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承恩公夫人猝不及防地被宁舒倒了一头的绿豆与芝麻,甚至还有几粒黑芝麻挂在了她的眉梢、人中,显得滑稽又狼狈。
“放……”肆!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气得满头珠钗簌簌乱颤,心头的怒火不断地攀升着。
今天一大早,她就被皇后宣进宫去,皇后说,皇帝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为宁舒与世子赐婚,叮嘱她好好管束世子,让世子这段日子务必安分点,千万别闹出什么事端来。
她当时就觉得不服气,她的儿子有什么问题?!她都没嫌宁舒娇气呢。
从宫里出来后,承恩公夫人就立刻来了怡亲王府,打算给宁舒一个下马威,好好立立规矩。
没想到这个宁舒没说上几句话竟然就泼她一身豆子、芝麻。
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
“郡主,”承恩公夫人压着心中的怒意,腰板挺得笔直,义正词严地训道,“你我两家马上就要结亲,我是你未来的婆婆,你应当孝敬我,尊重我。”
“你身为儿媳,对长辈这般无礼,还有没有一点尊卑礼仪了?!”
“尊卑礼仪?”宁舒讥诮地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大碗,碗撞击在茶几上的声响分外响亮。
“我是朝廷钦封的郡主。”宁舒优雅地坐在罗汉床上,目光清亮,有种无所畏惧的从容,既骄傲,又娇气,更有种天之骄女高高在上的尊贵气度,风姿卓越。
“我为尊,你为卑。”她傲慢地抬起了小巧的下巴,“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本郡主面前大吵大闹!”
“跪下。”
宁舒理所当然对着地上一指。
地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绿豆与芝麻还在滚动着,一地狼藉。
让她给个小丫头下跪?!承恩公夫人那张保养适当的老脸难看至极,发白的手指紧攥着帕子。
自小姑子被封为皇后,又诞下了皇长子后,他们柳家渐大,自己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尊称自己一声国公夫人,即便是再显贵的王公贵胄也不例外。
过去这二十年,再也没有人敢在自己的面前颐指气使地说这种话。
宁舒她怎么敢?!
她一个儿媳竟敢大言不惭地开口让自己这个未来婆母下跪,她就不怕折寿吗?!
瞧承恩公夫人绷着脸,想来气得厉害,刘嬷嬷连忙站出来为她帮腔:“郡主您再这般对国公夫人无礼,老奴可是要回宫去禀告皇后娘娘的。”
承恩公夫人缓过了劲,轻笑了一声:“这点小事哪里需要惊动皇后娘娘!来人,去请怡亲王妃过来!”
“我倒是要和王妃好好论道论道,她是怎么教女儿的!”
“老奴这就去。”刘嬷嬷谄媚地应道,转身就要往外走。
“呵。”宁舒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她拿起放在罗汉床上的马鞭,二话不说就抽了出去,带起一阵凌厉的破空声。
只不过,她抽的人不是刘嬷嬷,而是承恩公夫人,长长的鞭子灵活无比地袭向承恩公夫人头上那支赤金衔珠凤钗。
承恩公夫人平日里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样的光景,吓了一跳,直觉地往后想躲,可地上都是一颗颗圆滚滚的绿豆,鞋底一滑,一个趔趄就往前倒去……
“夫人!”刘嬷嬷吓得不轻,赶紧去扶承恩公夫人,却反而被对方庞大的身躯也带着滑倒。
两人惨叫着一起摔了个脸朝下,膝盖和双手都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摔了个五体投地。
“五体投地?”宁舒下巴微扬,娇美一笑,信手收回了鞭子,“这礼也有点重了。”
说话的同时,鞭尾卷的那支发钗就被送入宁舒手中,凤首衔的三串珠穗轻轻摇晃,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彩。
宁舒随手把那支凤钗丢在一边,拍了拍手:“不过,本郡主受得起。”
“平身吧。”
摔跪在地的承恩公夫人被噎得脸色发紫,目光自宁舒裙下露出的绣花鞋一点点地上移。
但见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女笑得张扬,宛如一朵阳光下盛放的红玫瑰,娇艳欲滴,却又带着尖刺,眉宇间满是傲气,艳丽逼人。
承恩公夫人心里憋着一口气,努力试着站起身来,可地上都是豆子,她还没站稳,脚下又是一滑。
幸好她及时抓住了旁边的茶几,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躬着身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站立着,像是驼背般。
“夫人,您没事吧?”刘嬷嬷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发髻有些凌乱,关切地看向了承恩公夫人。
宁舒一看到刘嬷嬷,就来气,娇声又道:“帖子呢!”
三天前,母妃被皇后宣进了宫,回王府时,身边就多了这个皇后硬塞过来的刘嬷嬷。
这刘嬷嬷一来,就趾高气扬地说要教她规矩。
宁舒心情不好,懒得搭理她,没想到她倒是胆子大了,胆敢擅自偷拿自己的帖子。
见宁舒攥紧了手里的鞭子,刘嬷嬷吓得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地答道:“还、还回去了。”
刘嬷嬷缩了缩身子,赔着笑,生怕小郡主一言不合就挥鞭子,好声好气地劝道:“郡主,您马上要出阁了,皇后娘娘让老奴来教教您规矩,是为了您好。您这规矩没学好,这几天怎么能出门子呢?”
“而且,皇后娘娘说了,萧家二姑娘是个没规矩的,郡主您还是少和她往来得……”好!
刘嬷嬷的最后一个字没机会出口,宁舒手里的鞭子再一次抽了出去。
“啪!”
这一次,鞭尾甩地上的那些绿豆与黑芝麻上,宛如掀起一片豆雨,全扫到了承恩公夫人那张铁青的老脸上。
承恩公夫人连忙挥手去挡,还是慢了一步,面颊被那些绿豆、芝麻砸得面皮生疼。
宁舒将乌黑的鞭子一圈接着一圈地卷在手里,动作慢条斯理,透出一种猫一样的傲慢,娇声道:“本郡主连承恩公夫人都敢打……刘嬷嬷,你说,本郡主敢不敢打你?”
少女的眼眸明亮如火,语音清脆,似是警告。
敢敢敢!刘嬷嬷瞬间僵住了,不敢直视宁舒的眼睛,心头发麻。
这真是个活祖宗啊!
她都敢对承恩公夫人鞭子,怎么会不敢打自己呢?
刘嬷嬷两腿战战,简直就要给宁舒跪了,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左右宁舒不高兴,要么抽承恩公夫人,要么就抽自己。
承恩公夫人这时终于把身上的那些绿豆与黑芝麻都抖落了,周身气得直发抖。
“宁、舒。”承恩公夫人抬手指着几步外的宁舒,手指发颤,连嘴唇都在抖,心口的怒火在这一刻犹如火山爆发般彻底失控,再也顾不上国公夫人的风范,“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以为我不能把你……”
“滚。”没给承恩公夫人把话说完的机会,宁舒语声娇蛮地打断了她,“我就是欺人太甚怎么着?!”
“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小郡主的语调带着一贯的娇气,噎死人不偿命。
“你……你……”承恩公夫人咬牙切齿,直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她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的帕子早就掉在了地上,指甲掐进柔软的掌心,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像个泼妇般歇斯底里地冲上去。
承恩公夫人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好!”
“宁舒,你全然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这是对皇上的赐婚不满呢?”
“这是对承恩公府不满呢!”
这几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胸膛剧烈起伏,那丰腴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不想——
“对呀。”宁舒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淡淡道,“不满啊。”
“那你呢?”
“你是对本郡主不满?”
说着,宁舒笑盈盈地把手里的鞭子示威地又举起了些许,作势欲挥……
“你……不可理喻!”承恩公夫人犹如惊弓之鸟,踉跄地连退了好几步,地上都是细密的绿豆,她差点又滑倒,还是一路扶着茶几与圈椅这才步步艰难地走到了门帘前。
不行!她非要进宫告宁舒一状不可!
承恩公夫人重重地拂袖,又挺直了腰板,忍着身上的酸痛匆匆离开了,只留下一道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
刘嬷嬷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目光游移不定,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下一刻就见宁舒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向自己扫来,吓得刘嬷嬷赶忙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怡亲王府这位小郡主哪是什么娇滴滴的小丫头,根本就是个混世魔王!
“嗯?”
宁舒只发出这一个音节,刘嬷嬷再也不犹豫了,步履蹒跚地跟着跑了,脚下跑得飞快,跑到屏风前时还又滑了一跤,又慌忙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那道绣着山茶花的门帘被人粗鲁地掀起,又刷地落下,在半空中簌簌地晃动着。
宁舒靠回到迎枕上,把鞭子随手一搁,很不开心地噘起了红润饱满的小嘴。
大丫鬟玛瑙是自小服侍宁舒的,即便宁舒不说,也能看出她身上难掩的疲乏和烦躁感,心中暗暗叹气:自打得知了皇帝的意思后,哪怕赐婚圣旨还没下,这王府上下就没有人心情疏朗过。
玛瑙躬下身子对宁舒道:“郡主,要不要奴婢去一趟殷家跟萧二姑娘解释一下?”
话音才落,另一个大丫鬟碧玺步履轻巧地走了进来。
碧玺走到近前,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低声禀道:“郡主,萧二姑娘派了知秋姑娘过来,求见郡主。”
知秋来了?!宁舒又精神了,直起了身,也学着碧玺的样子悄声问,“人呢?!”
碧玺的表情有些古怪,半侧过身,抬手指了指某个窗口,声音依然压得低低:“郡主,那边……”
“人在那边。”
宁舒还有些懵,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这才看到南边的一扇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纤细笔挺的青色身影,就站在一颗葳蕤的梧桐树下。
上方的树冠随风轻轻摇曳,阳光经由树叶层层过滤,在来人的身上投向了一片斑驳的光影,令她平添几分高深莫测的气质。
碧玺心中犹有几分余惊,对着宁舒附耳说:“知秋姑娘是跳墙进来的……”
方才看到知秋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一瞬,碧玺差点没脱口喊贼,还是知秋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真的是知秋!宁舒灿然一笑,对着窗外的知秋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进来。
知秋就过来了,一手往窗槛上撑了一下,如飞燕般敏捷地跃进了窗户,信步朝宁舒走来,步履轻盈而不失矫健,整个人透着一股利落劲。
不等知秋行礼,宁舒就急忙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知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知秋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地的绿豆与黑芝麻,还有那根被放在罗汉床上的鞭子,不动声色。
她若无其事地福了福:“郡主,我们姑娘身边的祝嬷嬷认出刘嬷嬷是凤仪宫的人,姑娘怕郡主有什么事,就让奴婢过来看看。”
燕燕对自己真好!宁舒愉快地笑了,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
她没有多说其它,只是道:“知秋,你回去告诉燕燕,小定礼那天,我一定会去的。”
“奴婢会回禀姑娘的。”知秋笑着又福了福。
顿了一下后,知秋又道:“姑娘说,她和郡主您是一块儿套过麻袋的交情,有什么需要她做的您尽管说。”
宁舒笑容更深,眼里漾着愉悦的笑意,这几天憋在心里的郁气似乎也散了一些。
宁舒笑道:“不急,等我去找你们姑娘时再说。”
知秋干脆地应了。
宁舒忍不住又端详起知秋,眼睛又变得明亮了几分。
她之前也见过知秋好几次,可今天才知道这丫头的身手这么好,溜进王府居然没惊动王府的侍卫。
厉害了!
人不可貌相啊,知秋简直就跟话本子里的侠女似的。
“你要走了吗?”宁舒把小脸凑过去,小小声地问。
“嗯。”知秋点头。
宁舒抬手指了指窗外那棵大树与高墙:“翻出去?”
“嗯。”知秋又点头
“那你可要小心呀。”宁舒双眼熠熠生辉,关切地谆谆叮咛,“王府的侍卫每半个时辰就要再巡逻一次……”
顿了顿后,她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给你一张王府的巡防图?”
她的眼睛眨巴眨巴,瞳孔亮晶晶的。
“多谢郡主的好意,不必了。”知秋看着宁舒的眼神一言难尽。
连自家的巡防图都能给,这位尊贵的小郡主真不怕她家进贼吗?!
抱着这种微妙的心情,知秋告辞了。
她悄悄来,又悄悄走,飞檐走壁,除了宁舒的两个贴身丫鬟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来过。
黄昏的晚风轻轻拂动着树梢,夕阳金色的余晖点缀着枝头的绿叶,犹如披上一层璀璨的轻纱。
当知秋回到殷家时,夕阳快要彻底坠下了。
知秋简明扼要地事情一禀,最后道:“……奴婢到王府的时候,郡主正好把刘嬷嬷给打出去了。”
萧燕飞莞尔一笑,把手里绣了一半的玄色腰带放在了绣篮里。
小郡主的性子还真是绝不吃亏!
“海棠,”萧燕飞对着另一边的海棠招招手,“你去跟我娘说,郡主那天会来的。”
海棠却有些忧心,嗫嚅道:“姑娘,万一……”
刘嬷嬷的事让海棠心里有些不踏实,生怕到时候小郡主出不来王府,那姑娘的小定礼冷冷清清,岂不是在卫国公夫人跟前丢了脸面。
“她会来的。”萧燕飞笃定地说道,眸光璀璨。
海棠也就没再多说,退了下去。
萧燕飞屈指在书案上轻轻扣动了两下,思忖了片后,招呼知秋给她磨墨。
她又拿了一张夹丝绦的大红洒金帖子,打开后,重新给宁舒写了一份新的请柬,让知秋再跑了一趟怡亲王府。
这一次,知秋走的是王府的正门,而新帖子也没再被退回来。
于是,萧燕飞便安心地待在家里准备着小定礼的事。
这段日子,家里最忙的人是殷氏,对萧燕飞来说,唯一需要她做的就是在小定礼前做完一整套给顾非池的衣裳、鞋袜。
萧燕飞从前从来没做过这种古代的男装,一开始看着顾非池的尺寸,简直无从下手,但是原主自小被崔姨娘逼迫着天天做绣活,女红极佳,这已经是一种身体的本能。
除了最开始和针线搏斗了一番后,她很快就掌握了身体的记忆。
从开始裁剪料子,到现在足足花了近一个月,一整套衣裳此刻已做得七七八八。
接下来的几天,萧燕飞足不出户,每天都在自己的院子里赶工,女红绣活也越来越娴熟。
她把时间算得正正好好,恰在小定礼的前一天做好了。
收了针,萧燕飞满意地打量着这条以金线绣着火焰纹又缀以白玉的腰带,抿唇笑了,越看越满意。
感慨自己又开启了新技能!
萧燕飞放下绣活,整了整衣裳,就去了正院,好不容易完工,此刻竟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一路上在心里琢磨着下回外祖父生辰,她可以给他老人家做一双鞋。
鞋面上绣什么好呢?
咦?
一进正院,就见堂屋内头堆了好几箱东西,有一半的箱子打开了,一袭玄色直裰的老爷子殷湛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燕儿,快过来。”殷湛笑容满面地对着门外屋檐下的萧燕飞招了招手,“这些都是从海外带来的。”
“海外?”萧燕飞一愣。
殷焕不是在海贸上做了假账,那些劣等的瓷器、丝绸运去海外怕也卖不出好价钱,又怎么有钱从海外采购?
殷湛似乎看出萧燕飞的心思,朗然一笑,略有几分得意地拈须:“殷家的海船足有十二艘,最近刚回来一艘。”
他怎么可能放心把所有的海贸生意交给殷焕一个人!
哇,这么多船!萧燕飞惊叹地瞪大了眼。
她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殷家是江南首富,直到此刻才有了点真实感,普通的富商可没有实力在海贸上下这么大的本钱,毕竟海贸虽然是暴利,也同时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一场海上的风暴乃至一伙海寇就有可能令商家亏得血本无归。
外孙女惊叹的表情让殷湛颇为受用,拈须道:“燕儿,你也看看吧,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别和外祖父客气。”
殷湛拿着一个嵌着宝石的银制千里眼把玩着,闲话家常地与萧燕飞说着家里的海贸生意。
比如为了防止海上风暴以及其它意外,家里的那些海船都是分批次出去的;
比如海外很大,这十二艘海船去的并不是同一个地方,远的是西洋,去一趟要两三年才能回来,近的是东南、西南的小国,也有一艘船专门去倭国。
一会儿他感慨着太祖皇帝英明,前朝闭关锁国,是本朝太祖建国后不久就开了海禁,他们的船才可以远赴西洋彼岸。
一会儿又说起这些从海外带回的东西有一半会放在江南销售,也有三成会运来京城,像现在摆在屋里的这几箱东西是样品,是管事特意从每款商品中挑了一件先送来给老爷子过目,又捎了一点稀罕玩意过来。
萧燕飞在箱子里看到了不少眼熟的东西,觉得颇为亲切,像是珐琅怀表、自鸣钟、万花筒、巴掌大小的水银镜……
海棠与丁香也从后面凑过来看着,眼睛亮晶晶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殷湛见外孙女喜欢,兴致更高昂了。
他指挥着一个婆子把一个黑漆的小箱子拿了过来,用带着炫耀的口吻道:“燕儿,你不是会点医术吗?何管事说,这回的船正好带了一些海外的医书和药,你要不要看看?”
“要要要!”萧燕飞忙不迭地连连点头,随手就把正在把玩的水银镜放在了茶几上,海棠、丁香又乐呵呵地拿着那水银镜去照脸,两个丫鬟都乐得不行。
殷湛从小箱子取出了四五本厚厚的书籍。
当萧燕飞看到封皮上那熟悉的字母时,简直快泪流满面。
太好了,是拉丁语的原版书。
她看得懂!
萧燕飞将每本书都放在手里仔细地摸了摸,还翻了几页,确信书籍没有在海运过程中被损毁,笑得愈发灿烂。
她郑重地放下这些医书,又去看小箱子里的其它东西,里面还有几匣子药,几把简易的手术刀,还有一个堪称简陋的注射器……
萧燕飞都舍不得眨眼了,眼睛越来越亮。
她小心翼翼地把匣子里的那个注射器拿了起来,动作小心得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
这可是好东西啊!
宝贝啊!
第72章
萧燕飞小心地拿着那支小巧的注射器,看了又看。
它与现代的注射器在造型上相差不大,由金属制成,可以拆卸,也可以重新安装,便于消毒和反复使用。
这支注射器很简陋,很粗糙,手术刀也是如此。
萧燕飞又取了把手术刀拿在手上,这是把弯刀,小巧、轻薄,状如柳叶,从刀柄到刀身,都和现代的手术刀大不相同。
可萧燕飞半点不嫌弃,还有种如获至宝的狂喜。
从前,她能光明正大拿出来的也就只有那些药片和颗粒冲剂,就连胶囊、喷剂也难以编个出处,最多只能忽悠萧烨这种小孩子。
更不用说是急救箱里的那些注射液了,根本不能拿出来用。
这一箱子里的东西,对她来说,那可都是买也买不到的宝贝呀!
萧燕飞心中的欢喜掩也掩不住,愉悦的笑意从眼底荡漾出来,瞳孔晶亮。
殷湛见她这欢喜的样子明显比之前看那些千里眼、自鸣钟、怀表时还要兴奋,便转头问一旁的中年管事:“何老三,这批回来的货里,还有没有别的医书或者药?”
何管事留着一脸粗犷的络腮胡,身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如炭,身形高大矫健,穿了件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衣着打扮干净整洁,一双眼睛精明锐利,整个人瞧着颇为豪爽干练。
他摇了摇头:“老爷子,就这些了。”
“那些个洋人看病怪着呢,盛行什么放血疗法,跟我们的大夫往指尖扎几针放几滴血不一样,他们洋人都是用一把刀子去割手臂的血脉,放出一大盆血……是死是活各占一半吧。”
“还有什么呕吐疗法,要让病患直吐到黄胆汁为止。”
何管事努力地回忆一番,“这箱东西,我就是瞧着古怪稀罕才带回来的,想让客人瞧新鲜的。”
卖货卖的不仅仅是货,同时也是在卖关于货的故事。
像是这些医书,要不是表姑娘感兴趣,他们就会摆在卖西洋货的铺子里当装饰,弄不好也会有些个有钱没处花的公子哥花重金把这些西洋书籍买去。
“对了!”何管事重重地一抚掌,激动地拔高了音量,“我还买过几幅画,画的就是那什么放血疗法。他们西洋的画与我们中原的画不太一样……”
何管事也不太懂书画,想了想,委婉道:“画得血淋淋,瞧着有些吓人,姑娘想看看吗?我回头就让人捎一封飞鸽传书去江南,尽快把画送到京城来。”
要要要。萧燕飞连连点头,落落大方地说道:“多谢何管事了。”
“小事一桩。”何管事豪爽地笑了,络腮胡子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些西洋书、还有箱子里的这些东西,表姑娘可是都认得?”
萧燕飞动作娴熟地持起那个注射器,随意地转了转,银色的筒身在窗□□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注射器,用来把药水注射到人的体内。”萧燕飞慢条斯理地说道。
“注射?”何管事懵了,他怎么就听不懂呢。
萧燕飞小心翼翼地将注射器放回一个铺着天鹅绒软垫的长盒中,举了举另一只手里的那把柳叶形小刀,食指抵在刀背上,这个动作衬得她雪白的手指纤长,与那冷硬的刀锋对比鲜明。
萧燕飞简单道:“这是手术刀,不但可以用来放血,还可以开膛剖腹。”
她微微地笑,手术刀的寒光映在她的瞳孔里,映得她的眼眸愈发明亮。
“开膛剖腹?”何管事以手掌为刃比划了下他的胸腹。
他是负责海贸的管事,每隔一两年就要随船跑一次海外,近的倭国,远的西洋,他都去过,在外头见过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还曾亲眼目睹那些偏远小族的巫医以巫蛊之术为病人治病,怪异荒诞,但开膛剖腹,他还真是闻所未闻。
殷湛在一旁听得有趣,拈须笑问:“燕飞,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萧燕飞从方才看到那些拉丁文的原版医书时,就已经想好了,笑道:“从前,我在冀州的庄子时,偶然遇上了一个西洋来的传教士。”
“那个传教士不小心被蛇咬了,我让庄户帮他请了大夫,与他聊了一会儿。”
“他跟我说了很多西洋那边的事,还送了我一本西洋书呢,可惜了,后来弄丢了……”
这几年时不时会有一些西洋的传教士来大景,对此,何管事倒也不意外,像是他回大景的海船上也捎过一个传教士。
海上几个月,那个传教士靠着比划,跟船员们学了不少大景话,甚至还能用羽毛笔写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何管事恍然大悟地笑了,若有所思的目光朝那几本西洋医书看了看,眼睛一亮,搓着手问:“表姑娘,您莫不是看得懂这些西洋文字?”
何管事心跳怦怦加快,双眸灼灼。
这要是表姑娘能看得懂西洋文字,那可就太好了。
他们买的那些西洋货上不少都印着西洋文字,有的东西摆弄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用,那卖货的洋人就丢给他们一本看不懂的册子,让他们自己看,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
何管事气归气,但几年才出来一趟,还是心一狠,买了,总有那么几件东西在库房堆灰尘,干脆改日他也把这些东西都送来京城,拿给表姑娘看看。
“会一点。”萧燕飞笑眯眯地点点头,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说得很是谦虚,灿烂明丽的笑容里藏着一抹狡黠。
谎言的技巧在于九成真,一成假。
原主确实在冀州的庄子遇到过一个西洋来的传教士。
萧燕飞早就知道自己的医术经不住细查,所以,穿来了这么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显摆自己的医术,而是尽可能的去重温中医、学习中医。
萧燕飞爱不释手地又捧起了那几本原版书,指腹在封皮上轻轻地摩挲着。
这一箱子的东西可太有用了。
“外祖父!”
“二姐姐!”
萧烨清脆欢快的声音自庭院传来,萧燕飞抬眼看去,就见刚下学的小家伙兴冲冲地朝这边跑了进来。
“姐,你在看什么?”萧烨好奇地往萧燕飞的膝头凑了凑,一看那是些根本就看不懂的书,就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小家伙又兴致高昂地去看其它箱子里的东西,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新奇,都见所未见,便去问老爷子:
“外祖父,这是什么?”
“这个要怎么玩?”
“外祖父,快教教我。”
殷湛便耐心地告诉小外孙,这是万花筒,这是怀表,这是千里眼……又一样样地教他该怎么玩。
萧烨越玩越喜欢,每一样东西都能玩上许久,真恨不得把这一箱箱的屋子全都拿回他的屋子去。
然而,殷氏无情地说道:“你只能挑一样。”
“娘。”萧烨扁扁嘴,可怜兮兮地盯着娘亲看了一会儿,最后只能无力地耷拉下了肩膀。
小家伙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他又精神了起来,犹豫不决地看来又看去,这些东西都很新鲜,也都很有趣,哪件他都舍不得放下。
看着小家伙为难的样子,萧燕飞不由失笑,从箱子里取出了三支千里眼,银色的外壳上分别嵌着红、蓝、绿宝石。
她挑了一支给萧烨:“这支你拿着。”
“这一支就给你二哥。”
萧烨接过属于他的那支千里眼,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乐呵呵地说道:“最后这支给二姐姐!”
“这样好!我们三人正好一人一支!”
“二姐你真聪明!”
小家伙笑得眉眼弯弯,要多乖巧,有多乖巧,一副唯姐姐之命是从的样子。
萧燕飞抿着唇笑。
她的这支她打算留给顾非池。
京城有条“西洋街”,她和宁舒一起去逛过,那一条街的铺子多少都卖些西洋货,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但独独没有千里眼,想必千里眼十分难得。
千里眼可以远眺,在战场上,还是有点用的,顾非池应该会喜欢吧。
萧燕飞漫不经心地把玩起那支嵌着红宝石的千里眼,萧烨也在玩属于他的那支,左眼凑在千里眼上仰着头四处张望着,惊叹声不绝于口。
“哇!好清楚,我连空中的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
“二姐姐,那边两只麻雀在打架,连翅膀的羽毛都掉了好几片,哈哈……”
这对姐弟就是投缘,烨哥儿一向最听他姐姐话。殷氏与殷太太笑吟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殷太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面庞的皮肤似在发着光,指着其中一座自鸣钟对殷氏道:“阿婉,你看那个自鸣钟,明天把它摆在花厅里怎么样?”
“我琢磨着,给国公府备的回礼里可以再加几样东西,这洋人的东西新鲜稀罕,正好给我们燕飞长点脸面。”
殷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娘,您说的是。”
她又忙令赵嬷嬷去取回礼的单子,打算把回礼单子再改改,又说起了花厅的布置:“要是在花厅放这座自鸣钟的话,整座厅堂的布置就得都改改才行。”
“说得是。”殷太太回忆着花厅的布置道,“那个落地大花瓶与这自鸣钟不配……”
“还有那座象牙屏风也不行。”
“……”
母女俩说干就干,当天就把花厅又布置一新,还特意叮嘱萧燕飞夜里早些歇下,明天要早些起来梳妆。
说早,还真的很早,可怜的萧燕飞鸡鸣就被叫醒了。
人还没睡醒,就迷迷糊糊地由着海棠与丁香伺候她梳妆打扮,直到坐在梳妆台前,她才完全清醒了过来。
为了今日的小定礼,海棠与丁香简直使出了十八班武艺,给萧燕飞梳了个侧髻,还细心地在鬓角编了好几股小辫子,将一朵朵指头大小的红色梅花形绢花点缀在一缕缕小辫子上,精致得不得了,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梳好。
梳好了发髻后,海棠给萧燕飞戴上了一个镶玉赤金观音分心,满意地打量着水银镜中映出的人儿。
“姑娘,”知秋掀帘从外头进来了,笑着禀道,“郡主刚到了。”
萧燕飞正想转头,被丁香一把按住了:“姑娘别动,就差一点点了。”
丁香仔细地给萧燕飞梳了梳垂在后背上的头发,用大红丝带把这部分的头发束了起来。
“燕燕。”宁舒来得很快,没半盏茶功夫就进了内室。
她来过萧燕飞这里好几次了,对于这里熟门熟路,也不用人带路,就不见外地自己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嫣红色的褙子,映得她肌肤雪白,可脸色略有点憔悴,眼下一片青白之色。
“燕燕,你今天可真漂亮!”宁舒一过来,就亲昵地搂住了萧燕飞的肩膀,蹭了蹭她的脸,笑了。
祝嬷嬷却是皱眉,低声提醒道:“姑娘,您的妆。”
姑娘的妆好不容易化好的,万一蹭花了……
“无妨。”萧燕飞笑了笑。
祝嬷嬷二话不说地闭上了嘴,温顺地退到了一边,看得宁舒“噗嗤”笑了出来。
她更高兴了,将萧燕飞纤瘦的肩搂得更紧了,又蹭了蹭她的面颊,像是撒娇的猫儿似的。
笑意止不住地从她眸中逸出。
那不是平时那种没心没肺的笑,她笑得灿烂明媚,宛如徐徐春风吹拂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有种孩子般的纯真美好。
蹭完萧燕飞,宁舒终于满足了,拿出了她准备的添礼:“燕燕,喜欢吗?”
这是一串精致的禁步,以镂刻蝴蝶的羊脂白玉佩作为主体,串着四串粉玉珠子,末端缀以粉色络子与流苏,十分精致。
“喜欢!”萧燕飞重重点头。
“我也有!”宁舒笑得更愉快,也更亲昵了,“瞧,一对的。”
她指了指佩戴在自己裙上的禁步,一手拈起一串粉色的流苏对着萧燕飞晃了晃。
“好看,你的眼光就是好。”萧燕飞毫不吝啬地夸奖道。
说她眼光好,对宁舒而言,那可是莫大的夸奖。
她挑衣裳、首饰的眼光最好了!
“那是!”宁舒下巴一挑,与萧燕飞笑闹在一起,两个女孩子抱作一团。
笑了一会儿,宁舒便招呼着海棠与丁香继续给萧燕飞梳妆,她在旁边给她们参谋,兴致勃勃地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一对耳环和一个赤金嵌八宝的项圈。
等萧燕飞梳妆完毕,知秋又来了,恭恭敬敬地提醒道:“姑娘,时辰到了。”
海棠和丁香连忙去看自鸣钟,登时肃然地敛了笑容。
“姑娘,奴婢给您整理一下衣裙吧。”两个丫鬟催着萧燕飞起身,又合力给她整起身上的曲裾,抚平裙子上的那些褶皱。
再三确认萧燕飞的发型、妆容和衣衫,确定没问题,两个丫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好了!”
几个丫鬟便簇拥着萧燕飞往外走,宁舒也跟着她们一块儿出去了。
庭院里、屋檐下、树梢随处都挂着一盏盏喜气的大红灯笼与一条条红缎。
下人们穿着一式的暗红新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氛。
萧燕飞和宁舒到了花厅不久,还没和殷氏说上几句,就有门房婆子步履如飞地来报说,卫国公夫人和礼亲王妃到了。
殷氏早就知道卫国公府请了礼亲王妃当媒人,可礼亲王妃却没想到宁舒会出现在这里。
“宁舒,你怎么……”礼亲王妃本想问宁舒怎么会在这里,但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改了口,“原来你认识萧二姑娘。”
礼亲王妃看着宁舒的表情有些微妙,既慈爱,又透着一丝怜惜。
“是啊,伯祖母。”宁舒笑呵呵地说道,“我跟燕燕最要好了。”
她们俩这一打岔,原本有些生疏的气氛变得热络了不少。
殷氏赶忙请客人们都坐下,丫鬟们动作娴熟地一一上茶。
卫国公夫人一如往日的话不多,脸上噙着一抹端庄矜持的笑容。
不过幸好有礼亲王妃时不时地说着活络气氛的场面话,一会儿赞萧燕飞:“殷夫人真是好福气,令嫒这般相貌真是满京城找不到第二个。”
一会儿又夸起此刻不在这里的顾非池:“哎呀,老身给人做了十几年的媒,这还是头一回看到特意送活雁作为贽礼的。”
“惜文,这活雁是阿池亲自去猎的吧?这孩子还真是心了。”
国公府送来的纳采礼中,有一对生龙活虎的活雁作为贽礼。单这活雁一样,就足够女方出去吹嘘一番了。
礼亲王妃是个和气人,又身份高贵,常有人请她做媒,也因此她对小定礼的步骤熟知于心,有她引导,仪式很顺利地一步步往下走。
先由卫国公府奉上了纳采礼,紧接着,殷家这边也由几个婆子一一奉上了回礼,其中有一身女方特意给男方做的新衣新帽新鞋。
最后,由卫国公夫人亲自给萧燕飞簪上一支赤金累丝丹凤衔红宝石珠钗,华光溢彩,宁舒郑重地给萧燕飞扶了扶钗,娇声赞道:“真漂亮!”
她还故意转过脸问礼亲王妃:“伯祖母,燕飞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真是漂亮!”礼亲王妃忙不迭地赞道,“哎呀,萧二姑娘与阿池那真是郎才女貌,再般配没有了。”
“谢夫人。”萧燕飞郑重地对着卫国公夫人又施了一礼。
至此,纳采礼也就礼成了。
卫国公夫人对着两个女孩子温声道:“燕飞,宁舒,你们无事就去国公府找悦姐儿玩,这孩子总不爱出门。”
萧燕飞与宁舒福了福,都笑着应了好。
两个女孩子一个俏,一个娇,如夏花般明艳,令这厅堂似乎都亮堂了起来。
卫国公夫人的唇角微微勾了勾,又归回原位。
她喝了茶,只闲话家常了一会儿,就主动提出了告辞。
殷氏带着萧燕飞亲自送卫国公夫人和礼亲王妃出去,直把人送到了大门口。
既然定了亲,这桩亲事就算是正式定下了,两家也就成了姻亲。
萧燕飞亲自扶着卫国公夫人上了马车:“夫人慢走。”
宁舒则扶着礼亲王妃也上了马车,礼亲王妃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宁舒的手,似在安抚,又似安慰。
殷氏优雅地站在三步外,唇角含笑。
今天是萧燕飞的大日子,可最紧张的人却是殷氏,直到此刻,她才如释重负,放下了心头的重担。
当初皇帝下的圣旨是给顾非池与武安侯府的二姑娘赐婚,如今却不得不让国公府来殷家下定,多少是有那么点于理不合。
毕竟殷家是勋贵们都瞧不上的商户,又只是女儿的外祖家。
可国公府全然不曾置喙什么,一力配合。方才整个小定礼的仪式都非常慎重,所有的环节都是按着古礼。
对此,殷氏的心里存着感激的。
她与卫国公夫人并没有过多的接触过,就算偶尔在宫宴或者别府的宴会上见面也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卫国公夫人是个寡言之人,面上总是冷冷淡淡的,对谁都不热络,从前殷氏觉得她不好相与,可现在再想,也许人家本身就是性子冷淡吧。
卫国公府的马车和礼亲王府的马车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没一会儿,狭长的胡同里就变得空荡荡的,唯有上方的树荫摇曳不已。
宁舒并不急着走,殷氏便笑着打发两个姑娘自个儿玩去。
萧燕飞挽着宁舒又回了她在殷家的院子,留宁舒在她的小书房玩儿,她自己先进内室把那身沉重繁复的曲裾深衣换了下来。
这衣裳好看是好看,但实在是太限制行动了。
一炷香后,萧燕飞面目一新地从内室出来了,连头上的赤金观音分心以及那支赤金累丝丹凤衔红宝石珠钗都被她拆了下来,换了身简单的水红罗衫。
宁舒慵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话本子,随手翻着页,一页又一页,短短几息时间,就换了好两次托腮的手势,明显心不在焉。
萧燕飞以手指顺了顺自己乌黑柔顺的发丝,随意地在宁舒身边一坐,第一句就是:“要不要跟我说说,赐婚的事?”
啊?!宁舒翻着书页的手仿佛被冻住似的,顿住了,慢慢地抬眼朝萧燕飞看去。
“你怎么知道?”宁舒惊讶地问道,小嘴微张。
为了这事,父王和母妃已经几次进宫求皇帝,动之以情,还求礼亲王帮忙说项,可皇帝依然没有改变心意。
皇帝的赐婚圣旨还没下,父王和母妃特意在王府内封了口,下令谁也不许对外说一句,也就是礼亲王是宗令,礼亲王妃怕是听到了些风声吧。
至于外头,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吧?!
第73章
萧燕飞微微一笑,笑容如清风晓月,煞有其事地说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真的?宁舒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眸子。
萧燕飞一手轻轻按在宁舒右腕的脉搏上,随手拿过案头的一本《太素脉秘诀》,道:“我最近在学太素脉,这太素脉灵验异常,与五行八卦相通,不但可以给人看病,还能凭借脉搏的变化预测人的贵贱、祸福、吉凶呢。”
“我观你最近犯太岁。”
可不就是!她最近真是太倒霉了!宁舒点头如捣蒜,眼睛亮得仿佛发光的宝石,把小脸凑了过去,“燕燕,这真是靠脉搏算出来的吗?”
“燕燕,那你是不是和无量真人一样有未卜先知之能?”
“听说无量真人算的卦准极了,他说永平伯世子十八岁有一劫,果然,世子那年一头被人推搡在假山上,头破血流,昏迷了三日才行。”
“还有,卢大将军府的小公子五岁时听说三魂七魄被吓掉了一半……”
萧燕飞忍不住就笑出了声,笑得不可自抑。
那戏谑的笑容,明晃晃地跃于颊上。
好嘛,燕燕居然是哄她的!宁舒噘起了小嘴,挨挨蹭蹭地靠了过去,挽着萧燕飞的胳膊娇滴滴地撕娇道:“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嘛。”
燕燕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萧燕飞默默地抬手做了个手势,原本在一旁伺候的海棠就识趣地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放下了门帘。
门帘轻轻摇曳,似与外头庭院的风声彼此呼应。
萧燕飞不再开玩笑了,凝视着宁舒的眼睛,敛容正色道:“因为承恩公败了。”
“而且,还是一场颜面扫地的惨败。”
“皇上对皇后的母家一向很好,如今既然塞不了军功、兵权,那就只得把一个有用的人‘塞’给柳家了。”
萧燕飞也是问了知秋后,才知道宁舒的父王怡亲王自先帝起就是京营总督,是个掌实权的王爷。
为了让宝贝儿子以后坐稳皇位,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萧燕飞微微抬眸,视线穿过窗户遥遥地投向了皇城的方向,璀璨的阳光映射下,双眸分外的幽深。
皇帝只是偏心,却不蠢。
这桩赐婚对皇帝来说,是在承恩公惨败后,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为此,他不惜坑到了同胞亲弟弟和亲侄女的头上。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柳嘉是个什么玩意儿,不仅跟他爹承恩公柳汌一样文不成、武不就,还成天就知道厮混在青楼楚馆,动不动就为了那些妓子、戏子争风吃醋,一掷千金,这还未成亲呢,他膝下的庶子、庶女就生了一窝,甚至还有强抢民女的风声传出……
像这种糊不上墙的烂泥,把小郡主嫁给他,皇帝那根本是把人往火坑里推,推完还要再踩上几脚,全然不念一点伯侄的情分了。
对着柳皇后与大皇子母子俩,皇帝的心很软,可对着其他人,却很硬,很狠,不择手段。
宁舒闷闷地点了点头,信手从旁边的盘子里拈了枚玫瑰香的瓜子嗑,嗑了三四枚后,就歇了。
从前香喷喷的瓜子此时也不香了,淡而无味。
她又摸出一方一角绣着荷花的素白帕子,擦了擦纤白的手指,一下又一下。
“皇上说,只要我同样嫁给柳嘉,他就封我二哥为郡王。”
“父王与母妃为了拒婚,进宫三次去求皇上,二哥也说,他宁愿不要这个郡王爵位。”对着萧燕飞,宁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一道来,声音微涩。
窗外是灿烂耀眼的阳光,后院吹来的阵阵清风夹着一缕花香,沁人心脾,宁舒仰首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地涩声道:“但是,皇上不肯。”
她也不再称呼皇帝为皇伯父了,语气中只剩下了疏离、冷淡。
屋里的气氛渐冷,陷入一片沉寂,衬得窗外的花木摇曳声尤为刺耳。
宁舒出身王府,自小就知道皇权至高无上,知道她的皇伯父不仅是伯父,更是君上。可皇帝一向对她很好,好到有时候她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伯父。
直到这些天,宁舒才感觉到在撕下“伯父”这层皮后,皇帝的冷酷。
私下里,母妃好几次搂着她,安慰她说:“宁舒,我与你父王会想法子,你别急……会有法子的。”
“哎,早知道……”
虽然母妃的话没再往下说,可宁舒知道她的未尽之言,母妃是想说,要是早知如此,就早些替她定下亲事了。
宁舒微咬下唇,无意识地绞着纤细柔软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直绞成了麻花。
她心知肚明,除非皇帝忽然改了主意,不然,父王母妃就是咬死不同意也没用。
像是前朝的宗室郡主还有远赴北狄、西戎和亲的呢,还就不是一纸圣旨赐下,为人臣者就不得不从命。
这几天,母妃一直忧心忡忡,寝食难安,鬓边都多了好几根银丝,看得宁舒心疼极了。
她知道,为了这件事,父王与母妃比她还要心烦,所以,哪怕她心里直冒火,也没有去哭去闹。
但凡他们有办法,都不会任由她嫁去承恩公府的。
可皇帝这都铁了心了,连父王和宗令的劝都听不进去,自家还能怎么样呢?!
她总不能抗旨不遵,拖着一大家子去找死吧。
宁舒赌气地昂起了小下巴,白皙无瑕的面颊气鼓鼓的,娇声道:“哼,嫁就嫁。”
“反正按律,我是有郡主府的!”
“以后我就住在我的郡主府里,也不用成天去对着那些个讨厌的柳家人。”
哼哼!
宁舒撇撇嘴,昂首挺胸,那种傲慢的眼神仿佛一只漂亮又霸气的波斯猫,视天下人于无物。
她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好日子里去提柳家的破事,便在萧燕飞的肩头蹭了蹭,娇滴滴地问道:“燕燕,我们去马市吧?北城这两天新开了马市,最近可热闹了。”
每年的这个季节,京城都会开马市,大部分是马商从北狄、北境带来的良驹,也有小部分东北马、河东马等。
宁舒亲亲热热地挽起了萧燕飞的手臂,脆声道:“燕燕,你还没去过马市吧?这马市从前都是在城郊的七里坡的,最近幽州的流民太多了,城郊太乱,京兆尹就批准将马市临时搬到了城内。”
“我去年就跟马商定好了一匹小马驹,等了足足一年呢。”
“你陪我去马市买马驹吧!”宁舒的小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
“行啊。”萧燕飞确实从来没去过马市,被她挑起了兴趣,挑眉问,“什么时候去?”
“现在!”小郡主愉快地笑了,挽着萧燕飞的胳膊从美人榻上站了起来。
她行事一向雷厉风行,说是风就是雨,急匆匆地拉着萧燕飞就往外走:“等买好马驹,我请你去洞庭酒楼吃顿好的。”
“洞庭酒楼最近出了一种荷花酒,冰冰凉凉的,可好喝了,还不会醉人。”
说话间,两个女孩子就手挽着手出门了,言笑晏晏。
她们俩坐的是宁舒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马车目标明确地直奔北城。
为了准备小定礼,萧燕飞最近几乎足不出户,隔了这些天再次出门,就发现京城的街道上明显萧条了很多,百姓路人少了,叫卖的小贩货郎也几乎快看不到了。
路上的乞丐则又多了些,一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神情呆滞地游荡在街头。
连带整个京城的氛围都有些压抑,明明天上日头璀璨,却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沉重。
萧燕飞听外祖父说过,不止是京城的百姓,连那些商家都开始有些恐慌。
她一手挑着窗帘,看着马车外街道上的那一间间铺面,如今多是门庭冷落……
殷家在京城也是有产业的,近日也有负责京城生意的大管事来家里问外祖父要不要先把一些贵重的东西移转出去,免得……免得那伙“白巾军”打到京城来,尤其是他们在京城的钱庄库房里存了不少金银,万一流匪打进京城,十有八九要冲着钱庄来捞银子……
外祖父没答应,说若是有人来兑银子,钱庄拿不出足够的现银,那他们钱庄几十年的信誉就毁于一旦了。
宁舒也凑在萧燕飞的身边望着窗外那一条条萧条的街道,双手扒着窗槛,下巴压在手背上,叹道:“我父王说,最近京城的这些铺子关了两三成了,还有人借着避暑举家南下。”
“咦?怎么连嘉和钱庄都关了……马市不会也不开了吧?”
就在宁舒忧心忡忡的声音中,她们的马车来到了北城。
马市不难找,只要顺着人流的方向过去,就能看到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帐篷、围栏,人群川流不息,人头攒动。
车夫将马车停在了距离马市半条街的地方,两个姑娘就下了马车,手挽着手朝马市步行过去。
马市里头乱糟糟的,熙熙攘攘,周围人声、马声交错着响起,空气中混杂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气味,那是人汗味、马汗味与马粪味等等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宁舒显然不是第一次逛马市了,很有种闲庭自若的风范,领着萧燕飞慢慢悠悠地往前逛。
马商以木杆子修成一道道栅栏,将马群围在里面,一匹匹肌肉结实、油光发亮的骏马甩着长长的马尾,不时发出嘶鸣声,或者偶尔打个响鼻。
围栏外,不少来看马的人对着马圈里的那些马匹指指点点,也有人让马主将看中的马匹拉出,近距离相起马来。
宁舒眉飞色舞地拉着萧燕飞的手往前走,一路走马观花,嘴巴就没停下过:“燕燕,你小心点自己的荷包,这里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二哥说,很多扒手就混在人群里的。”
“燕燕,你要是看上了什么马,就告诉我,我帮你相马,我可厉害着呢!”
“这里的马好好坏坏的都有,去年宝安在马市挑的一匹马带回府没几天就病了,上吐下泻。”
她们也就是随便看看,在每个马圈外都停留不久。
路过某个摊位时,就听一个头戴刺绣宽檐礼帽的中年男子扯着嗓门吆喝着:
“瞧一瞧,看一看,我这里的马匹匹都是难得的骏马,瞧瞧,这可都是千里良驹。”
“千里挑一,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那中年马商直把他的马吹得天花乱坠,看到宁舒与萧燕飞时,眼睛一亮,用庞大的身躯拦住了两人的去路,笑道:“两位小姑娘,看看我这里的马吧。”
“我这马是这马市里最好的马了,你们看那这匹白马,马隆颡蚨日,蹄如累麴……水火欲分明。”
“水火欲分明?”被拦下的宁舒不太高兴地撇撇嘴,“你知道哪里是‘水火’吗?”
“……”中年马商登时就跟哑巴似的说不出话来了,掩饰地推了推礼帽的帽檐。
宁舒抬手指了指那匹白马的马首:“水火在马的鼻两孔间。”
中年马商额角滴下一滴冷汗,知道这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是个懂马的,也就不再乱吹他从前听来的马经,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小姑娘也是个懂行的啊。”
“姑娘既然懂行,想来也看得出,我这些马可是难得的好马。”他也不尴尬,笑呵呵地套近乎,“你看,这些马全都身躯匀称,肌肉结实,皮毛也都油光发亮,一个个都昂首扬尾的,嘶鸣声也很有力……”
宁舒朝马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小声对萧燕飞道:“不过尔尔。”
他这些马虽不至于是劣等马,却也不过是中等的普通马而已。
萧燕飞的目光落在了马圈中一匹落单的小马驹上,它瞧着其貌不扬,瘦弱的体型娇小如鹿,浑身乌黑,大大的眼睛湿漉漉的,头大颈短,衬着细瘦的四肢,尤为突兀。
周围的马全都不理它,它一匹马缩在角落里,可怜兮兮的。
萧燕飞本想再多看它两眼,但宁舒晃了晃她的胳膊又往前走,娇声道:“燕燕,我们去别处逛逛,这马市里还卖马鞭、马鞍呢。我去年在这里买了根马鞭,特别好用。”
“这里还有几个老师傅特别擅长打马铁,你见过打马铁吗?”
宁舒的小脸上就差写着“你没见过吧”。
萧燕飞还真没见过,如她所愿地摇了摇头。
“哎呦,姑娘果然是懂行的。”中年马商没做成生意,倒也不恼,还是笑嘻嘻的,又凑过来与她们搭话,指着右前方的一家摊位说,“那家的马具好,顶顶尖的,用料好,手艺也好,他家的师傅连马铁也打得好。”
宁舒随口应了一声,等走到那家摊位时,才发现那马商在马具上倒是没夸大其辞。
她挑了根缀有大红络子的马鞭,抓在手里掂了掂,又扯了扯,“燕燕,这马鞭确实不错,是北境的制法,鞣制皮子时有他们独家的秘方,制出来的马鞭比普通马鞭轻盈,却更结实,更耐用。”
摊主热情地招呼她们:“两位姑娘,除了马鞭,也可以看看我这的马鞍、马辔,这全是我们自家做的,真材实料。”
宁舒又拿起了一个饰有铜铃与红色流苏的马辔,越看越喜欢,道:“燕燕,我定了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它戴这个马辔,应该会很好看吧。”
“不过,这马辔的大小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买!”萧燕飞用笃定的语气帮她拍了板,“马驹总会长大的,等它长大了,就能用了。”
“说得是。”宁舒深以为然地直点头,觉得这话实在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一次买了两套配套的马鞭和马辔,让大丫鬟付了钱后,又兴冲冲地招呼着萧燕飞继续往东北方向走。
“我看到了,就那家,我定了马驹的那家马商,胡氏马场。”宁舒带着萧燕飞一起来到了十几丈外的一家摊位前。
摊位上方挂着一个相当简陋的匾额,也就是在一块木板上,以黑漆写着“胡氏马场”这四个字而已。
“胡老板!”宁舒笑容满面对着一个留着花白络腮胡、挺着将军肚的马商挥了挥手,“我去年跟你定的马驹带来了没?”
胡老板的脸色一僵,与身旁另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细眼睛的年轻人搓着手,赔笑道:“姑娘,那匹马驹刚被人买走了。”
被买走了?宁舒仿佛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似的,笑容一敛,从她的荷包里取出了一张文书,不快地说道:“胡老板,我去年可是交了足额定金的!”
宁舒心里很是不痛快,如鲠在喉。
去年她来这里看马,看上了一匹三个月大小的白色马驹,是一匹极好看的突厥马,可惜是别人订的,她就和这胡老板说好了,明年给她带匹突厥马的马驹,也要白如初雪的。
当时她还与这胡老板签了文书,付了定金的,日盼夜盼,盼了整整一年,才等到今年重开马市。
胡老板摸了摸下巴上花白的络腮胡子,漫不经心地敷衍道:“不就是二十两银子吗?”
“顶多我把定金一分不差地退给你。”
“阿七,你去取银子。”胡老板转头吩咐那细眼睛的年轻人。
那叫“阿七”的青年躬身把地上沉甸甸的钱箱拎了上来。
“我才不要定金,我要马!”宁舒攥紧了小拳头,气得小脸都红了,原本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
她才不稀罕区区二十两定金呢,她是为了马驹而来的。
她捏紧了手里的马鞭,娇声道:“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诚信,凭什么把我订的马驹卖给别人?”
“今天你要是不把我的马驹给我,我就把这摊子给掀了!”
“你敢!”阿七冷着一张脸没好气地瞪着宁舒与萧燕飞,并没有把两个纤弱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这些北境来的马商都是游牧民族,自小是马背上长大的,个个擅骑射,平日里也常和那些个马匪打交道,可还没怕过谁!
胡老板又摸了摸络腮胡,忽然望向了宁舒她们的后方,眼睛一亮。
他从钱箱里拿出了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子,随手往桌上一丢,一副“你爱要不要”的样子:“定金在这里了。”
说着,胡老板笑呵呵地迎向了几步外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小厮,笑得分外殷勤谄媚,好声好气地说道:“东爷,您来了!”
“不知世子爷可满意小的那匹马?那匹马驹是小的挑了最好的两匹突厥马配的种,通体雪白,筋骨精悍,脚力好,有潜力得很,将来定是匹千里挑一的良驹。”
这不是她预定的马驹吗?宁舒微微睁大了眼,攥紧了手里的马鞭。
“世子爷说了,确实是匹好马!”青衣小厮微微一笑,随手掏出一张银票塞给了胡老板,“这是尾款。”
青衣小厮转过身时,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了宁舒身上,一挑眉,仿佛此刻才看到宁舒似的,“惊讶”地喊道:“咦?这不是郡……唐姑娘吗?”
“莫非那匹马驹是您看上的?”他眯了眯眼,笑得意味深长。
“……”宁舒咬紧了牙根。
而青衣小厮全然不在意宁舒的黑脸,又道:“不妨事。咱们世子爷说了,他的也就是您的。”
“反正世子爷与您很快就是自己人了。”
青衣小厮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朝宁舒走近了两步,表情与语气都相当暧昧,又带着几分示威的味道。
宁舒死死地盯着那小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隐忍心头的怒意压抑不住地节节攀升。
当她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眼角的酸涩时,咬牙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宁舒。”萧燕飞连忙去追。
“呵。”后方的小厮随手掸了下肩头仿佛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故意轻哼了一声。
宁舒沉默地往前走着,身形僵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萧燕飞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着她上了停在马市外的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当车门关闭后,车厢内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咚!”
宁舒重重地一拳捶在了车厢的箱凳上,宣泄着压抑心头的愤懑与不甘。
宁舒咬牙切齿道:“柳嘉肯定是故意的!”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眼圈也红了,泫然欲泣。
从方才那小厮的话里话外的意思,萧燕飞也同样听出来了,柳嘉分明早就知道宁舒在马市里订了一匹马驹,故意抢先一步抢走了宁舒的马,以此示威。
“燕燕……”宁舒哽咽道,嘶哑艰涩。
失控的情绪在这一瞬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不止。
小姑娘垂着头,把额头死死地抵在了萧燕飞的肩膀上,环住她纤细的腰身,紧紧地抱住了她,把脸埋住。
“我……最讨厌柳家人了。”
闷闷的声音自她饱满的红唇间挤出,一行晶莹的清泪自少女的眼角淌落,泪水滚滚而下,滴在了萧燕飞的肩头,浸湿了一片衣料。
萧燕飞轻轻地抚着小郡主的背,温柔地,缓慢地,一下接着一下……
“我真的不想嫁。”宁舒低声道,声音中掩不住的颤意。
“我不想!!”
这一刻,少女身上那种伪装出来的坚强,宛如破裂的盔甲般,统统地卸了下来。
只余下此前一直被她深藏在内心的惶惶,以及对未来的不安。
萧燕飞温柔地又拍了拍小郡主的肩头,笃定地说道:“我算过了,我们小郡主未来的仪宾一定会是一个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萧燕飞的目光从马车那半遮半掩的窗户遥遥地望着马市的方向,眼神渐冷,一字一句道:
“柳嘉这么丑。”
第74章
宁舒纤瘦的双肩又颤了颤,细微的啜泣声逐渐停下。
“对对对!”她的额头依然抵在萧燕飞的肩头,瓮声瓮气地应道,“柳嘉丑死了。”
“本郡主才不要嫁给那么丑的人!”
她的声音沙哑哽咽,满眼泪光,像朵风雨中的娇花,点点雨滴在红艳娇嫩的花瓣上打滚。
萧燕飞继续轻拍着她的肩膀,顺着她的话道:“不嫁……也不是没办法。”
宁舒抬头看着萧燕飞,吸了吸发红的鼻子。
她心里知道这多半是安慰,却又忍不住睁大了被泪水洗净的明眸望着萧燕飞,带了一点点期待的眼神。
萧燕飞用帕子拭了拭小郡主泪意朦胧的眼角,道:“皇上不许怡亲王府退婚,那皇后呢?”
“皇后肯定更不许呀。”宁舒理所当然地说道,扁扁嘴。
最开始,还不就是因为承恩公府求到了皇后那里,皇帝抵不过皇后所求,便亲自问了宁舒的意思,虽然当时宁舒拒了,却也在皇帝的心里埋下了这颗种子……
萧燕飞意味深长道:“我是说,若是柳家那边要退婚,皇后会许吗?”
“……”宁舒小嘴微张,若有所思。
萧燕飞接着道:“皇上最宠皇后了,若是皇后提了,你说,皇上会改变主意吗?”
除非眼盲耳聋心瞎,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位柳皇后才是真爱啊。
他不惜逼死原配,为柳皇后腾位子。
他不惜栽赃陷害,给柳皇后的母家送兵权。
这是爱到骨子里去了吧,简直就是爱江山更爱美人。
宁舒咬了咬下唇,想了又想,以她有限的十几年生命中经历过的人事,揣测了一番,然后断然说了一个字:“会。”
没错,要是柳皇后开口,软磨硬泡,皇帝定是会应的。
宁舒的心底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萧燕飞又给小郡主捋了捋鬓角的乱发,笑着提点道:“听说柳嘉是承恩公的独子,那皇后娘娘岂不是将他当作了心肝宝贝?”
承恩公府长房的庶女一大堆,但儿子只有这一个,连个庶子都没有。其他几房的子嗣也多体弱,这几年夭折了好几个。
宁舒听着,若有所思地托着腮,眼睛越来越亮,犹如夏夜浩瀚星空倒映在她眸中。
萧燕飞挑开马车一侧的窗帘,往马市那边望去,正好看到柳嘉那个名叫东来的小厮昂首阔步地出来了,上了另一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
萧燕飞轻轻地拉了拉宁舒的袖口,示意她朝外看:“我记得,这辆马车在我们到的时候早就停在马市口的。”
“柳嘉的确是故意的。”
“他知道你要来买马,就让他的小厮在这里等着我们,特意等着你过去那家摊位,才跳出来……羞辱一通。”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宁舒咬着白生生的牙齿,小拳头愤愤地又捶了捶箱凳。
“他们柳家人就是这德行!”
柳朝云是,柳嘉也是!
说话间,就见前方那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沿着街道一路往南驶去。
“知秋,”萧燕飞对着坐在车辕上的知秋,招了招手,吩咐道,“你跟过去看看。”
知秋笑了笑,立刻意会。
这小厮既然是奉柳嘉之命在马市候着的,那么肯定会回过头去找柳嘉复命。
萧燕飞将帕子塞到了宁舒手里,又从荷包里摸出她前几日刚从外祖父那里新得的那面小镜子,凑到宁舒跟前给她看。
她柔声道:“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宁舒看着镜子里哭得两眼、鼻头发红的自己,眼睛发亮:“这是西洋来的水银镜吧!”
这水银镜罕见得很,宁舒的母妃怡亲王妃也有这么小小的一面,王妃珍惜得很,总是用红丝绒布罩着。
“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萧燕飞笑盈盈地看着她。
“喜欢!”宁舒捏着那面巴掌大小的小镜子就不肯松手,破涕为笑,颊上浮现浅浅的笑涡。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用绢帕细细地擦去眼角、面颊上残余的泪痕,几乎移不开眼了。
这水银镜照出来的脸可真清楚!
自己长得真好看!
唔,就是妆有点花。
宁舒赶紧擦了擦方才不小心蹭到唇角下的口脂,又取出她放胭脂水粉的匣子,往唇上补了点口脂,又抿了抿唇。
见宁舒终于展颜,萧燕飞又帮她正了正发钗,道:“我刚刚在马市里看上了一匹马,应该是良驹。”
“哪匹?”宁舒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小镜子了,眨巴眨巴地看着萧燕飞。
“水火欲分明。”萧燕飞以这句话提醒宁舒,“他那里有匹小马驹……我瞧着像是有蒙古马的血统。”
萧燕飞回忆着之前在那胖马商的马圈里看到的那匹顶多才两三个月的小马驹,其实她也只有□□成的把握。
她不懂马,只是看着那匹马驹很像顾非池送给萧烨的那匹。
宁舒皱着小脸,努力地想了想:“他那里好像是有匹瘦弱的小马,其貌不扬的……”
说到一半,方才去跟踪小厮东来的知秋步履轻快地回来了。
“笃笃。”
她在外头轻轻叩了两下,才对着马车内的萧燕飞禀道:“姑娘,他的马车在前面的恒达街右拐了,往大庆街那边去了。”
宁舒赶紧吩咐车夫道:“快,跟上去,去大庆街。”
放下窗帘后,宁舒又转头对萧燕飞说:“哼,我估计柳嘉就在大庆街的阑珊阁。”
宁舒自小在京城长大,京城里出名的酒楼、会馆、戏园子什么的全都了然于心,对于那些公子哥最喜欢去的几家同样清楚得很。
马车不近不远地跟在柳家的那辆马车后,果然,一盏茶后,就见前方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停在了一家挂有“阑珊阁”匾额的两层酒楼外。
阑珊阁是京城有名的会馆,临街的这栋两层楼是酒楼,后面是一个园子,还有几处小院可供客人租赁小住。
等东来进了阑珊阁的大堂后,宁舒才吩咐车夫把马车驶到阑珊阁外。
马车刚停稳,知秋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马车外,对着车厢里的萧燕飞与宁舒低声禀说:“柳嘉在后园的春迎堂里。”
和秋方才是一路跟踪着那个叫东来的小厮到的阑珊阁,也溜进去看过了。
“姑娘,郡主,和柳嘉在一块儿的是明逸。”知秋顿了顿,才又补充道,“还有几个舞伎、歌伎。”
车厢的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推开,宁舒第一个下了马车,萧燕飞就跟在她身后。
明逸竟然也在?萧燕飞朝阑珊阁内望了望,想起四方茶楼里明逸也跟柳嘉在一起。
阑珊阁的小二见外面停了辆华丽的马车,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殷勤地招呼道:“郡主,您好久没来了。”
这间会馆在京中排得上前四,从前宁舒也常随兄长们以及其他贵女来这里玩,小二也认得她,因此态度格外的恭敬。
宁舒对那小二叮嘱道:“别告诉其他人本郡主来了。”
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太出哭过的痕迹,唯有眼角还有一丝丝的红。
“郡主放心,小的肯定不乱说。”小二满口应下。
这种事经常有,有的客人来阑珊阁并不想应酬,就是想单独小酌。
小二又笑着问道:“郡主要不要去老地方坐?”
“去夏荷居吧。”宁舒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她对阑珊阁的格局相当了解,她平常常去的冬霜厅与柳嘉所在的春迎堂天南地北,而夏荷居的位置恰在春迎堂的隔壁。
“郡主,这位姑娘,里边请。”小二伸手做请状,领着两人穿过临街的酒楼大堂,又穿过了一个姹紫嫣红的庭院,来到了一间临着一池荷叶的厅堂中。
宁舒随意地点了些茶水点心,就把小二给打发了。
“燕燕,”宁舒兴致勃勃地把玩着今天新买的一条鞭子,又跃跃欲试地扯了扯鞭子,“要不要现在去抽他一顿?”
“先等等。”萧燕飞亲自给她斟了杯冰镇果子露,让她喝两口消消火,“打一顿没用的。”
要是打上一顿就能解决这桩婚事的话,怕是爱女心切的怡亲王夫妇早就这么做了。
柳家贪得无厌,但也不蠢,和宁舒的这桩婚事,关系到的是柳家的将来,不然等到柳皇后没了,大皇子登基,不可能对柳家毫无底线地包容下去。
宁舒背后的怡亲王府对柳家来说就是万不得已时的靠山和退路,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手。
“那就多打几顿。”宁舒活动起她的手关节,咔咔作响,双眼危险地眯了眯,似是猫儿自肉垫间探出了尖锐如钩的爪子。
磨爪霍霍。
萧燕飞摇了摇头:“也没用。”
打几顿,甚至把柳嘉杀了更不成,以皇帝对皇后的百般纵容,只会像宁舒说的那样,拖着王府的一大家子去送死,就算是不死,也怕是会夺爵流放,才能让皇后满意。
为了区区一个柳嘉,赔上怡亲王一家子,不值当!
宁舒噘了噘嘴,仰首一口气饮尽那杯冰冰凉凉的果子露,浑身上下一下子凉爽了不少,可心里依然不太痛快。
那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地堵在她胸口。
“咱们先等等……”萧燕飞又给宁舒添了一杯果子露。
放下白瓷茶壶后,萧燕飞推开身边的一扇窗,探头往春迎堂那边望了望,可惜,隔壁关着窗户,什么也看不到,更听不到。
这里的隔音未免也太好了。
萧燕飞摸了摸下巴,转头问知秋:“能去听听隔壁在说什么吗?”
“不用。”知秋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您瞧。”
她揭开了挂在墙壁上一幅画,在墙壁上的某个位置按了一下,取出了一块书本大小的木板,露出其下的一个杯状物。
这里居然还藏有机关!
萧燕飞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嵌在墙壁上的杯状物,一眨不眨。
她立刻就猜到这玩意是什么了。
“宁舒。”萧燕飞招呼着宁舒一起把耳朵凑了过去,两人头挨着头,凑在那杯状物上,就听到一阵清澈的琵琶声与琴声悠悠回荡,悠扬婉转,缠绵悱恻,夹着男男女女轻浮的调笑声,从隔壁传了过来。
“世子爷,”一个妩媚的女音拖着长长的尾音撒娇道,“奴家再喂您喝一杯怎么样?”
另一个细声细气的女音接口道:“明公子,你也喝一杯吧!你这都没喝两杯呢,是不是嫌奴家服侍得不好?”
“明逸,你一个男子怎么婆婆妈妈的,还不如人家芍药姑娘爽快,不如自罚三杯。”柳嘉轻浮的声音从隔壁清晰地传来。
“世子爷说得是。”那妩媚的女音笑着附和,“必须自罚三杯。”
透过墙壁上的机关,春迎堂那边的嬉笑声、说话声……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燕飞和宁舒下意识地迸住了呼吸,宁舒还特意用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个“嘘”的手势,生怕她们的声音也被隔壁的柳嘉他们听到。
“姑娘,郡主,别担心。”知秋笑眯眯地说道,声音不轻不重,“我们在这里说话,隔壁是听不到的,除非他们也知道机关在哪里。”
似在证明她的话,隔壁响起了明逸拘谨的恭维声:“世子爷真是好酒量!”
“怎么?”柳嘉没好气地说道,“你看着不太高兴,嫌本世子灌你酒?”
“不是……”明逸试图解释。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臭死了。”柳嘉嫌弃地说道,“离本世子远点,坐到那里去。”
歌伎们展眉扬唇地轻笑。
静了一会儿,明逸压抑而窝囊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您说的是……世子爷。”
“哎呀,我们还是喝酒吧。”接着,又是歌伎们柔媚的嬉笑声,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萧燕飞听得仔细,指节若有所思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动着。
知秋低笑道:“这阑珊阁是锦衣卫名下的。”
众所周知,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除了那些明面上行走在外的校尉、力士,这京里上下有不少锦衣卫的眼线,这些不为人知的眼线潜伏在各府、在民间,除了锦衣卫指挥使,无人知道这些暗探的身份。
萧燕飞惊讶地抬起头来,和宁舒对看了一眼,两人都没想到这阑珊阁竟然会是锦衣卫名下的。
宁舒嘀咕道:“我从前常来……”
一想到自己在这阑珊阁里与手帕交说悄悄话时,暗地里就有锦衣卫的眼线盯着,宁舒整个人都不好了,后脖颈的汗毛倒竖。
宁舒努力地回想了一番,暗自庆幸自己从前没在阑珊阁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可要是最近的话……
想着,宁舒咬了咬下唇,不免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要是她这段日子来阑珊阁的话,她可不确定她能管住自己的嘴,不去抱怨皇帝与皇后。
宁舒不由露出罕见的肃容,一本正经地对着知秋允诺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也没问知秋是哪里知道这么机密的事。
知秋莞尔一笑,挥了挥手:“没事,郡主说了也无妨。”
隔壁的丝竹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铿锵作响,宁舒忽然间就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她轻快地笑出了声:“那我回去就告诉我哥哥们。”
萧燕飞同样听明白了,小郡主知不知道都没事,阑珊阁的这个“秘密”用不了多久就会“人尽皆知”了。
那丝竹声在经历了一段高潮后,又缓了下来,小厮东来那略有几分耳熟的声音传来:“世子爷,小的见到郡主了,郡主知道马被您买走了。”
宁舒唇角的笑意瞬间又僵住了,整张脸都黑了,想起了那匹本该属于她的小马驹,它一定很漂亮,很乖巧,很聪明的。
她都已经在王府给它准备了一间专门的马厩,打扫装饰得干干净净。
她还给它买好了两套马辔……
“呵呵。”柳嘉愉悦的嗤笑声像针似的扎进宁舒的耳朵,慢条斯理地问道,“东来,郡主抽你了鞭子没?”
“没没没,郡主一句话没说,直接就走了。”东来笑呵呵地说道,“郡主马上就是您的世子夫人了,出嫁从夫,您要她一匹马怎么了?连她这个人,也是您的!”
“一朵带刺的玫瑰,可拔了那些刺,也就是一朵任人□□的花!”柳嘉意气风发地朗声大笑,语气显得高高在上,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意。
“这宁舒啊,性子再高傲又怎么样,身份再尊贵又怎么样?等过了门,就是柳家妇,柳唐氏,从此以后,还不是只能依附于我,我让她笑,她才能笑。”
“我让她哭……就得哭!”
柳嘉得意嚣张的声音刺耳至极,听得宁舒身子陡然绷直,右手将手里的鞭子抓得更紧了,双眸中迸射出灼灼的锋芒。
“是是是!”隔着一堵墙,东来谄媚的附和声显得怪腔怪调的,“世子爷您就是那摘花人,您想把花插哪儿,花就在哪儿。”
“郡主郡主,郡主又怎么样?”柳嘉冷冷道,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掷杯声响起,“本世子凭什么要迁就她!”
宁舒差点没拍案,手掌离桌一寸,但又慢慢地放了过去,唇畔浮现一抹淡淡的冷笑,握着鞭子的手又渐渐放松,把鞭子也放下了。
她对着萧燕飞笑了笑,脸上淡淡的讽笑在对上萧燕飞的眼眸时转为甜甜的欢笑。
燕燕会帮她的,所以,她不怕。
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
“哎呀,原来世子爷好事将近啊,”隔壁的春迎堂又传来了女子妩媚的轻笑声,“以后可别忘了我们姐妹几个。”
“是啊是啊,世子爷和郡主成了亲后,也要常来这里啊。”
“世子爷,瞧您让牡丹姐姐多难过啊,您得自罚三杯!”
在美人们娇柔的劝酒声中,柳嘉豪爽大笑:“喝,本世子喝!”
隔壁的说笑声、撒娇声不止,偶有几声暧昧的喘息,不堪入耳。
萧燕飞凝眸想了想,对着知秋招了招手,知秋就躬身凑了过来。
萧燕飞小声地对着知秋耳语了几句,知秋连连点头,神采奕奕,立刻快步出去了。
待隔壁一曲终了,知秋就笑眯眯地回来了,轻快地说道:“姑娘,都安排好了。”
宁舒有些好奇,但又没问,给自己的杯子里又添了果子露,也给萧燕飞倒了杯,笑道:“燕燕,这阑珊阁的果子露还是不错的。”
可惜啊,以后她就喝不到了,这阑珊阁她是不会再来了。
宁舒略有几分惋惜地感慨着,一想到锦衣卫,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酒,真是好酒!”夏荷居外,突地传来一个陌生粗犷的男音,声音听着醉醺醺的,却极具穿透力,“这阑珊阁的酒名不虚传啊!”
“今朝有酒今朝醉!鬼知道这幽州能不能守得住,没准过几天那伙流匪就要打到……”
“王老哥,慎言。”另一个平朗的男音连忙劝道。
粗犷的男音打了个酒嗝,嗤笑道:“李老弟,谁不知道幽州尚古城很快就会落得和兰山城一样的下场。”
一阵散漫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夹着酒客的说话声,吸引了宁舒的注意力。
被称为“李老弟”的男子叹了口气:“哎,幽州百姓也是命苦,这承恩公祸害过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下场。”
“……”宁舒下意识转头看向萧燕飞。
萧燕飞微微地笑,对着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笑容慧黠。
宁舒一下子明白了,路过的这两个酒客是萧燕飞让知秋特意安排的,瞳孔瞬间亮了起来。
“承恩公这个窝囊废,先害了兰山城,如今又要害幽州!”粗犷的男音义愤填膺地说道,“可怜明将军满门忠烈,殉城而亡。”
“对了,我听从兰山城来的商队说,明小公子的尸骨终于找到了。”
“才三岁的小娃娃,说是死了之后,还被人……”
说话声伴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什么也听不到了。
“砰!”
隔壁的坠物声突兀地响起,似是酒杯落地声,把处于夏荷居的宁舒也吓了一跳。
“呵?”柳嘉嗤笑了一声,讥讽的声音透过墙壁上的机关再次传来,“怎么,你怕了?”
“不是……我没有。”明逸支支吾吾道,声音中透着三分心虚。
“明家是什么东西,还满门忠烈?!”柳嘉鄙夷地笑了,听他们一再贬低父亲,抬高明家,更是难掩怒意,“这满门忠烈包不包括你这胆小鬼啊?”
明逸沉默了。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柳嘉颐指气使地又道:“明逸,给本世子去把刚刚那两个碎嘴的东西抓回来!”
“然后,你亲口告诉他们,你们明家人才是贪生怕死的窝囊废!”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伴着一下重重的拍案声,宛如一记重锤。
一墙之隔的宁舒不禁蹙眉:“这、这也太……”
她想说,明逸不可能应吧,可下一刻,就听到明逸唯唯诺诺地应道:“好……我这就去。”
隔壁很快响起了开门声,接着,就是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远去,近乎落荒而逃。
而春迎堂的丝竹声变得更欢快了,宛如雀鸟齐鸣。
啊?这也行?!宁舒慢慢地眨了眨眼。
明逸是懦弱,可怎么就能懦弱到这个地步呢?!
宁舒浅啜了一口果子露,想了想道:“明逸……他不会是落了什么把柄在柳嘉的手上吧?”
萧燕飞淡声道:“明家在北境兰山城百来口人,也只有明逸一个人活了下来。”
“其后,在承恩公的力保下,明家才保住了‘将军府’的头衔,明逸还得了銮仪卫千户的差事。”
“明逸对柳嘉的这态度太不寻常了,可不仅止于……讨好,更像是畏惧和不得已。”
“我猜,明逸必是有把柄落在柳嘉手上,而且是致命的。”
比如,明小公子的死因。
宁舒的一只手越过桌面,扯了扯萧燕飞的袖子,似在问,什么把柄啊?
萧燕飞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说,明逸会甘愿被人一辈子当狗一样对待吗?!”
小郡主的这桩婚事,破局难。
但是——
并非不可能。
第75章
宁舒一手托着雪腮,皱了皱小巧的鼻头,紧盯着萧燕飞,清澈的眼眸明亮又不失润泽,仿佛那黑白棋子不带一点杂质。
萧燕飞觉得小郡主真是可爱极了,摸了摸她的头。
“知秋。”萧燕飞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转头向着知秋使了个眼色。
知秋灿然一笑,把梳起的头发放了一些下来,又往额头拢了拢,摸出一把匕首。
寒光一闪,她利落地削下了些头发,整齐的刘海正好垂在柳眉上。
知秋微微一笑,唇间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容俏皮可爱,整个人看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小了好几岁。
宁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小脸上写满了赞叹:哇,知秋也太厉害了,不过是剪了个刘海,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姑娘,奴婢去了。”知秋随手拨了下刘海,就蹦蹦蹦跳地出去了,全然不似平日的稳重利索。
掩上门,她走到夏荷居外张望了一圈,就在不远处的池塘边等着,手里随意地把玩着一个小巧的沙包,抛起又接住,然后又抛起……
等了约莫半盏茶功夫,知秋就看到东南方着一袭湖蓝色竹叶纹直裰的明逸心神不宁地朝这边走过来,周身都笼着一层浓浓的阴霾,透着一股子丧劲。
他显然心事重重,半低着头,目不斜视。
终于来了啊。知秋又把手里那个小巧精致的沙包掂了掂,轻轻一抛,突地向着明逸那边掷了过去。
红色的沙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准确地掷到了明逸的左肩上。
“……”明逸吃痛地低呼了一声,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左肩,蹙眉朝沙包掷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抱歉抱歉。”知秋步履轻快地朝他小跑过来,鬓角戴的绢花也随之摇曳。
知秋吐了吐舌头,活泼地笑了笑,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在玩耍的三四个小姑娘,解释了一句:“我家姑娘和表姑娘在那里玩,不小心把沙包砸到公子你了。”
“这位公子,没砸疼你吧?”
“没事。”明逸一手掸了掸左肩,目光直觉地顺着知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荷塘边的亭子中,几个芳华正茂、锦衣华服的姑娘在那里玩闹,嬉笑推搡,有说有笑,如黄莺般清脆悦耳的笑声随风飘了过来。
知秋又往明逸那边走了两步,俯身把地上的那个沙包捡了起来。
她本想走开,又蓦地顿住,鼻头动了动,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脱口道:“咦,公子你受伤了?”
明逸的表情微微一变,僵硬地摇头道:“没有,我没事。”
知秋微微倾身,鼻头又往明逸的方向凑了凑,小脸微侧:“可……我明明闻到了。”
此时此刻,看在明逸的眼中,眼前这个小丫鬟瞬间就成了洪水猛兽般,他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身形绷紧。
知秋抬起小脸,盯着明逸的眼睛,慢慢道:“我从前是住在北境的,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们的村子被一伙北狄人袭击,当时村子里死了很多人,我的爹娘、哥哥、姐姐全都死了,只一夜,村子里十室九空。我一个人孤苦无依,这才被人牙子卖到了京城来。”
“你身上的味道……”知秋的鼻尖又动了动,秀气的眉头蹙得更紧,然后又用手去掩鼻,“和我那时候在村子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那是……和尸体待久了以后,留在活人身上的气味。”
“你……胡说什么!”明逸慌乱地又退了一步,声音因为惶恐有些变了调,带着几分尖利。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背光下,知秋的瞳孔漆黑如夜,正色道,“那时候,很多村民都被北狄人杀了,侥幸活下来的人只能和那些血淋淋的尸体躲在一块,几天几夜,才躲过了北狄人的屠杀。”
明逸的心脏疯狂乱跳,当时的兰山城便是这样,他亲眼看到一个被拦腰砍断的伤者拼着最后一口气不断地往前爬,肚肠流了一地……那根本就是人间地狱。
耳边传来小姑娘幽幽的声音:“这些活下来的人后来就得了怪病,身上的伤口怎么也好不了,一点点小小的伤口就会溃烂,发臭,就像是‘活死人’一样。”
“有一位老道长偶然间路过我们那里,说他们是因为和死人待久了,死人变成了鬼后,就跟在他们身边,一点点地剥着他们的皮。”
说到最后一句时,知秋攥着手里的沙包打了个寒颤,“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无法直视明逸。
“……”明逸瞳孔翕动,无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臂。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使了力,掌下的位置有淡淡的血渍渗透了单薄的袖子,殷红的血渍在那湖蓝的衣料上分外刺眼。
“你,你不会……”知秋咽了咽口水,用畏惧的眼神看着明逸,声音轻飘飘的,冷嗖嗖的,“也被鬼给缠住了吧。”
她巴掌大小的小脸一片雪白,眼睛更是瞪得浑圆。
夏风倏然吹起,周围庭院里的花木婆娑起舞,簌簌作响。
明逸心脏一颤,警惕地看了看周遭的那些花木,总觉得那里隐藏着一些他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被鬼缠住了吧……”
这句话不停地在明逸的耳边萦绕,挥之不去,失魂落魄。
知秋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轻轻一挥袖子,悄悄地往明逸的袍角上拍了一些白色的粉末,跟着就调转头飞似的跑了,一溜烟就没影了。
而明逸毫无所觉,将自己的左臂捂得更重了,衣袖上的血渍还在不断地晕开,扩大……
盛夏灿烂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衬得他的神情格外的阴鸷。
明逸紧紧地咬着后槽牙,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明明此刻阳光灿烂,天气炎热,和风习习,但明逸却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后背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大片冷汗,浸湿了中衣,仿佛他又回到了去年,回到了北境的那个井底一样,阴冷,潮湿,孤独。
井底的那几个夜晚,就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总在午夜梦回时找上他,阴魂不散。
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明逸才又迈开了步伐,一步一步慢慢地朝春迎堂方向走去,浑浑噩噩地推门进去了。
迎春堂内,一片歌舞升平。
两个乐伎一个弹琴,一个弹琵琶,中间还有一个身段妖娆的舞伎甩着长长的水袖翩翩起舞。
柳嘉慵懒闲适地坐在窗边,听到开门声,便朝明逸看了过来。
“追到人了没?”柳嘉转了转手里的白瓷酒杯,一手搂着个红衣的妖娆美人,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意的笑容,笑容中三分轻蔑,三分傲慢。
明逸缩了缩身子,讷讷答道:“没,没有。”
他已经第一时间追了过去,可根本就没看到人,他也找小二问了问,小二也说不知道。
“没用的东西!”柳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重重地把那白瓷酒杯敲在桌上,冷笑道,“怎么,见别人抬高你们明家,你很高兴?”
柳嘉眯眼瞪着几步外的明逸,一想到刚才那两个酒客竟然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承恩公是“窝囊废”,心口的怒火就蹭蹭地往上冒,眼神危险,认定了明逸定是故意把人放走的。
“不,不是的。”明逸朝柳嘉走近了两步,慌忙解释道,“世子爷,我是真的没找到人。”
“窝、囊、废!”柳嘉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越看这畏畏缩缩的明逸越不顺眼。
明逸唯唯应诺。
他执起酒壶,讨好地一笑,道:“世子爷,我给您添点酒吧。”
“滚!”柳嘉还在气头上,不客气地抬脚往明逸的身上踹了一脚,嘲弄道,“你身上这是什么味,怎么还越来越臭了?”
“莫不是……”柳嘉故意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尸臭?”
屋里的两个歌伎一惊,靠在柳嘉臂弯中的红衣美人不由掩了掩口鼻,撒娇道:“世子爷,您说这个做什么……”
明逸削瘦单薄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剧烈一颤,小丫鬟那句“被鬼缠住了”再一次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还不到他腰际的男童,小麦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得很像他的大哥明述。
曜哥儿,是他大哥唯一的孩子。
三岁的曜哥儿还那么小,性格很活泼,很开朗,总是拉着他的袍裾,甜甜地叫着他叔父。
“五叔父,这玫瑰糖很好吃的,给你。”
“五叔父,我们一起去逛庙会好不好?”
“五叔父,我喘……不上气了……”
“……”
明逸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抖如筛糠。
“世子爷,”明逸不安地颤声道,眼神游移不定,“方才那两人说,曜哥儿的尸身被发现了……”
见明逸的脸色发白,柳嘉讥笑了一声,接过了美人刚给他斟满的酒杯,冷冷道:“怎么,你怕了?”
“你是怕你那见不得人的秘密被发现?”
“还是怕你的小侄子变成鬼从枯井里爬出来呢?”
柳嘉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阴冷轻蔑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明逸的脸上。
“别说了。”明逸的声音艰难地从牙关中挤出,感觉到周围那几个歌伎、舞伎都在望着他,目光中透着探究与好奇。
就算明知这些卑贱的伎子哪怕听到了,也绝对不敢在外头乱说话,明逸依然惶惶不安,就仿佛一个羞于见人的隐疾突然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曝光,又像是被人粗鲁地扯下了遮羞布。
明逸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不已,道:“你答应过不说的。”
“当时,你明明答应过的。”他反复地喃喃道,眼底浮起浓浓的阴云。
屋子里,清越的琵琶声与琴声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舞伎身姿轻盈地翩然起舞,旋转,挥袖,下腰,动作飘逸。
“我答应你什么了?”柳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字字清晰,“是答应你,不把你在兰山城临阵脱逃的事说出去?还是答应你,不把你亲手掐死你那侄儿的事说出去?”
柳嘉下巴微抬,高高在上地看着明逸,肆意宣泄着那股压在心头的怒火。
他们明家满门忠烈?
呸!
这些人真是愚昧无知又目光短浅,竟敢还诋毁他们承恩公府。
明逸的脸色更白了,苍白得就像是一个死人般,又惊惶又害怕,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炸得他理智全无。
“够了!”
明逸忍不住激动地喝了一句,声音似从胸腔中迸出,两眼赤红如血染。
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他有错吗?!
恍然间,明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耳边又响起了父亲明赫严厉威仪的声音:
“明逸,你是明家男儿,体内流淌着明家的血,自当与明家同生死,不能畏战,不能降敌。”
“更不能让祖宗蒙羞。”
可他今年也只有十五岁而已。
十五岁,他的人生正在最好的年华,他不想死。有错吗?
就因为他姓明,他就得去死?
明逸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喘息急促而粗重,脱口而出:“世子爷,要是曜哥儿的尸身被发现,说不定兰山城的事就瞒不住了。当时若是国公爷没有截走那批本该送去给谢大元帅的粮草,谢大元帅也不会腹背受敌……”
“哗啦——”
柳嘉抬手将手里的酒杯对着明逸一泼,一杯酒水就这么当头泼在了明逸的脸上。
明逸下意识地闭了眼。
“你胡说八道什么!”柳嘉重重地拍桌,气急败坏道,“什么截不截的!当时要是没有那笔粮草,兰山城满城将士与百姓也是会挨饿的。”
明逸呆立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头发上湿嗒嗒的。
酒水“滴答、滴答”地顺着他的鬓角、面颊淌落,连他的肩头、胸前也湿了一大片,狼狈得好似落汤鸡似的。
柳嘉泼了一杯酒,犹不解气,忍不住又抬脚往明逸的小腿上狠踹了一脚:“明逸,你敢在本世子面前放肆!”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这一脚,柳嘉的脚下半点不曾留情,疼得明逸几乎以为他的腿骨要断了。
他惨叫一声,踉跄地屈膝跪在了地上,那半垂的眼帘下,眸中的恨意更甚,汹涌不止。
当时要不是承恩公父子在兰山城瞎指挥,说不定兰山城也不至于被敌军破城,而他也不会害死父兄和侄儿。
这一切都是承恩公父子的错!是他们父子造的孽!
但现在,柳嘉却天天拿捏着这一点掣肘自己。
明逸忍着小腿的剧痛,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面颊上还在滴着酒液,湿哒哒的发髻也散了一半。
他知道为什么……
不过就是去年在兰山城时,承恩公父子问父兄要兵权,但是父亲不肯给,从此柳家这对心胸狭隘的父子就恨上了明家。
如今明家满门男儿皆亡,只余下了他一人,所以柳嘉就把过去的那些旧怨全都记到了自己的身上。
世人捧明家,贬柳家,柳嘉心里不痛快,就故意当众折辱自己,看自己丢脸……要把自己踩在脚下。
明逸眼里的恨意汹涌得几乎快要溢出,又被他生生地压住了,右手在左臂上那染着血渍的袖子上又按了按。
用伤口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要忍耐。
头顶上方,又传来柳嘉满是鄙夷的声音:“明逸,你只要好好听话就行,我们柳家好了,你就能活着。”
“要是柳家完了,你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明白吗?”
“是。”明逸俯首躬身站在柳嘉跟前,盯着柳嘉袍裾下露出那对微微上翘的靴尖,唯唯应诺,“我……明白。”
柳嘉轻轻掸了下袖子,冷冷一笑,笃定地说道:“谢以默全家都死光了,不会再有人为谢家翻案的。”
“明家也只有你一个人活着,你说黑就黑,你说白就白。”
“明逸,别为了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死无对证,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是你亲手掐死了你的小侄儿,明白吗?”
柳嘉倨傲而凌厉的目光尖锐地划过明逸的脸,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抵在了明逸脸上。
明逸颊边的肌肉急速地抽动了两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明白。”
他心里明白得很:万一……万一兰山城的事某天真的事发,柳家肯定会把所有的事都推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承恩公父子才会在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带回了京城。
这一点,就算明逸一开始不知道,经历了过去这几个月,他也早就在柳嘉的一次次羞辱中想明白了。
心里这么想着,但是明逸事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将头垂得更低了,努力地掩饰着心里的戾气与恨意,满额青筋暴出,鬓角渗出一颗颗的冷汗与脸上的酒水混在一起。
忍耐,忍耐……他现在也只能忍耐。
柳嘉看着明逸这副阴沉的样子就心烦,挥挥手道:“臭死了,你怎么这么臭呢!”
“出去把脸擦擦,再去看看成四郎他们来了没。”
柳嘉今天约了些人来阑珊阁小酌的,可他们到现在还没来。
明逸:“……”
明逸的身子又是一僵,像这样的小事,柳嘉明明可以吩咐小二或者他的小厮东来的,却非要让自己去。
每一次,柳嘉都是这样使唤自己的,他就是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自己是他柳家养的一条狗。
“是,我这就去。”
明逸动作僵硬地对着柳嘉揖了一礼,就从春迎堂又退了出去。
再亲自合上了门。
门彻底合上后,明逸一动不动地在门口僵立了片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朝东边走去。
进过隔壁夏荷居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明逸下意识地往夏荷居里扫了一眼,本来没打算停留,却瞟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宁舒郡主?!
明逸不由驻足,瞳孔不受控制地翕动了一下,第二眼又看到了坐在宁舒身边的萧燕飞。
明逸的脸色又是微微一变,想起了四方茶楼里她对着柳嘉射出的那一箭。
当时的那一箭虽然是冲着柳嘉去的,但是距离他也不过两尺,阳光下,那闪烁的箭光让他胆战心惊。
可是宁舒和萧燕飞怎么会在这里?!
恰好就在他们的隔壁?!
明逸只是一愣神,就感觉背后传来一股强大的冲劲,有人从他背后用力地推了一把,推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明逸根本没反应过来,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跄地跌了进去。
他还未站稳,就听到后方“吱呀”一声,房门又关上了。
“你……”明逸一头雾水地看着坐在墙壁旁的萧燕飞与宁舒,想问又不知如何问起。
“明五公子,”萧燕飞对着明逸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墙壁上的机关,“听听这个。”
明逸正犹豫,就听宁舒漫不经心地笑道:“明逸,你还怕我们杀了你不成?”
明逸慢慢地走了过去,按照宁舒的指示,慢慢地躬身,把耳朵凑在了嵌在墙壁内的杯状物上。
下一刻,就听到了歌伎妩媚的调笑声:“世子爷,您刚才真是吓坏奴家了,您摸摸看,奴家的心到现在还怦怦乱跳呢。”
“来来来,本世子摸摸。”柳嘉心疼地说道,“心跳是有点快,待会儿,本世子让明逸那个蠢货给你赔不是。”
“哎呀,那奴家哪里受得起。”
“有什么受不起的,不过是本世子养的一条狗而已。”
柳嘉讥诮的声音此刻听在明逸的耳中,就像是一道雷劈在他头上似的。
他浑身的血液都急速地往心脏涌去,难掩震惊之色。
萧燕飞轻笑道:“掐死了小侄儿?”
“把小侄儿扔进了井里?”
“没错吧?”
“……”明逸整个人如坠冰窖,感觉天似乎都要塌了。
他直觉地朝萧燕飞冲了过去,却见一条马鞭如灵蛇般破空挥来,噼啪作响,明逸只能又收住了步伐。
宁舒笑吟吟地挥了挥鞭子,示威地笑了笑。
萧燕飞伸手做请状,唇边露出了一抹飞扬明亮的笑容:
“明五公子,要不要坐下好好聊聊?”
第76章
明逸悚然心惊,失态地僵在了那里,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萧燕飞也不着急,执壶给小郡主又斟满了果子露。
隔壁的歌伎那娇娇娆娆的说话声不断地传来:“世子爷,您当然不怕了……但奴家可得罪不起明公子。”
“怕什么,就是让明逸吃上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的!”柳嘉讥诮地笑了笑,“他就是个软骨头、窝囊废!”
明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渐渐地,他从混乱中回过了神。
也就是说,刚刚他和柳嘉在隔壁春迎堂说的那些话,这间夏荷居都能听到?
也就是说,他最大的秘密,被发现了……
他就说嘛,让柳嘉别说了别说了,柳嘉还非要说。
哪怕再克制,明逸的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惶惶不安的目光慢慢地看向两人。
萧燕飞浅笑着望着他,精致的眉眼弯成了月牙,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而宁舒则是一脸的鄙夷。
明逸混身发寒,四肢仿佛不属于他自己,差点站不住。
他攥紧拳头,提起最后一口气,干巴巴地硬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死无对证,只要他死不承认……
前方的少女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说说你身上的‘鬼剥皮’吧。”
那清脆悦耳的声线听在明逸的耳里,犹如鬼魅在他耳畔低吟。
正欲转身的明逸僵住了,仿佛瞬间被冻结。
萧燕飞浅啜着杯中酸酸甜甜的果子露,“你身上的伤口久治不愈,请了再多的大夫,用了再多的药都没用,皮肤慢慢溃烂,剥落,伤口永远血淋淋的,渗着血液、脓液……”
“是不是?”她轻轻地问道。
样样都对。明逸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你的身上始终散发着臭味,那是一种腐臭味,”萧燕飞的语速越来越慢,伴着她不经意的轻笑声,在这空荡荡的屋子内,显得有些阴森,“而且,还会越来越臭,直到你身上所有的皮肉彻底溃烂、血肉剥离……”
明逸的身躯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忍不住用手捂住了他的左上臂。
他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无异于告诉了萧燕飞,他伤在了哪里。
明逸终于动了,慢慢地转过了身。
目光再次看向了坐在桌边的萧燕飞,惶恐的眼眸中隐隐浮现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你……你能治好我吗?”明逸又咽了咽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燕飞,就像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后,突逢一线生机。
从去岁冬自北境回京城后,京城的每家医馆他都去过了,大夫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当时他高烧不退,娘为了救他,求到了宁王府。宁王给了他一些保命的药,又给他请了太医。为此,娘把明芮嫁进了明王府。但是,保命药仅仅只是保住了性命,就连太医也治不好他。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溃烂,皮肤连着碎肉一寸一寸地剥落,他能看到那鲜红的血肉和青色的血脉,他几乎能看到血脉中的血液在流淌,在脉动……
连他自己细看了一次后,都不敢再直视,每次都是让小厮给他包扎的胳膊。
而这位萧二姑娘仅仅只是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没亲眼看过,却对他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么,她会不会也知道怎么治?
萧燕飞微微一笑,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道:“这叫‘鬼剥皮’。”
明逸脊背发寒,寒毛倒竖,方才那个小丫鬟的话犹如回声般反复地回荡在他脑海中:“他们是因为和死人待久了,死人变成了鬼后,就跟在他们身边,一点点地剥着他们的皮。”
“我能治。”萧燕飞又道,这三个字说得云淡风轻。
顿了顿后,她单手托腮道:“但是,我为什么要给你治呢?”
就是就是。宁舒在一旁频频点头,轻蔑地撇撇嘴,小脸气鼓鼓的。
尤其是一想到生不如死的明芮,想到惨死的明家满门,宁舒更是恨不得对着明逸啐上一口。明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玩意!
“我、我……”明逸支支吾吾了半天,却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与这位萧二姑娘往日无仇怨,但也没有一点交情,甚至于因为柳嘉,他们的关系还有那么点点敌对的意味。
“我为什么要救你呢?”萧燕飞嘴上在笑,眼眸清冷如一汪深邃的寒潭,泛着幽幽的光华。
明逸直视着她,咬着牙字字清晰地说道:“我会把这里的事全都告诉柳嘉的。”
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他转过了身,抬腿往闭合的房门方向走去。
明逸居然还敢威胁她们?宁舒攥着手里的鞭子,手开始痒了,心道:明芮姐姐应该不会介意自己替她好好教训一下明家这个不忠不义不仁的不孝子吧。
萧燕飞笑而不语,按住了宁舒跃跃欲试的手。
明逸不疾不徐地往外走着,可脚步越来越缓,越来越沉重,到了门前时,步伐停了下来。
后方一片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谁也没有如他所愿地叫住他。
明逸不由竖起了耳朵,却只听到屋外那些酒客们的嬉笑声、脚步声,越发显得室内空寂。
寂静像一张大网将他整个人绞住,越收越紧,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片刻后,他才听到萧燕飞漫不经心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柳嘉知道我们听到了又如何?”
“他有说过什么吗?”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
明逸:“……”
此时再回忆方才他与柳嘉的那番对话,明逸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直坠入一片冰冷阴寒的泥潭。
是啊,方才柳嘉有说什么关于柳家的事吗?
柳嘉说来说去,说得全是自己的秘密。
就算自己现在跑去告诉柳嘉,柳嘉会帮自己吗?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明逸的心头——
不会的。
柳嘉只会置身事外,然后,变本加厉地羞辱自己。
爹爹和长兄都死了。
这个世上,他,孤立无援。
明逸感觉自己深陷在了冰冷的泥潭中,泥水疯狂地涌进了他的口鼻……
他慢慢地、艰难地转过了身,喉头如火灼烧。
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问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救我?”
他不要死。
他好不容易才逃出了兰山城那个人间地狱,不惜舍了曜哥儿才活下来,他不要死!
萧燕飞柳眉一挑:“让柳嘉看到你的伤。”
让人看他的伤?明逸双眼瞪大。
左臂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血脉里急速流淌。
那血肉模糊的可怖伤口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更不想面对别人看到伤口时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
不,绝对不行。
明逸的眼神阴晴不定,气息粗重,就听萧燕飞平静地又道:“让他知道这伤会过人。”
她的语气毫无起伏,明逸却觉得心口似乎遭受了一记重锤。
“会、会过人?!”他双眼瞪得更大,几乎瞠到了极致,差点想问这是真的吗?
萧燕飞笑而不语,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不置可否。
明逸却从她的这个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喃喃道:“会过人。”
这病居然会过人。
突然间,明逸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种痛快,眼帘垂下,原本晦暗的眸底一瞬间迸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
萧燕飞一直注意着明逸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铺捉到了他那一瞬的异样。
她说完后,就自顾自地饮着那杯酸甜干爽的果子露,满足地眯了眯眼。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明逸的心像是一叶随浪漂泊的孤舟剧烈地起伏了好几回,心里惊疑不定。
周围的沉寂越久,他的心就越是不安,越是惶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明逸才讷讷道:“他……他会把‘那件事’说出去的。”
看着目光游移不定的明逸,宁舒嫌恶地皱了皱眉。
萧燕飞淡淡地笑了笑,面上不带一点情绪,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笃定地说道:“他不会。”
“他也是会怕的,怕你……狗急跳墙。”
说穿了,明逸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柳嘉从一开始就打着压服明逸的心态,才会一再地折辱他,就是要踩得明逸不敢有一丝反抗的心思,让他乖顺如犬。
若明逸仔细想了,就会发现,他与柳家是互有把柄的。不仅承恩公父子知道明逸的秘密,而明逸同样也知道承恩公在兰山城犯的事。
但是明逸太懦弱了,只想赖活着,才会被柳嘉牵制到这个地步。
明逸若有所思地抿住了唇,眼神将信将疑,好一会儿,才艰声道:“你真的能救我?”
萧燕飞又是一笑,并没有给他任何保证,反而道:“你会死。”
“不出三个月,你就会死,浑身没有一点完好的皮肤,血肉、血脉、器官、骨头暴露全都暴露出来,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骨架,身上的腐臭味也会越来越浓,就像是一具腐烂的尸身。”
“这段时间,你活着,却会比死了还痛苦。”
“你会和那些被凌迟的人一样,身上的皮肤一块块地掉下,直到最后一片皮肉掉下,你都会活着……”
明逸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去看自己渗着血的左臂。
当时,曜哥儿只是抓破了他一点皮,只有指甲盖大小,谁能想到,这微不足道的伤口,会不断溃烂。
这几个月来,被剥皮的恐惧每时每刻地盯着他。
一次次的失望让他深陷于绝望的深渊,直到现在……
听到萧燕飞的这番话,让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希望萧燕飞能明确地告诉他,她能救他。
明逸眼中的期待与渴望浓得几乎溢了出来,萧燕飞自然看出来了,却没有如他所愿,抬手做请状:“明公子,请。”
“柳世子不是让你去看看成四公子他们来了没吗?”
明逸苍白如蜡雕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耳边轰轰作响。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方才连柳嘉折辱他、践踏他的那些话,也同样被萧燕飞和宁舒听得清清楚楚。
她们那洞悉的眼神似乎把他里里外外地看透了,让他无所遁形。
明逸拉开了房门,近乎逃难似的冲出了夏荷居。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直到走到了阑珊阁最前面的那栋酒楼,他才停下了脚步,再回头已经看不到夏荷居,可他的心脏依然在疯狂地跳动着,如擂鼓般,久久不能平息。
“明公子?”
还是小二的呼唤声把明逸从纷乱的思绪中唤了回来。
小二关切地问道:“明公子,你身上这是……”
直到此刻,明逸才意识到他身上还残留着柳嘉泼在他脸上的酒液,头发和衣裳都湿哒哒的。
他脸上火辣辣的,故作无事地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脸,敷衍道:“我没事,刚刚洗了把脸。”
下一句,话锋一转:“可看到过成四公子?”
小二闻出了明逸身上的酒味,只当不知道,笑呵呵地答道:“成四公子刚到,他和永安伯世子已经去春迎堂了。”
“已经去了?”明逸道。
阑珊阁很大,酒楼后的园子四通八达,很多熟客都是自己进去的,他既然没遇上成四郎,对方八成走的是另一条路了。
明逸也顾不得擦脸,又匆匆地往回走,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春迎堂。
一推门,就听柳嘉一声不耐的轻斥:“明逸,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不是让你去接成四郎吗?”
室内又多了三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
一身靛蓝直裰的成四郎上下打量着明逸,自然没漏掉他那潮湿的头发以及胸口的那片水渍,了然一笑。
“我刚刚……”明逸干巴巴地笑了笑,试图解释。
“哎呀,”成四郎打断了明逸的话,对着柳嘉道,“柳兄,你之前还说,明逸事事不敢违抗你呢?让他去接我们,他都敢阳奉阴违。”
“世子爷,你这御下之术还欠点火候啊。”另一个紫衣青年也戏谑地说了一句,三个公子哥一起哄笑。
“……”柳嘉的脸色有些不好。
明逸下意识地朝隔壁夏荷居的方向望了一眼,墙壁上挂着一幅《喜鹊春桃图》,红艳艳的桃花如火如荼地开了一片。
他本想告诉柳嘉隔壁能听到这里的声音,可现在,他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似的,在嘴边的那些话统统咽了回去。
夏荷居的萧燕飞与宁舒怕是还在听吧。
是啊,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明逸只是柳嘉养的一条狗。
明逸死死地咬住牙,咬出满口的咸腥味,慢吞吞地迈过门槛,走进了春迎堂。
成四郎蹙了蹙眉,表情古怪地道,“这是什么味道?”
怎么臭哄哄的。
柳嘉嫌恶地撇了下嘴:“还不是明逸,臭得要死。”
“我不是让你去洗洗吗?”柳嘉拿起一把折扇,随手打开,悠然扇了扇,“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洗洗干净。”
“许是习惯被人伺候吧。”成四郎咧嘴讥笑。
这四个公子哄笑成一团,连带几个舞伎歌伎也掩嘴轻笑。
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话语、他们的笑声像是数以万计的针一样扎在了他心口。
一袭赭石色织金直裰的永安伯世子摇头叹道:“可怜明将军一世英名啊,要是他看到你这窝囊的样子,非要抽死你不可。”
“说来明大公子当年也是风采不凡……”
听他们又提起明家,柳嘉不快地冷笑一声,把扇柄在桌上敲了几下,道:“那明将军可是看不到了,他连头颅都让北狄人挂在了城墙上,早就臭了。”
“明逸,你身上的这臭味……我看说不定就是那里染上的吧?”
柳嘉微微眯眼,盯着几步外的明逸,唇角扯出一个嚣张至极的笑。
明逸的脸色又变得煞白,脑门一阵发烫,额角的根根青筋藏也藏不住。
“呦!怎么,这还生气了?”成四郎对着明逸嬉笑道,“开个玩笑而已。”
“柳兄,我说明逸这也太开不起玩笑了吧。”
“他这人啊,就是心胸狭隘。”柳嘉轻蔑地说道,又用扇柄在桌角笃笃地敲了两下。
接着,又转头对明逸道:“做人心胸要开阔!”
“别开不起玩笑,来,笑一个。”
“说得是。”永平伯世子也抚掌大笑,“给爷笑一个。”
那几个公子哥再次哄笑,嘻嘻哈哈,他们对待明逸的态度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明逸也的确是,明将军和明大公子死后,现在的明家只是空有将军府的头衔,谁不知道明逸根本撑不起明家的门楣,就连明芮这个宁王妃也迟早会被宁王活活打死。
明家已经完了,再无翻身的可能性。
不止是这些公子哥,连那些舞伎、歌伎全在掩嘴笑着。
明逸两耳嗡嗡,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全都是对他的恶意。
所有人都看不起他!
他就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踢出了局,与这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就像是一条狗、一个乞丐,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谁也没有把他当回事,谁也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在他们的眼里,他活着,却跟死了没什么差别……
明逸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耳边响起了少女幽幽的声音:“不出三个月,你就会死,浑身没有一点完好的皮肤……”
“这伤会过人。”
霎那间,那口在明逸心底压抑许久的怒意直冲向了脑门,宛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
他往前迈了一大步,好似野兽般朝柳嘉飞扑了过去,周围响起了歌伎舞伎们惊诧的低呼声,连弹奏丝竹的乐伎都惊得停了手。
丝竹声倏然停止。
柳嘉压根儿没有想到明逸会反抗自己,脸色阴沉地一脚狠踹过去,毫不留情地踢在了明逸的小腹上。
明逸惨叫一声,捂着小腹摔倒在地。
柳嘉放开了怀里的美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把拽住了明逸的领口,粗鲁地把他从地上略略提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
下一刻——
明逸咧嘴笑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几乎快要瞪凸了出来,嘴角勾出了诡异至极的弧度,像是那种傀儡被扯线拉出来的那种诡笑。
柳嘉看得悚然一惊。
明逸阴森森地笑:“柳嘉,你不是想知道我身上哪里臭吗?”
柳嘉皱了皱眉。
离得近了,明逸身上那种若有似无的臭味更明显了,气味钻进鼻腔令人油然生出不适。
“我就让你看看!”明逸疯狂道,一把拉扯起了左袖,只见左臂上缠着一圈圈的绷带,鲜血自白色的绷带下渗出,红得瘆人。
这是……柳嘉有些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明逸飞快地将绷带自左臂上一圈圈地解了下来,露出绷带下的伤口。
他的左上臂有半臂没了皮肤,血肉模糊,隐约可以看到青色的血脉和森森的白骨藏在血淋淋的血肉间,还有黄色的脓液渗出……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悚动,看得柳嘉惊呆了,僵立当场。
血腥味与腥臭味混杂的气味钻进了柳嘉的鼻尖。
再看明逸那宛如恶鬼般的笑容,柳嘉感觉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脚底升腾而起。
成四郎等人也全都倒吸了一口气,一个个像是哑巴似的发不出声音。
明逸却觉得痛快了,笑容更加恶劣,把这血淋淋的左臂往柳嘉凑近:“世子爷,您要不要看看,仔细看看?”
他把这血淋淋的伤口直往柳嘉脸上凑,柳嘉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倾,但那脓血还是沾在了他的鼻尖上。
“啊哈哈……”明逸笑得更快意,也更疯狂了,脖颈露出根根青筋,“我告诉你,世子爷,这毛病还会过人呢!”
“你碰到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这都是你自找的,自找的!”
明逸仰首疯狂地笑了起来,颇有种快意恩仇的张扬,形容显得更加疯癫。
成四郎等人也都吓到了,连连后退,生怕明逸这个疯子下一刻就冲着他们来了。
明逸狂笑不止:“很快,你也会像我一样。”
“皮肤一点点地剥落,溃烂,接着血肉、血脉都暴露出来……变成一个‘活死人’!”
柳嘉终于反应了过来,惊惶失措地一把推开了明逸:“滚……”
这个“滚”字却再无从前的气势,掩不住的颤意。
他的瞳孔翕动不已,看着自己手上沾到的脓血,看着明逸这副宛如恶鬼的癫狂样子,头皮不由发麻。
柳嘉不住地把手的脓血往身上的衣袍蹭,擦了又擦,面露惊恐之色。
明逸抬着那血淋淋的左臂指着柳嘉,大笑不止:“完了,你全完了!”
他阴恻恻的笑声回荡在室内,恨恨的眼神像一条剧毒无比的毒蛇吐着那猩红的蛇信。
第77章
明逸这诡异的笑声透过墙壁上的机关也传到了隔壁的夏荷居。
宁舒捂嘴轻笑,弯弯如月一般清亮皎洁,笑得不可自抑,“燕燕,你好厉害!”
所有的一切,都跟燕燕说得一模一样,明逸真的这么做了。
燕燕真是好厉害啊。
那些话本子里说的料事如神,也不过如此吧!
宁舒看着萧燕飞的眼神中赤裸裸地流露出崇拜,满心满眼,毫不掩饰。
萧燕飞一手戴着皮手套,慢条斯理地将一种白乎乎的乳膏抹在了长长的鞭身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
“好了。”抹完后,她才把那条系有大红络子的鞭子递还给宁舒,再脱下了皮手套,收进荷包里。
宁舒接过鞭子,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着鞭子上的倒刺。
“小心别弄伤了自己。”萧燕飞挑起了宁舒不安分的手指,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是弄破了皮肤,可就麻烦了。”
宁舒:“……”
“走了。”萧燕飞笑眯眯地起了身,优雅地抚了抚衣裙。
“去哪儿?”宁舒好似萧燕飞的小尾巴般,立刻跟上。
“打人。”萧燕飞言辞简洁地笑道,“抢马!”
“你那匹雪白雪白的小马驹。”
这个她喜欢啊。宁舒高兴了,一蹦一跳地随萧燕飞出了夏荷居。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温暖的微风轻柔地扑面而来,庭院里满满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空气中飘荡着馥郁的花香,让人不饮自醉。
“燕燕,”宁舒信手摘了朵乳黄色的栀子花,好奇地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明逸身上有伤?”
萧燕飞道:“上回在四方茶楼外,知秋就说他身上好像有股子腐臭味。”
“嗯嗯。”知秋走在两人后面,连连点头。
萧燕飞边走边道:“前些日子,王太医去家里给外祖父诊的时候,身上沾了一点脓血,王太医说,他刚从明家出来。”
当时,她就意识到,明逸应该有些不妥。
后来皇觉寺里,明芮亲口说明家只余她一人了,她丝毫没有把还活着的明逸视为明家人,明芮会如此绝决地不认这个弟弟,那必是明逸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于是,萧燕飞先是让两个酒客说了那番话,引导明逸和柳嘉谈及兰山城的那段旧事,又让知秋用“鬼剥皮”的事吓唬明逸,还往他身上拍了一些会散发异味的粉末。
明逸就是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只要稍稍推一把,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作贼是会心虚的呢。”萧燕飞低低地笑,瞳孔宛如夜空落下的星子,那般晶亮。
宁舒不屑地轻哼了声:“明逸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
“有一年随驾去秋猎,这小子为了不进猎场,竟然装病,被明芮姐姐逮了个正着。”
说着,宁舒皱了皱鼻头。
“燕燕,他这病真的会过人吗?”宁舒挽住了萧燕飞的胳膊,眨巴眨巴地盯着她,指间的那朵栀子花转了转。
萧燕飞莞尔一笑,梨涡浅浅:“当然……不会。”
宁舒也笑了。
点点金色的阳光在两人雪白的面颊上轻俏地跳跃着,带来一种闲适明快的感觉。
两个小姑娘手挽着手出了阑珊阁,上了停在外头的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宁舒有些兴奋,早就把之前在马市的那点子憋屈忘得一干二净,笑靥璀璨。
她时不时掀开窗帘往阑珊阁大门方向看去,跃跃欲试。
等待时,时间过得分外缓慢。
约莫过了快两盏茶,她终于看到柳嘉在小厮东来的搀扶下出现在酒楼的大堂,脸上掩不住的慌乱,行色匆匆。成四郎三人就跟在后方,小心地与柳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表情复杂。
“世子爷,您这就走了?”阑珊阁的小二笑眯眯地朝柳嘉迎了上去,“下回……”再来。
后面的两个字没说出口,就被柳嘉不耐地打断了:“滚。”
柳嘉的心情糟糕至极,快步迈出了大堂高高的门槛,脑子里明逸那癫狂的样子挥之不去,有点慌,也有点怕。
他得赶紧回府去,找太医给他看看。
柳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脚下走得更快,就瞥见正前方一条乌黑的长鞭撕裂空气,如一道黑色闪电抽向自己,势不可挡。
柳嘉脸色一变,直觉地抬手去挡。
“啪!”
那满是倒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右臂上,尖锐的倒刺割破了衣袖,划开了手臂的皮肤,点点鲜血飞溅而出。
“柳嘉,把本郡主的马还来。”宁舒下巴一昂,一脸骄慢地说道,示威地将手里的长鞭又挥了一下,发出“啪”的声响。
“宁舒,你疯了吗?”柳嘉震惊地怒斥,忙捂住胳膊上的伤口,鲜血自指间溢出。
手臂不过蹭破了点皮,可柳嘉却仿佛受了什么致命伤似的,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以后你只要受了伤,你就会和我一样……再也好不了了!”明逸那癫狂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回荡在他脑海中。
后方大堂内的成四郎等人看着这一幕,也是一惊。
柳嘉气急败坏地往前跨了一步,出手想去夺宁舒手里的那根鞭子,下一瞬,眼角的余光透过小小的窗口看到车厢内有个人正在缓缓地擦着弓,那刚硬的长弓衬得少女洁白如玉的手指纤长柔软……
柳嘉的瞳孔不由收缩了一下,想起了那天在龙泉酒楼中朝他射来的那一箭,凌厉似闪电。
只这短暂的一个失神,又一鞭子狠狠地朝他抽过来,干脆地在他的右臂上留下了第二道血淋淋的鞭痕。
柳嘉的脸都青了。
“郡主,你这是做什么?!”成四郎与永安伯世子等人想劝架,上前了几步,又倏然止步,不敢再靠近柳嘉。
成四郎三人咽了咽口水,不近不远地停在了大堂的门槛后。
方才在春迎堂,他们看得清楚,也听得明白,明逸亲口说了这怪病就跟天花、肺痨一样会过人的,只要身上有伤口,就别想好。
万一他们也倒霉地过了这会掉皮的怪病,又不小心被误伤……
三人只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目光忍不住就往柳嘉手臂上的那两道血痕瞟去。
永安伯世子清了清嗓子,有些发虚地说道:“郡主,有话好好说啊。”
柳嘉的小厮东来紧张地喊着“世子爷”,想上前护卫自家主子,右小腿冷不丁地被一枚飞来的石子击中。
他痛呼一声,一个趔趄从石阶上摔了下来,摔了个五体投地。
“本郡主说了,”宁舒气定神闲地勾唇一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把本郡主的马还来。”
“你……”柳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羞恼万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可以想象,今天之内这件事就会传遍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被宁舒这贱人给打了,指不定怎么在背后取笑他呢!
但最让他害怕的还是,万一这鞭伤真的好不了的话……
“马是我买的。”柳嘉恶意地笑了,心头溢满的恐惧让他看着面目狰狞,“很快,我的就是你……”
话没说完,宁舒又是一鞭子狠狠地抽了过去,第三鞭严严实实地抽在了柳嘉的腰上,又在他的衣袍上割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痕。
“啪!啪!啪!”
宁舒一鞭子接着一个鞭子地抽着柳嘉,每一鞭都没有留情,一口气抽了个过瘾。
“宁、舒!”柳嘉恨恨地喊着宁舒的名字,怒惧交加,几次想要夺鞭,然而,知秋就在一旁,时不时地抛出石子,每一枚石子都准确地打在柳嘉的膝关节、手关节上。
柳嘉只能一边叫骂,一边躲闪,惨叫不已。
这一幕吸引了路上不少围观的人,很快将酒楼前的空地堵了个水泄不通。
直到大庆街的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吆喝着:“走走走!都聚在这里,是想要聚众闹事吗?!”
“哪儿来的,都回哪儿去。”
北城兵马司的七八个官兵吆喝着策马而来,马蹄声清脆。
围观的百姓见官兵来了,如鸟兽散,还有些路人站得远远地,依然望着阑珊阁的大门口。
几个北城兵马司的官兵骑着马停在了几丈外,高高在上地自马背上俯视着闹事的几人。
“你们几……”为首的毛副指挥使本想把这些闹事之人下狱小惩大诫,可才说了三个字,就戛然而止。
他双眼瞪大,翻脸像翻书似的换上了一张殷勤的脸。
被打的是承恩公世子,打人的是堂堂怡亲王府的宁舒郡主,旁边的马车里顾非池的未婚妻也在。
自己区区一个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哪个也得罪不起。
毛副指挥使赶紧下了马,好声好气地问道:“郡主,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我的马被他拿走了。”宁舒用执鞭的手指了指前方衣衫褴褛、满是血痕的柳嘉。
“让他还回来。”
柳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她甩了顿鞭子,简直颜面扫地,面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地说道:“宁舒,你今日敢揍本世子,来日,等你过……”
他后面没出口的那个“门”字又被宁舒一鞭子抽没了。
柳嘉又惨叫了一声,肩上再添一道血红的鞭痕,鬓发凌乱,那破烂的衣衫上一道道裂口被鲜血染红,简直比路边的那些乞丐流民还要狼狈。
毛副指挥使一个头两个大,既不能强行对宁舒郡主动粗,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承恩公世子继续被抽。
看着毛指挥使等人,浑身作痛的柳嘉心里又羞又怒,既不想再被人看笑话,也不想为了一匹马驹再耽搁时间,更惧怕这些伤口真的不愈,咬牙道:“宁舒,够了!我把马还给你!”
他满额青筋暴起,气急败坏地对摔在地上的小厮东来道:“你……还不去牵马。”
柳嘉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他就不让东来去马市去挑衅宁舒了,宁舒这野丫头竟然疯到了这个地步。
宁舒手里的那条鞭子这才停了下来,长长的鞭子垂落在地,淡淡道:“我数到十。”
“一、二……”
听宁舒开始数数,满头大汗的东来急坏了,一把扯着小二亲自去了阑珊阁的马厩,恰在宁舒数到“十”时,把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驹牵了过来。
“郡主,您的马。”东来笑得卑微。
柳嘉恨恨道:“行了吧?”
“我的马!”宁舒看到那匹她足足等了一年的宝贝马驹,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它。
小小的马驹就跟她预想得那般漂亮,通体雪白无瑕,在阳光下宛如白色的丝绸般,大大的眼睛异常温驯,睫毛长而浓密。
“你真好看。”宁舒动作轻柔地在马脖子上摸了几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又娇又憨,仿佛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般。
她牵着那匹小马驹就要走,可才走了几步,蓦地又停住,想起了萧燕飞交代的话,笑眯眯地回过头来,看向了摔跪在地的柳嘉。
“柳嘉,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呢?”宁舒恶劣地笑了笑。
臭?这个字像是有形的刀子般捅在柳嘉的心口。
柳嘉面色蜡黄,身子抽搐了两下,连忙去闻自己的胳膊。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鼻端似乎萦绕着一点腥臭味……类似明逸身上的那种腥臭味。
宁舒笑得更欢:“柳嘉,你会死哦。”
“你知道什么?”柳嘉猛地抬起头来,眉头深深地拧成了结。
宁舒朝柳嘉又踱了两步,压低声音,以只有她与他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你要是死了,皇上总不至于让本郡主嫁个死人吧。”
“你说,是不是?”
她努力学着萧燕飞交代她时的口吻,语速慢慢悠悠,声线清清冷冷,宛如一缕吹过幽谷的夜风,听得柳嘉悚然一惊。
为什么宁舒会知道这个?!
柳嘉死死地盯着宁舒,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身上被鞭子抽过的位置全都火辣辣得疼。
小郡主下巴一扬,唇挑冷笑:“你来求本郡主呀。”
“你下跪好好地求本郡主,也许本郡主会‘好心’地指点你一条生路呢。”
她侧过俏丽的面庞,傲然一笑,居高临下地蔑视着柳嘉,瞳孔比头顶的日头还要耀眼。
“你……”柳嘉惊疑不定地仰望着宁舒,鼻翼翕动。
宁舒也不再跟柳嘉多说,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张早就准备好用来买马驹的银票,随手往柳嘉身上一扔,仿佛在施舍一个乞丐似的。
那张银票轻飘飘地打着转儿,慢慢地往下坠……街上风一吹,银票正好吹在了他的眼睛上。
柳嘉烦躁地拨开了那张银票,在小厮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就看到前方宁舒开开心心地牵着那匹马驹走到了那辆八宝车旁,对着车里的萧燕飞炫耀道:“燕燕,我的马驹好不好看?”
“好看。”马车里传来萧燕飞笑吟吟的附和声。
“我们再去马市把你看上的那匹马驹也买回来,正好我们俩一人一匹。”宁舒愉快地笑了,声音似百雀羚鸟般婉转清脆。
柳嘉将阴寒彻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宁舒的背影上,眸底溢满了怨毒之色,但终究没去追宁舒。
“走,回国公府!”柳嘉转头对着东来道,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愈来愈浓,像是两头野兽在彼此撕咬着。
自己的伤口不可能好不了的,明逸肯定是在胡说八道,那病不可能无药可医……不,那病也不一定会过人!
没错,明逸定是在吓唬自己!
一想到明逸,柳嘉便觉得鼻端那股子若有似无的腥臭味浓郁了一分,这气味像是泔水桶的异味,又像是尸臭味……就跟明逸身上的一般无二。
柳嘉越想越怕,身子如浸泡在了一片彻骨的冰水中,浑身乱战,抽搐似地喘息不止。
很快,承恩公府的马车在车夫的驱使下来到了阑珊阁的大门口。
柳嘉也不用小厮搀扶,就自己赶紧上了马车,也顾不上成四郎他们了。
“走,快走!”
在柳嘉的声声催促中,马车一路飞驰,根本就不理会景律不许在闹市奔驰的条款,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承恩公府。
又火急火燎地令下人去请太医。
照理说,太医只属于皇家,普通的勋贵人家是不能请太医的,但承恩公府是例外,柳嘉一声令下,包括太医令在内的四五个太医都以最快速度赶来了承恩公府。
“快,快给我看看我身上的伤。”柳嘉指着自己身上那些血红的鞭伤,急切地说道。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被宁舒抽得破烂的衣袍,鬓角散乱,形貌疯癫,表情中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一种仿佛被人宣布了死期的恐惧。
太医令和几个太医把柳嘉团团地围了起来,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鞭伤。
柳嘉的身上不过就是几条并不严重的鞭伤而已。
就这点伤,怎么柳世子表现得像是人快要死了一样,十万火急地叫了这么多太医过来?
太医们面色怪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太医令干咳了两声:“下官给世子爷开点药膏敷在伤口上,很快就会愈和……”
话没说完,就被柳嘉惶恐地打断了:“什么是‘鬼剥皮’?”他的牙齿微微打战。
明逸说,这怪病叫“鬼剥皮”。
太医令一愣,虽然不知道柳世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答道:“‘鬼剥皮’是民间的一种传说,病例极少,听说是活人碰了尸体,尸毒自伤口侵入体内,伤口就会溃烂不愈,还会不断扩散……”
“这都是民间的传说而已。”
太医令说话的同时,后方的某个太医掀了掀眼皮,露出微妙的表情。
随着太医令的徐徐道来,柳嘉的气息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紊乱,额前冷汗涔涔,那表情像是见了鬼似的,忍不住就浮想联翩:
那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像明逸一样?全身血肉模糊,人不人,鬼不鬼。
柳嘉的心脏猛然一缩,颤声又问:“太医院里可有人去给明逸看过?!”
“是下官。”王太医从太医们中走出了一步,作揖应道,“下官给明公子看过两次。”
“明公子……得的的确是‘鬼剥皮’,他左臂上的伤口溃烂不愈,还越烂越厉害,皮肤剥离……下官给他开的药也不起效。”
柳嘉的脸上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无比艰难地追问道:“这病……会过人吗?”
鬓角散乱的发丝被冷汗粘在他脸侧,使他显得格外憔悴与狼狈,惶惶不安,似是一头被按在了铡刀下的犯人,只等着最后的宣判。
王太医也不知道,不太确定地答道:“应该不会吧。”
“明公子的小厮并没有被传染上这病症。”
这病若是会过人,天天贴身服侍明逸的小厮应该先中招才是。
“真的?”柳嘉再三确认,王太医肯定地点了点头。
柳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绷了许久的心绪略略放松了些。
说得也是!
这病要是真的会过人,不也该先过给他们明家的人吗?
柳嘉忙道:“太医令,快给本世子包扎伤口吧。”
太医令亲自给他上了药膏,特意嘱咐他最近饮食清淡些,莫饮酒,莫吃辛辣的食物等等。
柳嘉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句,就把太医令和几个太医都给打发了,又吩咐人去把安姨娘唤来。
这一晚,柳嘉搂着这个月才刚抬进门的安姨娘早早地歇下了。
心里琢磨着明天一早他就让母亲进宫一趟,非要狠狠地告上宁舒一状不可,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夜里,他睡得不太安稳,噩梦挥之不去,一直梦到春迎堂里明逸那狰狞的面孔,明逸撕下绷带的一幕,以及明逸那血淋淋的手臂朝他一点点逼近……
不!
卧在榻上的柳嘉骚动不已,双手偶尔在空中虚抓两下,闭着眼,口中呢喃有声。
连喊了数声后,柳嘉被噩梦惊醒,猛地弹坐了起来,大汗淋漓,气息急促,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
他枕边的安姨娘被他吵醒,伸手朝他摸来,娇滴滴地喊道:“世子爷……”
“痛……”柳嘉痛得龇牙,倒吸了一口气,一掌拍在了美人的手背上。
安姨娘委屈巴巴地低呼了一声,也坐起了身,点亮了榻边的灯。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内室。
安姨娘侧脸朝柳嘉看去,妩媚地眨眼,做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却在看清柳嘉的那一刻,花容失色地惊呼出声:“世子爷,您……血。”
安姨娘的声音带着颤意,明显受了惊。
血?柳嘉连忙垂眸去看自己,惊骇地瞪大了眼。
他的胳膊上全是血,雪白的中衣也被血染得一片一片,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
柳嘉一颗心疯狂乱跳,一股瘆人的寒意在体内急速地流窜。
他身上的这些个鞭伤不过是皮外伤,就跟不小心磕破点皮一样,这种小伤早该止血的,尤其太医给他用的又是宫里头最好的药膏,从前他也不是没受过类似的伤,通常情况下,快则半个时辰,慢则两个时辰就能止血。
再过两天,伤口就能结痂。
“咣!咣!咣!咣!”
远处传来了四更天的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极为响亮,每一下都仿佛重重地敲打在柳嘉心头。
他慌忙地拉开了中衣,衣衫擦过伤口时,痛得他倒抽了好几口气。
只见胸膛上,一道道鞭痕纵横交错,鲜血自伤口渗出,与涂抹在伤口上的黄绿色药膏混在一起,伤口的周围红肿不堪,非但没愈合,还更严重了。
柳嘉的耳边响起了宁舒幸灾乐祸的声音:“柳嘉,你会死哦。”
接着是明逸恶毒诡谲的叫嚣声:“你会跟我一样!”
在这寂静的夜晚,这两人的声音仿佛某种可怕的诅咒般,反复地回响在他耳边。
一缕凉凉的夜风突然透过窗户的缝隙吹了进来,昏黄的灯火急速摇曳,在柳嘉的脸上留下了明明暗暗的阴影,衬得他的面庞格外扭曲。
“快,赶紧叫太医!”
柳嘉的一句话把沉睡中的承恩公府唤醒了大半,大半夜,小厮东来拿着柳嘉的令牌亲自出门去请太医令。
灯火直亮到了天明,太医令到次日一早才讪讪离开。
其后三天,承恩公府天天都在喊太医上门,不止是太医,连京城里的各家医馆的大夫都叫了个遍,药用了不少,可柳嘉身上的那一道道鞭伤却没有愈合的迹象。
太医院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宫中,连宫里的皇后都惊动了。
这天一大早,承恩公夫人亲自进了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着柳皇后哭诉道:“皇后娘娘,您可千万别让宁舒郡主嫁过来了。”
“不然,咱们嘉儿的命,可就保不住了呀。”
第78章
凤仪宫内,回荡着承恩公夫人忧心忡忡的啜泣声。
“大嫂,嘉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柳皇后蹙着好看的新月眉,关切地问道。
这几天,承恩公府那边天天叫太医上门,柳皇后也特意把太医令招来问过话。
太医令说,世子身上的鞭伤只是皮外伤,他们给他用了宫里的生肌霜,可到了半夜,伤口依然渗血不止。
说他次日又给柳世子改用了八珍膏,还是没用,不知为何,世子的那些伤口始终没法愈合。
说他与几个太医第三天再次给世子爷会诊了,确定药膏没问题,伤口也没有溃烂的迹象,可就是不止血、不结痂,他们就给世子开了点补血的药,又换了民间常用的金疮药,得再观察一下,看看病因,古籍上也有类似的病例,有些人的伤口愈合得就是比常人慢些。
一番话听得柳皇后是胆战心惊,差点想回承恩公府看看,要不是今天承恩公夫人亲自进宫,她怕是真要去了。
承恩公夫人捏着帕子擦了擦泪水,吸了吸鼻头道:“皇后娘娘,您是没看到啊,嘉儿身上那十几道鞭伤血淋淋的,这已经好几天了,还在流血。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嘉儿还总说他身上臭了,一次次地问我们闻到了没有……”
“我瞧着,他都有些魔障了。”承恩公夫人哑着声音,眼眶内蓄满了泪水,抽抽噎噎。
柳皇后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到的手狠狠地揪了起来,难掩心疼之色,咬了咬红艳的嘴唇道:这些个太医真是废物。”
“娘娘,”承恩公夫人泪如泉涌,哀求道,“您还是求求皇上取消嘉儿和郡主的婚约吧。这宁舒郡主娇蛮无礼,简直就是个害人精啊,把我们嘉儿害成了这样!”
柳皇后眉头蹙得更紧,略带不快地说道:“大嫂,上次本宫不是让你多管束管束嘉哥儿吗?嘉哥儿偏偏又去招惹宁舒,非要抢她看上的马做什么?”
“宁舒这丫头脾气素来大,不高兴起来,什么人不敢打?这京里上下,挨过她鞭子的也不少了。她是抽了嘉哥儿几鞭子,但嘉哥儿的伤久治不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大嫂,你别意气用事,动不动就把取消婚约挂在嘴上。”顿了一下后,柳皇后语重心长地强调道,“这桩婚事也是为了我们柳家的将来。”
说着,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这几天,幽州那边上了好几封折子弹劾大哥。”
柳皇后有些烦躁,她这个大嫂就是出身低了点,不知道以大局为重。
柳嘉和宁舒的亲事可不仅仅是关乎这两个孩子,更是关乎柳家,关乎大皇子。
“娘娘,就是宁舒!”承恩公夫人激动地拔高了音量,气得浑身乱颤,满头珠钗簌簌摇曳,“嘉儿跟我说了,那天在阑珊阁,宁舒就在他们的隔壁,明逸也都招了,说是宁舒怂恿他这么干的,否则他哪有那胆子……”
因为伤口几天不愈,柳嘉就把这笔账算到了明逸头上,前天让下人把明逸抓来承恩公府狠狠地笞了三十,明逸就是个胆小怕事的,把那天在阑珊阁见到宁舒和萧燕飞的事全给说了。
明逸招的那通话,承恩公府夫人也听到了一半,心里认定了是宁舒怀恨在心,这才怂恿明逸对儿子施以毒手。
柳皇后被承恩公夫人哭得太阳穴隐隐作痛,道:“会不会是明逸推卸责任……”
“娘娘,就是宁舒,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害死我们嘉儿啊。”承恩公夫人既气愤又难过,哭得眼泪鼻涕都分不清楚了,“最毒妇人心,这就是个毒妇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这回她只是不想嫁,就教唆明逸来害我们嘉儿,让明逸把这等怪病过给了嘉儿。”
“改日,她再一个不高兴,说不定又要使出什么恶毒的手段残害嘉儿。我可不敢拿嘉儿的命去冒险啊。”
“真是宁舒干的?”柳皇后抿了抿唇,眼中犹有几分惊疑不定。
宁舒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孩子是娇气,也有些任性,应该不至于这般恶毒才是……
承恩公夫人点头如捣蒜,气息急喘,脖颈间青筋时隐时现,“娘娘,宁舒她还口口声声地咒我们嘉儿去死呢,这都是嘉儿亲耳听到的。”
“都是我不好,没多给国公爷留个后。国公爷只有嘉儿这一根独苗苗,嘉儿若是没了,咱们承恩公府的香火可就断了呀。”
“我愧对公婆在天之灵……嘉儿他祖父祖母在世时,最疼嘉儿了。”
承恩公夫人用帕子拭着泪,脸上的妆容都哭花了。
柳皇后阴沉了神色,心里也气得不轻,自是心疼亲侄儿的,巴不得替侄儿好好教训一下宁舒。
可偏偏宁舒这丫头在阑珊阁抽了柳嘉一顿后,当天就进了宫,找皇帝“恶人先告状”了一番,说是柳嘉要抢她的马。
皇帝本就对这桩赐婚有点亏心,非但没责怪她,还安慰了她一通,好声好气地把她哄出宫,额外赏了一大堆东西,也算是为她主持公道了。
这个时候,自己若是以宁舒抽了柳嘉几鞭为由再去追究这件事,岂不是扫了皇帝的颜面?
至于明逸,明逸害了柳嘉,他是罪魁祸首,他的话连皇后都是半信半疑,更别说皇帝了。皇帝毕竟是宁舒的亲伯父,他会在两家联姻的事上偏向柳家,却不会因为宁舒骄纵而斥责她,最多说一句不懂事云云。
柳皇后心里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掐在袖口上,手指绷紧。
耳边传来承恩公夫人喋喋不休的声音:“娘娘,怡亲王府我们柳家是高攀不上了,要是宁舒以后总耍什么阴狠的手段,总不能天天防着吧。”
“要是宁舒嫁进来,说不定各种阴招没完没了,这也防不住啊。”
柳皇后被长嫂略显尖利的嗓音说得太阳穴一抽抽地疼,心里还是舍不得怡亲王府这个助力。
犹豫了片刻后,皇后好言道:“大嫂,等宁舒进了门,生了孩子,自然就和嘉哥儿一条心了。”
“不不不。”承恩公夫人直摇头。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后跟前,抹着眼泪哀求道,“我就嘉儿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这婚事还是作罢吧。”
“嘉儿说了,宁舒口口声声告诉过他,要是他想活下去,就得去求她。”
“我昨儿去了趟怡亲王府想给嘉儿讨个公道,可宁舒根本不认。”
“怡亲王妃也在,您知道她说了什么风凉话吗?”
“她说宁舒年纪还小,不懂事,太后、皇上和王爷都宠她,打小就宠坏了……”
承恩公夫人越说越气,怡亲王妃说的每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绘声绘色地把王妃的话学了一遍,“还说什么怪她教女无方,她也管教不了这个女儿,从前她数落宁舒一句,皇上、太后反而要说她对女儿太过严苛,说唐家的女儿是明珠,将来的仪宾得让着、敬着、捧着。”
想起怡亲王妃说这番话时漫不经心的样子,承恩公夫人的心头像是有一股烈火在灼烧般。
‘“娘娘,哪有这样的人家啊!您品品,王妃这话里句句带刺啊。我是想明白了,只要一日不解除婚约,宁舒是绝对不会告诉我们该怎么救嘉儿的。”
“我真怕,真怕我和国公爷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着说着,承恩公夫人又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她可不敢拿儿子去赌,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凤仪宫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柳皇后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承恩公夫人,食指的指腹慢慢地摩挲着袖口的镶边,衡量着利害。
承恩公夫人赌不起,皇后也是,柳嘉是她唯一的嫡亲侄子。
在她看来,其他庶出几房的男丁与她隔了一层,根本就看不上眼。
好一会儿,柳皇后的红唇间逸出一声无奈的轻叹,终于点了头,道:“好。”
“这件事本宫回头会和皇上说的。”
为了侄儿,也只能这样了,宁舒这丫头脾气这般差,作天作地的,说不定真会要了侄儿的命。
皇帝让两家联姻,是为了给柳家找靠山,也是为了给大皇子找助力,朝中那么多显贵,也总有比怡亲王府更加合适的人家。
承恩公夫人闻言如释重负,喜出望外地抹了抹眼泪,赶紧起身对着皇后福了一礼:“我代嘉儿谢谢他姑母了。”
“还是娘娘心疼我们嘉儿。”
承恩公夫人说了一通好听的话。
然后,也就不再久留,立刻告退了,心里还在忧心儿子的怪病。
承恩公夫人离开后不久,柳皇后就去了养心殿。
当天正午,皇帝派梁铮跑了一趟怡王府传口谕,寥寥数句,意思很明确,两家结亲不是结仇,事已至此,赐婚一事就此作罢。
这番口谕中透着明显的不满,可对于怡亲王夫妇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梁公公,”面对梁铮时,怡亲王笑得客客气气,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本王这女儿自小脾气差,连她三哥想要抢她的马儿,她也是照抽不误的,抽得她三哥抱头乱蹿,还得回过头去哄她开心。”
“也是皇兄与太后自小纵着她,说什么皇家女儿,哪有事事顺从他人的理,宠得这丫头无法无天的。”
“你回去跟皇兄说,本王定会让王妃好生管束的。”怡亲王从头到尾笑容满面,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梁铮干笑着应和几声,心下唏嘘。
连他都瞧得分明,皇帝的这桩赐婚委实不太地道,柳嘉无论门第还是人品,都配不上宁舒郡主。
但是现在,拒婚的不是怡亲王府,而是承恩公府,皇帝就是连想迁怒都不能,非但不能迁怒,为了安抚怡亲王府,连允诺过的郡王爵,皇帝都不好意思收回了。
而且,经过这件事,梁铮甚至隐隐感觉到,怡亲王说起皇帝时的态度多了几分疏离。
压下心头的异样,梁铮笑着拱了拱手:“王爷,那奴婢就回宫复命去了,不叨扰王爷了。”
怡亲王便吩咐了大管家亲自送梁铮出去。
差事办好了,可梁铮却心里有些不安,思绪纷乱,人也显得有些恍惚。
皇帝这些年来的处事越来越糊涂。
不管是对谢元帅,还是现在对待怡亲王府的事上。
这婚事若是真成了,也就罢了,为了郡主,怡亲王就不得不和柳家绑在一块儿。
可现在,这般来回折腾了一番,皇帝反倒是把曾经与他最亲近的同胞弟弟给推远了,兄弟间从此有了难以磨灭的隔阂。
若是以后真有什么变故……
梁铮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细想,强自打住了思绪,告诉自己:
不会有变故的。
一定不会!
“大捷!”
远处传来的喊声以及急促的奔马声把梁铮的思绪唤了回来,眉目一喜。
“幽州大捷!”一匹矫健的骏马沿着宽阔的街道飞驰而过,马上的小将风尘仆仆,激动地挥舞着军报,高声喊着,“八百里加急,幽州大捷!”
幽州大捷这个喜讯不用特意宣扬,就在短短半天内传遍了整个京城。
算算时间,卫国公世子这才离京半个多月,就是一场大捷传来。
京城上下一片欢天喜地,无论是朝臣勋贵,还是百姓流民,全都松了一口气,为之一振,更有商铺酒楼在大门口“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庆祝这个喜讯。
消息也同样传到了城西的葫芦胡同,负责殷家在京城产业的鲍大管事亲自跑了一趟殷家,来向老爷子禀报这喜讯。
“幸好老爷子您精明,眼光独到,这段日子来钱庄兑银子的人不少,都在抱怨说嘉和钱庄不地道,竟然关门了,以后还是要兑我们殷实钱庄的银票。”
“咱们这未来的孙姑爷真是能干极了,一出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愧是顾氏血脉,代代都出名将!”
鲍大管事一会儿恭维老爷子,一会儿又夸奖起顾非池,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儿,颇有种殷家如今否极泰来、蒸蒸日上的欣喜。
他说话之时,萧燕飞在廖妈妈的指引下进来了,恰好听到了他说起顾非池,唇角弯了弯。
“燕儿,来这边坐。”老爷子殷湛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示意外孙女在下首坐下。
殷湛是特意让人把外孙女叫来的,知道这丫头一定也很想知道幽州那边的军情。
殷家的产业遍布大景各州,在幽州一带也有不少产业,在大捷的军报传回来前,鲍大管事这边也陆续得了一些消息。
萧燕飞好奇地打量着鲍大管事,他约莫五十岁出头,穿了一件暗红色祥云团茧绸直裰,圆盘大脸,白白胖胖的模样像尊弥勒佛似的,眼角眉梢都是和气的笑纹,看上去红光满面,亲切又富态。
不明底细的人见了,怕是会以为他是哪里的富商,哪里会想到他不过是外祖父手下十几个大管事中的一个。
“老鲍,说吧。”坐在轮椅上的殷湛笑着拈须,心情大好。
鲍大管事理了理思绪,肃容道:“在顾世子率援军抵达幽州前,承恩公和武安侯已经被困在尚古城半月。”
“因为白巾军围城,尚古城成了一座孤岛,城内不仅粮草不足,水源也被截断,无论百姓还是将士的日子都很是艰难,城内一些人家只能以野菜、树皮果腹。”
“军中粮草无以为继,承恩公便让人去搜刮城中百姓的粮食,要求一户上交一斗米,百姓不愿给,那些兵就用抢的,城内怨声载道,可这些百姓哪里斗得过官兵,没几日城内就饿死了不少人,卖儿卖女更不在少数。”
“一开始只是抢粮食,后来军中一些人见承恩公只管收粮,其它万事不管,就越来越放肆了,抢夺起商贾、百姓的钱财物品,我们在尚古城的钱庄、布庄、茶叶铺子全都被抢了,更甚者,还有人掳掠妇人……”
尚古城成了人间地狱!
说到这里时,鲍大管事忍不住朝萧燕飞看了一眼,觉得不太适合在表姑娘跟前说那些个腌臜事。
屋内顷刻寂静下来,空气好似凝结住了一般,只听外头庭院里那窸窣的虫鸣鸟啼间或着响起,四周的气氛略显压抑。
殷湛脸色渐冷,神情凝重,苍老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事急从权,前方将士的确需要粮草才有力气守城,可就是要筹粮,也不该用这种粗暴蛮横的手段,这不是“筹”,而是“抢”。
军队本该戍卫边防,护卫一方百姓,但谁能想到这大景的军队,也能跟那些个流匪贼寇没什么区别,烧杀掳掠的事一件没落下。
“后来呢?”萧燕飞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眸光清冷。
鲍大管事定了定神,接着往下说:“承恩公放任军队在城内抢掠,尚古城的百姓们苦不堪言,后来有人揭竿而起,群起反了。”
说这番话时,鲍大管事并不觉得痛快,反而后怕。
任何有脑子的人都可以看得出,要不是顾非池及时率援军控制了局面,尚古城的沦陷是迟早的事,甚至于连城内这些百姓怕是要被逼着加入到白巾军的阵营中,那么整个幽州就真的危矣!
殷湛与萧燕飞听着皆是一惊,外祖孙俩面面相看。
“反了?”萧燕飞忍不住叹道,心口沉甸甸的。
厉害了,围城的流匪白巾军没打进来,城里的百姓先反了。
自古以来,都是官逼民反。
这些可怜的百姓是过得多惨,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鲍大管事咽了咽口水,露出微妙的表情,带了几分欲言又止,又瞥了萧燕飞一眼,才道:“尚古城的百姓们纠集在一起,用了半天打进了府衙,想拿下暂住在府衙的承恩公……混乱中,武安侯的一条腿被人砸断了。”
“砸断了?”萧燕飞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殷老爷子。
阳光柔柔地洒落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一双眼睛明亮如夏日的骄阳,目光灼灼地望着殷老爷子。
她似在问,是不是?
这小丫头,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殷老爷子拈须浅笑。
他半眯着眼尾下垂的眸子,瞳孔中精光毕露,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五万两银子可不是白花的。”
他花的这五万两可不是为了把萧衍塞到军中,让他白领一份军功的。
“……”鲍大管事不知前因后果,听不明白老爷子在说什么。
见老爷子在笑,鲍大管事也笑,富态的脸庞上,笑成了眯缝眼。
萧燕飞看着外祖父,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风般和煦,荡漾着不容错识的欢喜。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不止于此,其它好消息接连不断地自幽州传来。
先是顾非池夺回了樊阳城,白巾军残匪退回了幽州上郭郡;
再是顾非池率大军势如破竹地追击白巾军残匪至上郭郡,打得白巾军溃不成军。
等到了六月二十五日,受了伤的武安侯萧衍先一步被人送回了京城。
人直接被送到了武安侯府,整个侯府为之震动。
萧太夫人在下人的搀扶下,第一时间跑来看儿子,却见榻上的萧衍瘦了一大圈,面颊凹陷,形销骨立,他的一条腿从大腿根开始直到足底,全都变黑了,浮肿溃烂。
“阿衍,你的腿……”太夫人心一沉,几乎无法直视。
跟随萧衍一起回来的老大夫抱拳禀了萧太夫人:“太夫人,侯爷的右腿伤势太重,如此下去,怕是要危及性命,必须截肢方能保命。”
截肢?!太夫人仿佛被雷劈似的,惊呆了,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一软,面色惨白地昏晕了过去。
“太夫人!”丫鬟婆子们慌慌张张地扶着太夫人,一面呼喊着,一面给她按了按人中。
“不可能!”萧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比太夫人还要难看。
这一路上,这大夫只含糊其辞地说自己的腿伤得不轻,要养上一段日子,可从来没说过要截肢。
不,绝不可能。
萧衍双目血红,声嘶力竭地嚷道:“本侯的腿怎么可能要截肢,不就是断了根骨头吗?!”
“养个半年就能好的!”
“你这个庸医,滚!给本侯滚!”
在萧衍激动的咆哮声中,一度晕厥的太夫人终于悠悠转醒,那浑浊的眼眸恍恍惚惚,整个人虚软无力,宛如大病了一场般,死死地攥住了椅子的扶手。
她的眼神既心痛,又担忧,更恐惧。
第79章
“娘,您没事吧?”一个三十五六岁身材丰腴的妇人给太夫人抚胸拍背。
她穿了一件艾青色四蒂纹褙子,挽了个圆髻,只在发髻间插了一支碧玉蝴蝶簪,鬓角缀以白色绒花,一看就是孀居之人。
后方不远处,崔姨娘的脸色煞白,纤长眼睫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
“锦瑟……”太夫人一把抓住了女儿的手,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再也说不出更多。
萧锦瑟嫁到了幽州,夫家被流匪抢了,又放了一把火,丈夫和公婆都死了,她好不容易带着一双儿女躲过一劫,本是打算投奔萧衍有个庇护,没想到萧衍竟受了重伤,索性跟着他一同到了京城。
这会儿见家里乱糟糟的,她当机立断地做起了主,吩咐王嬷嬷道,“快,去把京城里头最好的大夫请来!”
“请祥云堂的大夫来,那里的大夫最擅长外伤了。”萧衍接口道,声音都嘶哑了,那消瘦凹陷的脸庞因为激动而略显狰狞。
“对对。”太夫人六神无主地连连点头,嘴唇发颤。
京城名医无数,这里最好的大夫定能治好长子的腿。
于是,跟着萧衍一起回京的老大夫得了五两银子的打赏,就被人打发了出去。
一个时辰内,包括祥云堂在内的京城各大医馆药铺的大夫纷至沓来,围在萧衍的榻边会诊了一番,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结论——
“侯爷的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头发花白的李老大夫代替其他大夫对着太夫人与萧氏揖了一礼:“侯爷的右腿伤得过重,大腿骨两处骨折,血脉、肌肉都已受损,伤势复杂。”
“现在骨折部位不但没有好转,而且骨头还坏死了,伤口反复流脓,皮肤发黑溃烂,形成了严重的疮疡……这种情况下,只能考虑优先保命。”
“若是不截肢,右腿坏死的部位只会更多,再扩散的话,侯爷怕是性命难保。”
这寥寥数语犹如给萧衍宣判了死刑。
似有一把看不见的刀毫不留情地插进他的心口,被人拔出又狠狠地插了进去,痛彻心扉。
“不可能。”萧衍形容癫狂地喃喃自语着,根本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绝对不可能的。”
他的右腿若是被截肢的话,那他岂不成了别人口中的残废?
从此以后,他就要坐在轮椅上,一条裤管永远空荡荡的,他再也不能自己站起来,只能靠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路。
无论他去哪里,别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同情他,怜悯他……甚至看不起他!
他这辈子都毁了!
一股绝望的压抑气氛弥漫在了空气中,屋子里阴暗而又沉寂,丫鬟婆子们更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太夫人心如绞痛,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似的,差点又要晕厥过去。
这一次,她狠狠地咬住了舌尖,任那血液的咸腥味弥漫在口腔中,强撑住了。
“一定有办法的。”太夫人咬牙打起精神来,在王嬷嬷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自圈椅上站了起来,“请太医!”
“快去给我准备诰命服,我要立刻进宫。”
“阿衍,你是为了朝廷去幽州讨伐流匪才会受得伤,皇上应该会让太医过府给你瞧瞧的。”
崔姨娘就躬身站在榻边,紧紧地握着萧衍的手,眼眶中盈满皎洁的泪水,柔声道:“侯爷,你别急,等太夫人请来了太医,一定能治好你的。”
她一手轻拭着泪水,娇躯不住地轻颤着,哀婉痛惜地看着萧衍。
然而,这一次,萧衍非但没有附和,反而像是被当头泼了一通冷水似的,神情从激动转为绝望,肩膀如坍塌的山峰般垮了下来。
“不成的。”萧衍近乎呢喃地说道,飞快地一把拉住了太夫人的袖子,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眼神阴沉。
太夫人一看萧衍的表情,就意识到不好,唤了声“王嬷嬷”。
王嬷嬷极有眼色,赶紧把那些大夫以及屋里的下人全都招呼了出去,自己亲自在门帘处守着。
“大皇子也在尚古城……还有鸾儿。”萧衍神情晦暗地说道。
他的心头空荡荡的,满是悲凉,抬手想去摸自己溃烂的右腿,又在快碰到时,受惊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什么?!太夫人与崔姨娘皆是一惊,惊诧地瞪大了眼。
萧衍艰涩地接着道:“那伙白巾军上月劫走了一批粮草,这个月我和承恩公在尚古城很是艰难,粮草不足,再加上士气大减,将士们靠着百姓上缴的粮食,才勉强度日。那段日子,城内的军民都十分颓废。”
“后来,鸾儿和大皇子一起来了尚古城,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才避开了围城的那伙白巾军。”
“大皇子跟承恩公提议与白巾军议和,将他们招安,说那白巾军的大头目名叫刘子林,当初之所以会落草为寇,是因为去岁冬上郭郡雪灾,从郡太守下至县令赈灾不利,还加重了赋税,更有富户粮商趁火打劫,提高粮价……刘子林带人去粮铺抢粮,反而被粮商拿下送进了衙门,下了大狱。后来,刘子林全家十几口都没熬过冬天,全都活活饿死了。”
“大皇子就说斩了郡太守,再把粮商厉宗毅交于刘子林处置,以平息白巾军的怒火。”
“承恩公同意了。”
当时,他们也就是这么做的。
那会儿是萧衍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只要招安成功,这次剿匪的军功就唾手可得。
他距离成功也就一步之遥而已。
太夫人、萧氏等人皆是噤声,屋内只有萧衍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衬得他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可是……”
萧衍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刘子林还提出了一个要求,说要再给十二车粮草,才愿意坐下来商议招安的事宜。”
“承恩公就命将士去城中收粮,不想,城内那些百姓不仅拒不给粮,还口口声声说白巾军全是恶人,他们在上郭郡、樊阳城的不少亲友都是因白巾军而死,刘子林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甚至还说什么承恩公与白巾军是一伙的,蛇鼠一窝,承恩公一次次地逼百姓缴粮,是要把他们逼上绝路,把他们活活饿死。”
“刁民,全都是刁民,不讲道理,不顾大局。承恩公下令百姓缴粮,全都是出于大局考量。”
“那些刁民还打算集结闹事,还是承恩公派兵把他们镇压了下去。”
萧衍说得冠冕堂皇,却不曾提承恩公麾下的那些将士在城内百姓的家里搜刮粮食时,完全是强盗作风,烧杀抢夺,甚至还打死了几个平民,闹得怨声载道,这才引起了百姓的义愤,自此民乱一发不可收拾。
萧衍眸底掠过一抹阴鸷的光芒,重重地拍了床榻,愤愤道:“刘子林本来都快答应招安了,就差那一步了。”
“偏在那关键时刻,城内的百姓竟然造反了,数百人冲进了府衙中,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一群不顾是非的刁民!”
“他们不顾大局,竟然还要造反!!”
萧衍咬牙切齿地恨恨道,□□的痛楚与内心的苦闷交织在一起,渗入骨髓,从内而外地撕扯着他的□□。
“阿衍,”太夫人声音嘶哑地叫道,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腿到底是怎么伤的?”
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她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眼角眉梢的皱纹更深刻了,憔悴不堪。
萧衍紧紧地捏着拳,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当时府衙里太乱了,到处都是人,还有人放了火,好些官兵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混乱中有一棍重重打在了我的右腿上,痛得我晕厥了过去。”
等萧衍醒来时,人早就被亲卫带出了府衙,躲在了城里的一处宅子里。
那会儿,城里太乱了,拖了两天才找到军医草草给他处理了伤势,当时军医说他是腿骨骨折,要养上一段时间……
萧衍失魂落魄地呆坐在榻上,脑子里似有无数蜜蜂嗡嗡嗡地乱撞。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嗓音变得更嘶哑了:“不管怎么样,是大皇子提议招安的,尚古城会起民乱,大皇子难辞其咎。”
“皇上那般宠爱大皇子,肯定要保大皇子的。”
说到这里,萧衍悲愤交加,眼睛更红了,脸上混杂着愤慨、无奈乃至自怜的情绪。
也就是说——
“尚古城的这场民乱肯定要有人背锅。”萧衍徐徐地艰声道,那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浑身上下绷得紧紧。
他悲哀地说道:“娘,你去宫里没用的,皇上是不会给太医的。”
萧衍是从幽州回京城的这一路上,一点点地想,细细地推敲,这才想明白了。
现在皇帝怕巴不得他死了,然后把所有的罪往他身上一推,那么大皇子的声名就保住了,承恩公也不会因此被治罪。
他才是所有人中最无辜的一个!
在城中烧杀抢掠的是承恩公麾下的将士,他也不过是拿了他们孝敬的五千两白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怎么就要以一条腿作为代价呢?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萧衍在心里念念有词,感觉右腿像是被一把刀子一刀刀地割着,剜下一块块的皮肉,到后来,只剩下了麻木。
“……”太夫人摇摇欲倒,几乎快要撑不住了。
萧氏连忙搀住了她,搀着她在榻边坐下。
太夫人的心很乱。
皇帝要是真要让人给大皇子背锅,把民乱一事扣在阿衍身上,那么,这桩罪压下来,他们萧家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太夫人就觉得体内一股寒意急速流窜,一时也没个主意。
屋内一片死寂,母子俩面面相对,全都说不出话来,唯有崔姨娘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氏冷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弟妹呢?”她问的是殷氏。
“……”萧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憔悴消瘦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
崔姨娘更是垂下了脸,眼睫如蝶翅般微微颤了颤。
察觉出气氛不对,萧氏俯身朝太夫人看去,一边给她按摩着手部醒神开窍的穴位,再问道:“娘,怎么了?”
太夫人看着榻上的长子,又看看榻边的崔姨娘,心里更乱了。
这事早已闹得人尽皆知,也瞒不住女儿,太夫人就言简意赅地把崔姨娘十五年前在扶灵回乡的路上调换了两个女婴的事说了,最后说到了殷氏携一双儿女暂时回了娘家。
萧氏听得瞪大了眼,不敢苟同的看向垂泪不止的崔姨娘。
“映如,你也太不懂事了。”萧氏摇了摇头,轻斥道,“你怎么能因为一时不平,就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件事是你做错了。”
萧氏能明白崔姨娘的心结,崔映如自小与他们姐弟一起长大,与弟弟萧衍早就情投意合,要不是十六年前父亲战败,侯府差点爵位不保,萧衍与崔映如的婚事应该能成,可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
崔姨娘一言不发地垂着秀丽的面庞,只默默地以手指抹眼泪,纤长的眼睫上沾着点点泪珠,楚楚可怜。
萧氏在心中叹气,事已至此,揪着旧事不放也没什么意思。
她定了定神,又问:“阿衍出事了,可有给弟妹那边递过话?”
“大姑奶奶,还不曾。”这一次,回话的是守在门帘那边的王嬷嬷。
侯爷一回来,这侯府上下就兵荒马乱的,别说是太夫人,连王嬷嬷都慌了,也没想到通知侯夫人那边。
萧氏优雅地抚了抚衣袖,正色道:“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弟妹这个侯夫人怎么能不在呢?得把人接回来才行。”
萧衍死死咬着牙,面色阴沉,周身那种阴翳的气息更浓郁了。
若是有可能,萧衍是绝对不想向殷氏低头的。
他甚至想过,等到这次从幽州立功回来后,殷家就会巴上他,殷氏会灰溜溜地回来,他也可以扬眉吐气一番。
可是现在,萧衍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右腿上的剧痛在反反复复地提醒着他,他马上就要是个废人了。
残废的恐惧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整个人濒临崩溃,绝望似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将他网在了其中。
太夫人看萧衍神情不对,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下一片滚烫,失声道:“阿衍,你又发烧了……”说着,太夫人就哽咽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萧氏道:“我亲自去接弟妹吧。”
太夫人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只抓着萧衍的手泪流不止。
萧氏又转而对崔姨娘道:“映如,一会儿殷婉回来,你就跪在门口迎她,可以吗?”
崔姨娘轻轻地点了点头,牙齿咬得下唇发白。
“表妹,这回委屈你了。”萧氏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亲昵,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们两人都待字闺中的时候。
“我知道的。”崔姨娘的声音低哑,眼圈红肿,眼尾的一抹红让她平添几分娇媚。
萧衍摊上了大事,侯府风雨飘摇,爵位堪忧,殷家巨富,唯有殷氏心甘情愿地回来,才有可能花钱消灾,保住侯府的爵位。
这个时候,一切以爵位为重。
这些哪怕太夫人与萧氏没说,崔姨娘也都懂。
萧氏亲热地拉起崔姨娘的手,拉着她一起去了屋外。
见四下无人,萧氏就与她说起体己话:“表妹,阿衍如今这情况,就算勉强保住了爵位,为了让皇上息怒,阿衍也得赶紧退下,将这爵位传袭下去才行。”
“有道是,国不立少主。我们家如今险境重重,烨哥儿才六岁,也太小了,等他长成还要好些年。我还是属意烁哥儿的,听说烁哥儿如今跟着卫国公世子从军,这回怕是要立大功了,由他来袭爵最好不过。”
崔姨娘是个聪明的女人,立刻明白了萧氏的意思,眼睛一亮。
她从小就是在侯府长大的,最了解这位大姑奶奶,微微一笑,很是亲近地说道:“大表姐,我刚才看到微姐儿,知书达理,品貌出众。要是烁哥儿有这个福份,聘微姐儿为妻,那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她就喜欢和表妹这样识趣的聪明人说话。萧氏弯起了唇角,笑而不语。
“你去准备一下吧。”萧氏温柔地拍了拍崔姨娘的肩膀,便走了。
萧氏也没去洗漱更衣,行色匆匆地坐上了马车,让车夫赶往城西葫芦胡同的殷家。
殷家在京城的住所是一栋五进的大宅子。
京城居大不易,想在京城买宅子,不但价格昂贵,地段好的宅子更贵,而且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好宅子。
殷家能有这样大的宅子,哪怕是外城,也足以见其底气十足。
马车停在了狭长的胡同里,上方郁郁葱葱的树冠为她遮挡住了盛夏灼热的阳光,一丝清风吹进胡同里,光影摇曳。
萧氏定定地望着前方的宅子,眸子幽深漆黑。
若是如弟弟所说,皇帝真有这个打算的话,怕是会像十六年前一样了。
当年,侯府几乎耗尽家财,才保住了爵位。
爹爹曾说:江南殷家其富可敌国。
这次,幽州战乱方平,朝廷正是缺钱的时候,皇帝怕也在头大……
萧氏双眸中闪着灼灼的锋芒,吩咐外头车辕上的婆子去叩了门。
“笃笃笃。”
殷家的角门很快就打开了。
没一会儿,门房婆子就匆匆地跑去了殷婉的院子,经由大丫鬟通禀后,轻手轻脚地来到了东次间。
一进屋,就听到男童摇头晃脑的背书声:“……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
“这几句我背对了吧?这句有二姐的名字,我背得很顺的。”萧烨得意洋洋地自夸道。
“对了对了。”萧燕飞往萧烨身前的碟子里放了一颗粽子糖,“奖励你一颗糖。”
姐弟俩说好了,萧烨背对了一篇,就给他一颗糖,背错了,则拿走一颗。
“有十颗糖了。”萧烨美滋滋地拨了拨碟子上的那些糖,炫耀地笑了笑,瞳孔里似闪着星光,“二姐,你还要继续考我吗?”
“那是自然。”萧燕飞兴致勃勃地翻着手上这本《幼学琼林》,打算找句拗口的句子让他背。
“姑奶奶,”门房婆子很快走到了罗汉床前,恭敬地对着殷婉禀道,“侯府那边的大姑奶奶来了,想见您。”
“不见。”殷婉淡淡道,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哪怕侯府此前并没有派人过来报信,但是侯府在京城请了多少大夫给萧衍诊治,萧衍又是什么情况,殷婉知道得一清二楚。
殷家的产业遍布大景各地,在京城也有几家医馆是殷家名下的,只是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在侯府提过。
门房婆子应了一声,就匆匆地打帘退出去了。
萧燕飞放下了手里的《幼学琼林》,抬眼看着那摇曳的门帘,似笑非笑道:“大姑母这么急着过来,怕是这次爵位难保。”
这一点,殷婉自然也明白了,冷冷一笑:“吃了一次亏,又岂会再上一次当?”
萧烨一手托腮,似懂非懂地看着娘亲和和姐姐,咀嚼着娘亲这句话,眼睛一亮,插嘴道:“夫子说了,遭一蹶者得一便,经一事者长一智。”
是不是?是不是?
小家伙睁着清澈的凤眼,一眨不眨,只等着娘亲的赞赏,就差把自己的头往殷婉手边送了。
“说得对。”殷婉莞尔一笑,奖励地往萧烨的嘴里塞了一枚粽子糖。
看着这一双儿女,殷婉心里淌过一股暖流,温柔地摸了摸萧烨的头,又抬手给女儿理了理鬓角那缕调皮的碎发,眼眸异常的明亮,轻缓却笃定地说道:“放心,该是你和烨哥儿的东西,我自然会给你们都讨回来的。”
“幽州大捷,顾世子很快就要凯旋回京了……”
女儿的名字如今还记在崔映如的名下呢,她的燕飞可不能被当作一个庶女嫁出去。
从认回女儿的那一刻起,殷婉无时无刻都想把族谱改回来。可是,她知道但凡她主动提出,只会被萧家拿捏住。
萧家那些人,贪心不足,惯会得寸进尺了。
所以,她要等的是萧家主动开口求她。
她不着急。
她有的是时间,如今这急的人也不会是她。
说话间,殷婉唇畔的笑容更加温和,眼神坚定、自信,而又骄傲。
在阳光温柔的抚触下,明丽动人的女子神采奕奕,宛如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恣意绽放,冠绝百花。
萧燕飞深深地看着殷婉,片刻后,突然道:“娘,和离吧。”
第80章
殷婉全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和离吧。”萧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含着糖的右腮帮子鼓鼓的,一本正经地看着娘亲,模样又乖又认真,直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他已经六岁了,不是奶娃娃了,已经读过了《千字文》、《弟子规》、《增广贤文》和《琼林幼学》,先生说马上可以教他读史子集了。
娘亲带着他离开侯府住在外祖家,二姐姐变成了他同胞的亲姐姐,大姐姐还在外祖父家大门口跪过一回,而祖母和父亲都不曾为娘亲和二姐姐主持公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早就背着娘亲悄悄找过外祖父,全都问过了。
“娘,烨哥儿长大了。”萧烨走到了殷婉跟前,踮起小脚尖,抬手温柔地摸了摸殷氏的鬓角。
她才三十出头而已,可鬓角已夹了几缕银丝。
小萧烨也是瞧在眼里,很心疼娘亲的。
看着小家伙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着满满的心疼,殷婉心头微震。
“是啊,我的烨哥长大了。”她轻轻地将儿子胖胖的小肉手抓在手里,他的手背上有四个深深的小窝窝,肉嘟嘟的,好似嫩藕般。
“那是。”萧烨傲娇地昂着小下巴,露出了一对与萧燕飞十分相似的梨涡,“我是男子汉,我答应了二哥和姐夫,会好好照顾家里的。”
萧燕飞莞尔一笑。
先前,老爷子也是劝过殷婉和离的,但是她没应,她放不下烨哥儿和自己。
更担心她和离后烨哥儿会被萧家人带走,从此要在继母和崔姨娘的手下讨生活。若真到了这种境地,以崔姨娘的心狠手辣,烨哥儿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难说。
有些话哪怕殷婉从没说出口,萧燕飞也能明白她心头的种种顾虑。
更知道她的不甘。
自小被当作殷家的继承人养大,跟着殷老爷子学看账,学经商,学着管理殷家这片偌大的产业,年纪轻轻就随老爷子走遍了大景的半壁江山,少时的殷婉宛如一头雄心勃勃的雏鹰,急欲展翅高飞,可才飞起,却被人生生折断了她的翅膀,拔掉了她的羽翎,将她豢养了起来。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被萧家人彻底毁了。
过去这十几年,她被困在小小的侯府中,头顶是四方天,面对一个对她只有利用的男人。
好不容易生下的女儿,打一出生就被人恶意换走了,另一个女人的孩子鸠占鹊巢。
而且,在小说里,连烨哥儿也是早早就没了。
她仅有的一双儿女都没了,就像是,这世上所有的苦难和不幸全都加诸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殷婉过得太苦了!
想着,萧燕飞心里就微微有些发酸,暗暗叹气:
换作自己,怕也是不甘心的。
现在也仅仅只是废了萧衍的一条腿,又哪够抵消殷婉压在心头十几年的愤懑?
所以——
“我的事,还有烨哥儿的事,我都会办得妥妥当当的。”萧燕飞笑吟吟地看着殷婉,“娘,您可愿意离开萧家?”
殷婉:“……”
一股酸酸的感觉涌上殷婉的鼻头。
对她来说,“和离”这两个字就仿佛黑暗里的一缕光一样,这十几年来,她并非没动过这个念头,有无数次,她都想紧紧地抓住那缕微光。
萧燕飞再道:“外祖父说,他年轻时曾带您一起走过大景六州,最远至西南益州,见识过辽阔壮丽的大山大河,以后您可以带着我和烨哥儿一起去看看那另外一半江山。”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们还可以一起出海,去遥远彼岸的西洋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娘,您可愿意?”
殷婉还没说话,萧烨已经在一旁兴奋地频频点头,还往她唇间塞了一颗粽子糖,亮晶晶的大眼眨巴眨巴,似在说,娘,您就答应吧。
“愿意。”殷婉几乎是脱口而出,粽子糖甜丝丝的滋味弥漫在口腔中,直蔓延至心口,让她觉得格外熨帖。
然而,话出口后,她的理智就又回来了。
和离其实没那么简单的,她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她自己。
压下心头的骚动,殷婉轻抚着女儿白皙无瑕的面颊,正色道:“燕儿,比起这些,我更想亲手送你出阁。”
她亏欠了这个女儿十五年,现在燕飞就快出阁了,她这个做母亲的能为她做的也唯有这些了。
如今她能带着孩子避在娘家,可若是和离,一个和离妇又岂能送萧家女出阁?
“可以的!”萧燕飞含笑点头,用一种异常笃定的口吻道,“娘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所以,娘,与他和离吧。”
殷婉的心口柔软如水,暖洋洋的。
女儿那笑吟吟的表情似在告诉自己,她会永远站在自己这边,会是自己最坚实的后盾。
明明,自己应该成为女儿的后盾才对。
殷婉一把揽过了萧燕飞,将她搂在自己的怀中,心头激荡不已。
自从知道两个女孩子被交换的真相后,她的心就不曾真正平静过,午夜梦回时,梦中的她时常在尖叫,那种歇斯底里、让人听着毛骨悚然的尖叫。
她恨上天待她不公,不明白为何偏偏是她……
直到这一刻,她的心头喧嚣不止的惊涛骇浪才略略地平复了一些。
上天不公,可她并不孤独。
她有爹爹,有娘亲,有燕飞,还有烨哥儿。
良久良久,殷婉才贴着女儿的耳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好。”
“……”被遗忘的萧烨眼巴巴地看着殷婉与萧燕飞。
他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可是,娘亲和二姐姐说的话,他怎么还是有点点听不懂呢。
萧烨心里有很多疑问,也很想问,可又怕问了会显得他还没长大。
嗯,他还是记下来,一会儿偷偷问问外祖父吧,外祖父那么聪明,外祖母总说他是老狐狸,他肯定知道的。
萧烨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笑眯眯地捡着他能听懂的话附和道:“娘,我也会送姐姐出阁的。”
“我听外祖母说,新娘子出嫁,是要由小舅子把新娘子背出门的。”萧烨挥了挥小拳头,信誓旦旦道,“我天天在练弓射,练举石锁,我很快就可以背动二姐姐了。”
小家伙挺起了小胸膛,自信满满地笑了。
殷婉与萧燕飞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小家伙身上,他才六岁,个头还不足四尺呢,这小身板根本不可能背得起萧燕飞,萧燕飞背他还差不多呢。
母女俩相视一笑,抱作一团,笑得不得自抑。
萧烨有些不依了:“我真的可以的!”
“夫人。”璎珞打帘进来了,不得已地打断了笑语声,“门房那曾婆子又回来了,说大姑奶奶有话让她转达。”
殷婉道:“不见……”
话音未落,萧燕飞轻轻地按住了殷婉的手背,笑了笑:“娘,后面的事,都交给我吧。”
“娘亲可是有女儿的人呢。”她半是自夸半是撒娇地笑了,“放心。”
这笑容犹如那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荡漾进了殷婉的心中。
放心。
那天她发现老爷子的药膳被殷焕做了手脚时,气得手脚发抖,当时女儿也是这么对她说了一句:放心。
殷婉情不自禁地笑了:是啊,她是有女儿的。
她的女儿那么好!
萧燕飞抬眼对璎珞道:“让她进来。”
于是,曾婆子气喘吁吁地再次踏进了东次间。
来回走了这一趟,她的额角沁出了点点汗液,行礼后,恭敬地说道:“侯府的大姑奶奶让奴婢给您传话,说侯爷刚从幽州回来了,右腿伤得很重,已经请京城各大医馆的大夫都看了,说是不得不截肢,武安侯府是武将出身,侯爷若截了肢,日后还要精心养着,打算辞了这武安侯的爵位,请您带表姑娘、表少爷赶紧回侯府去。”
说完之后,曾婆子喘了大口气,暗自为萧氏让她传的这番话心惊不已。
不过是去了趟幽州,上回来家里时还威风凛凛的武安侯竟然就要变成残废了?
萧燕飞淡淡一笑:“娘,这是拿爵位当诱饵勾您呢。”
大景朝建国时,太祖皇帝□□封爵,只封了四公二十侯六伯,开国之后再未分封过功臣,武安侯府哪怕再式微,那也只是相对其他勋贵,在这大景朝也有着至高的地位。
不然,当年殷家也不会被武安侯府逼得四面楚歌,只能嫁女,并且为了女儿在侯府的日子好过些,还附上了一半身家。
萧燕飞又转头对曾婆子说:“你去告诉我那大姑母一声,武安侯府就要被夺爵了,这回是又想拉我们殷家下水吗?”
“知秋,赏她一枚金瓜子。”萧燕飞意味深长地对知秋眨了下右眼。
曾婆子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谢了姑娘的赏赐后,就随知秋出去了。
走到廊下时,知秋塞了枚金瓜子给曾婆子,又附耳交代了两句,曾婆子唯唯应诺,立刻明白了。
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金瓜子,曾婆子又疾步匆匆地回了大门那边,步履如飞。
“老姐姐……”大门外,侯府的胖婆子刚凑上来,就被曾婆子不客气地推了一把。
“滚滚滚!”曾婆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侯府的胖婆子,扯着大嗓门骂道,“我们姑奶奶都说了不见,你们侯府怎么就不会听人话呢?”
“怎么?你们萧家要被夺爵了,就又想着把我们殷家也拖下水?哼,不就是想拿我们殷家的银子去疏通打点吗?”
“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话说得再好听,还不是为了求财,当我们殷家傻吗?”
“没事的时候,就端着架子爱理不理;有麻烦的时候,倒想到我们殷家了?”
“这前倨后恭的,什么德行!”
婆子连喝带骂,嗓门极大,沿着狭长的胡同传了出去,不免引来路人的好奇,不少人走过时都侧头往胡同里看了看,也有驻足的。
马车里的萧氏也听得清清楚楚,脸都青了。
她原本从容的气度有点绷不住了,略显急躁地挑开窗帘一角,傲慢地抬起了下巴,冷冷道:“什么叫作萧家要被夺爵?”
“什么叫作要拖殷家下水?”
“你回去告诉殷婉,她嫁进萧家,就是萧家妇,有儿有女,自当为了夫家周旋。”
“殷家本就绝了户,舍些银子为萧家奔波有什么不对?”
萧氏气得牙痒痒,额头浮现一抹阴云。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曾婆子面露不耐地反驳道:“咱们姑奶奶家财万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干嘛自找罪受,回侯府伺候这一大家子,再和侯爷一同落罪。”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啊,就算侯爷要入赘,咱们姑奶奶也不愿意要这么个残废!”
话音未落,她不等萧氏再说什么,就重重地关上了大门,门板差点没拍在侯府那胖婆子的鼻尖上。
萧氏气得肺都要炸了,脸色发紫,指尖攥紧了窗帘一角,沉声道:“再去叩门。”
胖婆子连声应诺,再次抬手叩动了大门上铜狮口中的铜环。
看着大门那边再无动静,萧氏忍着怒意道:“我才算明白了,为什么说到接殷婉回来,母亲和弟弟都不吭声了。”
“商贾就是商贾,重利轻情义,不能共患难。”
一身的铜臭味。
萧氏的大丫鬟也不知道该不该应,讷讷问:“夫人,我们要回去吗?”
“回府。”萧氏重重地甩下窗帘。
还留着让人看笑话吗?
外头的车夫应了一声,在胡同里调转了马车的方向。
马车在夕阳半落时,回到了侯府。
崔姨娘正候在仪门附近,远远地看见只有一辆马车进府,就心知殷婉没有应,没跟着萧氏一起回来。
很快,萧氏就在大丫鬟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下了车。
“表姐,”崔姨娘迎了上去,柔柔问道,“夫人不肯回来吗?”
适才在殷家大门口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萧氏的心情实在不好,不言不发地往侯府外院的闲卧阁走去。
崔姨娘压下一肚子的话,只能默默地跟了上去,仿佛一道无声的影子跟在萧氏的身后。
走到闲卧阁外时,远远地就听到了里面传来萧衍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就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让人听了不由悚然一惊。
萧氏心里着急,加快脚步走进了闲卧阁,全然没理会一路上给她请安的下人们。
内室中,萧衍不停地在榻上滚来滚去,额前冷汗涔涔,痛得身体痉挛抽搐着,宛如那濒死的鱼一般张大嘴喘着粗气。
不待萧氏发问,太夫人就哭哭啼啼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颤声道:“锦瑟,你弟弟的伤腿突然痛得厉害,人也烧得更厉害了。”
萧衍看着比萧氏出门前更糟了,因为发烧昏昏沉沉的,甚至没注意到萧氏回来了,只顾着哀嚎打滚。
萧氏连忙吩咐下人去给萧衍熬止痛的汤药。
然而,汤药入腹后,萧衍的症状却没什么改善,人依然在发烧,右腿也依然作痛,他几乎又喊又嚎了一晚上,连带太夫人也一夜未眠。
直到请了祥云堂的李老大夫来施针,萧衍这才稍稍安宁了下来,闭眼睡去,但没多久,他就又被生生痛醒了。
连着三日,萧衍反复地发烧,如筋骨寸断般的疼痛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状况似乎比来京的路上,更加严重了。
太夫人眼下一片深深的青影,显得更憔悴,也更疲惫了,沙哑着声音道:“明明他刚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萧氏叹息地解释道:“我在路上找的那位黄老大夫医术只是平平,不过擅长止痛。”
汤药结合针灸,让萧衍从幽州到京城的这一路没太难熬。
但现在那位黄老大夫已经被打发走了,这不,他就痛得欲生欲死了。
太夫人没办法,只好又派人去请其他大夫,把京里那些出名的擅长治外伤、骨伤的大夫又都请了一圈。
大夫们看过萧衍的右腿后,得出的结论都一样,一个个摇头又叹气:
“太夫人,还是要早做决断,再拖下去,要是右腿的疮疡继续扩大、加重的话,侯爷怕是没两天了……”
意思是,再不截肢,萧衍两天内就会死。
这句话等于是把铡刀架在了萧衍的脖子上。
太夫人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满是皱纹的老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娘,阿衍的命要紧。”萧氏委婉地劝道。
太夫人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少一条腿,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好。”太夫人艰难无比地做出了决定,“劳烦徐大夫安排吧。”
说这话的同时,她伛偻的身形不住地颤抖着,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晕厥过去,再不复往日的高高在上。
“那老夫先给侯爷开张方子。”徐大夫执笔而书,龙飞凤舞地写了张方子,“太夫人赶紧令人去抓三副药,准备好吊命的老参,最好是百年老参。”
可想而知,截肢必然会大出血,风险极大,老参必不可少。
“老夫还要回医堂做一些准备,让老夫的两个儿子一起来打下手,就先告辞了。”
太夫人命人送走了徐大夫,又赶紧让王嬷嬷去准备一支百年老参。
结果,一炷香后,王嬷嬷却回来禀说:“太夫人,内外院的库房里只有几根二十年或五十年的参了。”
太夫人不由蹙眉。侯府从来都不缺百年老参,就是两百年的老参也是有的。
王嬷嬷干巴巴地解释道:“太夫人,府里的百年老参都是夫人的嫁妆,夫人都带走了。”
太夫人面沉如水地攥紧了手里的佛珠串。
而萧氏直到此刻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止是人回去,殷婉竟然连她的嫁妆都带走了。
难怪她回侯府这么些天,府里的吃穿用度比起从前差了好多,她还以为是因为府里最近乱,所以顾不上这些。
“你赶紧去外头买支百年老参回来。”太夫人揉了揉眉心,吩咐王嬷嬷道。
如今账上根本没多少银子,太夫人这么说,自然是要掏她的私房银子去买老参。
“老奴这就去。”王嬷嬷忙应诺,又匆匆而去,毕竟侯爷的伤耽误不得。
王嬷嬷前脚刚走,后脚大管家亲自跑来了,郑重地禀道:“太夫人,族长和几个族老来了。”
太夫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族长他们是听说了萧衍受伤的事特意来侯府探望的,就道:“把人领来这里吧。”
大管家便又调头出去迎贵客。
族长与三个族老来得很快,一个个表情端肃,周身似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云之下。
“堂伯父,还有三位叔父……”萧氏起身相迎,露出亲近的表情。
可是,不等她寒暄,为首的族长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侯爷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萧氏与太夫人皆是脸色一僵,心里咯噔一下。
太夫人清了清嗓子,试图含糊其辞:“大伯兄,阿衍这次在幽州剿匪时,不慎受了腿伤,伤得很重……”
“弟妹,直说吧,”族长不客气地打断了太夫人的话,质问道,“我们萧家是不是又会被夺爵?!”
这个问题问得极为直接,极为尖锐。
开国时,为萧家挣下这爵位的是萧衍的曾祖父萧陵,这一房是萧家的本支,一代代地承袭着爵位,但是爵位却不仅仅属于侯府这一支,而是属于整个萧家的。
“没这回事,”萧氏连忙摇头,蹙着眉,对着族长叹息道,“堂伯父,阿衍这回在幽州是立了功劳回来的,还为此受了重伤,右腿怕是要保不住。”
她试图把话题的重点转移到萧衍的伤腿上,动之以情。
“功劳?”可族长非但不信,脸上也没有一点动容,讽刺道,“不战而逃是功劳?”
“躲在尚古城是功劳?”
“还是,引起民变是功劳?”
他连续抛出了好几个问题,语声渐冷,“这要都算是功劳的话,我们萧家可担不起这么多的功劳!!”
族长咄咄逼人地说了一通,不给太夫人和萧氏一点插嘴的机会,他身后的三位族老也是拈须点头,全都露出不满之色。
“……”太夫人哑口无言,没想到族长他们已经知道尚古城民乱的事了。
萧氏忍了又忍,指尖用力地掐了掐指腹,勉强让自己维持着外表的优雅与雍容,干笑道:“堂伯父,三位堂叔父,阿衍还在里头,大夫在给他看伤腿,恐有性命之忧……这些事,还是晚些再说吧。”
“晚些?”身穿太师青直裰的族老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吹胡子瞪眼,不快地拔高了音量,“是要等到我们萧家被夺爵吗?!”
那歪胡子的族老越说越不高兴,“锦瑟,十六年前,因为你父亲战败,族里已经被连累过一次,差点就失去了爵位。这一次万一再被你弟弟连累,总得提早告知一声,让族里也早做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他说得很大声,不仅是说给太夫人与萧氏母女听的,也同样是说给在里间的萧衍听的。
太夫人终于缓了过来,好声好气道:“励堂弟,没这回事的。”
“阿衍在幽州是和承恩公在一块儿的,皇上对皇后情深义重,连带对承恩公也多有照拂,怎么会问罪承恩公呢?”
太夫人心里是想先把族长与族老们给糊弄过去再说。
族长与三个族老面面相看,依然沉着脸。
见他们没再咄咄逼人,太夫人又道:“阿衍这次失了一条腿,好歹是为国出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大伯兄莫要多想。”
太夫人与萧氏一起好话连连地把族长、族老们都哄了出去。
可是,一上马车,族长与三个族老的脸色就都沉了下来。
歪胡子族老蹙眉道:“大堂哥,现在怎么办?”
他们哪里看不明白,这回萧衍是真得惹了天大的事了,不然以太夫人那倨傲的脾气,方才岂会这么好声好气地哄他们,这个任氏素来喜欢端着侯府太夫人的架子。
他们怕的是萧衍的罪过,会连累全族。
马车内,气氛沉甸甸的,每个人都是眉头紧锁。
族长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拈了拈须,片刻后,才道:“去四方茶楼。”
马车便驶出了定远侯府,目标明确地往四方茶楼去了。
黄昏的京城,路上人不多,他们只花了一炷香就到了四方茶楼,又在小二的引领下到了二楼的一间名为“弓室”的雅座。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绯衣少女就坐在窗边,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杯花茶,挑眉朝族长几人看来。
“如何,伯祖父这回信了吗?”
萧燕飞坦然地迎视着族长四人惊疑不定的眼睛,双眸亮如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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