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厅堂里,一袭绛紫色宝相花缠枝纹褙子的卫国公夫人就坐在下首。

    她一如既往的神情淡淡,说不上热情,也不算冷淡,坐姿优雅笔挺,似把“端庄得体”刻在了骨子里。

    若是旁人许是会觉得她对这亲事不满,可是殷婉心知肚明,从赐婚到现在,卫国公夫人事事都妥帖,对燕飞也看重,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轻慢。

    殷婉是真心喜欢顾非池这个未来的女婿,因此半点不曾为难,含笑应了:“亲家说的是,这八月二十二确是个好日子。”

    说话间,萧燕飞拎着裙裾迈过了门槛,款款地走了进去,给卫国公夫人见了礼。

    “夫人。”

    因为身上佩戴着禁步,她连福身的动作都比平日里放缓了三分,优雅乖巧。

    卫国公夫人上下打量着萧燕飞,满意地微微颔首,温声道:“燕飞,悦姐儿说你喜欢国公府的厨娘做的松仁鹅油卷,我带了两盒过来。”

    “多谢夫人。”萧燕飞甜甜地笑了笑,落落大方道,“悦姐儿和我说,国公府的厨娘是御厨之后,这松仁鹅油卷是独家的手艺,外头没有的。”

    卫国公夫人唇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很快又隐去。

    见过礼后,萧燕飞就乖乖地在另一边的圈椅上坐好,听殷婉与卫国公夫人说话。

    “亲家,这是聘礼单子,还请过目。”卫国公夫人对着身边的管事妈妈使了个手势,那白白胖胖的管事妈妈就将一份单子呈给了殷婉。

    这份单子做成了大红洒金的样式,很正式,既华丽又喜庆。

    殷婉接过聘礼单子后,先是大致扫了一眼,便放下心来。

    然后,她又郑重地从头开始细看。

    这份聘礼准备得非常的妥帖周到,聘金、聘饼、三牲、四京果、帖盒等等,该有的都有,样样都依循古礼,做到了最好。

    殷婉唇畔的笑意深了几分,颔首道:“样样都很妥当。”

    殷婉将聘礼单子放在了一边,就听卫国公夫人又道:“亲家,我想把婚期定在十月。我请白云寺的了空大师和钦天监的黎监副都卜过,今年最好的吉日在十月,过了十月就得明年了。”

    十月?那岂不是不到两个月了?殷婉蹙了蹙眉。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亲家,十月好像有点太急了。”

    卫国公夫人端起一个梅兰菊竹四君子粉彩茶盅,慢慢地以茶盖拨去茶汤上的浮沫,瞥了一眼厅堂里服侍茶水的小丫鬟。

    殷婉立即意会了,转头对着旁边的赵嬷嬷唤了声:“赵嬷嬷。”

    赵嬷嬷便将厅堂里服侍的丫鬟婆子们全都遣了出去,自己亲自在厅外的廊下守着。

    卫国公夫人浅啜了一口甘醇的碧螺春,就放下了茶盅,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皇上病了。”

    “病了?”殷婉一怔。

    连正在旁边喝茶的萧燕飞也愣了愣,侧耳去听。

    卫国公夫人接着道:“今天的早朝后,皇上一出金銮殿,人就突然倒了下去。太医院的太医们一起给皇上会诊,也查不出是什么原因。到现在人还躺在榻上,起不来。”

    “皇上的龙体自今春起就每况愈下,每隔几天就要宣太医……”说着,卫国公夫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若是国丧……”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

    殷婉听明白了卫国公夫人的意思,若是皇帝驾崩,国丧期间不宜嫁娶。

    只是,国丧也就三个月吧,似乎也不会太耽误亲事,殷婉原本是想把女儿的亲事定到明年的,这样她就有更多时间给女儿准备嫁妆了。

    她犹豫地抚平了袖口的褶皱,想起年初卫国公重病时,卫国公夫人还曾想过给卫国公冲喜,心念又是一动,莫不会卫国公府是将门,总在生死关前,会更忌讳这些?

    自这门亲事定下后,萧家这边就出了不少事,以致殷婉面对卫国公府时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可这位卫国公夫人从始至终波澜不惊,行事面面俱到。

    这些殷婉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这一回,卫国公府突然把婚期提前,肯定也不是因为轻慢,而是有她的考量。

    殷婉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番,爽快地应下了:“那就依夫人之见。”

    卫国公夫人的眉目弯了弯,露出一丝笑容,又道:“待纳征礼后,我会与媒人一起再登门正式请期。亲家放心,该有的礼节定是不会省的。”

    她并没有因为现在双方说好了日子,而对六礼有任何一点怠慢。

    “亲家办事,我自是放心的。”殷婉笑着点头。

    “燕飞,”卫国公夫人转头看向了另一边的萧燕飞,“万寿节那天你就随我一起进宫。”

    这是要把萧燕飞作为未来儿媳妇带在身边。

    萧燕飞笑盈盈地应下了。

    卫国公夫人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又道:“悦姐儿本来也想来看你的,不过她昨晚受了点寒,有些头疼,我就没让她来。”

    “我明天去看看悦悦。”萧燕飞温温柔柔地笑。

    提起女儿,卫国公夫人的眼神柔和了几分:“你多去找她玩,她啊,总爱窝在屋里看书,昨晚就是书看得太晚,又没关窗,这才受了点寒。”

    顾悦性子清冷,除了宁舒郡主外,也没几个手帕交,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平日里,卫国公夫人劝她多出去走走,她应归应,但照旧还是窝家里。自打认识了萧燕飞,萧燕飞找她出去玩时,她总愿意应下。

    萧燕飞笑道:“我和悦悦、宁舒已经约好了,等重阳节的时候,一起去郊外登高、采菊。”

    “夫人,您要不要与我们一起去?”

    “我就不跟你们去凑热闹了,免得你们小姑娘家家太拘束了。”卫国公夫人矜持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我听悦姐儿说,夫人您很会养花的,还养出过双色牡丹。您陪我们一起去,我们挖菊时,就指着您替我们掌掌眼了。”

    “夫人,我们能不能在今秋的赏菊宴大放光彩,可全看您了。”

    只要萧燕飞愿意,她还是很会哄人的,寥寥数语之间,卫国公夫人的眉目越加柔和了,含笑道:“那我就给你们掌掌眼。”

    卫国公夫人只在殷家小坐了半个时辰就告辞了,殷婉与萧燕飞亲自把人送上了马车。

    目送国公府的马车离开,殷婉感慨地说道:“卫国公夫人真真是个妥当、周到之人。”

    在萧燕飞到之前,卫国公夫人还跟她解释了为何拖到今天才来商定下聘的事宜,是特意等到谢家那边停灵过了七天。

    这件事其实顾非池私下里早就同殷家长辈解释过了,她也知卫国公府和谢家世家交好,并不在意,但今天卫国公夫人这般正式地过来说一下,就显得非常知礼了,也代表了男方的诚意。

    “不愧是世家贵女啊。”殷婉叹道。

    萧燕飞挽着殷婉的胳膊往回走,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世家贵女?”

    “卫国公夫人出自范阳卢氏,那可是位属‘五姓七望’的世家大族。”殷婉挑了下眉,没想到女儿连未来婆母出自哪家都没搞清楚。

    前朝重世家,太祖更重寒门,兴科举,一力打压世家。

    从前那些世家只在内部联姻,可自本朝起,世家日暮西下,为了保全香火,才逐渐与朝中新贵结亲。

    萧燕飞吐吐舌头,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些。

    “卫国公夫人很喜欢你,这样娘就放心了。”殷婉轻轻地拨了拨女儿鬓角的几缕发丝。

    她知道顾非池和女儿情投意合,但是女子出嫁后,能不能在婆家过得好,很大程度上还得看婆母。

    “嗯嗯嗯。”萧燕飞一点也不害羞地连连点头。

    她也觉得自己很讨人喜欢。

    你呀。殷婉伸指在女儿的额心轻轻地点了一下,满脸的宠溺。

    萧燕飞话锋一转,笑吟吟地说道:“娘,我想买两个铺子,您借个管事给我。”

    “买铺子?”殷婉有些惊讶地看着女儿,“你看上哪间铺子了?”

    萧燕飞答非所问:“方才祝嬷嬷来找我,说是大姑母给郭得胜塞了一百两银子……”

    萧燕飞就把祝嬷嬷说萧氏想把女儿闻知微嫁给萧烁的事大致说了,听得殷婉目瞪口呆。

    母女俩停在了一棵梧桐树下,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在两人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荒唐!”殷婉脱口斥道。

    殷婉也能猜到萧氏的心思,闻知微快及笄了,等她给她爹守完三年孝,年纪就大了些,再说闻家这些年式微,怕是也找不到比萧烁更好的人选了。

    萧燕飞下巴微扬:“像这种人,你好好跟她说,她是不会听。”

    “萧家那些人在京城的还有两个铺子,是二太太的,一间铺子里卖点心,另一处原本租给了别人开绣铺,上个月二太太又把铺子拿了回来,卖点针线绣活。”

    “娘,我想在那条街上开两个一样的铺子。”

    萧燕飞笑得眉眼弯弯,狡黠如狐。

    风一吹,迷离的光影在她莹白的小脸上摇曳,衬得她的神情愈发灵动。

    萧燕飞也不藏着掖着,一派坦然地说道:“萧家现在已经没有挥霍的资本,若是他们老老实实的跟个普通人一般过活倒也罢了。”

    “可是,他们老实不起来。”

    “我那位大姑母现在依附着萧家过日子,只要让萧家那些人知道,因为大姑母,害得他们连仅剩的收入都没有了,自然就容不下她。”

    “只需要稍稍推一下,他们就能自己打起来。”

    也省得他们吃饱了没事干,总来惦记些不该惦记的东西。

    “不用那么麻烦。”殷婉唇角一翘,露出有些神秘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两间铺子都是殷家的。”

    “收回来就是了。”

    啊?萧燕飞两眼圆睁,瞧着有些懵,有些憨:“可我听说那是二婶母的嫁妆铺子?”

    “早被卖了。”殷婉抬手掸去了落在衣袖上的一片残叶,挽着女儿继续往她的院子那边走,“三年前,老二想谋一件差事,当时萧衍来找我讨银子,我没给。”

    殷婉非但没给,还把萧衍给冷嘲热讽了一通,气得萧衍甩袖而去。

    “老二急着要这差事,老太太也不肯给银子,他就偷拿了他媳妇的那两间嫁妆铺子给卖了……”说起这件旧事,殷婉讥讽地笑了笑。

    萧家老二也还真是跟他那个长兄一个德行。

    萧燕飞的脑子转得极快,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双眼亮晶晶的:“娘,所以,这两间铺子正好卖给了殷家?”

    殷婉点点头:“家里的管事买了那两处铺子,当天就拿了契纸过来问我,还说老二怕被他媳妇发现,又说要租回去,我就让管事按市价租给了他。”

    “这一租,就是三年。”

    说话间,母女俩就回到了殷婉在殷家的院子。

    殷婉吩咐赵嬷嬷道:“去把那两处铺子的契纸拿来。”

    赵嬷嬷便进内室去取了一个匣子里。

    匣子里满满当当放的全是各种契纸,赵嬷嬷眯着眼,在里面翻了近半盏茶功夫,才算找到了两张契纸。

    “找到了,找到了!”赵嬷嬷乐呵呵地把那两张契纸呈给了萧燕飞。

    “厉害了!”萧燕飞将那两张契纸仔细看了看。

    萧衡“厉害”,娘亲更厉害!

    捏着那两份契纸,萧燕飞心里有些跃跃欲试,正想跑,却被殷婉一把拉住了。

    “燕儿,来看看你的嫁妆单子。”殷婉笑眯眯地看着女儿,不许她走。

    萧燕飞很识趣地坐了回去,对着知秋招了招手:“知秋,你把这两份契纸拿过去给祝嬷嬷。”

    她附耳对着知秋交代了一番,知秋连连点头,收好契纸就飞快地退了出去。

    萧燕飞乖乖地留下来,凑过去看殷婉手里的嫁妆单子,暗暗咋舌。

    这份嫁妆单子很长。

    她只在两个月前看过一次,当时殷婉才刚刚起草,没想到这才没多久就补到这么长了吗?

    “燕儿你看。”殷婉指着嫁妆单子上列的那些东西,从合欢被、鸳鸯枕说起,一样样地与她细说,笑容温柔,心里却满是愧疚。

    自打萧鸾飞出生起,她就开始为她攒嫁妆,足足攒了十五年,可她从来没有为她的亲女儿做过任何事。

    殷婉不想把从前给萧鸾飞备好的嫁妆直接拿过来给女儿,这种感觉不太好,就仿佛女儿只能捡别人不要的东西。

    殷婉索性就把从前攒的那些嫁妆全都卖了,又一样一样地重新为女儿准备,小到一针一线,大到家具木料。

    只是时间实在是太紧了,哪怕用了殷家的人脉,也很难在短短数月内一一备妥。

    本来以为婚期会再晚些。

    没想到这么早,其它倒也罢了,好木实在难寻!

    殷婉以食指点着单子上的家具,道:“娘给你备了黄花梨木,等下了聘后,就让木匠师傅去国公府丈量尺寸,给你打家具。”

    “好的紫檀木可遇而不可求,不过这黄花梨也不错。”

    “家具的师傅都是从江南请来的,幸好娘有先见之明,提前把人给请过来了,我估摸着师傅们再过五六天就能到京城了。”

    “到时候,让他们给你打江南款式的家具,比北方的更加雅致。”

    “娘给你选了好几套屏风、隔扇。燕儿,你瞧瞧这份单子。”

    “这些都是娘精挑细选的,可要是全都带上,怕是装不下,你来挑挑。”

    “……”

    说着,殷婉又塞了另一份关于屏风与隔扇的单子给萧燕飞,单子上密密麻麻地列了二十几样东西,看得萧燕飞眼都快花了,根本看不出什么门道。

    殷婉一直温温婉婉地笑着,说话也有条有理,但萧燕飞能看出她心底的不安以及那种急于弥补的心态。

    萧燕飞偏头看着殷婉温婉秀美的侧脸,心口一暖,玩笑地哄着她娘:“娘,没事的,来不及备的那些,等我出嫁了以后再补也一样。”

    声音娇娇软软,似猫儿在撒娇一样。

    殷婉一听,精神一振,连连点头:“燕儿,你说得有理。”

    “娘以后再补给你!”

    呃?萧燕飞想说她其实是随口说说的,可殷婉已经不理会她了,又低头去看手里的那份嫁妆单子。

    殷婉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民间确实有补嫁妆一说。

    而且,顾非池是卫国公世子,身份摆在那里,萧燕飞的嫁妆也有规制,最多也不能超过一百二十八抬。

    所以这份嫁妆单子,殷婉写了又写,改了又改,甚至都琢磨着是不是把每台的箱子打得大一点,可以往箱子里多塞点东西,再私底下多给女儿一点压箱底。

    “干脆还是就以后再补吧。”殷婉拍板道,兴致勃勃地吩咐璎珞去取了张新的帖子过来,又让她伺候笔墨,把之前迟疑着要不要放的那些东西,全都一样样地加在这张新帖子上。

    萧燕飞在一旁默默地喝茶,本来以为娘这下就不必再犹豫了,不想,下一刻,就听她犹犹豫豫地说道:“赵嬷嬷,你看看……你说这紫檀木镶象牙雕八仙过海屏风是放在嫁妆单子上,还是后补单子上好?”

    “还有这红珊瑚梅花盆景,放在嫁妆箱子里,我怕压坏了,可它的寓意好,不放在嫁妆单子里,又可惜了。”

    毕竟女儿的嫁妆在抬进国公府后,是要打开箱盖,放在前院里供人围观的,当然是要准备得气派点好。

    萧燕飞:“……”

    这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了。

    赵嬷嬷也瞧见了萧燕飞有些懵的小表情,忍俊不禁,默默地对着她使了个眼色,又指了指门帘那边。

    萧燕飞秒懂。

    她悄咪咪地起了身,悄咪咪地摸出门去。

    一出堂屋的大门,她回头对着里头的殷婉抛下了一句“娘,我去烨哥儿下学”,然后愉快地一溜烟跑了。

    她说出门就出门,坐着马车出门去接小萧烨。

    萧烨的学堂是在距离葫芦胡同两条街的至德街。

    教他们的邵先生是先帝时的状元,因为不喜朝堂党争不断,就早早致仕了,在这里开了一间小小的学堂,只教小孩子。

    本来萧烨的身份太高,邵先生是不愿意收的,但萧燕飞几次上门,又治好了邵太太的烧心症,邵先生这才收下了萧烨。

    萧烨在这间私塾已经读了两个月书了,喜欢邵先生,也喜欢这里的同窗,每天都高高兴兴地与大家分享学堂里的那些事,殷婉见儿子念得比从前在侯府时高兴得多,也就没有再专门给他请别的先生。

    离下学还有些时间,萧燕飞就坐在马车上等萧烨下学。

    她将窗帘掀开一角,一会儿望着学堂那边,里头还能隐隐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一会儿又去打量路边的几家铺子,中秋节快到了,那些铺子开始卖月饼、花灯、桂花酒,风一吹,酒香四溢。

    萧燕飞正犹豫着要不要买点月饼和桂花酒回去,马车边正好有两个直裰纶巾的学子走过,其中一人问道:“王兄,今科你考得怎么样?”

    另一个人无奈地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不行。我已经在收拾东西了,等出了榜就回乡。”

    他们这些参加今科秋闱的秀才,若是今科能得中举人,就会留在京城,等着来年春天参加春闱。

    “王兄,别急着走啊。你不知道吗?听说皇上要在万寿节立太子,大家都在说,没准今年会开恩科。”

    “真的?那我在京城再住些日子吧。要是真能开恩科,就好了……”

    两个学子一边说,一边走远了,声音也随之远去。

    萧燕飞倚在马车的窗户上,一手支肘托腮,心道:皇上要立太子的事似乎传得也太快了些,有人快等不及了。

    “姑娘,是大爷。”马车外坐在车辕上的知秋出声道。

    萧烁?

    萧燕飞回过神来,顺着知秋指的方向一看,便见另一边一袭湖蓝直裰的萧烁骑着一匹马停在了四五丈外,身子如展翅雄鹰般腾空而起,利落地下了马,目光望向了学堂的方向。

    少年这简简单单的下马动作已经透出了一种属于军人的力度,与他从前那种优雅好看的动作有了一种微妙的差异。

    小屁孩长大了一点呢。

    正好了,本来她就打算接了萧烨后就回侯府一趟的。

    萧氏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心思,她还是得和萧烁提点一句才行。

    这小子平日里是心眼多,但毕竟年纪小,经的事也少,知道防着外人,也不见得会提防自家人,最怕有心算无心。

    这十二岁,正是那些小屁孩会偷偷地从背后揪女生辫子,扮鬼脸吸引对方注意的年纪。

    这种年纪的少年郎似乎对“偶遇”、“命中注定”什么的有种盲目的憧憬。

    萧燕飞不由地想到了大皇子,抿了抿唇,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第132章

    “萧烁!”

    萧燕飞自马车的窗口探出了右手,正要叫萧烁,就有一个陌生的男音先一步地唤了他的名字。

    咦?朋友吗?

    萧烁这小子,她都没听他提过有什么朋友。

    萧燕飞好奇地循声望了过去,慵懒地倚在窗框上支肘托腮。

    至德街的尽头,就看到一胖、一高两个少年骑马朝朝萧烁驰去。

    “吁!”

    两匹马停在了距离萧烁一尺开外的地方,马的前蹄高高地抬起。

    高个子的蓝袍少年从马上翻身而下,嬉皮笑脸地抬起手掌去拍萧烁的肩:“萧烁,还真是巧了。”

    下一瞬,萧烁往旁边挪了一步,对方的那只手便拍了个空。

    高个子少年脸色微沉。

    关系不好啊,那就不是朋友了。萧燕飞失望地撇了撇嘴。

    “萧烁,我们今天在瑞郡王府打马球,”马背上,另一个圆胖的青衣少年笑嘻嘻地朝喧闹的私塾那边看了一眼,“你不来,怎么跑来这里接小孩了?”

    “别说了,任七。”高个子嗤笑了一下,故意长叹了口气,“这萧家……萧二如今怕是进不了瑞郡王府的大门。”

    “哎呀!”任七重重地一击掌,浮夸地叫了一声,连圆脸上的双下巴也随之颤了颤,“萧烁,瑞郡王世子没叫你吗?倒是我失言了。”

    两个少年一个击掌,一个抱胸,神情嘲弄地看着萧烁。

    萧烁轻摸着修长结实的马脖颈,斜眼冷睨着两人,淡淡地笑了一声。

    形容间没有一星半点的羞恼,反而有种旁若无人的轻蔑。

    萧烁这样子实在有点讨打,任七两人的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僵硬。

    他们三人都是庶子,可萧烁倒是比那些个嫡公子还要高傲,文武双全,样样出色,明明家里还有一个嫡出的弟弟,嫡母却没有捧杀或苛待于他。

    实在让人羡慕……又不痛快!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现在萧烁的亲爹带着他姨娘流放岭南,他靠着嫡出的弟弟过日子,简直与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差别了。

    最近这两个月,京城中勋贵公子的各种聚会酒宴,都不见萧烁出现,可想而知,必是没人请他。

    武安侯府已经没落了,萧烁与他们也不再是一个圈子的人了,不配与他们同席了。

    任七与高个子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痛快了不少,都觉得老天总算长眼了。

    “萧烁,不如下回我带你去啊。”任七也从马背上下来了,朝萧烁逼近,“你……”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慢吞吞地接着道,“你就去给我牵马好了!我正好缺个牵马小厮。”

    说话间,任七手里的马鞭随着他甩手的动作摇来甩去,鞭尾不经意间朝萧烁的肩膀甩去,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这一次,萧烁没再避让,也没再挪步,而是直接抬手挡开了对方那只不规矩的手,右手一转一捏,轻轻巧巧就夺过了那条马鞭。

    萧烁微微一笑,笑得如风拂树梢,似谦谦君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刺耳:

    “牵马?你配吗。”

    “……”任七有些懵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根本没看清萧烁干了什么,又听对方这番奚落,气得整张脸都黑了。

    任七嗤笑了一声,双下巴又抖了抖,鄙夷道:“你一个罪臣之子,装什么装!”

    “你们武安侯府这爵位能保住,还不是靠你二姐……靠你二姐被许给了卫国公世子。”

    任七用鼻孔哼哼了两声:“你就求你姐能一直得宠,讨了顾世子的欢心,不然,总有一天……”

    萧烁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分:“你接着说?”

    他眸底冰冷,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混身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你……那个二姐,不是……”任七心里咯噔一下,想退,可已经晚了,下一瞬,萧烁抬腿就踹了过去。

    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任七的肚子上。

    萧烁去过幽州,上过战场,早就不是从前的花架子了,身手与这些同龄人是天差地别。

    只这一脚,就把任七踹了四脚朝天,惨叫了一声。

    “任七!”高个子少年想去扶地上的任七,可才靠近,右小腿就被萧烁狠狠地踹了一下,也被踹了个四仰八叉。

    两人在地上撞作一团。

    “萧烁!”高个子少年捂着剧痛的右小腿,差点要开骂,视线落在了萧烁的靴子上,目光一凝。

    萧烁的靴子和他们不一样,是缀有铜钉的翘头履。

    这是——

    军靴。

    等等,这些日子,不管是打马球,还是蹴鞠,乃至各种大小酒宴听曲,萧烁都没来……他、该不会是从军了吧?!

    萧烁竟然已经从军了!

    他才几岁?最多十二岁吧,比自己还小上两岁呢。

    他们这些庶子,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前程!

    军营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高个子少年一时忘了小腿的疼痛,羡慕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只是一个短暂的愣神,就看到萧烁一脚不客气地踩在了任七的左脸上。

    萧烁俯下身,垂眸盯着任七的眼睛,含笑问道:“你刚刚说了我姐两句闲话?”

    他脚下微微使力,直碾得任七的那张胖脸都有些变形了。

    任七:“……”

    任七用一种近乎惊恐的眼神仰望着笑容温和的萧烁,背光下,对方隽秀的五官有些模糊,那双眼睛黑得深不可测。

    他好可怕!任七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心跳声怦怦地回响在耳边。

    萧烁将身子又俯得低了一些,信手拔出了短靴里插的那支匕首。

    匕首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刺眼的光反射进了任七的眼睛。

    萧烁微笑地看着他。

    手里的那把匕首对准了任七的左眼,猛地往下刺去……

    “……”任七吓得脸都白了,想喊,可他的嘴被萧烁的脚踩得变了形,嘴一张,口涎就从嘴角淌了下来。

    匕首从任七的脸颊边划过,刀刃重重地刺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任七只觉得左脸上一阵锐痛,殷红的鲜血划过左眼的眼角,左眼前一片血红色的模糊……

    他,他……他不会是瞎了吧?!

    任七嘴唇惨白,不住地发着颤。

    萧烁偏过头,又看向了旁边还坐在地上的高个子少年,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温文尔雅。

    高个子少年却像是见了鬼似的,连连摆手:“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我想想……”萧烁随意地转了转手里的匕首,动作灵活,在那修长的指间,这把匕首听话得不得了。

    突然,眼角瞟见地面上一道婀娜的影子从后方往这边挪来……

    萧烁的面色微微一变,赶紧把手里的匕首收回到靴子里。

    接着,他后退了半步,把踩在任七脸上的右脚挪了下来,对着他温雅一笑,伸出了刚刚还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关切地说道:“任七公子,你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的脸好像伤着了……”

    任七惧怕地往后缩了缩,避开萧烁的那只手,人一动,牵动脸上的伤口,左眼角更痛了。

    阴谋,萧烁一定有什么阴谋。

    萧烁含笑道:“我记得前头有医馆,我带你去瞧瞧吧。”

    “……”任七咽了咽口水,忐忑不安地盯着萧烁伸出来的手。

    他能看到……他没瞎。

    太好了。

    他差点就哭出来了。

    无视任七惊疑不定的眼神,萧烁轻轻地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不经意”地一个转身,望向了后方不远处朝他走来的绯衣少女。

    “二姐~”

    他笑得温和无害,而又无辜。

    “你怎么来了?”萧烁若无其事地说道,“也是来接烨哥儿的吗?”

    “……”萧燕飞表情微妙地看着他,总觉得他这一言一行,似乎有点眼熟。

    一定是她的错觉!

    任七一听来人是萧烁的姐姐,刚想告状,就见萧烁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递了过来,眸子危险地半眯。

    任七浑身一颤,嘴也软了,怂得身子都快缩成一团。

    高个子少年左看右看,赶紧跑了过来,把任七从地上扶了起来,很识时务地顺着萧烁的话问道:“任七,你没‘摔’疼吧?”

    他对着任七猛使眼色,又很乖觉地对着萧燕飞笑了笑:“二姐好,我们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们是萧烁的……朋友。”

    萧燕飞的目光在任七那狼狈的圆脸上转了转,左脸上赫然一个灰扑扑的鞋印,左眼角旁还有一道一寸长短的血痕,一行鲜血顺着面颊汩汩流下。

    再看高个子少年,这眼睛眨得就跟快要抽风一样。

    任七连忙用手捂住了左脸,人还在发抖,两腿战战地说道:“姐姐好。”

    “姐姐再见!”

    半大不小的少年郎平日里打架也是打惯的。

    但也没见过动不动就拔刀子的啊!

    去了军营的人果然不一样!这萧烁,从前就心黑,现在更黑了。

    任七早就忘了自己的马鞭,肥胖的身子灵活地爬上了马。

    两个少年骑着马,头也不回地跑得飞快,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街尾。

    萧烁又整了整衣袖,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萧燕飞朝他走近了一步,问道:“被人欺负了?”

    萧烁浅浅一笑:“谁能欺负我?”

    只是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有点偏移,眼帘半垂。

    “弟弟~”萧燕飞柔柔地唤道,“小屁孩被欺负了,就要学会跟家长告状,懂不懂?”

    “那两个人是谁?”

    那声“弟弟”听得萧烁心尖一颤,少年又掀了掀眼皮,老老实实地答道:“任将军府的老七任知节,还有銮仪卫指挥使秦川家的秦万钧。”

    少年下巴一抬,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姐,他们打不过我。”

    确实。这简直就是碾压性的胜。萧燕飞抬手摸了摸比她高了小半个头的少年的发顶,道:“人要有底线,这个前提下,自己不吃亏,才是最重要的。”

    萧烁浓黑的眼睫又动了动,眉眼小小地弯了一下,乖乖地应道:“嗯。”

    “大哥长不大!”小萧烨冷不丁地从萧燕飞的身后蹦了出来,小巧的下巴翘得高高,“我就不要姐姐摸头。”

    话音刚落,萧烁就把人给拉了过去,用身高的优势,以不容反抗的气势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小萧烨就像是一只被迫被撸毛的奶猫似的,一双漂亮的凤眼睁得大大,噘嘴不依道:“大哥,别摸我头!会长不高的!”

    萧燕飞失笑道:“长慢点好。”

    小屁孩啊,长太快了,不好。

    “走啦,我们该回家了。”

    萧燕飞一声招呼,萧烁也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厢十分宽敞,坐三个人绰绰有余。

    “大哥,你是来接我的吗?”萧烨兴奋地拍着手掌,对着坐在他身边的萧烁问道,“你是不是要带我去军营玩?”

    “不是!”萧烁斜了小萧烨一眼,毫不留情地给他泼了一桶冷水,又给他倒了杯消暑的凉茶。

    小萧烨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完了凉茶,撒娇地凑过去给他哥贴贴:“你就带我去玩玩嘛。我那么乖!”

    “不行。”萧烁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没有丝毫动摇。

    兄弟俩打打闹闹,萧燕飞则掀帘吩咐了知秋一句:“去乐安街。”

    “好嘞!”知秋脆生生地应了,接着,马车外就响起了干脆利落的挥鞭声。

    萧燕飞放下帘子,转头看向正在彼此推搡的兄弟俩,问萧烁道:“烁哥儿,最近有没有什么事?”

    萧烁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天府军军营中,每十天有三天休沐,会在侯府住上两天,再来殷家住一天,两头跑。

    “没什么事。”萧烁肯定地说道。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军中,能有什么事呢,也就是刚才很不巧地遇上了任七他们,还偏偏让姐姐看到了。

    他要是说,刚刚是她看错了,她会不会信呢?

    萧烁抬头看了萧燕飞一眼,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又立刻垂眸,给她递茶。

    算了,她肯定不会信的!

    他蒙蒙烨哥儿还差不多……

    萧燕飞接过了萧烁递给她的凉茶,也没再问。

    马车一路往西,兜兜转转地驶过了好几条街道。

    “姑娘。”许久后,知秋在外头低声唤了一声,马车也随之缓下了速度。

    萧燕飞撩开一侧的窗帘。

    远远地就看到,二老爷萧衡和二太太夫妻两个扭打在了起来,旁边不少路人都停下了脚步,兴致勃勃地站在那里看热闹。

    祝嬷嬷那极具穿透力和辨识度的嗓音隔了一条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萧二老爷,二太太,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你们好生想清楚了,到底还要不要租这两间铺子?我们东家可是三年都没加过租金了。”

    “不租,我们不租了。”二太太尖声道。

    此时的她再不复平日里的端庄雍容,一手死死地攥着萧衡的前襟,咬牙切齿道:“萧衡,你竟然偷偷卖我的嫁妆,你个没良心的!”

    “你大姐给郭得胜一百两银子是不是也是你给她的?还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清楚了,要么把你大姐赶出去,要么我们就和离!

    二太太充斥着愤怒的声音似乎狼嚎般尖锐凄厉,透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萧衡目光游移,脸色不太好看,支支吾吾道:“把大姐赶走……这不好吧。”

    “和离!那就和离!”二太太越发激动地叫嚣着,“我的嫁妆我全带走,你……你们萧家其他人休想再花我一两银子!”

    “这日子我不过了,也没法过了!”

    萧衡面如土色,再也不犹豫了,忙道:“好好好。我回去就把她赶走……不过,你再给我两百两,只要能拿到那件差事……”

    旁边围观的人群轻蔑地对着萧衡指指点点,连连摇头,对这种偷卖媳妇嫁妆的男人很是看不上。

    街道上,闹哄哄的一片。

    不远处,马车里的萧烁也把这一幕收入眼内,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了。

    萧烁摸了摸鼻子,在他姐跟前露出几分外人难以窥见的赧然。

    他扫了一眼旁边满脸好奇的萧烨,真恨不得把他的耳朵给捂起来,然而,萧烨十分警觉,立即就跑到对面和萧燕飞坐到了一起。

    萧烁干咳地清了清嗓子,才道:“上个月底,大姑母来找过我一回,说是要把表姐许配给我……我拒绝了。”

    当时,大姑母萧氏口口声声地说是姨娘已经应了。

    萧烁半垂下眸子,眸底掠过一抹异芒,再次拿起了茶壶,又开始倒第三杯凉茶。

    “咦,大哥你要成亲吗?”萧烨学着萧燕飞的样子托着腮帮子。

    “成什么亲啊!”萧烁冷冷地瞪了弟弟一眼,将手茶壶的把手攥得更紧了一点,“我还要建功立业呢!”

    现在有姐夫庇护着他们姐弟和武安侯府,可是,事事靠着姐夫,只会让姐姐在婆家矮一头。

    萧烁想着方才任知节在私塾外叫嚣的那些话,心脏漏了一拍,连执壶的那只手也晃了晃,凉茶差点没倒出杯子。

    娘家不成气,姐姐将来在夫家恐怕也没有底气。

    他要成为姐姐的依靠,而不是姐姐的拖累。

    萧燕飞慢悠悠地喝着凉茶,把祝嬷嬷发现郭得胜收了萧氏一百两银子,想引他去半月湖“救美”的事说了。

    说完,她放下手里的空杯,淡淡道:“这些事……你也该注意一些,别整天傻乎乎的,被人给算计了。”

    “还有,这几天先住回来。”

    她指的是,让萧烁住回殷家来。

    “嗯。”萧烁丝毫没有反驳,乖乖地应了,眉眼间透着一丝雀跃。

    虽说,他自己知道他是不会上当的。

    就算真让他看到闻知微落水,那又怎么样?

    又不是他姐落水,关他什么事。

    萧燕飞颇为满意,又凑过去,摸了摸萧烁的头:“乖。”

    “走,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说着,她放下了窗帘,将街上的喧闹隔绝在外。

    原本慢慢悠悠的马车又开始逐步加快了速度,知秋挥着马鞭,驱使马车朝着距此最近的那家盈福居驶去。

    姐弟三人在盈福居吃了顿好吃的,又打包了好几盒点心、果子露和蜜饯,这才欢欢喜喜地一起回了殷家。

    萧烁回来住,殷婉也很高兴,笑吟吟地对他说:“烁哥儿,卫国公府就快来下聘了,我正愁着没人帮忙呢。”

    萧烁眼睛一亮。

    “娘,我,还有我呢!”旁边的萧烨不甘寂寞地举起了小手,不太服气。

    殷婉随手按下了萧烨那只乱晃的小手,目光仍然直视着萧烁:“烨哥儿还小,帮不上忙,你这几天就别走了。”

    好好好!萧烁含笑应下:“母亲有什么事,尽管使唤我。”

    萧烁当天就回军营请了几天假,然后便留在殷家给殷婉打下手。

    因着小萧烨已经袭爵,这纳征礼自然也不能再放在殷家,得回侯府那边操办。萧烁两头忙,事事亲力亲为,力求尽善尽美,忙得是脚不沾地。

    殷婉提前三天,带着萧燕飞他们搬回了武安侯府。

    临近中秋,天依然很热,灼灼的阳光照得侯府朱漆大门上的一枚枚门钉似宝石般闪闪发亮。

    侯府的正门在关闭了一个多月后,又一次开启了。

    祝嬷嬷带着一众下人们,恭恭敬敬地来迎,整齐划一地给主子们行了礼。

    经过一个月的整治,那些个别有心思的魑魅魍魉要么被逐出了府,要么被祝嬷嬷好生敲打过了,如今侯府中一切井然有序。

    明明还是同一栋府邸,同样的人,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太一样了。

    回了侯府后,殷婉就更忙了,一会儿与赵嬷嬷说正厅的布置,一会儿与萧烁说纳征礼那日的仪程,一会儿又说起要挑一批下人负责当天迎接、招待亲家。

    殷婉嫌萧燕飞碍事,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燕儿,这里没你的事,一会儿你去接烨哥儿下学。”

    萧烁看着萧燕飞抿唇直笑,那温文尔雅的样子似在说,快去吧,这里有他呢。

    两人摆出一条心的架势。

    萧燕飞乐得当甩手掌柜,带着祝嬷嬷回了久别的月出斋。

    一路上,时不时地有下人给她行礼,一个个目不斜视,低眉顺眼。

    直到临近月出斋,周围才清静了一些。

    见四下无人,萧燕飞这才道:“前些天,我去谢元帅府吊唁时,听说昭明长公主在自刎前,曾病过一阵子,嬷嬷可知道?”

    这事自己知道啊!祝嬷嬷频频点头:“是是是!”

    “当时,皇后娘娘还带着奴婢亲临元帅府去探望过长公主殿下呢。”

    说话间,两人进了月初院的院门,萧燕飞一手摇着团扇,似是闲话家常般:“哦?嬷嬷与我说说。”

    祝嬷嬷蹙眉回想了一番,道:“去岁腊月的第一场大雪后,长公主殿下就病了,开始只是风寒,后来北境失守,元帅惨死,少将军失踪的消息传来后,许是因为悲伤过度,殿下的病就突然间重了。”

    “当时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去了元帅府给殿下会诊,可殿下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糟,奴婢随皇后娘娘去探望的时候,殿下已经病得起不了身了,甚至没力气跟皇后娘娘说上一句话。”

    “再后来,皇上定了谢元帅谋反,谢家被满门抄斩,长公主殿下是先帝的嫡长女,皇上做主命她与夫和离,便可免罪。”

    “但是长公主殿下与元帅一向夫妻情深,听闻噩耗后,却饮剑自刎。”

    几片零落的树叶被风吹来,慢慢地打着转儿落下,平添几分萧索的气氛。

    祝嬷嬷幽幽叹道:“真真是可怜。”

    萧燕飞手里的团扇一顿,蓦地在堂屋前的石阶上收住了步伐,居高临下地看着祝嬷嬷:“嬷嬷,不知这宫里可能什么秘药,能让人无声无息的病着?”。

    祝嬷嬷闻言,身子抖了抖,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哎——”

    萧燕飞幽幽地叹了口气,“长公主殿下病得不明不白,现在连皇上也病得不明不白。”

    “万寿节那天,卫国公夫人要带我进宫,我这两天总忍不住胡思乱想,夜里也睡不好……”

    “嬷嬷,你明白吗?”

    屋檐投下的阴影斜斜地覆在她的小脸上,她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露在阳光下,整个人显得格外沉静,瞳深似夜。

    第133章

    四周静了几息,微风吹过来,树枝簌簌作响,院子外传来小丫鬟笑嘻嘻的说话声,断断续续,衬得这院子更安静了。

    萧燕飞朝着祝嬷嬷笑了笑:“嬷嬷若是不知道,那就罢了。”

    她又摇起了手里的团扇,转过身,往屋里走。

    只留给祝嬷嬷一道纤细的背影。

    怦怦!

    祝嬷嬷的心脏漏了两拍。

    她迫切地,不想让萧燕飞失望。

    她挤尽脑汁地苦苦思索着,突地一拍大腿道:“奴婢想起来了,宫里确有一种药,是从前朝传下来的。”

    “前朝?”刚迈入屋内的萧燕飞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着祝嬷嬷招了招手。

    祝嬷嬷眼睛微亮,连忙拎着裙子跟了进去:“对对。是前朝宫廷的一种秘药。”

    “奴婢进宫的时候,才八岁,当时带着我们这些小宫女的,是前朝的一位掌事姑姑。”

    “听那叶姑姑说,前朝宫廷有一种叫‘神仙倒’的秘药,无色无味,吃下去后,便会一天天地体弱,像是重病不愈,最后不治身亡,任是再高明的太医也看不出问题来。”

    “真连太医都瞧不出来?”说着,萧燕飞掀开帘子进了东次间。

    祝嬷嬷如影随形地跟在她后头,诚实地说道:“奴婢也不知道。”

    “那位叶姑姑说太医瞧不出来,还说要是奴婢几个要是不乖乖听主子的话,就一碗药灌下去,把奴婢们扔到冷宫里,等着病死,再一卷席子扔到乱葬岗去。”

    哪怕四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祝嬷嬷还是有点怕,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何姑姑那张阴森森的脸庞。

    后宫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从前与她一起进宫的那些人全都死了,就活了一个她。

    她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了,说是九死一生也不过了,每天提心吊胆地算计来算计去,更怕不知道何时会被人从背后捅一刀,或者主子会赐她一碗鹤顶红……总算现在跟在姑娘身边,这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能遇上姑娘这样的主子,真是她的福气啊!

    祝嬷嬷目不转睛地看着萧燕飞,眼中满满的都是敬重,不放心地叮嘱道:“姑娘,您万寿节时随卫国公夫人进宫的确要小心。”

    “宫宴上的吃食能不吃就不吃,尤其是这酒水、吃食一旦曾离开您的视线,就万万不可再入口了。”

    “还有,一个人切不可在宫里乱走。”

    “尤其要防着那个郑姑姑,她就是个面慈心黑的,一肚子坏水……”

    宫里头,那可是人心最险恶的地方。

    萧燕飞在靠窗的罗汉床坐了下来,略一抬头,对着祝嬷嬷笑了笑,柳叶眉微扬,眼里闪着盈盈的笑意。

    祝嬷嬷来了自己身边也有好几个月了。

    除了最初,柳皇后让郑姑姑过来问过几次外,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就像是完全把祝嬷嬷给忘了一样。

    柳皇后可以坐稳后位二十年,应当也不会太蠢。

    想必是已经看出来,祝嬷嬷早就靠不住了。

    那么……

    萧燕飞手里的团扇又是一顿,食指在玳瑁扇柄上来回地摩挲着,耳边听祝嬷嬷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郑姑姑,心念一动,若无其事地问道:“郑姑姑又来找过嬷嬷了?”

    “是啊。”祝嬷嬷眉心紧锁,点了点头,“昨天郑姑姑又来了,说是皇后娘娘让奴婢回一趟宫。”

    祝嬷嬷警惕地往帘子方向看了看,确定这里只有萧燕飞与知秋,这才压低声音说:“肯定是皇后娘娘知道国公府快来下聘了,又想打听姑娘的事了!”

    “皇后娘娘用心不良,心怀不轨。”

    “奴婢对姑娘绝对是一心一意,忠心耿耿,绝对不做那墙头草!”

    当初她是奉皇后之命来调教萧燕飞的,动机不纯,或者说,不怀好意才对。

    可是,姑娘却不计前嫌,对她这么好,还委以重任,这么大的侯府说交到她手里,就交到手里,那可真是推心置腹了。

    萧燕飞对着祝嬷嬷招招手,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我自然是相信嬷嬷的。”

    祝嬷嬷喜形于色,接着道:“姑娘,奴婢就跟郑姑姑推托说,国公府快来下聘了,这边事情多,实在是走不开;还说万寿节那天卫国公夫人要带姑娘进宫,现在皇上病了,这万寿节可怎么办……”

    “郑姑姑告诉奴婢,皇后娘娘有意让大皇子赶紧先纳个侧妃冲喜,定下的侧妃人选是萧鸾飞。”

    “郑姑姑还说,皇上已经写好了立储诏书,就等着万寿节那天立太子。”

    萧燕飞的眸色深沉了几分,唇角抿出了一个柔美的弧度:“我是知道嬷嬷的忠心的。”

    “嬷嬷若是回宫,我也很是不舍,难得你我这般投契。”

    “奴婢不回去!”祝嬷嬷急急道。

    萧燕飞淡声道:“可是,嬷嬷是宫里的人。”

    “……”祝嬷嬷如梦初醒。

    是啊。她是宫里的奴婢,她的名字是记在宫里的花名册上。

    做人奴婢,便是一生不由人,生死只在主子的一句话之间。

    祝嬷嬷一颗心瞬间跌至谷底,整个人整个人萎靡不振。

    立秋的阳光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照了进来,斑驳地落在萧燕飞的脸上、身上、与手上,洁白的小手肤光胜雪。

    萧燕飞又道:“若是郑姑姑再来,嬷嬷就随她回宫一趟吧。”

    “不。”祝嬷嬷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可这个字才出口,又为难地抿住了唇。

    她若是非犟着不回宫,会不会给姑娘惹麻烦?

    皇后娘娘一怒之下迁怒到姑娘身上,那可怎么是好。

    祝嬷嬷一时有点忐忑,目光游移不定。

    不,她不想回去。

    “嬷嬷放心。”萧燕飞语声柔和地安抚着祝嬷嬷,“我这里大大小小的事,哪里离得开嬷嬷。”

    “是我需要嬷嬷回去一趟……这件事也只有嬷嬷能帮我。”

    萧燕飞一双黑亮的眼睛非常专注地看着祝嬷嬷。

    “只有奴婢能办吗?!”祝嬷嬷双眸微张,精神一振,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整个人像是打了鸡血似的神采焕发。

    她忍不住就朝旁边侍候茶水的知秋望了一眼,带着几分炫耀地抬了抬下巴。

    这可是只有自己能办的差事!

    就是知秋有飞天遁地之能又如何?

    她能代自己进宫吗?

    不能。

    “好好好!”祝嬷嬷生怕萧燕飞改变主意似的,连声答应,还拍了拍胸脯担保道,“这件事就交给奴婢。”

    知秋:“……”

    萧燕飞含笑又道:“万寿节前后,我自会让嬷嬷被放出宫的,嬷嬷可愿意?”

    其实她早就有这个打算,虽然祝嬷嬷被皇后派过来的时候,动机不良,严格来说,也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

    可现在,再要把祝嬷嬷赶回宫,等于送她去死。

    这几个月来,她也帮自己做了不少事,每件事都办得尽心尽力。萧燕飞自认做不到用完即弃。

    “真的?”祝嬷嬷惊喜地问道。

    她是宫中的奴婢,通常情况下,宫女在三十岁以前就会被放出宫,但是她二十几岁时就选择自梳留在宫里当教养嬷嬷,要等年过花甲之后才能出宫。

    那个时候,她一个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的老婆子,根本就无处可去,就跟其他那些被放出去的嬷嬷、姑姑一样,只能在某个犄角旮旯的角落里慢慢等死,了此残生。

    若姑娘能讨了她出宫,自己就能永远留在姑娘身边了!

    不等萧燕飞点头,祝嬷嬷忙不迭地又是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奴婢自然是愿意的。”

    祝嬷嬷心里美滋滋的:果然,姑娘是舍不得自己的!

    她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心里似有一只麻雀快乐地扑扇着翅膀,忍不住又对着知秋抛了一个自得的眼神。

    瞧见了没?

    她才是姑娘跟前的第一人!

    知秋:“……”

    后方的门帘这时被人从外头挑起,海棠笑呵呵地走了进来,禀道:“姑娘,针线房的陶妈妈来了,想请您试试衣裳,她们也好尽早去改。”

    祝嬷嬷很会看眼色地主动告退:“姑娘这边有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嬷嬷下去忙吧。”萧燕飞随意地挥了挥手。

    祝嬷嬷福了福身,正要退出去,但又补了一句:“姑娘放心,您的纳征礼,奴婢一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下聘这么大的事,她可得好好盯着,绝对不能让姑娘丢脸……不,是一定要给姑娘在卫国公府前长脸!

    她干劲十足地走了,与捧着礼服进来的陶妈妈等人交错而过。

    陶妈妈带了四人进来,一下子把这不算大的东次间挤得有些拥挤。

    萧燕飞扫了一眼陶妈妈她们带进来的那些托盘,发现这里有一红、一紫两身礼服。

    大红色的这身是纳征礼那天要穿的衣裳。

    这一身她已经试过好多次了,穿着无比合身,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这一回的修改还是因为殷婉觉得袖口缺了点什么,又临时让针线房添了镶边。

    “这一身就不用试了吧。”萧燕飞指了指那身大红礼服,跟着又指向了另一身紫色的衣裳。

    这身她还是第一次见。

    “姑娘,夫人说了,这是让您万寿节那天进宫穿的。”陶妈妈笑容满面地说道。

    最近针线房很忙,萧燕飞万寿节要随卫国公夫人进宫的这个消息把针线房打了个措手不及,为了赶制这件新礼服,这几日针线房都在加班加点地赶工。

    萧燕飞:“……”

    好嘛!

    她都不知道,娘亲又让针线房给她做新衣裳了。

    不过,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的衣裳,她也一样!

    海棠与丁香也是亦然,眼睛全都亮晶晶的,眉飞色舞道:“姑娘,奴婢服侍您试衣。”

    两个丫鬟拱着萧燕飞去屏风后试衣裳。

    “姑娘,这身衣裳的料子可真好看,奴婢瞅着比旁的紫色更鲜亮。”

    “这料子的花纹瞧着京城没有,莫不是从江南来的?”

    “姑娘,奴婢觉得这身衣裳可以配您新打的那套紫玉头面。”

    “……”

    于是,萧燕飞每天也就是试试衣裳,试试首饰,试试新发髻,几乎用不着她忙什么,躲懒躲得身心舒畅,容光焕发。

    到了八月二十二日。

    整个侯府都喜气洋洋,一大早,侯府就敞开了朱漆大门,大门口张灯结彩,那大红色的绸缎与灯笼异常鲜艳夺目。

    侯府的下人们皆是严阵以待,被派出去打探的小厮更是一直跑到了隔壁的麒麟街,时不时地将消息传回。

    “夫人,卫国公府的车队到了隔壁麒麟街了。”

    “夫人,卫国公府的人到松鹤街了。”

    “奴婢瞧见了,好长的一支队伍,气派得很。”

    “……”

    小厮一次次地往返着正厅,把外头的情况一一禀给主子们。

    吉时一到,侯府的大门口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引来不少邻居以及路人的围观。

    足足一百二十四抬聘礼鱼贯地从侯府的正门被抬进了府,第一抬进门时,最后一抬还在隔壁的麒麟街。

    卫国公府的车队很低调,既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提前清道封路,但细看又处处是讲究,准备的马每一匹都是矫健的红马;抬聘礼的人每一人都身高体型相差无几,步履整齐划一;连每抬聘礼之间的间隔似乎都是有讲究的。

    最后,这一百二十四个大红色龙凤喜盒被他们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正厅前的庭院里,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

    卫国公夫人不仅自己来了,还请了礼亲王妃为媒人,翰林院掌院学士何大学士的长媳武氏为全福人。

    若说是礼亲王妃是冲着卫国公府的面子来的,那么出身世家的武氏会做这个全福人就是冲着卫国公夫人的面子了。

    这武氏不仅自己出身好,而且公公和夫婿是父子状元,膝下儿女双全,长子十四岁时就考中了举人,是京中有名的有福人。

    从聘礼,到媒人,再到全福人,全都是体体面面的。

    殷婉心里高兴极了,请三人坐下。

    亲家这般郑重,那也就是喜欢她的女儿,不仅是她觉得面上有光,传出去了,旁人也会知道卫国公府对这桩亲事的看重。

    礼亲王妃是见过萧燕飞的,而武氏却是第一次见萧燕飞,目光便在她那张精致娇艳如春花般的小脸上转了转,心道:这萧家姑娘还真是漂亮。

    眉目如画,娇娇柔柔的,像朵盛放的山茶花似的,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更是透着股温温柔柔的气质,让人倍觉怜惜,只是看着她,就忍不住想对着她微笑示好。

    也难怪国公府这边急着下聘了。

    武氏微微地笑,回过神时,就听到卫国公夫人、礼亲王妃已经开始商议起婚期,礼亲王妃笑着说:“……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婚期还是宜早不宜迟。”

    “我瞧着十月确实是不错,不冷不热,天气正好。”

    武氏心知这十月的日子自然是两家提前都说好的,现在也不过是在明面上走个过场而已。

    她笑着附和道:“不错不错。十月二十的确是个大吉的好日子,宜嫁娶。”

    有道是,抬头嫁女儿。殷婉作为岳母,自然得端起架子,做出反复思忖的样子,而礼亲王妃与武氏就笑吟吟地打边鼓。

    劝了三回后,殷婉便笑着应了:“那就十月二十吧。”

    礼亲王妃笑吟吟地起了身:“那我来写婚书。”

    大红婚书铺在了正中央的书案上,一式两份,作为媒人的礼亲王妃亲笔手书了婚书,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礼亲王妃又请卫国公夫人与殷婉来看婚书。

    婚书还得由男女两方的长辈也在婚书上签下名字,才算生效。

    卫国公夫人签下名字时毫不犹豫,轮到殷婉时,她的笔就有些落不下手了,忍不住就朝女儿看去,萧燕飞优雅端庄地坐在那里,瞧着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签下婚书,她的女儿就仿佛是别人家的了。

    殷婉心里不舍,心口似被挖走了一块血肉般,但还是立刻垂下了头,掩住眸底的异样,近乎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礼亲王妃在一旁笑呵呵地抚掌道:“那我可等着喝新人的媒人酒了。”

    一句话引得屋里的几人全都笑出了声,武氏也凑趣地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厅内的气氛喜气洋洋。

    整个纳征礼十分顺畅。

    礼成之后,殷婉亲自把卫国公夫人一行人送出了侯府的大门。

    卫国公夫人走了,但是武安侯府并没有关门,依然是正门大敞。

    国公府今天来侯府下聘,按照礼数,今天侯府不能闭门,要任由世交亲友以及左邻右舍观看这些聘礼。

    皇帝自五天前就罢了朝,内阁讳莫如深,以致朝中猜测纷纷,都在疑心皇帝是不是病重。

    这些天,满京城这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宫中,生怕皇帝真有个万一,谁也没留心卫国公府的动静。

    因此,当知道卫国公夫人竟然去武安侯府下聘了,各府都是一惊。

    卫国公府向来低调也就罢了,怎么连武安侯府这次也是不声不吭的?

    顾非池如今风头正盛,在朝中连皇帝都要避其锋芒,任何人都知道,哪怕是皇帝现在立了储君,有顾非池在,大皇子怕也是难以掌实权的,十有八九只会成为被顾非池操纵的傀儡新君。

    以皇帝现在虚弱的龙体,也阻挡不了顾非池的步伐了。

    前朝就有顾命大臣章士谅扶持幼帝登基,为摄政王,手掌朝堂,朝中大臣都在暗暗地揣测着顾非池是否有效仿章士谅之意。

    如今,多的是人都想去卫国公府示好,可是卫国公府向来低调,就像他们想送礼,都没有门路,根本就进不了门。

    直到今天听闻顾家下聘,这些蠢蠢欲动的官员不由精神一振,觉得机会来了。

    进不了卫国公府,他们可以曲线救国一下!

    于是,这些官员纷纷上侯府道贺,美名其曰凑热闹来看聘礼。

    这是礼数,于情于理,萧家都不好拒绝。

    他们知道侯府没有当家主母,来道贺的都不是女眷。

    萧烁就带着萧烨负责招呼宾客。

    十二岁的少年郎在军营里待了一阵子,仿佛经过反复淬炼的精钢似的,学会了收敛了锋芒,也变得愈发长袖善舞。

    即便是面对那些比他大上很多岁数的成年人,他也丝毫不露怯色,落落大方地与他们寒暄,言辞间不卑不亢。

    直到大皇子唐越泽携厚礼莅临,侯府的气氛又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些来道贺的客人纷纷上前给大皇子见礼,原本打算找萧烁试探口风的人也改变了主意,只寒暄了两句,就很客气地主动告辞了。

    “王大人慢走。田守直,替我送送王大人。”

    唐越泽一句话,他的贴身内侍田守直就帮着送客,王大人自然是诚惶诚恐。

    目送那位远去的王大人,萧烁再看向唐越泽时,表情有些微妙。

    他没理解错吧?大皇子这是在帮他们招呼客人?

    见萧烁盯着自己看,唐越泽微微叹了口气:“哎!烁哥儿,你大姐姐她……她一时犯了糊涂,现在她也知错了。”

    他想说都是一家人,可想着今天是萧二妹妹的大好日子,也不适宜说这些,就按下了。

    顿了顿,唐越泽又笑了,露出亲切和气的笑容,宽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没人敢轻慢了侯府的,轻慢了萧二妹妹的。”

    他俨然一副好姐夫的做派,劝慰萧烁宽心,脸上只差写着:

    他会给萧二妹妹撑腰的。

    萧烁:“……”

    这时,彭大管家又把另一名眼生的客人领了过来。

    这又是谁?萧烁不动声色,只等着彭大管家开口介绍。

    不想,也没等管家开口,唐越泽主动迎了过去,先一步开口了,熟稔地笑道:“海大人,你也来了。”

    他这副架势若是外人看了,怕是要以为他才是这侯府的主子。

    那位海大人一见大皇子,惊了一跳,赶紧见礼:“参见大皇子殿下!”

    “不必多礼,”唐越泽含笑点头,又指着海大人介绍道,“这是工部右侍郎海大人。”

    海大人一头雾水,要不是心知大皇子并未开府,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海大人。”萧烁与萧烨兄弟俩齐齐地对着来客拱了拱手。

    唐越泽又指着兄弟俩对海大人说:“他们俩是我弟弟,这是萧烁,小的那个是萧烨。”

    见大皇子一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萧烁的眼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二姐总吐槽大皇子是个“恋爱脑”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无论心里怎么想,萧烁的唇角始终含着一抹浅笑。

    有大皇子给他们撑场面,不用白不用,也省得这些人话里话外总想找他套话,自己还得来来回回地迎客送客,累得慌。

    然而,萧烁刚想坐下歇一会儿,外头小厮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禀道:“北狄那位……留吁元帅来了!”

    “说是,来道贺的。”

    第134章

    北狄元帅?!

    从大皇子唐越泽到包括海大人在内的几位客人,皆是一惊。

    小萧烨悄悄地扯了下他哥的袖子,附耳小小声地问道:“是那个大胡子?”

    留吁元帅就是那天他们在侯府大门口见过的那个大胡子对不对?

    萧烁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垂眸掩住锋芒。

    谢公子说对了,留吁鹰果然来了。

    萧烨蹙了蹙眉,对着旁边的小厮吩咐道:“去去去,把我的弓拿来。”

    客人们根本没注意萧烨,都被留吁鹰的造访惊住了,面面相觑。

    这北狄元帅留吁鹰为什么会来武安侯府?

    所有人都噤了声,一时间,异常的安静,直到外头传来一个洪亮的男音:“本帅听闻今日侯府大喜,特来道贺。”

    留吁鹰人为到,声先至,那口标准却透着别扭的大景官话听在众人耳里,显得尤为刺耳。

    他们的表情更加微妙了,寻声朝厅外望去。

    阳光下,一袭华丽织金翻领长袍的留吁鹰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步伐稳健,有着外族人特有的豪爽不羁。

    头发编成几股小辫,头上戴着一顶宽檐帽,帽顶缀的那颗南珠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也不用人请,他就不客气地撩袍迈入厅中,漫不经心地扫视了厅堂一圈,同时对着身后的随从一挥手:“替本帅送上贺礼。”

    那名叫阿屠的手下立即把手里捧的礼盒呈了上来,捧向了萧烁、萧烨兄弟俩。

    按照大景的礼数,宾客来贺,都是呈上礼单,不会堂而皇之地把贺礼拿到主家面前,还当着所有人的面。

    这不像送礼,倒像是在强买强卖。

    留吁鹰这趟来大景是为了两国议和。

    就连皇帝也对这位北狄元帅礼遇有加,他来武安侯府道贺,侯府若是不收,那就是明晃晃地打北狄的脸。

    可若是收了,一旦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武安侯府和北狄就有种洗不清的关系了。

    京城每天都有府邸婚丧嫁娶,为何留吁鹰只单单来了武安侯府道贺?

    就连唐越泽也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留吁鹰摸着下颔卷曲的络腮胡,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萧烁与萧烨兄弟俩,他的影子压迫性地笼罩在两人的身上。

    “侯爷可是觉得礼太薄?”

    留吁鹰咧嘴一笑,厚唇间露出一排白得发亮的牙齿,明明谈笑风生,却有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满堂再次静了一静,所有人都凝望着留吁鹰。

    也包括萧烁。

    见萧烁一动不动又一言不发,旁边一个身穿太师青直裰的中年男子就有些着急:这孩子不会是不知如何是好,吓傻了吧。

    他既怕萧烁失礼人前,又怕得罪了北狄人,干咳了两声,试图吸引萧烁的注意力。

    “烁哥儿,”他连忙向萧烁使了一个眼色,摆出了长辈的姿态劝道,“留吁元帅也是一片好意,你就收下吧。”

    旁边的几个客人也在点头,都觉得萧家不该失礼。

    “啪!”

    这时,留吁鹰抬手随意地打了个响指,于是,阿屠又上前了两步,就要把手里捧的那个礼盒放下。

    众目睽睽下,萧烁突然动了,抬起另一只手,恰如其分地挡下了阿屠的动作。

    “元帅的这份礼,萧家可不敢收。”萧烁语气平和地说道,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优雅而从容。

    谢公子问过他,要不要让风啸这段时日跟在他身边,他拒绝了。

    他可以的,他是不会让姐姐丢脸的。

    “是不敢收?”留吁鹰撇了下嘴角,眼神突转凌厉,尖锐地划过萧烁的脸,慢慢道,“还是不愿收?”

    寥寥数字之间,周围的气氛便似陡然转入寒秋般凛冽。

    其他人都紧张地绷住了身体,心悬在了半空中。

    空气中渐渐地蔓延开了一丝丝紧张的情绪。

    “留吁元帅。”经过漫长到令人窒息般的沉寂后,俊秀清瘦的蓝衣少年轻启薄唇唤了一声。

    他下巴微抬,身姿笔挺似松柏,一派泰然地直视着比他还高了一个头的留吁鹰,一手优雅地负于背后,轻轻地握了握,但面上完全不露怯,眼神十分平静,仿佛没有丝毫惧意。

    “前承恩公柳汌收了元帅的十万两白银,如今满门的血都还在午门……未干呢。”

    “舍弟才六岁,我也就十二岁。”

    萧烁的语调轻而缓,还在微微地笑着,眼底是凉薄的笑意。

    厅堂内,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不紧不慢,字字清晰。

    说着,萧烁优雅地轻轻振袖,淡淡道:“……这份礼,还是罢了吧。”

    他明明是将门子弟,可一颦一笑温和斯文,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一种世家贵公子的气质。

    明明没有说一句粗话,却又字字句句刺人得很。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留吁鹰若非要把这份礼放下,那就是以大欺小,欺负武安侯府就两孩子当家做主,是他不怀好意非要把人往午门的断头台上送。

    众人的视线全都定在了萧烁的身上,眼神复杂。

    十二岁的少年郎尚且青涩,可是头脑清醒,言辞犀利精准,而且很有主见。

    这个年岁面对堂堂的北狄元帅还能有如此表现,真是难得了!

    在周遭这一道道的目光中,萧烁似一杆红缨长枪般骄傲地站在那里,一手牵着弟弟的手,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也唯有小萧烨知道,自家哥哥的手掌心满是冷汗。

    萧烨紧紧地握着萧烁的手,努力地绷住小脸,不露出怯色。

    他才六岁,年纪太小了,徒有侯爷的名头,却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他要赶紧长大。

    “武安侯,”留吁鹰深深地凝视着这对兄弟,锐眸眯了眯,褐色的瞳孔深邃无边,透着一股子危险劲,语速更缓,“这礼你是不收了?”

    他板着一张粗犷威仪的面庞,令人看不出喜怒。

    萧烁淡淡一笑,迎视着对方逼人的目光:“今日是家姐大喜之日,亲友相贺是礼,可敌人来贺……”

    他顿了一下,才一字一顿道:“那就是,刀。”

    最后的这句话相较于前面的话,更显得尖锐,几乎是剑锋对刀刃,火花四射。

    谁也没想到萧烁小小年纪竟然能有这样的胆魄。

    “刀?”留吁鹰冷笑。

    他一手按上了腰间的弯刀,眼底闪过嗜血的冷芒,周身更是释放出了一股厉烈的气势。

    萧烁从萧烨的手上接过了那张弓,手指拉扯了一下弓弦,弓弦震动,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回敬之意昭然若揭。

    似在说,留吁鹰敢拔刀,他就敢开弓。

    直直地迎上对方冰冷的眸子,萧烁镇定自若地执弓抱拳,笑如春风地朗声道:“多谢元帅赠于我北境军的十万两军资,至于这些……”

    说着,他目光淡淡地扫了阿屠手里的礼盒一眼,“若是换作六磐城,我大景必会收下。”

    萧烨也对着留吁鹰抱拳,摆出了与兄长一条心的架势。

    萧烁上前一步,萧烨也上前一步。

    “留吁元帅,请。”萧烁对着留吁鹰伸手做请状。

    旁边的小萧烨也立刻就学着兄长的样子,伸手做请状:“请!”

    小小的男童声音还难掩稚气,却是掷地有声。

    这是逐客令。

    话落之后,厅里厅外,都是一片绷得紧紧的寂静,落针可闻。

    有人暗自叫好。

    这武安侯府自十六年前老侯爷萧勖战败起,就没落了,上一任侯爷萧衍比他爹还不像话,不但被夺爵还流放岭南,现在又是由六岁小儿袭爵。

    今天以前,所有人都当这萧家是废了,日后也不过是背靠卫国公府立足,说穿了,便是靠家中的女儿攀附权贵,和过去的柳家也没什么区别。

    海大人与身边一位相熟的宾客交换了一个眼神,表情中都透着几分赞赏。

    这兄弟俩,小小年纪,却是魄力十足。

    试想,若是留吁鹰因此雷霆大怒,当场拔刀砍杀了他们两个,皇帝念在两国邦交,最多质问几句,也是不会计较的。

    没想到,萧烁这小子非但不惧,还敢迎面直上!

    好胆色,看来这武安侯府还是未来可期啊。

    但更多的人心底发慌,认为萧家这对兄弟终究年纪小,行事太过莽撞了。

    万一留吁元帅因着萧烁的鲁莽,认为他们大景无心议和,那岂不是麻烦了?

    “留吁元帅!”

    唐越泽突然打破了厅堂内的沉寂,笑着朝留吁鹰走去,“我正在找元帅呢,原来元帅是来了武安侯府道贺。”

    “上回元帅不是说想去谢元帅府一观,如今谢家表哥也回来了,不如元帅今天与我同去吧。”

    气氛随着他这句话又是一变。

    萧烁一愣,忍不住朝唐越泽望去。

    就连留吁鹰看着这位大景大皇子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打量,几分探究,暗自揣测着唐越泽这番话是否藏着什么深意。

    唐越泽又朝留吁鹰走近了一步,抬手做请:“请。”

    说话的同时,他对着萧烁笑了笑,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让他们放心。

    萧烁心念微动,也回了一笑:“改日殿下再来,我陪殿下喝几杯,殿下可莫要嫌弃我年纪小,酒量不济。”

    听他语气中透着亲昵,唐越泽心下颇为受用:哎,萧烁还真只是个孩子呢,他这做姐夫的年长他几岁,自当护着他。

    目光再看向留吁鹰时,唐越泽的语气更强劲了一分:“请。”

    留吁鹰深深地凝视着唐越泽,片刻,他放下了按在弯刀上的手,终于动了脚步,随唐越泽一起往厅外走去。

    留吁鹰走了,他的随从阿屠自然也跟上。

    厅内的那些宾客们齐齐地舒了口气。

    萧烁看着外头的留吁鹰和唐越泽,一手又在背后握了握,表情有些微妙。

    真要去吗?

    他其实觉得,这两位要是去了谢元帅府,大概、可能、也许……会被打的。

    想归想,他脸上的神情未变,低头示意萧烨留在这里招呼,他自己则跟了出去。

    “殿下,留吁元帅,我送送两位。”

    “请!”

    萧烁三步并作两步追到了两人身边,得体地为他们领路,笑容是一贯的温和,仿佛方才与留吁鹰那一场火花四射的对峙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外头风和日丽,留吁鹰慢慢悠悠地往大门口那边走,上下打量萧烁,豪爽地哈哈大笑:“大景有一句俗语,英雄出少年。”

    “本帅一向欣赏有胆识的少年郎,小侯爷必当前途无量。”

    “元帅误会了。”唐越泽隐约记得上回与他说过,萧烨才是武安侯,莫非是忘了?

    这么想着,他随口纠正道,“袭爵的并非萧烁,而是他的弟弟萧烨。”

    “烨哥儿年岁还小,府里就由烁哥儿撑着,倒也像模像样了。”

    唐越泽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就差把“姐夫如兄”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留吁鹰回头往正厅的方向望了一眼,挑了下浓黑的粗眉:“袭爵的是个奶娃娃?”

    “萧烁是庶子。”唐越泽简单地解释了两句,“大景律,唯有嫡子能承袭爵位。”

    “哦?”留吁鹰轻笑了一声,又转过看向了左侧的萧烁,意味深长道,“倒是可惜了。”

    萧烁笑而不语,目光偏移,原本不紧不慢的脚步停顿了一瞬,才继续往前。

    谢公子说,这个时候,应该表现出一点不甘心。

    留吁鹰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了萧烁半垂的眼睛上,注视了片刻,笑了。

    有趣。

    “在我长狄,勇者为先。有能者居之。什么嫡庶之说,不过笑话而已。”留吁鹰随意地摸着虬髯胡,眼角还在留心萧烁,“一个还没断奶的奶娃娃,承了爵位,又有何用?”

    “元帅请。”萧烁再次做出请的手势,对于留吁鹰所言,不置可否,只轻微地抿了下薄唇,依然没有与留吁鹰对视。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侯府的外仪门处。

    “殿下,您的马。”

    “还有……留吁元帅的马。”

    侯府的小厮有些结巴地说着,将几匹高大的骏马牵了过来,马儿的嘶鸣声、马蹄声交错着响起。

    阿屠立即接手了自己和留吁鹰的两匹马,将唐越泽挡在他身后,那两匹高大的骏马恰如其分地横在了留吁鹰与唐越泽之间。

    留吁鹰轻抚坐骑修长结实的脖颈,看似漫不经心地对身旁的萧烁笑问:“你甘心吗?”

    “元帅想多了。”萧烁淡淡道。

    留吁鹰哈哈笑出了声,感慨地叹道:“又有哪个少年郎不想建功立业呢。”

    这笑声引得唐越泽回头看了一眼,就听阿屠道:“大皇子殿下的这匹马莫不是高丽马?”

    “你倒是有几分眼光。”唐越泽点了点头。

    留吁鹰往唐越泽那边瞥了瞥,笑过之后,声音压低了几分:“可是,你再出色,这侯府爵位也轮不到你。”

    “哪怕你用命去搏,得来了这功劳,也是属于这侯府,属于——”

    “你那个奶娃娃弟弟。”

    “真是可怜啊。”留吁鹰最后幽幽地长叹了口气,留意到萧烁置于身侧的手握了握,又瞥过少年略显紧绷的肩膀,锐利的鹰眸中闪过一道锋芒。

    这个少年终究年岁太小,没经过事。

    虽有几分主见,却还没学会掩饰,他游移的目光、那些不自觉的小动作以及细微的表情无一不透露了他的不甘心。

    他是一个庶子,哪怕再出色,再努力,都比不上一个六岁的奶娃娃会投胎,是嫡母生的。

    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子又岂能甘心!

    留吁鹰含笑看着萧烁,萧烁平静道:“武安侯府方经大变,如今只求守成。”

    留吁鹰笑意更深,抬手往萧烁的肩上拍了拍,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那若是本帅愿意送你一个从龙之功呢?”

    “从此再不受身世,血脉的掣肘,不必受困于这座牢笼……一飞冲天,如你先辈一般,封侯得爵,恩荫子孙。”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留吁鹰腾空而起,宛如大鹏展翅般翻身上了马。

    “……”萧烁的眼皮急速地动了动,抬眼看向了上马的留吁鹰,沉默不语地抿着唇。

    留吁鹰也不急,拉了拉缰绳,将马首的方向朝向了那边大门。

    唐越泽也已经上了马,这时也策马往这边踱了过来,含笑道:“元帅请。”

    “大皇子殿下先行。”留吁鹰又是咧嘴一笑,一副豪迈不拘小节的样子。

    唐越泽也没客气,策马先出了侯府。

    萧烁静静地目送着唐越泽离开的背影,待他出了大门,这才收回了目光,转而仰首望向了马背上的留吁鹰。

    “从龙之功?”萧烁轻轻地笑了一声。

    几缕阳光映在他眸子里,形成一片变化莫测的光影,让原本气质温润的少年显得有些冷漠。

    “就算皇上如今中了‘神仙倒’之毒,龙体虚弱,可继位的是大皇子,大皇子从不缺从龙之众。”

    中毒?

    留吁鹰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拍,瞳孔翕动,居高临下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萧烁,锐利得似要看穿他的内心。

    萧烁并不回避留吁鹰的目光,定定地与他对视:“我武安侯府如今只有两个稚子当家,能倚靠的,也唯有姐夫。”

    “请!”

    他再一次伸手作请。

    简简单单的动作既优雅,而又透出了一股举重若轻的力度。

    留吁鹰笑容不改,收回了目光,一夹马腹,便离开。

    与唐越泽一前一后地出了侯府的大门。

    “留吁元帅,”前头的唐越泽回首望向留吁鹰,给他指了个方向,“谢元帅府往这边走。”

    “……”留吁鹰的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总觉得这大皇子是故意的,却又没有证据。

    这个大皇子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的?

    “大皇子殿下,这谢元帅府就罢了。”留吁鹰挥了下马鞭,若无其事地笑道,“殿下可否带本帅进宫?”

    “近日,京中人皆言,大景天子病了,这于情于理,本帅也该前去探望探望才是。”

    “为着两国议和之事,本帅到京城时日已久,王上连连来信相催,若议和一时间无法进行,本帅也打算回长狄去了。”

    唐越泽拉了拉缰绳,□□的坐骑打了个响鼻。

    他为难地朝皇宫的方向望了望,摇头道:“还是算了吧。”

    怦怦!留吁鹰的心脏又失控地跳了好几下,攥着缰绳的手也下意识地更为用力,观察着唐越泽的神色,试探道:“莫非……皇帝病得很重?”

    唐越泽迟疑了一下,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过脸对着留吁鹰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无碍的,父皇只是受了些风寒,歇歇就好。”

    又立刻转移了话题:“留吁元帅难得千里迢迢地来大景,眼看着万寿节就快到了,届时举国同庆,元帅不如还是到万寿节后再走吧?”

    他这一番说辞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

    留吁鹰握着缰绳的那只手松开,又握紧。

    大景皇帝果然病得很严重。

    那么……

    萧烁刚才说的中毒呢?

    想到这里,留吁鹰一时间连血液都有些沸腾,心也跟着热了。

    乱吧。

    大景还可以更乱!

    他这趟真是没白来。

    留吁鹰哈哈大笑,褐色的瞳孔中掠过鹰一般的锐利寒芒。

    这时,唐越泽策马朝他走近,又道:“还是去谢元帅府吧!”

    “咳,咳咳……”留吁鹰冷不丁地被口水呛着了,垂首开始猛咳了起来。

    站在门内的萧烁静静地看着门外的二人,慢慢地转过了身,又朝正厅方向走去。

    半途,他招来了正忙前忙后的祝嬷嬷,吩咐道:“你去跟姑娘说一下,留吁鹰已经走了。”

    “奴婢这就去。”祝嬷嬷福了福后,便告退了,心急火燎地赶紧去了后院的月出院。

    进屋时,她听见殷婉正对萧燕飞说道:“燕儿,我打算把京郊的温泉庄子给你当陪嫁,你想要哪一处?你看看……”

    祝嬷嬷瞥了瞥,便见茶几上铺了十几张地契,自家姑娘蹙着眉头很是为难地说:“娘,您给我挑吧。”

    “我与你细说说吧。”殷婉拿起其中两张地契,“你看这个庄子……”

    与热闹的前头比起来,此时的后院安静得很,只隐约能够听到一些喧闹声。

    祝嬷嬷走过去,打断了母女的对话:“姑娘,大爷让奴婢来禀一声……”

    祝嬷嬷就把留吁鹰来过的事说了,只听得殷婉眉头直皱。

    萧燕飞安抚地拍了拍殷婉的手背:“娘,放心吧。”

    “烁哥儿这小子在军营待了些日子,长大了。”

    殷婉闻言,便又露出几分笑意,点点头:“烁哥儿确实长大了。”

    今天留了萧烁与萧烨兄弟俩招待宾客,殷婉当然也不放心,就吩咐彭大管家和赵嬷嬷一起照应着。此前赵嬷嬷也来禀过一回,说起了前头的事,一切井井有条,宾主皆欢,殷婉这才宽心。

    这男孩子啊,长大似乎也就是一夕之间的事。

    殷婉颇为感慨地想着。

    萧燕飞手里的团扇敲了敲茶几,兴奋地问道:“大皇子真带留吁鹰去了谢元帅府?”

    祝嬷嬷:“……”

    萧燕飞眨了眨灵动的眼眸,期盼地说道:“会被打出来吧?”

    她想去看!

    第135章

    萧燕飞目光灼灼地看着殷婉。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明明白白地在说,她好想去看热闹。

    结果被殷婉无情地无视了。

    “来,”殷婉笑眯眯地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我们先挑温泉挑庄子。”

    “燕儿你看,这个庄子就在西郊,离京城最近,不过可惜,庄子小了点。”

    “这冀州的庄子更大,也更漂亮,就是距离京城有一天的路程……”

    “……”

    母女俩亲昵地头挨着头,一个说,一个时不时地“嗯”两声。

    一直到下午酉时,侯府才算清静下来,再无客人登门,门房便关了大门。

    萧烁带着小萧烨来后院的时候,招待了一天客人的两小子都累坏了。

    “母亲,这是礼单。”萧烁把厚厚的一叠礼单呈给了殷婉,却被萧燕飞半途截下了。

    萧燕飞把礼单转手就交给了祝嬷嬷,吩咐道:“嬷嬷再开个库房,将这些东西全都登记造册,哪家送的是什么礼,都记清楚了。”

    祝嬷嬷唯唯应诺,捧着那叠礼单退下去了。

    殷婉放下了落空的那只手,眉目含笑地看着女儿。

    不需要解释,她也懂女儿的意思。

    这是侯府的内务,她既然与萧衍义绝,确实不该再插手了,否则,侯府这四堵高高的围墙还会继续困着她。

    她不是这武安侯府的“太夫人”,而是“殷婉”。

    她也只想做回殷婉。

    萧燕飞又对萧烨道:“等嬷嬷造好了册,你也看看。”

    今天收的这些贺礼都是人情,收了,将来是要还的。

    萧烨还小,不需要管这些琐事,但是要学着看,学着听,耳濡目染,以后也不至于对这些内务一窍不通,被人糊弄了。

    小萧烨乖乖地满口应下。

    殷婉微微地笑,心里分外熨帖,不再过问武安侯府的事。

    她话锋一转,说道:“我今晚就回葫芦胡同,族长明天一早就要回江南,我代你们外祖父去送送。”

    京城距离江南数千里之遥,族长也是年逾花甲的人,这一别,怕也是永别了,于情于理,殷婉作为晚辈都该去送送。

    “殷焕定了什么罪?”萧燕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随口问道。

    “死罪,京兆尹判了他秋后问斩。”殷婉淡淡道,“殷涵两口子怂恿儿子殷焕弑父,算是从犯,判刑十年。”

    京兆府审理此案时,殷婉甚至没去观审,关于案子的细节,她都是听族长说的。

    说是殷焕在堂上一度后悔了,想翻供的,可他瘫着,话说不利索,没来得及说清楚,他亲爹娘就冲过去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说他没良心。

    殷婉人没去公堂,却提前打点过京兆府那边,因此当时衙差也没拦,由着殷涵夫妇把殷焕打得鼻青脸肿,殷焕被打出了火气,反正他左右也是一个死,干脆一口咬死是殷涵夫妇撺掇他的。

    人证物证确凿,案子当堂就判了。

    为了这件事,族长一把年纪的人还找殷老爷子哭了半天,痛斥殷焕连累族里,害得殷家三代不能考科举。

    现在案子结了,族长也就死心了,说是要回江南族里,和其他人商量一下再说。

    正好,明天家里有商队要回江南,就顺便捎上族长一程。

    殷婉抚了抚衣袖,继续道:“燕儿,你和烁哥儿、烨哥儿在这里多住几日,这侯府毕竟是有主子的,不能总是空着,免得人心浮动。”

    殷婉说半句藏半句,其实这只是小事,她更担心下人们觉得萧燕飞和萧烨都住在殷家,就萧烁一个人住在侯府,像是姐弟三人不和,从而怠慢了他。

    “娘,您放心,我最听话了。”小萧烨卖乖道。

    “乖。”殷婉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又对萧烁说,“烁哥儿,等你休沐结束回军营前,再把你姐姐和弟弟送回葫芦胡同去。”

    “是!”萧烁优雅矜持地点头,双眸明亮如带星光。

    殷婉来回看着这两小子,目光在萧烁的发顶上顿了顿。

    咦?

    “烁哥儿,你又长高了?”殷婉对着萧烁招了招手,抬手比了比他的身高,笑了,“果然长高了。”

    “是不是长高了一寸?”

    这几天她忙着给女儿准备纳征礼,都没太注意萧烁。

    “真的吗?”萧烨也凑了过来,踮起脚,也抬手试着去比他哥的身高,可是他太矮了,就是垫脚抬手,手也只能碰到萧烁的肩头。

    但小家伙还是煞有其事地点头道:“娘,大哥确实长高了。”

    殷婉被儿子逗得忍俊不禁,转头吩咐赵嬷嬷道:“你让针线房多给烁哥儿做两身新衣。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快,可不能穿得不合身。”

    殷婉对着萧烁看了又看,这十二岁的少年郎身子一拔高,便有了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青涩气质。

    也难怪……

    殷婉在心中感慨,目光一转,一本正经地说道:“烁哥儿,你的亲事,我会帮你挑的。”

    “你那表姐,不成。”

    两句话让萧烁白皙如玉的脸庞腾地就红了,原本从容自若的少年此刻瞧着恨不得立刻原地遁走。

    萧烨在一旁捂嘴笑,还用肩膀顶了顶他姐,示意她,快看快看,大哥害羞了!

    迎上三人笑意满满的眼睛,萧烁两耳发烧,但还是力图镇定道:“母亲……这事不急,等过几年再说!”

    “姐夫到弱冠才定了亲事,我也一样。”

    末了,他又加重音量补了四个字:“我说真的!”

    说话间,那红晕肉眼可见地从面颊蔓延到耳朵,一直沿着脖子连绵而下……

    说到亲事,少年郎别扭极了,几乎无法直视殷婉了。

    “好好好,都听你的。”殷婉失笑,眼里那荡漾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此刻的萧烁才算有了十二岁的样子。

    小萧烨终于“咯咯”笑出了声,伸手指刮脸羞他:“羞羞脸。”

    话尾以萧烨的惊呼声结束,萧烁一把拦腰将小萧烨给横抄了起来,威胁道:“你,刚才说什么?”

    “咯咯咯……”萧烨笑得乐不可支。

    兄弟俩亲昵地打打闹闹。

    在陪着姐弟三人用了晚膳后,殷婉就回去了。

    萧燕飞安安分分地住在侯府里,不比在殷家,她万事不用管,在侯府,这中馈自然就全交到了她手里,哪怕有祝嬷嬷帮手,每天也还是得抽两个时辰处理这些繁琐的内务。

    在侯府又待了三天,直到萧烁回军营的前一天,才骑马护送萧燕飞与萧烨回葫芦胡同。

    京城这几日非常热闹。

    万寿节就要到了,大街上,张灯结彩,装饰一新,处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还不时有各种吆喝声:“瞧一瞧,看一看,我家的灯笼可是全京城最好的。”

    “客官,买酒吗?万寿节就要喝着万寿酒。”

    “卖长寿面喽……”

    “……”

    萧燕飞兴致勃勃地撩开窗帘朝外看。

    见萧燕飞探头探脑,萧烁策马来到马车的窗边,微微俯身,对着车厢里的姐姐提议道:“姐,要不要绕道华邦街?那里今天很热闹,有异域来的人在变戏法。”

    魔术啊。萧燕飞眼睛一亮,小萧烨比她还兴奋,从窗口探出头来:“我要看变戏法。去去去,我们去华邦街。”

    萧烁不由笑了起来,吩咐车夫绕道华邦街。

    车夫挥着马鞭应了一声,很快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拐了弯。

    “姐……”萧烁本想告诉萧燕飞华邦街还有异域人在那里摆摊,可话还没出口,便见前头有一队锦衣卫纵马而过,停在了十来丈外。

    “龚指挥使。”

    前方云来客栈的大门口,还有三四个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纷纷地对着马车里的锦衣卫指挥使龚磊行礼。

    萧烁立即勒马,护在了马车的前面,同时示意车夫将马车往街边靠一些。

    街道两边的百姓止步不前,也都望着云来客栈的方向,就听“锦衣卫”、“拿人”等等的字眼从人群中飘出。

    “放开我!”

    “我们又没作奸犯科,你们凭什么说拿人就拿人?”

    一阵阵不甘的叫嚣声自客栈内传出来,很快,四五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被另外七八个锦衣卫从客栈里押了出来。

    一个挺着将军肚的华服男子双臂被锦衣卫桎梏在了身后,扯着嗓门怒吼道:“这可是天子脚下,你们怎么能这样蛮不讲理!”

    “就是就是。”另一个瘦不伶仃的蓝衣男子被人推着迈出了门槛,“皇帝本来就病得快……啊!”

    他的话以惨叫收尾,一个高大的锦衣卫直接出手卸了他的下巴,干脆利落。

    这几个商人与锦衣卫推搡着,叫嚷着,客栈门口乱哄哄地闹作了一团。

    街道边围观的路人一看锦衣卫押着人犯出来,全都不约而同地连连后退,巴不得避得远远地,这就显得停在路边的萧家的这辆马车尤为醒目。

    一名锦衣卫总旗转头朝马车这边看了过来,驱马靠近。

    “这位大人,”萧烁对着来人拱了拱手,自报了家门,“我们是武安侯府的。”

    听说这是武安侯府的马车,那总旗下意识地看了萧烁身边的马车一眼,表情略微缓和了几分,客客气气地说道了声:“失礼,这里有点乱,一会儿就好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客气,萧烁也就很和气,言辞得体地问道:“大人,敢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总旗迟疑了一下,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从对方的年龄,大致可以猜出他应该是自家七弟任知节说的萧烁了。

    前些日子,任知节突然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告状说,他被武安侯府的萧烁给打了,还说萧烁已经进军营了。

    他们这样的勋贵子弟,从军,肯定不是做那大头兵。

    只要进了军营,相当于得了一架登天梯。

    更别说,萧烁还有顾世子的庇佑,前途无量。

    任总旗一手提了提缰绳。

    反正这事已经沸沸扬扬了,他说与不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早晚会知道。

    也当是给顾世子卖个好。

    “萧公子,是有刁民在里头乱说话,”任总旗朗然一笑,指了指客栈门口那几个商人,“他们说……”

    他顿了一下,那只手又转而往上,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天,“……不太好了,许是熬不到万寿节了。”

    任总旗点到为止地没再多说,但是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指的“天”代表天子。

    “那里,那里还有个人!”一声尖锐的厉喝突地响起,某个锦衣卫注意到了客栈二楼的酒幡后还躲了一个身形干瘦的男子。

    那干瘦男子见行踪败露,慌急慌忙地扒着窗户往隔壁的茶楼爬。

    便又有两名锦衣卫冲进那间茶楼去拿人,惊得那干瘦男子抓着酒幡就从二楼跳了下来,慌不择路地奔逃着……

    他逃,锦衣卫就抓,街上乱糟糟的。

    任总旗蹙了蹙眉,便提点了萧烁一句:“萧公子,你们往边上靠靠,也免得不慎冲撞了。”

    “多谢大人。”萧烁又对着对方拱了拱手。

    任总旗笑了笑,便又策马走了,一直来到了锦衣卫指挥使龚磊身边,低声禀了一句,又朝萧烁和马车指了指。

    龚磊也朝那辆黑漆平头马车看了看,眸光一闪,只平静地叮嘱道:“让人别冲撞了。”

    说着,龚磊眉心拧出了深深的川字纹。

    那些关于皇帝命不久矣的传言是从昨天传出来的,当时龚磊就命锦衣卫去抓人,试图阻止流言的扩散。

    本来他是想把事情平息之后再去禀报皇帝的,毕竟近来皇帝不仅龙体欠佳,而且脾气也更差了,龚磊也不想有事没事去挨骂找打。

    而且早禀晚禀,都是他抓人,也没什么区别。

    谁想那留吁鹰今早进宫面圣,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地说了一通,说什么现在到处都在传言大景朝新君就要登基了,问等将来新君登基后,现在与皇帝的议和还作不作数,若是不作数,他还是先回长狄了,等日后再来。

    这蛮夷就是蛮夷,哪有这样说话的!

    龚磊不快地扯了扯嘴角。

    “指挥使,”任总旗很快又回来了,对着龚磊抱拳禀道,“人都拿下了。”

    龚磊眼神阴鸷地揉着太阳穴,抬头看了眼天色,还有半天。

    今早,皇帝派了梁铮去他府中传口谕,只给他一天的时间,让他必须拿下那些乱说话的人。

    一天时间,他不得不雷厉风行,哪怕他原本是想悄悄进行,尽量不闹出太大的动静,可现在……

    环视这条喧闹不已的街道,龚磊心里沉甸甸的,胸口似压了块巨石般让他透不气来。

    先前因为谢无端闯了金銮殿一事,皇帝迁怒到了他身上,根本不顾他早就禀过这件事,下令把他廷杖三十。

    幸好梁铮帮忙打了招呼,那些内侍多少手下留情了几分,但就算如此,龚磊还是养了好一阵子,直到这两天才堪堪下得床。

    现在,京城里闹成这样,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不知道等着他的,是再一顿廷杖,亦或者,人头落地?

    龚磊深吸一口气,大臂一挥,厉声下令:“带回去。”

    于是,那些锦衣卫就把这几个商人打扮的男子全都押上了囚车,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回了北镇抚司。

    人既然进了诏狱,那么等待这些人的自然是严酷的刑讯。

    直等到黄昏,北镇抚司这边才又有了动静,龚磊让人备了马车,准备进宫。

    他的伤还未痊愈,骑不得马,可就算是坐马车,也是一种偌大的折磨。

    等到了宫门前,他的身子已经被马车颠得跟散了架一样。

    他也只能强忍着痛楚从午门下车,步行来到了乾清宫外。

    梁铮亲自进去通禀皇帝后,就把龚磊领了进去,小声提醒道:“龚大人,皇上现在心情不好。”

    “幽州和并州那边出了事,方才皇上还命人传了卫国公世子觐见。”

    皇帝又心情不好?龚磊的眼角抽了抽,觉得上回被廷杖的后背更痛了,心里发闷:这些日子,皇帝还有心情好过吗?

    他每次进宫简直就跟在刀尖上蹦哒一样。

    梁铮同情地对龚磊笑了笑:“总之,大人说话小心点就对了。”

    龚磊深吸了一口气,梁铮亲自为他打帘。

    一股子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寝宫内,已经点起了两盏宫灯,照得室内如白昼般明亮。

    皇帝病歪歪地躺在龙榻上,面色蜡黄,脸颊凹陷,嘴唇更是微微泛着青白之色,一看就是病殃殃的。

    “皇上,龚指挥使来了。”梁铮轻手轻脚地停在龙榻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眸瞧着有些浑浊,目光沉沉地朝龚磊看来,不快地问道:“查清楚了吗?”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没什么中气,虚浮无力。

    “是。”龚磊低下头看着金砖地面,抱拳禀道,“流言最初是从阑珊阁传出来的。”

    “几个外地的商人在阑珊阁喝酒听曲,有不少的舞姬歌姬在,其中一人酒后肆意狂言,说是,要变天了,可以趁着现在价好,多进些货,等……国丧时可以用。”

    说到国丧时,龚磊几乎屏住了呼吸,简直心惊肉跳。

    可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禀:“那人说,待大皇子殿下继位,必会大赦天下,届时,定会是四海升平,有中兴之象。”

    龚磊的声音干涩,低不可闻。

    所谓的“中兴”,指的是一个国家由衰退而复兴,如果说大皇子是未来的中兴之主,那岂不是代表今上是导致国家衰退的昏君?

    这些话简直就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呢!

    龚磊的脊背出了一身冷汗,掀了掀眼皮,瞥了一眼龙榻。

    果然——

    皇帝置于榻缘的那只手不住地颤抖着,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

    室内的气氛也随之绷紧,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沉寂,空气凝重得快要让人窒息。

    龚磊心中暗暗叹气,接着道:“人已经拿下了。是经常往返京城和北境的……行商。”

    最后这“行商”这两个字他说得不太确定。

    照龚磊看,这些人到底是行商,还是北狄安插在京城的探子,还真是挺难说。

    这若是普通的百姓,哪里敢堂而皇之地当着锦衣卫的面议论皇帝病不病、死不死的,这般大大咧咧地说着这样的话,根本就是故意的,命不要了。

    似是……死士。

    龚磊一口气把后面的话说完:“他们还说,这些年来,大景内忧外患不断,是因为‘皇上’”,他把这“皇上”这两个字咬得极轻,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出来,“得位不正,毒害了先帝……”

    他的越说越轻,越说越轻,都快被窗外的雀鸣声压过

    “放肆!”斜卧在龙榻上的皇帝“啪”地一掌重重地拍在龙榻上。

    一声怒吼惊起了窗外的三五只麻雀,扑扇着翅膀乱飞。

    皇帝气得胸口都在痛,脸色噎得成酱紫色了,瞪着龚磊的的目光阴沉如枭,仿佛随时都要晕厥过去了。

    “刁民,全是刁民。”皇帝拳头紧捏,浑身发抖,连袖子都在簌簌发抖,“这是咒朕去死呢。”

    皇帝绷着脸,胸膛起伏剧烈,咬牙切齿地断言道:“是顾非池。”

    “一定是顾非池让人到处胡言乱语。”

    皇帝的声音字字如冰,蕴着滔天的怒意。

    “……”龚磊一言不发地恭立着,头低得更低了。

    连他都看得出来,怎么可能会是顾世子呢?

    皇帝现在是厌极了顾世子,才会事事往他头上推。

    龚磊自然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多少有那么点大逆不道,完全不敢抬头,整个人如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

    “皇上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下一刻,后方响起了顾非池清冷傲慢的声音,似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扫了进来。

    戴着半边鬼面的顾非池自己打帘进来了,自在地仿佛这里不是乾清宫,而是他自个儿家一样。

    后方跟着一个诚惶诚恐的小太监,满头大汗地讷讷道:“世子爷,等奴婢禀明了皇上再……”

    刚进屋的顾非池不近不远地望着龙榻上的皇帝,淡淡道:“不是皇上宣了本世子吗?”

    “还需要禀?”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轻描淡写的语气中透着一抹轻嘲,“臣可是时时都祝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36章

    顾非池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龚磊的身边,对着龙榻上的皇帝抱拳见了礼。

    “大胆!”皇帝铁青的脸色瞬间又沉了几分,如疾风骤雨般激烈,厉声喝道,“顾非池,谁让你进来的?!”

    “不是皇上宣召臣吗?”相比皇帝的激动,顾非池很平静,面具下的唇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莫非是有人假传口喻?”

    “既如此,臣就告退了。”

    “站住!”皇帝咬牙道,试着起身,一旁的梁铮很有眼色地把皇帝扶坐了起来。

    顾非池便驻足,微微笑着。

    龚磊默默地退到一旁,垂下头。皇帝没开口让他走,他也不能走。

    皇帝死死地盯着顾非池戴着半边面具的脸庞,一把抓起旁边的一道折子,抬手就朝顾非池丢了过去。

    他是对着顾非池的胸口抛的。

    可惜,他现在病着,没什么力气,那道被丢出的折子明显轻飘飘地,“啪”地落在了顾非池身前的地面上。

    而顾非池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既没有躲闪,也没有俯身去捡,就任由那道折子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君臣俩彼此对视着,气氛一时僵住。

    时间似静止了一瞬。

    第一个动的人是梁铮。

    他赶忙走了过去,将那道折子从地上捡了起来,笑着打圆场:“皇上是想让奴婢把折子递给顾世子,哎,都怪奴婢没接稳。”

    梁铮重新将那道折子合拢,又拿帕子擦了擦,才双手呈给了顾非池:“世子勿怪。”

    皇帝的脸色稍缓,但一手依然握得紧紧,压着心头快要喷发的怒火。

    顾非池随意地展开了折子,眼帘半垂,扫了两眼。

    这是一份来自御史的弹劾折子,弹劾顾非池自恃功高,身为武将却逾矩插手吏部事宜,四处安插亲信,换走了幽州卫指挥同知和并州知府、同知和通判等官员,分明是在干涉两州内政。

    幽州只动了一个幽州卫指挥同知,可这并州上下官员在短短半月间简直就是大变样了,人员几乎换了一半,被换下的官员要么被调任,要么被撤职,要么下狱,一时间并州官场人心惶惶。

    皇帝抬手指着顾非池,声音似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来般,冷冷地质问道:“顾非池,你擅自换了幽州和并州的官员,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顾非池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道折子,利落地合上了折子,道:“幽州卫指挥同知方景隆吃空饷,罪证确凿。”

    “并州知府冯愈贪污受贿,与同知、通判等官员结党营私,私下加重赋税,短短五年贪下了数百万两白银,闹得民不聊生。八月初四,并州布政使王思成便已经上了折子,呈明此事,敢问皇上可有朱笔御批?”

    王思成的折子?什么折子?

    皇帝蹙了蹙眉,看向了站在榻边的梁铮,用眼神询问他。

    梁铮躬下身,立即低声道:“皇上,是有这份折子。”

    “这半月的折子都在御书房。”

    御书房里的各种折子都快堆不下了,一开始,皇帝还会让人整理那些重要的折子来看,可后来,他的病情每况愈下,精力是越发不济,约莫半个月没看过折子了。

    朝廷上下,自然是有不少着急的政事,内阁那边催了又催,阁老们也一次次地来乾清宫,只不过皇帝大多数时候都没见。

    梁铮小心翼翼地提醒皇帝道:“皇上,前天徐首辅求见,就是为了这件事……”

    可皇帝没见徐首辅,吩咐自己把人给打发了。

    梁铮的话还没完,就被皇帝不快地打断了:“梁铮,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何不与朕明言!”

    “首辅来求见朕,那自然是有关乎朝堂的大事!”

    “你在朕身边服侍这么久,就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吗?”

    “朕要你何用!”

    皇帝迁怒地骂了梁铮一通,一掌愤愤地拍在了旁边的茶几上,可他实在没力气,这一掌虚浮无力。

    梁铮俯首帖耳地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龚磊被廷杖过的背部又开始犯疼,略带同情地看着梁铮。

    相比梁铮,他还算好了,几天也来不了宫里一次,皇帝这段日子愈发喜怒无常,作为近身服侍的大太监,梁铮是真惨。

    龚磊本来心里多少对梁铮还是有点怨的,也曾私底下想是不是梁铮没把话传到位,才害得他挨了那三十廷杖。

    但现在,皇帝连没看折子,不见徐首辅,都能迁怒到梁铮的身上,更别说其它事了。

    龚磊细细地打量着坐在龙榻上怒气冲冲的皇帝,皇帝伛偻着腰背,苍白虚弱的脸上一道道皱纹像是刀刻般。

    皇帝是真的老了,与年轻朝气的顾非池相比,一个临近油尽灯枯,另一个却是冉冉升起的旭日。

    一声清冷的轻笑突兀地打断了皇帝喋喋不休的斥责声。

    顾非池捏着那道折子,轻轻地在左掌心拍了拍,双眸在烛光的映照下,尤为明亮锐利。

    “皇上既然无心朝堂,就该好好养病,臣也是可以代君分忧的。”他云淡风轻地说道,“臣已经调李翰任幽州卫指挥同知,令胡文海任并州知府,赵道明任并州通判……”

    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令龚磊心惊不已。

    李翰是扬州卫指挥佥事,是谢家旧部。

    胡文海是先帝时的老臣了,十年前就致仕,顾非池竟然又把人给请出了山。

    赵道明是天庆九年的榜眼,因为得罪了柳汌,这些年一直在国子监教书。

    这些人如今听从顾非池的调派,等于是在明面上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

    从前,顾非池只有兵权在握,而无文臣的支持,可现在,局势又不一样了。

    龚磊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顾非池,就见顾非池轻蔑地落下了眼睫,又道:“皇上,如此,以后并州布政使也不会再来烦劳皇上了。”

    “多好?”

    他咬字清晰,声音似这秋日的习习夜风,字字都仿佛透着淡薄的凉意。

    好个屁!皇帝差点没爆出口,脸色铁青,气得额上青筋根根暴出,连眼眸中都布满了血丝。

    不止是幽州,他现在公然把手伸到了并州,这是要把并州也占为己有吗?!

    顾非池这竖子,已经毫不掩饰他的狼子野心了。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不管是谢家,还是卫国公府,全都是罪该万死的乱臣贼子。

    还有并州卫指挥使段渠知和布政使王思成,亏自己对他们委以重任,而他们竟然就这么投靠了顾非池!

    皇帝的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鼻息又粗又重。

    顾非池幽幽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怜悯的目光在皇帝青白消瘦的脸庞上转了转。

    “皇上,听臣一句劝,您还是好生养病为好。”

    “这朝堂上的琐事过于劳心,对皇上的龙体不好。”

    最后这句话听得龚磊又是一惊,瞳孔微微一缩,顾非池的话说到了这份上,只差没有明晃晃的逼宫夺权了。

    “你……”皇帝抬手指着顾非池,气得浑身直哆嗦,几乎语不成句,厉声高喊,“来人,拿……”

    拿下!

    皇帝原本是想这么说的,然而,这时顾非池慢慢地往前走了半步。

    “嗯?”红衣青年的薄唇间逸出一声轻哼。

    他站着,皇帝坐着。

    长身玉立的青年比皇帝高出了一大截,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皇帝。

    殿内一时静寂下来。

    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飞蛾飞进了灯罩里,小小的飞蛾扑扇着翅膀在灯笼里打转,在周围投下了一片阴森斑驳的光影,也把顾非池那戴着面具的脸庞映照得更分外诡异。

    他漆黑的瞳孔深邃而凉薄,波澜不惊。

    仿佛在他眼前的人不是堂堂大景天子,而是一个败军之将。

    皇帝一动也动弹不得,从顾非池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犹如泰山压顶般朝自己逼迫而来。

    另一个字在他的喉咙里翻来覆去地滚了半天,却说不出来。

    皇帝怕了。

    他病得太久了,久到不知何时并州出了乱子,久到他不确定护卫宫禁的上十二卫是不是还都在他的掌控中。

    那天谢无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金銮殿上的一幕幕又一次浮现在皇帝眼前。

    “簌簌……”

    那只飞蛾在灯罩内的振翅声清晰地回响在寝宫内,衬得周围愈发寂静。

    龚磊疲惫地在一旁闭了闭眼,因为绷得太久,一手甚至微微有些麻木。

    世人都说,卫国公世子顾非池嚣张,傲慢,猖狂。

    可是,他从刚才顾非池与皇帝的这场交锋中却看了出来。

    这不是嚣张,而是绝对的自信。

    顾非池一步步地试探,一步步踩着皇帝的底线,逼得皇帝的底线一退再退。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透出了他的底气不足。

    所以,皇帝才会在顾非池的三言两语之间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直到这一刻,龚磊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君弱臣强”这四个字的含义,一阵心惊肉跳。

    大景的以后会怎么样?

    龚磊简直想都不敢想。

    “皇上意下如何?”顾非池含笑又问。

    正在胡思乱想的龚磊不由抖了抖,一股战栗的寒意缓缓爬上脊背,又去看皇帝。

    皇帝的眼神越来越阴沉,一字一顿地斥道:“顾非池,你放肆。“

    顾非池笑而不语,只轻轻一振袖,背手而立,愈发显得身姿挺拔。

    这时,灯罩里的那只飞蛾终于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殿内的光线也随之稳定。

    皇帝闭了闭眼,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两颊的肌肉咬得紧紧。

    再睁眼时,皇帝的眸子里精光四射,道:“就算朕如今龙体抱恙,真的力不从心,朕还有大皇子!”

    他最宠爱的儿子。

    他付诸了所有期望的儿子。

    他和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将会继承这片万里江山。

    “还轮不到你这姓顾的,对着朝政指手划脚。”

    一口气说完之后,皇帝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又是一阵起伏,似是精疲力尽般。

    “传朕口谕,命大皇子监国。”皇帝半眯着眼眸,像淬了毒的目光直视着顾非池,又道,“着内阁辅佐大皇子,把积压的折子都批了。”

    旁边的梁铮连忙躬身应道:“是,皇上。”

    皇帝清瘦的下巴微扬,定定地傲视着顾非池,露出几分睥睨天下的傲色。

    他才是皇帝,才是一国之主。

    这大景的朝堂还是由他说了才算。

    就是他病了,还有他的儿子在!

    这大景朝堂还没到他姓顾做主。

    顾非池不急不恼,只是轻轻一笑,闲话家常般叹道:“皇上能好好养病,自是最好不过了。”

    “臣还有两个月就要成亲了,还请皇上多加保重。”

    他的语速拖得很慢,显得意味深长。

    这话说得仿佛万一国丧了,就会影响他的婚期一样。

    “你……”皇帝憋着一口气,只觉得气血在胸口翻滚得厉害,口中一片浓重的咸腥味,一口血终究是被他艰难地咽了回去。

    顾非池视若无睹地含笑抱拳:“臣祝愿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句话就如他方才来的时候,说的一模一样,语气也是一模一样。

    说话间,他往前又迈了一小步,随意地把手里的那道折子往龙榻上一放。

    这个轻飘飘的动作惊得靠坐在榻上的皇帝身子一僵,身子绷得紧紧,目露戒备地盯着顾非池的一举一动。

    龚磊的脊背早就汗湿了一片,暗暗叹了口气。

    旁观者清,现在皇帝就算是让大皇子监国又如何?

    今天这番君臣较劲的结局,等于是皇帝拱手把并州和幽州让给了顾世子……

    “臣告退。”顾非池闲适地拱了拱手,便转身往外走。

    可走到门帘前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停步,转头看向了榻上的皇帝,似随口一问:“皇上可知道什么是‘神仙倒’?”

    仿佛被利剑刺了一下,皇帝的脸色骤然变了,置于榻边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攥紧,想也不想道:“朕不知道。”

    外头的小内侍掀起了门帘,室内静了一静。

    顾非池没有出去,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昭明长公主薨世前,曾病了半个月。”

    “最初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后来卧榻不起,再后来咳嗽、虚汗、乏力,演变成咳血,谢元帅战死的消息传来时,长公主也死了。”

    “当日皇上曾言,长公主是自刎,是为夫殉节。”

    “但谢无端前几日亲自开棺后,却发现长公主中了毒。”

    “臣和谢无端还盼着,等皇上您的病好了后,为谢家做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呢。”

    “可千万别像长公主那样,病得无声无息,去得也无声无息。”

    顾非池的语气从头到尾很平静,不是在质问,似乎仅仅实在陈述。

    灯罩里的那只飞蛾这时垂死地扑了两下翅膀,那急速摇动的光影衬得皇帝的脸色灰败宛如死人。

    “顾非池,你是在咒朕吗?!”皇帝气急败坏地再次斥道,心头烧着一股无名火。

    心口烧得慌,但四肢却又冰凉。

    顾非池低低地嗤笑了一声,轻一拂袖,迈步穿过了门,离开了。

    而那打帘的小内侍不知所措,维持着掀帘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皇帝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气息愈来愈沉重,气得胸口发闷,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胸。

    除了怒,心头还有慌。

    他的脑子里都是昭明的脸。

    年幼时,昭明捏着他的衣袖,喊他皇兄时的样子。

    出嫁时,昭明穿着鲜艳的大红嫁衣,是由他这个皇兄亲自背上花轿的。

    初为人母时,昭明亲自怀抱着刚出生的谢无端进宫。

    谢以默叛国的消息传来时,昭明拖着病体跪在乾清门整整一天一夜……

    最后,画面定格在昭明惨白的面庞上。

    皇帝似乎忘了龚磊和梁铮还在,自言自语道:“是昭明不好。”

    没错,昭明若愿意与谢以默和离或义绝,他又岂会对亲皇妹下杀手?

    她是嫁进了谢家,成了谢家妇,可她也是皇家女,长公主受百姓供养,理该为了皇家,为了大景。

    她偏只重情爱,心里只有谢以默与谢无端父子。

    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兄!

    殿内点的龙涎香袅袅散开,丝丝缕缕地钻进皇帝的鼻端。

    皇帝拧紧了眉心,觉得这屋里的熏香甜腻得让人难受,胸口更闷了,沉甸甸的,口中那股子铁锈般的腥味更是……

    “呕——”

    突然,皇帝捂着胸口,身子猛地前倾,口唇间吐出一口血。

    犹带着体温的血喷在了龙榻上,衣裳上,他的帕子上。

    那是近乎黑色的血。

    皇帝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呆呆地看着掌心那方素白的帕子沾染的黑血,脸色煞白煞白。

    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了昭明跪在乾清门时那病弱苍白的脸庞。

    当时昭明已经病得很重,身子摇摇欲坠,咳嗽不止,还吐了血,仿佛下一刻就会魂归西去,可面对他时,却强撑起精神,眼眸明亮如朝阳。

    发黑的血染在了昭明苍白面颊上。

    皇帝怔怔地盯着帕子上那滩黑血,这一瞬,仿佛和那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有种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的战栗与恐惧。

    “皇上!”梁铮尖锐的惊呼声自皇帝耳边响起。

    梁铮一时给皇帝抚背,一时又拔高嗓音吩咐外头的内侍道:“快,皇上吐血了,赶紧传太医!”

    “小禾子,端水来。”

    “……”

    内侍们心急慌忙地进进出出,门帘被掀起,又落下,寝宫内乱作了一团,根本无人理会旁边的龚磊。

    梁铮一面给皇帝捋背,擦脸,一面忧心忡忡地说道:“哎呀,皇上,您觉得怎么样?”

    “明明前两天,您只是出点虚汗,有些乏力而已,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也说了您这是风寒,怎么就,就……咳血了呢。”

    梁铮将那方沾了血的帕子扔给了小内侍,又接过一方温热的巾帕,仔细地侍候皇帝净面,神情中难掩焦急之色,抱怨着:“这些太医也是没用,用药只求稳,连这么点小病都治不好。”

    皇帝两耳嗡嗡,根本没注意梁铮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虚汗”、“乏力”、“风寒”以及“咳血”这几个词在心头翻来覆去地滚了又滚,鼻翼一阵急速地翕动。

    他的心更乱,也更慌了。

    周身像是浸泡在一潭冰水中,冰寒彻骨。

    皇帝近乎粗暴地一把从梁铮手里夺过那方温热的巾帕,擦了擦眼,失控的心跳非但没有平复,反而更急。

    他艰难地问道:“梁铮,朕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皇帝两眼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梁铮,浑浊的眼白中血丝更密集了。

    梁铮为皇帝捋背的手顿了顿,想了想后,才道:“奴婢记得是那天皇后娘娘从午门刑场回来后,与皇上重归于好,皇上龙心大悦,去了凤仪宫陪娘娘歇下,许是那次吹了风,便染了风寒。”

    “先是风寒,再咳嗽,虚汗,乏力,吐……”梁铮说到一半,突然噤了声,脸色急速地转为苍白,不安地去看龙榻上残留的血迹。

    皇帝近乎无声地呢喃:“神……仙倒?”

    “咳咳。”

    “咳咳咳……”

    皇帝抬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梁铮忙又去给他抚背,皇帝摊开手时,掌心沾着零星的三五点黑血。

    “皇后……”皇帝的声音沙哑似砂砾磨过般。

    梁铮干笑了两声,没什么底气地安抚皇帝道:“皇上,怎么会呢?”

    “那天皇上您还写了立储的诏书,奴婢瞅着皇后娘娘很是感动,定是放下了承恩公的事了。”

    “皇上是太劳累了,最近夜里凉,才会染了风寒。”

    “这些天,皇后娘娘不仅时常在皇上您身边侍疾,端茶喂药,还亲手为您洗手作羹汤,这日日都不曾落下。”

    “这些奴婢等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然而,梁铮越是这样说,皇帝的脸色就越是不好看,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那天也是皇后抢过了梁铮手里的药膳,说药膳烫,后来亲手把药膳端给了他。

    当时皇后端着汤盅的手在发抖。

    她没有看他,只是以调羹舀起一勺药膳送到他的嘴边。

    他喝了。

    不仅是那天,这些天皇后给他端来的每一盅药膳,他也全都喝了!!

    第137章

    “呕——”

    这几天的画面极速地闪过,皇帝的肠胃里就像翻江倒海般,忍不住就去抠喉咙,想把这些日子吃下去的药膳全吐出来。

    “咳咳,咳咳……”

    他呛得直咳,前倾的身子抖如筛糠。

    可嘴里咳出来的都是近黑色的血。

    梁铮的脸色大变,慌忙又吩咐小内侍道:“快,去倒水,再拿方干净的巾帕过来。”

    “去看看太医来了没?”

    寝宫内,再次乱了,内侍们又开始进进出出。

    锦衣卫指挥使龚磊又往后缩了缩,但难免被碰撞到。

    梁铮看向了又退了半步的龚磊,道:“龚大人,若是没什么事要禀的话,还是先回去吧。”

    正在咳嗽的皇帝眉头动了动。

    龚磊给了梁铮一个感激的眼神,正欲告退,却被皇帝叫住了:“等等!”

    皇帝又轻咳了两声,用帕子胡乱地擦了擦嘴角,难掩龙钟老态,艰难无比地问道:“龚磊,锦衣卫拿下的那几个行商招了什么?”

    看着皇帝颤动的双唇以及发顶间夹着霜丝,龚磊不禁恍惚了一下:皇帝的脑子果然不好使了吗?

    明明他刚刚才禀过,皇帝就又忘了,那顿三十廷杖自己还真是挨得太冤了。

    皇帝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杀伐决断、思维清晰的天子了,他老了,病了,也糊涂了。

    想归想,但龚磊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刚刚禀过的那番话又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

    皇帝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待大皇子继位……有中兴之象。”

    “呵,朕是昏君,大皇子是中兴之主?!”

    “她这是已经为大皇子铺好了路,等不及朕亲手把大景交到大皇子的手上了。”

    皇帝发黄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无比艰涩的苦笑,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他对她一心一意,情有独钟,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变过。

    后宫三千佳丽,不乏比她漂亮的,柔顺的,娇美的,活泼的……可他最爱的人永远是她,把她捧在掌心宠爱,恨不得把这天下拱手送到他们母子手中。

    可她呢?

    她却为了一个区区的柳汌,就想要他的命!

    她怎么对得起他!!

    皇帝心如刀绞,觉得他的心脏似被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反复地捅进又拔出,痛彻心扉。

    感觉自己二十几年的宠爱简直都喂了狗。

    “咳咳咳,咳咳……”

    皇帝目眦欲裂,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越咳越激烈,咳得一口气几乎上不来了,两眼一翻,整个人昏迷了过去,瘫在榻上。

    “皇上……皇上晕过去了!”

    梁铮亲自扶着皇帝平躺在榻上,惊慌地又高喊了起来,“太医怎么还不来!再去催……”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有小内侍激动地喊着:“太医来了!”

    很快,门帘被人打起,四五个太医慌慌张张地鱼贯而入,一个个跑得是气喘吁吁。

    因着皇帝这段日子病着,太医们就轮班地在乾清宫值守,所以来得快。

    几个太医见皇帝昏迷,气息微弱,衣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黑血,他们心里全都咯噔一下,暗觉不好,面面相觑。

    太医令当机立断地对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太医道,“李太医,你先给皇上扎针。”

    太医院的几个太医中,以李太医最擅长针灸,当务之急,还是得给皇帝行针守气。

    李太医赶紧打开了药箱取出针包,烧针,取穴,下针,动作流畅自如。

    不过是五六针扎下去,皇帝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

    榻上的皇帝紧闭着眼,脸色灰败惨淡,整个人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衰败感,就像是一个迟暮之年的老者。

    李太医定了定神,又一口气给皇帝加了三针。

    扎下第九针后,皇帝的呼吸就变得绵长而均匀,单薄的胸膛随着一呼一吸微微起伏。

    哪怕太医不说,周围的内侍宫女们也知道皇帝度过了一次危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李太医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退了开去。

    太医令坐在龙榻边的椅子上,亲自给皇帝诊了脉,之后才把皇帝的手放入薄被下。

    太医令眉心紧锁,忧心忡忡地小声道:“让皇上睡一会儿,好好休息一下。”

    “梁公公,你要多劝劝皇帝,可不能再这么硬撑了。”

    其他几位太医也是连连点头,最怕皇帝生病的人大概就是他们太医了。

    “哎,我会好好劝皇上的。”梁铮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朝龙榻上的皇帝看了一眼,皇帝闭着眼,静静地平躺在榻上,下垂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两下。

    梁铮又道:“太医令,你们给皇上再开个方子吧。”

    “皇上刚才吐了不少血……”

    太医令应了,招呼其他几个太医围在了一起,交头接耳地商量起方子。

    梁铮整了整衣袖,对着不远处的龚磊道:“龚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对着几个太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他们不要影响了太医。

    龚磊就放轻脚步朝梁铮走了过去,直走到了龙榻边。

    “龚大人,”梁铮低声道,“外头的事还请大人多盯着些。”

    经过方才的事,龚磊这会儿看着梁铮愈发觉得亲近,忙问道:“不知公公说的是哪件事?”

    梁铮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近日宫里也有一些传言,说是先帝当年病得不明不白,和昭明长公主殿下死前一模一样……哎!”

    “皇上现在病着,这件事咱家也不敢跟皇上说,怕皇上气坏了龙体。这两日,咱家私下里也抓了几个乱说话的宫人,审讯了一番后,他们说……”

    说着,梁铮揉了揉眉心的褶皱,转头朝窗外望去。

    此时,外头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夜色如墨,皇宫中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与那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

    梁铮遥遥地望着凤仪宫的方向,叹道:“说是从凤仪宫里传出来的。”

    龚磊明白梁铮的意思,以皇帝对皇后的情义,这话在没有真凭实据前,是不能禀给皇帝的。

    龚磊心里烦躁,但嘴上还是说:“公公放心,我会让锦衣卫留心的,必不会让人在京中乱传的。”

    梁铮又转过头,往旁边的龙榻瞥了一眼,注意到绣着金龙的薄被皱起了一角,再看皇帝的睡脸,他合拢的眼皮轻轻颤动。

    “……”皇帝很想睁开眼,可眼皮沉甸甸的。

    梁铮的唇角在龚磊看不到的角度翘了翘,随即又压下,以身体挡住了榻上的皇帝,一副推心置腹地对龚磊拱手道:“烦劳龚大人多盯着些,不然咱们可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抬手以掌刃作势在脖子上比了比,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龚磊:“……”

    龚磊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也看了看龙榻上的皇帝。

    梁铮这番话也算是交心了,龚磊对他又放下了一些戒心,道:“依我看,那几个行商很可能是北狄人,柳……家与北狄交好。”

    “皇后娘娘她……”

    耳边龚磊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皇帝想凝神去听,可身体不听使唤,整个人像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很快,他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整个人就像是在黑暗中漫步,周围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似墨水般浓稠,如沼泽般阴冷。

    他一个人独自走了许久许久,前后似乎都没有尽头……突然间,前方一道白光照来,他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皇后柳听莲。

    那会儿,她才刚刚及笄,清丽得似枝头雪白的梨花,又似一缕照进他心头的白月光。

    她只是那么两眼雾蒙蒙地望着他,他就从此移不开眼了。

    “姑娘。”

    他听到自己开口唤她,向着她伸出手。

    少女柳听莲美目流转,略有迟疑,但还是缓缓地把手递给了他。

    他满怀柔情地握住了她的手,入手是属于少女的温软滑腻,她柔顺地朝他依偎了过来,身子柔弱无骨。

    可下一瞬,怀中的软玉温香陡然变得冰冷。

    他一怔,凝神去看她,却发现怀中抱的哪里是一个美人,而是一具白森森的枯骨。

    头骨的眼窝是两个黑幽幽的窟窿,两排白得瘆人的牙齿一动,扯出了一个狞笑,阴森森地看着他。

    “啊!”

    皇帝猛地睁开了眼,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一睁眼,入目的是坐在榻边着一袭月白衣裙的柳皇后,离他不过两尺之远。

    柳皇后侧着脸,红艳的唇紧抿,表情阴戾似笼着一层阴云。

    她似听到了动静,转头朝皇帝看来,两眼黑洞洞的。

    这一瞬,眼前的这一幕与皇帝梦中的那具白骨重叠在一起,眼前的皇后似乎成了一个长着骷髅头的妖物。

    皇帝两眼瞠大,几乎瞪到了极致。

    “皇上!”柳皇后瞬间就换了一张脸,变成了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太好了,您终于醒了。”柳皇后捏着帕子擦了擦含泪的眼角,“臣妾听说您咳血了,就立刻赶过来了。”

    “臣妾刚才一直守着皇上……皇上,您可把臣妾吓坏了。”

    柳皇后深情款款地看着皇帝,语气那么真挚。

    就仿佛刚刚那一瞬的阴戾,只是皇帝的错觉而已。

    “梆——梆梆!”

    远处传来了一慢两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皇帝下意识地看向了外头,天已经彻底黑了。

    皇帝慢一拍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昏睡很久了……久到,他以为差点自己已经死了。

    “皇上,臣妾刚才真的好害怕……”柳皇后泪如雨下,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地沿着面颊滑落。

    她亲自把皇帝从榻上扶了起来,梁铮往皇帝身后塞了一个大迎枕。

    柳皇后抽抽噎噎道:“皇上,太医说了,您是风寒,又过于劳累,才会咳嗽不止,您多休养几天就会好了。”

    她一手轻轻地抚着皇帝的胳膊一下又一下,动作缱绻而依恋。

    “皇上?”见皇帝一直不吭声,似有些心神不安,柳皇后担忧地把脸又往他那边凑了凑,“您可是觉得哪里不适,要不要臣妾再唤太医?”

    这一次,皇帝出声了:“不必。朕没事。”

    五个字很平静,也很生硬。

    “您没事就好。”柳皇后笑了,体贴地说道,“皇上,太医还说,您的龙体太虚,还是该吃着药膳慢慢温养,臣妾让太医开了新的药膳方子,是臣妾亲自看着人熬的,现在应该还温着呢。”

    “郑姑姑,你去拿过来。”

    郑姑姑恭声应诺,不一会儿,就捧着一个汤盅过来,打开盅盖后,就见汤盅袅袅地升起缕缕白气。

    柳皇后接过了那盅药膳,试了试温度,柔声道:“皇上,现在温度正好。”

    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皇后手里端的那盅药膳,没有动。

    柳皇后便拿起调羹舀了勺药膳,吹了吹,道:“皇上,臣妾喂你吧。”

    小小的调羹送向皇帝嘴边。

    皇帝突然抬手,一把捏住了皇后拿着调羹的右腕,双眼死死地盯着她,黑幽幽的瞳孔蓄起浓重的阴影。

    调羹里洒出了一些,溅在了皇后白玉般的手指上。

    帝后之间相距不过一尺。

    柳皇后感觉皇帝阴沉的眼神有些吓人,明显慌了一下,目光游移,但还是勉强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唤道:“皇上?”

    旁边的梁铮拿着一方温热的白巾给皇帝拭了拭额角的汗珠,朝那盅药膳瞥了一眼,“奴婢方才瞧着这药膳里似乎有一味九叶草,气味独特,这是长狄那边的草药吧。”

    柳皇后淡淡道:“是吗?本宫也没注意方子。”

    皇帝抓着皇后手腕的那只手稍稍松开,想起了之前太医给他扎了针后,他曾稍微苏醒过一阵,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梁铮与龚磊说的那番话。

    龚磊说,那些散播谣言的行商是长狄人,说柳家与长狄人交好……梁铮似乎还提到了皇后宫里有一些谣言传出。

    皇帝的心急坠直下,沉至谷底。

    皇后肯定是用了柳汌留下的人脉,私底下交好了长狄人,也不知是达成了怎样的利益交易。

    自己如今病了,精神不济。

    一旦他现在与皇后闹得鱼死网破,得利的只会是顾非池。

    他不能给大皇子留下一个烂摊子。

    他的大皇子不能有一个弑君的生母。

    皇帝心念百转,权衡利害后,唇边又露出一抹笑:“朕是魇着了。”

    皇帝放开了柳皇后的手,接过了那调羹,放在唇边吹了吹。

    柳皇后暗暗地松了口气,以为他会喝,结果,调羹竟然伸到了她的嘴边。

    大皇子的生母,只能是病逝。

    “莲儿,”皇帝含笑看着她,笑得一如往日般深情,“朕病的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也吃一口吧。”

    柳皇后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双手没有颤抖,笑容有些勉强:“这是特意给皇上熬的。”

    她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心下更凉,也更痛。

    哪怕此前他心里还抱着那一丝丝的希望,希望是他错了,现在那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莲儿,你也说这药膳是补身子的,你身子弱,正适合你。”皇帝嘶哑的声音更温柔了,似要滴出水来,“朕现在胃口不好,莲儿,还是你吃吧。”

    “皇……”柳皇后有些慌乱,避开了皇帝的目光,刚想找借口说她吃过了,却被皇帝含笑打断了:“莲儿,你是不想吃。”

    “还是不敢吃?”

    柳皇后的心跳刹那间漏了一拍,脸色微僵,总觉得皇帝是不是话里有话。

    “朕的东西,也是莲儿你的,一碗药膳又算得上什么。”皇帝宠溺地说道。

    看皇帝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柳皇后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皇帝枯瘦的手在柳皇后细腻的手腕上轻轻地摩挲着,“朕这段日子精力不济,御书房里积压了不少折子,朕今天已经下了口谕,让大皇子监国。”

    “朕会让内阁辅佐大皇子的,莲儿你可以放心。”

    皇帝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调羹又往她唇间凑了凑。

    真的?柳皇后面上一喜,这两个字差点就脱口而出。

    皇帝突地叹了口气:“太医说,朕这次病情加重,许是吃坏东西了。莲儿,你说呢?”

    柳皇后顿时心跳加速,心脏差点没从胸腔跳出。

    看着皇帝送到她嘴边的那勺药膳,她知道自己再不吃,皇帝肯定会怀疑的。

    那么,大皇子……

    左右也就一口而已,吃不死人的。

    柳皇后差点没咬碎了一口银牙,终究启唇,把调羹里的药膳吃了进去。

    经过方才这一番推搡,这一勺药膳已经凉了,但味道不错,香甜软糯,带着一股子并不呛人的药味,可柳皇后却觉得满口苦涩,似黄连般。

    皇帝从她手里接过了汤盅,用调羹漫不经意地搅了搅。

    柳皇后以为没事了,下一刻,又一勺药膳送到了她嘴边。

    “莲儿辛苦了,再吃一口。”皇帝温柔体贴地看着她,关怀备至。

    “……”柳皇后口中还残留着药膳的滋味,心里真想立刻冲出去,把刚才吃的东西全给吐出来。

    眼前这碗小小的药膳就像是什么妖魔鬼怪似的,柳皇后真恨不得一手掀翻了它。

    “莲儿,你怎么了?”皇帝的语气更加轻柔,“莫不是这药膳吃不得?”

    柳皇后干巴巴地笑,感动地叹道:“臣妾只是想着,这药膳是给皇上调理龙体的,可皇上一口没吃,全给臣妾吃了。”

    “皇上事事都想着臣妾,让臣妾实在是受宠若惊。”

    她说得很慢很慢,话说完后,也只能启唇,又吃下第二口药膳。

    她一双含情目似喜非喜,情意绵绵地凝视着皇帝。

    皇帝:“……”

    右手很稳地又舀了一勺药膳,他心里冷笑:他当然想着她,就跟她时时“想着”他一样。

    有了第一口,第二口,后头就有第三口,第四口……

    不过是一盏茶功夫,这一碗药膳全都进了皇后的肚子里。

    柳皇后脸色发白,哪怕她极力克制,身子还是免不了在抖。

    但她那张柔美的脸庞还是在笑,深情脉脉。

    “莲儿。”皇帝一片柔情地唤道,捏着帕子亲自给皇后拭了拭嘴角。

    寝宫内,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暗潮汹涌。

    梁铮早就退到了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他们,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淡淡地扯了下嘴角。

    旁边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内侍小声问道:“干爹,要不要儿子去传口谕?”

    “什么口谕?”梁铮随手将一道折子交给了那小内侍,在笑,只是不及眼底。

    接过折子的小内侍一愣。

    梁铮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小内侍的肩膀:“山海,皇上病了,这人呐,在病迷糊的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咱们这些君前伺候的人可不能‘犯糊涂’,要体察君心。”

    名唤山海的小内侍一脸机灵地直点头:“谢干爹指点。”

    梁铮看了看殿内一角的西洋钟,指针已经指向了正中。

    梁铮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袖,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又恢复成了一丝不苟的样子,淡声吩咐道:“传皇上口谕,今天开朝。”

    自打皇帝病了以后,已经休朝半月之久了。

    下半夜的京城不太平静,一队队人马从宫里飞驰而出,前往各府传口谕,到最后一批人接到口谕都快五更天了。

    眼看着就要天亮了,文武百官也都不再睡了,赶着卯时进宫。

    三下响亮的净鞭声后。

    皇帝没有出现,出现在金銮殿上的人是皇帝的大太监梁铮。

    银白的拂尘随着梁铮的步履微微摇晃,梁铮立在了空空如也的金銮宝座边,用那尖细的嗓音拖着慢调子道:“传皇上口谕,皇上近来龙体抱恙,精神不济,但朝堂不能停摆……特命卫国公世子监国。”

    短短一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袭大红蟒袍的顾非池从队列中大步迈出,对着金銮宝座的方向随意地揖了揖手:“臣……遵旨。”

    他甚至没俯首躬身,只这么轻慢地拱了拱手。

    挺拔的青年如山峦般屹立殿堂,相比周围那些鼓噪骚动的朝臣,有种岳峙渊渟般的气势。

    甚至有朝臣暗暗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都知道皇帝对顾非池既忌惮且怨恨,皇帝没道理让顾非池监国啊,尤其还有大皇子在。

    尤其是锦衣卫指挥使龚磊更是不敢置信,昨天他也是在场的,亲耳听到皇帝明明是让大皇子监国的。

    顾非池转过了身,面朝向满朝文武,下一刻,便有一个中年内侍捧着一道折子过来了。

    顾非池道:“念。”

    中年内侍便打开折子念了起来:“今有状奏卫国公世子贪庸骄纵,自恃功高……”

    满堂寂静。

    只剩下那中年内侍尖细的声音,直念到了“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傅松庭”。

    于是,所有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文臣队列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

    被点名的傅松庭脸色发青,身子绷得紧紧的。

    这道折子就是他弹劾顾非池僭越,插手幽州和并州军政,虽没明言,却剑指顾非池有不臣之心。

    顾非池的目光轻飘飘地朝队列中的傅松庭扫了过去,抚掌道:“傅大人写得不错。”

    “下次不用写了。”

    他的声音清冷似冰霜,声音不重,却令人觉得仿佛天际一声轰雷响起。

    眼锋明亮,且锐不可当。

    朝堂中的百官近乎屏息,一片死寂。

    狂,太狂了。

    第138章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金銮殿上又开始有了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顾非池做主撤换了一批幽州和并州的官员,最后的奏授告身是跳不过吏部的,因此内阁阁老们也是知道的。

    为了这件事,徐首辅和吏部尚书几次去乾清宫求见皇帝,可皇帝龙体不适,没见他们,而顾非池则是堂而皇之地直接找上了吏部,亲眼“盯着”吏部尚书批了那些人的任命文书。

    幽州与并州自此变了天。

    徐首辅定定地望着正前方一派傲然的顾非池,感觉似有块巨石压在胸口般,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凝重感。

    并州和幽州彼此相挨,北连北境,西接西北。

    顾非池现在手握着这两州就把这四地连在了一起,甚至可以以幽州并州为界,将大景一分为二。

    从此,自立为王。

    这一点,不仅徐首辅想得到,其他朝臣也能想明白。

    皇帝非但没治顾非池一个僭越之罪,竟然还对顾非池委以重任,令其监国,这不是把半壁江山拱手送到了顾非池手里吗?!

    站在金銮宝座另一侧的锦衣卫指挥使龚磊蹙了蹙眉,朝梁铮那边望去。

    “皇后。”梁铮以唇语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龚磊恍然大悟,下意识地握了握手里的绣春刀,沉默地站在那里。

    这种时候,沉默便是一种默认。

    无论是龚磊,还是梁铮,在这金銮殿中的文武百官眼里,都是皇帝亲信中的亲信,他们的态度也就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众臣只是想想,便觉心惊肉跳。

    皇帝已经病得这么重了吗?重到,只能一退再退,对顾非池无可奈何了!

    “梁公公,”徐首辅迟疑了一下,神情严肃地抬眼看向站在金銮宝座旁的梁铮,问道,“那大皇子殿下呢?”

    梁铮不急不躁地说道:“皇上说,大皇子殿下年岁尚轻,还当以学业为主。皇上有口谕,命内阁,好生指导殿下。”

    徐首辅拧了拧眉心。

    大皇子殿下都十八岁了,比顾非池也小不了两岁吧?

    这,年纪还小?

    徐首辅不由看了看几步外的大皇子,又转而去看正中央的顾非池。

    顾非池才不过比大皇子长了两岁,却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不仅驰骋沙场,百战不殆,如今更是在朝堂上搅风搅雨,颇有只手遮天的架势。

    徐首辅还没说什么,就听大皇子唐越泽干脆地应了:“儿臣遵旨。”

    唐越泽神情自若地对着宝座方向拱了拱手,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没有半点不甘心。

    “……”徐首辅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心情更复杂了。

    不说别的,大皇子这心性还……真好啊!

    徐首辅心念一动,莫不是皇帝认为大皇子还难以坐稳江山,怕顾非池有不臣之心,才会在权衡利弊后下了这步棋。

    以退一步由顾非池摄政,以换得大皇子来日可以顺利继位?

    徐首辅目光微微地闪动了一下,若有所思。

    金銮殿上,群臣心思各异,一时无人说话。

    顾非池徐徐地环视众臣,唇畔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众位大人怎么都不说话?想抗旨?”

    这“抗旨”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本世子还有要事在身,动作快一点。”他神态语气轻描淡写,就仿佛他们现在在说的不是监国大事,而是闲聊喝茶一样。

    举手投足之间,狂妄而又傲慢,带着睥睨天下的放任不羁,让其他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又很快归于沉寂。

    群臣心里皆是惊疑不定。

    徐首辅还在踌躇迟疑着,总觉得监国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应该求见皇帝,当面亲口问问……

    “世子爷说得是。”

    一个中气十足的洪亮男音打断了徐首辅的思绪。

    徐首辅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昭毅将军高阙大跨步地从武将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这一表态,原本就有些意动的武将们眼睛愈发明亮,彼此交换着默契的眼神。

    此刻能站在朝堂上的这些武将大都是三十岁以上的人了,这些人要么出身将门,与顾家、谢家是世交,要么年轻时曾在北境和西北轮过值,曾在卫国公或者谢以默麾下待过。

    更有甚者,早在明逸当朝状告承恩公柳汌通敌叛国时,就怀疑柳汌所为是皇帝的意思。

    如今谢家得以洗雪冤屈,他们一方面欣慰唏嘘,另一方面,也难免心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高阙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朗声道:“既是皇上口谕,末将自当遵从。”

    他管这口谕到底是真是假。

    顾世子立在这朝堂上,从总比那个心胸狭隘的皇帝坐在这把龙椅上强。

    他们这些人都是把头绑在裤腰带上的,从来不怕死,但死也要死得其所,他们可不想莫名其妙地被皇帝下旨满门抄斩,连三族的孩童都不放过。

    高阙抬眼深深地注视着站在金銮殿中央的顾非池,表情坚定地又道:“世子爷英明神武,从来公私分明,由世子爷监国,末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大伙儿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毫不掩饰吹捧之意,说着,还回过头去看后方的其他武将们,寻求他们的认可。

    由他起了个好头,其他武将便觉得这一步容易走了,很快,刘将军也从坚定地队列中站出:“末将遵旨。”

    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也陆续站出,更有人干脆就站在原地对着顾非池抱拳行礼:“末将谨遵皇上口谕。”

    他们的喊声整齐划一地重叠在一起,洪亮如雷动,这殿内的空气似乎都随之一震。

    徐首辅顿觉压力更大。

    对上顾非池似笑非笑的清冷眸光,他感觉到了一种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额角隐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整个人几乎快要直不起腰来。

    半晌,他又对着前方的梁铮正色道:“梁公公,老夫想要求见皇上。”

    无论如何,他怎么也得见一见皇帝才行,哪怕是说上一句话也好。

    这一次,不等梁铮开口,就听另一边的怡亲王开口道:“本王昨日与华阳皇姑母一同去探望过皇上,皇上病得不轻,都起不了身了。”

    “怕是见不了首辅了。”

    说话间,怡亲王也抬眸望向了顾非池,那微微眯起的眼眸中似乎掩藏着一些深沉而又复杂的东西。

    他灼灼似烈火的目光在顾非池那覆了半边鬼面的脸庞上转了转,面上从容自若地说道:“首辅,这确是在皇兄的口谕。”

    怡亲王是今上同母的胞弟,也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之一。

    自先帝起就是京营总督,执掌禁军三大营,负责京城内外的守卫与门禁。

    现在连怡亲王都这么说……

    徐首辅心里的那座原本就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渐渐地倒向了某一边,有了决定。

    “是。”徐首辅郑重其事地躬身对着顾非池作了一个长揖,字字清晰地说道,“臣谨遵皇上口谕。”

    朝堂上,站在徐首辅身后的那些文臣面面相觑,不过片刻之间,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也低下了头:“臣遵旨。”

    这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也唯有顾非池一人站得笔挺,犹如天边旭日般,将这满朝文武都映衬得面目模糊,沦为他的陪衬。

    环视了众臣一圈,顾非池信步往前走去,踩着那铺着金色地毯的台阶一级级地走上了安放着宝座的高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底下的群臣。

    殿内,气氛凝重肃然。

    殿外,璀璨的旭日徐徐地升起,天光大亮,一片朝气蓬勃的景象。

    “啪啪啪——”

    直到日上三竿,下朝的净鞭声便清脆地响起,十二人同时挥动金黄色的鸣鞭,响声似能撕裂空气,惊起一片雀鸟乱飞,直飞出了几道宫门,沿着朝阳门大街飞远飞高。

    望着天上那群乱飞的鸟雀,坐在路边一间茶铺里的萧燕飞有那么一瞬差点以为是白鹰雪焰来了,可她探头探脑地往承天门方向张望了一会儿,却是一无所获。

    “姑娘,您点的桂花茶。”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罗衫的老板娘端了一碗茶水上来,顺着萧燕飞看的方向望了望,笑呵呵地与她搭话,“姑娘是在等人吗?”

    老板娘瞧着二十七八岁,圆圆的脸庞很是和气,笑起来还有一对亲和的酒窝,让人看着就生出好感来。

    “是啊。”萧燕飞点点头,将帷帽的面纱掀起了一些,露出半张精致的小脸,试探地浅啜了一口香甜的桂花茶。

    老板娘笑容满满地自卖自夸道:“姑娘,咱们这茶铺别看小,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些大人下朝后,总爱过来喝杯茶啊,他们都说我这里的茶点好吃。”

    萧燕飞觉得这里的桂花茶确实不错,香甜恰到好处,沁人脾肺,口中的回味悠长,又不会太甜腻。

    “再给我来两碟你们拿手的茶点吧。”萧燕飞又顺便要了茶点。

    “那我再给姑娘上一碟桂花糕红豆糕和一碟玫瑰蜜饯。”老板娘笑道,回头招呼后方打杂的小二上这两样茶点。

    她自己没走,继续跟萧燕飞说话:“姑娘,我在这里开了三年的茶铺了,一看这些飞出来的麻雀就知道了,这会儿定是下朝了。”

    “是吗?”萧燕飞好奇地托腮又去看天上的那些麻雀。

    “那是自然。”老板娘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我跟你说,我数到十,就必然会有大人从宫里头出来。”

    还没等她开始数数,远远地就看到有几个官员陆陆续续地从承天门那边出来了。

    “我就说嘛。”老板娘得意地笑了,抬手指着最前面一个矮胖男子说,“这位是礼部的杨大人,他最爱我们这里的五香花生米,每天都要吃……三年的老客了。”

    话没说完,便见那位杨大人从茶铺边目不斜视地走过,跟鬼似的飘了过去。

    两个下人抬着空轿子在后面奋力追着,一个长随模样的男子对着前头的杨大人喊着:“老爷……老爷!”

    这是怎么了?老板娘一愣,表情一僵。

    她清了清嗓子,又指着另一个中等身材的绯袍官员道:“那位是傅大人……听说是御史呢。”

    “他最喜欢我们这里的煎茶了,下了朝都要来喝一杯……”

    她正说着,那位傅御史也失魂落魄地在茶铺边走过,看了也没朝这边看一眼。

    萧燕飞忍俊不禁,肩头抖了抖,面纱顺势垂下,她赶紧又把面纱挂到帷帽的帽檐上。

    老板娘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这两位大人到底是怎么了,今天这么反常。

    这位姑娘该不会以为她是在胡说吹牛吧?

    老板娘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突然,眼睛一亮。

    “这是怡亲王!”她又指了指一个三十几岁着亲王蟒袍的男子,音量不自觉地拔高了三分,“王爷家的郡主娘娘最爱我们这里的桂花红豆糕了,每逢秋天这个时候,怡亲王隔个三五天就来买一次。”

    算算日子,怡亲王至少有四天没来过了,今天肯定会来买的!

    老板娘目光灼灼地望着怡亲王,差点没拍案说,她全押上了,赌了。

    然而,怡亲王并没往这边来,反而朝路边让了让。

    不止是怡亲王,其他几名正从宫门出来的官员也都不约而同地往路的两边让开了,让出了居中的一条路。

    一个身形修长的红衣青年闲庭信步地自宫门内走了出来,倾泻而下的阳光在他那大红蟒袍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青年步履闲适,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威压来。

    两边的那些宗亲、官员都微微俯首,不敢直视这青年。

    老板娘凝眸看着那红衣青年,心想:这是谁?

    “这是谁?”萧燕飞又喝了口桂花茶,一手托腮,笑吟吟地问道。

    老板娘挤尽脑汁想了又想,目光落在了那黑色的半边面具上,猛地一拍腿,激动地说道:“这是卫国公世子!”

    没错,这当然是卫国公世子。

    老板娘口若悬河地说道:“姑娘,世子爷也是我们茶铺的常客,最爱喝我们这儿的凉茶了,还喜欢我们这里的蜜水,世子爷和谢少将军经常来的。”

    “那再来杯凉茶吧。”萧燕飞微微地笑,看着顾非池上了马,朝这边踱来。

    直到他走过去,原本俯首躬立似石雕般一动不动的官员们这才抬起了头,有的望着顾非池离开的背影,有的上了自家的马车、轿子,还有人翻身上了马。

    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画忽然能动了。

    “世子爷可真是威风啊!”老板娘感慨道。

    小二这时捧着两碟茶点过来,一边给萧燕飞上点心,一边兴致勃勃地接口道:“上回还是小的给世子爷、谢少将军递的凉茶呢。”

    “世子爷和谢少将军站在一起,那就跟天上的日月似的……”

    “是啊是啊。”老板娘深以为然地直点头,“鲜衣怒马说的那就是世子爷了!”

    “说的是。”萧燕飞煞有其事点点头,拈了块温热软糯的桂花红豆糕吃。

    三人说话间,就看见顾非池骑着马踱到了茶铺外,那匹高大矫健的红马甩头打了个响鼻,似在与铺子外的一匹黑马打招呼。

    咦?老板娘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古怪。

    刚刚她只是随便说说的啊,莫不是世子爷真就这么喜欢他们家的凉茶?

    在老板娘微妙的眼神中,顾非池在茶铺外下了马,信步走了进来。

    “世子爷。”小二赶忙热情地迎了上去,想给顾非池指了另一个方向的空位,可顾非池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地走向了坐在窗边的萧燕飞。

    老板娘:“……”

    “世子爷,”萧燕飞抬头看着顾非池,又顺手撩了下帷帽的面纱,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听说世子爷的未婚妻很喜欢这里的桂花红豆糕呢?”

    她笑眯眯地从小二刚端上来的碟子上拈了一块桂花红豆糕,往他唇间塞。

    顾非池咽下了她喂的那块糕点,唇边露出似有似无的浅笑:“未来的世子夫人喜欢,世子爷也喜欢。”

    这家伙居然学会耍花腔了?萧燕飞莞尔地笑出了声,心里甜滋滋,似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蜜。

    顾非池从袖袋中掏出一块银锞子,随后抛给了老板娘,“打包五份桂花红豆糕。”

    “……”老板娘下意识地接过了银锞子,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一时看看顾非池,一时又看看萧燕飞。

    好一会儿,迟钝的脑子才重新开始运作,品出两人方才那番话透出的意思:莫不是,这位姑娘是世子爷的未婚妻?!

    还是小二的反应更快,心急慌忙地去打包桂花红豆糕。

    “世子爷慢走。”

    “姑娘下回再来啊。”

    老板娘亲自把两人送出了门,又毕恭毕敬地将那五份桂花红豆糕递给了顾非池,笑得殷勤又热切。

    外头的街道非常安静,周围空荡荡的,就仿佛这里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出了一方世外桃源。

    顾非池很顺手地帮萧燕飞牵过了她的那匹黑马,萧燕飞伏在他肩头闷笑不止,连带帷帽的面纱也轻颤不已。

    笑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笑够,从他肩头抬起小脸看着他,脸上荡漾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她指了指宫门的方向。

    宫门那边,那些官员们出宫后,全都不敢上前,远远地避着,仿佛顾非池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萧燕飞忍不住又笑了,垫脚凑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你知道吗?”

    “你现在像什么?”

    看着她笑得波光粼粼的眸子,顾非池感觉似望进了一池潋滟的春水中,顺着她的话问:“像什么?”

    一手帮她理了理那被风吹乱的面纱。

    “戏本子里的……”萧燕飞故意停顿了一下,慢慢道,“奸臣。”

    “乱臣贼子。”

    说完,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自唇间逸出。

    耳垂上缀的白玉耳坠轻轻摇曳,活泼中透着几分独属于少女的明媚。

    他微微倾身,也学着她的样子凑在她白玉般的耳际,小声道:“我是奸臣,那你又是什么?”

    她啊……

    萧燕飞更乐了,眉眼弯如新月。

    她大概是奸臣夫人吧。

    她抿唇直笑,也不再说话,轻快地翻身上了马。

    “走吧。”

    她一夹马腹,率先策马飞驰而出,轻薄的面纱轻飘飘地迎风飞起。

    顾非池也跃上了马,紧跟其后。

    两人一起去了星魁街的谢元帅府。

    今天的早朝提前结束了,此时不过巳时。

    谢元帅府依然挂着白,一片刺目的白,半空中飞舞着片片白色的铜钱,似这八月下起了鹅毛大雪。

    也不需要人通报,顾非池就带着萧燕飞进去了,径直地去了灵堂。

    最近这几天,顾非池一直住在元帅府的,与谢无端一同守灵,处理丧事。

    远远地,两人就看到一袭白袍如雪的谢无端背对着他们地站在灵堂里,堂内的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具具棺材。

    谢无端自风吟的手里接过了三支香,静静地对着香案的上那一排牌位上了香。

    将那三支香插入香炉后,他转头面向了顾非池与萧燕飞,神情平静地微微一笑:“你们来了。”

    这淡淡一笑,便给人一种月明清风之感。

    仿佛把一切的悲痛都放下了。

    但谁又能真的放下。

    “谢公子。”萧燕飞上下审视着谢无端,他瞧着好了一些,精神了一点,不似先前那般有种不属于这尘世的飘忽感,也就是脸上多少透着点疲惫。

    萧燕飞回头去看顾非池,眉梢挑了挑。

    顾非池摸了摸鼻子,讷讷道:“……表哥跑了一趟并州,刚回来。”

    她说了,谢公子得好好休养的!萧燕飞危险地眯了眯眼。

    顾非池:“……”

    “二少爷,时辰到了。”同样穿着孝服的李大管家这时来了,拘谨地提醒了一句,也同时解了顾非池之危。

    谢无端轻轻地“嗯”了一声,环视着安置在灵堂里的这一具具棺椁。

    不仅有昭明长公主与谢以默的棺椁,还有谢家其他人的棺椁,斩首后,他们的尸身被抛到了乱葬岗。

    是顾非池一一收敛起了尸骨,安放在庆云观。

    在谢无端回京后,一并迎回了谢府停灵。

    谢无端深吸一口气,压着嗓子慢慢道:“起棺。”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第139章

    巳时过半,谢元帅府的大门再一次开启了。

    谢无端这次回京相当高调,头三天办的事桩桩件件皆是惊人,在京城掀起了一片波澜,但是自柳汌行刑后,他又转为低调,元帅府闭门谢客,无论是去吊唁的,还是去问候叙旧的,一概不理。

    直到此刻元帅府的正门大开,一个个漆黑的棺椁从府内被抬出来,京中才知道谢以默与昭明长公主于今日出殡。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出殡的队伍才走过了三四条街,谢元帅今天出殡的消息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整个京城为之一震。

    京城的百姓们自发地聚集在前途的街道两边。

    那些刚刚才下朝去衙门当值的官员们还没来得及互通消息,消化今□□上的惊天巨变,就又赶紧换件衣裳,急匆匆地赶了出来。

    或是设置供桌,或是挥撒纸钱,或是洒了酒,做路祭。

    不知何时,天空中浮现一片片阴云,太阳隐于厚厚的云层后。

    京城的街道上、半空中,无数密密麻麻的白色纸钱纷纷扬扬地飞舞着,翻滚着,平添一种悲怆的气氛。

    谢无端神色平静地举着那雪白的引魂幡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幡布随风飘动,猎猎作响。

    后方的十几辆灵车上运载着一个个沉甸甸的棺椁,在引魂幡的指引下,车队静静地跟在谢无端的身后。

    一行队伍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没有吹奏唢呐,没有哭丧,也没有一众亲人相随。

    谢家也只剩下一个举着引魂幡的谢无端了。

    相较别家的出殡队伍,眼前这一幕只有“寂寥”二字。

    车队所经之处,引来路边百姓的一阵阵啜泣声,哀嚎声,掷杯声,还有百姓自发地跟随在出殡队伍的后方,帮着谢无端一起为谢元帅送灵。

    当车队从西城门出去时,后方至少浩浩荡荡地跟着数百人,目送谢无端一行人走远。

    谢家没有祖地,也没有宗族。

    谢家先祖不过是个乞儿,南下逃荒时,被一伙流民抓走,做了两脚羊,后来被太祖救下,赐名“策”,之后谢策就一心跟随太祖,从一个小兵,一步步地成长为一军之帅。

    谢策战死后,太祖在皇陵千秋山附近赐了一块地作为谢氏陵墓。

    千秋山距离京城足有三十里,当他们抵达谢氏陵墓时,已经未时一刻了。

    陵园中,一片静谧无声,一眼望去,苍松翠柏满山青,半山腰的位置,三四十道灰色的墓碑林立其中。

    谢家几代人为大景守北境,抗长狄,谢氏子弟大多英年早逝,死在战场上,尸骨不全,就没一个人活到知天命之年。

    其中更有不少是衣冠冢。

    坟土一撬一撬地堆在了棺椁上,一点点地将那些棺椁彻底覆盖,堆砌起一个又一个坟包。

    尘归尘,土归土。

    萧燕飞默默地跟着顾非池一起上香,磕头,烧纸。

    烛火点燃了纸扎与纸元宝,赤红的火焰飞速窜高,只瞬间就将它们吞没,也映红了众人的面庞与眼睛。

    谢无端亲自把一块空白的墓碑立在了双亲的坟堆前,又将引魂幡和丧棒插在了坟头。

    之后,他静静地跪在墓碑旁,右手执一把刻刀,一笔一划地在石碑上刻着下先父谢以默和先母昭明的名字。

    盯着墓碑的眼眸深邃,表情专注凝重。

    他刻得很慢。

    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顾非池和萧燕飞都没有走,肩并着肩,站在不远处。

    两人都没有去打扰谢无端,也没有劝他回去。

    这是他为人子的执念。

    下午的阳光一半洒在树梢,一半照在他们身上,周围分外安静,唯有那沙沙的风拂枝叶声,越发显得这陵园空寂。

    萧燕飞扫视着这里的一块块灰扑扑的墓碑,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就让人心头凭空生出一种悲伤的感觉。

    谢家人四代人几乎没一个得善终。

    萧燕飞的目光最后投向了在场唯一的谢家人身上,谢无端还跪在那里刻着墓碑。

    上午他们从谢家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早,但现在,已经日头当空了。

    阴云早就散去,日头灼烈,哪怕萧燕飞戴着帷帽,也还是被晒出了一片薄汗。

    阳光暴晒下,谢无端的脸色苍白如雪,额角凸起根根青筋,愈来愈虚弱,仿佛随时会脱力,却依然固执地捏着手里那把刻刀。

    温润的青年即便不言不语,也从骨子里透出一股任他狂风暴雨也无法撼动的执拗。

    “他总这么熬吗?”萧燕飞拍了拍顾非池的肩头,用下巴指了指谢无端。

    顾非池点点头:“……对。”

    “你也是?”她又歪过头,斜睨着顾非池。

    当她从这个角度看他时,眼睫浓黑,眼尾微微向上倾斜,妩媚而漂亮,帷帽旁边垂下的面纱飘飘荡荡。

    顾非池:“……”

    他觉得这种送命题还是不答得好,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命真大啊。”萧燕飞幽幽叹道。

    某人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指,像是大猫欢快地摇着尾巴,又似是在撒娇。

    萧燕飞努力地板着脸,训道:“以后不许了。”

    秋水般的眸子里止不住的笑意。

    “好。”他又轻轻地摇了摇两人勾在一起的手指,薄唇间逸出一个浅笑,绽出似骄阳般绚烂逼人的光华。

    下一刻,萧燕飞无情地放开了顾非池的手,转过了身,朝马匹那边走去,只丢下一句:“我去给谢公子倒点水。”

    萧燕飞说是去倒水,其实是从她急救箱里拿了一袋葡萄糖。

    葡萄糖通常是注射用,不过在人疲累过度,急需补充水份和能量时,也可以直接饮用。

    她把葡萄糖倒在了杯子里,拿过去给了顾非池,顾非池亲自送到了谢无端手边。

    “表哥。”

    顾非池轻唤了一声,谢无端这才停在了手中的刻刀,嘴唇早就发干、发白。

    接过顾非池递来的杯子,谢无端喝了一口,发现这杯水是甜的,眉目微微舒展,心知肚明地朝萧燕飞看了一眼。

    糖水什么的自然不是他这个表弟的风格,以阿池的性子,也素来不注重口腹之欲,这小子恐怕连自己的口味都没留心过。

    这杯糖水是谁准备的,显而易见。

    谢无端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糖水,唇角轻轻地翘了翘。

    放下空杯子,他又一次执起了那把刻刀,眼神沉淀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继续往下刻。

    顾非池早就退到了萧燕飞的身边,不近不远地看着墓碑上面刻的这一列列字,瞳孔一点点地变得深邃,心里有点沉沉的。

    忽然,他低声以只有萧燕飞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从前,表哥有一手好字,纂刻也是,华阳姑祖母常说,表哥的字已有了风骨,骨力遒劲,若是专心于此道,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为一代大家。”

    “如今,字是好字,却少了些力道。”

    谢无端何止是不能动武,连握笔、握刻刀的力度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仅仅是想到这点,顾非池的心头便犹如一阵翻江倒海。

    在别人看,谢无端能活下来已经是大幸,可他与谢无端从小一起长大,谢无端了解他,他也了解谢无端。

    如果他是谢无端,他又岂能甘心!

    萧燕飞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掌,掌心贴着他的。

    墓园里又安静了下来,太阳慢慢地向西方倾斜。

    等谢无端刻完最后的“子谢无端敬立”这四个字,夕阳已落下了大半。

    那些抬棺的下人们早就被顾非池打发回去了,就他与萧燕飞一直没有走,在这里等谢无端。

    谢无端以清瘦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墓碑,拂去碑上的石屑与尘土。

    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墓碑。

    他转过身,没有留恋地往顾非池与萧燕飞那边走去。

    “我们走吧。”

    谢无端微微地笑着,眼眸清澈,像是那不染俗世尘埃的山涧泉水,在这满山葳蕤之中,透着一种豁达通透的气度,肃肃如松下风。

    顾非池朗朗一笑,吹了声清脆的口哨,三匹马就欢快地撒腿跑了过来。

    或者说,萧燕飞的那匹黑马是顾非池的那匹红马咬着缰绳牵来的,它嘴里还咋吧咋吧地嚼着一段草。

    再看看顾非池和谢无端的马,萧燕飞真是觉得丢人啊。

    红马将缰绳送到了萧燕飞,萧燕飞很顺手地摸了摸它,奖励了它一块糖。

    就听谢无端道:“绝影很喜欢你呢。”

    “我也很喜欢它。”萧燕飞又摸了摸绝影修长的脖颈。

    谢无端含笑斜了顾非池一眼,又道:“绝影从前在西北是野马群的一匹马王,是阿池亲自驯服了它。”

    萧燕飞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看向谢无端,又去扯了扯顾非池的袖子。

    顾非池点了点头。

    “绝影的性子很野,除了阿池,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这么喜欢一个人。”谢无端微微地笑,翻身上了马,“这大概是……”

    爱屋及乌。

    他一夹马腹,驱马而出,最后这低不可闻的四个字也被黄昏的晚风所吹散。

    三人一路策马疾驰,总算赶在西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这个时间出城进城的人不少,他们也免不得降下了马速,慢慢地往前踱着。

    “阿池。”穿过城门后,谢无端对着身旁的顾非池低唤了一声,“你看那里。”

    他浅浅笑着,若无其事地以目光牵引着顾非池看向了街旁的一个茶楼。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一向默契十足,往往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明白另一人的意思。

    顾非池不着痕迹地抬眼望了过去。

    茶楼二楼一扇窗户的竹帘子放下,挡住了里面的人,但隐约可从竹帘的缝隙窥见帘子后的人影以及一把放在桌上的弯刀。

    这是留吁鹰的佩刀。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倒是有心了。”顾非池似笑非笑道。

    谢无端只望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策马继续前行,了然道:“朝上变得太快,由不得他再等下去了。”

    “阿池,万寿节那天,他定会去找你。”

    夕阳差不多彻底落下了,百姓大都归家,街上越来越空旷,马匹欢快地撒腿飞驰。

    顾非池先把萧燕飞送回了城西的葫芦胡同,可他甚至没机会跟萧燕飞道别,黑马九夜“恢恢”叫着,迫不及待地进了殷家大门,生怕晚一步它就会被带去卫国公府似的。

    马背上的萧燕飞回头对着门外胡同里的顾非池挥了挥手,笑得不可自抑。

    九夜这家伙其实挺聪明的嘛。

    “知道怕了吧?”萧燕飞摸着马脖颈,俯首凑到它耳边吓唬它,话才说了一半,前头传来一个局促的女音。

    “外甥女。”

    萧燕飞闻声抬头,就看到两丈外佘氏探头探脑地等在二门那边。

    那副焦虑不安的样子似已经等了很久了,整个人显得有点疲惫,表情有些为难,似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萧燕飞翻身下了马,将缰绳交由门房婆子,主动问道:“舅母,您这是怎么了?”

    “晚上风凉,我们进去说话吧。”

    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只一个浅浅的笑容,就仿佛能够抚平任何的不安与焦虑。

    佘氏眉心的褶皱浅了几分,叹了口气,道:“外甥女,我……我想带着你表弟表妹搬出去住。”

    对于老爷子的大度,佘氏是心怀感激的。

    哪怕是殷焕犯下了弥天打错,老爷子从来没有提过要把她与儿女赶走。

    可是殷焕弑父,又被京兆府定了死罪,眼看着就要秋后处斩了,她和一双儿女实在没脸继续赖在这里了。

    佘氏骚得满脸通红,干巴巴地又道:“外甥女,我和你表妹表弟也都商量过了。”

    《四十二章经》说: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

    儿子殷皓不再是老爷子的嗣孙了,那就不能让他对殷家的荣华留有贪念。人不该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然,这孩子早晚跟他爹一样。

    她特意去侯府问了祝嬷嬷,祝嬷嬷也觉得好,夸她这《四十二章经》读得通透了,让她以后也要继续读佛经给家人积德积福。她这才鼓起勇气来找萧燕飞。

    萧燕飞一边与佘氏说话,一边往正院方向走,颔首道:“如此也好。”

    “我做主,给舅母一个宅子和两间铺子,都在京里,并一个京郊的庄子,皓表弟虽不能科考,但学着做做生意,也是不错的。”

    佘氏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些年,老爷子、太太逢年过节零零碎碎地给过她与子女不少赏赐,她本来想着这点产业也够她一双儿女的婚嫁了。

    她完全没想到外甥女竟然还愿意再给自家一份产业。

    这真是意外之喜。

    如此,他们日后的日子也就不用愁了。

    殷皓可以学着做生意,她可以把老爷子这边当作亲戚走动,有了老爷子作为靠山,他们孤儿寡母至少不会随便被人欺负了。

    佘氏简直快喜极而泣了,又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代你表弟表妹谢谢你。”

    “你放心,你舅父的那几个姨娘我也会一并带走的,不会给外甥女你添麻烦的。明天我就让她们赶紧收拾东西……”

    萧燕飞又是柔柔一笑,宽慰道:“舅母,不用急,慢慢收拾就成了,也不差这两天。”

    她的外甥女还是这般贴心周到。佘氏心里真是熨帖极了,看着她的眼神似专注到近乎虔诚。

    佘氏跟着萧燕飞去了正院,一路走,一路说,说起儿子其实也没什么读书的天分,不如学做生意,说起很快他们家要守孝,幸好女儿年纪还不大云云,一副与萧燕飞掏心掏肺的样子。

    等到了正院,萧燕飞就把事情大致与老爷子一说,殷湛二话不说就应了。

    不仅如此,他还又给添了一份:“佘氏,你们母子三人也不容易,我再给你们一百亩的良田,算是给萱姐儿日后添妆。”

    佘氏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有这百亩良田作陪嫁,女儿便能挑个不错的人家了。

    哎,公公婆母都是好人啊,一切都是没良心的殷焕造的孽,这种人死了也活该,偏还要连累儿女。

    佘氏心里又把殷焕骂了个狗血喷头,面上感激涕零地对着老爷子说了一通好话,说以后逢年过节,都会带孩子回来请安的,说两个孩子都会记得老爷子的恩典云云。

    足足谢了一盏茶功夫,佘氏这才告退。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外祖孙三人,门帘落下时,一阵夜风从门帘的缝隙刮进来,吹得烛火轻轻摇曳。

    “外祖父,”萧燕飞拿起茶壶亲自往殷湛的杯子里添了茶水,唇畔浮现一个慧黠的笑容,“这几日,应当会有不少人上门送礼,您记得交代一下门房,什么礼都不收,什么人都不见。”

    殷湛是个聪明人,立即品出了萧燕飞的语外之音:“是阿池?”

    除了顾非池,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各府都兴冲冲地往殷家这边送礼了。

    跟外祖父这种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萧燕飞点了点头,简明扼要地吐出两个字:“监国。”

    “……”饶是殷湛自认见惯了大场面,也不由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掩动容之色。

    他端起外孙女沏的那杯茶,喝了两口茶水压压惊。

    他早就知道阿池非池中物,可……怎么这才几天这孩子就一步从世子到监国了?

    这怕是连戏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殷太太默默地探过一只手,两根指头捏了殷湛的手腕一把,痛得殷湛低呼了一声。

    好吧。

    他确信了,这不是梦。

    殷湛深吸了两口气,心绪才稍微平静了一些,拍了拍萧燕飞的小手,温声安抚道:“燕儿,你放心。”

    “你外祖父我可是商贾出生,商人最会的是什么?”

    不等萧燕飞回答,他就笑呵呵地自问自答:“和气生财。”

    他就是不收礼,不见人,也绝不会让人挑出什么毛病来。

    殷湛自信满满地笑了,神情慈爱地看着萧燕飞,睿智中又带着几分洒脱。

    “外祖父就是厉害!”萧燕飞贴心话张口就来,“八面玲珑说的就是外祖父您了!”

    “哪像我就会在您跟前撒个娇,卖个乖。”

    三言两句逗得老人家哈哈大笑。

    殷湛当下就吩咐婆子把金大管家叫了过来,把其中的要害一一叮嘱了,平日里一贯跟笑面狐狸似的金大管家第一次露出了失态的表情。

    金大管家刚想郑重地应一番,话还没未出口,廖妈妈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禀道:“老爷子,礼部郑郎中家刚送了帖子来,听说老爷子病了,郑大人想来探望您,还送了一支两百年的老参。”

    廖妈妈想不通:这官宦人家可是素来瞧不上他们商贾的。

    萧燕飞气定神闲地一摊手:“我说的吧!”

    她估计,今天一整天这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谢家呢。

    直到谢无端从陵园回来了,这些人才有心思去做“别的事”。

    整个京城中,卫国公府是最难进的。

    而武安侯府常年没有主子在,他们也只能辗转登殷家的门。

    门房得了主子的叮嘱,说的话好听极了,不仅表达了老爷子对郑老爷的感激,还把两百年的老参夸了又夸,说不可夺人所好,最后还信誓旦旦地表示“改日等老爷子身子好了,必会亲自登门致谢”云云,轻飘飘地就把来敲门的人给打发了。

    一番话说得前来送礼的郑府管家心里舒坦,但等殷家的门一关,再回想对方说了什么,承诺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天色已晚,眼看着宵禁要到了,这人也不好意思再敲门,灰溜溜地走了,但走了这一波,次日一大早又迎来了下一波。

    一连几天,天天都有人来殷家送礼,络绎不绝。

    但是,谁也没能进殷家的门,在门房那里就被三言两语地给打发了。

    京城里,弥漫着一种浮躁的气息,不少人心思浮动。

    朝堂上却在短短数天内恢复了平静。

    实在是朝政积压得太久了,顾非池又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所有人都被他指使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更没时间再胡思乱想,忙着处理积压了半月的奏折。

    就连一开始有些迟疑和忧心的徐首辅也渐渐地放平了心态:反正他只是首辅,当好他的首辅就够了。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了万寿节,众臣这才等来了久违的休沐。

    只是,万寿节这日文武百官是要进宫朝贺的,他们依然没得休息,萧燕飞也是。

    当日,萧燕飞天一亮就被海棠与丁香合力叫了起来,早早就打扮好。

    衣裳、首饰、乃至绣花鞋全都是新的,都是提前搭配好的,增一分则太艳,减一分则太淡,恰到好处。

    远远地,她就看到顾非池在二门处等着她,还有一辆华盖珠缨车八宝车。

    “阿池。”萧燕飞拎着裙裾,欢欢喜喜地朝他小跑了过去。

    鬓角那惟妙惟肖的紫藤绢花随之颤颤巍巍地轻轻摇曳着。

    顾非池今天穿了一袭紫色流云暗纹直裰,腰间以玄色嵌白玉腰带束得近紧紧,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那双狐狸眼、优美的薄唇显得愈发俊逸,柔和。

    看到她,唇畔便泛起一抹笑,一点点地荡漾直眼底,眉目生辉。

    “真巧啊。”萧燕飞笑眯眯地用自己的袖子去比他的袖子。

    两人身上的料子一看就是同一个紫色。

    顾非池直言不讳地坦然道:“我特意问了外祖父的。”

    说话时,他亲自搀了萧燕飞一把,扶她上了那辆华盖珠缨车八宝车,萧燕飞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那眼神似在说,心机真重!

    “好看吗?”他问她。

    萧燕飞上了马车后,从车厢一侧的窗口探出一只手,招招手,示意他倾身。

    他从善如流地把脸凑近她。

    萧燕飞捏着他轮廓明晰的下巴上下打量着他,两人的脸庞靠得极近,近得几乎鼻梁挨着鼻梁,近得她仿佛能数清楚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真是漂亮!

    第140章

    那鲜艳夺目的紫色料子衬得青年白皙的肌肤仿佛上了釉的白瓷般光洁细腻,连这平平无奇的庭院似乎都因为他的存在明亮了几分。

    十分俊美之中,带着三分矜贵,三分轻狂,神采飞扬。

    “好看!”萧燕飞诚实地赞道。

    他面具下的这张脸庞每每让她联想到“秀色可餐”这四个字。

    她松开了他的下巴,玉白的手指还轻佻地在他下巴上勾了一下。

    “蒙萧二姑娘夸奖,敝人真是受宠若惊。”顾非池维持着倾身的姿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眸光炽热而又柔和。

    “这就受宠若惊了?”萧燕飞明眸流转,眉宇间潋滟着一种明媚的光华,似要映到他心里。

    一只手伸进袖袋里,掏啊掏的,掏出了一串与她发间那串一模一样的紫藤绢花,亲手佩在他的胸前。

    丁香色的紫藤花与他这身紫色的直裰十分搭配。

    这就叫宣誓主权。

    萧燕飞愉悦地笑了,半是狡黠,半是自得,宛如月下昙花倏然绽放。

    可爱得让他的心湖都荡漾了起来。

    他轻轻地笑。

    笑声从唇间逸出,一下下地敲击着萧燕飞的耳膜,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的小手上。

    他抓住了她的右手,提起来凑到唇边,温柔地吻了吻那白嫩柔软的掌心。

    萧燕飞身子一颤,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柔柔地触碰了她的掌心。

    他的嘴唇是烫的,她的掌心也是烫的。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胡茬子带来的细微的粗糙感。

    轻吻似蝴蝶般一触即退。

    他抬眼看她,她近在咫尺的羽睫微微颤动着,似一根羽毛轻轻地挠了挠他的心湖。

    “走吧。”顾非池转头对着赶车的影七打了个手势,影七应了一声,驾着马车往大门方向而去。

    马车里的萧燕飞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掌心。

    他嘴唇的温度还残留在她掌心,甚至还隐隐发着烫……一种让人怦然心跳的热度。

    她的手指又在掌心缱绻地摩挲了两下,斜睨着窗外的青年,目光流转间隐隐流露出几分百转千回的娇媚,明艳逼人。

    马车慢慢地驶出了葫芦胡同,迎着熹微的晨光,往东而行。

    萧燕飞从窗口探出半边小脸,一路与顾非池说说笑笑。

    萧燕飞会先去卫国公府,随后,和卫国公夫人一起进宫。

    卫国公府位于朱雀大街,府邸是太祖封爵时所赐,原是前朝的亲王府邸,占据了整整一条街,便是京中很多亲王郡王的府邸也不如卫国公府。

    街道两边一棵棵古树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有种静若千古的安宁与静谧。

    萧燕飞在仪门下了马车后,就随顾非池直接去了正院。

    卫国公夫人和顾悦都在,全都梳妆打扮好了,尤其是卫国公夫人更是换上了国公夫人的大妆,显得雍容端庄而又大气。

    “国公夫人。”

    萧燕飞笑盈盈地上前见礼。

    她来过卫国公府好几次找顾悦玩,对这里也比较熟悉了,因此并不拘束,谈笑自若。

    顾非池也对着卫国公夫人拱了拱手:“母亲。”

    卫国公夫人只略一颔首,转头面对萧燕飞时,唇边浮起一抹极浅的笑意,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大哥。”顾悦跟顾非池打了招呼后,就把萧燕飞拉到了她身边坐下。

    “悦悦,你今天可真好看。”萧燕飞上下打量着一袭樱草色褙子的顾悦,笑靥浅浅,“这身料子很衬你的肤色。”

    “对。”顾悦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穿这种樱草色、淡黄色的料子最好。”

    “燕燕,你也很好看。”顾悦拉过萧燕飞的手,“你这支嵌紫玉的钗是甄宝记的吧?与你的衣裳很搭配。”

    “这玉佩……咦,是大哥刻的?”顾悦说着,朝坐在对面的顾非池看了一眼。

    “对对对。”萧燕飞用一种近乎敬佩的目光看着顾悦。顾悦的眼神太厉害了!

    她自然厉害!顾悦的眼睛亮晶晶的,又道:“每个人刀工都有自己的特色,大哥的刀工锋芒毕露,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甄宝记的甄师傅也很有自己的特点,他做的蝴蝶首饰翅膀特别轻盈……”

    顾悦侃侃而谈,萧燕飞听得兴致勃勃,两人十分亲昵地头挨着头,落在卫国公夫人眼里,眉目便舒展了两分,眼波温柔地看着两个小丫头。

    正说着话,一个老嬷嬷快步来了,笑呵呵地提醒道:“夫人,时辰差不多了。”

    于是,卫国公夫人便起了身:“走吧。”

    一行人簇拥着卫国公夫人来到了外仪门,两辆马车以及一匹马等在了那里。

    卫国公夫人上了第一辆马车,后头的第二辆马车是为了顾悦与萧燕飞准备的。

    萧燕飞在扶着顾非池的手上车时,顺口问了他一句:“卫国公不去吗?”

    顾非池便道:“我爹去接华阳姑祖母了。”

    不一会儿,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卫国公府的大门。

    卫国公府距离宫城也不过四五条街,因此驶出了两条街后,街道上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一路上,时不时地就遇到那些也要进宫的马车和轿子。

    马车里的萧燕飞就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马车和轿子全都不约而同地向旁边避让了开来。

    由着卫国公府的车驾先走。

    不管是官员勋贵,还是王室宗亲,都十分的有默契。

    街道上,安安静静的,只有马匹断断续续的嘶鸣声。

    萧燕飞一手撩着窗帘,看着前头马背上的顾非池,发出唏嘘的感慨声。

    “果然……”

    这一刻,她觉得这家伙果然就是那戏本子里的乱臣贼子。

    顾非池的耳朵动了动,回头朝她看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相接。

    他似乎读懂了她眼里的意思,张扬一笑,意气风发。

    大红衣袍在晨曦下似火焰般灼目。

    萧燕飞把手肘撑在马车的窗户上看着他,突然就很想牵住他的手……

    这时,马车在宫门附近停了下来。

    进宫门后都是需要步行的。

    他们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外头已经停了不少车马,应该有不少人先一步进宫了。

    萧燕飞搭着顾非池的手下了马车,刚站稳脚,就听他对卫国公夫人道:“母亲,我领燕燕进宫吧。”

    卫国公夫人扫了顾非池一眼,也没多问,点点头,就带着顾悦先随一个小内侍往女眷的西华门方向走去。

    萧燕飞顺从自己的心意,用指尖往他的掌心挠了挠。

    他的回应是,一把抓住了她不安分的小手。

    “走吧。”他侧过脸,对着她微微地笑,两个字意味深长。

    两人慢慢悠悠地往午门的方向走。

    旁人进宫还有内侍指引,到了顾非池,根本无人敢靠近,沿途的内侍、侍卫们只是不近不远地躬身行礼。

    走到午门前,就听一个熟悉的带着异族强调的男音叫住了顾非池:“顾世子,真是巧。”

    便见两个高大魁梧的异族男子迎面走了过来。

    顾非池狭长的狐狸眼在面具后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带着难以觉察的犀利。

    表哥看人看事都极准,从来不会料错。

    他说,留吁鹰在万寿节这天定会找自己。

    留吁鹰果然来了。

    “顾世子真是贵人事忙,要见世子一面可真不容易啊。”留吁鹰迎了上来,粗犷的面庞上露出熟稔热络的笑容,“一同走吗,正好说说话。”

    顾非池抬了抬眼皮,懒懒道:“十万两。”

    留吁鹰:“……”

    萧燕飞轻笑出声,精致的眉眼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儿。

    听到萧燕飞毫不掩饰的笑声,留吁鹰的脸色丝毫不变,锐利的目光依然看着与他相距不过三步远的顾非池。

    突然,留吁鹰发出一阵豪放的笑声,摸着腮边的虬髯胡道:“十万两是吗?”

    “本帅给。”

    顿了顿,他又朝顾非池逼近了一步,“只不过,本帅敢给,顾世子敢收吗?”

    说话的同时,他扫了一圈周围或远或近的官员,那些官员全都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刚刚这句话的语气意味深长。

    意思是,顾非池收了他长狄的银子,就不怕背上一个卖国的罪名,有口说不清吗?

    “当然。”顾非池形容间带着几分狷狂,几分倨傲跋扈。

    那眼睛里赤裸裸地透出来的是,他有何惧?!

    这话若是旁人说的,那自是没什么说服力,可由现在只手遮天的顾非池说来,却令人无法反驳。

    留吁鹰抿紧了厚唇,眼眸阴鸷。

    在长狄,旁人都说他仗着军功,张狂无状,比九姓亲王还要嚣张。

    真该让他们来看看这顾非池!

    “阿屠。”留吁鹰对着随从阿屠做个手势。

    阿屠就从胸口掏出了两张银票,朝顾非池走近,却被旁边的知秋拦下。

    看了一眼留吁鹰的脸色,阿屠把这两张面额五万两的银票交给了知秋。

    知秋看了看那两张银票,点头道:“是大通钱庄的银票。”

    萧燕飞笑眯眯地对顾非池道:“阿池,外祖父说,临近秋收,最近粮价跌了,东北一石米只要两百三十文了。”

    “十万两可以多买近三万五千石米呢。”

    顾非池笑了笑:“那一会儿我让户部尚书过去,请外祖父介绍个东北的粮商。”

    “我外祖父肯定给你介绍个最便宜的。”萧燕飞洋洋得意道。

    瞧两人这旁若无人的样子,留吁鹰的眸中闪过一道戾气,脸上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胡子间逸出一声冷冷的轻哼,打断了两人的话:“顾世子,这下可以说话了吧?”

    顾非池这才把目光从萧燕飞脸上移开,吐出了两个字:“说吧。”

    他抚了抚胸口的紫藤绢花,语气冷淡,一副屈尊降贵的样子。

    留吁鹰本是想借一步说话的,不由蹙眉:“这里说?”

    他徐徐地环视周围,从宫门到里头这一路都铺着红色的地毯,不远处等着进宫的官员望了眼这边,便都往后退,颇有退避三舍的味道。

    一时间,顾非池的四周连一个敢靠近的人都没有。

    周遭这十来丈,只有他们几人而已。

    “不然呢?”顾非池反问道,唇角噙着一抹狂傲恣意的浅笑。

    留吁鹰没什么表情,眸底却似寒铁般,看着顾非池,一字一顿地说道:“顾世子年少得志,太过狂妄可不好。”

    从前,留吁鹰确有听闻过卫国公世子顾非池之名。

    说是他常年在西北征战,凶名赫赫,连大景民间都觉得这位世子爷杀孽太重,穷兵黩武,怕是如白起之流,不得善终。

    世人都将西北的安稳归功于现任卫国公顾延之,在这趟出使大景前,留吁鹰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来了京城,他才算是,亲眼见识到了顾非池的狂傲,肆无忌惮。

    守规矩的人好拿捏,而像顾非池这种不守规矩的人,就远比前者难以预料,难以制约。

    顾非池是头狼。

    一旦瞄准猎物,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撕裂对方的咽喉,现在大景皇帝就被这头狼咬住了脖颈,不得不交出监国的权力。

    留吁鹰双眸锁住顾非池的视线,道:“顾世子,你只是想要摄政监国吗?”

    “就没想过……”

    说着,他的右手指了指天,“这个位置?”

    他深邃的目光凝在顾非池脸上,注意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哦?”顾非池不置可否,面具后的黑眸似夏夜无边无际的星河,幽深,浩瀚,清冷,令人觉得高不可及。

    留吁鹰又朝顾非池逼近了一步,以蛊惑的口吻含笑道:“若是世子愿意,本帅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顾非池轻挑眉尾,慵懒而高傲,让人捉摸不透。

    留吁鹰继续道:“说起来,本帅与世子之间并没有矛盾。”

    他们长狄与顾家并没有什么血海深仇。

    留吁鹰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狂放不羁的青年。

    据探子回报,顾非池与谢无端因为父辈的情分,自幼交好。

    可是,年少时,便已分开,一个在北境,一个西北,相隔两地。

    哪怕偶尔还有往来,可人都会长大,这年少的情谊怕也是散得七七八八了。

    顾非池这番尽心尽力的奔走,借着谢家这桩案子,他成了军心之所向,民心之所归,现在可谓一飞冲天,势不可挡,已经站在庙堂之高,所有的臣子都只能对着他折腰。

    只差一步,顾非池便能立于九天之上。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是顾非池,也不可能安于现状。

    “本帅与世子更无利益的冲突。”留吁鹰轻轻叹息,用推心置腹的口吻道,“世子如今如日中天,现在已经站在了群臣之上,只差一步了。”

    “但这一步,却不是好走的。”

    顾非池静静地听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留吁鹰。

    留吁鹰的褐眸中闪动着幽幽的光,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很稳,接着道:“本帅很喜欢中原的文化,也读过不少中原的史书,你们汉人不同于我们长狄强者为王,汉人素来注重忠孝礼义廉,注重所谓的君臣之道。”

    “乱臣贼子逼宫篡位,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只会在史书上留下个窃国之名。”

    “明明中原数千年,就没有一个王朝是能长久坐稳这片江山的,可偏还要讲究个师出有名。”

    “本帅说得对是不对?”

    留吁鹰最后一句的语速放得极慢。

    顾非池单手背于身后,即便不言不语,也自有一股雷霆万钧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视。

    此刻他的沉默看在留吁鹰的眼里,这就是一种默认。

    留吁鹰的眼神又锐利了三分:“顾世子,你如今所能仰仗的只有这千方百计得来的军心和民意。”

    “可一旦,你成了世人眼中的‘乱臣贼子’,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军心和民意立刻就会变。”

    “即便世子为大景朝立下赫赫战功,可世人愚昧,眼里只有所谓的‘正统’。”

    留吁鹰轻轻扯了下嘴角,眉宇间闪过一抹冷酷的戾气,一闪即逝。

    两人相对而立,晨风拂起两人的衣袍,彼此的衣袍几乎快要擦上,可顾非池一个振袖,便又在无形间拉开了距离。

    留吁鹰又是一笑,笑容豪迈中透着亲近之意,豪情万丈地允诺道:“顾世子,本帅保你登这九天之位,如何?”

    留吁鹰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非池,灼热得似要燃烧起来。

    “助本世子?”顾非池轻轻掸去肩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摇头叹息,“留吁元帅自身都难保了,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他看着留吁鹰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似的,眸光清冷,翘着的唇角带着嘲弄的味道。

    “……”留吁鹰一愣。

    只一个短暂的愣神,他便嗤笑出声:“本帅在长狄地位稳固。”

    他自信的眼眸似鹰般锐利,又透着一股狠劲,煞气十足,毫无气急败坏的意思。

    “是吗?”顾非池眼角轻轻一压,云淡风轻地反问道,“可若是长狄南征大军在北境受挫,贵国国君还会信元帅之能吗?”

    静默了一瞬,留吁鹰旋即哈哈大笑:“吾王岂是这等目光短浅、心胸狭隘之人!”

    他这句话意味深长,不仅是一种自信满满的宣示,话里话外更是顺便贬了大景皇帝一把,意指今上唐弘诏目光短浅、心胸狭隘。

    顾非池的姿态十分放松,一侧入鬓的长眉高高地挑起,又道:“那若是,六磐城,银川城,兰峪关相继失守呢?”

    “……”留吁鹰胸腔内的心脏猛地加快,连眼匝的肌肉都忍不住痉挛似的一跳。

    顾非池此话何意?!

    迎上留吁鹰晦暗不明的眼神,顾非池悠悠一笑,不冷不热地说道:“长狄王之下有九姓亲王,分掌九个部族,各有各的领地,长狄王与九姓亲王之间既是利益一体的君臣,又互相忌惮,互相制约。”

    “留吁家本是马奴,是先祖救了先王的性命,才除了奴籍,族人得以从军,靠着战功步步高升。”

    留吁鹰现在能拿稳南征军的兵权,一半是因为他姓留吁,过去这几十年,族中子弟为长狄开疆辟土;另一半则是因为他去岁在北境诛灭了谢家,夺了大片大景领土,战功显著。

    “去年,长狄先王薨逝前曾在病榻上亲口许下承诺,谁能拿下中原半壁江山,谁就可以得封领地,成为长狄的第十个亲王。”

    “可是,九姓亲王愿意出现第十个亲王吗?”

    顿了顿后,顾非池接着道:“一旦元帅战败,元帅觉得九姓亲王会不会落井下石?”

    答案是,会。

    留吁鹰的唇角抽动了两下,连目光也闪了闪,又强行绷住了脸,尽量不露声色。

    长狄的九姓亲王早就形成了一种平衡,一旦出现第十个亲王得封中原领地,就势必会压其他九姓亲王一筹。

    去岁与金鳞军的那一战,长狄亦损失惨重,至今还未缓过劲,九姓亲王大都反对继续南征,也正因为此,南征大军才会暂时止步于北境。

    顾非池寥寥数语就点出了要害,他对长狄的格局太熟悉了。

    熟到,仿佛常年在与他们打交道一样。

    留吁鹰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目光沉沉地轻轻击掌道:“顾世子这是认定了本帅会败?!”

    “呵,世子还真是会开口说大话!”

    面对留吁鹰的挑衅,顾非池面不改色,屈起尾指放在唇间吹了声清脆的口哨。

    “啁——”

    碧蓝的上空立即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鹰啸声,一头雪白无瑕的白鹰不知道从哪里展翅俯冲了过来,尖锐似钩的鹰爪上还抓着一只灰鸽子。

    白鹰在他们头顶上方绕着圈子,发出阵阵亢奋自得的鹰唳。

    留吁鹰先是一个怔神,跟着眉棱猛地一跳,目光落在鹰爪中的那只灰鸽上。

    不对。

    这鸽子上的黑色脚环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下一刻,白鹰突然松开了利爪,把那只蔫哒哒的灰鸽随意地往留吁鹰那边一丢,也不管对方有没有接到,就径自飞向了顾非池。

    双爪稳稳地停在了顾非池的左肩上,亲昵地蹭蹭他的鬓发,发出亲热的“咕咕”声。

    暖呼呼的鸽子落在了留吁鹰的掌心,留吁鹰整个人都不好了,脑子里有刹那间的空白,呆了一瞬。

    他就在想,怎么有好几天都没有长狄和北境来的飞鸽传书。

    这是连鸽子都被截了?

    他们长狄也喜养猎鹰,可没有哪家鹰是专对着鸽子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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