公府跟着就紧闭大门,不再待客。
本来想仗着“姻亲”的关系,去国公府打听幽州军情的萧太夫人被无情地挡在了大门外,她没胆子硬闯国公府,也只能无奈地离开了。
一路上太夫人眉头紧锁,愁眉苦脸。
她已经连续三天试着拜访卫国公府,可连大门都进不去,很显然,卫国公府是压根没把他们武安侯府当姻亲对待。
太夫人在马车里幽幽地长叹了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武安侯府。
她一回到荣和堂,崔姨娘就第一时间闻讯而来,几乎是和她前后脚进了荣和堂。
“太夫人,您可有打探到什么?”崔姨娘亲自扶着太夫人在罗汉床上坐下,忧心忡忡地问道,“侯爷在幽州到底怎么样了?”
太夫人眉心紧皱,疲倦地摇了摇头:“我没能进去。”
因为担心儿子,太夫人连着几晚都没睡好,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今早她先去了一趟承恩公府,接着又去了卫国公府,结果都没能进门。
她是侯府的太夫人,现在还要厚着脸皮四处去求人,明明这种事应该殷婉这个侯夫人去做的。
只要殷婉愿意拿出些银子去打点一二,怎么可能什么也打听不到呢。
“太夫人,那该怎么办?”崔姨娘的眼眶瞬间红了,捏着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要是侯爷出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夫人怨的是妾身,恨的也是妾身,只要妾身用这条命向夫人悔过,夫人应该就能消气了吧?”
“夫人她怎么能置侯爷于不顾呢!”
崔姨娘两眼含着泪,泪珠滚滚而下,三十来岁的妇人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太夫人揉了揉太阳穴,觉得额角一阵阵的抽痛。
“太夫人,烁哥儿才十岁啊,”崔姨娘的声音低柔哀婉,如泣似诉,“您说,夫人让他随军去幽州,这……这是想害死他吗?”
“太夫人,您一定要为我们烁哥儿做主啊!”
崔姨娘的心里是又恨又怨。
明明她与表哥才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当年分明就是殷婉横插一脚,才会让她沦落为妾的,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连她的儿女都要永远被殷婉的儿女压一筹。
她所做的不过是在为自己讨回公道而已!
崔姨娘咬了咬下唇,几乎咬出血来,纤长的眼睫垂下,瞳孔闪过一道阴鸷的光芒。
殷婉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恶毒了,连烁哥儿也不放过。她分明是要让烁哥儿去死,然后萧烨就是侯爷唯一的儿子,自然就能继承侯府的爵位了。
“容我想想。”太夫人被崔姨娘说得越来越心烦,皱着眉。
萧鸾飞默默地端起了茶盅,茶水沉沉浮浮的茶叶倒映在她眸中。
上一世,她的身世比这辈子揭得早了两年。
殷氏也同样是一气之下带着一双子女离开了侯府。
然而,殷氏只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在京城也没有人给她撑腰,侯府以萧燕飞与萧烨的将来要挟,殷氏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回来了,只是从此和父亲萧衍彻底决裂,各过各的,互不干涉。
上一世,没有顾非池与萧燕飞的这桩赐婚,自然也没有萧烁随军去幽州的事。
但幽州之乱没有变。
白巾军如上一世般出现了!
这意味着,哪怕京城有了一星半点的变数,这大景朝的大局还是没变。
萧鸾飞放下了茶盅,压下眸底的汹涌暗潮,抬眼时,表情一如往日般,平静地说道:“祖母,我想去幽州。”
一句话令屋里静了一静。
太夫人与崔姨娘皆是震惊地看向了坐在下首的萧鸾飞。
“鸾儿,别胡闹。”太夫人微微蹙眉。
“祖母,我从大皇子那里知道,幽州之战很快就会结束,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萧鸾飞抚了抚衣袖,唇角噙着一抹浅笑,看着太夫人的眼神却是疏离淡漠。
自她从殷家回侯府后,太夫人第一次对她动了家法。
萧鸾飞心里清楚得很,若非后来承恩公战败的消息传出来,太夫人怕也不会这么轻易饶了她。
“哦?”太夫人慢慢地转着手里的佛珠串,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儿子萧衍临行前也信誓旦旦地跟她说那帮子流匪不过乌合之众,可现在呢?
迎上太夫人冷漠的眼眸,萧鸾飞却是面不改色,浅浅地笑了笑:“方才祖母出门的时候,大皇子殿下让人给我捎来了信,让我放心。”
“真的?!”太夫人捏住了佛珠串,疲惫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的笑意。
当然不是……
萧鸾飞在心里发出嘲讽的轻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十分真挚,诚心诚意。
“真的。”
她借口大皇子,就是要让太夫人相信,大皇子对她并没有移情,她还是有价值的。
萧鸾飞抿了抿唇,委婉地说道:“祖母,顾世子带兵去了幽州,也不知道二妹妹跟他说了什么,他竟连二弟也一并带上了……我……我真是担心爹爹和二弟啊。”
她的言下之意是,顾非池被萧燕飞给迷住了,说不定会故意害死萧衍、萧烁父子。
这话一说,太夫人的脸色又是一变,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难掩慌乱之色。
萧衍是她的嫡长子,是她最心爱的儿子。
太夫人犹豫道:“你一个女孩子,外头都是流民……”
万一萧鸾飞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大皇子……
最终,太夫人还是摇了摇头,柔声劝道:“鸾儿,你别多想了,好生在家里待着。”
“祖母知道你有孝心,你爹与你二弟吉人自有天相。”
最后这句话其实连太夫人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可在她看,萧鸾飞就是去了幽州,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根本也于幽州乱局毫无助益,她还是别去添乱了。
萧鸾飞眼帘轻颤,片刻后,乖顺地应道:“祖母,我知道了。”
她的话说得很好听。
可第二天一早,她就留下了一封书信,独自悄悄地出了京。
大皇子唐越泽得到消息后,心急如焚,也跟着出京,去追萧鸾飞。
第70章
当天下午,萧燕飞就从知秋口中知道了大皇子追着萧鸾飞去幽州的事。
她登时觉得手里的话本子也不香了,随手把话本子丢在一边,问道:“萧鸾飞去了幽州,大皇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岂不是要气死了?!
萧燕飞越想越有趣,从旁边的碟子上拈了一枚雕成菊花状的雕梅送入口中。
雕梅清脆爽口,酸中带甜,正适合夏天吃,含在口中,让人精神一震。
夏日的下午有些炎热,屋里放着一个冰盆,海棠在一旁拿着一把蒲扇慢悠悠地给萧燕飞打着扇,也好奇地看着知秋。
知秋笑眯眯地回道:“萧大姑娘今早独自离京,离京前,让贴身丫鬟书香给大皇子送了一封书信。”
“书香进不了宫,就一直在宫门口等着,从太阳初升一直等到了中午,大皇子的内侍才出来接了信。也不知道萧大姑娘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反正大皇子收了信后,很快就从宫里出来了,一副悔恨莫及、痛不欲生的样子,还在宫门口咆哮了一番,质问书香为何不拦着萧大姑娘。”
哦豁!萧燕飞一双眼笑成了两弯新月。
这还真是刺激了!
萧燕飞抿了抿口中酸酸甜甜的雕梅,不由想到了那个梦境。
梦里,也是这样。
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萧燕飞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抑,面颊泛起浅浅的红晕。
那清脆的笑声如山涧流淌的清泉般回响在屋内。
“……”知秋一头雾水,虽不知道姑娘是在笑什么,但见姑娘在笑,她也跟着笑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萧燕飞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直笑得肚子都疼了。
海棠放下蒲扇,忙不迭地给萧燕飞抚背顺气。
笑完之后,萧燕飞又拈了一枚金黄色的雕梅吃,轻轻地叹了口气,半垂的眼睫颤了颤。
那是她刚穿越来时做的梦,可直到现在,也依然记忆犹新。
梦里,萧鸾飞娇妻带球跑,大皇子追妻火葬场,这对有情人上演了一出古早又狗血的绝美爱情,结成了一段所谓的金玉良缘。
而倒霉的只有原主。
原主被万箭穿心而死,死后还要被世人指责、唾骂!
想着,萧燕飞的心脏不由缩紧,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绞住了心脏,唇角敛了笑意,又问道:“然后呢?”
知秋是卫国公府的暗卫,自有卫国公府的消息源,听萧燕飞问,就又接着往下说:“后来大皇子立刻让金吾卫封了城门,想拦下萧大姑娘,但已经晚了,萧大姑娘早就从北城门离京,大皇子就又追着出京。”
“因为金吾卫兴师动众地又关城门,又搜城,惊动了满京城的百姓。
大皇子前脚离京,后脚御史的弹劾折子就送到了皇帝跟前,皇帝这才知道大皇子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气急攻心,还传唤了太医。”
萧燕飞:“……”
连海棠都听得瞠目结舌,忘了继续给萧燕飞打扇,一不小心就轻声嘀咕了一句:“这都行啊!”
“啧啧。”萧燕飞唇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容。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上回顾非池好像说过,皇帝命大皇子负责抚恤安置京畿一带的流民,现在幽州流民还在不断地往京城这边涌,若是不能安抚好,指不定又会成为一伙流匪,祸乱京城。
而如今,大皇子就不管不顾地丢下这一大摊子,跑了?!
她真的很难理解恋爱脑的想法。
萧燕飞摇了摇头,低笑道:“也难怪皇帝气得都传太医了!”
有这么个恋爱脑的儿子,皇帝的心里该愁死了吧。
萧燕飞还想再问,门帘外传来了丫鬟的行礼声:“夫人!”
那道门帘被人从外头打起,殷氏笑吟吟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溜的丫鬟,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腰带以及绣花鞋。
“娘。”萧燕飞对着殷氏嫣然一笑,乖乖起身。
她一看就知道,殷氏这又是来带衣裳给她试的。
顾非池奉旨去了幽州,归期不定,但是小定礼有没有他都不重要,前天卫国公夫人特意又来了一趟后,和殷氏商定,小定礼的时间不变。
殷氏一心想要弥补那缺失的十五年以及萧燕飞的及笄礼,这段日子,简直精益求精,把小定礼那日要穿的衣裳改了又改,力图尽善尽美。
连萧燕飞也不记得这是第几遍了。
她配合地去了屏风后,由海棠与丁香伺候着把这身绯红的曲裾深衣穿上了,层层叠叠,从第一遍不知道该怎么穿,试到现在,萧燕飞其实一个人也能穿,只是总不如海棠她们弄得更服帖,更合身。
“燕儿,你转个圈我看看。”
“腋下服帖了,腰身也合适了。”
“衣裙的长度也恰好了。”
殷氏仔细地端详了萧燕飞片刻,这一次,总算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心情好,就兴冲冲地拉着萧燕飞去了正院,让老爷子殷湛与殷太太看看她亲手为女儿做的这身新衣。
“娘,您觉得怎么样?”
殷氏与殷太太不愧是亲母女,母女俩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对着萧燕飞身上的衣裙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殷太太说起衣裳首饰来,头头是道:“这丝绦不好,还是换条金线的吧,我们燕儿撑得起来。”
“这蝴蝶落花鞋上的蝶翅应该用轻纱才对……可惜了,如今我的眼睛不行了,我年轻时可是能连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都绣得惟妙惟肖的。”
“还有这裙摆……”
殷太太说得投入,殷氏听得全神贯注,还令大丫鬟记了下来。
萧烨也在,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煞有其事地频频点头:“二姐漂亮,衣裳也漂亮!”
一句话逗得殷太太与殷氏都笑了。
殷太太宠爱地把粉雕玉琢的外孙抱在怀里,在他鬓角亲了亲,含笑道:“我们烨哥儿也漂亮!”
“让你娘也给你做一身新衣裳。”
萧烨眼睛一亮,乐了:“也给我做一身绯红的,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我和二姐是亲姐弟!”
“外祖母,姐夫送了我一匹红色的小马驹,我穿上绯红袍子,再骑上小红马,肯定威风凛凛!”
小家伙的童言童语逗得殷太太母女又笑了,殷太太笑得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说话间,廖妈妈轻手轻脚地进来了,看着这祖孙和乐的一幕,也被感染了笑意。
她定了定神,径直走到上首的殷湛跟前,语气平静地禀道:“老爷,涵青轩那边刚派人去叫了大夫过门,大爷中风了。”
“大夫给大爷看过了,说是凶险得很,就是大爷能醒来,下半辈子怕也要瘫在床上下不来了……”
坐在上首的殷湛闻言连眼角眉梢都不曾挑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拈须道:“我知道了。”
他也就说了这四个字而已。
萧燕飞透过半敞的窗口朝涵青轩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日殷焕从酒楼被带回来时,他的小厮阿海就不见了,萧燕飞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殷焕派他回江南找族里求救。
照她看,嗣子过继什么的,压根儿不靠谱,这就等于是赌过继来的孩子有没有良心。
财帛动人心,人心更是易变。
就算嗣子起初是个好的,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一定能够维持初心吗?
外祖父的年纪大了,不可能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面面俱到。
这件事还是一劳永逸才好呢。
也免得族里总盯着外祖父的这份家业……
“燕儿。”殷氏温柔的声音把萧燕飞从思绪中唤回了神。
殷氏拍了拍女儿的手,问道:“小定礼那日的帖子写好了没?”
写了写了!萧燕飞忙不迭地直点头。
按照大景朝的风俗,女方在小定礼这天要有最要好的姐妹或者闺中好友陪着的。
论姐妹,先不说她和萧鸾飞的关系实在连好的边都沾不上,再说了,萧鸾飞离京到现在都没找到。
论朋友,原主从小就被崔姨娘管束着,身边连一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
从萧燕飞穿过来到现在,也就跟宁舒郡主最是要好。
“娘,我早就和宁舒说好了,小定礼那天,她会来的。”萧燕飞微微地笑,说起宁舒,心情就变得很好,如同五月明媚的好天气。
殷氏也喜欢宁舒,觉得这位小郡主娇里娇气,可爱得很,最重要的自然是与女儿那么投缘,这种闺中的手帕交真是可遇而不求的。
“既然写好了,那就早些把帖子送去王府吧。”殷氏谆谆叮咛着,生怕女儿后面几日忙忘了。
萧燕飞乖乖巧巧地应了。
等回院子后,她就招来了知秋,让她亲自跑一趟怡亲王府送帖子。
不想——
黄昏,太阳西斜时,就有门房婆子来禀说,怡亲王府那边有个姓刘的嬷嬷来求见萧燕飞。
萧燕飞就让人把那刘嬷嬷请进了东次间。
“萧二姑娘,”那是一个形容枯槁、身形削瘦的老嬷嬷,头发花白,穿了一件檀色暗纹褙子,只略略地对着萧燕飞福了福,板着脸道,“郡主那天不方便过来。”
说着,刘嬷嬷就随手把手里的那张大红洒金帖子放在了茶几上。
她没有将这帖子交由这屋里的丫鬟转呈萧燕飞,就这么直接把帖子放下了,姿态随意得很,而这个行为本身就有些失礼。
海棠不由蹙眉,觉得这位王府的嬷嬷实在是礼数欠佳。
“刘嬷嬷,”萧燕飞看了眼那张帖子,关切地问道,“郡主不能来可是有什么事?”
刘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郡主贵人事忙,最近忙得很!”
“那……”萧燕飞才说了一个字,就见那刘嬷嬷又屈膝福了福,自说自话地告退了:“萧二姑娘,老奴还要回去复命,就告辞了。”
刘嬷嬷完全不管萧燕飞是何反应,直接转身就走,只留下一道笔挺倨傲的背影。
海棠把茶几上的那份大红洒金帖子拿了起来,嘟囔道:“郡主怎么这样啊,这都要来不及了。”
这可是他们姑娘的小定礼,早就和宁舒郡主约好了的,所以也只给她一个人送了帖子。要是宁舒郡主不来,那还要重新请人。
萧燕飞从海棠手里接过了那张帖子,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这帖子的外封是光滑的大红丝绸,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丝绸被磨花了些许,上面还留下了几枚看着像是有茧的指纹。
她又将帖子打开看了看,帖子内里的绢纸干干净净,几行熟悉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唯有居中夹的那根金色丝绦稍微沾染到了一些墨渍。
这是她写帖子的时候不小心沾染到丝绦上的。
而现在,这条丝绦的位置不曾有过一点偏移,还在原位。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心里就有数了:这张帖子由她这里送去怡亲王府后,怕是根本就没被打开过。
也就是说,这帖子十有八九根本没到过宁舒的手上。
是啊。
以宁舒的性子,就算真的有什么要紧事来不了自己的小定礼,也会亲自上门跟自己说一声的。
萧燕飞屈指在茶几上轻轻地叩动了几下。
方才那位嬷嬷,梳着再简单不过的圆髻,头上只戴了一支碧玉簪,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是尺子量过似的,没有分毫的偏差,说话时,总是抬一抬下巴,一副用鼻孔看人的样子。
萧燕飞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叩动的手指停下,转头对海棠说道:“海棠,刘嬷嬷应当还没走远,你让祝嬷嬷去送送她。”
海棠连忙应命,匆匆地出去把萧燕飞的话转告了西厢的祝嬷嬷。
“这事交给我!”祝嬷嬷一听说姑娘又有差事给她,就像是打鸣的公鸡似的神采奕奕,略微整了整衣裳,就疾步匆匆地追人去了。
一阵紧赶慢赶后,祝嬷嬷在仪门附近终于把人给追上了。
咦?
祝嬷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连连,定睛一看,从前方那老妇的背影与步伐,认出了这是老熟人。
想起海棠方才说来人是怡亲王府的嬷嬷,祝嬷嬷表情古怪地挑眉,高喊道:“刘嬷嬷!”
祝嬷嬷快步朝刘嬷嬷走了过去,笑容客套。
前方的刘嬷嬷闻声也停下了来,慢条斯理地转过了身,“祝嬷嬷。”
“我刚才听说来了位刘嬷嬷求见萧二姑娘,模样听着就像姐姐你,没想到还真是。”祝嬷嬷笑眯眯地试着套话,“老姐姐怎么会去了怡亲王府?”
这位刘嬷嬷明明是凤仪宫里伺候的嬷嬷,而且还是皇后身边的亲信。
刘嬷嬷抚了抚衣袖的镶边,似笑非笑地叹道:“你我都是做奴婢的,还不是主子让我们去哪儿就去哪儿。”
祝嬷嬷听出了对方的语外之音,是皇后让她去怡亲王府伺候宁舒郡主的。
祝嬷嬷心里略微松了口气:这姓刘的,从前在皇后跟前总是跟自己争功,找机会就要踩上自己一脚。还好皇后没让这老东西来姑娘这里,不然,她定是又要和自己争了。
想着姑娘交代的差事,祝嬷嬷脸上笑得更亲和了,又唤了声“刘姐姐”,打算再打探几句。
然而,刘嬷嬷不欲多言,随口敷衍道:“我还有事,今天就先走了,改日回了宫,我再与妹妹叙旧。”
说完,刘嬷嬷就踩着马凳上了一辆青篷马车。
马车缓缓地驶出了殷家大门,刘嬷嬷挑帘朝站在仪门那边的祝嬷嬷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就放下了窗帘。
刘嬷嬷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又返回了怡亲王府。
在内仪门处下了马车,刘嬷嬷一眼看到了前方停着一辆熟悉的黑漆描金平头马车,车盖四角各垂着精巧的铜铃。
这不是……
“承恩公府来人了?”刘嬷嬷眼睛一亮,连忙抓了婆子问。
那婆子点点头。
刘嬷嬷又问了两句后,便拎着裙裾快步去追,总算在宁舒的院子口追上了承恩公夫人的肩撵,上前又是问安,又是行礼的,奴颜婢膝地换了一张殷勤的笑脸,全然不复在殷家时的不苟言笑。
“国公夫人,这边请。”
刘嬷嬷殷勤地给承恩公夫人指路,直接就把人带去了宁舒的院子里。
庭院里安安静静,那些丫鬟婆子各司其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见刘嬷嬷带着人进来,一个个头也不抬,只当没看到。
承恩公夫人没说什么,只是略一顿足,攥了攥手里的帕子。
刘嬷嬷瞧出她的不快,忙赔笑道:“国公夫人,郡主就在里面。”
屋子的门大开着,廊下站着两个小丫鬟,目不斜视。
看着堂屋里空荡荡的,宁舒并没有出来迎自己,承恩公夫人蹙了蹙眉,不满地心道:没规矩!
承恩公夫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故意微微拔高了音量,以里头的宁舒能听到的声音道:“刘嬷嬷,皇后让你来教导郡主,你可万万不能懈怠了。”
刘嬷嬷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满口应了:“这是奴婢分内的事。”
她亲自给承恩公夫人打帘,把人引进了右次间,又绕过一道五折屏风,对着里头的宁舒郡主道:“郡主,承恩公夫人来了。”
刘嬷嬷也是提醒宁舒赶紧给承恩公夫人见礼。
身着一袭粉色衣裙的宁舒懒懒地靠在一个真红色大迎枕上,目光淡淡地朝二人扫了过去。
明明坐着,目光由下自上地望来,却给人一种她仿佛自云端俯视这两人的傲气,自有一股王府郡主的矜贵。
宁舒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娇声质问:
“我的帖子呢?”
“拿来!”
宁舒睁着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眸,对着刘嬷嬷伸出了手,无视了她身旁的承恩公夫人。
承恩公夫人便转头问刘嬷嬷:“郡主要出门?”
她长了张慈和的圆脸,语气平和,似是随口一问,手又攥了攥帕子,指尖略有几分绷紧。
刘嬷嬷肃然起敬,忙道:“夫人莫急,帖子奴婢已经退了。”
承恩公夫人点点头,唇角噙着一抹和善的笑容,以婆母的口吻谆谆教诲道:“郡主,你一个马上要出阁的人了,当下应该好好备嫁才是,别成天在外头晃悠。”
“一个姑娘家,自当娴静优雅,不要学那等子寒门出身的丫头毛毛糙糙。”
承恩公夫人在笑,可打量宁舒的目光却满是挑剔,心中更是不喜。
宁舒这丫头太疯癫、太没规矩了。偏偏国公爷一意要为儿子求娶宁舒,皇帝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承恩公夫人也只能认了。
承恩公夫人说话的同时,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落在茶几上的一个青花瓷大碗上,碗里装着大半碗的绿豆与黑芝麻。
她微一挑眉,又去问刘嬷嬷:“这可是郡主要捡的?”
刘嬷嬷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这碗东西是刘嬷嬷去殷家前给宁舒准备的,让她把绿豆与黑芝麻一一分开,为了磨磨她的性子。
这种手段不仅是宫里的教养嬷嬷常用来调教宫女,也是不少勋贵家中磋磨庶女的法子,承恩公夫人也了解得很。
她定睛一看,见青花瓷大碗旁的一个盘子里干干净净的,连一颗豆子也没有,就知宁舒定是偷懒了。
这丫头的性子必须好好磨一磨才行,否则将来嫁进他们承恩公府还得了!
想着,承恩公夫人又朝宁舒走近了几步,指着那个青花瓷大碗,理所当然地说道:“郡主,你怎么不捡?”
“捡?”宁舒笑了,似笑非笑地把那个青花瓷大碗拿了起来,随手晃了晃,一手在碗里芝麻豆子间抓了一把,碗里的那些绿豆与黑芝麻彼此撞击发出沙沙的声响。
承恩公夫人微微颔首。
突然,宁舒掷臂一挥,就将这一大碗的绿豆与黑芝麻朝满头珠钗的承恩公夫人脸上泼了过去……
“哗啦——”
那数以千计的绿豆与黑芝麻如一片暴雨般当头洒了下来,落在了承恩公夫人的鬓发间、发钗上、衣裙上,又“哗哗”地滚落地面……
宁舒唇角勾出一个傲娇的冷笑,下巴一昂,脆声道:
“你,真当本郡主是剪了爪子的猫儿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