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朋来客栈的大门口,小厮阿海正对萧燕飞指指点点,跟一名年逾花甲的青衣老者说着话,旁边还有一对五十不到的夫妇。
老者等人顺着阿海指的方向看过来,带着几分打量,几分审视。
萧燕飞没理会,也没在意,更不会影响她逛街的好心情。
她愉快地转头问顾非池道:“我们去哪儿玩?”
“去给外祖父买印石。”顾非池微微地笑,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殷老爷子除了下棋外,还喜欢赏玩印石、核桃这些小玩意,从前他没中风时,常拿刻刀刻个印章、发簪什么的,平日里殷太太最喜欢戴的那支羊脂白玉如意簪就是出自老爷子之手。
“走走走。”萧燕飞连连催促道,大大的杏眼明亮有神,自信满满道,“我来挑,我挑的他老人家肯定喜欢。”
老爷子时常在她跟前炫耀他收藏的那些印石,也与她说道了不少,萧燕飞听多看多,也学了点皮毛。
“我告诉你,外祖父他足足收藏了一库房的印石、石料。”
“他总说,印石之美,在于独一无二,这世上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印石,就跟人一样,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
说话间,顾非池带着萧燕飞在街尾拐弯,进了一家名为“金石斋”的铺子。
“顾世子,”一进门,胖掌柜就笑呵呵地亲自迎了上来,热情地搓着手,“您放心,那几块印石都给您留着呢,每一块的品相都是上佳。”
“这边走。”
胖掌柜引两人去了后堂,伙计端上了好几个托盘的印石,有田黄冻石、青田石、鸡血石和福黄石等等,有简单粗糙的原石,也有雕好了印钮的。
如同掌柜所言,这些印石的品相都是上佳,萧燕飞想着老爷子如今拿不了刻刀,就首选印钮,只挑了两三块原石。
“外祖父最喜欢青田石和福黄石。”
“这块灯光冻不错,上头的麒麟也雕得不错。”
“你看你看,这尾鲤鱼是不是雕得惟妙惟肖?这雕刻师还挺有巧思的,把这石料上的缺陷恰好点成了鱼眼。”
“这块金银冻也不错……”
一旁的胖掌柜喜笑颜开,殷勤地恭维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些可都是我这里的极品印石了。”
顾非池一直专注地凝视着萧燕飞的一举一动,见她挑好了,便从另一个托盘里拿起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桃花冻石。
这块桃花冻石可谓石如其名,半透明的白色石料中嵌着状如片片桃花瓣的红点,浓淡掩映,似花飘静水,欲动非动。
“喜欢吗?”他摊手将那块桃花冻石递向她,柔声问道。
萧燕飞纤长羽睫如蝶翅般颤了颤,随即弯唇笑了:“喜欢。”
她不似外祖父痴迷金石之道,方才也就是看这块桃花冻石色泽漂亮,便稍微多看了两眼,没想到他就注意到了。
这家伙的眼睛还真是尖!
萧燕飞信手从他掌心拿过那块桃花冻,触手温润,那桃花冻石上犹带着他的体温,暖暖的。
她细细地赏玩着,越看这块印石越顺眼。
雕个什么好呢?
“阿池,”萧燕飞轻扯了下顾非池的衣袖,指了指桃花冻石的一头,“印钮雕成白鹰怎么样?雕成鹰戏桃花的样子。”
顾非池俯身凑了过来,下巴几乎快压在她纤瘦的肩膀上,细细地端详了那块桃花冻一番:“可行。”
“那……我来画样子,你来帮我雕。”萧燕飞扬着小脸看着他,愉悦的笑意止不住地自眼底溢了出来。
“好。”顾非池含笑应了,吩咐掌柜把他们挑的这些印石都包了起来。
胖掌柜笑得跟弥勒佛似的,笑呵呵地与她套近乎:“姑娘买这么多印石,是收藏,还是送人?”
掌柜自是喜欢豪客的,在心里记下了她的喜好,琢磨着下回再有好印石,必须派人去卫国公府传口信。
萧燕飞愉快地笑道:“谢少将军在北境打了胜仗,我高兴。”
“……”胖掌柜有些懵:高兴就买印石吗?
也没错,就像有的人高兴就买醉一样!
“原来谢少将军又打了胜仗啊?这可是大喜事啊。”胖掌柜和气生财地笑道,“一会儿我也得给伙计们发个红包,大伙儿都沾沾喜气。”
今天还真是好日子,不仅北境有捷报,自家铺子里还做成了笔大生意。
铺子的伙计们一听,登时精神一振,特意给萧燕飞选个了精致的描金匣子打包,又说了一通好听的话。
从金石斋出来时,萧燕飞得意地下巴一扬:“我能干吧!”
她漂亮的眼尾挑起个小小的弧度,带着一丝丝少女独有的娇媚。
“你最能干了!”他低低地笑,眉眼晕出几分柔软的旖旎。
萧燕飞抬手指了指前方:“我记得前头还有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我去给烨哥儿选支笔。”
说是买笔,萧燕飞从那笔墨铺子出来时,又是大包小包的,不仅买了笔,还买了好看的十色笺、金粟笺、瓷青纸以及几个镇纸。
两人一路走,一路逛,等萧燕飞终于买过瘾了,两人这才一起回了葫芦胡同的殷家。
最近这段日子,顾非池经常来殷家蹭饭,下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门房婆子有什么话也没避讳他,直接禀道:“姑娘,老爷子现在人在正厅呢,江南老家那边有人来了,是族长和大爷的亲生爹娘。”
听说殷焕的亲生父母来了,萧燕飞略显惊讶地扬了扬眉。
她只认得殷焕的小厮阿海一个人,刚刚在南大街时也没注意看其他人。
“我过去瞧瞧。”萧燕飞打发了婆子,对着顾非池勾了勾手指,戏谑道,“走走走,你不是要跟外祖父献宝,讨他欢心吗?”
那半是娇纵的口吻像是在对顾非池说,你表现的机会来了。
顾非池忍俊不禁,随萧燕飞一起去了外院的正厅。
阳光轻柔地洒在庭院里的一棵棵绿树上,越发显得树冠青翠葳蕤,枝繁叶茂。风吹过来时,枝叶婆娑摇曳,夹着丝丝金桂香钻入鼻端。
隔着一个庭院,两人就听到了正厅内传来妇人抽抽噎噎的泣声:
“堂伯哥,当初我们把阿焕交给你的时候,就是想着你和嫂子孤苦无依,也不是为了贪图你们的家财。”
“这十几年来,阿焕也是承欢堂伯哥你膝下,尽足了孝道。”
“湛堂哥,你也就是偏心外孙外孙女罢了。”另一个粗噶的男音接口道,“就借题发挥要把阿焕给一脚踢开,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今天族长也在,可要给我们评评理啊。”
夫妇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高亢。
正厅内,闹哄哄的一片。
老爷子殷湛坐在上首,厅里还坐着一对五十不到的中年夫妇以及一个发须花白的青衣老者。
殷湛抬手揉了揉眉心,冷眼看着堂弟殷涵夫妇俩。
他与老伴膝下只有阿婉这一个女儿,当年不想挑个年纪太小的孩子,免得移情,也不想为此多花心思,就让族里挑了一个。
当初族长来找他的时候,言辞恳切,说堂弟殷涵的老父缠绵病榻,常年吃着药,家里穷困得几乎揭不开锅,殷涵家中生有二子,若老爷子选其次子殷焕为嗣子,也算是救了殷涵这一家子。
老爷子瞧着殷涵对他祖父颇为孝顺,禀性尚可,又是过过苦日子的,与老伴商量了一番后,就应了。
“湛堂哥,”殷涵咄咄逼人的声音穿透他的耳膜,“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殷湛轻轻掸了下袖子,冷冷道:“既然觉得委屈,那就把人带回去吧。”
说话时,他就看到外头的庭院里萧燕飞与顾非池不紧不慢地并肩而来。
殷湛眼睛一亮,方才心头的那一点点郁结烟消云散,很快注意到顾非池手里的那个木匣子,愉快地对着他招了招手:“阿池,你又带账册来了?”
顾非池失笑地摇头:“账册都看完了。”
萧燕飞有些无语地摇着团扇。
老爷子对账册简直称得上痴迷,账册上那么多数字,还不是阿拉伯数字,萧燕飞只对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脑涨,而他们俩居然能有商有量地看了好几天。
她今天出门的时候,老爷子还在看呢。
这是,全理清了?
“那陪我下棋吧。”殷老爷子又道。
顾非池微微颔首:“我刚得了一匣子印石,若是外祖父赢了,就给您。”
“好好好!”殷湛连声应着,哈哈大笑,显得容光焕发。
顾非池与他下了那么多次棋,从来没赢过,不是输,就是和,老爷子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是外孙女婿在哄他高兴呢。
老爷子心情大好,拈须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外祖父可不能白拿你的东西,我那里有几幅李之谦的奔马图,你随便挑。”
萧燕飞便笑着起哄道:“外祖父,我都看过了,他那匣子里头有块鸡血石的品相极好,你把它赢过来,雕个火狐狸的印钮肯定好看。”
“烨哥儿这几天一直叨念着,说最近先生在教他们作画,他要一方小印落款用。”
“好好好。”老爷子更乐了,催促着婆子给他推轮椅,“推我去正院。”
这是完全无视坐在厅堂两边的三人。
殷涵夫妇俩的脸色愈加难看,像是笼了层阴云。
“湛堂哥,”殷涵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一掌不快地拍在了圈椅的扶手上,“你这么一句‘把人带回去’,就想把我们打发了不成?”
殷涵脸色铁青,眉头深锁。
他们千里迢迢地从江南到京城,总不能白来。
“堂伯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殷涵的太太王氏比他还激动,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年你可是在祖宗面前,立下了过继文书的,你现在翻脸不认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祖宗吗?!”
殷湛看到外孙女与外孙女婿,心情正好,也不恼,笑呵呵地对顾非池道:“阿池,你先坐坐……等我一会儿就好。”
他的目光心痒难耐地朝顾非池手里的那个匣子瞟,有一半心思在想着印石,想着下棋。
他只留了一半心思在殷涵夫妇身上,扫视着夫妇俩,淡淡地拈须道:“不错,当年是在殷氏祠堂祭了天地,也拜了祖宗,我认下了殷焕为嗣子,自是对得起天地良心的。”
“殷焕弑父在先,别说他是过继来了,哪怕是亲生的,我也要不得。”老爷子语声如冰地说道。
说着,他望向了左侧下首的青衣老者:“今日既然族长也来了,那正好。”
“就由族兄做主,解除了过继。从此桥路桥,路归路。”
“不行!”王氏哪里肯答应,激动地对着老爷子厉声道,“堂伯哥,你不过就是想把咱们殷家财产给外姓人,就空口污蔑我们阿焕。”
“族里谁人不知道,我们阿焕最是孝顺的人,怎么会害嗣父呢!”
说着说着,王氏就捏着帕子开始抹眼泪,两眼泪汪汪地看向了坐在了下首的青衣老者,哭哭啼啼道:“族长,我命苦啊,总共也就两个儿子,当年也是想着堂伯哥一把年纪膝下空虚,这才忍痛舍了一个给堂伯哥。”
“阿焕在堂伯哥膝下尽了十几年孝,没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还要被这样污蔑……我这当娘的实在是心如刀割,替他委屈啊。”
族长蹙了蹙眉。
族里上下皆知堂弟殷湛一向偏重女儿,明明有一份诺大的家业,却不肯纳妾再生儿子,只养着个独女。
这倒也罢了。
现在嗣子都过继了,岂能再反悔!
至于殷湛说的弑父,绝无可能。当初挑嗣子的时候,他也是认真挑的,殷焕禀性纯厚,又孝顺,从前在他祖父跟前侍疾时那是衣不解带,尽心尽力。
族长干咳着清了清嗓子,道:“阿湛啊,你看,嗣子是你当初答应过继的……“
“喜鹊,”萧燕飞放下手上的描金匣子,打断了他的话,对着守在廊下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去,把大爷带过来,见见他亲爹亲娘,免得让人以为我外祖父过继了他,这么好生好喝地养了十六年,还委屈了他……让他在什么龙潭虎穴受苦受难呢。”
“去!”
最后一个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这个家里,萧燕飞的话就跟老爷子和太太的话一样管用,那叫喜鹊的小丫鬟脆生生地应了,甚至没看老爷子的脸色,就应命而去。
被打断了话的族长略有不悦,脸色微沉。
阿海特意跟他们说过,说是这位表姑娘从小被侯府的一个姨娘暗中掉了包,几个月前好不容易才回来。殷湛老两口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把她捧在了手心里。
看来,这话倒也没错。
这么一个外姓的丫头在殷家当着长辈的面就敢发号施令,跟个主子似的。
殷涵不动声色地扯下了妻子的袖子,示意王氏回来坐下,目光瞥着对面眉心微蹙的族长。
王氏了然,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坐了回去。
殷湛这老两口生不出儿子,家财再多,也没用。
族里可不由着他们把殷氏的东西给个外姓人。
她垂着脸擦泪,用帕子遮掩着游移的目光,打量着这间恢弘堂皇的正厅,心里是热乎乎:等到儿子继承了这份家业,她这个生母也能好好享享福,过上几天戏文里那种老太君似的好日子。
方才哭嚎了一会儿,她一时有些口干舌躁,轻轻蹙眉,觉得这里的丫鬟也忒没眼色了,不知道给她上杯茶。
哼,等到以后,就把这里的下人通通给发卖了。
她又擦了擦泪,却见自家男人直愣愣地盯着萧燕飞身边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看,像是被火烧心般咬了咬牙,恨恨地想道:这个勾人的狐媚子就卖到窑子去。
王氏胡思乱想着,刚开口想让人给他们上点吃的喝的,一转头就见殷老爷子正与那位据说是卫国公世子的公子一起看匣子里的印石,亲昵地说着话。
殷老爷子沾沾自喜地自夸道:“阿池,我玩印石几十年了,经过手的印石,数之不尽,能被我私藏的,那都是万中取一的。”
“我那儿还有方印是前朝书画大师赵端之雕的,那刀功实在不同凡响,待会儿我令人取来给你看看。”
他从那匣子里取了方福黄石印钮,点评道:“这方印颇有巧思,以雕工弥补了石料上的缺陷……”
王氏没留心老爷子说了些什么,目光在顾非池身上上下反复打量着,心道:堂堂世子爷能看上一个被当作庶女养大的姑娘?
想来这顾世子肯定也是为了殷家富可敌国的银子!
王氏调整了下坐姿,露出看破不说破的冷笑,这时,厅外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沉重的木制轮椅被人慢慢地推了过来,轮椅滚动时,发出咯吱的声响。
轮椅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干瘦男子,歪着嘴,斜着眼,两只手不停地抖了抖,脸颊更是瘦得凹陷进去,像是皮包骨头的骷髅似的。
“阿焕?”
王氏一眼认出了坐在轮椅上的次子,惊呆了,简直不敢认这个儿子了。
这才三个多月没见,原本年富力壮的殷焕竟然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看就是中了风,而且中风后还没养好。
轮椅上的殷焕在看到双亲的那一瞬两眼瞪得老大,试图张嘴说什么,却只发得出“啊啊”的声音,口水自歪斜的嘴角淌落……
殷涵的脸色微微发白,也是呆住了,恍如一桶冷水哗啦浇在了头上。
他们只从小厮阿海那里听说殷焕因为偷偷挪了一大笔银子又做假账的事被殷湛发现了,殷湛为此勃然大怒要把他逐出去。
夫妻俩的心里满腹怨气,这生不出儿子的绝户,他们舍了一个儿子给他,就该感恩戴德了,还敢摆什么架子。
他们赶紧哄了族长一起来京城,就是想让殷湛明白,他老了,已经有了嗣子,就不该巴着金银产业不放。
可现在……
殷涵嘴巴张张合合,结结巴巴道:“这……阿焕这是怎么了?”
连族长的脸色都变了,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轮椅上的殷焕。殷焕还没到三十呢,怎么也不该中风啊。
“好啊。”王氏的泪水又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看着虚弱的次子心如绞痛,咬牙切齿地对着老爷子骂道,“你们把阿焕害成了这样,还口口声声地说让我们把他带走,堂伯哥,你的心太狠了!”
“父子一场十几年,竟一点情分也不念了……”
萧燕飞被她尖利的声音刺得耳朵疼,温温柔柔地唤了一声:“舅母。”
她叫的是殷焕轮椅旁的佘氏。
迎上佘氏惶惶不安的眼神,萧燕飞无奈地叹道:“这位老太太非说您把舅父害成了这样。”
“哎,我方才怎么解释,她都不听,只能把你们叫来,大家说个清楚明白才好。”
萧燕飞这么一说,原本忐忑的佘氏瞬间被挑起了怒火,想起殷焕干的那些破事,一肚子的火腾腾地直往上冒。
他们的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只要安安分分地守好这份家业就好,可殷焕非要去赌,去挪用银子,去做假账,才会落得如今这个境地。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提心胆吊,尽量深居简出,也就是老爷子夫妇俩性子宽和,没有因为殷焕做的那些事就迁怒她,还让她与一双儿女继续住在这里。
祝嬷嬷也常说:“大奶奶,你放宽心,姑娘人好又心善,知道你不容易,有姑娘在,老爷子不会把你们母子赶走的。”
“毕竟错的是大爷,不是你,老爷子为人一向恩怨分明。”
一开始,佘氏还有些怕。
但这一天两天过去了,果然老爷子没有把他们母子几个赶走。
姑娘还说了,让皓哥儿跟小侯爷去同一个学堂读书。
佘氏的心也就渐渐地定了,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
可没想到安稳日子没过上两个月,从前的公公与婆母竟然又跳出来搅风搅雨。
“佘氏,”王氏这才注意到了佘氏,深深地拧眉,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厉声道,“你是怎么照顾阿焕的!”
面对王氏斥责式的逼问,佘氏感觉心头似被浇了一桶热油般,怒火更旺。
目光忍不住去瞟旁边的萧燕飞,见她微微皱眉,似有些不悦;
又急忙去看上首的殷老爷子,老爷子垂首喝着茶,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佘氏心里咯噔一下,再看着王氏一脸颐指气使的样子,心头的那座火山终于压制不住地爆发了。
“你还好意思质问我!”佘氏昂着脖子对上了王氏,抬手指着轮椅上的殷焕,“是他偷窃、赌博,在外头欠了一大笔印子钱,犯了错,还不知悔改,忤逆不孝,谋害公公在先,简直无可救药。”
族长闻言,眉头轻蹙。
佘氏还在说着:“公公宽厚,念在往日的情份上没有计较,放了他一条生路……就连……”
“就连他病了……”说到“病了”时,佘氏的目光游移了一下,立刻又理直气壮地挺起了胸膛,“公公也给他延医用药。”
“你看看他,这中风之症放在谁身上,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他如今这般好好的,身上干干净净,没有饿着、渴着,难道还成了公公的不是了?”
骂着骂着,佘氏的嗓门愈发洪亮,手从殷焕指向了殷涵与王氏,不客气地直呼其名:“殷涵,王招娣,你们做人可别得寸进尺了!”
“佘氏,我可是你……”王氏气得脸都青了,胸膛起伏不已,从没想到从前对自己伏低做小的佘氏竟然敢这么对待自己。
“呸!”
佘氏低头恨恨地啐了王氏一口:“我们十几年前就过继出去了,你们还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一来就对着我公婆趾高气扬,还欺负我家姑娘。”
“怎么?王招娣,还指着我叫您一声堂婶母?”
佘氏一手叉腰,另一手简直快要往王氏的鼻头指了,彪悍至极。
第122章
王氏被佘氏如此一通劈头盖脸的喝斥,被骂傻了。
江南与京城相隔数千里之远,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上京,人生地不熟的,本想让阿海花些银子打听一下里现在的情况,可老爷子治家森严,殷家的门房根本不肯收。
眼看着族长言辞间都开始起疑了,他们这才一咬牙,带着族长赶紧过来了。
夫妇俩本来想着,最多也就是老爷子一时气急,想要解除立嗣文书,把他禁了足。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她没想到的是,次子年纪轻轻竟然中风了?
从前老实本分的儿媳妇居然还跟个泼妇似的指着自己这个婆母骂?
王氏越想越气,简直心肝肺都是疼的。
“啊……呜……”轮椅上的殷焕歪着嘴发出含糊的声响,想说话,但又口齿不清,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颤颤巍巍地向殷涵与王氏夫妇俩伸了出手,眼珠子几乎快瞪了出来。
“我的儿啊!”王氏一脸心疼地起身,朝轮椅上的殷焕扑了过去,哭得是涕泪横流,“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王氏略显急切地抓住了殷焕抖如筛糠的手,意有所指地哭道:“是不是有人害你的?”
佘氏有点心虚,但立马,又叉腰指向了殷焕,嫌恶地哼了一声:“他这都是报应,是他自作自受!”
佘氏重重地一拍大腿,扯着嗓门哭天喊地,“哎,也是我命苦,嫁了个这么个狼心狗肺的!”
“我和两个孩子都命苦啊。”
想到她的一双女儿会因为这么个不孝弑父的生父而将来不能科举,不能许个好人家,佘氏就火冒三丈。
明明公婆他们这般和善,没有因为殷焕而迁怒她和孩子们,偏生这两个老不死的非要来这里闹,她和孩子们的好日子全被这些人给毁了。
佘氏红着眼,心里的怨气更深,转身看向了坐在下首的族长,昂着头道:“族长,我可以做证。”
“是殷焕在公公的药膳里下了药,才害得公公在北上京城的途中中风!”
招供的话,佘氏已经说过了一回了,早已没有了当初的迟疑和慌张。
这一次,不管殷焕怎么恶狠狠地瞪着她,想吃了她,想撕了她,她也半点没在憷,把当初说过的那些话,又对着族长重复了一遍。
最后,斩钉截铁地强调道:“就是他,全都是他干的!”
话落之后,厅堂内一片死寂。
族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佘氏与殷焕之间来回扫视着。
就算殷涵他们刻意隐瞒,但从他们俩这前言不搭后语中,他还是多少听出来,其实是殷焕背着殷湛偷挪了些银子用,殷湛才会雷霆大怒,闹得父子失和。
族长觉得这件事的确是殷焕做错了,但殷湛也有不对的地方。
这份家业早晚是属于殷焕的,倘若这回是殷湛的亲儿子挪了点银子,殷湛又岂会这般雷霆震怒,终究是他没把殷焕当作亲生的,多少有些借题发挥的意味。
族长这趟来京城,本想着两头敲打一番,让殷焕认个错,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但如果真相真如佘氏所说,殷焕胆敢弑父的话……
族长深吸一口气,神情郑重地沉声问佘氏:“侄媳妇,你这话当真?!”
“胡说!她在胡说!”王氏几乎跳了起来,老脸狰狞地瞪着佘氏,恨不得一口吞了她,“这个贱人肯定是看阿焕中风了,守不下去了,想改嫁,这才胡说八道地冤枉阿焕的。”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指不定在外头连人都找好了,早就勾搭成奸,就等着跟阿焕和离呢。”
佘氏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心头的火节节攀升。
她心一狠,咬了咬牙,也不与王氏掰扯,直接对族长道:“族长,我说的都是真的。”
“殷焕中风也是他自作自受,跟别人没有半点关系。”
她不给王氏他们插嘴的余地,一口气往下说:“殷焕被金大管家带人拿回家后,公公本来是罚他禁足的,可他还不停的抱怨,咒骂,说是公公亏待了他。”
“他就……就又拿出了用那张害人的方子抓的药,想再给公公灌一回。”
“哎,大概是因为上回公公吃了药却康复了七七八八,殷焕他怀疑这药没用,非要自己尝尝看,这一尝,到了下半夜,人就倒下了。”
“公婆急坏了,当夜就让人去请了大夫,这满京城的大夫都找了,都说他是中风了。这段日子药不知道吃了多少副。”
“这些事族长您尽可以去医馆打听。”佘氏用袖口抹着眼角,抽抽噎噎道,“公婆待他跟亲生的没两样,是他没良心。”
不是!不是这样的!轮椅上的殷焕更激动了,“呀呀”地嚎叫着,但如今的他连抬手指她都没有办法做到,只能用怨毒的眼神瞪着佘氏。
“胡说!”王氏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青中发紫,“谁会明知道这药吃不得,还非去尝尝,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佘氏放下了擦眼泪的袖子,眼角却是干干净净的,没一点泪痕。
果然是在装哭!王氏心底恨恨,刚想说她露馅吧,却听佘氏古怪地低笑了一声。
“是啊。”佘氏朝王氏逼近了一步,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王氏心里莫名地发慌,“王招娣,你怎么知道‘这药吃不得’?”
佘氏死死地盯着王氏,语速放得极慢,整个人瞧着阴气森森的。
王氏只觉得脚底心陡然升起一股寒气,被逼得后退了两步。
“不不。”王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难掩慌乱地说道,“我的意思是……”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佘氏冷哼了一声,“殷焕是从宋家医堂抓的药,那家医堂东家的儿媳妇,是你的表妹。”
王氏的眼睛瞪到了极致,连殷涵也是目瞪口呆,那眼神像是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夫妇俩下意识地看向了轮椅上的殷焕,想说他怎么连这些都告诉了佘氏。
他没说啊!殷焕只能死命摇头,可是他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头一动,便耷拉了下去,口水又自歪斜的嘴角流淌下来,狼狈不堪。
佘氏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心里暗自冷笑。
殷焕确实一个字也没提他的亲爸亲妈,可有些事,又怎么瞒得过她这个枕边人。
“族长,在老家时,殷涵与王招娣时常背着人偷偷来找殷焕。”
“我也亲眼见过,殷焕给了他们银票,不止一次,每一次都至少是好几万两。”
佘氏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就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喘息不已。
有些话,她上次并没有说,心里还是害怕,生怕说了以后,她和一双儿女再也不能待在这个家里。
可是,现在……
佘氏垂下眼眸,看着戴着左腕上的黄花梨佛珠串,这是祝嬷嬷给她的佛珠串,说是专门请皇觉寺的大师开过光的。
这些日子,她常常一边捻佛珠,一边翻祝嬷嬷给的那本《佛说善恶因果经》,已是倒背如流了,她知道,她曾经帮着殷焕助纣为虐,造了孽,若是不能赎罪,死后指不定要坠入阿鼻大地狱的。
佘氏不由去看萧燕飞,见她摇着团扇对着自己微微地笑,眉目柔和似观音菩萨般。
仿佛有了主心骨,佘氏心中大定。
真好,外甥女是知道的,自己和殷焕那等狼心狗肺的人不一样。
这就够了。
祝嬷嬷说得对,外甥女待她这样好,就算是亲闺女也不过如此了,她不能让外甥女伤心失望。
“就是他们一家子想要谋公公婆婆的家产!”佘氏的声音更加坚定,嗓门也更大了,团团地指着殷涵、王氏以及殷焕三人。
“殷焕还说了,等到公公中风死了,就把婆婆也弄死,那样他就能当家做主了。”
“再把他亲爹亲娘都接到京城来。”
“他们一家子就能一起享这荣华富贵。”
“噗……”殷焕想说不,拼命摇头。
不是的!
就算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也想好了让嗣母在老爷子的灵前“心悸”而亡,当作是殉情,谁也不会起疑。
可这些要紧的话,他怎么也不会跟佘氏说啊。
殷焕一会儿“噗噗”,一会儿“啊啊”地叫着,想让族长别被佘氏这贱人给骗了。
族长深深地拧起了花白的眉头,脸色铁青。
夫为妻纲,佘氏一切都该以夫为优先,事事向着夫君,除非夫君有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也唯有孝道大于夫纲。
族长心里发寒,有了结论。
“阿焕,”如今再看这个自己曾经看好的子侄,族长那浑浊的老眼中露出明显的失望,“你糊涂啊,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既然“过继”了,就意味着嗣子过继出去后,与原本亲生父母就再也没有关系了,在族里,也不过是一房亲戚罢了。
可是,殷焕身为嗣子不但偷拿了嗣父的银子去孝敬他的亲生父母,还听了亲生父母的怂恿,去谋害嗣父,这简直就是天理不容!
人可以犯错,却绝不可践踏人伦,这是为人的底线。
这种事哪怕稍微露出一点风声,殷氏一族便会声名俱毁,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以后殷氏子女怕是连婚嫁都难。
族长越想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心口似是压着一座沉甸甸的小山,脸也板了下来。
厅内的气氛又冷了三分,气氛也随之变得压抑凝重。
眼看着族长竟然信了佘氏的话,殷涵更慌了,赶紧澄清道:“族长,佘氏是信口胡说,肯定是湛堂哥让她这么说的。”
“没错,定是堂伯哥给了她什么好处,收买了她……”王氏的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两眼惶惶,慌忙道,“堂伯哥就是一心想把我们阿焕踢出家门呢。”
殷涵夫妇俩不管不顾地说了一通,那副语无伦次的样子简直就是坐实了他们心里有鬼。
族长哪里还看不出这对夫妻此刻的心虚。
妻以夫为贵,殷焕好,佘氏才能好,殷湛给多少银子收买得了佘氏?!
真是可笑!
“够了。”族长冷笑连连,抬手打断了还欲再言的殷涵与王氏,声音骤然拔高了三分,“我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呢!”
此时,族长简直身心俱疲,眉宇间难掩失望与心寒。
他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这一路从江南到京城,千里迢迢,足足花了一个月,又是水路又是马车,把他折腾得不轻。
本来他只是想着,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别闹得这般不愉快。
而殷湛夫妇也年纪大了,再过继一个嗣子也不合适,就将就着吧。
以后有人扶灵送终就成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殷焕的心思竟然这般狠毒,他与他的生父生母图的不止是财,还是人命啊。
思绪间,族长又看向了正前方坐于轮椅上的殷湛,心里也是唏嘘,抬手揉了揉发涨的眉心。
“湛堂弟……”
殷湛从江南启程来京城时,还是精神矍铄,能走能动的,可现在却是不良于行,被嗣子磋磨成了这副样子。
族长心里不由升起一丝愧疚,都怪他识人不清啊。
当初是他亲自从族里挑了殷焕,也是他为殷焕在殷湛跟前美言,觉得这是于两房、于族里有利的好事。
是他看走了眼。
痛惜之余,族长又觉得有一丝丝的庆幸。
幸好他来了这么一趟。
“族兄。”殷老爷子对上了族长那对难掩愧疚的眼眸,眼底掠过洞悉的光芒,可面上却示弱地露出疲惫之色,无奈地摊了摊手,“你也看到了,像这样的嗣子,我哪里要得起?”
“我今年也六十有四了,说得难听点,是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的年纪了,如今我又中了风,也不知道能再活几年。”
“等我驾鹤西去,你弟妹也必是会被这等狼心狗肺的玩意儿给害了的。”
说话间,殷老爷子抬手指向了殷焕,又缓缓地指向了殷涵夫妇的身上,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显得虚弱不堪。
族长越发内疚了,不过是短短一刻钟功夫,他看着就像是苍老了几分。
而殷涵、王氏夫妇的脸色则更加难看了,脸上阵青阵白,满额都是豆大的冷汗。
“空口胡说。”王氏抵死不认,咬着牙狡辩道,“这无凭无据的,全都是佘氏一张嘴在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呢!”
“没错,无凭无据!”殷涵厉声道,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眼睛一亮。
的确是无凭无据。殷老爷子抓了抓椅子的扶手。
他中风是在来京的路上,时间过去的太久了,就连太医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若非如此,殷湛早就把殷焕送去官府了,哪里还有闲心与他们费这番唇舌。
心里这么想着,殷老爷子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只道:“族兄,这嗣子,我肯定是要不起了。”
“我本就是想着,也不要闹上官府了,不说别的,这‘弑父’乃十恶不赦的大罪,是会牵连族中的。”
“咱们族里,还有不少小辈天姿颇佳,我们殷家不能永远都是商户,唯有科举入仕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光耀门楣。”
殷湛这么一说,族长立马频频点头,连声附和道:“说的是。”
除了总可惜殷湛在子嗣的问题上糊涂了点外,族长对这位堂弟还是十分信服,甚至是敬服的,毕竟殷家可是在他手里才在短短二十年间成为了江南首富,从此“殷”也成了江南大姓。
殷湛的这番话,在他听来,真是处处为族里考虑。
读书科举才是正道。
萧燕飞一眼就看出了族长的动容,默默地端起茶盅,掩饰着她翘起的唇角。
一个宗族要出头,唯有科举入仕。
所以,哪怕老爷子费尽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地从江南找到了证据,族里也是绝对不会答应把殷焕送去官府的。
这会损害了整个宗族的利益和子孙的前程。
在古代,宗族的力量是庞大的,很多时候,甚至超越律法,家族内的一些阴私往往闹不到官府,就会被宗族私下处决。
除非老爷子与宗族彻底决裂,自逐出族。
可那样便意味着,生时不能祭父母,死后不能入祖坟。
这是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
外祖父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他纵横商界几十年,能有如今的成就,可不仅仅是善于经商,更擅长御人之道,还懂得如何做才能利益最大化。
瞧瞧,他老人家不过三言两语间,就四两拨千金地把矛盾的关键点转嫁到了族长和宗族的身上。
族长必是会怕的。
萧燕飞漫不经心地以茶盖拨去漂在茶汤上的浮叶,垂眸看着清澈透亮的茶汤中那些沉沉浮浮的茶叶。
果然——
“啪!”
族长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眼底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
殷老爷子微微地笑,干枯的手指整了整袖子上的褶皱,露出笃定的笑容。
“过继过继,子认父,父认子。”族长义正言辞地道,“现在,子弑父,当然不能再让父将其再视为子。”
“别说只是嗣子了,就算是亲子,有这等弑父的,那也是不能要的。”
听族长这么说,殷焕如遭雷击,“啊啊”地又叫了起来,身子像烂泥般瘫了下去。
“族长,阿焕病成这样,口不能言。”王氏脸色煞白地为儿子叫屈,“您不能听信佘氏一人之言啊!”
“我意已决,不必再说。”族长冷冷对王氏道,一脸嫌恶。
面对殷湛时,族长的表情又客气了很多,语气坚定地安抚殷湛道:“湛堂弟,你放心,这件事我应下了。”
“等我回了江南后,会亲自去改了族谱。”
“以后,你与殷焕就恩断义绝,再无任何关系。”
宗族的事自是由族长做主,他既然应下,等于是一锤定音,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了。
“啊……”殷焕嘶声又叫了一声,脸色更差了,惨白如纸,浑身上下都在不住地发着抖。
他是要被赶走了吗?
他现在病着,每天吃的药都要几两银子,要是被赶回去的话,以后谁来养活他?
殷焕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像得了羊癫疯似的。
他不由想到了他的亲祖父。
祖父也是因为中风,常年在榻上躺着,口舌不能言,四肢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靠人伺候。
当年家里穷,养不起仆妇,父母兄长就使唤他去照顾祖父,祖父因为长期卧床背上都是褥疮,四肢骨瘦如柴,身上总是臭烘烘的……
那会儿,他就知道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殷焕有些慌,更有些怕,“咦咦呀呀”地向着生母王氏招手。
他想说,他之所以会中风是佘氏害他的。
那天晚上,是佘氏亲手端了一碗药膳给他,还好言跟他说:“大爷,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会指证你的。”
“哎,是来给公公看病的王太医发现了不对。你知道公公的脾气,一旦认定了,我们说再多也没用……我是为了他们一家不被赶走。”
“大爷,你先忍耐忍耐,来日方长,等到大姑姐回了侯府,咱们再动手也不迟。”
“大爷,夫妻一体,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呢?”
当时佘氏说得言辞恳切,他也想着他们十几年夫妻,膝下还有一双儿女,佘氏坑谁也不能坑他。他要是完了,佘氏也好不了。
所以他信了佘氏,还喝了她端来求和的那碗药膳。
不想,当天夜里,他打算宽衣上榻时,突然间两眼一抹黑,只觉手麻脚麻,接着人就失去了意识。
等半夜再醒来时,他就发现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
他中风了。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是佘氏害了他,是佘氏在药膳里做了手脚。
他悔不当初。
他错了,那张方子真不该给佘氏看的,那样,佘氏就不能拿那种药来害他了。
殷焕越想心里越是悔恨,额角根根青筋暴起,更想不明白佘氏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佘氏是他的妻子,容貌、才学、家世什么也没有,简直一无是处。
可他没有嫌弃过她,也没想休了她。
佘氏为什么要这么待自己?!
任殷焕嘶喊不已,王氏却没看这个儿子,扯了下自家老爷的袖子。
“蛇……蛇……”殷焕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控制着不听话的舌头,可说出来的字眼依然含糊不清,口涎浸湿了领口与前襟。
王氏越听越烦。
他们这么远的路过来,可不是为了把殷焕带回去的啊。
再说了,带回去这么个残废有什么用,总不能还要自己这个当娘的伺候他后半生吧?
第123章
殷老爷子抬手吩咐丫鬟道:“来人,笔墨伺候。”
两个丫鬟很快就搬来了一张红木雕花书案,又备好了文房四宝,铺纸磨墨。
殷老爷子让人把轮椅推到书案前,亲自写下了切结文书,又在落款处画押盖章,便交给了族长。
王氏在旁边看得眼睛都要红了,心火蹭蹭地直冒,却又不敢去夺。
族长细细地看了看文书,把这份文书收进了一个小匣子里,叹道:“那就让阿焕跟涵堂弟他们一起回江南吧。”
殷老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又令人下去准备一块方便抬人的木板。
“不行!”王氏忍了又忍,终于不死心地又喊了出来,“堂伯哥,我好好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了你们,现在你们把人弄成了这样!”
“就是要还,那也得还我们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
“当时怎么过继给你的,你就怎么还我们,那我们二话不说就走人。”
王氏的声音高亢而又尖锐。
族长不快地皱起了花白的眉头,神色一肃,呵斥道:“王氏,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这族里的事,哪容得你一个妇道人家啰嗦的!”
说着,族长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殷涵,用警告的口吻厉声道:“殷涵,管好你媳妇。”
王氏连忙扯了下殷涵的袖子,给他使着眼色,示意他赶紧说几句。
“……”殷涵是个色厉内荏的,听族长这么一斥,根本就不敢说什么,垂下了眼睑,目光游移不定。
真是个没出息的!王氏气得直跺脚,狠狠地隔着衣袖拧了殷涵的胳膊一把,直拧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族长,可是……”殷涵支支吾吾了半天,为难地指了指轮椅上口眼歪斜的殷焕,好声好气道,“可是您看,阿焕都这样了,以后还要看病吃药呢。”
“我们也不是真想赖着不走讨人嫌。可治病要银子,当年家里头就是因为先父中风,为了给他看病吃药,这才散尽了家财。”
“还有,阿焕膝下还有一双子女,年纪尚小……”
殷涵越说越愁,这药费和养孩子最烧银子了,简直就是无底洞。
他本是抱怨,指望着殷湛要是能给殷焕一笔安家银子就再好不过了,可王氏听着却是眼睛一亮。
对了,还有皓哥儿呢!
“堂伯哥,”王氏突然喊了一声,压过了自家男人的声音,捏着帕子又抹起了眼泪,“就算你们不要阿焕了,但皓哥儿叫了你们这么多年的祖父祖母,也可以立他为嗣孙的。”
嗣孙?族长眉头一动,略有几分意动。
他本来想着,回去江南后再从族中子弟中挑一个,但族里的孩子对老爷子也是陌生,总比不上皓哥儿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
族长越想越可行,含笑看向了殷湛:“湛堂弟,你看……”
有谱了!王氏心底又燃起了希望,一手假装用帕子抹泪掩住嘴角的笑,眼角瞟向殷湛。
这一家子就是没儿子的绝户,自己愿意把孙子给他,有了男丁承继香火,老头子也该感恩戴德了。
等老头子死后,这份偌大的家业还不是自家的。
“劳族兄为我费心了。”殷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遭了这一难……”
说着,他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瘦弱的双腿,装模作样地幽幽叹了口气。
窗口刮来一阵微风,吹散了这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平添几分落寂的气息。
殷老爷子从来是一个心胸开阔又豁达的人,遭了这一灾,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该吃药就吃药,该针灸就针灸,日子照常过。
可要说他心里没有半点怨和恨,那是不可能的。
谁也不是圣人。
停顿了一下,殷老爷子慢慢拈须,形容间露出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接着道:“我遭了这一难,往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如今也看开了。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注定我没有‘儿子’的福,那我也不强求了。”
“从此以后,莫要再提立嗣之事。”
在老爷子的心里,他的阿婉丝毫不比儿子差,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此生没有儿子送终。
一个莫须有的儿子哪有他的阿婉重要。
但是,对着外人,场面话还是得这么说的。
族长闻言皱了皱眉。
殷湛的意思竟然是嗣子、嗣孙全都不要了。
“这怎么行!?”族长立刻反对道,脸色沉了三分。
对上殷湛疲惫不堪的眼眸,族长心一软,语调放柔了几分,语重心长地谆谆相劝道:“湛堂弟,我知道你还在气头上,不要一时冲动。”
“家中总要有个男丁才能支撑门楣,将来为你和弟妹扶灵送终。”
殷湛是有女儿,但女儿嫁了人后那就是外姓人,连外孙、外孙女也是姓萧的。
若是不立个嗣子,将来老两口连个扶灵摔盆、祭祀的人都没有,这等到了地下,岂不是冷冷清清,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再立一个嗣子?”殷湛挑了下花白的眉梢,唇畔噙着一抹浅笑,可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对对对。”族长连连点头。
殷湛淡淡地嗤笑了一声:“等到几年后,孩子长大了,我再受一次罪吗?”
“这再来一次,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运气,再活下来。”
“这不是亲生的,再养也亲不了。”
族长揉了揉满是皱纹的眉心,好声好气道:“皓哥儿是你看着长大的,这禀性自然是好的。”
殷湛却是回了一个冷笑:“我记得当年族兄也跟我说,殷焕是你看着长大的,禀性自然是好的。”
“是纯孝之人。”
殷湛的语气从头到尾很平静,却是难掩讽刺之意。
这些话的确是当年族长亲口说的,一字不差。
族长的老脸上不免有些尴尬,一时有些接不下去了,心里悔不当初:当时族里这么多合适的孩子,他怎么就因着可怜殷焕,挑了这么个黑心肝的小子呢。
族长也没那么容易放弃,干巴巴地又劝殷湛别冲动,香火为重云云。
王氏一直死死地盯着殷湛与族长,一颗心悬在半空,见老爷子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下着急。
她一会儿看看丈夫殷涵,一会儿又去看殷焕,见这对父子是完全指望不上了,只能咬咬牙,对着几步外的佘氏狂使着眼色。
在王氏看来,肯定是老爷子拿着家产哄了佘氏,才会哄得这个蠢女人把自己的次子给卖了。
现在老爷子当众拒绝了让皓哥儿继承家业,这会儿佘氏必然发现自己被骗了。
就算佘氏再不喜他们,她总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吧,他们终归是一家人,利益是一致的。
结果,王氏一转头,就看到佘氏正看着萧燕飞,笑得那般温驯,仿佛对这笔偌大的财产如何归属是半点不在意。
这个蠢婆娘是魔障了吗?王氏越看佘氏越不顺眼,偏生此时只能生生压下心头的不喜,压着嗓子喊了声:“佘氏,过……”
“舅母,你站得累了吧?”萧燕飞恰如其分地压过了王氏的声音,又对着一个鹅蛋脸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翠芝,去给舅母搬把椅子过来,再上杯茶。我记得舅母喜欢碧螺春。”说着,萧燕飞对着佘氏微微一笑,笑容明媚。
她一笑,佘氏也跟着笑,笑容中满是感动。
果然还是外甥女待自己好,还记得自己喜欢碧螺春。佘氏心满意足地暗暗叹息,眼角的余光斜睨了王氏一眼。
哪像王氏……
这王氏惯会在自己跟前摆婆母的派头,从前殷焕还没过继出去的时候,便是这样。只要有王氏在,就没自己坐的地方,她总喜欢把自己使唤得团团转,让自己像个奴婢似的给她端茶倒水,布菜盛汤,捏肩打扇等等。
小丫鬟很快就搬来了一把交椅,请佘氏坐下,还周到地给她身后放了一个舒服的大迎枕。
不一会儿,又有一盅热腾腾的茶端到了佘氏的手上。
她捂着暖呼呼的茶盅,只觉得暖意从手心一直熨帖到了心里,分外的妥帖。
祝嬷嬷说得没错,外甥女真是这世上最贴心、最温柔、最美好的姑娘家了。
万事只要听外甥女的,准没错。
“佘氏……”王氏又喊了一声,明明有很多话想说的,可方才被打断,此时便显得气弱了几分,干巴巴地说道,“你快告诉老爷子,皓哥儿对他这个祖父一向最孝顺了,舍不得离开他祖父。”
王氏努力地对着佘氏使着眼色,让她赶紧劝劝殷老爷子。
佘氏却是狠狠地瞪了王氏一眼,心如明镜:王氏还想哄自己呢,真以为自己蠢吗?
“呵,你害了你自己的儿子不够,还想害我儿子?”佘氏不屑地又对着王氏啐了一口,“呸!”
“有你这样的娘,才会有殷焕这种狼心狗肺的儿子,这就叫有其母必有其子!”
“……”王氏再次被骂得傻眼了。
这死婆娘难道连这万贯家财都不要了,这简直失心疯了吧?!
萧燕飞轻轻扇着团扇,温柔道:“舅母真是良善,性子好,胸中自有沟壑,自是不会被那等子不怀好意之人挑唆。”
“对对对。”佘氏如小鸡啄米般直点头,转过头再次对着王氏的方向“呸”了一下,一副不屑与王氏这等子不怀好意之人为伍的样子。
疯了疯了,这蠢婆娘真是疯了!王氏气了个倒仰,脸都憋青了,丰满的胸膛起伏不已,却是拿佘氏没辙。
佘氏仿佛斗赢的公鸡似的昂了昂下巴,端起了方才萧燕飞让人给她准备的那盅碧螺春,嗅了嗅茶香。
萧燕飞忍俊不禁,又拿团扇遮了遮脸,露出一对弯弯的笑眼,偏头时,就对上了顾非池满含笑意的眸子,他的眼神柔和得似要滴出水来。
这是殷家的家务事,从始至终,顾非池压根儿没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他的眼里只看着她,看着她笑,看着她哄人,看着她在那里搅风搅雨。
萧燕飞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垂眸去看他手中那块刻了一半的南红玛瑙。
这块红玛瑙不算大,玉料细腻,红艳如锦。
玛瑙上,一朵小巧的花已经被刻刀刻出了大致的雏形,花瓣层层绽放……
她兴致勃勃地推了推他拿着刻刀的右手,示意他继续。
顾非池莞尔一笑,顺着她的意思又执起了右手的刻刀,刀刃继续在那块红艳的玛瑙上雕琢起来。
他的手很稳,小巧锋利的刻刀在他手里灵活极了,刀锋过处,碎屑飞起,动作优雅不失力度,有种如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萧燕飞也偏头凑过去盯着看。
看了一会儿,便瞧出他刻的应该是朵莲花。
这时,厅外有了动静,在金大管家的带领下,两个魁梧的家丁抬着一块门扇大小的木板昂首挺胸地来了。
他们的到来让厅堂一下子显得拥挤了不少。
“切结文书已立。”殷老爷子淡淡对金大管家吩咐道,“让他们走吧。”
“是,老爷子。”金大管家笑眯眯地应了,对着两个家丁一挥手,“快,焕大爷还要赶路呢,还不赶紧把人给抬下来。”
“殷焕,当初你只带了一身衣裳来我这里,”殷老爷子神情淡漠地看着轮椅上面容枯槁的殷焕,语气平静地说道,枯瘦的手指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椅子扶手上叩动。
“如今,这身衣裳就当给你的。”
“其它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也包括这轮椅。”
金大管家深以为然地直点头,想当年殷焕带着妻子来到他们这一房,两手空空,甚至连身换洗的衣裳都没带,一切都是老爷子为他们添置的。
养条狗养了这么多年,都知道为主子看家,可见这殷焕猪狗不如。
如今他要走了,老爷子还给他留了这身新衣,也算是够客气了。
不不!殷焕再次“啊啊呜呜”地喊了起来,浑浊且布满血丝的眼球里写满了惊惧。
他不要走,他不要回江南……
回江南的话,他定会沦落到和祖父一样的下场!
那两个家丁高声领命,不顾殷焕那虚弱无力的的挣扎,就把人从轮椅上杠下来,安放在了那块门扇大小的木板上。
殷老爷子大手一挥:“赶出去。”
这三个字指的不仅是殷焕,还有殷涵与王氏夫妇两个。
于是,那块木板就被家丁抬了起来,木板上的殷焕如垂死的困兽还在反复地叫着。
又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从厅外走了近来,动作粗鲁地将殷涵与王氏夫妇给架了起来,把人往外头拖。
“放开我!”王氏奋力挣扎着,却挣脱不了婆子们的桎梏,反而弄得鬓发散了一半,珠钗歪斜,形同疯妇。
见挣脱不开,王氏恨恨的目光又转而射向了旁边的佘氏,一手指着她,嘶喊道:“这是我儿媳,要走也得一起走!”
佘氏是次子殷焕的媳妇,理所当然要为丈夫侍疾的。
“……”对上王氏狠辣的目光,佘氏慌了一下,若是婆母非要带自己和一双儿女回江南老家,那儿子的学业和女儿的婚事可就要被耽误了。
萧燕飞这才慢悠悠地将目光自顾非池手中的那把刻刀移开了,温温柔柔地安抚佘氏道:“舅母别急。”
“我知道舅母是好的,祖父他们也知道,你放心。”
犹如久寒逢甘霖,佘氏周身说不出的舒畅,感动地看着萧燕飞。
一颗心彻底安定了。
有外甥女在,她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佘氏的腰板登时又挺直了,优雅地端坐好了,底气十足地抿唇笑。
连连受挫的王氏气急败坏地直跺脚,又指向了木板上烂泥般的殷焕,对着殷湛叫嚣道:“堂伯哥,你不能因为人废了,就把这么个废人硬塞给我们!”
“我们不要!”
“他爹,你倒说句话啊!”
“反正我不同意把阿焕带回去。这带回去后,谁伺候啊?反正我是不管的。”
王氏丝毫没有避讳殷焕,直接把心里话都喊了出来,洪亮的嗓门差点没掀翻屋顶。
这个次子十几年前就过继出去了,与他们夫妻早就淡了,哪里比得上养在膝下的长子和长孙。
长子的婆娘一年前就没了,这要是家里有个瘫子,哪会有好姑娘愿意嫁过来?
不行,绝对不行。
仿佛连着几个巨浪打来,把殷焕浇了个透心凉,难以置信地看向了生母王氏。
当初他们哄着他从老爷子那里偷偷拿银子,哄着他给老爷子下药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阿焕,你被过继出去这些年,爹娘一直念着你。血浓于水,我们一家子在一起,总好过你现在在‘那边’就是个外人。”
“只要老爷子和老太太没了,我们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爹娘都是为了你好。”
他信了,他是为了他们才会这么做的。
可如今……
“啊!啊!”殷焕发出不甘的嘶吼声,苍白消瘦的面孔表情狰狞,恨不得与王氏拼命。
可是,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从木板上起身也做不到,只能任由家丁把他抬了出去。
他们一家三口都被家丁婆子们驱赶出去了,母子俩的叫嚣声也渐渐离去,厅堂内又安静了下来。
殷老爷子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并没有理会这对母子,似乎他们早就映不到他眼中。
族长表情复杂地目送着他们离开,久久才收回了目光。
他踌躇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容,用商量的口吻对殷湛道:“湛堂弟,等我回了族里后,再给你挑挑嗣子,族里有几个孤儿……”
族长心里想着的是,这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养起的话,肯定能养得熟。
他们殷家,不能总出白眼狼吧?
可还没说完,就听外头响起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不必了。”
族长一愣,寻声望去。
厅外的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三十来岁身穿樱草色褙子的女子,一头乌黑的青丝绾了个纂儿,斜插了一支蝶恋花点翠镶红宝石颤枝金步摇。
步摇上那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映得女子的眼睛明亮生辉。
她身姿笔挺婀娜,步履中飒爽而不失优雅。
族长眯眼看着厅外乍一看陌生,再看又有些眼熟的女子,慢了两拍才认出这是好些年不见的堂侄女殷婉。
“阿婉?”
殷婉拎着裙裾走上了厅前的那几级石阶,气息因为疾步还略有些急促。
她今天出去巡查生意,刚才回来时,在家门口看到了被丢出去的殷焕以及殷涵三人,三个人吵吵嚷嚷的,王氏扯了殷焕头上的翡翠发簪,丢下他就走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见殷焕那副恨他父母入骨的样子,殷婉还“好心”让人给他去叫了衙差来。
门房告诉她,族长还在这里,她生怕老父老母吃亏,下了马车就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恰好听到了族长又在为了嗣子的事“逼迫”老父。
殷婉的眼眸沉下了几分,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从小到大,她都被这些人嫌弃她不是儿子。
他们觉得就因为她是女儿,才害得爹娘抬不起头来——明明她爹娘走在外头,永远都是让人恭维的对象。
自她四五岁有记忆以来,这位族长,还有族中的那些长辈不知道来过家里多少回,软硬兼施地劝父亲纳妾生子,劝父亲过继嗣子。
他们旁若无人,那些话也都是当着她的面说的,颐指气使,从来没有把她当一回事,从来觉得只有儿子才能给她的双亲养老送终。
往事种种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
殷婉从容地迈过了厅堂的门槛,这一瞬,感觉自己似乎迈过了一道十几年的鸿沟。
“族长,我们家不需要嗣子。”殷婉直直地迎视着族长的眼眸,“这家业,由我继承!”
她冷静且坚定地说出了当年十几岁的她没敢当着这些长辈说出的话。
族长眉头紧锁,直觉地反对道:“阿婉,别胡闹了,你是萧家妇,岂能说这种话?”
族长常年在族中为族人做主,习惯性摆出了作为长辈的威仪,不怒自威。
殷婉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看着族长,一派坦然地说道:“我与萧衍已经义绝,并已经去信江南,族长来得早,怕是没见着吧。”
殷婉是殷氏女,无论是出嫁,和离,还是义绝,都是需要禀明宗族的,毕竟,她从萧家出来,名字还需要重新写回殷氏宗族的族谱上。
“荒唐!”族长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直拍得茶盅溢出了滚烫的茶水,而他毫无所觉,“我殷家可从来没有义……和离妇。”
殷婉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淡淡道:“萧衍因贻误军机,已被流放岭南。”
“族长刚来京城,许是还没听说吧。”
“您是想一门罪臣姻亲,还是要一个义绝女?”
什么?!族长又被殷婉话里透出的意思砸了七晕八素,想起了今天出门时看到有囚车经过。
难道说,方才那个被拖去流放的人犯,就是武安侯萧衍?
当时他还在路边看了一会儿热闹呢,就完全没认出人……不对,他也没见过武安侯啊。
他的脊背冒出了一大片冷汗,浸湿了中衣。
族长以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立马闭嘴,话锋一转:“义绝得好!”
“我们殷氏世代清白,自然不能让此等罪人玷污了门楣。”
殷婉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道貌岸然的外表直击内心,嗤笑一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殷家的家业,我会继承。”
她会证明给所有人看,她绝不比男儿差!
这一瞬,殷婉的眼眸如同那天边的骄阳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第124章
上首的殷湛眉宇舒展,含笑看着女儿。
这些日子,他已经把京城的生意全都交给了殷婉,她上手得很快,做起事来也比从前在闺中时越加干练。
“族兄,”不等族长说话,殷湛就抢先一步道,“当年在立嗣文书上说好的,祖业会由嗣子继承,‘余下’全给阿婉,族兄可还记得?”
他说得轻描淡写,所谓的“余下”其实是他这辈子赚的家业,在殷婉出嫁后的这十六年间,这一份又翻了一番。
“记得。”族长点了点头。
殷家在传到殷湛的手上时,只是普通的富户,祖业只是这一部分。
当时族长也劝过殷湛,后来想想,等嗣子养久了,有了孙子,祖孙隔辈亲,这孙子又是殷湛看着长大的,他应该就会改变主意的。族长哪会想到竟会有此番变故。
“我现在也依然是这个意思。”殷湛有条不紊地接着道,“以后祖业就全都交给族里,田地作为祭田,田地产出以及铺子的获利给族中建学堂,给族里的孤儿建善堂,给族里的孤寡老人养老送终……”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的打算,思路清晰,很显然,这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了打算。
“余下全都给阿婉,将来会由阿婉的两个孩子继承。”
“族兄,这是我的底线,我是绝对不会再过继的。”
殷湛先放了一通狠话,没给族长插嘴的机会,下一刻他的语调又缓和了下来,幽幽地道:“有些亏,吃过一次也就够了。”
族长本来因为殷湛强硬的语气,心下不太舒服,可听到这最后一句时,心又软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拈须想了想,道:“阿婉既然义绝了,那招赘吧,再生个姓殷的孩子。”
在他看,由殷家的孩子继承这份家业才是名正言顺的事。
殷湛不置可否。
他并不在意女儿是否再嫁,知道女儿现在的心思都在生意上。
若是女儿日后能遇上一个她心悦的良人,想再嫁也随她的意思,但是女儿招赘与否不能作为要求和条件。
殷湛喝了口茶水,没有接族长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族中如今考中童生的有十九人,秀才有三人。也不用等到我死了,这笔祖产现在就可以交给族里,用于建学堂,请名师,族兄意下如何?”
殷湛是江南首富,对于他如今的身家,那份祖产其实还不足一成,却已是相当可观的一笔巨款了。
此话当真?这四个就在族长的嘴边,那双浑浊的老眼都亮了。
这下,他是真的心动了。
殷湛现在六十有二,若是等到他归去,指不定还要等个十几二十年,太久远了。
远到自己有生之年怕是都看不到族中子弟扬眉吐气的一天。
毕竟自己比殷湛还要大上三岁。
殷湛这一房的祖业若是交到族里,建学堂、请名师自是不在话下,还能让族里子弟个个都能读上书,自己就不信了,这么多人就培养不出一个举人进士来!
只是想想,族长心口便是一片火热,觉得未来一片光明,正色问道:“湛堂弟,你真的想好了吗?”
“当然。”殷湛笃定地点头道。
这是他早早就想好的,他从祖辈继承来的祖产用于族中,能对族中子弟有所助力,也是对得起天地祖宗了。
而他自己赚来的这份家业都是要留给女儿和她这一双儿女的,其他人谁也别想动。
族长沉吟地思索了一会儿。
他如何听不出殷湛是在拿这份祖业堵他和族老们的口,他若是应下了,吃人嘴软,自然从此不能插手殷湛这一房的事。
可这又的确是一件对阖族有利的好事。
思绪间,族长忍不住朝殷婉看了一眼,见她表情平静地在一旁坐下,既不惊讶,也没置喙,看来对老父的决定并无异议。
族长暗暗咬牙当下有了决定,捋了捋山羊胡,若无其事地笑道:“若这是堂弟的意愿,那自然是好。”
“族里有几个天赋极好的孩子,将来若是能考中功名,定会感念湛堂弟你的恩德,三牲五果地祭祀你的。”
族长说了一通好听的话,又请殷湛务必要给族里的学堂取个名字,如此,后世的殷氏子弟也都会知道这学堂是何人所捐。
殷湛也笑了,果断地说道:“那就立下文书吧。”
丫鬟赶忙铺纸磨墨。
殷湛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即刻就亲自执笔写了文书,盖章画押,轻轻松松就把一份价值不菲的产业交了出去。
尘埃落定。
族长拿着这份文书,还有几分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这趟来京城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我让金升陪族兄你回一趟江南,接手这份祖业。”殷湛又道,肩膀又放松一些,心里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他也不想彻底跟族里彻底翻脸。
年少时,父亲走得早,他家孤儿寡母,当年也是靠着族里叔伯们的帮衬,这才撑了过来,顺顺利利地接过了家业。
这人老了,闲暇时,午夜梦回时,总是会时不时地追忆往昔。
他这辈子,为了做生意,几乎是满大景的跑,人在外乡,可心里总记挂着儿时生活的地方,想着村后的小河,想着幼时在后山爬过的果树……
也想着,等到有朝一日……
他会与老妻一起入祖坟安葬,从此落叶归根。
像这样花点银子,就能妥善地解决他们这一房与族里的矛盾是最好的。
殷湛又拈了拈须,望着殷婉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虽然绕了一个大圈子,多花了这十六年,但他还是把家业完完整整地交到了女儿的手里,还能一家子在京城团圆,这就够了。
人终究要往前看。
殷湛心情一好,对族长的态度也好了几分,笑道:“族兄,你难得来一趟京城,就在京城多待几日,我让金升带你在京城四处逛逛,你也好给嫂子和孩子们买些京城的特产,才算没白来这一趟是不是?”
“过几日,我有条商船要回江南,族兄可以跟着一起走,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殷湛的提议再妥帖不过了,族长自是应下了,笑呵呵道:“那我就厚颜给湛堂弟添麻烦了。”
直到此刻解决了正事,两人才有闲情叙着旧,说起了江南老家的一些事。
殷湛纵横商场半辈子,为人自是圆滑世故,他要是愿意,跟谁都能打交道,跟谁都能相谈甚欢。
两人和乐融融地说着话,气氛融洽得仿佛刚刚的争执并不存在似的。
寒暄了几句,殷湛心里就想以族长路上太累为由把人打发走,这样,他就能跟顾非池下棋了。
殷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顾非池那边瞟去,就见他正专注地执刻刀在一块红玛瑙上雕琢着,萧燕飞兴致勃勃地托腮看着他雕刻,两人亲昵地头挨着头。
老爷子也喜欢雕刻、纂刻,心似是被一片羽毛挠得痒痒的,很想凑过去看看顾非池到底在刻什么。
“族兄,我看你……”这打发的话语才说了半句,就被厅外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打断了,“老爷……老爷,有差爷来了。”
差爷?殷湛怔了怔,便吩咐金大管家道:“金升,你过去看看。”
金大管家领了命,匆匆地从正厅出去了。
然而,他才走下台阶,就看到前方两个高大威武的衙差穿过月洞门,昂首阔步地往这边走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给衙差领路的婆子有些诚惶诚恐的,在看到金大管家的那一刻,松了口气。这些差爷根本就不等通禀,非要闯进来,而她们这些做下人也不敢阻拦官府的人。
金大管家客客气气地对着那两个衙差拱了拱手:“差爷……”
“让开。”两个衙差一看金大管家的打扮,就知道他只是个管家,不欲与他多言,粗鲁地以刀鞘把人推开,直接跨过门槛进了厅堂。
厅堂内坐了五六人,可是衙差看也没看旁人,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正前方的殷湛,上下打量着他。
“你是殷湛?”其中一个国字脸的衙差抬手指着殷老爷,趾高气昂地说道,“随本差爷走一趟……”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低低的冷笑响起,又轻又冷。
青年的声音犹如一股清冷的夜风迎面拂来。
两个衙差不快地皱了皱眉,齐齐地循声望去,一眼看到下首的圈椅上坐着一个戴着半边面具的红衣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俩。
那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把小巧的刻刀,刻刀在他指间灵活地转了两圈,刀锋闪着幽冷的光芒。
这……这……这是卫国公世子?!
两个衙差脚下一软,差点没跪倒,彼此交换了一个惨淡的眼神。
他们只知道这家主人姓殷,可满京城里姓殷的多的是,此刻才回过味来:
莫不是,这个“殷”是那个“殷”?
那位未来的世子夫人的外家?
那国字脸的衙差看了眼坐在顾非池身边的萧燕飞,战战兢兢地对着顾非池拱了拱手:“顾世子。”
他的气焰立时短了大半截,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么一处民居遇上这位连天子都要避其锋芒的煞星。
哎,在京中当差可真是不容易!
国字脸衙差干咳了两声,干巴巴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方才有个叫殷焕的人向京兆府报案,说他的亲生父母指使他毒害嗣父殷湛,小人是想来……”
他本来想说要把殷湛带去府衙公堂问话,话到嘴边,硬生生地改了一种更加委婉的说法,小心翼翼道:“来问问。”
话语间,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完全不敢直视顾非池,另一个衙差恭敬地垂首站在一边,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族长闻言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身子僵住,惊得捏在手中的那个茶杯脱了手。
“啪”的一声,茶杯落地,无数碎瓷片四溅开来,茶叶与茶水在大理石地面上流淌一地。
“差爷,这、这是怎么回事?”族长结结巴巴地问道,一时心乱如麻:这殷焕不是被殷涵夫妇带走了吗?他怎么会跑到京兆府去了呢?
那国字脸衙差只当这也是殷家的长辈,好声好气地解释起来龙去脉:“刚才有人去京兆府报案,说是葫芦胡同的殷家门口躺着个人,身无长物,身上的东西都被抢了。”
“这有人报案,我们当然得来,发现躺在地上是个瘫子,就把那个瘫子抬回了京兆府衙。那瘫子说他叫殷焕,他要状告他亲爹亲娘抢了他的簪子,还哄他毒害嗣父殷湛。”
衙差说着面露唏嘘之色,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一年到头去他们京兆府报案的京城百姓不少,他们身为衙差,各种惊悚离奇、出人意表的案子都遭遇过,但像这样践踏人伦的奇葩事也是少见。
这报案者先谋害嗣父,后又被没良心的亲爹娘给扔了,甚至还抢了他身上的财物,他气不过,就去官府状告亲爹亲娘,大有一副“大家一起死”的决绝。
奇葩,实在是一朵奇葩!
族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颤声问道:“他,他不是说不出话吗?”
刚刚殷焕分明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怎么到了京兆府就能说话了呢?
国字脸衙差先瞥了一眼顾非池,见他悠然闲适地执刻刀雕琢,半悬的心放下一些。
他耐着性子又道:“他是说不全话,不过拿着笔勉强能写,字虽然歪歪扭扭,也勉强可以认,半写半说半猜,关大人差不多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关大人说了,这弑父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衙差对着殷湛拱了拱手,“还请老爷子与我们说说,是不是确有此事?”
这件事要是传开,殷家的名声可全毁了!族长想说没有,想着必须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萧燕飞抬头轻飘飘地扫了族长一眼,在他身上落了一瞬,先他一步道:“外祖父,您好生与差爷们说说,这公堂上,可做不得伪证。”
“我知道您素来心善,对焕舅父心存不忍,可是律法大于家法,大于人情。”
不错不错。两个衙差深以为然地直点头,觉得这位萧二姑娘真是如传闻中的温柔明理。
萧燕飞这字字句句皆是冠冕堂皇,可每一句都让族长心头颤了一颤。
是啊。公堂上又怎么能乱说话呢,那是要犯了律法的。族长心里只觉得族中子弟的大好前程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瞬间,周身的血液都往心脏涌去,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捂着胸口软软地往后倒了下去。
他的身子撞在了旁边的茶几上,上面的果盘倾倒,一颗颗紫葡萄洒了一地。
衙差和旁边的粗使婆子都吓了一跳,婆子连忙去扶昏迷的族长。
“喜鹊,快让人去请大夫。”萧燕飞不紧不慢地吩咐厅外的小丫鬟,又使唤两个粗使婆子,“你们两个把族长抬下去客院安置,动作小心点。”
喜鹊赶忙跑去请大夫,而两个婆子则合力把族长架了起来,放到了之前殷焕坐的那把轮椅上,连人带轮椅地往厅外推去。
上首的殷湛约莫也能猜到族长是为什么晕。
他面不改色地打发了萧燕飞:“燕儿,你也跟过去看看,差爷这边有什么事问我就成了。”
顾非池收了刻刀,薄唇对着手中那块红玛瑙轻轻吹了一下,碎屑飞起。
他将那块红玛瑙捏在手心,修长的手指在玛瑙轻轻摩挲了两下,也跟着起了身。
两人并肩往厅外走去,两个衙差忙不迭地退到一旁,动作间难掩诚惶诚恐的意味,简直快要同手同脚了。
“顾世子慢走。”衙差们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礼,目送着顾非池这尊大佛走远,只觉得如释重负,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又擦了擦冷汗。
“殷老爷子,劳烦您与我们说说来龙去脉吧。”虽然顾非池走了,可衙差也完全不敢放肆,轻声细语地跟着老爷子说话,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夕阳落下了一半,绚烂的晚霞如织似锦,染红了天边,也在屋顶的青瓦上渡上一层幽灿。
八月的晚夏,庭院里的蝉鸣声断断续续,发出最后的嘶鸣声。
躺在榻上的族长就是在这种“知了”的声响中,幽幽地醒了过来。
旁边有婆子道:“您要喝点水吗?”
族长虚弱地摇了摇头,在最初的混乱后,就渐渐地回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整个人显得颓丧了一些,嘴里喃喃地念着:“怎么会这样?”
“族里的子弟以后还怎么科举啊!”他越说越是悲从心来。
这弑父之罪虽然不至于牵连九族,可族里的名声怕是全完了,还会连累三代不能科举。
萧燕飞走到了榻边,没什么诚意地安慰了几句:“族长,您别太难过了,就是三代出不了头,还有后面的小辈呢。”
“这一代代下去,应该总能有出头之人。”
“焕舅父这件事后,想来族中子弟也会引以为鉴,再不会有人干出这等十恶不赦之罪,以致连累族里了。”
她这字字句句看似在安慰族长,却又句句戳着族长的心肝。
“……”族长的脸色青中泛着紫,一双老眼都红了,瞧着浑浑噩噩,失魂落魄。
萧燕飞点到为止,甚至还贴心地给他掖了掖被角,道:“族长,您好生休息,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柳婆子,你在这里好生照料族长。”
从头到尾,萧燕飞都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柳婆子唯唯应诺,萧燕飞便从客院的厢房出去了,一眼看到顾非池闲适地倚在一棵梧桐树下,将手里的那块红玛瑙举起,对着夕阳方向细细地打量着。
萧燕飞眼睛一亮,步伐轻快地小跑了过去,从背后靠近他,一手搭在了他的肩头,笑道:“快,给我看看!”
他太高了,她踮起脚,还比他矮了一截,根本看不清他手里举的那块红玛瑙。
顾非池的身体有那么一瞬的绷紧,半垂的目光落在她自背后按在他肩头的那只小手上。
对着她隐隐发光的面庞时,眼神缱绻似水。
他放下了右手,送到她跟前,将手掌摊开,另一手很自然扶住她的纤腰,让她站好,几乎将她整个人笼在了他怀里。两人靠得很近,彼此的气息缠绕在一起。
鲜艳夺目的大红玛瑙静静地躺在他掌心,这块玛瑙被他雕琢成了一块玉佩,一对柔美的并蒂莲彼此挨着彼此,花朵半开半待,有种惹人遐思之美。
萧燕飞自他掌心捏起了这块红玛瑙玉佩,指腹擦过他掌心的肌肤,不同于她的手娇嫩得吹弹欲破,他的掌心略带薄茧有些粗糙,带着温暖的刺刺感。
明明是同一块玛瑙,在他手中时,显得柔美;
而抓在她指间,映着她白生生的指尖时,就莫名地生出几分艳丽来。
“喜欢吗?”他低声问。
萧燕飞抿唇不语,反而把那块红玛瑙玉佩又放回他手上:“给我戴上。”
“好。”
笑意从顾非池的眸底漾出,俯身帮她把玉佩系在了腰侧。
黄昏的微风轻轻拂来,带着丝丝缕缕的花香钻入鼻尖,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跳着。
“差爷这边走。”不远处,传来了金大管家洪亮有力的声音,“小人送送差爷。”
两个衙差疾步匆匆地走了,又过了一会儿,殷婉推着老爷子的轮椅从正厅出来了。
殷湛昂着头左右张望了一圈,兴致勃勃地对着顾非池招了招手:“阿池,来来来,我们下棋。”
“来了来了。”萧燕飞乐呵呵地拉着顾非池就往殷湛与殷婉那边走。
一老一少连着下了三局棋,老爷子赢了两局,和了一局,轻轻松松地把一匣子印石全都赢走了。
当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红晕时,金大管家又笑容满面地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
“老爷子,”中年男子行了礼后,便意味深长地禀道,“都教好了。”
殷湛从匣子里抓了一个蝉钮的青田石印石,一边把玩着,一边漫不经心道:“念念。”
那中年男子就清了清嗓子,念道:“月光光,金鳞军,骑大马,背大刀,北狄过境扰我地,全靠金鳞军来抵,元帅姓谢名无端。”*
这童谣朗朗上口,顺口又好记,唱念起来还掷地有声的。
“宴三,做得不错。”殷湛相当满意地夸了那中年男子一句,信手指着他道,“这是宴家老三,这回就是他把这童谣教给了那几个商队的管事。”
“阿池,我这个法子好吧?”
“童谣通俗,越是通俗易懂的玩意,就越是容易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殷湛清瘦的下巴一抬,露出自信笃定的笑容,“接下去,有七八个商队会陆续离京,保管把消息带到大江南北。”
“上到耄耋老者,下到垂髫小童,全都会知道。”
殷老爷洋洋自得地笑着,那慈和的面庞上就差写着“赶紧来夸”这四个字。
“外祖父您这法子可真好!”萧燕飞顺毛撸,卖力地夸着自家外祖父,“这种法子我就是想的出来,那也得有您老人家这人脉才行得通。”
“除了您老人家,我都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把这件事办得这般漂亮了。”
萧燕飞一面哄着老人家,一面还亲自给端茶倒水,直把老爷子哄得笑眯了眼,神采焕发。
“外祖父,”顾非池郑重地对着与他仅仅隔着一个棋盘的老爷子道了谢,清冷的嗓音中透着一丝丝的暗哑,“这次多亏了您,让这天下人都知道,谢家的谢无端还活着。”
谢无端在,则北境安。
中原安!
第125章
殷湛被萧燕飞与顾非池连番上阵又哄又夸,很是受用,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宴三,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好好办。”老爷子笑眯眯地拍了拍扶手,大方地允诺道,“这件事你要是办好了,年底就等着拿双倍的红封。”
凡是在殷家当管事的人,每年都是有分红可以拿的,这些管事的家当早就可比普通的富户了,像宴三这种自父辈起就跟着殷老爷子的更是身价不菲。
封红也就是年底的红包,讨个喜庆而已。
宴三笑眯了眼,凑趣地起哄道:“老爷子,双倍哪里够啊,要三倍才行。”
“我爹总在我跟前吹嘘,他当年连着三年在您这里拿了双倍的红封,您可得让我回去在他那儿长长脸。”
“好好好,一定让你回家在老宴那里长脸。”殷湛豪爽地拍案。
“那我提前先谢过老爷子了。”宴三拱了拱手,一副非要拿到三倍封红的架式。
宴三办事风风火火,不过是一夜之间,街头巷尾的孩童们都在乐颠颠地骑着扫帚,唱起了同一曲童谣,一个个口耳相传。
不仅是孩子们,连那些茶楼的说书先生们也都在说关于谢家的故事,说谢家满门英烈,自谢无端的祖父起三代人镇守北境,说起三十年前金鳞军如何崛起,杀得凶名赫赫的北狄人退至兰峪山脉北,从此闻谢家,闻金鳞军而色变,说起谢家多少英烈战死北境……
才短短三五天的功夫,这件事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皆知。
谢家蒙冤。
满门尽亡。
金鳞军灭。
北境失守。
但是,谢少将军还活着!
一时间,这满京城中,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公显贵,都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这件事,就连宫中的皇帝也听闻了。
明明烈日高悬,整座皇宫却似笼罩在一层压城欲摧的阴云中。
“你……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右手猛地握成了拳头,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话说完整,“谢无端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呢?!
皇帝的表情明显透着焦虑与烦躁,用难以置信地目光瞪着正前方的锦衣卫指挥使龚磊。
龚磊维持着抱拳的姿势,头也不敢抬,在底下说道:“是。”
“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说谢无端单枪匹马地去了北境,从六磐城的北狄人手里抢回了谢以默的人头,很快就会……扶灵回京。”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御书房内便安静了下来,周围如同那死寂的坟场。
片刻后,皇帝又问道:“是真的?!”
这三个字一字一顿地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心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谢无端真的在北境搅风搅雨,胡作非为了?
“是。”龚磊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就见皇帝的脸庞此时阴沉得仿佛暴风雨前的天空,又赶忙低下了头。
这个传言其实龚磊在三天前就已经听说了。
但因为不知是真是假,又想着皇帝近日来喜怒无常,龚磊便私底下先问了梁铮,梁铮说不如等到北境那里探子得了确实的消息,再禀也不迟。
这一等就又多等了三天,直到刚刚,龚磊收到了来自北境的飞鸽传书,那边的探子证实了谢无端的确曾在北境出现过。
而且还办下了那么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无论龚磊心里有了什么样的情绪变化,但在面上,他的表情却没有半分变化,语调控制得极稳:“皇上,但没有人亲眼见到谢无端。”
可能,见到谢无端的人都已经死了吧。他心想。
“一天夜里,北境六磐城忽然起了大火,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等兰峪关和银川城的北狄人赶到六磐城时,发现镇守在六磐城的北狄守军全军覆没……挂在六磐城城门上方那颗谢以默的头颅不见了,只留下了金鳞军帅旗。”
随着他这一句句,四周的空气好似凝结般,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令人几乎透不气来。
停顿了一下后,龚磊又补充了一句:“还有,留吁元帅现在也应当得知这个消息了。”
连留吁鹰也知道了!皇帝只觉得热血一阵阵地往头顶冲,眼前明一阵,暗一阵。
“啪!”
皇帝狠狠地一拍桌子,从龙椅上霍地起身,全身颤抖,咬牙怒道:“荒唐!”
“谢无端就跟他那个父亲谢以默一样,不顾朝堂大局,只为一己私利。”
底下的龚磊依然保持着抱拳的动作,一动不动。
“大景和北狄正在议和,这是最紧要的时候。”皇帝眉头深锁地背着手,大踏步地在御书房内来回走了几遍,声音越来越高亢。
“他倒好,暗地里跑去北境,还屠了六磐城,他觉得他这是英勇?可笑,真是可笑。”
“这落在北狄人的眼中,就是大景在向北狄示威,这么下去,岂不是要重燃战火?!”皇帝猛地收住了步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鼻息渐粗。
“他们总口口声声地说,百姓如何百姓如何,这会儿倒是不顾百姓安危了,哼,倒显得朕对着北狄人奴颜媚骨了。”
最后半句咬牙切齿,气氛绷紧至了顶点。
“皇上息怒。”梁铮见皇帝脸色发白,忙给他捋背顺气,却被皇帝重重地一把推开了。
梁铮踉跄地退了好几步,后腰恰好撞到了后方御案的一角,一阵锐痛,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随即就恢复了正常。
梁铮垂下了眸子,眼神平静无波,不但丝毫没有那种触怒君心的惶恐,还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似一道影子般静静地站在了一边。
皇帝重重地喘息,胸口怒意翻腾,气得发堵发闷。
他发泄似的再次一掌拍在了御案上,拍得手掌痛得发麻。
好一会儿,他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了下来,咬着牙问道:“可知道谢无端现在在哪?”
龚磊咽了咽口水,他知道皇帝恐怕不会喜欢他的答案,但还是如实回禀道:“谢无端在攻破了六磐城后,就离开了北境,如今去向不明。”
若是在大景的其它地方,锦衣卫不至于这般被动,可北境现在基本上掌握在北狄人手里,锦衣卫也不敢安太多的探子。
龚磊继续道:“现在京中都在传言,说是谢无端会扶灵回京,臣已经命锦衣卫从北境到京城这一路沿途查探,应当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皇帝沉着脸又坐了回去,烦躁之意溢于言表,脑子里似被一道飓风反复地冲击着,直到此刻才开始接受这个事实——
谢无端,竟然没死。
皇帝一手捏起了御案上婴儿拳头大小的碧玉镇纸,阴沉沉地又问道:“龚磊,你之前不是说,谢无端必死的吗?!”
“……”龚磊一时哑口无言。
当初,谢无端被锦衣卫从北境押来京城,皇帝派大皇子出京去接应。
谁想,交接不过半天,谢无端就在大皇子的眼皮底下被人劫走了,大皇子自是难辞其咎。
而皇帝一向偏宠大皇子,他就卖了个好,说谢无端必死,给皇帝递了个台阶。
再说,当时谢无端也确实伤得极重,还发了三天的高烧。
像他这样的情况在军中太常见了,那些重伤的伤兵往往都是伤口溃烂、高烧不止,四五天之内就会伤重不治。
随行的厉千户断定,以谢无端的伤势,几乎是千不存一。
如今龚磊也只能干巴巴地说道:“回皇上,当时,谢无端确实伤得很重……”
然而,皇帝根本不想听他说这些,熊熊怒火直冲脑门。
极怒之下,皇帝忽然爆发,直接把手里的碧玉镇纸向龚磊掷了过去,怒声道:“没用的东西!”
龚磊没有闪躲,额头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咬紧了牙关,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那镇纸从龚磊的额角弹起,又撞在了后方了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可皇帝那一下的见力度不轻。
皇帝抬手指着龚磊,厉声道:“出去。”
“查!让锦衣卫给朕立刻去查,谢无端现在人到底在哪里!”
“是,皇上。”龚磊恭敬地领了命,不敢再看皇帝,垂着头退出了御书房。
梁铮亲自把人送了出去。
到了御书房外头,梁铮站在檐下轻声提点龚磊道:“龚大人,皇上近日情绪不佳,您若是要禀什么事,还是尽量避着些。”
“……”龚磊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
他来面圣的时候,梁铮就说了皇帝心情不好,让他说话时小心些,可谢无端的事是瞒不住的,早说晚说而已,还能怎么小心呢?
龚磊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往御书房里面望了一眼,眼神深邃。
龚磊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整整十年,是皇帝的亲信,与从前的御前大太监高安的关系还算融洽。
对于这位新上位的梁公公,他多少还是持点观望的态度。
此刻见梁铮明显在亲近自己,龚磊略一沉吟,确定四下无人,便轻声打探道:“梁公公,是不是因为皇后娘娘?”
梁铮微微点头:“为着承恩公的事,皇后娘娘至今还在与皇上置气呢,这几天不吃不喝。”
“皇上哄了又哄,劝了又劝……”说着,梁铮迟疑了一下,朝龚磊挪了半步,又特意压低了声音,“可皇后娘娘还是不领情,今天还摔碎了玉簪子……那是皇上与娘娘当年的定情信物。”
“后来,皇上也恼了。”
“……”龚磊眼角抽了抽,觉得自己还真是无妄之灾。
梁铮朝凤仪宫的方向望去,沉声道:“前两天,皇后娘娘还把大皇子叫到了凤仪宫,让大皇子跪下在他外祖父的牌位前认错……为着这件事,皇上又与娘娘吵了一架。”
在皇帝眼里,大皇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却不能给柳家人下跪。
“龚大人若是没什么太过要紧的事,还是缓缓再禀吧。”
“多谢公公提点。”龚磊重重地叹了口气,对着梁铮郑重地拱了拱手,心里沉甸甸的:最近除了谢无端还有什么要紧事?
偏偏锦衣卫现在连谢无端在哪儿都不知道。
龚磊蹙眉捂住了头,额角刚被镇纸砸过的地方还在一抽抽的疼。
他正要告辞,目光瞥见梁铮左耳下包着有一圈纱布,被霜白色的竖领掩了大半。
似乎注意到了龚磊的视线,梁铮抬手摸了下左耳下方,苦涩地笑了笑,叹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咱们为人奴婢的只求尽心伺候主子。”
龚磊按着额头的右手顿了一下,什么都懂了。
这一刻,龚磊仿佛和梁铮也亲近了几分,低声问:“梁公公,可要金疮药?我们锦衣卫金疮药无色无味。”
梁铮是御前服侍的大太监,身上是绝对不可以有药味的;而锦衣卫暗探做的大都是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差事,身上同样不可以带气味。
锦衣卫的金疮药不能说是最好的,却绝对是最稳妥的。
梁铮从善如流地笑道:“那咱家先谢过龚大人。”
“回头,我就让人给公公送来。”
两人相谈甚欢地又寒暄了一两句,龚磊便步履匆匆地出了宫。
出了宫后,龚磊先找了家医馆把自己的头包扎了一下,又下令京中所有的锦衣卫立刻去打探谢无端的下落,一旦有谢无端的踪迹,就速速来禀。
一只只信鸽从京城的北镇抚司飞出,与此同时,又有一批批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骑着快马出了京,声势赫赫,所经之处,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可是这些锦衣卫出京后,就如石沉大海。
几天过去了,龚磊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没有人发现谢无端的行踪。
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龚磊接连收到各地卫所的禀报,说是那则关于谢无端的童谣几乎传遍了整个大景,不少百姓都自发地去被烧毁的谢家忠烈祠下跪磕头,追思忠烈。
一开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
从北境六磐城出事到现在,也就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连澄清“谢家无罪”的公文至今都还没有发到各地呢。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是能拖则拖。
但是现在,随着童谣流传开来,谢家蒙冤被诛的消息传遍天下,整个大景都知道谢无端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单枪匹马收复了六磐城。
谢无端如今势不可挡,皇帝怕是再也压不住民心了。
很明显,这是有人蓄意在为谢无端造势,为了给谢家洗雪冤屈。
龚磊不敢去禀皇帝,只能让人继续查谢无端的行踪。
又过了两天,锦衣卫才终于探知了消息,谢无端出现在了京畿。
龚磊不敢拖延,当天就火速进宫面圣,然而,梁铮在檐下拦住了他,表情凝重地对着他摇了摇头:“龚大人,皇上今日的心情极糟。”
听他用了个“极”字,龚磊心中一凛,微微蹙起了剑眉。
梁铮指了指里面,又补充了一句:“皇后娘娘还在里头哭呢。”
龚磊顺着梁铮指的方向御书房里望去,隔着那道摇曳的湘妃竹帘,他既看不到皇帝,也看不到柳皇后。
但涉及皇后,他想想也知道情况不妙。
皇后这么一哭,皇帝的心情肯定差,自己再一禀谢无端的下落,等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另一方镇纸,又或者是人头落地?
龚磊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心头似压着块碾石,抬手又摸了摸至今还有些发青发肿的额角。
都说伴君如伴虎,可伴在这喜怒无常的君主身边,还不如伴虎呢!
梁铮微微一笑:“龚大人,不如由咱家代为转达吧。”
“若是皇上想见,大人再进去见见。”
“如此甚好。”龚磊的眼睛亮了亮,感激地看着梁铮,“那就劳烦公公了。”
他理了理思绪道:“谢无端昨日出现在了平安县,距离京城不过百余里,身边只带了一个随从,昨晚他在平安县外受到了伏击,已经全身而退,目前正向京城来。”
“锦衣卫已经暗中盯着谢无端了,并布下了足够的人手,随时可以把人拿下。”
“龚大人还请在此稍候。”梁铮甩了下手里的拂尘,便进去了。
那道湘妃竹帘挑起时,龚磊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碎瓷声。
接着,帘子垂落,又归于平静。
龚磊在外头的檐下等着,这一等,就等了约一个时辰,心里越来越急。
临近酉时,梁铮这才姗姗地从里面出来了,无奈地对着龚磊摇了摇头,意思是,皇上不愿见他。
“梁公公……”龚磊皱了皱眉,本想请梁铮再帮着进去通传一次。
却听梁铮开口道:“皇上说,不用管。”
龚磊一愣。
“不用管”是什么意思,是他所理解的意思吗?
回想几天前皇帝听到谢无端还活着的消息时激动的样子,龚磊又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终究是告退了。
既然皇帝说了不用管谢无端,那龚磊便只让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从京畿的平安县到京城,也不过百余里路,只需要短短一天。
日落月升。
黎明时分,旭日在东边的天际刚冒出头,城门附近已经等了不少百姓准备出城,排成了长队。
街道的两边,还有一些小贩开始陆陆续续地出摊。
一个包着头巾的灰衣老妪一边看顾着自己的小推车,一边招呼着经过的路人:“馄饨三文钱一碗喽。”
“三文钱就可以吃上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馄饨。”
晨风习习,阵阵勾人的香味随风弥漫开来,附近越来越热闹。
萧燕飞和顾非池牵着各自的马,等在城门边。
一黑一红两匹马儿惬意地甩着长长的马尾,偶尔互相拍一拍,似在打招呼,又似在嬉戏。
萧燕飞从荷包里摸出了两块麦芽糖,给两匹马分别喂了一块糖。
红马看了眼顾非池,顾非池摸了下它的脖颈,它这才俯首去吃萧燕飞掌心的那块糖,尾巴摇摆的幅度稍稍变大了一些。
“你家绝影的家教可真好!”萧燕飞由衷地叹道,不像她家的九夜就是个贪吃鬼,一块糖就能把它给哄走了。
“姑娘,”那馄饨摊的老妪笑眯眯地与萧燕飞搭话,“你和这位公子这一大早是要出门啊?”
老妪只瞟了顾非池一眼,就不敢多看,觉得这位公子一看就不好亲近,不像这位姑娘温柔又亲和,就跟那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我们在等人呢。”萧燕飞说话的同时,黑马九夜撒娇地就来蹭她,恢恢地叫着。
灰衣老妪笑容满面地又问:“你和这位公子用过早膳了没,我这里的馄饨都是我刚刚包的,里头包的鲜肉和荠菜,鲜着呢。”
萧燕飞本想说吃过了,话到嘴边又改口道:“好呀。”
“两碗馄饨。”
“姑娘稍等,很快就好了。”老妪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乐呵呵地赶忙开始包荠菜馄饨,手脚利索极了。
不过一眨眼功夫,二十个馄饨就包好了,锅里的水也恰在这时沸了起来,那些馄饨“扑通扑通”下了锅,热气腾腾,香气愈人浓了。
“恢恢。”黑马不死心地拿头顶蹭着萧燕飞,试着讨糖吃。
萧燕飞在它脖子上轻轻地拍了拍,嘀咕道:“九夜,我说过多少次了,一天就能吃一块糖。”
“你再闹,小心我把你送到他那里学规矩去。”
萧燕飞另一手指了指顾非池。
顾非池:“……”
黑马约莫是懂了,马尾一颤,赶紧往另一侧躲了躲,避之唯恐不及地躲到另一边去了。
“隆隆……”
城门的方向响起了沉重的开门声,高大的城门徐徐地开启了。
旭日的光辉也从那道渐渐拉大的缝隙中射了进来。
候在城门附近等着出城的百姓不约而同地朝城外的方向望去,一个个都蠢蠢欲动了。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城门很快完全打开了。
下一瞬,周围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原本骚动的人流也静止了下来,无人动弹。
似乎时间在这一瞬停止了流逝。
但见城门的另一端,一道白色的身影骑着一匹白马朝城内的方向踱了过来,背光下,青年的面容显得晦暗不明。
晨曦的光辉在他周身上下镀了一层流光四溢的金粉,白衣如雪,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有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得得得……”
轻微的马蹄声在此刻显得尤其清晰,仿佛无限放大般。
来人不急不缓地策马穿过了城门,一手提着缰绳,另一手郑而重之地捧着一个两尺长短,四四方方的木匣子。
随着他的走近,那张俊美温润的面庞也一点点地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谢无端!
第126章
周围一片寂静。
守城门的士兵、百姓乃至那些摆摊的小贩的目光纷纷投在了谢无端的身上。
这白衣如雪的孝服。
这英姿飒爽的白马。
还有这丰神俊朗的英姿。
“这……不会是谢少将军吧?”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脱口问了一句,打破了沉寂。
“月光光,金鳞军,骑大马……”一道低低的女音哼起了那首广为流传的童谣,很快,也有其他人跟着一起哼唱。
这几日,这首童谣传遍了京城,耳熟能详到百姓们几乎倒背如流。
城门口的百姓们交头接耳,都忘了要出城的事。
“一定是谢少将军!”
人群渐渐地沸腾了起来,“谢少将军”这四个字此起彼伏地响起。
众人全都目光灼灼地仰望着马背上的谢无端,却是无人敢上前与他说话。
眼前这白衣如雪的青年令他们莫名地心生一种只可仰望的崇敬。
他们也都注意到了谢无端手里捧的那个木匣子,隐隐猜出了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一种悲壮的气氛在静默中蔓延开去。
那些等着出城的百姓自发地往街道的两边退开,给谢无端让出了一条道,让他先行。
“表哥。”顾非池带着萧燕飞一起迎了上去,红马绝影如影随形地跟在顾非池身边,发出“恢恢”的声音,似在与谢无端打招呼。
“谢公子。”萧燕飞落落大方地对着谢无端拱了拱手,好奇地打量着几丈外这位鼎鼎大名的谢少将军。
谢无端的眸子深黑如潭,幽邃无波,自高高的马背上扫视着这繁华热闹的京城,距离上次离开不过短短三个月,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出生在京城,年少时去了幽州卫,再后来,就随父长守北境,一年也就只能回来最多一个月。
这个京城对他与父亲来说,更多的是陌生。
如今连母亲不在了,在他心中,京城不过是个伤心地罢了。
即便元帅府在这里,却没法给他任何归属感。
很快,谢无端的目光落在了两丈外的顾非池身上。
那淡漠的眼神瞬间就有了温度,表情也柔和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注视着顾非池的眼睛,轻声道:“阿池,我回来了。”
这句话云淡风轻,而又语意深长。
他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自然也注意到了与顾非池并肩而行的萧燕飞。
五月他离京的时候,只知道阿池对这位萧二姑娘动了心;而现在……
谢无端从顾非池方才的那一声“表哥”中品出了什么,来回看着两人,眼尾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
“萧姑娘。”谢无端对着萧燕飞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一笑,令人只觉得如春风化雨,似雨后初霁。
萧燕飞的脑海中浮现了八个字:皎皎君子,温润如玉。
这位声名赫赫的谢少将军,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意气风发,反而更像是一个儒雅的读书人,与顾非池那种骄矜不羁的气质迥然不同。
顾非池又上前了两步,含笑问道:“表哥,你是要先回元帅府,还是先进宫?”
他在“进宫”两个字上落了点重音。
“当然是……先进宫。”谢无端轻抚了下垂下白马脖颈旁的缰绳,白马打了个干脆的响鼻。
那就进宫!
两人都在笑,这一刻,他们的眼神异常明亮,释放出一种杀伐果断的锐气。
“等等。”萧燕飞笑眯眯地举手打断了他们:“不如……先吃碗馄饨?”
顾非池与谢无端都有一瞬间的错愕,目光被小姑娘的手牵引,齐齐地顺着她的手指望向了不远处的馄饨摊。
“很香的。”萧燕飞脸上的笑容如夏花般灿烂。
那卖馄饨的老妪正利索地从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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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捞着馄饨盛到青瓷大碗里,笑容满面地对着萧燕飞招手:“姑娘,您的两碗馄饨煮好了。”
“谢公子,吃碗馄饨先垫垫胃吧。”萧燕飞边说,边斜眼冷睨了顾非池一眼。
顾非池:“……”
“有什么事这么着急的,”萧燕飞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人都虚脱成这样了,还要急匆匆地往宫里赶?”
萧燕飞忍不住摇头,心道:呵,男人!
这种在军营里待惯了的男人,就是那么糙。
顾非池一时哑然,摸了摸鼻子。
他似乎是被嫌弃了。
当他再次端详谢无端时,就发现表哥又瘦了,眼窝更深,脖子上青筋凸显,衣袍更是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要飞走似的。
燕燕说得没错,他确实想得不够周全。
谢无端在一旁看得有趣。
他还从来没见他这个狂傲不羁的表弟这副样子过,便是年少时顾非池被卫国公训斥罚跪,那也永远是一副倔强的表情,只领罚不认错。
有一次,他偶然间听卫国公对父亲感慨说,阿池锋芒太露,锋锐易摧。
现在的阿池就很好。
谢无端笑了笑,道:“萧姑娘说得是,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反正皇宫里的那位跑不了。
谢无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顾非池的肩膀,牵着马率先朝那路边的馄饨摊走去。
萧燕飞又对着谢无端后面的风吟也招了招手:“还有你,也坐下吃碗馄饨吧。”
老妪很快就把那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盛好了,风一吹,那香喷喷的气味扑面而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咕噜噜……”
风吟的肠胃诚实地发出了细微的蠕动声,臊得这娃娃脸的少年脸都红了。
谢无端莞尔,笑着对娃娃脸少年道:“风吟,坐下吃点东西。”
风吟对自家公子一向是唯命是从,便乖乖地垂着头坐下了。
“您的馄饨……汤水烫,您小心点。”灰衣老妪赶忙将馄饨端了上来,一碗给谢无端,一碗给风吟,看着谢无端的眼神中掩不住的激动,满含泪光。
谢无端微一颔首:“多谢婆婆。”
果然是谢少将军啊!老妪不由心潮澎湃,眼眶都湿了。
谢无端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用调羹吃着馄饨。
这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他做来,就有种难言的优雅与贵气,显得赏心悦目,与这街头的小摊格格不入。
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汤下肚,热气上涌,谢无端原本苍白的面颊上渐渐地红润了些许,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不少。
旁边还有很多百姓流连不去,一直望着谢无端,却是默契地无人上前打扰,都想让谢无端安安静静地吃上一碗馄饨。
不仅吃完了馄饨,谢无端连汤水也全都喝了,青瓷大碗干干净净,点滴不留。
风吟亦然。
这是他们身为军人的习惯。
放下空碗,谢无端又上了马,那个木匣子始终寸步不离地在他身边。
顾非池在桌上留下了一个银锞子。
一行人策马往皇宫的方向而去,后方的那些百姓这才朝那馄饨摊围了过去,不少人对那老妪喊道:“婆婆,给我一碗馄饨。”
“就要刚才谢少将军吃的那种。”
“我也要,也给我一碗……不,两碗。”
“……”
萧燕飞、顾非池和谢无端一行人策马离去,也将城门的喧嚣远远地抛在了后方。
旭日越升越高。
当他们来到承天门附近时,才刚到辰时。
萧燕飞不进宫,就和风吟一起去了附近的一间茶馆里等他们,顾非池与谢无端则一路策马穿过承天门、端门,一直到午门才下了马。
当守宫门的禁军将士看到顾非池与谢无端一起出现时,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顾非池与谢无端就在周遭一道道震惊的视线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走过金水桥,穿过太和门,一直来到了金銮殿前。
金銮殿外守着两排禁军将士,两把长枪在前方交叉,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顾世子……”一名大胡子的禁军将领为难地看着顾非池。
朝会已经开始了,顾非池这时候再进去,就是迟到了吧。
“去禀报吧。”顾非池淡淡道。
大胡子的禁军将领与其他同僚面面相看,犹豫了一瞬,道:“还请世子在此稍候。”
他步履匆匆地踩上了一级级的汉白玉石阶,直迈入了金銮殿中,目不斜视地走到了站在大殿中央的一名异族男子身旁。
“皇上,卫国公世子来了。”大胡子动作利落地抱拳,对着正前方宝座上的皇帝禀道。
“卫国公世子”这几个字似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量,殿内众臣瞬间安静了下来,连他身边的异族男子都有一瞬间的动容,摸了摸下巴的络腮胡,藏在胡子里的嘴角扬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皇帝正揉着抽痛的太阳穴,听说顾非池来了,不由皱了皱眉。
虽然皇帝如今根本看不清一丈外的人脸,但早朝上少了个顾非池,他又怎么可能没发现,心里早就不快,觉得顾非池的气焰是越来越嚣张了,连早朝也这般随心所欲,想不来就不来,想迟到就迟到。
皇帝心头又烧起了一股怒火,想说让顾非池不必进来了,话还未出口,却被另一人抢先了一步:“大景皇帝陛下,贵国开出的条件恕我不能接受!”
不太标准的景话响彻了金銮殿。
留吁鹰昂首阔步地上前了一步,即便面对堂堂大景天子,亦是一贯的狂妄与张扬。
殿内又静了一静。
迎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眸子,留吁鹰谈笑自若地朗声道:“我长狄勇士无所畏惧,是贵国不想打,一心想求和,陛下既然要求和,那自当摆出‘求人’的态度。”
他嚣张放肆的言辞清晰地回响在文武百官的耳边。
哪怕是朝臣中近半数的求和派此刻也觉得留吁鹰的态度太过狂妄、嚣张,也有人思量着,若是能不重燃战火,只是赔付些银子倒也值当。
留吁鹰锐利的目光只望着皇帝:“若要大景真的有诚意议和,就先赔款两千万两白银。”
站在队列最前方的徐首辅闻言面沉如水,全身绷紧,心道:两千万两白银可是大景朝廷一年的税银,这留吁鹰未免也太贪心了!
耳边,留吁鹰的声音愈发高亢,带着有恃无恐的底气:“再将北境以及幽州上郭郡割让给我长狄,这些地域的景人也归于长狄,从此世代为奴。”
四下里,一片哗然。
武将队列中几个火爆脾气的将士心火蹭蹭蹭地往上冒。
大景朝自建朝来,太祖皇帝就有言在先:永不割地,永不和亲。
忍了又忍,刘将军那张黑脸膛气得通红,甩开了同僚按着他的那只手,按耐不住地从队列中迈出了一步。
然而,不等他开口,一个清冷张扬的男声不疾不徐地自金銮殿外响起:“幽州是大景的。”
“北境的六磐城、银川城、平洛城、还有兰峪山脉也是大景的。”
“求和?”
“长狄退回兰峪山脉北,割呼贝尔草原、石坷河以南给大景,本世子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青年的语气比留吁鹰还要嚣张,还要狮子大开口,这一开口就要了北狄一半的领土。
留吁鹰一下子就听出了顾非池的声音,没有回头,目光依然注视着金銮宝座上的皇帝,留心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皇帝的额角肉眼可见地浮起根根青筋,一手紧紧地抓着宝座的扶手,显然雷霆震怒,却又在苦苦压抑着、按捺着。
留吁鹰心中了然。
如他所料,大景朝现在是臣强君弱,就算他们长狄不出手,大景朝的朝廷内部也已经岌岌可危了。
他既然来了京城,就不能坐视顾非池控制住朝堂。
得让他们乱。
让他们内斗不止,让他们斗得两败俱伤。
这样,他们长狄才能一举拿下中原!
他又朝皇帝逼近了一步,闲适地摊了摊手:“顾世子的意思,可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是想重燃战火吗?”
他笑着说出了这句话,但语速极慢,威逼之意昭然若揭,明晃晃地暴露在了他言辞之间。
留吁鹰是在逼着皇帝表态,逼着皇帝去斥责顾非池的狂言妄语。
他要逼得他们君臣针锋相对。
留吁鹰眯了眯那双褐色的锐目,目光穿过皇帝那看似镇定的外表直击对方怯懦的内心,心下鄙夷而又庆幸。
大景有了这样的天子,才给了他们长狄入主中原的机会,他们长狄等待了数百年的机会!
只是想想,留吁鹰就觉得热血沸腾。
下一瞬,却听四周响起了一片片倒抽气声。
前方皇帝的脸色转为苍白,表情急速变化着,从震怒,变成难以置信,再变成惊骇,仿佛见了鬼。
留吁鹰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升起一种不太舒服的预感,脊背上的汗毛倒竖,那是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那是一种遇上宿敌的紧迫感。
他的注意力瞬间高度集中,听到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耳朵动了动。
不只是一个人的脚步。
似乎还有另一人和顾非池一起进来了。
随着脚步声临近,一个温润如春风的男音钻入他耳中,语声不高不低,不紧不慢:
“留吁元帅,许久不见。”
这个声音是那般熟悉,是他哪怕在梦中也不会忘记的声音,似乎从幽冷的地狱而来,又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撷住了他的心脏。
留吁鹰周身一震,整个人似乎瞬间冻成了一尊冰雕般,动弹不得。
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地找回了神智,慢慢地,无比僵硬地转过了头。
就看到七八步外,戴着半边鬼面的顾非池信步朝这边走来,与他一起的是一个温文儒雅的白衣青年,两个青年犹如天上的日月彼此辉映,散发着不相伯仲的光彩。
是谢无端!
留吁鹰的目光凝固在了一身雪白孝服的谢无端身上。
谢无端手捧着那个木匣子缓步走来,平静的眼眸似浩瀚的夜空广袤无垠。
他身姿笔挺,气度高华,步履优雅而不失沉稳,沉静的眉宇间透着一股岳峙渊渟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金銮殿上,不仅是留吁鹰与皇帝,文武百官的目光也落在了谢无端的身上,目光没有片刻的偏移。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他走近了,便有人注意到谢无端的这一身孝服上还带着一些血迹。
“留吁元帅。”谢无端信步朝留吁鹰走来,与他四目对视,“在平安县没能见到元帅,还真是可惜。”
他浅浅一笑,笑容如风过疏林般温和明朗。
这句“可惜”更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叹息。
“……”留吁鹰颊边的肌肉极速地抽动了两下,又强行绷住,咬紧了牙关,忍住了胸口翻腾的怒火。
谢无端微微叹息:“如此,实在不够尽兴。”
青年走动时,被风吹起的衣袍衬得他身形羸弱,可谈笑之间,却又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气势。
“今天能在京城再见谢少将军,是本帅的荣幸。”留吁鹰徐徐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神又沉了三分。
这殿中其他人也许不知道谢无端的意思,但留吁鹰是知道的。
他一共派了五十个潜伏在京中的暗探去伏击谢无端,下了军令,绝对不能让谢无端活着到京城。
可人派出去后,就再没收到消息。
他也派人盯着皇帝,见锦衣卫这边也同样没有大的动静,只以为是谢无端还没进入京畿的地界。
他完全没想到谢无端竟然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了金銮殿上,出现在了他跟前。
一阵穿堂风自殿外猛地拂来,夹着几片零星残叶,也带来了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留吁鹰的鼻端动了动。
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了谢无端衣袍上那斑斑点点的血渍。
料子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
哪怕不问,留吁鹰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的人流的血。
五十人全歼,就像谢无端在北境六磐城屠了满城将士,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真狠!
留吁鹰这么想,也这么说出了口:“谢少将军果然手段了得……下手可真是狠啊。”
谢无端淡淡一笑,云淡风轻道:“多亏元帅教我的,慈不掌兵。”
说着,他越过了留吁鹰,衣袖在对方身边如浮云般掠过,幽深的目光径直地望向了高高在上地坐在金銮宝座上的皇帝。
上一次,他见他这位皇帝舅父还是一年前。
他特意从北境回京陪母亲昭明长公主过中秋。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他们从亲人,从君臣,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谢无端依然在笑着,哪怕他的胸腔正冲撞着一股子蚀骨之痛,面上也没流露出分毫。
曾经,当他沦为阶下之囚时,他以为他见到皇帝时,会有很多问题想问他,问他是不是忘了太祖遗训,问他置北境万千军民于何地,问他可还记得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当他真的站在这里,亲眼看着眼前这个老态毕露、惊恐万分的老人时,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很陌生。
这个皇帝,早就不是父亲口中那个曾经壮志踌躇,一心想要超越太祖的皇帝了。
谢无端清瘦的下巴微抬,一派泰然地逼视着前方的君王,朗声道:“谢无端与父还朝。”
这七个字近乎一字一顿。
皇帝俯视着下方的谢无端。
龚磊明明说谢无端自北境消失后,就没了踪迹,这才多久,为什么谢无端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京城。
锦衣卫到底是怎么在做事的?!
皇帝的不快显而易见的摆在了脸上,龚磊又不是瞎子。
他觉得自己冤枉极了,明明已经禀过了,是皇帝让他“不用理”的啊!
龚磊下意识地去看侍立在皇帝身边的梁铮,然而,梁铮一脸苦涩地向他摇了摇头,表情复杂无奈,欲言又止。
龚磊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浮现了一个念头:
莫不是皇帝的脑子不好使了?
他家老祖父去世前的几年就是这样,记性很差,前面说过的话转瞬就忘得一干二净,在门口转悠两圈就能忘了回家的路,再到后来,连家里人都不认得了。病情随着年老每况愈下。
龚磊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脑子里很乱,感觉到朝堂上一道道或打量或质疑的目光全都投在了自己身上。
龚磊心一沉,觉得自己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在短暂的寂静后,满朝文武又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仿佛湖面荡起了阵阵涟漪,荡漾不止。
朝堂上谁也不是蠢的,早在童谣传遍京城的时候,他们就大致知道,谢无端怕是要回来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谢无端会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回来,会这样堂而皇之地迈入金銮殿。
而且,他一回来,就当众给了皇帝一个重重的下马威。
皇帝一手抓着龙椅的扶手,久久不语。
僵硬的气氛持续着,仿佛要至天荒地老。
终于,徐首辅清了清嗓子,拈须叹道:“谢少将军,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老夫听闻谢少将军这次是扶灵回京,敢问谢元帅的棺椁呢?老夫改日定去他灵前上一炷香。”
徐首辅开口试着缓和气氛,心里琢磨着只要谢无端接了话,那么,自己接下来就可以先劝着他去给谢元帅安葬,好歹今天就能顺顺堂堂地过去了。
谢无端双手捧起了手上的木匣子,言辞简洁地吐出了两个字:
“在此。”
第127章
金銮殿上的所有人都朝谢无端手上的那个木匣子望去。
两尺左右的清漆木匣子,四四方方,样式简单至极,既没有雕刻,也没有描金,朴实无华。
这种尺寸的匣子,放着的,莫非是——
头颅。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每个人的心中。
皇帝死死地盯着谢无端手里的木匣子,瞳孔剧烈地收缩了成了一个点,神情间显露出明显的慌张,仿佛这匣子里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胆子小的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无法直视谢无端手里的这个匣子。
众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免想起了最近京城流传的那些关于谢无端的传闻,曾经有人觉得这是三人成虎,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传闻竟然是九分真,一分虚。
“……”徐首辅神情尴尬地看着谢无端,本来想好的话,也接不下去了。
父亲客死异乡,为人子者本该准备棺椁灵车,扶灵回京,谁又会想到谢无端竟只是用一个木匣子就装着谢以默的人头回了京。
谢无端直视着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的皇帝,收敛了唇畔的笑容。
当他不笑时,俊美苍白的面庞上就平添几分拒人千里的淡漠与冷肃。
他轻而缓慢地说道:“皇上可要一观?”
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放在匣子的顶部,抬手欲开匣盖。
“不!”皇帝直接喊出了声,整个人差点没失态地从龙椅上站起来。
周围的不少文臣也是赶紧回避了目光,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自古以来,汉人皆重身后事,所求不过“留个全尸、入土为安”而已,谢无端既已回京,首务当是赶紧为亡父操办丧事,可他反而带着元帅的头颅直闯金銮殿,这未免太过不孝。
站在谢无端左后方的留吁鹰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了情绪,晦暗的目光自谢无端袍裾上的血渍移开,冷静了下来。
他不仅熟读中原的兵书,同样也熟知中原文化,像谢无端这般带着头颅到君前,按中原说法,就是大不敬。
可是,无论是大景皇帝,还是在场的这些大景朝臣,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喝斥谢无端,就连御使言官也像是哑了一样。
留吁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在场所有人,将他们的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内,他们有的人眼神闪烁,有的人面露思量,有的人慌张地回避了目光,亦有些冲动的武将难掩激动之色,还有的人则看着后方的顾非池,仿佛是在斟酌着什么。
有意思。
留吁鹰若有所思地捻动了两下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心头一凛。
满朝文武中,应当也不乏保皇派,可竟然连一个敢出言呵斥的人都没有了。
群臣各有心思,各有计较,几乎是分崩离析。
这一切都是因为——
他。
留吁鹰的视线很快投向了背手而立的顾非池。
那一身刺目的红嚣张倨傲。
谢无端徐徐地又道:“当年,谢家先祖追随太祖起义,受□□之恩,恩重如山。”
“当年北方方平,江南一带三分天下,匪乱丛生,太祖决意南征,统一南北。彼时,先祖曾对太祖言,让太祖尽管放开手脚南征,有我谢家在北境,会为太祖守住北境,绝不让长狄人越雷池一步,直到最后一人。”
“如今谢家已经应了当初的誓言。”
“祖父在战亡于二十一年前,死时身中二十几箭;二叔父和三叔父战亡于十六年前,还被北狄人五马分尸,尸骨不全;大堂兄和三堂弟在四年前力竭而亡,只留下年仅五岁的遗孤……”
“去岁,先父也死了,浴火而亡。”
“谢家男儿一个个地战死在了北境!”谢无端温润的嗓音中透着一丝暗哑。
他每说一句话,皇帝的面色就难看一分,如疾风骤雨。
他是皇帝,现在却仿佛被一个臣子当堂审判般。
谢无端还在说着:“谢家被满门抄斩,连孩童、女眷也没有幸免于难。”
一夕之间,所有人都死了。
他的堂侄才九岁,谢家男儿多战死沙场,下一辈人丁单薄,可就算是如此,小堂侄依然是一心从武,说要和他父亲一样保家卫国。
一种悲怆的气氛弥漫在金銮殿上。
谢无端凝望着皇帝,心早就痛得麻木,从他得知父亲战死在青潼谷的那一刻,他心底那座名为信念的大厦就轰然倒塌了。
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谢无端了!
谢无端捧着那个匣子傲然而立,声音平稳地接着道:“如今,谢家只余无端一人。”
“谢家已经应了对太祖的誓言,无愧于心,无愧于太祖。”
“谢家无罪,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大景。
顿了顿,谢无端笑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清瘦的面容上,照亮了他狭长的眸子,显得有几分肃杀。
“皇上,您说呢?”
他将手里的木匣子又举高了一寸,神情淡淡浅浅,可双眼却黑得深不可测。
下方所有人全都望着皇帝,等待着皇帝的回应。
皇帝心里憋着一口气,脸上板得如寒铁一块。
谢无端方才这番话哪里是在为谢家陈情,分明是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在当堂指责自己这个天子呢。
明明是他们谢家贪功恋战,才会导致北境多年战火不休,国库空虚……
可现在,柳汌勾结北狄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绝无再翻案的可能。
世人皆知谢家蒙冤,自己若再不有所表示,就势必为朝臣、为百姓所指摘。
作为君主,可以被奸佞蒙蔽,却不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否则,就会成为一个遗臭万年的昏君。
心里知道归知道,皇帝心里还是觉得不甘,胸口怒意翻涌,却只能强自按下。
两害择其轻。
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谢家无罪。”
“错在朕,被柳汌蒙蔽。”
闻言,徐首辅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
只要皇帝肯对谢无端低头,那局面就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徐首辅的神情略略放松,迟疑着是否出言缓和一下气氛,总得有人给皇帝递个台阶下。
更何况,这里还有北狄人在。
让北狄人亲眼看着大景君臣不和,君弱臣强,怕只会对大景心生轻蔑之心。
徐首辅沉吟着,正要开口,就听谢无端紧接着又道:“敢问皇上柳汌‘何时问斩’?”
他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了一点音量。
皇帝的脸色又是一僵,抿紧了唇,那股灼灼的心火又被这句话添了一把热油,猛地蹿了起来。
皇后又哭又闹,皇帝便想着能拖就拖,本是打算等万寿节那日,先立太子,再大赦天下,免了柳家的死罪,最多流放三千里。他可以派人去官庄私下里传道口喻,照应柳家人,总会让他们衣食无忧。
偏偏,谢无端不肯罢休。
瞬间,那熊熊燃烧的心火直蹿到头顶,烧得皇帝额头一阵阵的抽痛,头痛欲裂。
皇后在逼他。
谢无端也在逼他。
片刻后,皇帝才咬着后槽牙,干巴巴地勉强道:“柳汌已定罪。”
满朝文武又起了一片骚动,众臣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
的确,皇帝只御批了柳家的勾结外敌之罪,满门抄斩,诛连三族。
但柳家人到底何时问斩,何时流放,却迟迟未批。
谁都知道皇帝念着柳皇后,这段日子,柳皇后为着柳家的事,对着皇帝哭闹不休的传闻也在各府之间私底下传开了。
徐首辅的眼角一阵阵的抽搐,忍不住扫了顾非池一眼。
当初他见顾非池在柳汌定罪之后没有再逼迫皇帝,心里还觉得奇怪,如今才是恍然大悟,顾非池就是等着今天。
“何时问斩?”谢无端定定地望着皇帝,又重复了这四个字。
谢无端语气平静,不高不低,并不似顾非池那般咄咄逼人。
可在皇帝看来,却似有一把看不见的长剑般指向了自己。
皇帝想拂袖而去,偏又被谢无端之前的那番陈情给架了上去,变得进退不得。
谢家既然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大景,倘若,自己站在谢家的对立面,那自己成了什么?!
这谢无端还真是杀人诛心啊!
跟顾非池还真是蛇鼠一窝,全都不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谢家就是当诛!
皇帝头更痛了,又气,又恼,又恨。
眼看着君臣之间刀光剑影的,徐首辅心急如焚,连忙扯了下刑部尚书韩渊明的袖子,又使了个眼色。
刑部尚书韩渊明也只能出列,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硬着头皮道:“皇上,臣正要禀,已择定八月……”
他迟疑了一下,瞥见徐首辅悄悄地向他比了两根手指,就接着说道:“八月初十问斩。”
八月初十也就是两天后。
韩渊明低着头,维持着作揖的姿态,没敢抬头去看皇帝。
须臾,就听上方响起了一个字:
“允。”
这个声音似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徐首辅终于长舒了口气,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团团转地又想劝谢无端先回去。
下一刻,顾非池开口道:“皇上何时下罪己诏?”
他的声音听似慵懒却骨子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
“……”皇帝用阴寒彻骨的目光死死盯着顾非池,心里对他简直恨到了极点。
留吁鹰就在金銮殿上,但是,顾非池却丝毫不顾自己这个一国之君的颜面。
哪怕他此刻看不清底下留吁鹰的脸庞,但他在高处,居高临下,早把留吁鹰一会儿打量自己,一会儿环顾四周的举动,一会儿又摸须沉思的样子收入眼内,那种权衡和蔑视的情绪在他的那些小动作间暴露无遗。
留吁鹰分明是在轻视自己,轻视自己堂堂大景天子却被一个臣子彻底地拿捏在了手里。
皇帝的头痛得几乎炸裂,一口郁气结在心里难以消散,脸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
沉默太久,久到群臣都觉得耳边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终于,皇帝启唇道:“即日诏告天下。
“谢家满门蒙冤,乃承恩公柳汌陷害忠臣,幸得苍天有眼,谢家冤屈得以伸张,谢以默……”
“……谢以默乃国之栋梁,不仅无罪,且有功于江山社稷!”
茶铺里,一个方脸的青衣学子摇头晃脑地念着,脸上难掩激动之色,“方才有大太监在午门颁诏,我刚去听了,皇上的罪己诏就是这么写的。”
“甚好甚好!”同桌的蓝衣学子兴奋地抚掌道,“沉冤得雪,谢元帅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
萧燕飞就坐在一楼大堂的窗边,喝着茶,听着那几个刚进门的学子说着罪己诏的事,唇角弯了弯。
风吟他不肯进来坐,非要在外头等。
萧燕飞就让小二给他送了茶水,又想着以他的胃口一碗馄饨可能不填饱肚子,又托小二跑了一趟,给他买了几个肉包子。
风吟本来是席地坐在石阶上的,突然站了起来,望着宫门的方向,目光的尽头一红一白两人策马往这边过来了。
萧燕飞在桌上放下了碎银子,起身迈出了茶铺的大堂。
街道中央,空荡荡的,唯有顾非池与谢无端骑着马朝这边驰来,在两边路人灼灼的目光中,把马停在了茶铺外,翻身下马。
“给。”萧燕飞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左右手分别递给了两人一人一杯茶。
顾非池接的是左手的那杯,触手冰凉,他干脆地将这杯凉茶一饮而尽,凉茶下腹,通身的暑气就消散了大半。
“这家茶铺的凉茶不错。”他随手把空杯子抛给了风吟,前半句是对萧燕飞说,后半句却是对风吟说的,“你也喝一杯吧。”
也根本不用风吟唤小二,茶铺的小二就自发地端着一托盘的凉茶出来了,目露异彩地招呼着风吟:“客官,我家的凉茶可是一绝,最消暑气了。”
凉茶?谢无端一愣,他这杯入手是温的。
他浅啜了一口,入口也是温的。
温热的蜜水自喉间入腹,冰凉的身体暖了不少,连指尖都有了微微的暖意,眉眼又柔和了三分。
顾非池顺手接过了谢无端手里的空杯子,发现杯壁尤带余温,显然和他之前那杯凉茶不一样。
顾非池:“……”
转头就对上萧燕飞笑盈盈的弯月眸,似在说,她细心吧?
细心。顾非池清浅的眸子里流淌着挡也挡不住的笑意,也难怪自己被她嫌弃了。
是他大意了。
在心里,谢无端还是从前那个在西北与他纵马舞剑的表哥,在他俩最好胜的年纪时,谁也不服谁,天天都在比试,彼此旗鼓相当。
可现在的谢无端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表哥了。
他再也饮不得冷水,再也不能熬夜,无论是疲惫还是饥乏,都会让他的身体更加虚弱。
顾非池的心如同被针刺了下般,一阵锐痛,不过他垂下眸子立即掩住,没有在脸上露出来。
萧燕飞轻轻问:“接下来,去哪儿?”
谢无端垂首看向手上的那个木匣子:“去……”
他想说去皇觉寺的,母亲的棺椁就在皇觉寺停灵。
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顾非池打断了:“表哥,先去元帅府吧。”
“你得休息了。”他注视着谢无端难掩疲惫的眉宇,低声道,“不差这一天半天。”
谢无端垂眸看着手里的木匣子,一言不发。
一缕发丝随之垂落覆在苍白的面颊上,表情涩晦不明,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悲怆。
顾非池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表哥,你得活着。”
“你答应过的。”
活着。
帮我。
顾非池定定地看着谢无端,锁住了他的视线,片刻不移,如磐石不移。
半晌,谢无端喉间发出一阵轻柔的笑声:“好。”
“先回元帅府。”
四人又纷纷上了各自的马。
他们走的时候,街上的人群依然站在路边,路中央也依然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在自发地为谢无端让路。
所有人都在用敬仰的眼神望着谢无端手上捧着的那个木匣子,不少人含泪说着“谢元帅终于回来了”,“这一路足足走了半年”云云的话。
还是顾非池的那匹绝影一马当前地骑在了最前方,它认得元帅府的路,熟门熟路地领着大伙儿朝城南去。
反倒是谢无端还落后了半个马身。
他现在骑的不是从前的那匹战马。
顶着灼灼的日头,一行人策马穿过了十几条街道,半个时辰后就抵达了元帅府所在的星魁街。
二十几年前,昭明长公主下降时,先帝特意将公主府建在了谢府旁边。
谢以默与昭明两人青梅竹马,夫妻感情甚笃,成婚后就把两府之间的围墙给拆了,两府合在了一起,长公主也如寻常的儿媳般,常年住在元帅府,哪怕谢以默大部分的时间都出征在外。
“吁——”
四匹马停在了元帅府的大门口,一眼可见牌匾早就被取下了,大门上的朱漆还没有褪色,仿佛一如从前,却其实什么都不同了。
谢无端下了马,走过去亲自推开了朱漆大门。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了。
入目的便是那熟悉的雕丹凤朝阳照壁。
谢无端似乎忘了周围的其他人,一个人往前走着,绕过大门后的照壁,走过一片庭院,再穿过外仪门……
元帅府显然被收拾过了,地上没什么落叶、尘土,各处整整齐齐,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些东西被损毁了,亭子的栏杆断了一截,假山石砸掉一大块……曾经花团锦簇的牡丹圃被践踏了一半。
谢无端停在了牡丹圃前,这里娘亲最喜欢的牡丹圃。
从前,娘亲时常在这里亲自选花插瓶,父亲但凡在京城就会陪着娘亲一起来牡丹圃。
“无端。”
耳边仿佛听到了娘亲笑吟吟的声音钻入耳中,他怔怔地循声望去,眼前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恍然间,似乎看到双亲正在不远处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
父亲对着他招了招手,慈爱地问他:“无端,今天练过枪法了吗?”
却被娘亲没好气地挥手推开了:“儿子才刚回来。去去去,要练枪你自己去。”
“无端,快过来看,娘挑的这些牡丹花好不好看?你说选那朵簪好?”
父母的音容犹在眼前,耳边,谢无端艰难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睛有些红,泪意却被压了下去。
只是短暂的停留,谢无端就捧着木匣子继续往前走去。
顾非池、萧燕飞以及风吟都默默地跟在他后方,一言不发,与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谁也没有打扰他。
很快,谢无端便来到了外院的正厅。
厅里厅外挂起了白绫、白幔、白幡,几盏白灯笼在半空中摇来晃去,一片刺目的白色。
灵堂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居中摆着一对黑底金字的牌位。
旭日的光辉把谢无端的影子投射在厅内的大理石地面上,拉得老长。
谢无端站在厅堂外,直直地望着那对牌位,目光似乎凝固在了上面,久久伫立,宛如一尊石雕般。
很久很久,他才跨过厅堂的门槛,走了进去,径直走到了放置牌位的香案前,郑重地把手里的木匣子放在了牌位前。
接着,他后退了三步,一撩袍,屈膝跪在了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用力地对着牌位磕了三下头。
“咚!咚!咚!”
每一下都磕得结结实实,咚咚作响。
之后,他便一动不动地跪在了那里。
顾非池没有打扰谢无端,与萧燕飞一起进去给谢以默与昭明的牌位上了香,也磕了头,就先从厅内退了出来。
两人并肩站在了廊下,上方的屋檐在他俩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顾非池面具后的狐狸眼,幽深如泉,静静地注视着谢无端的背影。
昏暗的灵堂中,谢无端清瘦的背影愈显单薄。
静了半晌,顾非池这才与萧燕飞说起了方才早朝上的情况,说起留吁鹰,说起皇帝,说起柳汌已经被定下了行刑的日期……
厅外只有顾非池一人低低的声音回荡在风中。
几只麻雀三三两两地飞来,落在地上嬉戏,追逐,互啄,地上的影子随着旭日升高由长渐渐缩短。
“扑扑——”
又是一只麻雀飞起,扑楞着翅膀。
萧燕飞看着它一点点地飞高,突然道:“留吁鹰不是来议和的吧。”
她说的是留吁鹰,而顾非池却是答非所问:“太祖是开国之君,先帝是拓土之君,今上年轻时一心想要当盛世明君。”
“他登基时,雄心壮志,只想超过父辈、祖辈,名垂青史,年轻时也确实曾励精图治过,可惜……”
那只灰扑扑的麻雀一鼓作气地飞到高空,落在了不远处的屋檐上,在屋脊和瓦片上蹦来蹦去。
顾非池也望着那只灰扑扑的明确,嗓音微冷:“可惜,他有宏图,却没有这个手段和能力,以致短短几年朝堂上乌烟瘴气。”
父亲说过,今上不如太祖英明神武,也不似先帝宽仁大度,只能勉强当个中庸的守成之君。
可偏偏今上不甘于此。
“到后来,他最恨别人在他跟前提太祖,提先帝,觉得是在提醒他,说他德不配位,远不如太祖与先帝……这些年更是沉迷丹药,一心想着长生之道。”
顾非池讥诮地冷笑了一声。
自古以来,沉迷丹药的君主不少,可见过哪个长生不老了吗?!
读懂了顾非池的未尽之言,萧燕飞心有戚戚焉地直点头:“丹药最要不得了!”
顾非池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接着道:“皇帝是畏战。”
“他会答应割地,赔款,却不会应下景人世代为奴。”
对皇帝来说,割地赔款尚可以自欺欺人地解释是为了大局,为了百姓,为了休养生息,可若是他应下了最后一条,相当于是承认了,先帝选他,选错了。
一道温润的嗓音自后方接口道:“留吁鹰是在试探。”
谢无端跨过门槛,从大厅走了出来,目光温和平静,却似能看透人心,洞悉一切。
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顾非池的身上。
“阿池,留吁鹰在试探你。”
谢无端停在了顾非池身边,轻一振袖,衣袂在微风中飞起,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似一丛青竹。
“留吁家在北狄本是马奴,是留吁鹰的曾祖父在战场上救了先王的命,经过三代人在军中的积累,这才有了今日名震北狄的留吁家。留吁鹰野心勃勃,早就想更上一层楼了,他对北狄王忠心耿耿,一心想以中原为踏板成为北狄的第十个亲王。”
“北狄王觊觎中原,留吁鹰也是。”
谢无端手中拿着一支香,轻轻转了转,眸底闪过锋芒。
“北狄王与留吁鹰为了谋求中原,目标一致,君臣一心,北狄南征大军也因此军心稳固。”
“可若是,北狄王以为留吁鹰别有异心呢?”
说着,谢无端突地将手里的那支香被他对半掰开——
一分为二。
要让北狄王与留吁鹰君臣离心并不难。
谢无端眉眼含笑地看向了顾非池,问道:“如何?”
白衣青年谦谦如玉,笑容温暖而和煦。
第128章
香柱在谢无端的手上断成了两截。
顾非池颔首一笑,举止间无形中就生出一股锐气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君臣之间亦是利益的捆绑,因利而结合,也因利而分崩。
他拿起谢无端手上的其中一截断香:“我记得姑父提起过,北狄前头那位先王也十分看重留吁鹰……”
他说的姑父指的是谢以默。
谢无端抓着另外半截香,点了点头:“留吁鹰手掌二十万南征大军,兵权在握,新王即位才堪堪一年,还没坐稳王位,又有北狄九部亲王虎视眈眈,新王对留吁鹰既有看重之心,也有忌惮之意。”
无论是北狄新王,还是留吁鹰,都希望借着入主中原一展宏图。
一阵惊空遏云的鹰唳突地自高空传来,惊得那些在屋檐嬉戏的麻雀四下飞起,更有甚者,差点从半空坠落……
两人望着空中盘旋的白鹰,皆是浅浅一笑。
见二人聊得差不多了,萧燕飞指了指仪门处顾非池的小厮小刀说:“韩老大夫已经来了。”
“谢公子,先去把脉。”
当初她并不曾亲眼看过谢无端的伤势,但是顾非池跟她说过,谢无端是九死一生。
萧燕飞打量的目光在谢无端苍白清瘦的面庞上转了转。
从今天来看,谢无端确实是没有养好,再这样一会儿幽州,一会儿北境地耗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得油尽灯枯。
方才在那间茶馆的时候,她就让知秋去万草堂把韩老大夫请到这里来了。
中医擅调理身子,韩老大夫的医术也许比不上太医,却比太医可信。
顾非池一把揽住谢无端的肩膀,就把人往外推:“走走走,先把脉。”
谢无端失笑,顺着他的意往前走。
他答应过阿池,他会活着的。
为了阿池,为了枉死的谢家人,他也会保重自己。
“小的刚才把韩老大夫领去小花厅了。”小刀朝东南方指了指,给他们带路。
几人朝着东南方的穿堂走去,经过那片牡丹花圃时,谢无端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这个季节牡丹花早就谢了,只有一丛丛的绿叶在风中摇曳。
他藏在袖子中的手轻轻地握了握,不露声色,单手负于身后。
穿行在陌生而又熟悉的甬道、穿堂、庭院……
当他来到小花厅外时,就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六七十人熙熙攘攘地等在那里,一个个热泪盈眶地望着他。
“二少爷……真的是二少爷回来了!”
“太好了,老奴可终于盼到二少爷了。”
“老天有眼。元帅与长公主殿下在天有灵,一定会很高兴的。”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每一道声音都透着历经沧桑的嘶哑,有的哽咽,有的喜极而泣,也有的直接跪在了地上。
过去的这大半年,对他们而言,也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树倒猢狲散,谢家崩坍,他们这些谢家的下人自然也没什么好下场,都被官府发卖了。
彼时顾非池不在京中,卫国公又重病不起,也没能把这些人都买下来。还是后来顾非池回京后,辗转了一番,派人一点点地寻了回来。
顾非池低声道:“元帅府和公主府的人找回了六七成。”
余下的,有的死了,有的不知道卖到了哪里,也有的在新的主家安定了下来,不想再回京城。
顿了顿,顾非池的声音陡然沉了三分:“长公主身边的那些……都跟着殉主了。”
昭明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人,无论乳娘,嬷嬷,还是宫女,无一例外地在长公主死的那天,自缢而亡,对外的说法都是“殉主”。
顾非池自然没有亲眼目睹,只听说当时公主府的正堂里,悬挂在横梁上的一具具尸体密密麻麻,场面惊悚得把进去抄家的锦衣卫也惊了一跳。
上回他把谢无端救回京城时,谢无端重伤在身,顾非池也一直没敢跟他细说这么多。
谢无端环视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心头一阵酸楚,过去这些年他常年征战在外,很少回京,但他出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这里的很多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是服侍过谢家几代人的老人了。
“我回来了。”谢无端看着他们,嘴角含笑,“放心。”
仅仅是浅浅的一个微笑,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就仿佛蕴含着一种莫大的力量,令人信服,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
只要由他在,他们便有了主心骨,便可以无所畏惧。
谢无端吩咐那花白头发的大管家道:“李大管家,家里就交给你了。”
李大管家潸然泪下,连声应好。
谢无端就与顾非池、萧燕飞他们走进了小花厅,便听后方传来李大管家振奋的声音:“二少爷回来了,大伙儿可得好好把府里收拾干净了,谁敢偷奸耍滑,我可跟他不客气……”
“去去去,赶紧都干活去。”
那些下人又朝谢无端的方向望了几眼,这才抹去喜极而落的泪水,一个个精神抖擞地四下散去了。
小花厅里,来的不仅是韩老大夫,还有他的儿子韩大夫,父子俩就坐在窗边等着了,茶水差不多喝了半盅了。
他是卫国公府的人,与萧燕飞那也是常来常往的老熟人了,因此也不避着两人,给谢无端把了脉,就直说了:“谢少将军脉象沉涩而微,浮芤缓涩,阴虚津枯,五脏六腑、精神气血都有所损伤……”
韩老大夫说着脉象,而韩大夫就在一旁拿着笔写脉案,笔走游龙,写得飞快。
最后,韩老大夫沉沉地叹了口气:“哎,怕是会有碍寿数。”
谢家如今只剩下一个谢无端了。
若谢无端再有个万一,那谢家就真的绝后了。
“他脉性偏阴,是虚症,只能慢慢治,绝不可妄行以求速愈。”
“他这身子,得‘养’。”
“但养得再好,他也还是落下了病根,身子骨会比常人弱,不能再动武,不能劳累,不能熬夜,切忌大喜大悲大怒。”
他的神情与声音都难掩沉重、唏嘘之色。
谢无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捋下袖子遮住了瘦弱的手腕,可顾非池却是表情凝然,正色道:“韩老大夫,劳烦你给他开一副调理的方子。”
韩老大夫连忙应诺,招呼着儿子去旁边的一张书案写方子。
萧燕飞拿起韩大夫刚写好的脉案细细地看着,谢无端当初应该不止是外伤,还中过毒,毒物多少损伤了五脏六腑。
这要是在现代,把谢无端带去抽血做个生化的话,他的各种指标肯定乱得跟过山车一样。
谢无端如今不是急危症,却不比急危症好到哪里去,他这几个月根本没好好休养,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寿命熬着。
她同意韩大夫说的,先要养。
中医的养在于内养正气,五脏元真充实,自然外邪不侵,人即安和;西医嘛,那就是先把各种高高低低的指标给拉稳了。
她正想着,就瞟见知秋疾步匆匆地来了,笑脸盈盈,手里捧着两个小的瓷罐子。
方才这一个时辰,可把知秋忙得团团转,先奉命去万草堂请了韩老大夫来谢府,又紧接着回了趟殷家,把姑娘让她拿的东西给取来了。
萧燕飞本来是想直接给谢无端的,想了想,向着厅外守在廊下的风吟招了招手,叮嘱他:“风吟,每天六勺,用温水化成一碗,让他喝。”
“和韩老大夫开的方子的一样,是温养的身子。”
她的急救箱里有一罐肠道营养剂,这玩意能够很好地补充蛋白质、维生素、矿物质等等,很适合谢无端这种重伤后体质虚弱之人。
“这件事交给你了,你盯着你家公子。”萧燕飞当着谢无端的面笑眯眯地吩咐着风吟,倒是引得顾非池忍俊不禁。
“萧姑娘放心,”风吟仿佛领了军令似的,把两个罐子抱得紧紧的,双眼灼灼,铿锵有力地应道,“我会盯着公子的。”
他也会盯着公子吃药的,他的公子一定要长命百岁!
萧燕飞又道:“这里大概只够吃十天的,等吃完了,我再让知秋送来。”
幸好的她的急救箱可以自动补充。
供谢无端一个人,还是足够的。
很快,韩老大夫就开好了方子,给顾非池与萧燕飞过目后,又赶紧让他儿子去抓药,一次就抓了十副药。
他是老大夫了,行事周全细致,不仅手书了一份注意事项,还定下了十天后再过府来给谢无端诊脉。
两位大夫前脚刚走,后脚李大管家乐呵呵地进来请示谢无端:“大少爷,是不是该摆午膳了?”
“何厨娘特意烧了您最喜欢吃的菜和点心。”
“顾世子和萧姑娘要不要也留下一起用些午膳?”
李大管家这么一说,厅里的几人这才注意到日头早已居中。
谢无端含笑道:“那就先用膳吧。”
用过午膳,看着也没她什么事了,萧燕飞就先走了。
殷婉说要她去巡视一下殷家在京城的产业,见见几个管事。
顾非池亲自把她送回了殷家,再回来时,已经快到未时,在谢无端的书房找到了他。
谢无端的书房也是重新整理、收拾过的。
还是顾非池亲自去把那些被抄的东西拿了回来,按着他的记忆把这些摆设都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只是,当初被抄家时,书房里的物件损毁了不少,很难再恢复到与记忆中一模一样了。
一张偌大的米黄色舆图挂在靠西的墙壁上,舆图上沾有点点暗红色的血渍。
谢无端背对着顾非池,就站在舆图前。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舆图,他的眼底流露出怀念,这本是父亲的舆图。
当食指的指尖停在幽州西侧的并州时,他的目光微凝,清冷似霜雪。
“并州卫已经到手。”
并州卫指挥使段渠知曾经是谢家旧部,不过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也只在金鳞军待了一年而已,皇帝怕是早就忘了这件事,更不知父亲对段渠知有救命之恩。
这些年,段渠知与父亲一直私下里有书信往来。
这一趟,谢无端离开北境后,没有从幽州走,反而快马加鞭地去了并州见段渠知,之后再经冀州回的京。
他一路与风吟两人轻装简行,行踪不仅瞒过了锦衣卫的眼线,也没惊动北狄人,直至到了京畿一带,他才故意露出行踪。
顾非池信手摘下了脸上的半边面具,露出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庞。
他闲适地靠在后方的红木书案上,淡淡道:“当初段渠知听说谢家出事,擅离守地,想去京城为谢家陈情,人都出了并州边境,幸好刚入冀州就被我爹派人给拦下了。”
“段渠知不错。”
但顾非池也知道,若非谢无端出面,段渠知哪怕对皇帝再不满,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倒戈。
“……”谢无端抿唇不语,脑海中想起段渠知看到父亲的头颅时嚎啕大哭的样子,闭了闭眼。
“王思成在并州也有五年多了吧,也该挪个位置了。”顾非池又道。
王思成是并州布政使,也是两朝老臣了,布政使是封疆大吏,在地方最多六年一换。
如今并州军权到手,下一步,就是政权了。
“不急。”谢无端却是摇头道,“段渠知说,王思成对他释出了善意……”
段渠知擅自离开并州,瞒得过皇帝,可瞒不过王思成的耳目,两人从前素无往来,王思成竟替他瞒下了。
谢无端从一旁案上的盒子里拿出两枚红色的小旗子,分别插在了舆图上幽州和西北凉州的位置上。
苍白的手指在幽州、并州与凉州之间划过。
这三地彼此相连,在舆图上隐隐呈现出了剑指京城之势。
并州关乎重大,必须拿下。
谢无端眸色深深,定定地凝视着前方的这方舆图,手里又捏起了一枚白色的小旗子,慢慢地搓弄着,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顾非池给两人倒了两杯温茶,药茶的香味弥漫在书房内。
这药茶也是韩老大夫开的,用以给谢无端补气补血,也让他天天喝着。
韩老大夫说了,这是养生茶,普通人都能喝。
顾非池自己喝一杯,另一杯则递给了谢无端,与他闲聊:“表哥,我在柳汌府里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东西。”
谢无端头也不回地浅啜了一口药茶,沉思的目光依然看着前方的舆图,漫不经意道:“账册吗?”
顾非池点点头:“二十三年前,就是乾元九年,一批漕银在青州三青峡遭劫,这件事应当是皇上让柳汌私底做的,偷偷地藏下了八百万两。”
“先帝无嫡子,咱们这位皇上,论长,上头有皇长子;论贵,下有贵妃生的皇三子;论宠,比不上皇四子,君恩平平。”
“人脉,势力,拥趸,都要钱。”
“乾元九年后,皇上便不再捉襟见肘了,那之后,在朝中渐渐地传出了贤名,先帝给众皇子封王时,还因此封了他为‘贤王’。”
“这贤王,便是银子买来的。”顾非池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与讥诮,“还顺势除了皇四子这个劲敌,还真是一石二鸟。”
“那些账册呢?”谢无端勾了勾唇角,温润的面庞上露出几分兴味,心分两路,目光还盯着墙壁上的那舆图,
“一会儿我让人送来。”顾非池豪迈地一口把杯中的茶水饮尽。
谢无端也喝完了杯中的这杯药茶,再抬眼时,面庞上笑容渐深,明明是清雅温和的青年,眼角眉梢却随着这一笑露出几分凛冽。
他得再去一趟并州,会一会王思成。
谢无端将手里这枚白色的小旗子插在了并州的位置上,动作极稳,接着放下了另一只手的空杯。
“阿池,”他抬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是先……”
“还是……”说着,他又转而指了指北狄的方向。
谢无端的目光终于舍得从舆图上移开了,转过脸来,对上顾非池那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剑眉一挑。
“一起?”
“一起。”
两人的声音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整齐划一。
顾非池与谢无端相视一笑,两人分别从书案上的盒子里分别又取出一枚白色小旗子,一人的手将旗子插在了舆图上长狄的位置,另一人的手将旗子插在了京城的位置。
“笃笃。”
外头传来了两下敲门声,不等谢无端出声,风吟就推门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乳白色的液体。
当风吟走到谢无端身前时,顾非池已经把那半边鬼面又戴上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如水。
“公子,喝吧。”风吟端着碗,直送到了谢无端的手里,“萧二姑娘让我盯着公子喝完。”
谢无端看了看那杯刚喝完的药茶,把碗里的乳白色液体一饮而尽,香甜的口感令他错愕。
风吟满意地收回了空碗,又道:“公子,未时了,萧二姑娘说了,让公子您下午最好养成午睡的习惯……”
他还故意去看顾非池,那眼神似在说,顾世子,没错吧?
顾非池垂首闷笑,拍了拍谢无端的肩膀:“表哥,早些休息。”
“好。”谢无端看着顾非池明显比从前更柔和的神情,答应得很爽快。
阿池果然变得不太一样了,就像是一块锋芒太露的玉石在经过打磨过,显露出一种莹润的光华。
过刚易折,现在的阿池很好。
“你自便。”
抛下这三个字,谢无端就走了,风吟也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了顾非池一个人。
他回头又去看墙壁挂的那张舆图,盯着舆图上的大景十三州,反复思量着。
那双幽深如夜的狐狸眼中闪着灼灼的锋芒。
是野心,也是决心。
窗外微风阵阵,嘹亮的鹰唳声渐渐远去,鹰一走,屋外的那些麻雀就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叫了不停。
空置了大半年的元帅府因为谢无端的归来又重新热闹了起来,有了烟火气。
谢无端回京了,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回京的第一天,他直闯金銮殿,逼得皇帝亲口认了错,下了罪己诏,正式为谢元帅平反。
回京的第二天,他前往皇觉寺,迎回了母亲昭明大长公主的棺椁,将双亲的棺椁在谢府停灵。
而回京的第三天,便是通敌叛国、陷害谢元帅的承恩公柳汌及柳家三族男丁午门问斩的日子。
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北境离京城太远了,远到他们在这安逸的京城几乎感受不到北境的战火。
去岁谢家通敌案爆发时,大部分百姓也就是随大流义愤填膺地咒骂几句,并不带太多的真情实感。
可这一回,顾非池一步步地提前造势,提前引导,让他们也有了同仇敌忾之心,每个人都忍不住去想,若是被北狄人屠的是他们,是他们的亲友呢?
幽州流民的惨状犹在眼前。
午时过半,京城的百姓全都自发地聚集在了午门,来看罪魁祸首伏法,熙熙攘攘。
当一袭白衣的谢无端出现在午门城楼时,人群沸腾了起来。
“谢少将军,是谢少将军!”
“那个白衣服的?”
“原来这就是谢少将军啊,简直跟天人下凡似的。”
“……”
烈日高悬,人声鼎沸,而城楼上方居高临下的谢无端恍然未闻般,眼眸低垂。
风吹起他鸦羽般的乌发与雪白的衣袂,他的身上似乎只剩下了黑与白这两种颜色,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谢无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正前方的朝阳门大街,望着下方徐徐驶来的一辆辆囚车,这一条长龙一直蔓延到街道的尽头。
囚车里押的人犯是柳氏三族。
围观的百姓都在对着囚车里的人指指点点,咒骂着,唾弃着,一个个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这些卖国贼。
那些人犯很快被一个个地被官兵从囚车中押了下来,打头的人就是柳汌。
曾经挺着个将军肚的柳汌早就判若两人,几乎瘦了一半,脸色灰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两腿战战,像鬼魂一样地飘过来。
再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满脸富态的承恩公。
突然,柳汌的步伐顿住,仰首看着城楼上白衣飘飘的谢无端。
他的双腿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几乎都要站不住了。
第129章
那是谢无端!
强烈的恐惧瞬间将柳汌击倒,无力地瘫在了地上,额角遍布着黄豆大小的冷汗。
“快起来!”押送柳汌的官兵粗鲁地拉扯着他的胳膊,想把人往前拽。
柳汌恍然不闻,死死地盯着城楼上的谢无端。
去岁,他奉圣命以监军的身份前往北境。
一到北境,他便去了兰峪关的元帅府,谢以默仍是那副高傲的样子,根本就不把他这监军、堂堂国舅放在眼里,还高高在上地警告他别随意出兰峪关,说什么最近兰峪山脉以北不太平。
他没跟谢以默计较,毕竟在他看,谢以默也跟死人无异了。
一世名将又如何?
为大景立下赫赫战功又如何?
还不是君要臣死,臣就得死!
那一天,他和谢以默才寒暄了几句,就有人来报说,少将军自乌赫草原大捷归来。
当时的谢无端一身银甲,一杆长枪,英姿飒爽,似乎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
红缨枪那寒光闪闪的枪尖犹染着鲜血,透着杀伐之气。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谢无端的那支红缨□□穿了他的心脏,吓得他从噩梦中惊醒。
他不喜欢谢无端,总觉得谢无端的双眼能够洞悉一切。
也因为这样,他只在兰峪关待了不到三天,就退到了后方的兰山城。
他惧怕的不止是长狄,更是谢无端。
“啊……”柳汌张嘴喊着,烂泥般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鼻翼翕动。
他就知道!
他当初的预感是对的,谢无端是他命中的煞星。
可是明明要他们父子命的人是皇帝。
是皇帝!
“老吴,不能耽误了时辰。”拖着柳汌的其中一个官兵压下嗓子对着另一个官兵道。
午门行刑必须在午时三刻,一刻也耽误不得。
老吴肃然应了一声,两人合力把柳汌往刑场那边拽,粗鲁地把人直接在地面上拖行。
柳汌还仰首望着谢无端,“啊啊”地叫个不停,却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一幕也落入了围观的百姓眼中,人群中爆发出了一片哄笑声:
“柳汌这是怕死了吧?”
“怕死就别害人。”
“有胆子卖国,陷害忠良,现在才知道怕,晚了!”
“……”
各种轻蔑鄙夷的嘲笑声此起彼伏,如海浪般一浪接着一浪。
城楼上的谢无端依然垂眸凝视着柳汌,表情岿然不动,衣袂翻飞,长而浓密的睫毛投在眼窝上,留下淡淡的阴影。
耳边传来顾非池清冷的声音:“他这是喉咙坏了,还是舌头没了?”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柳汌。
“舌头被割了。”谢无端淡淡道,“‘有人’不想让他在死前说太多。”
柳汌犯了叛国大罪,可以不在大理寺公审,却必须在午门斩首示众,否则难免落人话柄,“那一位”不想柳汌在刑场上乱说话,那就唯有让他说不了话了。
“是啊,‘他’只是被‘奸佞’蒙蔽而已。”顾非池冷笑了一声。
下方的柳汌还在继续“呀呀”地叫着,似要将那满腔的不甘嘶吼出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距离刑台越来越近。
“跪好!”
很快,两个官差推了柳汌一把,强行让他在刑台上跪好。
柳汌已是心如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般,痴痴呆呆。
后方柳家三族的男丁也全都被押了过来,一个个地跪好,每个人的身前都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刽子手。
不远处的监斩台上,监斩官早在一张大案后坐好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刑台上的柳汌。
他抬头看了眼居中的日头,高声道:“时辰到。”
“行刑。”
说着,监斩官从案头的签令筒中取出那道斩令牌,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时,原本面如死灰的柳汌突地眼睛一亮,脸庞也有了些许光彩,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人群中的某个方向,“呀呀呀”地大叫不已,神情激动而癫狂。
站在城楼上的顾非池轻轻松松地将下方的一切收入眼内,顺着柳汌的目光望了过去,道:“皇后来了。”
谢无端也同样看到了人群中的柳皇后,皇后一身素服,身上不着半点钗环,混在喧嚣的人群中,捏着帕子哭得不能自己。
她很想朝柳汌冲去,只是被大皇子唐越泽死死地拉住了。
终于——
那块斩令牌被无情地抛了出去,“啪”地摔在了刑台上。
阳光下,令牌上那血红色的“斩”字那般刺眼。
刽子手立即应声,将寒光森森的鬼头刀高举了起来,对着刀口喷了口酒液……
手起刀落,干脆利落。
鲜血喷出,柳汌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行刑台上,身下,血流了一地。
“斩得好!”
“真是恶有恶报啊!”
观刑的百姓之中爆发出了快意的欢呼声,人群再次沸腾了起来。
众人都为恶人遭了报应而欢庆着,也唯有柳皇后一人在哭,突然,她用力推了唐越泽一把,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可很快又被唐越泽死死地攥住了胳膊。
谢无端垂眸看着人群中的这对母子,淡淡道:“皇上为了安抚皇后,应该会在万寿节上立太子。”
顾非池微微点头,随意地抚了抚衣袖,叹道:“疑心生暗鬼,便是太子之位,怕也安不了皇后的心了。”
谢无端定定地望着柳皇后半晌,侧首转向了顾非池,在他的鬼面上转了转,目光幽幽。
“暗鬼生业火。”谢无端意味深长道,唇边浮起一抹冰雪般的淡笑,对着顾非池招了下手,“阿池,走了。”
“添把火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午门城楼上走了下去。
柳汌已死,但行刑还未结束,接下来受刑的便是柳家三族的其他人。
刽子手的屠刀一次次地挥起又落下,每一次刀落,便有一人软软地倒在刑台上……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随风弥漫在午门广场上。
当顾非池与谢无端慢慢悠悠地从左掖门出来时,远远地就看到唐越泽扶着恸哭流涕的柳皇后从喧闹的人群中慢慢地退出。
唐越泽小心地搀着皇后,柳皇后完全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泣声道:“阿泽,你大舅父怎么说不出话,是不是嗓子哑了?”
“不不,定是你父皇让人把你大舅父的嗓子都毒哑了,可怜你大舅父临死还遭了大罪。”
“他还真是心狠手辣!他这是有多见不得人的事怕被别人知道啊……”
话说了一半,柳皇后的话戛然而止,双眸猛地瞪大,死死地瞪着从左掖门出来的顾非池与谢无端。
满腔恨意汹涌难捺。
都是顾非池和谢无端联手害死了她的大哥!
“杀了他们。”柳皇后保养如少女的手指向了顾非池与谢无端,厉声吩咐身后那几个乔装的禁军侍卫,她的声音早就哭得嘶哑不堪。
柳皇后是微服出来,但她是皇后,自然不会孤身出行,除了大皇子外,随行还带着侍卫护驾。
然而,无人应声。
后方的侍卫们不约而同地垂眸看着靴尖,只当自己不存在。
他们的差事只是护驾,保证皇后的安全,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对方又没有行刺之举,他们如何能动手,别说打不过了,就是打得过,他们……也不敢啊。
某个侍卫偷瞟了一眼顾非池那似笑非笑的面庞,立即又垂下了头。
“没听到本宫的话吗?!杀了他们!”柳皇后气得双目喷火,脸都青了。
皇帝不听她的,大皇子不听她的,现在连区区几个侍卫也不把她这堂堂皇后放在眼里了吗?!
她的声音略显尖利,但在周围鼓噪的喧嚣声中不显,那些百姓的注意力都投在刑台上,倒是没什么人留意这边的动静。
唐越泽满脸尴尬,只能放软音调哄着柳皇后:“母亲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我知道您难过,可这一切都怪大舅父一时行差踏错,犯下这弥天大错,您又何必迁怒表哥……”
“表哥……”唐越泽又看向了谢无端,心里多少有些愧对这个表哥,一手指了指刑场那边,“还请表哥见谅。”
他的意思是,皇后因为柳汌之死受了刺激,并不是有意针对谢无端。
谢无端俊美如玉的面庞上看不出喜怒。
他微转头,面向了脸色乍青乍白的柳皇后,略显突兀地说道:“我昨天去了一趟皇觉寺。”
柳皇后恨恨地盯着他,满口银牙咬紧。
谢无端接着道:“还启了棺。”
“……”柳皇后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唐越泽也露出几分惊色,表情微妙。
谢无端得了双亲的尸首,没有即刻扶灵安葬,而是先把谢以默的头颅带上了金銮殿,现在又开了昭明长公主的棺,他还真是百无禁忌啊。
谢无端定定地看着柳皇后,又道:“我看了,母亲的尸骨是黑的。”
昭明长公主的棺椁在皇觉寺停灵了大半年,里头的尸身早就腐败,只余下衣裳以及一具枯骨。
谢无端的心脏一阵锐痛,眼眸也变得更深邃。
柳皇后很快又抿唇,强行绷住了脸,一手死死地捏紧了自己的袖口。
“我的母亲是不会自绝的。”谢无端的语速变得更慢,一字一顿地说着。
哪怕他们父子都死了,她但凡有一丝活着的希望,也不会自绝,而是为他们父子报仇。
随夫殉情,不是母亲的性情。
再说了,他还活着呢,就是为了他,母亲也舍不得去死,更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去死。
“尸骨是黑的?”唐越泽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猛地看向了身边的柳皇后,“这代表皇姑母是中了毒!”
“母后,不是说,皇姑母是自刎的吗?”
当他对上柳皇后的眼睛时,蓦地发现她的脸色一点点地褪去了血色,攥着袖口的指尖微微发白、发紧。
柳皇后的失态显而易见,看得唐越泽心里咯噔一下,混乱的心绪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来回地看着柳皇后和谢无端,四肢莫名地有些发凉。
“我从前听仵作说过,人生前的伤口与死后的伤口是不同的。”顾非池突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柳皇后的面色又是微变,目光游移了一下,神色间有些慌乱,有些担忧,也有些畏惧。
顾非池淡淡一瞥,眸色变得深沉了几分,轻轻拍了下谢无端的左上臂,似是漫不经心地懒懒道:“表哥,我们走吧。”
表哥?!这两个字像刀子般刺在了柳皇后的心口,心脏急速地跳了两下。
像是瞬间被人从梦中打醒似的,她一下子想明白了。
对了,昭明便是谢无端与顾非池之间的联系。
顾非池他果然是……
想起顾非池面具后的那张脸,柳皇后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脑子里似是有什么爆炸般。
“顾、非、池,”柳皇后抬手指向了顾非池,那只手轻颤不已,“你把面具拿下来!”
“本宫命你,把面具摘下来。”
她要亲眼再看看顾非池的脸。
顾非池微微地笑,慢慢地抬起右手放到了面具的边缘,柳皇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
顾非池扯了下嘴角,只是把耳际那束发的大红丝绦捋到了胸前,接着轻轻掸去了肩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他冷冷地斜睨了柳皇后一眼,高高在上,与谢无端一起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仿佛柳皇后不过是一个路边的泼皮疯妇,不值他一顾。
“顾、非、池,你不许走!”柳皇后两眼喷火,拔高音量喝道,“你敢不敢把面具摘下来!”
愤恨交加的情绪将她的理智吞没,她只想求个清楚明白,求个心死。
本来,周围百姓们的注意力都在行刑上,但是柳皇后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终于引来了一些注目,人群后方一道道目光循声望了过来。
“母后。”唐越泽压低声音唤道,生怕柳皇后会追过去,赶忙按住了她的胳膊,又哄道,“顾世子的脸上有伤,您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不是。”柳皇后激动地一手抓住了儿子的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有些狰狞,“你听到没?顾非池刚才叫谢无端什么?”
“表哥!”她强调地在这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表情近乎扭曲,“他为什么会叫谢无端‘表哥’?”
顾家与谢家不是姻亲,皇儿怎么就不明白呢?
“……”唐越泽有些懵。
他对顾非池也不熟,哪里知顾非池为什么叫谢无端为表哥。
柳皇后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方才顾非池的那声“表哥”,反反复复地回响在耳边。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有人振臂,有人鼓掌。
柳皇后闻声望向了刑台的方向,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刑台,只闻到一阵阵浓烈的血腥味疯狂地钻进鼻子,鼻腔里满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那个之前被她强行压下来的念头又疯狂地涌了出来——
没错,顾非池就是顾明镜生的!
所以,他才会叫谢无端表哥。
所以,他才会常年戴着面具,就为了遮掩他的容颜。
每一个觉悟都像是刀子般一下下狠狠地砍在她心头,痛得她生不如死。
“为他人做嫁衣……”柳皇后喃喃自语着,声音很轻,苍白的面容上笑得惨烈,泪流不止。
她这一辈子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她还葬送了她的大哥,葬送了整个柳家,葬送了她所有的亲人。
她为了皇帝付出了一切,可皇帝竟如此狠心……不,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心!
柳皇后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要冻结,悔恨交加。
“母后?”唐越泽不明所以地看着神情癫狂的柳皇后,只以为皇后是为了柳家的事心情不好。
见越来越多的目光朝他们这边望来,唐越泽眼明手快地给柳皇后戴上斗篷帽,挡住了她的容颜,又哄着她上了马车。
他也跟着上去,吩咐赶车的内侍从东华门回宫。
马车的车门关闭后,外头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母子俩全都心事重重,唐越泽迟疑地想问昭明大长公主的死和皇后有没有关系,可坐在他对面的柳皇后忽然间出手如电地拉住了他的手。
“阿泽,”柳皇后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沉沉,脸色惨白惨白,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你一定要坐在上那个位置。”
“好好好。”唐越泽敷衍地点了点头,“母后,我会的。”
二皇弟如今也才五岁,三皇弟才四岁……
他的皇弟们都还太小了……
国不立幼主,除了他,还能有谁继承父皇的位子?!
唐越泽也知道,最近母后因为柳家获罪的事受了打击,为此还和父皇吵了很多次,这段日子,连自己也为此吃了不少的挂落,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他不止一次地试着跟母后讲道理,告诉她柳汌构结北狄,罪犯叛国,可她根本不听。
有些话车轱辘般地说过很多次,也就没有必要再重复了。
唐越泽安抚地拍了拍柳皇后的手:“您就放心吧。”
“父皇对母后您是一心一意的。”
唐越泽说这句话时,表情十分真挚。
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甚至于,有时候会觉得母后有点辜负了父皇对她的心意。
在母后的心中,怕是柳家远比父皇更重。
设身处地地想,若是他的鸾儿辜负了他,他会多么痛苦,唐越泽就有些心疼他的父皇了。
劝慰的话语就在他嘴边,却见柳皇后惨淡地笑了:“是吗?”
柳皇后从袖中摸出一方新的帕子,轻轻地拭去眼角、面颊的泪水,心寒入骨。
皇帝真的会立大皇子为太子吗?
她已经不相信皇帝的这个谎言了。
过去,皇帝对她所有的承诺全都是假的。
什么对卫国公府恨之入骨。
什么被顾非池气病了,都是假的。
皇帝要是真的不喜顾非池,大可以一杀之了,就跟他今天杀了她的大哥、杀了柳家满门一样。
他是皇帝,想杀一个顾非池还不容易吗?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皇帝他不想。
仅仅因为皇帝不想这么做罢了。
而她竟然蠢得现在才想明白。
柳皇后脸上的笑容深了三分,显得有些诡异,有些瘆人,唐越泽心下不安,赶忙换了个位子坐到了她身边,又道:“母后,你要相信父皇。”
“相信他啊……”柳皇后似叹非叹,嘲讽地笑了。
皇帝的心思太深沉了,至始至终,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她。
他灭了谢家满门,却又故意留下了谢无端,就是要给顾非池机会对谢无端施恩,好让谢无端对顾非池掏心掏肺,忠心耿耿。
从他还只是皇次子时到现在,他让大哥在暗地里给他做那么多上不了台面的活,大哥的手沾满了血和泥,卫国公倒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一切就是为了留一个光风霁月的卫国公府给顾非池。
他利用了柳家,就是为了让顾非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他这步步筹谋,步步算计,全都是在为了顾明镜的儿子铺路。
是在为顾非池铺路!
那么,皇帝的下一步,怕是要除掉他们母子俩,好让顾非池再没有任何威胁。
“阿泽,”柳皇后再次抓住了唐越泽的手腕,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别信你父皇,母后才是唯一会对你好的人。”
现在,她只剩下皇儿这一个亲人了,就像年幼时她与大哥相依为命。
大哥说得对,要“当家做主”。
都是她的错,是她对皇帝的感情,害死了大哥。
如今,她算是看透了,男人是不可信的。
除非是死的。
只有她的皇儿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她成了太后,才不会被人掣肘。
“母后……”唐越泽觉得皇后眼神有些阴森森的,他略有些不安,柔声宽慰道:“母后,有儿臣呢。”
“您放心,柳家的其他人儿臣会派人照看的,其他人就算流放去了岭南,也不会吃苦的。”
“……”柳皇后一声不发,右手不经意地捏了捏自己的袖袋。
昭明长公主的死是皇帝的意思,也是让大哥去办的。
那药没有用完。
皇后的眸子慢慢地垂下,落在了右手素白的指尖上。
那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修剪得漂亮而光滑。
浓如鲜血,艳如鹤顶。
第130章
马车从东华门回了宫,一路畅通无阻。
柳皇后在中途就打发了大皇子,独自一人冲进了乾清宫。
“皇后娘娘,皇上正在休息,容奴婢去通禀……”
不顾内侍诚惶诚恐的阻拦,柳皇后直接往里走。
东暖阁内,正倚在美人榻上小憩的皇帝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不由蹙了蹙眉。
皇帝是喜爱皇后,可再多的喜爱也抵不住皇后这段日子时不时的哭闹不休,一哭二闹三上吊,轮番上阵。
最近这几天,皇帝是一看到她,就头痛。
帘子一掀,一身素服的柳皇后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楚楚可怜地喊道:“诏郎。”
这一声荡气回肠的“诏郎”让皇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皇帝幽幽叹了一口气,由着梁铮把他从美人榻上扶坐了起来,对着柳皇后招了招手:“莲儿,过来吧。”
皇帝把柳皇后招来自己的身边坐下,又对着梁铮使了个眼色。
梁铮便识趣地打发了这里侍候的宫人,全都退出了东暖阁。
湘妃竹门帘轻轻摇曳,龙涎香袅袅自香炉中升腾而起。
“诏郎,我方才悄悄出了宫……”柳皇后柔弱无骨地倚着皇帝的肩膀。
皇帝沉默不语。
这件事皇帝是知道的,只是没有让人去拦。左右由大皇子陪着皇后,应该不会让她做出太出格的事。
柳皇后捏着素白的帕子擦了擦眼角,发红的眸子里蒙着一层水汽,哀哀凄凄地说道:“我以后再也没有亲人了。”
“只有诏郎和大皇子了。”
“只有你们了……”
她的尾音难掩颤意,嗓音暗哑。
她一哭,皇帝的心更软了,想起从前她与他说起她自幼父母双亡,与大哥相依为命,被府里伯母婶母、堂姐堂妹刁难,说她要被伯母许配一个大她十几岁的鳏夫的时候,也是这般小鸟依人的样子。
“诏郎,我不是故意和你闹的,我只是害怕。”柳皇后说着,泪珠滚滚而下,娇躯犹如风雨中的娇花般轻颤不已,“这些天,我总是梦到小时候……”
皇帝心疼地揽住了皇后的肩膀,一手轻轻在她的肩头、上臂反复摩挲着。
她的每一滴眼泪都似落在他心湖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他的莲儿,是一个和顾明镜截然不同的女人,
她需要他,她离不开他,她不能没有他……她所有的仰仗都来自于他的宠爱,让他不忍苛责于她。
“莲儿,你还有朕呢。”皇帝放柔嗓音,垂首贴着她白玉般的耳朵允诺道,“万寿节那天,朕就会立大皇子为太子。”
他知道她不安,他早日立太子也是为了让她能安心。
皇帝缱绻地在柳皇后的额角吻了一下,情真意切地说道:“朕对你的情份如何,你应当知道的。”
柳皇后“嗯”了一声,柔柔地依偎在皇帝怀里,将脸埋在了他的胸膛中,那半垂的眼帘下,被泪水洗涤过的瞳孔冰冷如一汪潭水。
是啊!
她知道的。
皇帝自是一言九鼎。
他说万寿节会立太子,那就一定会立。
只是,立的怕是顾明镜的儿子吧。
他的嫡长子顾非池!
她与皇儿不过是顾非池的踏脚石,对外的挡箭牌,等皇帝谋划好了一切,他们母子就会被皇帝毫不留恋地舍弃,就像她的大哥一样……
柳皇后心头一片敞亮,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唇角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笑得瘆人。
可出口的声音却是深情款款,情意绵绵:“臣妾自是相信皇上的。”
说话时,她一手在宽大的袖中攥成了拳头,长长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柔嫩的掌心。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皇上,”柳皇后又抬起了头,秀美的下巴微扬时,似有犹豫,“臣妾上回去天牢,大哥与臣妾说起了一件旧事……”
“大哥说,他有两本账册,被他藏了起来。”
“账册?”皇帝眉棱一跳,眯了眯眼。
感受到皇帝压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柳皇后那沾着泪珠的眼睫颤了颤:“大哥说,是乾元九年至十一年的账册。”
皇帝沉默了,下巴的线条似乎也紧绷了几分。
柳皇后瞥了皇帝那阴沉的面庞一眼,没再往下说,话锋一转:“皇上,臣妾最近一直很害怕。”
“臣妾已经没有大哥了,若是皇上因为大哥的事,弃了臣妾,舍了皇儿……”
“昨夜臣妾还梦到皇上立了二皇子为太子……”
说着,柳皇后又开始落泪,两行清泪沿着那白皙如玉的面颊往下掉。
她捏着帕子轻轻拭泪。皇帝若是不想让那些见不得人的账册曝光,必是要设法安抚自己的。
“你啊。”皇帝被她哭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着皇后梦到立储,皇帝心念一动,暗道:罢了罢了,也就是早几日而已。
“梁铮,笔墨伺候。”皇帝拔高嗓门唤道。
帘子被掀起,守在帘子外的梁铮立刻走了进来,亲自给皇帝伺候笔墨。
淡淡的墨香弥漫在空气里。
皇帝执笔蘸墨,微微躬身,开始书写。
他如今眼神不太好使了,因此写字时,头伏得很低,自然也就看不到柳皇后眸中的异色。
不消片刻,皇帝就当着柳皇后的的面亲笔写完了立储诏书,最后拿起玉玺,重重地在诏书的末尾盖了印。
那抹鲜红色的玉玺印在纸上鲜艳似血。
皇帝又将那枚沉甸甸的玉玺放回了匣子里,转头对着柳皇后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过来看看。”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柳皇后仔细地将这封诏书看了又看,目光在“皇长子唐越泽”这几个字上盯了许久。
皇帝看着这个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一往情深地说道:“阿泽是朕最珍爱的儿子,朕当年允诺过你的——”
“会把这江山交手交到我们的阿泽手里。”
“朕从来没有忘记过对你的承诺。”
“皇上,”柳皇后一把捏住了皇帝的袖口,一手指着案头的那封诏书,眼角犹红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期盼地看着他,“能不能……”
这封诏书能不能给她?
见皇后展颜,皇帝心下一松,本欲颔首。
这时,旁边的梁铮笑着提醒道:“皇上,该用药膳了,已经是未时了。”他恰恰好地打断了皇帝的话。
皇帝看了看一旁的西洋钟,指针刚过未时。
对了,要用药膳了。这药膳他吃了几天,效果倒是不错,他夜里睡得更好,白天也精神了一些。
皇帝点了点头:“端过来吧。”
药膳的药香扑面而来,梁铮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被梁铮这一打岔,皇帝的理智回笼,犹豫了一下,想想这立储诏书现在给皇后也不太合规矩,会让人觉得后宫干政,皇儿得位不正。
皇帝便又改口道:“莲儿,距离万寿节也就只有半个月了,等那天,朕亲自送到皇儿手中。”
柳皇后
殪崋
半垂着眼,双眸一直死死地盯着那道诏书,一瞬不瞬,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更紧了,掌心几乎被指甲掐出血来。
她的心更冷了,心知肚明,这诏书不过是他哄自己的手段而已。
要不然,怎么会刚刚好就在他要把诏书给她的时候,梁铮就出声了呢?
肯定是他暗中吩咐的,不然梁铮一个区区阉奴怎么敢打断主子说话!
柳皇后闭了闭眼,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下心头汹涌的情绪。
“好,臣妾都听皇上的。”柳皇后柔柔地应了。
她面上柔若柳丝,心却如磐石般冷硬。
这份诏书是皇帝亲笔写下的,他怕自己把账册的事揭出来,那么,至少在万寿节前,不会暗中销毁。
只要皇帝一日没有公开把顾非池认回来,顾非池就只是卫国公世子。
这份盖了玉玺印的诏书,就是名正言顺的传位诏书。
有了这份诏书,一旦皇帝有了什么万一,她的皇儿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柳皇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很顺手地从梁铮手里的托盘上接过那盅药膳,蹙了蹙柳眉:“皇上,药膳还有些烫,还是先凉一会儿再吃吧。”
她把那盅药膳放到了一边,又打发了梁铮:“梁铮,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本宫服侍皇上。”
“那奴婢就先出去了。”梁铮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步履无声地退了出去。
柳皇后朝那摇晃的门帘望了一眼,飞快地打开了汤盅的盖子,用袖子遮着,往汤盅中滴下了一滴透明的液体。
这是皇帝亲口交代大哥的,只要每天一滴,连续服上些日子,人会死得无声无息。
就跟昭明一样。
除非死后几个月再开棺,不会有人发现的。
毕竟,皇帝的棺椁可不像昭明的棺椁能任由人说开就开。
柳皇后扯了下嘴角,端着汤盅装作吹了吹,便转过身,亲手将那盅药膳端给了皇帝。
“皇上,可以吃了。”
哪怕她力图平静,端着药膳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着,眼睛更是不敢直视皇帝。
当她放下汤盅时,里头的药膳剧烈地晃了晃,差点没洒出。
皇帝见她指尖发颤,只以为她今天在刑场惊到了,柔声宽慰道:“莲儿,别怕。”
“朕会护着你,还有我们的儿子的。”
“臣妾相信您。”柳皇后勉强挤出一个感动的笑容,在旁边坐下了,捏起调羹舀起一勺药膳,吹了吹,喂到了皇帝嘴边。
皇帝一愣,含笑吃下,心里很是受用。
怦怦!柳皇后的心脏在胸口失控地乱跳,又舀了勺药膳,借着动作掩饰自己的异常,没话找话道:“皇上,万寿节那天,臣妾想多请一些名门贵女进宫来,好择选大皇子妃。”
皇帝就着皇后的手又喝了一口,才抬起头来,随口道:“萧家的那个丫头,皇儿既然喜欢,也一同纳了吧,全了他的一份心意。”
皇帝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几分怀念来。
他们的皇儿,就跟他年轻时一个样,当年,他对莲儿也是一见钟情,从此就放在了心尖上。
“好。”柳皇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心头又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唐弘诏这算盘打得可真响,给他的嫡长子娶了嫡女,却把庶女塞给她的儿子。
柳皇后的面上不露出分毫异色,含笑道:“臣妾一会儿回去就让嬷嬷去传话。”
这些日子来,皇后难得这么体帖,这么温柔,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往昔。
皇帝唇角的笑意深了三分,又道:“还有朝云……朕琢磨着,不如让她改个身份,让皇儿也纳了。”
说着,皇帝心里暗暗叹气,接过了皇后手里的调羹,慢慢地吃着药膳。
因为顾非池与谢无端的咄咄相逼,他实在是保不住柳家三族的男丁,但一个女眷还是能保住的。
柳朝云是皇后最喜爱的侄女,只要改名换姓,再编造个身份,就可以入宫给大皇子作侧妃,以后她就能名正言顺地陪在皇后身边,将来再有了一儿半女,柳家就有了依靠。
柳皇后低着头,羽睫微颤,如死水般的心湖有一瞬间的触动。
但很快,她又咬住了牙,告诉自己:这肯定又是皇帝的什么把戏。
他想让她感动,让她心生爱意,然后,再一次地狠狠刺她一刀,让她的儿子给顾明镜的儿子铺路!
她不会再信了,不会再那么傻了。
她现在做的才是对皇儿,对她自己最好的选择!
柳皇后冰冷的目光落在了那盅皇帝已吃了一半的药膳上,压下了最后一丝迟疑与动摇,心又变成了一潭死水。
“谢皇上恩典。”柳皇后柔柔道,“臣妾这就令人去安排。”
一连三天,柳皇后接连派了嬷嬷、姑姑们出宫跑了几个府邸,传了几道口谕下去,请了花季适龄的贵女在万寿节那天进宫。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京城各府都在暗暗地猜测着,皇后应当是要为大皇子择选皇子妃了。
很快,一些消息灵通的官员也从内阁阁老们那里得到了含蓄的回答,皇帝有意在万寿节那天立太子。
立谁?
那还用说吗?
从皇次子开始,下头几位小皇子不仅生母的家世位份低微,年纪小,连四书五经都还没读完,更不用说二十四史、《大学衍义》等等了。
唯一的合适的人选也只有大皇子了。
为长,为嫡,最是尊贵。
这么一来,那些收到口谕的人家不免也渐渐心思浮动了起来。
若是说,皇帝没有立太子的打算,那也就是个大皇子妃,前程尚不明;可若是立储一事定了,那就是堂堂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了。
谁又能够抵抗住这样的诱惑呢?!
给萧鸾飞的口谕是由郑姑姑亲自传到武安侯府的。
为此,祝嬷嬷特意回了一趟葫芦胡同,跟萧燕飞禀了一声:“郑姑姑听说萧大姑娘如今跟着老太太住,又问了老太太的住址,奴婢也告诉她了。”
“姑娘,不妨事吧?”
“不妨事。”萧燕飞漫不经心道,美滋滋地吃着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冰镇葡萄,只把这件事当八卦听。
反正男女主角是不可拆散的,大皇子都亲眼看到,亲眼听到了萧鸾飞的那些小心思,明知他们俩的相识相遇全都是萧鸾飞的一手设计,也没有改变心意,就跟个鸵鸟似的。
祝嬷嬷殷勤地从海棠那边接过了蒲扇,亲自给萧燕飞打扇,继续禀道:“奴婢与郑姑姑也是老相识了,就问了几句,说是皇后娘娘那边给齐国公府的戚二姑娘,徐首辅的孙女徐三姑娘,长兴侯府的常大姑娘,益州布政使的长女何大姑娘,韩大将军府的韩五姑娘都送了帖子,让她们在万寿节那天进宫。”
这几户人家全都是朝堂中掌实权的人家,也有底蕴深厚的世家。
很显然,皇后应该不止要给大皇子挑正妃,是要连侧妃也一并挑好了,打算把这些人家都绑到大皇子这条船上。
萧燕飞从海棠手里接过一方打湿的白巾,一边擦着沾着葡萄汁的手指,一边闲话般问道:“嬷嬷,府里近来怎么样?”
把侯府上下的事交给祝嬷嬷后,她也好些日子没回去过了。
祝嬷嬷精神一振,两眼发亮,神采奕奕地说道:“姑娘,这府里果然有那等不听话的刁奴,有厨房采买的把每只鸡蛋的价格多报了足足三文。”
“还有人偷了侯府花圃里的花悄悄拿出去卖。”
“奴婢让人当众把这些个小偷小摸的打了二十板子以儆效尤,人全打发回家去了。”
祝嬷嬷暗暗感慨:自己如今跟着姑娘久了,也学了几分姑娘的心慈,这若是从前在宫里那会儿,她非要把这等刁奴打得去半条命,丢到冷宫自生自灭才好。
“还有些人心思浮动,到处打听小侯爷什么时候回府。”说着,祝嬷嬷手里的蒲扇一顿,表情有些古怪,“大部分人,奴婢也就敲打了一番,就是郭得胜收了人一百两银子……”
郭得胜是侯府的管事。
“一百两?”萧燕飞挑了下眉梢,眉目间流露出一丝兴味。
见姑娘起了兴趣,祝嬷嬷更精神了,口齿伶俐地说道:“大爷如今住军营,十天才回一次侯府,大姑奶奶听说今天是大爷回府的日子,就偷偷给了郭得胜塞了一百两银子,让他设法把大爷引去半月湖畔的望月台。”
“到时候,若看到闻姑娘落了水,让他一定要请大爷去救。”
侯府几房如今已经分家,长房便重新排了序齿,萧烁也就由曾经的侯府二少爷成了“大爷”。
“郭得胜还说,大姑奶奶告诉他,她也不是算计大爷,这桩亲事是崔姨娘应下的,只是现在崔姨娘被流放,不能为大爷做主。她答应,事成之后,会再给三管家一百两银子。”
荒唐,简直荒唐!萧燕飞听得是目瞪口呆,随手把那块白巾一丢。
且不说萧氏的女儿闻知微与萧烁是表姐弟。
萧烁才几岁啊。
海棠只从自家姑娘那微妙的小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适时地插嘴道:“奴婢记得闻家表姑娘今年应该十四岁了。”
女大三,抱金砖。
这要是在普通人家,表姐弟亲上加亲,也未必不是一桩合适的亲事。
只不过,大姑奶奶的那些手段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然后呢?”萧燕飞托腮问。
祝嬷嬷继续给萧燕飞打扇,得意地笑了:“奴婢给抓出来了。”
“大爷今天一回来,郭得胜就去大爷的外书房那边求见大爷,那会儿大爷在沐浴,大爷的小厮明砚就把人拦在了院子外说帮着传话。”
“当时郭得胜只含含糊糊说,闻少爷在望月台那边与人打起来了,想请大爷过去救急。”
“也不知道是糊弄谁呢。”
祝嬷嬷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自打她接手了侯府的内务后,那是立了规矩的,什么人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那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郭得胜是库房总管,那个时段却跑去大爷那边晃,就等于是告诉别人,他有旁的算计。
“闻少爷就算是闯了祸,挨了打,也轮不到咱们大爷替他出头。”
“奴婢只稍微敲打了几下,郭得胜就乖乖招了,也把那一百两银票交了出来。”
末了,祝嬷嬷又补充了一句:“姑娘放心,大爷还在府里歇着呢。大姑奶奶与闻家表姑娘怕是要在半月湖等上一天了。”
这么点小事,祝嬷嬷自然是私下解决了,不会去惊扰主子休息的。
萧燕飞从果盘里拈了几颗冰冰凉凉的葡萄,亲手送到了祝嬷嬷空着的左手中,笑着赞道:“嬷嬷真是火眼金睛,任那魑魅魍魉都逃不过嬷嬷的眼睛。”
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夸奖让祝嬷嬷像是吃了灵丹妙药一样。
看着左掌心上那三枚圆滚滚的紫葡萄,祝嬷嬷更是乐得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
“嬷嬷最是精明能干,把侯府交给嬷嬷,我是最最放心不过了。”
祝嬷嬷听着心里更美了,笑得眼睛都成了眯缝,琢磨着这姑娘赏的葡萄待会儿可要慢慢品。
祝嬷嬷小心翼翼地把那三颗葡萄用帕子包了起来,嘴上义愤填膺道:“这闻家连着两代都不成器,早就不行了……”
萧氏出嫁时,闻家老太爷还在朝中为官,闻家也还算过得去。可是闻老太爷过世后,闻家就没落了。
闻大老爷在幽州之乱中丢了性命,萧氏不想看二房的脸色,就携了一双子女大归。
祝嬷嬷对朝中这些个家族都是如数家珍,甚至唏嘘地说了两句闻老太爷昔日的风采,最后点评道:“闻老太爷当年那可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可惜啊,闻家几位老爷根本没继承到老太爷一星半点。”
“就这等破落户,还想打咱们大爷的主意!”
“咱们大爷在天府军跟着世子爷那可是前途无量,又岂是这姓闻的配得上的。”
“姑娘”,知秋步履轻快地进来了,笑呵呵地禀道:“夫人让您过去一趟正厅,卫国公夫人刚刚来了。”
萧燕飞就起了身,抚了抚衣裙,正打算走,却被海棠喊住:“姑娘,等等!”
海棠与丁香齐心协力,给萧燕飞整了整发髻,又往她发间添了一支金灿灿的金燕衔珠发钗,在她腰侧佩了禁步,这才满意地放行。
有了禁步约束,萧燕飞就走得格外优雅,袅袅娜娜,不紧不慢。
平日里一盏茶可以到的路,足足多花了一倍的时间,进门的时候,就听到里头传来卫国公夫人熟悉的声音,平静无波:“亲家,我已经请白云寺的大师看了日子。”
“说八月二十二是大吉之日,可行纳征礼。”
“不知亲家意下如何?”
所谓“纳征”便是下聘,下聘之后就是请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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