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留吁鹰绷紧了脸,定了定神,才低头去看手里的那只信鸽。
信鸽的那个脚环上刻有代表长狄的狼首,此环没有断口,是在幼鸽时戴上去,除非把鸽脚砍了,不然这脚环是取不下来的。
就算是有人用杀鸽的手段把脚环取下来,也戴不进另一只成年鸽子的脚上。
这个脚环代表着这的确是他们长狄的信鸽。
脚环上系着一枚信筒,以盖有狼首的大红色火漆印封口,完整无缺,信筒还没有被动过。
留吁鹰飞快地扭开了手指头大小的竹筒,完好的火漆印随之碎裂。
再取出了竹筒里那折成了细长条的的绢纸。
留吁鹰心里咯噔一下,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抬眼瞥了顾非池一眼。
顾非池漫不经意地抚着白鹰,白鹰抖了抖下羽翅,示威地对着灰鸽叫了一声,灰鸽在留吁鹰的手里瑟瑟发抖,似乎随时会晕厥过去。
留吁鹰暗暗地咬着后槽牙,打开了那折成长条的的绢纸,定睛一看。
一行行熟悉的狄文映入眼帘——
六磐城、银川城和平洛城三城相继失守,南征大军已经退守到了兰峪关。
他那褐色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
原来不是顾非池认定了自己会败,不是顾非池在说大话,是他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出兵了!
刹那间,留吁鹰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性——
“谢无端呢?”
留吁鹰的声音艰难地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额角、脖颈间的青筋乱跳不止,整个人更是绷得紧紧。
顾非池轻抿唇角,笑而不语。
见状,留吁鹰心头有了答案:也就是说,谢无端又去了北境!?
留吁鹰死死地盯着顾非池的眼眸,右手攥紧手里的绢纸,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们汉人不是最重守孝吗?!
谢以默才死了大半年,谢无端不是还要守两年多的大孝吗?!他不去谢以默墓前结庐守孝,跑北境去做什么!!
七月时六磐城被一把大火烧毁,谢以默的头颅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王上雷霆震怒,连发了三封急信,令他务必守好北境。
而现在,银川城和平洛城又出了变故,战报一旦传回长狄王庭,九姓亲王怕是不会错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
怦怦!
留吁鹰的心脏差点没从胸腔跳出来,面黑如锅底。
顾非池叹道:“留吁元帅如今恐是自身难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掷地有声,似利剑,如刀锋,以势如破竹之势袭来,几乎快将留吁鹰压垮。
“……”留吁鹰紧抿着唇,双腿仿佛被浇铸在了地,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王尚书。”顾非池转过头,朝西南方唤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
这大景的朝堂上,只有一个王尚书,户部尚书王寅。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人群中一个五十来岁中等身量的绯袍官员。
也就方才这几句话的功夫,抵达宫城外的官员愈来愈多,三三两两地聚集在端门、承天门附近。
他们见顾非池和留吁鹰在午门附近说话,有些人快步绕过,也有些人慢腾腾地往前挪,远远地竖着耳朵,试图想听他们在说什么,这其中也包括户部尚书王寅。
“……”王寅一脸菜色。
只短暂的一个愣神,王寅就换上了一张笑脸,在周遭这一道道近乎同情的目光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他脸上堆着笑,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世子爷。”
顾非池抬手打了个手势,知秋便把那两张五万两银票递向了王寅:“王大人,拿着。”
王寅一头雾水。
刚刚他远远地也看到留吁鹰命随从拿了两张银票出来,只隐约听到一两句,什么“十万两”,“顾世子敢收吗”云云的话。
顾非池淡淡道:“这是留吁元帅给北境军的银子。”
啊?王寅哆哆嗦嗦地接过了那两张“沉甸甸”的银票,脑子里还有些懵。
留吁鹰给北境军的银子?
怎么顾世子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这些字连在一起,就这么奇怪呢?!
留吁鹰给北境军十万两银子作为军资,总不会是期待着用来打他们北狄吧?
王寅朝不远处脸色铁青的留吁鹰望了望,就听顾非池又道:“如今东北的米粮是二百三十文一石。”
“这笔银子只能用来买米粮,明天之内办妥,五天内必须送到北境。”
王寅正盯着留吁鹰胡思乱想着,猛地听到“明天”与“五天内”这几个字,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般醒了。
“明天?”他颤声问道,简直欲哭无泪。
这怎么可能!!
哪怕是去年,北境与北狄交战最激烈的时候,皇帝也给了一个月时间购置粮草。
明天采购好粮草,五天内送到北境,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光是发公文招募粮商都至少得三天时间。
王寅的肩膀都快垮下来了。
这些年,皇帝龙体每况愈下,又怠政得厉害,动不动就罢朝,朝臣们也跟着比较闲。
可自顾非池监国后,文武百官的好日子就不复存在,哪怕他这段日子也没露上几面。
最忙的就是内阁与六部,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像王寅在万寿节前已经连续三天歇在衙门没回府了。
这一次,顾非池比之前更狠。
明天就让他办妥这件事,而且还要以这么便宜的粮价,这让他上哪儿买啊?
前几个月,为幽州征买的粮草,还要四百五十文一石呢。
顾非池锐利的目光轻飘飘地扫了过来,似乎看出了王寅的心思。
“不行?”他抬了抬眼皮,尾音微扬。
熠熠的金光轻轻地笼在他脸上,光与影的对比,反而衬得黑色鬼面后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比夜色还深。
“行行行。”王寅连连点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张银票,几乎要愁哭了。
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暗后悔自己耳朵讨嫌,刚刚他就该绕着顾非池走的,居然还想偷听。
都怪这留吁鹰!
王寅忍不住朝留吁鹰狠狠地瞪了一眼,实在想不明白,留吁鹰干嘛要给北境军十万两银子。
总不会是折服于世子爷的威仪,想弃暗投明吧?
这一看,他便对上了留吁鹰阴戾的目光,森冷如毒蛇,令人看着不寒而栗。
今天以前,王寅和大部分文臣一样是主和派,抱着“以和为贵”的态度,对着留吁鹰向来是笑脸以对,可现在一想到都是因为留吁鹰莫名其妙给了十万两,才让自己摊上这倒霉的差事,一股火腾腾地就冒了起来。
他眯着眼,回瞪了过去,下巴微抬。
看什么看?!
这可是在大景,又不是在你们长狄。
留吁鹰心事重重,根本没在意王寅,甚至懒得拱手,语气生硬地丢下五个字:“顾世子,失陪。”
本来留吁鹰今天是要进宫赴万寿节宫宴的,现在他也没这心思了,调转头,大步流星地朝承天门方向走去,额角的根根青筋几乎快要爆开。
他现在必须去确认一件事。
确认这飞鸽传书上写的军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留吁鹰越走越快,褐眸中晦暗不明,似是波涛汹涌。
他心里其实已经偏向于是真的。
毕竟,除非顾非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不然,他不可能拿这种一下子就能戳穿的事来骗自己。
但留吁鹰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因为谢无端而失了六磐城,他勉强也能向王上交代。
可若是连兰峪关也被谢无端拿下,那么,自己这次南征的军功,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留吁鹰快步走出了承天门,踩着马镫,扳鞍上马。
“啪!”
一记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臀上,他一夹马腹,坐下的骏马飞驰而出,好似离弦之箭般远去。
户部尚书王寅的表情有些微妙。
这留吁鹰的样子简直就跟落荒而逃无异。
王寅心里有那么点点羡慕,他其实也想逃……
他清了清嗓子,正想问顾非池还有没有什么指示,就见顾非池终于大发慈悲地挥手打发了他:“去办吧。”
“那下官先退下了。”王寅如释重负,双手捧着银票,心急火燎地走了。
他得赶紧找首辅好好商量一下。
这是顾非池上位后,交给户部最重要的一桩差事了,要是办不好,他真怕自己坐不住这户部尚书的位子。
“走吧。”顾非池对着萧燕飞笑了笑,牵着她的手穿过午门。
他习惯地配合着萧燕飞的步伐放慢了步调,不疾不徐。
两人所至之处,前后左右都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往后缩,但他们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往他俩这边瞥过来。
萧燕飞轻笑出声,抬手摸了摸停在顾非池肩头的白鹰,还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一块肉干给它吃。
白鹰一口叼住了那块肉干,三两下就咽了下去,又“咕咕”地叫了两声,继续讨肉干。
“真乖!”萧燕飞又喂了白鹰一块肉干,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不会也出京了吧?”
她用了疑问的口吻,可是表情很笃定。
难怪好几天没见他来家里蹭饭了!
顾非池脚下的步伐顿了顿,默默地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突然动了,从她的指缝间穿过,改为十指交握。
手指与手指亲昵地互相摩挲着,萧燕飞感觉指缝痒痒的。
这家伙又在撒娇了!
撒娇得还挺得心应手的。
萧燕飞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再压平。
“和谢公子一起?”她又问。
“是。”顾非池很干脆地招了,“我去了一趟北境。”
萧燕飞半眯着眸子,笑而不语,又摸了摸白鹰。
她在笑,眼锋却锐利了三分。
“放心,”顾非池连忙又道,摸了摸鼻子,“我盯着表哥呢。”
白鹰吃完了第二块肉干,亲昵地蹭了蹭顾非池的鬓角,又用翅膀轻轻拍了下萧燕飞的肩头,就展翅飞走了。
顾非池抬眼望着碧空中翱翔的白鹰,沉声道:“这回,我们从并州卫和幽州卫急调了三万人并驻守幽州的五千天府军作为主力去往北境,又从西北调了三万天府军驰援并州卫和幽州卫作为后援。”
“而我和表哥从京城出发,在北境与大军会和。”
在这个计划中,并州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没有并州,光凭幽州卫那些残兵以及驻守幽州的五千天府军,就算靠奇袭一时打下北境诸城,也守不住,所以上回谢无端夺回谢以默的人头后,只能放弃了六磐城,因为当时他们的兵力还不够。
北境这一片都被北狄视为囊中之物,他们以兰峪关为大本营,不仅派兵驻守在银川城、六磐城和平洛城三城,还遣了重兵在北境巡逻,不许大景军队越雷池一步。
可是,在他们拿下并州后,局势就不同了,西北、并州、幽州与北境这四地连成一气,可以灵活调用西北与并州的兵马。
更能瞒过京城这边的耳目。
上空,白鹰发出意气风发的鹰唳,先一步展翅飞过了前方的太和门。
而后方的顾非池与萧燕飞才刚走上金水桥。
萧燕飞转头对上顾非池熠熠生辉的眼眸,就见他笑吟吟地又补了一句:“我就是担心表哥一个人太辛苦,所以也跟着去了。”
“受伤没?”萧燕飞在桥上停下了脚步,侧首打量着他,目光从面具往下滑过他优美的下巴,脖颈,一直到他修长的手指。
“没”这个字已到了他唇边,当对上她清澈黑亮的眸子时,他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说道:“一点小伤,无碍的。”
“表哥没有受伤,我盯着呢。”他握着她的手,继续往太和门那边走。
“伤哪儿了?”萧燕飞挑了下形状优美的柳叶眉,半眯着眼眸盯着他,像是只盯上了猎物的猫儿般。
顾非池把另一只手递向萧燕飞,老老实实道:“手。”
说着,他主动撩开了衣袖,便见左小臂上有一道寸长的伤口,抹着金疮药,看着已经没有再渗血了。
“已经不疼了。”他又道。
这道伤的确不重,比起他右胳膊被箭射穿的那道伤,实在算不上什么。
“下回可不许再瞒着我了。”萧燕飞晃了晃两人十指交握的手,算是放过他了。
顾非池轻轻地“嗯”了一声,眉目柔和。
事实上,等将来他们成了亲,他也瞒不过她。
下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
感觉掌心传来的温度更为炽热,热得近乎烫人,萧燕飞又侧过脸去看他,一袭红衣的青年神清气爽,衬着璀璨的曦光,越发显得丰神俊朗。
她在看顾非池,而前方和后方的官员们全都在看着她,神情中难掩震惊之色。
在这大景朝,女眷进宫一般都走西华门,也唯有华阳大长公主是例外。
华阳是□□嫡女,又是开国功臣,以赫赫军功屹立朝堂,整个大景,能从太和门走的女子唯她一人。
即便有人都不认识顾非池身边的这位姑娘,也能隐隐猜到这应该就是传闻中武安侯府的萧二姑娘。
顾非池怎么会把他的未婚妻带来了太和门?!
任他们心头再怎么翻江倒海,却也没人敢过来问顾非池。
别说顾非池现在不好惹,就算是从前,以他“顾罗刹”的凶名也没人敢惹。
两人闲庭信步地穿过太和门,金銮殿出现在前方。
偌大的殿宇恢弘庄严,飞檐翘角,屋顶那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晨曦下闪闪发光,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
数十名官员都静静地候在金銮殿前,无人说话。
两人所经之处,愈来愈多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
顾非池也没说什么,更没有做什么,只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去,下一瞬,所有人都低眉顺目地垂下了头,只当自己没看到。
其实,萧燕飞也不知道顾非池干嘛特意带她往这里逛一圈。
但她从来不去纠结这些小事,对于那些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兴致勃勃地听着顾非池讲述北境的战事。
讲他和谢无端与大军会合后,是怎么以兰山城作为据点发动奇袭,他与谢无端兵分两路带兵歼灭了镇守银川城、平洛城的北狄军,夺回了两城,又以这三城向周边发散,在方圆几百里的诸城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将几支巡逻的北狄军也全数歼灭,不留活口。
而六磐城早在七月的那场大火后,就变成了一座死城,北狄人只在城内又驻守了两千人,这伙北狄军见形势不好,干脆弃城而逃,退守到了兰峪关。
现在,北境诸城已经不再是一座座空城了,大景的军队分别驻守在兰山城、六磐城、银川城、平洛城等城池,与兰峪关的北狄人形成了对峙。
“厉害了!”
若非她的一只手还被顾非池牵着,萧燕飞早就激动鼓起掌来,双目灼灼生辉。
她一个小眼神,顾非池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啪!”
他以左掌轻轻拍了下她的右掌,默契十足。
两人相视而笑。
“所以,现在谢公子留在了北境?”萧燕飞的脸上荡漾着不容错识的喜悦。
顾非池点点头:“在兰山城。”
现在驻守北境诸城的兵力还不足,天府军虽有以一敌十之能,可幽州卫和并州卫的这些将士太弱了,便是连天府军的新兵也不如。
这一战,他们能胜,是胜在奇袭,以及这么多年来北狄人对谢无端的畏惧。
要等天府军的大部队经并州、幽州抵达北境,完成布防,他们才算是真正赢了这一役。
“唯有表哥在,长狄人才会怕,不敢轻举妄动。”顾非池慢慢道,意味深长。
谢无端就是一尊怒目金刚,就是安放在那里,就如同几万兵力。
萧燕飞:“……”
这两个人啊!
她忽然就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难怪谢无端明明温润如玉的样子,与顾非池天差地别,却这么投契,这两人啊,骨子里都有那么点不按理出牌,有那么点——
坏!
嗯,坏一点也挺好的。
萧燕飞唇畔的笑意更深,窃窃地笑着。
顾非池带着她径直地走过金銮殿,悠然地继续往乾清门方向走去。
候在金銮殿前的众臣一时不知所措地面面相看,等两人走远,才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
对此,萧燕飞全然不知,迎着清晨的曦光,步履轻盈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乾清门,顾非池让两个内侍抬来了肩辇。
华丽的肩辇轻轻放下,停在萧燕飞跟前,萧燕飞不由去看顾非池。
她刚刚在西华门那里可是看到了,连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太夫人也只能在西华门前下车步行。
这是……
与顾非池一个对视,她瞬间就明白了。
放心!她最会的就是张狂了。
保证跟他一样狂。
“一会儿见。”萧燕飞大大方方地扶着他的手坐上了肩辇,正要抬手与他道别,却被他轻轻按住了肩头。
顾非池:“别动。”
萧燕飞也就不动了,看着他取下了她发间那支嵌紫玉蝴蝶钗,又从袖间掏出一支华美精致的赤金点翠龙凤钗,小心翼翼地簪在了她发间。
“很漂亮。”他含笑看着她,似在说钗,又似在说人,目光比拂过花庭的春风还要温柔。
萧燕飞大大方方地与他挥手道别:“我走了。”
顾非池背着手站在乾清门,笑望着她。
两个内侍小心翼翼地将肩辇抬了起来,步履稳健地往前走。
他们都是抬肩辇的老手了,坐在上面的萧燕飞只觉得平稳得连一丝摇晃也没有。
她权当是歇歇脚,慵懒地靠着靠背,由着肩辇抬着她一路往西走,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一条条看着相差不大的甬道,前方便是一阵豁然开朗,进入一个姹紫嫣红的园子。
微风送来一阵少女清脆如黄莺的说笑声,断断续续地随风而来。
又走过一条青石板小径,一个波光粼粼的湖面进入她的视野,湖边的水榭里已经坐了二三十位花季少女,一片衣香鬓影。
很快,水榭中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萧燕飞望来,水榭里的笑声戛然而止,似是时间停滞。
每个少女的脸上都写着诧异。
在这皇宫中哪怕是公主也不是个个都有权利坐肩辇的,只有少数受帝后宠爱的公主才有有这种资格,这是圣宠,是荣耀。
可这位萧二姑娘不过是未来的卫国公世子夫人,甚至连诰命都没有,竟然大大咧咧地坐着肩辇过来。
姿态自然到,仿若这个皇宫的主人一样。
水榭里,寂静无声。
坐在窗边的萧鸾飞死死地凝视着肩辇上的萧燕飞,一瞬不瞬,移不开眼睛。
漆黑如墨的瞳孔里一点点地蓄积起阴霾,似是山雨欲来。
她知道,萧燕飞在宫中能有这样的待遇,仰仗的不过就是顾非池。
那个——
乱臣贼子。
第142章
萧鸾飞还记得上一世的顾非池。
他凶残暴戾,穷兵黩武,不仅软禁了皇帝,还不顾群臣反对,亲率大军自北境跨过兰峪山脉北进数百里,连战连胜,一路直捣进长狄王庭。
继谢家父子后,顾非池的名字威震长狄。
这一役打得长狄人闻风丧胆,畏之如虎,可顾非池既不接受议和,也不接受长狄人的投降,而是一把大火烧了王庭。
从长狄王到底下的九姓亲王、所有的皇亲,官员、将领都在这场大火中被烧死了。
数万人死在了这场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中。
手段之残忍,方式之酷烈,令人胆寒。
哪怕顾非池因此把长狄收归到了大景的版图,令大景的疆土扩大了两成,却也根本无人称颂他的丰功伟绩,群臣、世人对他只有畏惧。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卫国公和谢无端早就已经死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非池才刚袭爵不久,他手掌大权应该是五年后的事。
她本来以为她还有时间的。
她以为,等到她成为大皇子妃后,还有四五年的时间可以去帮大皇子扳倒顾非池。
谁能想到,局势变化犹如白云苍狗,这一世顾非池掌权竟会提早那么久。
水榭中的琵琶声清脆如玉珠落盘般,夹着女子缠绵婉约的歌声,却全然传不到萧鸾飞耳中。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个内侍放下了肩辇,看着萧燕飞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下肩辇,款款地走进了水榭中。
在她迈入的那一刻,水榭中的贵女们大多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在今天进宫前,都得过家人的叮嘱,知道哪些人不能得罪,哪些人该笼络,哪些人又该捧着敬着。
那名弹奏琵琶的乐伎也按住了琵琶弦,乐声倏然而止。
水榭中,寂静无声,秋风送来湖边的水汽,带来一丝丝凉意。
萧燕飞就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闲庭自若地往前走着。
“燕燕!”坐在水榭东北角的宁舒郡主对着萧燕飞她招了招手。
顾悦就跟宁舒坐在一起,也对着萧燕飞笑。
萧燕飞就朝两人走了过去,坐在了宁舒的身边。
宁舒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亲昵地用肩膀轻轻撞了撞萧燕飞,咯咯笑道:“燕燕,你可真威风。”
那当然!萧燕飞唇角翘了翘,含笑点头:“刚刚我还去金銮殿那里逛了一圈呢。”
“那里人可真多。”
她没有压低声音,也没有刻意大声,就像是在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
水榭里的那些姑娘家全都竖着耳朵听,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萧二姑娘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隔壁桌,一个身穿玫瑰红褙子的鹅蛋脸姑娘转头看向了萧燕飞,落落大方地问道,“这位女先生会唱不少新曲子。”
萧燕飞记得她,燕国公府的严三姑娘严吟夏。
“就方才的曲儿,继续唱吧。”萧燕飞盈盈一笑,悠然执杯。
严吟夏就吩咐那女先生道:“继续唱那曲《天仙子》吧。”
她不动声色地把曲目告诉了萧燕飞。
抱着琵琶的乐伎温顺地欠身行了一礼,用纤纤玉指轻轻地拨动了琵琶弦,又唱了起来,唱得是荡气回肠。
萧燕飞又转头去与宁舒、顾悦说话,笑靥如花。
三人玩闹作一团。
看在萧鸾飞的眼里,萧燕飞脸上的笑容真是刺眼极了。
小人得志。
萧燕飞也不过是被一时的花团锦簇给迷花了眼罢了,她也不想想,这从古至今,又有哪个乱臣贼子,会有什么好下场?
思绪间,一翠一蓝两道婀娜的倩影在她眼前飘然而过,带起一阵淡淡的香风,直走到萧燕飞那桌旁。
“萧二姑娘,”一袭翠绿襦裙的瓜子脸姑娘笑容满面地福了福,“姑娘可要和我们一块儿去扑蝶?”
与她一起的蓝衣姑娘以手里的团扇指了指外头的竞相开放的花丛,“这会儿天气正好,菊香怡人,我们正好去外头赏赏花、扑扑蝶。”
萧燕飞瞧了一眼外头灼灼刺目的阳光,摇了摇头:“你们去玩吧。今天的日头太晒了。”
她们也没打算勉强,正要告退,就听宁舒娇声道:“方二姑娘,要是你看见有好看的蝴蝶,再叫我。”
她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她就想捡个便宜。
方二姑娘笑容不改,应了:“那我一会儿再喊郡主。”
她谈笑自若地招呼着几个相熟的姑娘,七八人说说笑笑地出水榭扑蝶玩去了。
水榭里还有不少其他姑娘,此刻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不再看萧燕飞这边,又与友人说笑起来,言笑晏晏。
萧燕飞从装鱼食的木匣子里抓了一把鱼食,随手撒进了湖。
碧绿清澈似翡翠的湖水随着鱼食落下,一尾尾金红色的鲤鱼摇着尾巴闻香而来,湖面波光粼粼。
宁舒与萧燕飞悄悄附耳道:“燕燕,我刚才见到柳朝云了。”
“在凤仪宫那边看到的,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我肯定是她!”
宁舒与柳朝云自小就不和,柳朝云还总爱去皇后那里告状,皇后一向偏帮柳朝云,总是抢自己的东西给柳朝云。
两人说是积怨已久也不为过。
宁舒愤愤地从旁边的花瓶里攥了一朵大红色的菊花下来,一片片地把花瓣拽下来,一片,两片,三片……
“她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宁舒咬着一口银牙,又噘了噘小嘴,肯定地说道,“真是晦……”
“唔。”
顾悦很自然地从点心碟子里拈起一块绿豆糕往宁舒嘴里一塞,把小郡主最后没出口的那个字给塞了回去。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宁舒的眼睛,那眼神似在说,今天是万寿节。
宁舒的小嘴被糕点塞得鼓鼓的,嚼啊嚼的,连连点头:“好吃!”
她也拈了两块绿豆糕分别往顾悦和萧燕飞的嘴里塞。
“你们也吃。”
“御膳房的点心师傅手艺很好,不仅绿豆糕做得好,芸豆卷、金丝枣泥糕,奶油炸糕……这些也做得好吃极了。”
宁舒不客气地抬手招来了一个小内侍,吩咐他把这几道点心也给上了。
小内侍唯唯应诺,还特意问了声萧燕飞有什么想吃的,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远处金銮殿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钟声。
水榭里的姑娘们再次噤了声,连水榭外正在扑蝶的几个姑娘也放下了手里的团扇。
宁舒很有经验地下了断言:“吉时到了。”
钟声很快停下,紧接着,前头又隐约有礼乐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万寿节朝贺也是提前请钦天监算好了吉时的,到了时辰,今天进宫赴宴的文武朝臣,还有那些命妇会随皇后、嫔妃一同去金銮殿朝贺。
宁舒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对着萧燕飞与顾悦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凑过来。
她小小声地跟两个手帕交咬耳朵:“皇上不知道从哪里又找了一个叫广宁的道士。”
“那个牛鼻子说,什么年轻的女孩子阴气重,朝贺就不要我们去了。”
宁舒没好气地轻哼了一声,小下巴傲娇地一抬:“不去才好呢。”
“三跪九叩,好累人的,还得跟个石雕似的站上好久。”
“郡主,”方二姑娘又从水榭外回来了,面颊上泛着朝霞般的红晕,对着宁舒挥了挥了团扇招呼道,“那里有特别好看的蝴蝶,五彩斑斓的。”
小郡主来了兴致,一手拉起萧燕飞,另一手拉起顾悦,风风火火地往水榭外走,欢快地说道:“走走走,我们扑蝶去。”
萧鸾飞端着茶盅浅啜了两口,目送着萧燕飞三人走远,神情始终淡淡的。
对她来说,今天至关重要。
她心知,她十有八九是成不了大皇子妃了,但哪怕是个侧妃也好。
不然,她就要无家可归了。
上一世,她就知道人心淡薄,在她的身世被揭穿后,就再也没人把她放在眼里,哪怕是她的生母崔姨娘。
可这一世,从侯府搬出去,她才真正地明白这人心能淡薄到什么程度。
姑母萧氏被二婶母给赶了出去。
家里上下也被二婶母拿捏住了,二婶母甚至还放下话来,说家里不养闲人,不仅把他们贴身服侍的奴婢卖了大半,还使唤丫鬟们忙里偷闲地做绣活拿出去卖。
萧鸾飞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尖上被扎破了好几针。
外头响起了少女活泼明快的声音:“宁舒,那里那里。”
“燕燕,看我的!”
萧鸾飞小脸一顿,再次朝水榭外的萧燕飞望去,望着湖畔正以团扇扑蝶的萧燕飞,阳光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少女笑得无忧无滤。
有的人只要会投胎就行。
而有的人,却要一辈子殚尽竭虑,拼尽全力。
上天如此不公。
她努力了这么久,萧燕飞却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她手里夺走,不费吹灰之力。
萧鸾飞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水,礼乐声持续了约半个时辰才停下。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有两名中年内侍过来了,对着在场的这些姑娘团团地行了一礼:“郡主,县主,还有各位姑娘,请移步天音阁。”
“皇后娘娘的凤驾很快就要去天音阁了。”
宁舒亲昵地一手挽一个,脆声道:“我们走!”
“燕燕,我跟你说呀,这天音阁是先帝在位时建的,先帝最喜欢听戏了,还令内务府专门请了江南的工匠修建的……”
皇宫里有好几座戏楼,其中天音阁是最大的一座戏楼,两层楼,中间的戏台连接着东西两侧的戏楼,恢弘大气。
戏楼的一侧栽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青翠的竹影映在楼台上,斑驳迷离,衬得整座戏楼雅致清幽。
她们被内侍领到了西侧戏楼,在各自的位子坐好。
又过了一会儿,戏楼大门外,就有内侍尖着嗓子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便见不远处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华贵翟衣的柳皇后在一众命妇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见了礼后,萧燕飞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柳皇后,柳皇后看着不似记忆中的雍容华贵,消瘦憔悴了不少。
曾经漆黑如鸦羽的青丝失了那丝绸般的光泽,鬓角甚至掺了缕缕霜丝,哪怕是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眼窝处的黑眼圈,大红口脂也盖不住她干裂的嘴唇,整个人隐隐透着几分病容。
这才多少天,之前还娇艳似少女的柳皇后竟然露出了些许老态。
在众人的注视中,柳皇后步履优雅地沿着楼梯上了二楼的主座,随她一起来的那些命妇也一一落座。
这些女眷全都是一身的珠光宝气,仿佛这间戏楼都被映得明亮了三分。
柳皇后优雅地端坐着,目光慢慢地向四周扫了一圈,在其中几个贵女的身上顿了顿,那红艳的嘴唇微微翘了翘,露出一点点笑意。
“含真。”柳皇后对着一个身着彤色绣牡丹花褙子的少女招了招手。
戚含真就走上了前,优雅地福了一礼。
皇后摘下手腕上的镯子,亲手戴到了少女的皓腕上。
“燕燕,”宁舒凑过去,贴着萧燕飞的耳朵小声说,“我母妃说,皇后属意齐国公府的戚二姑娘为大皇子妃。”
咦?萧燕飞眨了眨眼:“那程大姑娘呢?”
她记得上回在清晖园时,皇后不是选了英国公府的程明月吗?
“包打听”宁舒轻哼了一声:“程姐姐已经定了亲,来年就要出嫁了,她娘给她告了病,就没来。”
上回在清晖园,大皇子当众给程明月没脸,弄得程明月简直无地自容,而后来,皇后也没记得给人家姑娘圆面子。
英国公府的嫡长女又不愁嫁,英国公世子夫人心疼女儿,心急火燎地就给程明月挑了一门亲事,把女儿嫁回了娘家。
虽然宁舒压低了声音,但在这一片寂静的戏楼中,难免有些窸窸窣窣、含含糊糊的声响。
柳皇后打发了戚含真后,就闻声朝宁舒与萧燕飞这边望了过来。
迎上皇后透着几分不善的目光,萧燕飞微微一笑,与柳皇后不近不远地对视着,目光不曾有片刻的偏移,一派泰然,从容自若。
柳皇后轻轻地抚了抚袖口绣着金色云纹的大红镶边,不冷不热地问萧燕飞道:“萧二姑娘,方才在凤仪宫,本宫怎么没见你?”
皇后是后宫之主,女眷进宫后,应该先去凤仪宫给皇后见礼的。
“臣女今天走了午门……”萧燕飞答非所问,精致的小脸上带着一抹温温柔柔的笑。
“……”柳皇后的眉心蹙了蹙,捏着袖口的指尖绷紧了几分。
萧燕飞笑眯眯地又补充说:“臣女还去了乾清宫,这就来晚了。”
去了乾清宫?!柳皇后的脸色瞬间变了,脱口质问道:“谁带你去的?”
“世子。”萧燕飞回答得顺理成章,又理直气壮,唇畔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柳皇后一掌差点没拍在旁边的茶几上,但手刚抬起两寸,又被她强自按了回去。
郑姑姑凑在皇后的耳边附耳说道:“娘娘,萧二姑娘今天是坐着肩辇从乾清宫那边过来的。”
那一路,萧燕飞简直是招摇过市,很多人都看到了。
消息也禀到了郑姑姑这里,只是当时朝贺在即,皇后急着带一众命妇去金銮殿给皇帝祝寿,她没来得及禀。
肩辇?!柳皇后的手指无意识地将袖口捏皱,胸膛一阵急剧的起伏。
要是没有皇帝的恩允,谁又敢在这宫廷之中堂而皇之地坐上肩辇!
她只觉得一口郁气凝结在心难以消散,更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重重地压在她肩头,整个人处于被压垮的边缘。
这段日子,柳皇后可谓度日如年。
曾经,这皇宫承载了她多少甜蜜美好的回忆;如今,她在这里却有一种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危机感。
每当她怀疑皇帝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似的,皇帝又会对她小意温柔,体贴备至,让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多想了。
被皇帝连续喂了三天的“药膳”后,她就没敢再煮药膳了,只是待在乾清宫,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皇帝的身边。
她亲眼看着皇帝一天比一天的虚弱。
她每一天都在期盼着皇帝驾崩,她就可以第一时间拿出乾清宫里的那道立储诏书,可一直到了万寿节,皇帝都还活得好好的。
他怎么就不去死呢!!
柳皇后眼里掠过一道阴鸷的光芒,忍不住转头朝另一侧的金漆宝座望去。
位置还空着,皇帝到现在还没有来。
西侧戏楼的坐席坐的都是命妇、贵女,而那些勋贵朝臣们都在东侧戏楼,一个个谈笑风生,周围的气氛越来越热闹,一片语笑喧阗声。
而柳皇后对那些人视而不见。
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坐在金漆宝座旁的顾非池身上,而她的大皇子却是靠后坐在了顾非池的另一边。
怦怦!
柳皇后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了两下,差点没腾地站起身来。
这是什么意思?!
“顾……”
柳皇后差点把顾非池给叫了过来,但终究是咬住了舌尖,若无其事地改口道:“郑姑姑,你去看看‘皇上’来了没?”
“皇上”这两个字她念得是咬牙切齿,心里一阵恨意翻涌,悔恨交加。
她还是大意了。
这些日子,她生怕皇帝会悄悄毁了那张立储诏书,也担心顾非池私底下来找皇帝,便借着侍疾的名头时时刻刻伴在他的身边。
每天都要看上一眼才安心。
刚刚在金銮殿上朝贺的时候,她就在等,心里还抱着那一丝丝残存的期待,但是,皇帝并没有让人宣读立储诏书。
皇帝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她心底对皇帝最后的期盼也被彻底打碎了。
也难怪了。
原来皇帝早在朝贺前,趁着她不在乾清宫的时候,竟然召见了顾非池和萧燕飞。
他这是想看看未来的儿媳妇吧。
等一会儿的宫宴,他是不是就要立顾非池为储君了呢?!
柳皇后盯着那空荡荡的龙椅良久,锐利阴沉的目光宛如刀子般再次刺向了不远处的萧燕飞。
这一细看,她才注意到萧燕飞的鬓发间戴了一支华光四溢的赤金点翠龙凤步摇。
钗头吐出小小一挂三穗珠串,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摇曳垂在少女的颊边。
柳皇后双眸睁大。
萧燕飞的首饰上竟然有龙,这是超了规制的。
所有女眷之中,也只有皇后和太子妃的衣裳、首饰上可以有龙纹。
柳皇后感觉心中仿佛如火烧一般。
“放肆!”她抬手指向了萧燕飞发髻间斜插的那支发钗,手气得在发抖,“萧燕飞,你头上戴的是什么?!这也是你一个臣女能戴的!”
“快拿下来!!”
一时间,柳皇后把所有的不满全都发泄在萧燕飞一人身上,脸色铁青。
相比皇后的激动,萧燕飞却是浅笑盈盈,悠然抬手抚了抚发钗,莞尔一笑。
她不理皇后,反而转头问旁边的一个小内侍:“这戏什么时候开始?”
小内侍胆战心惊地瞥了柳皇后一眼,想着梁公公有交代,还是顶着压力乖乖地答了萧燕飞:“萧二姑娘,要等皇上来了。”
萧燕飞似是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这才慢悠悠地看向了柳皇后,漫不经心道:“娘娘,世道变了。”
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犹如火上添油,柳皇后心头的恨意瞬间喷薄而出,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吩咐身边的宫女道:“给本宫把她头上的发钗取下来。”
“掌嘴。”
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周围的宫女内侍们一时噤若寒蝉。
萧燕飞慢慢地抚了抚衣袖,又抬手整了整发钗,在周围众女眷一道道复杂的目光中,谈笑自若道:“娘娘,如今,顾世子监国,您看看,这满宫上下,谁敢对我放肆!!”
她下巴微抬,明眸生辉,笑容恣意。
顾非池监国?!柳皇后瞳孔翕动,脸色更加难看。
气氛陡然冷凝。
“娘娘息怒。”齐国公夫人赶紧出声宽慰皇后。
又有两个命妇轮番说着“万寿节这样大喜的日子,娘娘可不要气坏凤体”云云的话,明显是在和稀泥。
见状,郑姑姑皱了皱眉,暗道不妙,往萧燕飞走去,打算亲自去掌嘴,免得皇后下不了台。
可她才迈了两步,却被几个内侍“恰好”挡住了去路。
“萧二姑娘,”一个青衣小内侍端来了点心匣子,笑呵呵地说道,“顾世子说,姑娘喜欢吃桂花糕,您且尝尝这御膳房的手艺。”
“王御厨自前朝起世代就是御厨,凭的就是这手做点心的手艺。”另一个中年内侍接口道。
萧燕飞隔着帕子拈了块糕点,目光斜睨了被内侍隔开的郑姑姑一眼。
“真吵。”
“难怪皇上说,这妾室扶正的终归是差了那么点!”
萧燕飞幽幽叹道,却是眉眼弯弯。
她可是最会张狂了呢!
第143章
西侧戏楼里,静了一静。
柳皇后就是在先皇后顾明镜薨逝后,由贵妃扶正的。
这一点,众所周知。
戏楼内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暗暗窃笑。
但也只是一刹那,很快那些声音就又没了,归于肃静。
柳皇后两耳嗡嗡,那句“这妾室扶正的终归是差了那么点”在她耳边挥之不去,每个字都像毒刺一样扎在她心头。
她怎么敢,怎么敢在自己面前说这种话!!
“大胆!”柳皇后简直肺都要气炸了,颌骨紧绷,再次下令道,“给本宫把这个出言无状的小贱人拖下去掌嘴。”
连她的声音都带着点愤怒的颤音,在这宁静的戏楼中显得分外刺耳。
回应皇后的是一片沉寂。
那些宫女内侍们似雕塑般僵立原地,没一个敢上前。
周遭的好些姑娘更是被这火花四射的一幕吓得近乎屏息,正襟危坐。
处于众人目光中心的萧燕飞姿态优雅地坐在那里,气定神闲,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萧燕飞慢条斯理地咬了口手里的糕点,咽下后,蹙了蹙眉:“这糕点不错,就是甜了点,下回少加点糖。”
小内侍近乎点头哈腰地唯唯应诺:“奴婢这就令人去转告王御厨,让他给姑娘重新做一炉。”
旁边另一个年纪更小几岁的内侍应了一声,就步履匆匆地从二楼的楼梯“蹬蹬蹬”地下去了。
戏楼的气氛越发古怪。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寂,柳皇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这宫廷之中,她堂堂皇后的话竟然完全不管用了。
她阴沉的目光从周围众人身上扫了过去,那些宫人低着头,一些命妇则垂眸回避了她的目光,满头银丝的英国公太夫人含笑道:“娘娘息怒,不过是一支发钗而已。”
这当然不仅仅是一支发钗的问题。
无论萧燕飞头上的这支赤金点翠龙凤发钗到底是谁给的,并不重要。
从前,是否超了规制由帝后说了算;而现在,则是由顾非池说了算!
有些话便是没人说出口,柳皇后也领会到了,这朝堂变天了。
“顾非池真的监国了?”
她这么想着,也是这么喃喃地问出口的。
英国公太夫人温和地回道:“娘娘不知道吗?是皇上下的口谕令世子监国……”
对方还说了什么已经传不到柳皇后耳中。
这一刻,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顾非池监国了。
仿佛那点燃的爆竹般噼里啪啦地在脑子里炸开。
那一天皇上明明亲口告诉她说,他下了口谕,让大皇子监国的。
为什么会监国的人会变成了顾非池?!
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就她一人不知道?!
灼灼心火焚烧着心肺。
她这一急,喉头一痒,忍不住咳了起来。
“咳咳……”
柳皇后连忙用帕子捂住了唇。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她移开帕子,却是双眸睁大,发现了帕子里多了一点点的黑血。
旁边伺候的大宫女丹青也注意到了帕子上暗红色的血,脸色大变。
“娘娘!您没事吧?快传太……”丹青正要说传太医,却听另一侧传来少女若有似无的轻笑声打断了她的话。
这一下轻笑在此时寂静的室内分外清晰。
“今儿个是万寿节,”萧燕飞轻轻叹气,语意深长地说道,“传太医,不吉利。”
这话一出,在场一些上了年纪的命妇似乎想起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年轻的姑娘们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家长辈的表情瞧着有些怪。
萧燕飞慢条斯理地提醒道:“天庆元年,这话是娘娘亲口说的。”
天庆元年,今上才刚刚登基,当时帝后还没决裂。
在太后的千秋宴上,先皇后顾明镜怀着身孕,身子不适,几次欲呕,那会儿皇帝本想给皇后传太医的,是柳贵妃提醒了皇帝一句,说“传太医,不吉利”,皇帝便作罢。
这一眨眼,就二十年过去了。
在场的命妇们差不多忘了这件旧事,直到此刻被萧燕飞这一提醒,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所有人都看着萧燕飞,就见她抿嘴笑了笑,又道:“如今,怕也是不吉利。”
萧燕飞这副谈笑自若、从容不迫的样子,就仿佛她才是这个皇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那些内侍们面面相觑,竟都没有人再动。
又是一阵诡异的死寂。
柳皇后:“……”
似被萧燕飞当众往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柳皇后心中的恨意更浓。
“咳咳,咳咳咳……”
柳皇后用帕子捂着嘴,又咳嗽了起来,直咳得头上的九龙四凤冠犹如花枝乱颤。
当她再次抬头,就发现素白的帕子里沾了更多的黑血。
她整个人如坠冰窖,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背爬上头皮,蔓延至四肢百骸,周身都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这下,柳皇后是真的怕了。
她捏着帕子的手不住地发着抖,无边的恐惧彻底地占据了她的内心,几乎阻滞了她的呼吸。
那种加了“神仙倒”的药膳,她一共才只用了三天而已,后面再也没敢沾了。
大哥告诉过她,这“神仙倒”是慢性毒药,需要连续用上半个月之久,才会开始咳血,可一旦咳出了黑血,就这意味着,毒入肺腑。
她双眸一睁,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性。
莫非……
柳皇后吓得脸都白了。
她又从大宫女丹青的手里夺过了一方帕子,半垂螓首,以帕子捂住了嘴,遮掩着脸上的异色。
这“神仙倒”是皇帝给大哥的,那么皇帝的手上自然也有。
“朕这段日子精力不济,御书房里积压了不少折子,朕今天已经下了口谕,让大皇子监国。”
“朕会让内阁辅佐大皇子的,莲儿你可以放心。”
这番话反复地在柳皇后的耳边回荡,一遍又一遍,尖锐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掌心。
对啊。
皇帝当时说的是“大皇子”,不是她的阿泽。
顾明镜的儿子,比阿泽更年长,不就是大皇子吗!
直到这一瞬,柳皇后终于想明白了皇帝话语中的种种深意。
他把她留在了乾清宫,原来不是为了让她陪着他,他分明是故意在囚禁她,不让她知道外界的消息。
皇帝又在哄她,骗她。
而她,太傻了。
她总是被他的温情所迷惑,傻乎乎地又信了他。
柳皇后闭了闭眼,两眼中密布着蛛网般的血丝,心如绞痛。
难怪顾非池的位次会比她的阿泽更好。
接下来,皇帝是不是要让人宣读诏书,公开顾非池的身份,立顾非池为储君了?
她陪在他身边几十年,原来对他来说,她只是“侍妾扶正”而已。
柳皇后心里汹涌的恨意似火烧野草般蔓延开来,让她的表情有些扭曲,衬得她原来就有些消瘦和憔悴的脸更加的狰狞,再不复平日里的端庄。
柳皇后死死地捏住了那沾着黑血的帕子,帕子上的血沾到了她白皙的手指上,可她浑然不觉。
见皇后神情不对,那些女眷大都唏嘘地移开了目光,一个个装瞎作哑。
不求有功,她们只求别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一道道复杂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瞥着萧燕飞。
萧燕飞执起起刚刚内侍端给她的果子露,喝了一口。
目光与坐在戏台另一边东侧戏楼的顾非池撞在一起,她抬了抬手里的那盏白釉梅花杯,做了个敬他一杯的动作。
小姑娘努了努樱唇,嘴唇在果子露的滋润下,愈发显得小巧粉润,娇嫩似花瓣。
意思是,瞧,她把皇后气成了这样,够不够嚣张跋扈?
顾非池也拿起一盏一模一样的白釉梅花杯,对着她微微一笑,用唇语说,厉害!
他笑着,眸中漾着极欢悦的神情。
顾非池身边的其他人突然往同一个方向望去,也显得望着她这边的顾非池犹如鹤立鸡群般,分外的突兀。
即便萧燕飞听不清那里的声音,可光是看着东侧戏楼的骚动,也能大致猜得出来是为了什么。
萧燕飞往楼下望了望,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伴随着内侍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起了身。
皇帝在梁铮的搀扶下,慢慢地沿着楼梯往上走。
他走得很慢,很吃力,似乎光是上楼梯这个动作,就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皇上小心。”梁铮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帝在金漆宝座上坐下。
皇帝一坐下,便虚弱地喘着气,一手扶着宝座一侧的扶手,腰背略有几分伛偻,身子几乎坐不直了。
“参见皇上。”
方才在乾清宫朝贺时,众臣以及命妇们忙着行三跪九叩之礼,而皇帝又坐在高高的金銮宝座上,几乎没怎么抬头去看他。
现在他们才注意到,皇帝与上个月最后一次早朝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皇帝的身形很瘦,身上的龙袍空空荡荡,甚至于腰带都像是挂在胯上。
蜡黄的脸颊深深凹陷,头上的冠帽也挡不住鬓角丝丝缕缕的白发,那混浊苍老的眼眸以及略显干瘪下垂的嘴角使他整个人显得格外苍老、憔悴。
皇帝的身上满是老态和病容,虚弱得甚至让人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倒下。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皇帝吗?!徐首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凝住目光盯着皇帝许久许久,心里暗暗叹息:原来皇帝竟然病到了这个地步。
徐首辅收回了目光,疲惫地揉了揉满是褶皱的眉心。
本来他还想今日找机会与皇帝说几句,旁敲侧击一番的,可现在,他觉得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皇帝环视众人,淡淡道:“各位爱卿平身,都坐下吧。”
他的声音虚浮无力,连这么一句话都藏不住疲惫,听得徐首辅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于是,东西两侧戏楼的众人又纷纷坐下。
梁铮问了皇帝的意思后,便吩咐下去,可以开戏了。
一个小内侍匆匆下楼,不一会儿,一楼戏台边的那些乐工开弦起鼓,奏响一阵悠扬欢快的丝竹声,夹着节奏性的鼓板声。
几个浓妆艳抹的戏子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戏楼里的众人都被戏台上的戏子们吸引了注意力,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
今天是万寿节,曲目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全都是喜庆热闹,第一出便是《八仙祝寿》。
皇帝麻木地坐在宝座上,干枯的手揉着太阳穴,只觉得下头的声响吵得他有点头痛。
“父皇。”唐越泽自茶几上端起了一杯酒,双手执杯,敬了皇帝一杯,“今天您大寿,儿臣祝您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说完后,他仰首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唐越泽看着憔悴疲惫的皇帝,心里也担心他的病。他曾提议是不是取消万寿节的宫宴,可父皇一意孤行。
皇帝的面色和缓了一些,慈和地笑道:“阿泽,这《八仙祝寿》可是你选的?”
唐越泽含笑点头:“父皇,除了《八仙祝寿》,儿臣还选了些您喜欢的曲目,您可要看看戏折子?”
“不必。”皇帝摆了摆手,看着大皇子的眼眸中,慈爱之色更浓。
他的大皇子是他亲手教养长大的,一向至孝至真。
皇后做的这些事,大皇子定然是不知情的。
为了大皇子,他可以允许皇后“病逝”,怎么也不能让大皇子有个弑君的亲母……
皇帝遥遥地望向了戏台另一边的柳皇后。
他眯了眯眼,却还是看不清对面戏楼的人,对着梁铮招了下手,低声问:“皇后在看朕?”
“是。”梁铮轻声道。
顿了顿,梁铮端起一盅茶,送到了皇帝手中,又道:“皇后娘娘这几日一直在乾清宫陪伴着皇上,没有离开过一步,娘娘想必是不放心您的龙体。”
皇帝眯了眯眼,不置可否,只吩咐道:“给皇后赏一盅冰糖血燕窝。”
“是,皇上。”梁铮赶忙应声,转头使唤另一个小内侍去办了。
皇帝浅啜了两口茶盅里的碧螺春,放下茶盅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环视了周围一圈,不清不重地问道:“留吁鹰呢?”
刚刚朝贺时,不见留吁鹰出现在金銮殿上,皇帝就觉得奇怪,不过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未及细想,可是现在留吁鹰还是没出现,皇帝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皇上,长狄出了点事。”顾非池放下了手里的白釉梅花杯,杯底敲击茶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皇帝皱了皱眉,循声望去,眯眼看向了坐在下首的顾非池。
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顾非池竟然坐得离自己最近。
其他官员见皇帝与顾非池在说话,全都没心思看戏了,竖起耳朵默默听着。
皇帝心里对于留吁鹰的缺席有些不快,随口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不等顾非池回答,他就又道:“两国和谈事关重大,与长狄的和谈不能耽误,朕最近精神不济,这事……”
皇帝本想说让大皇子负责两国议和,可顾非池风轻云淡地打断了皇帝:“银川城、六磐城和平洛城等地已被我军拿下,北狄大军退到了兰峪关。”
这话一出,四下的朝臣们全都惊了一跳,面面相看,倒抽气声此起彼伏,更有人不慎撞到了茶几角,一阵骚动。
北狄元帅留吁鹰现在还在京中,大放厥词地等着大景“割地求和”,现在北境却已经失守了,又回到了他们大景的手中。
这么想想,这实在是好刺激啊!
有那么一瞬间,徐首辅甚至以为是皇帝故意以和谈为名牵制住留吁鹰,可下一刻他就看到皇帝惊得目瞪口呆的样子。
徐首辅眼角抽了抽,暗暗叹气:好吧。是他想多了。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拳头紧捏,连脸色也成酱紫色,既惊更恼,瞪着顾非池的眼神愤愤不已。
这些年,大景朝战乱不断,早就兵疲马困,国库空隙,大景早就经不起战乱了。为了这次的和谈,他堂堂天子不惜放下脸面对着留吁鹰假以辞色。
却没想到,顾非池竟然背着自己又闹了这么一出!
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挤出一句阴冷的质问:“顾非池,你从哪里调的兵?”
“并州。”顾非池一派泰然地答道。
“好你个顾非池。”皇帝的脸色阴沉沉的,字字句句都像是从腹腔中挤出,一字一顿。
这私自调兵可是……死罪。
但这句话,到了皇帝嘴边,来回滚了好几遍,他又说不出口了。
顾非池的不臣之心早就昭然若揭。
他现在有并州在手,可以私自调兵去北境,更可以从西北调兵陈兵京城,而京城只剩下冀州这一道防线。
想到“并州”,皇帝就觉得心痛难当,似有一块心头肉被割下,转头又朝坐在他另一侧的华阳大长公主望了一眼。他这位皇姑母手掌西南,而她明显也是偏向卫国公府的。
万一他们联手……
想着,皇帝便感受到了一种刀锋逼近的寒意,京城如今可谓是四面危机。
不过寥寥数语,气氛愈发紧绷。
东侧戏楼的所有人全都噤声不语,唯有下头戏台的几个戏子毫无所觉地唱着,丝竹声似重锤般声声击打在皇帝的心头。
很快,刚刚去给皇后送赏赐的小内侍又“蹬蹬蹬”地踩着楼梯回来了。
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有些怪异,瞥了一眼梁铮后,他还是硬着头皮禀道:“皇上,皇后娘娘谢了恩,令奴婢献给皇上一支玉簪作为寿礼。”
小内侍双手捧着一支羊脂白玉簪,呈给了皇帝。
上好的羊脂白玉簪触手温润,簪头的凤首线条婉约,那妩媚的凤目惟妙惟肖。
这玉簪是当年他赠与柳听莲的及笄礼。
也是她及笄后,他向她诉了衷肠,问她愿不愿意等他三年……
小内侍又道:“娘娘说,她在流云阁等皇上。”
皇帝枯瘦的手指在玉簪上摩挲着,眸光闪烁不定,再抬眼看西侧戏楼的凤座,凤座上空无一人,柳皇后已经不在了。
皇帝心中叹了一声,捏着那支玉簪起了身。
哪怕皇帝没说,群臣也知道皇帝这是要去见皇后了。
对此,群臣早就见怪不怪。
皇帝对这位继后一向偏宠,有几次曾经因为皇后凤体不适,皇帝就在金銮殿上匆匆而去,临时散了朝。
皇帝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沿着楼梯慢慢往下走,就听身后顾非池淡淡道:“并州布政使王思成的独子王澜之死在了乾元九年。”
“当年王澜之不过十七岁,是四皇子的贴身侍卫,跟着四皇子押送漕银到京城。”
“但是,漕银在青州遭劫。”
皇帝脚步一顿,身子微僵,停在了楼梯中段,却没有回头。
后头顾非池还在不疾不徐地说着:“我给了王思成一本账册。”
“他说,会誓死效忠……”
顿了顿后,他才吐出最后两个字:“大景。”
瞬间,东侧戏楼的群臣们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乾元九年的漕银案曾轰动一时,距今也有二十几年了,在场的一些两朝老臣是知道这桩案子的,也有一部分三四十岁的官员也曾听说过这件事。
此时这些官员咀嚼着顾非池这番明显意味深长、意有所指的话,不由面面相觑。
气氛一时凝滞。
皇帝在楼梯上停留了一阵后,就一言不发地继续往下走去,耳边还能听到后方众人发出的细碎声响,“漕银”、“四皇子”、“莫非”等等的词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他走得一步比一步慢,心道:那本账册竟然到了顾非池手里。
皇帝知道有这样一本账册,在他登基前,就叮嘱柳汌毁掉了。
上回,从皇后话里透出的意思,他就猜到柳汌怕是违背了他的旨意。
皇帝慢慢地走出了天音阁,对那些投诸在他身上的目光浑不在意,一直穿过竹林来到了林子另一边的流云阁。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梁铮就驻足,没再跟上去。
流云阁是一间临水而建的水阁,波光粼粼的水光映在三面扶栏的阁内,光彩四溢。
皇帝径直朝流云阁内走去,一眼就看到身穿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的柳皇后在那空荡荡的阁内等着他,一双秋水明眸满目柔情。
“诏郎,”她对着大门口的皇帝柔情款款道,“臣妾刚进宫来的时候,很害怕,也很忐忑,是皇上在这里允诺了臣妾,不会负了臣妾。”
是啊。他曾亲口这么对她说过的。
皇帝迈过了门槛,轻轻叹口气。
眼前这个女人是他这辈子最喜爱的人,后宫三千佳丽不及她一根头发。
可是,她却背叛了他。
他没有负她,而她却负了他!
她实在太让他失望了。
皇帝语气平静地问:“皇后,柳汌的账册是不是在你的手里?”
“是。”柳皇后点了点头,眼眸明亮。
上回她暗示了账册在她手上,皇上才立了诏书。
所以,账册就“必须”在她这里。
“你……”皇帝又朝柳皇后逼近了两步,眸色阴鸷。
果然是这样。
他想得没错,顾非池手里的那本账册是从皇后手里得到的。
为了柳汌的死,为了报复自己,她竟然会选择玉石俱焚,不惜把账册交给了顾非池,让顾非池一步步地蚕食大景朝。
她未免也太天真、太愚蠢了,难道她以为顾非池会心满意足地止步于会摄政王吗?!
人的野心都是无穷无尽的,得陇望蜀!
这个女人不仅坏了他的大事,又辜负了他的真心,她太让他失望了。
原本他还想,等到万寿节后再……
可是,不能再留了。
不然,也不知道她还会做出怎样的蠢事来!
“莲儿。”他的声音微微沙哑,透着疲惫,以及深深的冷酷,“朕今天会下诏,立大皇子为太子。”
柳皇后一愣。
皇帝接着道:“所以,为了我们的儿子。”
“你病逝吧。”
最后四个字很轻很轻,犹如刀子般狠狠地捅进了柳皇后的心脏。
第144章
你病逝吧!!
皇帝的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柳皇后一般,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莲儿,朕一直对你很好,从来没有辜负过你。”皇帝撩袍迈过了流云阁的门槛,幽深的目光牢牢地锁住皇后的视线。
“朕答应你的事,从来没有失言。”
“为了你,朕不惜和顾明镜决裂。”
“朕答应,会把这江山给我们的儿子,也不会食言。”
“你放心。”
每走近一步,皇帝映在柳皇后眼中的影子便清晰了一分。
他的神情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这几句话似倾尽了他最后的柔情。
可字字句句中藏着的却是冰冷的杀机。
皇帝转头看向了守在阁外的梁铮,只轻轻扫了他一眼,梁铮便心领神会了。
“文升,大用。”梁铮对着带来的两个青衣内侍唤道,抬手指向了水阁内的柳皇后。
两个中等身量的青衣内侍就昂首阔步地迈入流云阁,向着柳皇后一步步地逼近,两道暗沉的影子压迫性地投在了她身上。
无形间就给了皇后一种危机来临的压力。
看着这两名来者不善的内侍,柳皇后心头猛地一跳,丽容发白,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满脸的不可置信。
“皇上,”她勾唇一笑,笑得凄然,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可悲的笑话,“你就是这么对我‘好’的?!”
他杀了她的大哥,她的侄儿,她柳家满门……现在,他终于要对她下手了!
那三天的药膳,果然是他故意喂她喝的。
甚至,刚刚他赏赐的那碗血燕窝里必是下了“神仙倒”吧。
他就是要让她死。
让她与阿泽为顾明镜母子腾位置呢!
他还有脸说什么要把这大景江山给阿泽……假的,全是假的。
过去这二十年,她一直是在为他人做嫁裳。
她的儿子,也只是顾明镜儿子的挡箭牌而已。
而她竟然愚蠢得被他骗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柳皇后通身上下一片冰凉,阵阵寒意直入骨髓,眼里更是充斥着绝望、悲痛、怨恨的情绪。
两个青衣内侍已经一左一右地围了过来,仿佛人形牢笼般困住了皇后,其中一个中年内侍从袖中拿出一条白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娘娘,得罪了,今天奴婢送娘娘一程。”
他的声音阴阳怪气的,毫无敬意。
皇帝避开皇后的目光,微转过了身,枯瘦的手指拭过苍老的眼角,道:“皇后病逝在万寿节。”
“朕心痛难当。”
他仰首望着流云阁外的碧空,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似乎不忍去看皇后。
两个青衣内侍还在一步步地朝柳皇后逼近,柳皇后狼狈地往后退了两步,面带惊恐地看着那个手执白绫的中年内侍。
此时此刻,在她眼里,这两人宛如拎着锁魂链逼近的黑白无常。
柳皇后强行收住了脚步,从那珠光宝气的钗冠到袖子都在簌簌发着抖,惶恐得不能自己。
她心里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质问皇帝,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和他们的阿泽!
但她更知道,这个时候,质问无用,求饶亦无用。
皇帝早在亲口喂她第一口药膳的那一刻起,就铁了心要她去死了。
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皇帝真是好狠的心啊!
柳皇后闭了闭眼,半晌,才缓缓地点了头,艰难地说道:“皇上,我愿意为了阿泽去死。”
“我相信您。”
她纤白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帕子,九龙四凤冠上垂下的珠串簌簌摇曳,一副强忍着害怕的样子,柔柔弱弱。
“皇上,当年我在宁王府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帮我取下了挂在树上的纸鸢,我就对你一见倾心。”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清晖园,我倚在栏杆边喂鱼,栏杆腐朽断开,我差点落水,是你拉住了我。”
“第三次是在皇觉寺的元宵灯会……”
柳皇后柔情蜜意地娓娓道来,听得皇帝心尖一颤,往昔那些甜蜜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转头再次看向了泪眼盈盈的皇后。
两人目光对视,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柳皇后接着道:“那时候,你问我愿不愿意等你,我就一直等着你。”
“哪怕错过了花期,也一直等着,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
她深情款款地看着皇帝,眸子似有千言万语,荡气回肠。
皇帝注视着她,此刻的距离,皇后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朦胧的轻纱,让他不禁想起了年轻时的柳听莲。
清纯动人,我见犹怜,袅娜似弱柳,似乎风一吹就会飘走般。
他知道当年他们兄妹寄人篱下,日子并不好过,尤其莲儿迟迟不嫁,更是引来了不少闲言闲语。
“当年,我就说过,我愿意为了诏郎你去死。”柳皇后梨花带雨地诉着衷肠,“现在也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走向了皇帝,皇帝一时心神恍惚,似乎看到了年少的柳听莲朝着自己走来。
两个青衣内侍犹疑不定地看向了站在流云阁大门外的梁铮。
见皇帝抿唇没发话,梁铮便打了个手势,也示意那两个青衣内侍不用拦,那两人就识趣地往后退了两步。
“干爹。”这时,内侍山海步履匆匆地穿过竹林走了过来,附耳对着梁铮小声禀了一句。
梁铮甩了下手里的拂尘,看了看天音阁那边,挥手示意山海退到一边。
再往流云阁内看去时,柳皇后已经走到了皇帝跟前。
“诏郎。”柳皇后依恋地将脸庞依偎在了皇帝的胸膛上,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在我‘走’之前,想再和你说说话,好吗?”
“我们最后再说说话。”
她自皇帝单薄的胸膛中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皇帝的心中又是一阵荡漾:若非柳汌,他与她又何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罢了,她终究也是他宠了二十年的女人,终究是大皇子的生母。
皇帝挥了下手,梁铮便意会地把那两个青衣内侍从流云阁里叫了出来,令他们先退下,他自己也往后退开了几步,不近不远地站在了四五丈外。
“诏郎,你要永远记得我。”柳皇后垂着脸说道,在皇帝的胸膛上依偎了一会儿,突然,她踮起了脚,双唇缱绻地贴住了他。
皇帝感觉到女子柔软的舌尖挑开了他的嘴唇,有什么液体被渡到了他口中,带着她的体温。
皇帝一愣,下一刻,皇后更缠绵地与他贴在了一起。
良久良久,两人的唇才分开。
她又缓缓地将脸靠在他肩上,发冠上的珠翠轻擦着他的鬓角。
“皇上,”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为了阿泽,我愿意病逝。”
皇帝抬手在她纤弱的肩膀抚了抚,轻轻叹道:“放心,大皇子是朕最心爱的儿子。”
这句话听在柳皇后的耳中,像是又往她心口狠狠地捅了一刀。
她脸上露出一个惨淡悲凉的笑容。
是啊。
顾非池比她的阿泽还大上了两岁。
他最心爱的“大皇子”是顾明镜的儿子!
柳皇后一手攥住了皇帝胸前的衣料,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在明黄色龙袍上分外刺眼,似是衣料上染了血般。
她轻轻柔柔地说道:“那为了我们的阿泽,皇上也驾崩吧。”
她在“阿泽”这两个字上微微加重了音量,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什么?!皇帝愣了愣后,两道剑眉深深地皱起,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皇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
皇帝刚想说放肆,话到嘴边,忽觉得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似有一把刀子在他的肠胃里反复绞动般,喉咙也泛起浓重的咸腥味。
“咳咳咳……”皇帝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不能自抑,咳得脸都红了。
这种咳嗽中带着咸腥味的感觉太熟悉了。
前些天,他就是这样天天地咳着血,也就是后来不再吃皇后端来的“药膳”了,这才稍稍好了些。
“神仙……倒?”皇帝沙哑着声音道。
她刚刚借着亲吻给他喂了神仙倒?!
“您说什么呢?”柳皇后一脸无辜地反问,随即她又把声音压低,凑在皇帝耳边小声说,“臣妾和您同生共死,您说好不好?”
“当时您亲口答应过臣妾的,与臣妾共白首,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即便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咳咳……”
说着,柳皇后也咳了两声,扬起的嘴角淌下一行暗红色的血。
她在笑,笑容在黑血的映衬下,分外诡异阴冷,与她平日里柔弱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语声更柔:“为了我们的阿泽,好不好?”
她的眼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其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与狠厉。
看着此刻面容扭曲的皇后,这一瞬,皇帝又回忆起了那天的梦,梦中,柳听莲在他怀中变成了一具枯骨。
皇帝重重地一把推开了她,仿佛她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咬牙切齿地对着水阁外的内侍们下令道:“动手。”
这两个字皇帝几乎喊破了音。
他实在太过激动,又倾身咳嗽了起来,几乎要心肺咳了出来。
“快,梁铮……传太医。”皇帝边咳,边吩咐道。
梁铮喊了声“山海”,让他去传太医。
另外两个青衣内侍拿着白绫又朝阁内踉跄后退的柳皇后逼近。
他们的身形看似瘦弱,但动作敏捷有力,其中那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内侍两三下就将柳皇后纤弱的双臂桎梏到了她身后。
另一个拿白绫的中年内侍泽毫不留情地将那根白绫缠上柳皇后的脖子,用力抽紧。
柳皇后双目瞠大,挣扎着,想挣开小内侍的手,可她的那点力量在他们俩跟前,犹如蚍蜉撼树。
她奋力挣扎着,可脖子被白绫牢牢勒住,根本发不出声音,只从喉底吃力地发出“吚吚呜呜”的声响。
脖子上的白绫持续收紧,她的脸色发紫,喘不过气来……
她是要死了吗?
不,不。
她口鼻中的气息愈来愈少,心中的恐惧翻江倒海般涌来。
“不要!”
意识涣散间,她听到了大皇子激动的喊声钻入耳中。
她努力地循声望去,远远地看到唐越泽朝这边奋力地奔了过来,越来越近……
阿泽,她的阿泽。
柳皇后的眼中闪现了希望的光芒。
“母后!”
唐越泽一脚狠狠地踹开了那勒着白绫的中年内侍,又强势地把那个锁住皇后双臂的小内侍也推开了,将皇后纤弱的身体护在了怀里。
“母后,您觉得怎么样?”唐越泽关心地问道,气息急促紊乱,脑子里更是混乱如麻。
方才他在天音阁看戏的时候,有一个内侍急急地过来跟他禀说,帝后大吵了一架,皇帝一气之下,想杀了皇后。
原本唐越泽其实有些不太相信,毕竟父皇一向宠爱母后,珍若性命,但他放心不下,还是赶紧过来了,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这令他心魂俱裂的一幕。
“咳咳。”柳皇后双手捧着自己的脖颈,发出低哑的咳声,□□,那白皙纤弱的颈项间一道道青紫的勒痕触目惊心。
唐越泽一手轻抚着柳皇后的背,两眼通红地看着几步外的皇帝,嘶声道:“父皇,要是母后犯了什么错,求您宽恕她吧。”
他实在不懂,母后到底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让父皇不惜要她的命!
“……”皇帝这会儿是怒火中烧,心中除了愤怒,更有恐惧。
偏偏他最爱的儿子又在维护皇后,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你问她……”皇帝气急败坏地指着被唐越泽搂在怀中的柳皇后,忍不住又咳了起来,虚弱地说道,“她……她是要弑君。”
皇帝浑浊的眼眸中几乎喷出火来。
弑君?
唐越泽木呆呆地去看柳皇后。
柳皇后终于稍微缓过了劲来,一手抓住儿子的袖子,神情中带着些许癫狂,有些语无伦次地急切道:“阿泽,你父皇这是病了……以后不会有人跟你争的。”
“顾明镜的儿子,永远争不过你。”
“你才是未来的大景天子!”
柳皇后的表情有些狰狞,嘴角还淌着一行黑血。
大哥说过,这‘神仙倒’若是一天服用一滴,会让人看着似病弱,一点点虚弱至死,任何人都只会以为此人是缠绵病榻,抱病而亡。
可若是一次性饮尽,便会咳血暴毙,神仙也难救。
皇帝至今没有给顾非池正名,顾非池就只能姓顾。
二皇子才五岁,其他的几个年岁更小,长不长得成还不好说。
太祖有遗训:国不立幼主,幼主登基乃亡国之相。
只要皇帝现在死了,她的阿泽就是名正言顺的“大皇子”,是唯一一个成年的皇子。
她使唤郑姑姑去乾清宫看过了,那份立储诏书还在那个匣子里。
只要皇帝死了,这就是遗诏。
他亲笔写下的遗诏。
她的儿子会君临天下。
她赢了。
赢了顾明镜!
而她就是死了,也无憾!
柳皇后的眸子里绽放出异常明亮、异常强烈的光芒。
“什么顾明镜的儿子?”唐越泽一头雾水地蹙了蹙眉,没听明白。
先皇后顾明镜的儿子不是死了吗,一出生就夭折了。
“你胡说什么?!”皇帝面沉如水地冷哼了一声,以手背擦去嘴角的黑血,气息急促地又连续咳了两声,“顾明镜的孩子早就死了!”
皇帝完全不明白皇后在想什么,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提到顾明镜,提到那个死在襁褓里的婴儿。
当年,他亲眼确认过的,那个婴儿死了。
皇后根本就是疯了。
“动手!”皇帝再次下令,一声声地咳着,单薄的身躯乱颤不已,人几乎快站不住了。
梁铮紧张地口喊着“皇上莫要气坏了龙体”,赶忙扶住了皇帝。
于是,那两名青衣内侍再次逼近柳皇后,中年内侍扯了扯白绫,神情淡漠地说道:“大皇子殿下,莫要让奴婢等难做……”
“啪!”
唐越泽往前迈了一大跨步,把柳皇后护在了自己身后,抬手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那中年内侍的脸上,怒斥:“放肆!”
他横眉竖眼地瞪着那两个青衣内侍,面目冷峻,气势凛人。
有他在,他倒要谁敢伤他母后!
“父皇,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唐越泽试着为柳皇后解释。
他的母后怎么会弑君呢!
不可能,绝不可能。
刚刚的那一巴掌仿佛打在了皇帝的脸上,皇帝的面色愈发阴鸷,咬牙道:“朕没有冤枉她。”
梁铮一下下地轻抚着皇帝的背,哄着道:“皇上息怒,大皇子自小孝顺皇后娘娘,并非故意顶撞皇上。”
孝顺?冲撞?
皇帝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眼神晦暗无比。
是啊。
大皇子“孝顺”的是皇后,“冲撞”的却是他这个父皇!
他都要被皇后毒死了,但大皇子可曾问候过自己一句?!
他最疼爱的儿子,他要托付江山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要杀自己的女人,忤逆自己。
皇帝一下子怒火中烧,血气涌上心口,激怒之下,两眼发黑,身躯更是摇摇欲坠。
“唐越泽,你这个无君无父的竖子,”皇帝满腔怒意汹涌难捺,抬手颤抖着指着唐越泽,“你要是再护着这弑君的贱人,休怪朕连你也一起废了。”
庶子?柳皇后瞳孔急速地收缩,眼白上的血丝更密集了。
她的儿子是庶子,顾明镜的儿子才是他的嫡子。
“果然。”柳皇后对着皇帝惨然冷笑,满头的珠钗簌簌乱颤,脸色惨白如纸,“你就是想让我们母子给顾明镜和他儿子腾位子。”
“绝对不行!”她厉声道,声音尖利如女鬼,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癫狂。
皇帝嫌恶地看着她,不耐地冷声道:“顾明镜的孩子已经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这个疯女人还要在那里胡搅蛮缠。
要是她肯乖乖“病逝”,本也不至于坏了自己和大皇子的情分。
而现在……
皇帝看着柳皇后母子,眼眸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柳皇后仰天大笑,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花,从唐越泽的身后走出,看着三步外的皇帝:“皇上,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
“顾非池。”
她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顾非池的名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皇帝:“……”
皇帝一脸错愕,不知道她为什么提顾非池。
可看在皇后眼里,这“错愕”的情绪就成了——
你怎么知道的?!
是啊,她怎么知道呢!柳皇后通红的眼里是滔天的恨意,“顾非池就是顾明镜的儿子,我早就知道了。”
突然,她毫无预警地朝皇帝飞扑了过去,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把皇帝撞得踉跄地后退了好几步。
皇帝今天必须死。
为了她的儿子,她的阿泽。
她紧紧地抱着皇帝两人一起翻过了后方三四尺高的扶栏,往水阁旁的湖中摔了下去……
“扑通!”
两人直直地坠入湖中,湖面一下子溅起了大片的水花,飞溅到了水阁中,也溅湿了唐越泽的衣袍。
“……”而唐越泽毫无所觉般呆立原地,一时间还没消化皇后刚才说的话。
母后刚刚说什么?!
他的薄唇微动,想喊“救驾”,却听一个威仪的女音先了一步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去救驾!”
唐越泽失魂落魄地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水阁外华阳大长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竹林口。
下一刻,“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此起彼伏,周围的内侍们纷纷朝湖里跳了下去,水花四溅。
皇帝与柳皇后在水中沉沉浮浮,扑腾不已。
“咳咳……”皇帝一边咳着,一边想抬手喊救命,可皇后用瘦弱的胳膊死死地扒住了他,想把他往水下按。
唐越泽往扶栏那边迈了一步,也想下水去救帝后,立刻就被两个内侍一把拦住。
“殿下放心,皇上和娘娘会没事的。”梁铮用尖细的声音宽慰唐越泽。
就见跳入湖中的那几个内侍都奋力地朝帝后的方向游去。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湖中狼狈扑通的帝后身上。
不止是华阳大长公主,还有她身后的礼亲王、怡亲王、徐首辅、卫国公以及十几个文臣武将。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似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嗡地乱飞乱撞,有点反应不过来。
好几个官员面面相看。
方才大皇子继帝后之后匆匆离开了天音阁,华阳大长公主听了内侍禀报后,与众人说帝后为了立储之事起了争执,让宗令以及首辅帮着相劝,就带着他们一起过来了。
他们在竹林中就看到了帝后在水阁内争吵,吵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
当时华阳大长公主拦着没让他们过去,而他们也生怕听到帝后在情绪激动下说出什么失态的言辞,想着晚些等皇帝情绪稳定再过去也好。
帝后吵得激烈,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他们正局促得不知道目光该往哪儿移的时候,就见皇帝下令要勒死皇后,而皇后竟然说出了那番惊人之语。
那几句话挥之不去地回荡在众人耳边。
“顾非池就是顾明镜的儿子!”
这是什么意思?!
包括徐首辅、礼亲王在内的众人不由自主地去看站在华阳身边的顾非池。
戴着半边面具的顾非池背手而立,哪怕是面对这场惊天动地的闹剧,也依然云淡风轻,唇畔甚至带着一点点的笑。
徐首辅深吸了两口气,心脏狂跳不止:
如果说,顾非池是先皇后顾明镜所出?
那岂不是代表着,他才是名正言顺的——
皇嫡子?!
既是嫡子,又是长子!
第145章
在一阵短暂而诡异的寂静后,湖岸边又变得嘈杂起来。
“看,那个小公公救到皇上了!”
“还有皇后娘娘……”
“快去拿两件斗篷来。”
“太医,去看看太医来了没?”
“……”
包括徐首辅在内的众人都呆愣愣地看着那几个下水的内侍合力拖着帝后往岸边游来,水波荡漾。
岸上的内侍们赶紧过去接应,将帝后一前一后地从湖中捞了起来,响起一片哗哗的滴水声。
浑身乏力的皇帝被湖水泡得脸色发紫,喘息微弱,几乎是气若游丝。
他头上的那顶金丝翼善冠掉落在了湖中,从花白的头发,到身上的龙袍乃至靴子全都湿哒哒的,点点水珠顺着那苍白消瘦的面颊不断地往下滴,整个人就跟落汤鸡似的。
跪坐在地的柳皇后也没好到哪里去,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了大半,散乱的发丝被湖水浸湿贴在脸侧,双手无力地撑在地上,连续咳着,口中吐出了不少湖水。
岸边湿了一大片。
梁铮亲自给皇帝披上了一件明黄色绣五爪金龙的斗篷,亲自去给皇帝拍背顺气,一会儿问皇帝觉得怎样,一会儿又让人赶紧去催太医。
几步外的华阳神情淡漠地扫了狼狈不堪的帝后一眼,吩咐身边的一个内侍道:“去抬肩辇来。”
于是,又有两个小内侍一前一后地朝竹林跑去,周围乱糟糟一片。
这皇宫里,从来没有这样乱过,华阳身后的王亲大臣们从方才起就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复杂的目光在顾非池与皇帝之间来回看着,带着几分打量,几分思忖,几分若有所思。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华阳蓦地动了,朝坐在岸边的皇帝走了过去,停在了两步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皇帝,唇挑冷笑,直呼其名道:“唐弘诏,这就是你想要的?”
她抬手指着另一边的柳皇后,“这就是你背信弃义逼死元配,不惜令柳汌祸乱朝纲,也要娶的女人?!”
“那么你,如愿以偿了!”
华阳毫不掩饰她对皇帝的轻蔑。
“咳咳……”皇帝断断续续地咳着,眼前黑一阵,明一阵,整个人有些浑浑噩噩,仿佛快要飘起来了。
他一边咳水,一边吐着黑血,连牙齿都被血染黑了一半。
华阳说的这些话像针一样刺在皇帝心头,对柳皇后的憎恨似潮水般翻涌,又连续咳了好几下。
他的嘴唇青白没有一点血色,双手如同痉挛般死死捏紧,吃力地边咳边说:“皇后弑君…咳咳……”
“弑君”这两个字似是用尽了皇帝所有的力气,说得清清楚楚,在场的所有臣子们都听到了。
皇帝呼吸微弱,如垂死的鱼般张着嘴喘息,虚弱地又道:“朕要废后。”
话尾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此时已是命垂一线。
废后?!
这两个字深深地刺激到了柳皇后。
她的心脏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狠狠地攥紧。
眼睫还在不断地滴着水,眼前一片模糊。
恍惚间,她忍不住去想,当年他有没有对顾明镜说过废后。
不,没有。
哪怕皇帝与顾明镜争吵得最厉害的时候,顾明镜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后。
哪怕顾明镜死了,她也是元后,是皇帝的原配嫡妻。
而她,只是“侍妾”扶正而已。
柳皇后半垂着头,口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苦涩味与血腥味。
“皇后。”
一双黑色的皂靴进入柳皇后的视野,耳边响起礼亲王的质问声:“你刚刚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的语气是言辞难以形容的复杂。
柳皇后闻声慢慢地抬头,自皂靴沿着大红皮弁服一点点地往上看,直对上礼亲王苍老严肃的面庞。
也同时注意到了站在礼亲王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徐首辅、庄亲王、怡亲王、卫国公以及好几个文武重臣。
柳皇后僵硬地扬首环视众人,樱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两下,惊骇得无以复加。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怀疑,是不是皇帝故意设计好了这一出,就为了在众人的面前把她废了。
她唯一的底气就是皇帝亲笔写的那道立储诏书,以及顾非池还姓“顾”。
可是现在……
风一吹,皇后湿哒哒的身上就冻得发抖,打了个激灵,仿佛有刺骨的寒风自她千疮百孔的心脏刮过。
刚刚只有那些内侍在,她和皇帝同归于尽,哪怕内侍们说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区区几个阉人。
可是现在不同了。
皇帝当着礼亲王和首辅的面说了她弑君。
还亲口说了——
废后。
柳皇后的心中极度绝望,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软肉,甚至抠出了血珠。
她的阿泽。
这皇位本该是属于她的阿泽的。
柳皇后下意识地去搜寻唐越泽的身影,将视线望向了呆呆地站在水阁门口的儿子,想要靠近他,但手脚虚软无力,不听使唤。
皇帝颤巍巍地转头看向柳皇后,发须抖动,连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都那么吃力,那么艰难。
此时此刻,他对皇后最后的一丝温情也已经烟消云散了,只余下了嫌恶。
“这个疯婆子,胡言乱语。”他胸口作疼,出气难受,连手脚都冰凉麻木,声音中带着虚弱的颤音,“当然不……”
“是。”华阳中气十足地说道,掷地有声。
两个人的声音碰撞在一起,华阳的音量压过了皇帝。
一个洪亮有力,一个气息奄奄。
华阳目光炯炯地扫视了周围众人一圈,朗声道:“顾非池是元后顾明镜所出。”
“本宫为证。”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极具穿透力,语调铿锵,颇有一种振聋发聩之效。
这句话犹如当空一记霹雳震得众人头晕目眩。
也就是说,他们刚才没有听错。
唯有柳皇后露出一丝悲哀至极的笑,再次看向了皇帝,表情讥诮,似在说,事到如今,他终于承认了吧。
徐首辅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就听华阳又道:“当年先皇后身怀六甲,中毒而亡。”
“死前诞下一子,是本宫亲自取的名字,也是本宫亲手交给了卫国公。”
卫国公缓缓点了点头。
顿了一下,华阳一字一顿地徐徐道:“顾非池才是元后所生的嫡长子。”
她的语气肯定,不容人质疑,短短八个字仿若一锤定音。
此刻在这里的,包括礼亲王在内,大都是两朝甚至三朝老臣,他们自是知道当年皇帝和先皇后顾明镜不和,帝后的争执有多么激烈。
皇帝登基后,为了收拢兵权,下旨召还在盛年的卫国公顾延之归京荣养,更想把西北兵权交给柳汌。
此举彻底惹恼了顾皇后,帝后几次争执不下,顾皇后半点不肯退让,甚至还在早朝上闯到了金銮殿上,为顾家力争。
帝后一番唇枪舌剑,此刻想来,在场几个老臣仍觉记忆犹新。
而那个时候,顾皇后已怀有身孕。
举国等待着这位皇长子或者皇长女的诞生,盼着大景的后继者。
但是——
顾皇后在封宫半年后,难产,一尸两命,母子尽亡。
一年后,皇帝就改立了柳贵妃为继后,再后来,才有了大皇子唐越泽。
徐首辅的心跳怦怦加快,直直地看着顾非池。
原来,那位真正的皇长子没有夭折,还活着。
还这般英明神武,雄才伟略,杀伐果敢,很有几分太祖皇帝的风采。
徐首辅紧紧地抿着唇,盯着顾非池脸上的面具,目光愈来愈灼热,心里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
这些日子,他饱受煎熬。
虽说让顾非池监国是皇帝的意思,自己只是奉君命行事,可眼看着朝堂政务变得井然有序,他又有无数次暗暗生出念头,若是顾非池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大景必会蒸蒸日上。
每当这个想法浮现时,徐首辅又会因为这种想法而感到罪恶,觉得自己仿佛背弃了正统,背弃了半生的信念。
直到此刻,徐首辅才觉得豁然开朗,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太好了!
原来顾非池是元后嫡子,是大景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那自己还有什么好矛盾的呢?
以顾非池的手段与能耐,必然会是一个不同于今上的盛世明君。
“顾非池怎么可能是顾明镜的儿子。”皇帝震惊地瞪大了灰败的眼眸,嘴唇轻动,声音低不可闻。
这句话说得实在没什么底气。
一开始他只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但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也不得不去考虑这种可能性。
顾非池是顾明镜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呢!
那个婴儿死在了襁褓里,面容青紫,没有呼吸,是他亲眼看到的。
“不可能的……”皇帝哑声道,刚呛过水的喉头灼痛如火烧,虚弱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嘴里说着不可能,心里却开始信了三分,用质问的眼神看着华阳,似在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以为顾明镜的儿子死了!
短短不到半盏茶功夫,皇帝眼角的皱纹似深刻了一倍,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仿若病榻上正在交代遗言的耄耋老者。
似乎看出了皇帝的心思,华阳轻一振袖,宽大的袖口在皇帝身前拂过,几乎快擦到了皇帝的鼻尖。
她冷冷道:“若是当年你知道的话,你还会让这孩子活下来吗?”
不会。皇帝几乎想都不想便有了答案,这两个字就在他嘴边。
那个时候,他与莲儿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他答应过她,只有他与她的儿子可以接过这片万里江山。
若是顾明镜生的是公主,倒也罢了。
若生下的是皇子,不管是为了他对莲儿的承诺,还是为了不给卫国公府谋害自己以扶幼主登基的机会。
这个孩子都是绝对留不得的。
皇帝费力地转头,目光艰难地转向了距他约一丈远的顾非池。
当年,在顾明镜怀胎八月时,他亲自去了趟坤宁宫见她,和她最后谈了一次。
他允诺她,不会亏待顾延之。
是顾明镜不识抬举!
皇帝眯了眯眼睛,却还是看不清顾非池的脸,只能隐约看到他脸上那漆黑的半边鬼面。
上一回他看到顾非池的容貌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十二岁的时候。
顾非池十三岁时,西北传来军报,说他毁了容。
等顾非池再次进京面圣时,脸上便多了一个面具。
当时,他在御书房里令顾非池摘下了面具,看到了他眼角一条两寸长血红色的疤痕,狰狞异常,没待他细看,正好大皇子来了,便又让顾非池把面具戴了后去。
面对皇帝惊疑不定的目光,顾非池的眼神依然很平静,对皇帝静静地对视了一瞬,扬唇笑了。
这一笑,傲气如风。
耳边又响起了萧燕飞对他说的那句话:“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摘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
他抬手慢慢地拿下了脸上那半边鬼面。
面具下,长眉入鬓,深邃幽黑的狐狸眼微微向上挑着眼角,高挺的悬胆鼻,优美的薄唇,面容昳丽俊朗。
更重要的是,这张年轻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的伤疤,肌肤似羊脂白玉般细腻无瑕,漂亮得令人屏息。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顾非池一人的脸上,也包括皇帝,一阵阵倒抽气声在众人间此起彼伏。
从前顾非池戴着面具时,众人就知道他的眉眼很像卫国公,现在看来,这是像顾明镜才对。
此刻看着他整张脸,他们才发现他的面部轮廓还像另一个人。
不是皇帝,不是太后,也不是先帝,而是——
“皇伯父。”礼亲王盯着顾非池的脸,喃喃道,目光近乎痴了。
能被礼亲王称为皇伯父,也唯有一人。
大景朝的开国皇帝,太祖皇帝。
怡亲王、庄亲王以及徐首辅等人的表情也有些复杂。
太祖皇帝于三十二年前驾崩,当时怡亲王才六七岁,对这位皇祖父还是有些印象的,而徐首辅他们有的是三朝老臣,有的出自官宦世家,年少时也随家中长辈面圣,也对太祖的音容记忆深刻。
毕竟那是这般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物,是一个足以永载史册的千古明君。
血缘还真是奇妙,先帝与今上长得都不似太祖皇帝,反倒是顾非池这个曾孙肖似太祖。
“确实有四五分像太祖皇帝。”徐首辅拈须道。
其实只是三分像太祖,徐首辅故意夸大了一分,不,他也没夸大,任何见过太祖的人,都能一眼看出顾非池肖似太祖。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了,为什么顾非池这么多年都要用面具遮着自己的脸。
哪怕礼亲王原本还有一丝丝的迟疑,现在看着顾非池的这张脸也烟消云散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心下只觉如释重负。
不得不说,对于大景来说,这个“真相”最好不过!
甚至于,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
所有人都在笑,笑得最癫狂的就是柳皇后,她似乎已经被压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阴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皇帝,喃喃自语着:“唐弘诏,你骗得我好惨!”
他毁了她一生!
她嘶声一喊,奋力朝皇帝扑过去,却被两个内侍连忙按住了,她的胸膛一阵急促的起伏,一口一口地吐着黑血,既狼狈又惨烈。
皇帝眼里早就看不到皇后,整个人如遭雷击,似筛糠般颤抖着,发须皆颤。
“你……你……”皇帝费力地抬手指向了顾非池,嘴唇动着,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睛看不清三尺外的事物,即便他努力地将脖子前倾,也依然看不太清顾非池的脸,可是从其他人的反应中,他清楚地知道,顾非池的身世已经不容自己再反驳。
顾非池真的是那个孩子。
真的是那个早就该死的婴儿。
而自己,竟然被顾延之和华阳联手瞒了二十年。
这个念头似烈火般灼烧着皇帝的心肺。
“咳咳咳……”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口唇间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几乎一口气上不来。
“皇上!皇上……”
在梁铮紧张的惊呼声中,皇帝两眼一黑,整个人被黑暗所吞没,晕厥了过去。
最后萦绕在他耳边的是柳皇后癫狂凄厉的笑声。
看着昏迷的皇帝,怡亲王只平静地将双手背于身后,心潮起伏地朝顾非池看了一眼。
这件事环环相扣,顾非池办得的确漂亮。
若是顾非池直接在金銮殿上说他是顾皇后的儿子,恐怕旁人只会以为他为了谋朝篡位,不惜捏造自己的身世。
哪怕他有朝一日登上了帝位,这世上也永远会有人斧声烛影地质疑他的身份,认为顾家是乱臣贼子。
可现在,由柳皇后开口揭开就不一样了。
旁人虽惊,心里却先信了四五成,那么接下来,有华阳大长公主作证,这件事就会变得更可信。
而顾非池这张肖似了太祖三四分的脸,便是最后的一记重锤。
王公大臣再无一丝疑虑,接受得毫无压力。
“王太医,李太医,这边走。”一个内侍气喘吁吁的声音自竹林方向传来。
三四个太医拎着药箱在内侍的指引下往这边奔了过来,一个个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皇帝龙体近来欠佳,太医们都守在了天音阁里,这会儿内侍一传召,他们就急匆匆地来了。
华阳神情平静地让开了一步,吩咐太医道:“给皇上、皇后瞧瞧。”
太医们便朝形容狼狈虚弱的帝后围了过去,看着这两人的样子,全都心一沉。
落水倒是小事,如今正是烈日当头,九月白天的天气也不至于着凉。
但是,从他们嘴角淌下的黑血看,他们分明都中了毒。
这什么毒能让帝后一起中了?!
几个太医表情古怪地交换着眼神,却是无人敢多说什么,该诊脉就诊脉,该扎针就扎针,几针下去,柳皇后就安静了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双臂垂下,似是睡了过去。
大皇子唐越泽就站在流云阁外,神情呆滞。
这一刻,他已经彻底懵了,至今脑子里仍被刚才发生的这些事反复地冲击着,似是那引线被点燃,一串爆竹炸裂开来。
先是,父皇要杀母后;
再是,父皇说,是母后要弑君杀夫,还要废了母后。
现在,又曝出了父皇还有一个嫡长子,比他大上两岁的皇兄。
从小到大,身为大皇子的他,人生都是一帆风顺,谁都宠他敬他,前十八年所经历过最遭糕的事就是谢家表哥在他的手里被人给劫走了。
这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内,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都被颠覆了。
唐越泽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荒诞无比的梦境,又想是有一把刀子在他身上划下了重重的一刀子。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顾非池。
自打他出生起,他就知道,他会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但现在……
“大长公主殿下,”太医令的声音打断了唐越泽混乱的思绪,他抬眼看去,两丈外,头发花白的太医令走到了华阳跟前,毕恭毕敬地禀道,“臣等已经给皇上会诊……”
唐越泽正要上前,想问问父皇母后的病情,下一刻,却见华阳突然让了一步,后方的顾非池抬步走来。
阳光下,形貌昳丽的红袍青年信步走来,优雅而又高傲,气度高华,颇有几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唐越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脚跟撞在了后方的门槛上。
他退了。
他甚至不敢直视顾非池的眼睛。
这一幕也落在了礼亲王和徐首辅的眼里,心里生起了一种果然如此的谓叹。
刚才有一瞬间,礼亲王曾想过,皇室突然多了一位嫡皇长子,会不会重现先帝时的夺嫡,闹得朝堂上人心动荡,人人站队,还有三个皇子薨逝。
可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储位根本不需要争。
大皇子……不对,二皇子,也没有任何争的气魄。
礼亲王来回扫视着这对兄弟,失魂落魄的唐越泽站在顾非池的面前,不过是萤火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
他的光彩完全被顾非池映衬得黯淡无光。
礼亲王心头泛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暗道:皇帝亲自教养长大的皇子完全不如卫国公养大的孩子……
太医令完全不知道礼亲王的心思,一头雾水看着顾非池,瞬间压力倍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令咽了咽口水,还是硬着头皮禀道:“顾世子,皇上和皇后娘娘方才落了水,幸而得救及时,没有大碍。但是……”
“皇上和皇后娘娘中了毒,臣等适才已经行针稳住了心脉,可帝后的情况……不是很好,需要再行针用药。”
太医令禀得还算委婉,其实太医们都觉得皇帝毒已攻心,油尽灯枯,怕是药石罔效,也就是看看能拖上多久了。
顾非池淡淡道:“送皇上回亁清宫,柳氏也一并送去。”
“人必须得救活!”最后一句他微微加重了音调,不怒自威。
“是是是!”太医令只觉一股泰山压顶般的锐气扑面而来,连声应是。
看着这一幕,礼亲王松了口气,心道:还好。阿池这孩子……虽然平时有那么点张狂恣意,但好歹对他父皇还是有孝心的。
礼亲王略带几分欣慰地拈须,下一刻,就听顾非池用波澜不波的声音警告道:“别影响了我成亲。”
礼亲王:“……”
他一惊,手下没个轻重,差点从下巴拽下一根胡子来,痛得他龇牙咧嘴。
第146章
人群中,有人倒吸了口冷气。
但又觉得这才是顾非池一贯的风格,颇有些见怪不怪的味道。
“皇叔,”怡亲王上前半步,含笑看着礼亲王,说道,“阿池早就及冠,为了江山社稷,也是该早日大婚。”
礼亲王在一个短暂的愣神后,也反应了过来,拈须笑了:“说得是,社稷为重。”
其他人也深以为然,纷纷附和。
“臣等定会尽心救治皇上。”太医令唯唯应诺。
这会儿,在几个太医收了帝后身上的银针后,内侍们就把二人抬上了肩辇,两个肩辇一前一后地被抬走,往乾清宫方向走去。
太医令和一众太医连忙跟了上去。
“梁公公。”顾非池出声唤住了正欲离开的梁铮。
梁铮立即驻足,躬身听令。
“听说,皇上还留了诏书?”顾非池用极慢的语速问道。
“是。”梁铮干巴巴地应道。
顾非池吩咐道:“你去把诏书拿来。”
什么诏书?其他人有些不明所以。
梁铮躬身作了个长揖:“奴婢遵命。”
他用言辞与行动表示他对顾非池的臣服。
这会儿,梁铮心里其实也有点乱,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他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才投靠了顾非池。
本以为他是在孤注一掷,将来怕是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地说他是个背主的阉臣,却怎么也没想到顾非池竟然是正统!
这下,他怎么也算不上是背主了吧。
而且,还阴错阳差地先占了这从龙之功。
梁铮深深地看了顾非池一眼,转身的同时,甩了下手里的拂尘,步履轻快地追着肩撵走了,喜上眉梢。
顾非池又转头看向了华阳:“姑祖母,我们回戏楼吧。”
华阳点了点头,还记得把失魂落魄的唐越泽一起叫上了。
徐首辅以及几个阁老本想问问诏书的事,见顾非池先走了,面面相觑之后,纷纷跟了上去。
众人簇拥着顾非池与华阳走过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远远地,就听到天音阁里那些伶人还在唱着,乐工还在弹奏着。
歌声与丝竹声袅袅地随风传了出来。
只不过,戏楼里的人都有些心神不宁,谁也没去听戏文里唱的是什么。
先是大皇子继帝后之后急匆匆地走了,再是华阳大长公主带着几个宗亲重臣也离开了,这戏都唱完一折子了,谁都没有回来,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尤其是,坐在龙椅附近的官员们更是惶惶不安,反复地回想着华阳走之前说的话,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回来了。”
“华阳大长公主殿下、礼亲王他们都回来了!”
这下,再没人顾着戏台了,全都翘首引颈地注视着一楼大门的方向。
然后,就看到华阳迈进了天音阁的门槛。
与她并肩的青年,容貌昳丽,丰姿俊朗,举手投足之间,一股傲慢矜贵的气质扑面而来。
这衣着,这体型,还有胸前那串紫藤绢花……
这是顾非池?!
他的面上少了那一贯的鬼面。
面色如玉,丰姿夺目。
似天边的骄阳,让身边的其他人都黯然失色。
更重要的是,顾非池的脸完美无瑕,绝不似传闻中那般被毁了容。
戏楼里的众人如坠云雾之中,又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再看跟在顾非池身后的其他人,神情都有些异样,或是激动,或是唏嘘,或是失魂落魄,或是面有余惊……共同的是,他们的视线全都在看前面的顾非池。
戏楼中的骚动更激烈了,众人开始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总觉得有一件天大的大事似乎发生了,偏偏就自己不知道。
各种细碎的声响几乎压过了戏台上伶人们的吟唱声。
很快,徐首辅等人簇拥着顾非池上了东侧戏楼的二楼,又回到了各自的座位。
直到顾非池率先在皇帝下首的座椅上坐下,其他人这才一一落座。
戏楼里的众人又安静了下来,目光又转而望向了空荡荡的龙椅以及凤座,其他人包括大皇子都回来了,也只有帝后未归。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旁边服侍茶水的内侍恭敬地给顾非池手边的白釉梅花杯中斟了酒水,顾非池执起了这盏白釉梅花杯,遥遥地对着西侧戏楼的萧燕飞举杯。
这一次,他主动先敬了萧燕飞一杯,笑容张扬,似在炫耀着什么。
萧燕飞也捏起她手边的白釉梅花杯回敬,璀然而笑,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无声地以唇语说,厉害,他可真厉害。
她笑盈盈地将杯中的果子露一口饮尽。
宁舒倾身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地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罗刹不是毁容了吗?
“现在好像不丑了!”
“你不吃亏了。”
听宁舒笑嘻嘻地说着,萧燕飞也跟着笑了起来,与她笑作了一团。
戏台上的伶人们丝毫不受周围气氛的影响,还在唱着,跳着,顺顺趟趟地唱完了第二折 。
丝竹声止,伶人们便鱼贯地退到了戏台后,东西两边戏楼内,一片死寂,一时无人语,大部分人都怕说错了话。
“首辅。”一名中年官员毕恭毕敬地对着徐首辅拱了拱手,试探着想问皇帝去了哪里,可是龙体有什么不适。
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梁铮从外头气喘吁吁地小跑着来了,手里捧着一卷五彩织锦的圣旨。
莫不是皇帝有什么旨意?中年官员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梁铮手捧着圣旨来到了顾非池跟前,躬身奉上:“世子爷,这是诏书。”
梁铮取来圣旨,不是为了代皇帝宣旨,却反而把圣旨给了顾非池?!
众人心头疑云丛生,只能静观其变。
顾非池展开那道圣旨看过后,就转交给了华阳,华阳看后,又继续往下递,礼亲王、怡亲王、庄亲王、徐首辅以及内阁阁老们等,在几个宗室重臣间一一传了下去。
最后,这道诏书交到了唐越泽的手里。
唐越泽浑浑噩噩地看完了诏书,又交还给了梁铮。
顾非池对着梁铮道:“念。”
梁铮双手捧着圣旨,语调平静地念了起来。
他只是在念,而不是宣旨,便省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开头,只是读这道诏书的内容,声音不轻不重,却又足以让戏楼里的所有人都听到。
“皇长子唐越泽为宗室首嗣,年已长成,允文允武,伦序当立……”
其他人本来迟疑着是不是该下跪听旨的,但见顾非池抬了下手,示意不必,就都坐着。
这坐着听圣旨,还是头一回呢。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
这是一份立储诏书。
萧鸾飞激动地一手攥住了前方的扶栏,双眸中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神采,暂时把顾非池为什么没有毁容的疑惑抛到了脑后。
萧鸾飞心跳怦怦加快,压抑不住心头的亢奋。
上一世,直到她死之前,大皇子始终是大皇子。
朝政一直把持在顾非池手里,文武百官至少有一年多没见过皇帝了,不少人都怀疑皇帝说不定已经驾崩了,不过是顾非池不希望新帝登基,所以压着未宣而已。
这一世,由于她的重生,影响了很多事。
但所幸,最终的结果并不坏。
大皇子终于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了。
萧鸾飞抬眼朝对面那空荡荡的龙椅又望了一眼。
帝后不在,大太监梁铮如今又在宣读诏书,想必是皇帝病得更重,所以,才会着急立了太子,生怕顾非池专权。
梁铮尖细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戏楼内,犹如一颗石子坠入湖中,荡起了一阵阵涟漪。
戏楼里的官员们以及女眷们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大都与萧鸾飞是一样的想法,觉得皇帝的龙体怕是要不行了。
这时,梁铮终于念完了诏书,双手将那道五彩织锦的圣旨合拢,萧鸾飞的眸子更亮,对自己的未来又充满了期待。
只要她再成为太子妃……不,哪怕不是太子妃,只是良娣也行,只要大皇子的心在她的身上就可以了。
她可以效仿柳皇后,日后,她也一样能坐上这凤位,她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她不必着急。
她赢定了。
想着,萧鸾飞美目流转,直直地望向了对面的唐越泽。
却见唐越泽神情呆呆地坐着,似是魂不守舍,脸上没有丝毫的喜色。
萧鸾飞疑惑地蹙眉,就听顾非池清冷的声音再次响彻整座戏楼:“这份诏书,内阁可曾看过?”
徐首辅迫不及待地答道:“不曾不曾。”
“宗令呢?”顾非池的目光接着移向了礼亲王。
“不曾。”礼亲王也是连忙答道。
“姑祖母?”顾非池又问华阳道。
华阳也是摇头。
寥寥数语,气氛又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立储是关乎国本的大事,不仅仅是皇帝一人随便写一道圣旨的事,可这道“立储诏书”,却连宗令和内阁阁老们都不知道。
这个时候,本该开始唱第三折 戏了,却没有伶人再上台,更没有人在意这个。
顾非池的右手成拳,在茶几上漫不经意地叩动了两下,问道:“这份诏书是皇上何时所写?”
“八月初十。”梁铮立刻答道。
“那日,柳汌以及柳氏三族男丁在午门行刑,”梁铮的回答验证了众人心中的猜测,“皇后娘娘很是悲痛,哭着到了乾清宫,皇上很是心疼,说要立大皇子殿下为储君,还亲笔写了这份诏书。”
梁铮说得委婉,但是徐首辅、礼亲王等其他人都听明白了。
徐首辅眼角抽了抽,心下无语:这诏书怕是皇帝为了哄着柳皇后高兴写的啊。
这立储关乎大景江山,皇帝都能拿来当儿戏,实在是荒谬。
此刻再想起刚刚帝后反目和互残的一幕幕,徐首辅的神情有些古怪。皇后应该也是因为有了这道诏书,才对皇帝起了杀心吧。
礼亲王也想到了一个方向去了,一掌拍在了茶几上,断然道:“这诏书不作数。”
徐首辅与内阁其他阁老们面面相看地交换着眼神,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若是没有顾非池这个元后嫡长子在,哪怕这道诏书事先内阁并没有见过,但终究是皇帝亲笔所写的,尤其是现在皇帝生死未卜,其余的皇子们年岁尚小,二皇子才五岁而已,他们这些为臣者也只能扶持大皇子,哪怕他有一个弑君的生母。
可现在,有了顾非池这个真正的皇长子,阁老们的立场就完全变了。无论是谁,都不希望顾非池的继位有任何的障碍。
不说别的,以顾非池那种狂妄恣意的性子,就不可能让出皇位。
一旦他与其他皇子相争,谁又能争得过他,不过是在朝堂上徒生祸乱,平白生出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为保江山社稷,这封诏书也必须不作数。
“王爷说的是。”徐首辅定了定神,连忙点头,“这诏书不作数。”
其他阁老们也是连声赞同,一副与首辅同心的样子。
一个是宗室的宗令。
一个是内阁的首辅,群臣之首。
当这两个人的同时这般说,天音阁内,一时哗然,众人的表情显得精彩纷呈,不敢相信皇帝亲笔写的立储诏书竟然被这么轻描淡写地否决了。
环视戏楼中鼓噪的众人,礼亲王清了清嗓子,然而,他的话还未出口,对面的东侧戏楼就响起了一个尖利的质问声:“为什么?!”
萧鸾飞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攥着扶栏,怒目圆睁地瞪着礼亲王与徐首辅。
“鸾儿?”呆怔怔的唐越泽这才回过神来,循声朝萧鸾飞望去。
所有人都往西侧戏楼的萧鸾飞看来。
萧鸾飞强自镇定,她身姿站得笔挺,犹如一丛空谷幽兰,优雅而不失骄傲。
“这是皇上御笔所书的诏书,便是圣意,又不是心怀叵测之人拿刀子逼皇上写的,为何不作数?!”她大义凛然地说道,还特意在“居心叵测之人”这几个字上加重了音量。
言下之意是在暗指,徐首辅、礼亲王他们狼狈为奸,屈服于顾非池的淫威,扭曲圣意。
什么玩意儿?!礼亲王皱了皱花白的眉头,闻声扫了一眼对面的西侧戏楼,吩咐道:“拖下去!”
他年逾花甲,早就老眼昏花,其实也看不清萧鸾飞的脸。
但他才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立储是朝堂大事,他的话还没说完,居然有人在这里乱插嘴,简直不知尊卑,不成体统!
礼亲王一声令下,便有两个中年内侍朝西侧戏楼的萧鸾飞逼近,两人一左一右地困住了她,其中一人笑里藏刀地伸手作请状。
唐越泽见状霍地起身,急急地向着萧鸾飞使着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了。
萧鸾飞咬了咬樱唇,心下慌乱,终究没敢再说话。
礼亲王自然注意到了唐越泽这边的动静,轻飘飘地又瞥了瞥对面的萧鸾飞,心下了然:原来这姑娘就是他的心上人,真是上不了台面。
内侍看了看唐越泽,又看了眼礼亲王的脸色,也就暂时没动手。
礼亲王轻一振袖,朗声又道:“这份诏书来历不明,虽有玉玺,但皇上近日病重,神智不清,做不得数。”
“且元后有嫡长子尚在,论嫡论长,也不该大皇……二皇子唐越泽为储君。”
元后嫡长子。
这五个字犹如热油中被浇了一勺冷水般,整座天音阁内瞬间就炸开了锅。
“顾皇后薨逝前诞下了麟儿?”
“不是说是顾皇后当年难产,一尸两命吗?”
“是谁?”
“谁是元后嫡长子?”
这么猜测的同时,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了一个名字。
方才那些令他们觉得不解的种种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指向了一个人,无数道目光再一次望向了同一人。
“顾非池。”礼亲王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说道。
三个字令周遭再次哗然。
礼亲王一口气往下说:“皇上亲口承认,顾非池为元后嫡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礼亲王的脸上丝毫不见心虚。
他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朝堂更快稳定,一个被皇帝认可的皇长子才能杜绝一切非议与揣测。
这一下,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方才这么多人陆续离席为的是什么了,也知道顾非池的脸上为什么没有再戴面具了。
这实在是太刺激、太出人意表了!
这段日子,皇帝重病不起,顾非池把持朝政,颇有几分只手遮天的味道,所有人都以为顾非池迟早会逼宫谋反,又或者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子为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
谁一想,这一转眼,一切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
顾非池竟是正统。
是先皇后顾明镜的儿子!
那他还逼什么宫,谋什么反。
他坐上那把椅子也就是天命所归的事。
众人全都热血沸腾,七嘴八舌地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有人说起顾非池长得有几分像太祖,有人感慨难怪顾非池自少年起就要戴着面具,有人说皇帝这些年装着与卫国公府不和,还真是用心良苦……
各种猜测声、议论声此起彼伏,宛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地翻涌着。
唯有卫国公夫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雍容的面庞上似是隐忍着什么,手指在宽大的袖口中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礼亲王指了指梁铮手里的诏书,下令道:“这道诏书即刻销毁。”
“是,王爷。”梁铮双手捧着诏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周围无人质疑,尘埃落定。
顾非池云淡风轻地笑着,仿佛丝毫不在意这份诏书,目光都不曾再看那诏书一眼,这也让礼亲王更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
若是先前他敢说这诏书作数,以顾非池杀伐果断的性子,今天就敢直接逼了宫。
这孩子真是……
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撇出了一些“不太合适”的词,最后喟叹道:真是像极了太祖。
梁铮捧着诏书退到了一楼大堂,有内侍在戏台上放上了一个火盆,那道立储诏书就由梁铮亲自投入火盆中。
火苗瞬间点燃那五彩织锦,贪婪地将之吞噬,橘红色的火焰窜了上来,随风摇曳。
不知何时,戏楼中又渐渐安静了下来。
二楼又响起了礼亲王中气十足的嗓音:“皇上重病不起,依太祖令,在无诏的情况下,当由宗室和内阁共择储君。”
“以长以嫡,当由元后嫡长子顾非池总领朝堂,代君监国。”
顿了一下,他又补了半句:“直到皇上康复。”
只是,“康复”这两个字,礼亲王说得很缓慢,连音量都压低了几分。
方才他们几个在湖边都亲眼看到了皇帝奄奄一息的样子,自然是知道皇帝怕是康复无望了,也就是能拖几天是几天吧。
尽管顾非池早已行监国之实,但此前是名不正言不顺,包括首辅在内的众臣因为皇帝迟迟不露面、不表态,心里多少怀疑顾非池是不是软禁了皇帝,甚至于假传口谕。
而现在,有礼亲王这番表态就不同了,等于是为顾非池正名——
他是作为元后嫡长子,未来的储君,乃至未来的天子,行监国之权。
也等于是在宣布,顾非池已经是宗室与内阁认可的太子人选。
满堂更静。
礼亲王起了身,淡淡道:“今日这万寿宴,就散了吧。”
以皇帝现在的状态,早日准备国丧还差不多,还贺什么万寿节啊!
随着礼亲王宣布散席,戏楼内又逐渐喧嚣了起来,弥漫起一股欣欣向荣的喜气。
也唯有面色惨白的萧鸾飞与这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萧鸾飞娇躯乱颤,被方才礼亲王说得这番话打击得快要站不稳了,脑子里似有无数道轰雷反复炸响,惊呆了。
“这不可能。”她低若蚊吟地喃喃自语着,两眼恍惚,“这怎么可能呢?”
上一世,直到她死的时候,卫国公顾非池也依然只是把持朝政的奸佞。
世人都说他是乱臣贼子,甚至有御史为保正统,大义凛然地在金銮殿上撞柱身亡!
死在他手上的人更难以细数。
菜市口始终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人人对其鄙夷不屑,又畏之惧之。
她死的那一天,听到京城传来消息,说顾非池率大军灭了北狄,北狄王室被焚,人人痛斥他穷兵黩武,残酷无道,当时屋外雷声轰鸣。
这是上天在为了大景朝民不聊生而哀悼。
自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了,不会辜负上天给她的机缘。
她想过,这一世,她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她会辅佐大皇子肃清朝纲,还天下太平清正。
她要扶摇直上,坐于那高高的凤座上。
恍惚之间,她看到不远处的萧燕飞起了身,款款地从她身边走过。
她不由自主地追逐着萧燕飞的身影,就看到萧燕飞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偏过了头,对着她微微一笑,那目光似乎能直击内心。
她听到萧燕飞用只有她俩听到得到的声音低声道:“两世,就这?”
萧鸾飞如遭雷击,似石雕般伫立在那里,两眼猛然睁大,连手里的帕子落地都毫无所觉。
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萧燕飞踩着她,走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她只能卑微地匍匐在萧燕飞的脚下……
她重活一生,却比上一世,更加不如。
第147章
萧燕飞只在萧鸾飞身边略一驻足,就继续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了
卫国公夫人跟前。
“夫人。”萧燕飞对着卫国公夫人福了福。
国公夫人身姿笔挺地坐着,正望着对面的东侧戏楼,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收回视线朝萧燕飞看来。
“夫人,我们走吧。”萧燕飞躬身去扶卫国公夫人。
卫国公夫人的眼眸幽深如潭,端庄的外表下,眼神并不像她表现得那么平静,翻涌着言辞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对着萧燕飞笑了笑,起了身,由着她搀扶自己往楼梯那边走去。
顾悦纠结了一下。
没怎么想明白,她的大哥为什么会变成大皇子的大哥。
这会儿,她有着一肚子的疑问,可是,要问清楚又好像好麻烦。
还是算了吧。
她乖乖起了身,跟在两人身后。
其他人都恭顺地让开了一条道,毕恭毕敬。
今日有资格进宫参加万寿宴,并坐在这里的命妇们个个有诰命在身,都不是什么蠢人,自然也都明白元后嫡子的意义。
若是皇帝在这个时候有个万一……
仅凭这元后嫡长子的身份,顾非池就能顺理成章地登上这九天之位。
顾非池是由卫国公亲自养长大的,这情分自然不一般。光凭这份养育之恩,就足以让卫国公府再显耀三代。
直到卫国公夫人与萧燕飞走到一楼大堂,其他人才敢动,有的人陆续下楼,有的人心绪不平地坐了回去,也有的人津津乐道地闲聊了起来。
众人说话的声音渐响,或是羡慕,或是觉得不可思议,或是感慨唏嘘。
戚含真稍微冷静了片刻后,也就完全释然了。
“娘,你和爹爹不是不放心我嫁进宫里吗?”她落落大方地说笑道,“这下可好了。”
虽然女儿看着很是洒脱,但齐国公世子夫人还是心疼女儿,不快地说道:“要不是那日皇后娘娘派郑姑姑来透了口风,这件事怎么会闹得满京城都知道!”
过去这段日子,满京城各府都知道皇后属意女儿为未来的太子妃,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可现在宫里有了变故,柳皇后倒好,一走了之,也没想过给女儿圆脸面。
这柳皇后为人处事,还是这般不靠谱!
齐国公世子夫人越想越是不满,转头朝扶栏边失魂落魄的萧鸾飞望去,又道:“大皇子有这样一个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我本来也不太想让你嫁过去受那个委屈。”
就算女儿有齐国公府撑腰又怎么样?!
元后顾明镜的家世够高了吧,哪怕她兄长兵权在握,今上还不是一样宠妾灭妻了,害得顾皇后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再想想萧鸾飞刚刚对着礼亲王大呼小叫的样子,齐国公世子夫人轻蔑地斜睨了她一眼,带着几分迁怒地低声道:“……真真上不了台面。”
她没指名道姓,但是戚含真自然知道自家娘亲是在说谁。
戚含真有些尴尬地朝萧鸾飞的方向看了看,生怕被她听到了,又伸手扯了下自家娘亲的袖子,低声劝道:“娘别说了。”
齐国公世子夫人也有些口干,端起了一个茶盅,也就不再说话。
几句话的功夫,二楼的女眷走了三成。
戚含真犹豫了一下,朝扶栏边的萧鸾飞走去,俯身将对方掉在地板上的帕子捡了起来。
“萧大姑娘,”戚含真将那方绣着鸳鸯的帕子朝萧鸾飞递了过去,温和地说道,“你若对大……二皇子殿下有心,这会儿他是最需要你的时候……”
萧鸾飞一把夺过了自己的帕子,“啪”,近乎是一掌拍在了戚含真的手上,充满敌意地说道:“兴灾乐祸!”
她冷冷地撇过脸,一手依然紧紧地攥着扶栏。
“……”戚含真收回了被拍红的右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从对方那低垂的眸子里,戚含真瞧出了浓浓的嫉妒,甚至是嫉恨。
显然这嫉妒,并不是对自己。
她眉头一挑,朝楼下望去,视线的尽头是萧燕飞纤细婀娜的背影,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龙凤步摇摇曳生辉。
那位殿下,正迎面向她们过来。
“娘,”顾非池停在了三步外,对着卫国公夫人微微一笑,眉目平和一如往昔,“我想带燕燕去坤宁宫看看。”
卫国公夫人的目光在顾非池的眉眼间停驻了两息,这才放开了萧燕飞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和气地说道:“燕燕,你去吧。”
萧燕飞乖乖巧巧地笑:“夫人,那我晚些过去国公府看您。”
卫国公夫人微微点头,叫上了顾悦:“悦姐儿,我们走。”
顾悦往前走了几步,就转过身向萧燕飞挥了挥手,接着她抬起的那只手微妙地一顿,手指转而指向了她的身后。
萧燕飞秒懂,回头朝顾悦指的方向望去,仰着小巧的下巴嫣然一笑,笑容灿烂,眼神更是挑衅而又张扬。
两人目光对视的那一瞬,萧鸾飞脸色又难看了一分,青白一片,樱唇死死地咬紧。
但下一刻,她当看到唐越泽正慢吞吞地走近,翻脸像翻书似的又变了另一张脸孔,面上的嫉恨瞬间褪去,变得楚楚可怜。
一身皇子蟒袍的青年周身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阴郁气息,他薄唇紧抿,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顾非池。
顾世子,顾非池,亦或者……
称呼在他嘴里转了好几转,最后他是对着萧燕飞唤了一句:“萧二妹妹。”
唐越泽干咳了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非池,只斜睨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飞快地与两人擦肩而过,匆匆地朝通往西侧戏楼的楼梯走去。
萧燕飞看了看唐越泽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偏首去看顾非池:“有那么凶神恶煞?”
她眯眼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
顾非池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她看。
少顷,萧燕飞咯咯一笑,笑容可掬地牵起顾非池的手,往前走。
顾非池反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含笑问她:“怎么样?”
他凶不凶?
“凶!”萧燕飞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笑容如晴光映雪,令人迷醉,“超凶!”
两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天音阁,悠闲地往前走着,所经之处,那些宫女与内侍们纷纷给两人行礼,一个个全都俯首帖耳,连多看顾非池一眼都不敢。
萧燕飞抬了抬小巧的下巴,意思是,你看你看,你多凶啊。
顾非池蓦地驻足,俯首朝她的小脸凑近:“你再看看?”
这么张漂亮的面孔猛然在眼前放大的冲击感,令萧燕飞的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周身被他身上那股清冷的熏香味所笼罩。
心如擂鼓。
她微微地笑,梨涡浅浅,踮起脚,抬手在他的发顶摸了摸:
“好啦好啦。你不凶。”
“你最好了!”
是啊,他最好了!
他是最好的顾非池。
这一瞬,顾非池的眸子里绽出如骄阳般明亮的光彩,连唇角的笑容都添了几分柔软的旖旎。
他抬手在她嫩白的耳垂上捏了一把,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条条甬道和一道道宫门,两人又走了一刻钟,前方便有一栋恢弘的宫殿进入他们的视野。
上方的大红匾额写着大大的“坤宁宫”三个金漆大字。
坤宁宫大门紧闭,大门两边有十几个手持长枪的禁军侍卫守着。
“世子爷。”那个名叫“山海”的小内侍殷勤地朝两人迎了上来。
知道顾非池要来坤宁宫,山海就奉梁铮之命提前来这里打点一番,免得这些侍卫不长眼,得罪了未来的太子爷。
那些侍卫已经知道了顾非池的身份,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局促,也有些惶恐。
“开门。”顾非池淡淡地下令道。
山海便对着侍卫总旗使了个手势,催促他们赶紧开门。
“吱呀”一声,这道沉重的宫门被几个侍卫合力推开,时隔二十年,这道宫门再一次完全开启了。
封了这么久的宫殿里头依然干干净净,五六个宫人正拿着扫把在庭院里扫着地,“擦擦”的扫地声此起彼伏。
山海在一旁恭敬地解释着,说起坤宁宫在顾皇后薨逝后,便一直封宫,就如同她临死前的最后半年一样;说起现在留在宫殿内太监、姑姑和宫女有八人,都是顾皇后在世时在她身边伺候的人;说起他们是自愿留在这里,代顾皇后守着这座空的宫殿。
宫门开启的声响引得庭院里的几个扫地的宫人都看了过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姑姑放下手里的水壶,面露迟疑之色。
坤宁宫的份例大概一旬领一回,距离上回发份例才过了六天,照理说,要再过四天发份例才对。
往日里,份例不仅短缺不说,至少也要拖个十天半个月,不可能突然提前吧?
而且,就算发份例,也都是从角门送进来的,不会大开宫门。
庭院里的其他几个宫人也放下扫帚,纷纷地围到了这位姑姑的身边,喊着“华姑姑”,还有宫殿内的宫人也走了出来,全都惊疑地望着宫门的方向。
迎着刺目的阳光,可以看见敞开的宫门外,一对年轻的男女闲庭信步地并肩走来,两人都穿着紫色的衣裳,男的俊美,女的娇美,宛如日月彼此辉映。
因为直对着光,华姑姑的眼睛略有几分模糊,她眨了眨眼,才看清了紫衣青年的脸,震惊地脱口而出:
“姑娘!”
熟悉的狐狸眼,眉目昳丽,却与顾明镜的明艳不太一样,青年的身上更显气宇轩昂。
下一刻,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就改口道:“小公子。”
“您是小公子!”
华姑姑贪婪地上下打量着顾非池,恨不得将他的脸铭刻在她眼中。
小公子长得实在是太像姑娘了。
华姑姑的眼眶浮现一层朦胧的水雾,连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动着。
“是我。”顾非池深深地注视着三步外的中年女子,不确定地叫出了一个名字,“华姑姑?”
才四十出头的妇人鬓角却夹了不少霜丝,额头、眼角刻着一道道深刻的皱纹,瞧着像是快五十的人。
华姑姑用手捂着嘴,抽噎着哭了出来,泪如雨下。
好半天,她才哽咽地地说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奴婢终于等到了……”
若不是为了等这一天,若不是为了给自家姑娘守好这坤宁宫,她早就在二十年前就跟着姑娘去了。
华姑姑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可又有更多的泪自眼眶涌出。
她哭笑着,抬手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语不成声地说道:“小公子你看,那棵梧桐树是姑娘当年住进坤宁宫后亲手种下的,这几年死气沉沉的,可今春突然又抽了枝。”
“当时奴婢就知道,今年肯定会有好事发生。”
“太好了!”
华姑姑再一次由衷地叹道,对着顾非池屈膝跪了下去。
而她身后的那几个宫人都有些懵,但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顾非池,在他脸上寻找着昔日主子的存在。
一个中年内侍也在反复地喃喃说着:“像……真是好像!”
“快,大伙儿快跪下。”华姑姑回头对那些宫人道,“这是皇后娘娘当年生下的小殿下,皇长子。”
所有人都是一惊,接着便露出了喜色,也跟着屈膝跪了下去,喊着“小殿下”。
顾非池让他们免礼,又转头对萧燕飞道:“燕燕,这是我娘当年的贴身宫女华姑姑,也是卫国公府的陪嫁丫鬟。”
“华姑姑。”萧燕飞对着华姑姑点头致意。
华姑姑从小两口交握的手猜出了这位姑娘的身份,眉眼间的笑容更深了。
小殿下也都及冠了,是该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得让娘娘见见小殿下和儿媳妇才是。
“小殿下,燕姑娘,请随奴婢来。”华姑姑赶忙用帕子擦干净了眼泪,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眸分外明亮,领着顾非池与萧燕飞往正殿方向去。
正殿内纤尘不染,恢弘庄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正前方的香案上供奉着一个牌位。
牌位前,除了供奉着几枝金桂花外,还放着一尊青铜香炉,里头插的三支香飘着丝丝白烟,袅袅地散开。
华姑姑抿了抿嘴,艰声道:“他说这里晦气,二十年来,也没人进来过。”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皇帝。
在宫中供奉牌位是个大忌讳,华姑姑他们也就是仗着坤宁宫封了宫,悄悄这么干了。
顾非池静静地带着萧燕飞走到了蒲团前,接过华姑姑递来的香炷,跪在了蒲团上。
凝望着香案上的牌位,顾非池双手持香,轻声道:“娘,这是您儿媳妇,好看吧?”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华姑姑忍不住再次哽咽出声。
随即,她又死死地咬住唇,两行泪水疯狂涌出眼眶,滑下面颊。
“娘,让您久等了。”顾非池轻而缓慢地又道,“坤宁宫从此不用再封宫了。”
“迟了二十年,但您所坚持的一切没有白费。”
当年,娘亲是为了卫国公府,为了西北安稳,才不惜与皇帝决裂,不惜封了坤宁宫,如今卫国公府很好,西北安定,西戎人已经有四五年不敢再来犯。
娘亲当时的坚持没有白费。
不仅是华姑姑,其他坤宁宫里的那些旧仆们也一个个都喜极而泣。
若不是为了等这一天,他们早就追着主子殉了。
他们留在这里,整整二十年,一步不离,就是等着这几乎不可能等到的一天。
坤宁宫,开宫!
守在坤宁宫外的那些禁军侍卫对着坤宁宫方向行了一礼后,便似潮水般退去,步履隆隆,很快,坤宁宫的大门口设起了香案,焚香祭拜天地。
还有宫人拿着拂尘爬到高处,一点点地拂去匾额上的尘埃,在那“坤宁宫”三个大字上补上金漆。
阳光下,“坤宁宫”三个大字闪闪发光。
自二十多年前,先皇后顾明镜自行封宫,整整二十年了,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坤宁宫与乾清宫相距并不远。
此刻身在乾清宫刚刚苏醒过来的皇帝也听到外头那队禁军隆隆的步履声,蹙了蹙眉。
以太医令为首的七八个太医围在龙榻边,一个个愁眉苦脸,那些内侍宫女皆是噤若寒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出了什么事?”皇帝吃力地问道,声音虚弱。
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头发也绞干了,只是犹带着几分湿气,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愈发显得苍老憔悴。
梁铮便往前迈了一步,如实禀了:“皇上,顾世子刚刚去了坤宁宫,坤宁宫开宫了。”
内侍山海就躬身站在后方不远处。
皇帝怔了怔,双眸睁大,鼻翼翕动不已,脑子里被“顾非池”的名字反复冲击着。
从顾非池,想到了顾明镜。
“咳……”皇帝的喉头一股灼热感涌来,一口口地吐着黑血。
暗红色的黑血沾在他的下巴、脖颈,以及雪白的中衣上,旁边的梁铮惊呼着“皇上”,连忙拿了帕子给皇帝擦嘴。
“哈哈,哈哈哈……”角落里的罗汉床上,形容憔悴的柳皇后发出凄厉的笑声,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泪水夺眶而出。
她形容癫狂,整个人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身上再没有往日的光彩。
当年,这坤宁宫的宫门是顾明镜亲手关上的。
而现在,是顾明镜的儿子亲手打开了。
这二十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的青春年华白白浪费了在这个男人身上,还赔上了整个柳家……
“咳咳咳……”
皇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才略略地缓过劲,艰难地看向了罗汉床上的柳皇后,断断续续道:“柳听莲,你……你是因为……顾非池吗?”
在生死之间挣扎了一番,情绪平静后的皇帝多少想明白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又何必明知故问!柳皇后死死地咬着满口银牙,一言不发,娇躯克制不住地轻颤着,恨意翻腾不已。
皇帝心头苦涩,深吸一口气,才有力气接着往下说:“你说我骗了你……但是,直到现在,朕才知道,顾非池是那个孩子。”
“无论你信与不信,朕是真的不知道。”
皇帝的声音嘶哑不堪,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脸色就又白了三分,气息微喘,脖颈中根根青筋隐现。
不知道?柳皇后抬了抬眼,怔怔地看着他:“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又在骗她了,是不是?
旁边的太医们只恨不得没长耳朵,低眉顺眼地站着。
“从一开始……”皇帝心头的苦涩浓得快要溢出,疲惫,虚弱,而又失望,“朕就从来没有骗过你。”
“你和朕……都被人算计了。”
华阳和顾延之瞒了他足足二十年。
皇帝胸口一阵闷窒,仿佛压着一座大山似的,刚刚那几句话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
他又俯身咳嗽了起来,点点黑血自口角咳了出来,染黑了那明黄色的被褥。
皇帝好一阵子才略略缓过劲,又拿帕子擦了擦嘴,哑声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告诉你,顾非池是顾明镜的孩子?”
“到底是谁?”
最后四个字近乎咬牙切齿。
柳皇后喃喃自语道:“是谁……”。
是那天,顾非池在她面前亲手揭下了面具,她看到了那张没有任何伤疤的,肖似顾明镜的脸。
是那天,她在午门亲耳听到顾非池喊了谢无端“表哥”。
那今天,萧燕飞亲口说,她跟着顾非池去了乾清宫……
皇帝闭了闭眼,从她的脸上猜出了答案:“是顾非池,对不对?”
柳皇后呆呆地看着他,眼眸惊疑不定。
她的这个表情无异于肯定。
皇帝倾身,用帕子捂着嘴,又咳嗽了一阵,然后,他吃力地抬起头来,把那沾满了黑血的帕子往柳皇后的方向伸了伸。
“你,还不明白吗?”
他浑浊且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瞪得凸了出来,狰狞似恶鬼。
要是自己一直在骗她,自己又怎么会落得和她一般无二的下场?
他们两人都中了毒,他们都要死了!
这件事本来再简单不过的,倘若柳听莲亲口来问问自己,事情又何至于此?
自己如此宠爱她,信任她,这个愚蠢的女人……她辜负了自己的一片真心!!
柳皇后:“……”
她的樱唇颤如筛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点。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她也明白,皇帝没必要再骗自己。
可事情的真相远比皇帝欺骗了她,更让她难以接受。
也就是说——
是她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是她自己把顾非池身为皇帝嫡长子的身份公诸于世。
是她自己亲手毁了儿子的储君之位。
她从顾明镜的手上夺过来的一切,又让顾明镜的儿子借着她自己的手给催毁了。
而她,要为之付出性命的代价。
每个念头都像是一下又一下重锤般击打在柳皇后的心头,让她心痛欲绝,让她憋屈异常。
让她感觉似有一团东西堵在了胸口。
突然,她歇斯底里地猛地咳着,咳个不停,眼前一片黑暗汹涌而来,如那高高的海浪几乎要将她整个淹没。
她的灵魂似乎飘了起来,在意识的最后,她似乎看到的是顾明镜。
一袭红衣如烈火般的顾明镜,她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那般明艳,那般骄傲,那般高高在上。
她以为,她赢了。
但是,她才知道——
她输得一败涂地。
她的眼眸犹如熄灭的烛火般,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
“娘娘!皇后娘娘!”
几个太医见她不好,赶紧围了过来,对着双眼黯淡无光的柳皇后又是行针,又是急救。
忙了一盏茶功夫后,太医令摇了摇头,叹息道:“皇后娘娘薨了。”
罗汉床上,柳皇后的双眼依然圆睁着,至死,都没有合上眼。
那双浑浊黯淡的眼眸似在倾诉着:她最后的不甘!
第148章
皇后薨了?!
侧卧在龙榻上的皇帝大惊失色,直愣愣地望着罗汉床上一动不动的柳皇后,连名带姓地叫着她的名字:“柳听莲。”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静了片刻后,皇帝轻轻地又唤了一声:“莲儿。”
这两个字中已经透出了明显的颤音。
柳皇后依然没有回应。
罗汉床上的人儿死气沉沉,无声无息,长长的乌发披散在那里。
不似从前那般,她会柔情万丈地唤他“皇上”,唤他“诏郎”。
她死了。
皇帝死死地盯着脸色灰白的柳皇后,看着她微张的嘴角渗着黑血,双眼瞪大,一脸不甘。
他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不久之后的自己——
他的将来。
皇帝的心口越来越疼,气息也喘得越来越急,四肢发麻。
他这一辈子最爱的女人便是柳听莲。
为了柳听莲,他不惜逼死了顾明镜。
可现在,他又将会因为顾明镜,死在柳听莲的手里。
说出去,这都是一个笑话。
他不甘心啊!
皇帝一手死死地捂着绞痛不已的胸口,越捂越紧,一口气吊不起来,脸色微微发着青。
突然,他两眼一翻,又厥了过去,身子软软地歪倒在榻上。
“太医!”梁铮见皇帝晕厥,忙不迭高呼起来,“快,皇上晕倒了!”
“一定要救活皇上!”
顾世子可是特意吩咐了,现在皇帝还不能死。
原本围在柳皇后身边的太医们又火急火燎地朝皇帝的龙榻围了过来,有人给皇帝把脉,有人给皇帝行针,有人给他放血、艾灸,分工合作。
“扎人中穴、素髎穴、中冲穴、涌泉穴……”
“皇上的脉象微弱,似有似无,时起时伏,如屋漏滴水,不妙啊……”
“快,去取一支三百年以上的老参,给皇上吊气。”
“……”
太医们忙忙碌碌,一个个愈发愁眉苦脸,又有太医和内侍在乾清宫内奔进跑出。
“干爹。”山海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梁铮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神是彻底的敬服。
他指了指罗汉床上的柳皇后,低声问道:“这要怎么办?”
皇后薨逝是大事,这后面该怎么办?
是按先例,还是……
梁铮迟疑地看看柳皇后,又看看皇帝,手中那把银白的拂尘随之轻轻摇晃了一下,沉声道:“你赶紧去禀顾世子。”
“让世子爷拿了主意后,再去禀礼亲王。”
万寿宴是散了,不过礼亲王如今还在武英殿,正在和几个宗室王亲、还有内阁阁老们商量后续事宜,毕竟顾非池的身份还得昭告天下,他的名字也得写入玉牒,那才算是名正言顺了。
“是,干爹。”山海领了命,又看了两眼圆睁、死不瞑目的柳皇后一眼,就匆匆忙忙走了。
他先去了趟坤宁宫,可跑了趟空,顾非池和萧燕飞已经走了。
又问了路上的宫人和侍卫们,他终于在午门附近,追上了顾非池。
这时,山海早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把柳皇后刚才在乾清宫薨逝的事简洁明了地禀了。
顾非池轻挑剑眉,眉宇间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讥诮:“皇后?”
“今天皇上亲口说了,‘废后’。礼亲王、首辅他们应该也都是听到的。”
山海能在那么多小内侍中脱颖而出地成为大太监梁铮的干儿子,那自然是个机灵人,顿悟了。
他眯着眼,贴心地连连点头道:“对对。刚刚皇上是亲口说的。”
只是,皇帝并未下明旨。
况且废后是国之大事,也不是光皇帝一句话说废就能废的。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山海可没傻到去质疑顾非池的话,脑子里不由浮现皇帝奄奄一息的样子。
事已至此,皇帝也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了,到底有没有下明旨也不重要了。
若是“皇后”薨逝,举国上下都是要守国丧的,势必也会影响了这位爷成亲。
如今宗室与内阁全都向着这位爷,就盼着这位爷早日登基,继承大统,帝后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山海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机灵地改了口,点头哈腰地笑道:“世子爷说的是,是‘废妃’柳氏没了。”
一个废妃,连在宫中停灵的资格也没有。
顾非池没有再多说什么,挥手打发山海下去了,额外吩咐了一句:“让梁铮照顾好皇上。”
山海的表情有些微妙,再次应诺:“世子爷放心,奴婢晓得的。”
山海郑重地又行了一礼,便疾步匆匆地又往回走。
他还要去武英殿禀了礼亲王和徐首辅他们。
顾非池则带着萧燕飞继续往午门外走,走的是宗室王公才能走的右侧门。
马车就停在午门外,守在午门外的那些禁军将士也纷纷将目光投诸在了顾非池的身上。
很显然,顾非池才是皇长子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宫廷,谁都知道他马上就会是这座偌大宫廷的新主人,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
顾非池先扶着萧燕飞上了马车,之后,他自己也进了马车,信手把他从前一直戴的那个面具放在了小桌子上。
萧燕飞拿起了那个冰冷的鬼面,轻轻地晃了晃它。
“反正以后你也用不着它了,不如送给我吧。”
她甜甜一笑,少女甜美绚丽的笑容与她手中那冰冷的鬼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是他戴了快八年的面具。
顾非池莞尔笑了,点了点头:“好。”
两人说话的同时,外面传来的车夫的挥鞭声,马车微微摇晃地开始前行。
萧燕飞细白的手指在面具上慢慢地摩挲着,用笃定的语气说道:“这是你自己刻的,对不对?”
上午,在顾悦指着她身上的玉佩与她说了顾非池用刀的特质后,萧燕飞就瞧出来了,这个面具是出自顾非池之手。
“嗯。”顾非池的手探了过来,修长的手指也去摩挲那黑色的鬼面,眼睫半垂,眼神悠远,“在我十岁以后,长得越来越来像生母,眉目间也有几分像太祖。”
他不是卫国公夫人的儿子,与她自然是完全没有一点相似。
“爹爹担心被人看出端倪,让我尽量待在西北。”
“十三岁时,我在战场上受了一点伤,”他指了指右耳的鬓角,让她看藏在发间的一条细疤,“当时要不是我躲得快,那支流箭怕是要伤到脸了。”
萧燕飞将小脸凑了过去,凝眸细看,这才注意到他浓密的鬓发间藏着一条细细的疤。
她将手指探进他发间,指腹温柔地摸过那道微微凸起的疤。
顾非池自嘲地一笑:“那时候,少年意气,我偶尔也会想,还不如躲得慢一点呢,这张脸毁了也不错。”
也就不用担心万一哪天被皇帝看出了端倪,连累了爹爹和顾家其他人。
“幸好。”萧燕飞微微地笑,“否则,你娘今天看到了你,肯定会心疼的。”
“而且……”
她笑眯眯地伸手往他的下巴勾了勾,故意做出轻佻的神情。
“这么漂亮的脸,若是毁了,岂不是可惜了!”
她本想做出风流倜傥的样子,可惜绷不住,银铃般的笑声自樱唇间逸出,笑得身子乱颤,软软地倚在了他肩头。
“说得是。”顾非池低声道,轻轻揽住了她纤细柔软的肩头,看着她笑靥如花的小脸,心口一片柔软,声音如那和煦的春风温柔地拂过她心头。
人死如灯灭,他其实并不信鬼神之说。
可是——
遇上她之后,他才明白,喜欢一个人,就会想把最好的自己呈现给对方。
幸好,他反应够快,躲过了那一箭。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顾非池俯首贴在她耳边又道,唇角轻轻漾起一丝笑意,柔和了他清冷的眉目。
卫国公府距离皇宫很近,没一会儿,马车就停下了,停在了国公府内仪门。
萧燕飞之前在宫里就与卫国公夫人说好了要来国公府的,便随顾非池一起去了正院。
刚迈进正院,两人就发现这里的气氛有点不太对,似有一层看不见的阴云笼在院子里。
卫国公夫人的乳娘田嬷嬷忧心忡忡地迎了上来,小心翼翼道:“世子爷,夫人和国公爷在吵架。”
顾非池的表情有些微妙。
卫国公夫妇很少争吵,就算偶尔有什么不快,卫国公内疚于他常年不着家,也一向顺着夫人的。
“怎么回事?”顾非池问。
田嬷嬷皱了皱花白的眉头,讷讷道:“老奴也不太知道,国公爷和夫人回来后,就把奴婢等打发出来了,他们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后来,老奴在外头听到国公爷一直在向夫人赔不是。”
田嬷嬷还从不曾看到国公爷如此诚恳到近乎……卑微过。
顾非池就牵着萧燕飞朝宴席间方向走去。
田嬷嬷亲自为两人打帘,他们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了顾悦坐在一把紫檀木圈椅上,神情懒懒,眼瞅着有点无聊。
看到萧燕飞来了,顾悦抿嘴对着她笑了笑,打了招呼。
门帘掀起的动静也吸引了卫国公夫妇的注意力,坐在罗汉床上的两口子也朝他俩望了过来。
卫国公一脸拘谨,简直如坐针毡;卫国公夫人依然是那般优雅端庄,只是唇角略显绷紧。
“夫人。”萧燕飞笑盈盈地福了一礼。
“燕飞,”卫国公夫人在看到萧燕飞的那一刻,唇角总算泛起了些许笑,和善地说道,“你留下来用了午膳再走吧。”
今天在宫里折腾了这一番,到现在,除了些点心,连正餐都没吃上。
她吩咐田嬷嬷让厨房那边多加几个菜,田嬷嬷便又退了出去。
见夫人面色和缓了些,卫国公才略微松了一口气,有点焦头烂额地再次解释道:“惜文,我真不是故意瞒着你。”
“真的。”
卫国公的额角隐隐渗出汗珠。
“……”萧燕飞呆了一下,慢慢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间就明白了。
不会吧,卫国公夫人不知道吗?!
萧燕飞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顾非池,却见顾非池轻挑了下眉梢,也同样面露惊讶之色。
两人彼此互看了一眼,很有默契地全都不插嘴,在顾悦身边坐下,乖乖不出声。
卫国公许是因为儿子回来了,多少壮了些胆,清清嗓子道:“你听我解释……”
他剑眉轻蹙,那双与顾非池十分相似的狐狸眼显得踌躇不定,有点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的纠结。
“五年前,我就已经发现。”卫国公夫人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地说道,“发现阿池不是我生的。”
啊?!
卫国公震惊地瞪大了眼。
卫国公夫人沉默地看着卫国公,眼神沉静,似波澜不兴的深潭般幽深。
这目光看得卫国公心里毛毛的。
“惜文……”卫国公想解释。
可是,这个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男人,平日里气度如渊停岳峙的男子,这会儿,却嘴笨得连说什么都不知道,有了毛头小子才有的青涩与局促。
卫国公夫人径直起身,头也不回的地往外走去。
卫国公也跟着起身,想追上去,可才迈出一步,就见走到门帘前的卫国公夫人回头给了“不许过来”这四个字,便讷讷地站在了原地。
萧燕飞觉得卫国公这样子,有点像是小可怜,默默地移开了目光,恰好对上了身边顾悦的眼睛。
顾悦似乎读懂了萧燕飞的眼神,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她指了指手边的一碟粽子糖,意思是,好吃。
“爹,您之前没和娘说过这事吗?”顾非池语气复杂地问道。
“……”卫国公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顾非池抬手抚额。
五年前,他回京的时候,就察觉到娘对他的态度有了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当时顾非池以为是爹把一切都说了,所以娘才疏远了他,不喜他,他们毕竟不是亲母子,维持这种淡如水的关系也好。
没想到爹根本什么也没说,他瞒了娘整整二十年。
顾悦给萧燕飞喂了糖后,就眨巴着眼睛,盯着她爹。
卫国公被女儿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盯得有些坐立不安。
无论如何,这件事肯定是他不对。
卫国公长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眉心,沉声道:“一开始是不敢说,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顾悦咀嚼着这句话,隐隐品味出了什么,正色道:“爹爹,善意的谎言也是一把双刃剑。”
这话还是爹爹教她的。
“……”卫国公一时无言以对,垂下了眼帘,整了整略有些凌乱的衣袖。
当年夫人是作为家族的“牺牲品”被嫁过来的。
五姓贵女,数百年来,从来不对外联姻,更何况,她还是嫡女。
世家在前朝尊贵无比,所以才有了那句“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的古语,世家甚至不屑将女儿嫁入皇室。
到了本朝,太祖对世家并不容忍,曾当朝说这些世家大族傲慢自大,不可用。
先帝继承太祖遗志,同样不喜世家。
为了保世家尊荣,那些曾经自视甚高的世家便主动与朝中的宗室勋贵联姻,甚至许以家族的嫡女。
卫国公当年也才十八岁而已,年轻气盛,那个时候,一门心思地练武,打仗,和谢以默他们几个东征西讨,对亲事并不在意,反正也就是成个亲,打算成亲后就即刻回西北。
结果,他无意中看到了随长辈来京准备联姻的夫人卢惜文。
第一眼,就让他将她放在了心上。
这些陈年往事,卫国公当然不能跟几个孩子说,否则他长辈的威仪还要不要了。
他觉得口干,端起了手边的茶盅喝着茶,丝毫没留心到自己的一些小表情,已经引起了几个“孩子”的注意。
顾悦好奇地盯着父亲,觉得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今天实在是鲜活,弄得她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似的,好奇极了,她想问,但又觉得好麻烦。
还是看戏、看话本子比较简单。
卫国公放下茶盅时,就对上了女儿直勾勾的目光,干咳了两声,才说道:“二十一年前,你们母亲的怀相本就不好,偏巧卢家那边又出了点事。”
这些个世家大族能繁盛几朝数百年,自有其生存之道,也最是求稳。
前朝末年,有数支义军崛起,卢家至少资助了其中的三支。
后来是太祖皇帝脱颖而出,得了天下,其他义军或是归降,或是被剿灭。
谁想,卢家曾资助过义王的事偏在那个时候,又被人翻了出来。此事可大可小,甚至足以让整个家族覆灭。
卫国公叹声道:“你们母亲听闻之后,一急之下,差点小产,好不容易才保住那一胎。”
“那段日子,为了卢家的事,她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常年卧榻保胎,才勉强保到了八个月,但还是早产了……”
国公府遍请名医,包括韩老大夫在内的几个大夫都说,夫人怀相太差,气血两虚,受不得刺激,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那一天,孩子夭折了。”
对于他来说,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是他顾延之此生最黑暗的一天。
那个男婴生下的时候,就已经没了气息,小脸憋成了青紫色,而卢氏也在产子后,失血过多而晕厥了过去,生死未卜。
卫国公最担心的就是,夫人会因为孩子的死悲痛过度,伤了身子,会像大夫说的那般“一尸两命”。那天,韩老大夫好不容易才给卢氏止了血,曾委婉地告诉他,夫人以后恐再难有子嗣。
还没等卫国公想好等卢氏苏醒后,要怎么告诉她这件事,华阳大长公主突然不告而访,还带来了顾明镜的死讯。
卫国公深邃的目光又望向了顾非池:“华阳大长公主抱着刚出生的阿池来了国公府,告诉我明镜没了,说这是明镜的孩子。”
“还叮嘱我这件事得瞒着,瞒到这个孩子长大。”
二十年前的回忆在这一刻清晰宛如昨日,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华阳大长公主将襁褓交给他时,郑重地劝慰他:“延之,本宫知道你心里有恨,有不甘,可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为了这孩子,现在也只能忍。”
“不能让明镜白死了。”
一种悲怆沉闷的气氛弥漫在室内。
卫国公幽幽长叹一声,闭了闭眼,似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
再睁眼时,他已经压下了满目的悲痛,眸中犹带血丝,接着往下说:“明镜没了,那就必须有一个孩子跟她一起没了。”
“我就把那个夭折的孩子给了大长公主,然后……把阿池留了下来,把他悄悄地放在你们母亲的身边。”
“她醒来后,我告诉她,这是她生下来的孩子。”
卫国公一开始是怕夫人知道孩子没了,她以后难有子嗣,受不了刺激,后来夫人的身子一天天地养好了,可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
那个时候,连他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若是有机会给妹妹报仇自然是好的。
若是没有机会,就让阿池当自己的儿子,安稳的过这一生也无妨。
因而,哪怕他们日后再无子嗣他也不在意,谁想,五年后,又有了顾悦,他们唯一的女儿。
四下,一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爹,”顾非池轻轻道,“您想过没……”
什么?卫国公疑惑地挑眉。
顾非池顿了一下,才缓缓道:“娘她会不会以为您把外室子偷偷抱回来,充作了她的亲生子好承继爵位?”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刚拈起一颗粽子糖的顾悦手一抖,那颗小小的粽子糖就自她指间滑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了卫国公簇新的靴子前。
卫国公似是毫无所觉,整个人呆若木鸡,脱口道:“外、室?!”
剑眉星目的中年男子失态地一手肘撞在了旁边的茶几上,撞得茶盅都翻了。
“这怎么可能呢?”卫国公喃喃自语道。
萧燕飞抿着唇,默默地点了点头,对顾非池的猜测深以为然,觉得十有八九了。
站在夫人的角度,她当年是为了家族才会嫁进国公府的,所以在她发现顾非池并不是她的亲子之后,无论她心头曾有过怎样的纠结,她最后选择了瞒下,没有把事情说开,只当作不知。
但从此她不再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
而仅仅是卫国公府的女主人。
现在一想,萧燕飞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从前她在夫人身上察觉到的那种违和感此时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难怪夫人与顾非池之间有点疏离,言辞之间很是客套,夫人凡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挑不得一点刺,却又过于遵礼了。
只有世家风度,却令人感觉少了一点温情。
又一阵沉寂后,顾悦言辞犀利地点评道:“爹,你完了。”
她眼角瞥着那颗滚到卫国公靴子边的粽子糖,心里暗暗惋惜。
“真没有外室!”卫国公干巴巴地又强调了一句,满头大汗。
这国公府里连个侍妾姨娘都没有,哪来的什么外室啊!
他霍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又似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萧燕飞温声道:“燕飞,你多坐一会儿。”
话音还未落下,卫国公已经掀帘出去了,走得飞快,往内室方向去去了。
只留下那道湘妃竹帘在半空中摇曳抖动着,簌簌作响。
顾悦看了看门帘,又转过头直勾勾地看顾非池,两眼一瞬不瞬。
顾非池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思,横臂越过茶几在小丫头柔软的发顶摸了摸,微微一笑:“我是你大哥,不会变的。”
“那就好。”顾悦松了口气,又拈了一枚新的粽子糖,满足地含上。
她都叫了十五年大哥了,早叫习惯了,不用改口最好了,否则很容易叫错的。
卫国公前脚刚走,后脚一个气质利落飒爽的青衣女子进来了,步伐中带着武人特有的矫健,手里还捧着一只“咕咕”乱叫的白鸽。
“世子爷。”青衣女子恭敬地双手捧上了那只鸽子。
从白鸽脚上的竹筒看,这显然是只信鸽。
萧燕飞扫了一眼,随口问道:“留吁鹰的?”
“不是。”顾非池摇了摇头,一边从鸽子脚上取下了竹筒,又拿出了里头的绢纸,戏谑地笑了笑:“留吁鹰哪里还敢用信鸽?”
从京城到北境,飞鸽只需要一天半,而快马加鞭,日行八百里,也至少需要三天三夜。
今早亲眼看到他们北狄的信鸽被白鹰逮住,足以让留吁鹰不敢再轻易动用信鸽,那么他与北狄之间的消息传递便会滞后。
顾非池信手将绢纸抖开,熟悉的字迹便映入眼帘,犹带墨香。
“是表哥的信。”
他低低地笑,似笑非笑的狐狸眼越发上挑,轻描淡写的五个字若有似无地下了个勾子。
第149章
顾非池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信,将之递给了萧燕飞。
萧燕飞很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绢纸,也看了。
谢无端的字如其人,笔势委婉含蓄,骨力遒劲。
信中说,九月十四日,镇守兰峪关的北狄左大将和连轲令一万北狄大军对六磐城发起了猛攻,谢无端故意示弱以退为进,诱敌深入,将那一万北狄人全歼,无一逃脱。
这封信极其简洁,不过简简单单的几行字,却足以令人从文字中联想到当时战况之激烈,窥见谢无端的智计百出。
午后暖暖的秋风自半敞的窗口吹来,刮得那湘妃竹帘再次簌簌摇曳起来。
顾非池抬了抬眼皮,朝那道摇晃的门帘看了一眼,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爹这赔罪是赔不好了。
不等了。
“摆膳吧。”他吩咐田嬷嬷道。
田嬷嬷这会儿也知道了他们世子爷竟然是国公府的大姑奶奶先皇后顾明镜的儿子,脸上的表情说是精彩纷呈也不为过。
她愣了两拍,才反应过来,应诺道:“老奴这就去。”
田嬷嬷连忙退下,忙去了。
顾悦亲昵地挽着萧燕飞的胳膊去了东次间。
虽然卫国公夫妇没出现,偌大的饭桌上还是摆了六菜一羹一汤,田嬷嬷还专门上了一壶适合女子喝的桂花酒。
“燕燕,这是我娘亲手酿的桂花酒,可好喝了。”顾悦笑盈盈道,“我爹也最喜欢娘酿的酒了。”
一阵甜甜的酒香在室内袅袅散开。
顾非池打发了田嬷嬷后,就说起了北境的军情,丝毫没有避着顾悦的意思:“北狄这位左大将拿这一万先锋军作为探路石,投石问路,反而正中表哥下怀。”
“天府军十万大军刚进入并州不久,还要十来天才能抵达北境,现在表哥手上不过三万多的兵马,要守的是整个北境,兵力严重不足,所以他才会以雷霆的手段将这支先锋军一举全歼,来震慑北狄人。”
“接下来,左大将和连轲怕是要顾虑再三,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这就给了大景调兵遣将的时间。
萧燕飞懂了:这就是虚虚实实之道,行军打仗不仅靠双方的兵力,玩的更是心术。
顾悦喝着香甜甘醇的桂花酒,也在专注地听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爹爹这两年在京城休养,也常与她说些北境与西北的军情,教她读兵书,大哥说的这些她也都能听懂。
“阿悦,”顾非池漾着温情的目光对上了小丫头清澈的眸子,含笑道,“你以后要袭爵,等北境战事平稳后,你就过去那边待些日子,多走走,多看看。”
顾悦眼睛一亮,期待的情绪明晃晃地写在了她莹白的小脸上。
她明天就去怡亲王府跟宁舒说,宁舒一定会羡慕她的!
顾悦放下手里的白瓷酒杯,面上一本正经地颔首道:“好。”
生怕说晚了,她大哥就会改变主意。
顾悦很是识趣地拿起手边那白瓷酒壶,亲自往她大哥的酒杯里添了酒。
顾非池微微一笑,执杯浅啜。
顾悦盯着顾非池熟悉又陌生的侧颜看了一会儿,眉目弯了弯。
她大哥长得还挺好看的!
她得去跟宁舒说说,免得宁舒总嫌大哥“丑”,配不上燕燕。
小姑娘又一视同仁地给萧燕飞的空杯子也添了酒:“我娘酿的酒好喝吧?”
“燕燕,你要是喜欢,我把方子写给你。”
“好啊。”萧燕飞半点没客气地应下了,“我回去可以酿给我娘和我外祖母喝。”
一直等用过午膳,卫国公夫妇都没有出来。
三人默契地只当不知,顾悦回了自个儿的院子,而顾非池先送萧燕飞回了葫芦胡同。
顾非池只把她送到了大门口,没有进去坐,就骑着绝影匆匆离开了。
即便他没说,萧燕飞心知肚明,他这般来去匆匆是为了北狄的战事。
未时过半,正是日上中天之时,金色的阳光倾泻地洒在他身上,在那一人一马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粉,青年挺拔的背影是那般意气风发。
萧燕飞一手捏着顾非池送她的那个鬼面,扬唇笑了,眉目之间,璀璨的笑意止不住地荡漾开去。
这家伙可是很有野心的——
开疆辟土的野心!
直到那一人一马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知秋才开始挥鞭子赶着马车往宅子里面驶,停在了二门前。
萧燕飞不用人扶,便自己下了马车,一眼注意到她的马车边还停了两辆陌生的马车。
家里有客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心头,迎面就看到五六丈外,殷婉正送了三个身穿青袍的官员往大门方向走来,言笑晏晏。
萧燕飞瞧这几个官员眼生得很,门房的婆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毕恭毕敬地说道:“姑娘,那是宗人府的何经历,还有两位主事大人。”
很快,殷婉与那三个官员就走到了近前,为首的何经历客客气气地对着萧燕飞拱了拱手:“萧二姑娘,那下官这就告辞了。”
后方另外两个主事也都是连连作揖,态度恭敬得不得了。
三人本想告辞上马车的,不想,萧燕飞把人给唤住了:“何经历,我想从宫里要一个人。”
何经历一愣。
这宫中的奴婢都是上了花名册的,也不是谁想要就能要去的。
但是——
“那一位”很快就要坐上至尊之位了,也就意味着,这位萧二姑娘马上就会是这座皇宫的女主人了,这宫里的奴婢全都是她的。
不过是区区一个人,就是要十个二十个,也不成问题!
何经历笑容满面地应下了:“可以,当然可以。”
萧燕飞笑道:“是废妃柳氏宫里的,一个姓祝的教养嬷嬷。”
听到“废妃”这两个字,何经历面不改色,连忙应承:“一会儿下官就销了祝嬷嬷的宫籍,把文书给姑娘送来。”
“多谢何大人了。”萧燕飞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有事请人帮忙时,萧燕飞一向表现得特别温柔,特别和气。
“不敢不敢。”何经历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
何经历三人这才告辞,上了那两辆马车。
在门房婆子的指引下,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驶出了殷家大门。
殷婉被方才女儿与何经历的那番对话听懵了。
“废妃柳氏”指的该不会是柳皇后吧?
还有,何经历为什么要对着女儿自称“下官”?
等殷家大门关闭,殷婉才回过神来,朝萧燕飞走近了一步,奇怪地说道:“燕儿,何经历刚才说他们是来商谈补聘礼的事,钦天监已经选定了吉日,就在六天后。”
方才,殷婉也对着何经历三人旁敲侧击了一番,他们的态度很客气,很殷勤,却都没明说原因,只含含糊糊地说,先前国公府送来的的聘礼不合规制云云。
可国公府的聘礼关宗人府什么事?
就算是顾非池要封王,那也是异姓王。
“娘,您放心,”萧燕飞亲热地挽上了娘亲的胳膊,笑了笑,宽慰她道,“宗人府送来的聘礼,您只管收下便是了。”
“……”殷婉一头雾水地看着女儿。
萧燕飞挽着殷婉的胳膊往回走,也没打算瞒着她娘,把今天进宫后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其中帝后落水的事,她没亲眼看到,是顾非池出宫后告诉她的。
殷婉听得一惊一乍,表情随着萧燕飞这一句句而精彩变化着,喃喃道:“这戏本子都不敢这么演吧?”
顾非池竟然是先皇后留下的皇嫡子!
这个事实震得殷婉一时心如擂鼓,血液沸腾,甚至还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手背。
当然,殷婉也明白,既然方才宗人府的人没有把话点明,应当是这件事还没有昭告天下,知道的人还只是今天进宫赴万寿宴的那些人。
再想到柳……柳氏居然在万寿节的这一天薨逝了,殷婉的表情复杂到几乎可以用百感交集来形容。
“娘,走吧。”萧燕飞把宫里的事说完,就闭上了嘴,心道:自家娘今天受到的刺激已经够了,得让她先消化消化。
她挽着殷婉的手一路往正院方向走。
走到正院门口时,殷婉毫无预警地停下了脚步,双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欢欢喜喜地双手捧住了女儿的小手,兴奋地说道:“这么一来,你的嫁妆就能放得下了!”
啊?萧燕飞懵懵地睁着眼,还没反应过来。
殷婉自顾自地说着:“皇子妃的嫁妆可以有两百五十六抬,这下娘给你准备的那些东西就都能放得下了。”
“我得去和你外祖父、外祖母说这个好消息才行,他们也给你备了好些好东西想给你当压箱底的。”
萧燕飞:“……”
殷婉先是拉着萧燕飞往正院里头走,可才走了两步,再次驻足,头痛地说道:“不对!”
“那些家具是不是白量了?师傅们都已经打好了,就差上漆了。”
“要重新打的话,我还得设法再去找找木头……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那些家具当初是按照国公府那边的屋子量的,现在女儿要嫁进宫里去了,肯定是不能用了。
这下时间更紧张了。
见殷婉一副伤痛脑筋的样子,萧燕飞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伏在了娘亲的肩上笑个不停。
她的女儿可真好看!殷婉喜欢看女儿笑,爱怜地摸摸女儿的头,又摸摸女儿的小脸。
想着女儿马上要出嫁,心里是既欢喜,又发愁,忍不住叹道:“燕儿,一入宫门深似海,娘真是担心你啊。”
过去这十六年,她被困在侯府的高墙里,没想到她的女儿就要被困在更高的墙内,宫墙数仞高,多少红颜凋零在其中,先皇后顾明镜就是其中之一。
“娘,我相信顾非池。”萧燕飞盯着殷婉的眼眸,柔柔地笑道。
她的笑容如春光般,明亮而又灿烂,周遭的庭院仿佛都随着她这一笑变得更亮了。
殷婉的目光柔软得似要滴出水来。
她亲昵地揽着女儿,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是,她很快告诉自己:爹爹懂得看人,爹爹说过,阿池很好。
那她就相信爹爹,相信自己的女儿。
不过……
“宗人府那边还真急啊。”殷婉一手轻抚着女儿的肩头,叹道,“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赶时间呢。”
萧燕飞把小脸埋在了娘亲肩头,掩嘴轻笑,一双似弯月般的美目中波光潋滟。
的确。
宗人府这边确实很着急。
不止是宗人府,连宗令礼亲王和内阁的阁老们也全都很急。
好好的万寿节里,皇帝被废妃柳氏下了毒,病得更重了,命垂一线,眼瞅着就不太好了,但顾非池的大婚又绝对不能耽误。
为今之计,宗人府只能事事抓紧,该补的补,该办的办。
一众宗室王亲以及阁老们忙个不停,武英殿的烛火足足亮了一夜,直至天亮还没熄灭。
第二天早朝前,一道道公文就从皇宫送出,由八百里加急送往全国各地,并且,也张贴在了京兆府大门口以及京城的四道城门口的布告栏上。
宗人府这边还特意配了识字的秀才童生就站在公告栏边,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向着来往的百姓们读着公文的内容,直念得嗓子都哑了,还在继续诵读着:
“二十年前,元后顾氏于临终前诞下皇长子,皇长子体弱多病,国师紫霄道长言其天生命贵,怕压不住,便让皇上将皇长子交由卫国公抚养,取名顾非池,待大婚前方能认祖归宗……”
布告栏周围的百姓一阵哗然,越来越多的人闻声围了过来
皇帝的元后顾明镜薨逝不过二十年,那些年纪稍大些的百姓都是知道这位出身卫国公府的元后的。
“卫国公世子才是大皇子?”一个中年妇人咋咋呼呼地说道。
“我听着是这个意思。”另一个老妇重重地一拍大腿,激动地嚷嚷着,“原来是这样,顾世子是皇长子啊,那卫国公就是他的舅父了。”
“我们隔壁村有个叫丘大山的孩子也是这样,在亲爹亲娘那里长到了三岁一直体弱多病,后来被送到了庙里请师父们养,没两年就长成了个大胖小子。十五岁还了俗,还考中了秀才呢,那可是秀才公啊。丘秀才可是隔壁村命最贵、最好的人了,现在啊,儿女双全。”
人群中,还有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着类似的事情。
“我夫家姑奶奶有个一表三千里的远房侄女也是这样,是送到外祖家才养大的。”
“像这样的孩子都是命太贵……”
“原来大皇子是命太贵啊。”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唏嘘地叹道。
其他人也在纷纷附和,回想着皇长子殿下最近的那些丰功伟绩,愈发觉得他确实是带天命之人,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道公文。
那个站在公告栏边的老秀才还在对着布告栏往下念:“……皇上病重,在病榻上拟下旨意,暂由皇长子顾非池监国,内阁协助皇长子处理政务。”
对于这些普通百姓来说,到底由谁来监国,由谁来理朝政,其实并不重要,他们也就是指望着过上天下太平的安稳日子。
大部分人只是感慨皇帝怕是真病得不轻,也终于有人品出这道公文的古怪之处。
“咦?皇长子点殿下为啥还姓顾?”有人疑惑地发出质疑。
“是啊是啊。殿下现在既然认祖归宗,那不是应该改姓唐吗?”
那些质疑声又很快被周围其他人的声音压了下去:“老大哥,这你就不懂了吧,殿下命贵,唯有改姓‘顾’,才能压一压,此生福泽绵延,利国旺民。我大景必能蒸蒸日上!”
“是这样吗?”
“应该是……定是如此。”
“殿下命贵,这要是名字没改好,伤了殿下的气运可就不好了。照我看,皇上肯定是让人卜算过的,这个名字最旺殿下。”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着,仿佛他是亲身耳闻般。
“就是就是……”
人群中,各种议论声交织不断,甚是热闹。
哪怕是已经把这道公文听了一遍,大部分百姓还恋恋不舍地舍不得离开,留在那里听老秀才又念了一遍。
城门口百姓们议论的种种当天就被一并禀到了身在武英殿的礼亲王那里。
礼亲王揉了揉眉心的褶皱,一脸无奈地看着坐在他对面一袭红色蟒袍的顾非池,好言好语地劝道:“阿池,你还是改了吧。”
顾非池端着一个白瓷浮纹茶盅,优雅地浅啜着盅中的龙井,从容淡定。
礼亲王的语气不自觉地又软了三分,哄着道:“你看,连民间的百姓都觉得奇怪了,你又何必徒生争议?”
顾非池又喝了口茶,方才茶盅后,似笑非笑道:“百姓不是说了吗?”
“我命贵,‘唐’姓压不住。”
青年优美的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轻轻掸了下袖子,饰有金线的大红衣袖轻扬,又无声敛下,有种灼灼似烈日明辉的矜贵气度,自有一股令人炫目的威仪。
这一瞬,老眼昏花的礼亲王又有了年幼时面对太祖的那种错觉,呆愣了一瞬,心道:“唐”姓还不够贵吗,这可是国姓。
是大景最尊贵的姓氏。
礼亲王干咳着清了清嗓子,再劝道:“阿池,可是你的名字还得记上玉牒呢。”
这皇室的玉牒里总不能突然冒出一个姓“顾”的,太祖皇帝在天有灵怕是要托梦来骂他的。
见殿内的其他人都不说话,礼亲王连忙对着在场的徐首辅、怡亲王、庄亲王等人拼命地使着眼色,那双满是血丝的老眼都快抽筋了。
昨夜他们这些人都待在武英殿,几乎一宿没睡,就为了在公文中编造合适合理的理由,让顾非池的身世显得更顺理成章,也更有说服力。
可怜礼亲王原本就稀疏的胡子都快揪没了,徐首辅更是一夜之间掉了大把的头发,总算是把后续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大早,就由宗令礼亲王代君昭告天下,为顾非池正名。
接下来,还得祭祀太庙、祭告祖宗。
他们一个个心急火燎,生怕皇帝那边有什么变数。
尤其,在废妃柳氏骤然薨逝后,皇帝受了打击,病况也急转直下,昏迷了大半夜才苏醒。为了避免皇帝驾崩得太快,他们简直都是在追着时间跑。
顾非池是正统,但终究养在卫国公府二十年,唯有在皇帝“活着”的时候,“承认”他的身份,才能更名正言顺,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他将会是大景朝的盛世明君,绝不能让民间对他的身世有一丝一毫斧声烛影的质疑声。
民心顺,则天下安。
为了指日可期的盛世,他们更不容许再生变故。
礼亲王已经让钦天监连夜将去太庙的吉时,都给“占卜”好了。
谁想,他们遭遇最大的问题,竟然这位爷不肯改姓。
徐首辅同样是彻夜未眠,眼窝处一片暗沉的青影,疲惫不堪,但还是勉强振作起精神,也给礼亲王帮腔劝道:“殿下,您是唐氏子弟,天家血脉,为了承大统,也当改回唐姓,告慰祖宗才是。”
能劝的其实礼亲王都劝了,连首辅以及阁老们都有些词穷了,觉得他们翻来覆去说的也都是这些车轱辘话。
怡亲王只当没看到礼亲王的眼色,垂眸喝茶,心道:他这个侄子那可是敢孤身一人,千里走单骑地从锦衣卫手里劫走谢无端的,他要是会轻易动摇,他还是顾非池吗?!
顾非池毫不动容,相比,这满殿憔悴的老臣,风华正茂的青年显得神采奕奕,周身不见丝毫疲态,语声也沉稳似磐石:
“我随母,姓顾。”
“不会改。”
语气中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呢!礼亲王激动地一掌拍了下桌子,一字一顿地正色道:“阿池,你姓顾,可这大景江山姓唐。”
“你还想不想要这江山了?”
礼亲王绷着老脸,眼神沉沉地盯着顾非池,一副“他若是不肯改,这江山就别想要了”的样子。
顾非池微微地笑:“王爷此话……当真?”
他的眼尾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笑得云淡风轻,却释放出一股子泰山压顶般高高在上的气势,自有一种杀伐之气。
仿佛只要一言不合,他就要挥军逼宫,亲手拿下这片江山。
武英殿内的气氛陡然间冷了下来,寒气四溢,周围服侍的宫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
礼亲王满是皱纹的老脸终于还是绷不住了,肩膀都垮了下来,哭丧着脸道:
“阿池,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
礼亲王翻脸像翻书,先前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现在既然连硬的还是不行,又识趣地改回了软的。
第150章
迎上礼亲王近乎讨好的眼神,顾非池轻抚着衣袖。
那动作,那姿态,看着很是优雅,目光犹如一泓深潭,波纹不动,透着不动如山的坚定不移。
少顷,顾非池才悠悠地开口道:“二十六年前,先帝下旨给唐弘诏与我娘赐婚,赐婚圣旨下达后不久,唐弘诏亲自去了趟卫国公府登门求亲。”
所有人都从顾非池对皇帝的直呼其名中听出来了,他对他这位父皇有多么的不喜。
在场的众人都是先帝时的老臣,对于这桩赐婚的来龙去脉还是清楚的。
二十六年前,当时还是世子的顾延之与三千天府军在西北战场失踪,下落不明,老国公因此大病了一场。
卫国公府子嗣单薄,老国公膝下只这一子一女,先帝在那个时候下旨给顾明镜与当时的二皇子唐弘诏赐婚,是为了安国公府的心,表示对国公府的器重。
“外祖父最初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卫国公府不愿陷入夺嫡之争。”顾非池说着,就扭头望向了窗外。
窗外红枫似火,秋风一吹,几片零星的红叶自枝头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当时唐弘诏向外祖父保证,他对皇位无意,只想当个散闲王爷,这才打消了外祖父进宫拒婚的念头,还对我娘承诺将来会让一子姓顾,过继给顾家。”
“并说,这是先帝赐婚的本意。”
“我娘这才应了这门亲事。”
现在,顾非池是顾明镜的独子,这个承诺自然得应在顾非池的身上。
殿内静了一静。
众人交换着微妙的眼神。
像类似的事在大景朝也不是没有先例,第一代长兴侯膝下只有一子二女,后来幼子战死沙场,太祖皇帝怜惜长兴侯年老,膝下无人送终,便做主让长兴侯出嫁的长女把嫡次子过继给了其弟以延续香火。
“……”礼亲王略有些尴尬,差点又没拽下两根花白胡子来。
他扫视了徐首辅、庄亲王等人一眼,用眼神示意他们也都说两句啊。
总不能真任着顾非池胡来吧?
谁都能看出来,顾非池这是在跟皇帝赌那口气,不气死皇帝是不甘心呢!
说句实话,礼亲王也不是不理解这孩子的心情,养恩大于生恩,顾延之亲自将这孩子养大,还养得这般出色,可真是大景朝的功臣了。
反观皇帝……
礼亲王在心里暗暗叹气,但那些个大不敬的话不能说啊。
徐首辅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只能干巴巴地试着劝顾非池:“殿下,国公爷当年化险为夷了……”
在先帝下旨赐婚后不久,西北就传来了捷报,顾延之不仅还活着,还率那三千天府军借道乌埦国,自西戎西疆攻入,连破两城,还拿下了当时西戎三王子的头颅,逼得西戎不得不自大景西北退兵。
“当初皇上的那些话能否不作数?”徐首辅眼巴巴地看着顾非池。
话是这么说,但徐首辅再一想,没有了顾非池,卫国公府就只有顾悦这一个嫡女了。
顾家好像也真的是,后继无人了。
按照皇帝当初的承诺……
见徐首辅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礼亲王隐约明白他在想什么,急急道:“阿池就算姓顾,那继承的也是这江山,不是国公府。”
不管阿池是姓顾,还是姓唐,都不能继承卫国公府的。
好像也是!徐首辅拈须思忖着,快被绕晕了。
礼亲王觉得不能指望徐首辅了,于是灼灼的目光又看向了怡亲王,意思是,你是他亲叔父,赶紧劝劝。
不想——
“阿池不想改,就不改吧。”怡亲王淡淡道。
礼亲王:“……”
怡亲王继续道:“天子之言,一诺千金。说到底,也是皇兄……亏欠了先皇后的。”
他这番话说得连礼亲王也沉默了。
哎,要不是皇帝对顾皇后做的那些破事,他好好的嫡长子怎么会去姓“顾”呢?
礼亲王纠结地又捋了捋胡子,其他人都不出声,也唯有左宗正庄亲王站在他这边:“皇上是有错,可一码归一码,大景天子还是得姓唐。”
没错没错。礼亲王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是宗令,得对得起列祖列宗。
礼亲王清了清嗓,可不等他开口,怡亲王就抢先道:“皇叔,借一步说话。”
礼亲王迟疑了一下,跟着怡亲王出了正殿。
门一关上,又遣退了守在大门口的内侍,屋檐下就只剩下了他们堂叔侄两个。
怡亲王好言劝道:“皇叔,今天公文已经昭告天下,对于阿池姓顾的事,也没掀起什么浪花,不如就这样吧。”
“这怎么行!”礼亲王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怡亲王,下巴上的胡须乱飞。
怡亲王又道:“阿池不愿意改,可以等皇孙啊,您又何必一根筋通到底。”
“按礼,入赘也是得三代归宗的……”
礼亲王嘴角直抽抽,这个怡亲王越说越不像话了,他这是把皇帝当作入赘了吗?
怡亲王边说边注意着礼亲王的神色变化,放软了音调叹息道:“阿池这脾气,侄子我也是看出来了,那是谁都劝不了的。”
“这孩子对咱们皇家本就不亲,再说下去,怕是要伤了情感,生出嫌隙来。”
“皇叔,如今只有顺着他,待他亲近了我们,相信了我们,来日再让华阳皇姑母劝劝他,待日后皇长孙出世,姓了‘唐’也是一样。”
表面上,怡亲王说得是真情实意,但其实他心里觉得也有点悬,不过这心里话就不好说给礼亲王听了。
总得先把今天给糊弄了过去。
他拍了拍礼亲王的右上臂,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皇叔,为了这点小事磨了彼此的情份,岂不是得不偿失?”
“咱们要看大局。”
“……”礼亲王被他拍得手下一不小心就失了轻重,下巴一痛,手上又多了一根白胡子,心里也有些意动。
是啊。
阿池马上就要大婚了,很快就会有皇孙……
以这孩子的倔脾气,他们要是再与他犟着,指不定连皇孙也得姓顾。
礼亲王背着手在屋檐下走来又走去,来回走了好几趟,总算是下了决心,终于点了头:“好。”
怡亲王心里如释重负,笑吟吟地推开了武英殿的门。
叔侄两人就又进去了。
殿内众人齐刷刷地闻声望来,礼亲王看着坐在窗边的顾非池,干巴巴地说道:“不改就不改吧。”
虽然不明白他怎么改主意改的这么快,但礼亲王终于妥协了,其他人也不想节外再生枝。
“不过,”礼亲王话锋一转,又强调道,“阿池,你年岁也不小了,得早点大婚才行。”
越快越好!
这十月的婚期还是晚了点,能不能再提早一些呢?
顾非池听他提到大婚,甚是满意,优美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浅笑,连带眉目也柔和下来。
见状,礼亲王松了一口气,暗道:怡亲王说得对。顾非池这小子啊,自小在卫国公府长大,对唐家人的情份本来不多,不能再消磨了。
现在该让这孩子知道,宗室的这些长辈都是向着他的,都是盼着他好的。
礼亲王想着,又看了一眼另一边的壶漏,着急地催促道:“这都巳时一刻了,阿池,我们赶紧去太庙,吉时就快到了。”
徐首辅嘴角又抽了抽,心中暗道:这所谓的吉时不就是礼亲王随便挑了一个最早的时辰,非让钦天监说这是良辰吉日吗?
就算错过了,待会儿再挑一个就是,也就是晚上一时三刻罢了,耽误不了祭祀太庙的正事。
他也就在心里嘟囔两句,话还是没说出口,还笑呵呵地招呼其他人:“我们走吧。”
众人簇拥着顾非池离开武英殿,一路穿过武英门、熙和门,来到了午门。
午门广场上,已经聚集了近百人,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皇室宗亲、勋贵功臣、以及朝中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全都聚集在了那里,只等着顾非池与礼亲王他们一起前往太庙。
当顾非池出现的那一刻,整片广场都安静了下来,仿佛时间停止般。
气氛一片肃然。
这些人随大流地朝南而行,经过端门、承天门,走了约一盏茶功夫,从长安左门进入太庙,又穿过三重高墙,这才来到了位于太庙中央的前殿。
殿外两排苍劲的百年古柏林立,屋顶那片片琉璃瓦在早晨璀璨的阳光下折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衬得这里的气氛庄严肃穆。
太庙是皇室家庙,其他外姓人全都毕恭毕敬地停在了前殿外,唯有顾非池、礼亲王等皇室宗室子弟进了前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檀香味。
从前祭祀太庙这样的大事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准备,主持祭祀的人还得提前斋戒沐浴三日,可这一回,事情实在紧急,礼亲王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了,生怕皇帝等不及突然就驾崩了。
这一次可以说是大景朝建国后,最草率的一次祭祀了。
仪式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左宗正庄亲王亲自请出了玉牒,由宗令礼亲王亲手执笔。
在玉牒上今上元后顾氏的名下,添了长子——
顾非池。
这三个字礼亲王写得艰难无比,几乎是一笔一划。
原本好好的玉牒里,唯有“顾非池”是姓顾的,与周围其它数以百计的名字显得格格不入,礼亲王只是这么看着就想哭,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太祖皇帝。
觉得自己将来去了九泉之下,怕是会被列祖列宗一人一巴掌抽死的。
亲眼看着墨迹干涸,礼亲王又矛盾地感觉如释重负,总算是了结了一桩大事。
他带头跪在了蒲团上,将犹带墨香的玉牒供奉到了神案前,又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如此,顾非池便算是正式认祖归宗了。
礼亲王看着跪在他左侧的顾非池,神情一肃。
接下来,就该立储了。
按祖制,待皇帝驾崩后,储君便能继位,顺理成章,任何人都挑不出一点错处。
礼亲王给殿外的某人递了个眼色后,昭毅将军高阙就扯着大嗓门道:“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皇上重病,为了大景江山社稷,应当尽快立下储君。”
高阙的这句话不仅是说给殿内历代皇帝的牌位听的,也是说给后方那些勋贵功臣、文武百官听的。
“高将军说的是,”英国公反应极快地率先附和道,“立储是国之大事,是当尽快。”
燕国公等其他勋贵暗暗后悔自己晚了一步,也忙不迭出声附和,这等于是在表态,他们都是站在顾非池这边的。
对于外头这万众一心的局面,礼亲王心里分外妥帖,也做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道:“昨夜皇上从病中苏醒后,本王、庄亲王、怡亲王和首辅还有其他阁老们一起求见了皇上。”
“由皇上口述,首辅亲手写下立储诏书,立皇嫡子顾非池为储君。”
皇嫡子顾非池?!
这六个字令底下的官员一阵哗然。
顾非池依然姓顾,竟然没有改姓唐?!
对于下头的骚动,礼部尚书视而不见,双手请出了圣旨,将那道五彩织锦的圣旨交给了徐首辅。
徐首辅双手接过圣旨,转身面向殿外的群臣,将圣旨展开。
下一瞬,殿外的勋贵功臣、文武百官纷纷地跪在了汉白玉地面上,俯首听旨,心头翻江倒海。
徐首辅亲自宣读起这道圣旨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顾非池为宗室首嗣,年已长成,天资睿哲,得天庇佑,伦序当立……”
跪在下方的群臣大都有些绷不住脸。
对于这道立储圣旨,他们早有心理准备,毕竟顾非池上位已经是大势之所趋。
可是,这位爷真的不打算改回“唐”姓吗?
这岂不是说,大景江山以后要姓“顾”?
这……这真的可以吗?!
下方群臣不由暗暗地面面相觑,几乎是心惊肉跳地听着。
在徐首辅念完了“钦此”后,就意味着这道圣旨结束了。
群臣齐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道喊声整齐划一,震得周围的空气都随之一震。
礼亲王清了清嗓子,又道:“立储乃国之大事,但是如今皇上重病,只能大事从简。”
“裴尚书,你们礼部尽快准备立储事宜,昨日本王已经让钦天监占卜过了,三天后,就是大吉之日。”
礼部裴尚书立即心领神情,忙不迭应诺,心里叫苦连天:接下来的两天,自己怕是都得在礼部衙门过了。
其他臣子倒是有些惊了,一张张脸上都差写着:这么急吗?
立太子不是光有一道圣旨就算成的。
依礼,这立储圣旨还只是立储的第一步,接下来,要由礼部以及钦天监卜筮吉日确定册命典礼,在吉日前,还要举行告礼,告圆丘、告方泽、告太庙。
唯有在告礼之后,才会在金銮殿上进行最后的册命皇太子的典礼。
如此才算礼成。
整个仪程下来,至少要三个月。
现在礼亲王与徐首辅表现的这么火急火燎的,也就唯有一个可能性了。
莫不是——
皇帝真的不好了?!
从皇帝昨日万寿节重病到现在立储,这才多久,也就不到十二个时辰吧?
甚至有人心里觉得,就是算礼亲王今晚就说皇帝驾崩了,他们也不会惊讶一下。
所有的一切,不管一开始是多么的出人意表,多么的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一次,两次,三次……多被刺激了几次,他们也就都习惯了。
无论如何,储君一定,那就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百官的心自然也就安定了。
四天后,下一次早朝时,所有的一切就已尘埃落地。
在一声声清脆的鸣鞭声中,一袭杏黄色皇子蟒袍的顾非池第一次以储君的身份,踏入了金銮殿。
除了那金銮宝座外,今日的殿上又多了一个专属顾非池的金漆宝座。
顾非池在众人仰视的目光中,在那宝座坐下了。
这偌大的殿宇中,所有人都站在,唯有他一人可以坐着,高高在上,睥睨群臣。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文武百官在他的面前纷纷俯首称臣,满面恭敬,心头百感交集。
上一次在金銮殿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心里还都认为顾非池一定是软禁皇帝,是意图窃国的乱臣贼子。
那会儿他们都是迫于无奈,迫于形势,不得不屈服,暂时的蛰伏只为了有朝一日,一正朝纲,铲除奸佞。
而今天……
顾非池却摇身一变,变成了正统。
是储君。
不久的将来,他将会是这大景天下之主。
下一刻,文武百官纷纷屈膝,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金銮殿上,众臣全都矮了一大截,以额头贴着金砖地面,用大礼彰显着他们对这位未来储君的臣服。
从顾非池的身世被揭开,到他成为大景储君,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可谓风驰电掣。
不止文武百官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连北狄大元帅留吁鹰也是。
在发现顾非池和谢无端竟然卑鄙无耻地悄悄派大军去了北境,并趁着他不在的时候,一举拿下北境数城后,留吁鹰当即就派了亲信快马加鞭前往北境。
本来信鸽可以更快,可留吁鹰更担心放出去的信鸽又会被顾非池的那头鹰给逮了。
留吁鹰甚至怀疑过,这几个月来,他与兰峪关的左大将和连轲之间往来的信鸽会不会全都是顾非池先看过了后,再从中挑了几封故意放给他的。
这个感觉实在是太过于不妙。
不管那头鹰是不是每时每刻都盯着他这边,留吁鹰是不敢轻用那些信鸽了。
这几日他一直心神不宁,在焦虑中等待着亲信的消息,待在四夷馆足不出户,也因此对京城里头的变化几乎一无所知。
等到探子这一来一回,已经是九月十八了,这一日,留吁鹰看到了外头的信号,这才出了四夷馆大门,去了附近的龙泉酒楼。
在酒楼二楼的一间雅座中,他见到了打扮成商人模样的暗探。
“元帅,这是左大将命属下送来的密报。”风尘仆仆的探子掏出了怀中贴身藏的军报,亲手交到了留吁鹰的手里。
留吁鹰心急火燎地打开了那封以火漆封好的军报。
只看了一眼,那褐色的瞳孔便是一阵剧烈的收缩。
这道军报里写着,九月十四,右大将臧文奎奉左大将之命率一万大军对六磐城发动了反攻,却中了谢无端的陷阱,一万长狄军有去无回,右大将臧文奎战死。
臧文奎战死?!留吁鹰额角青筋乱跳,怒气冲冲地把那道军报揉成了一团,咬牙切齿地恨恨道:“谢、无、端。”
当初,他由着大景带走了谢无端,是想着谢无端左右必死无疑,让他回大景受审也无妨,也让谢无端看看他拿命效忠的是怎样一个皇帝!
他希望谢无端在死前悔不当初,想让谢无端死不瞑目!
谁又能想到大景皇帝竟然会让谢无端逃出生天!
这段日子,留吁鹰不止一次地后悔。
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像对付谢以默那样,直接除掉谢无端。
中原人有句老话:纵虎归山。
只要谢无端在一天,大景就犹如有了一把锋利无比的绝世名剑护身。
北境局势在短短半月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怦怦!
留吁鹰的心跳猛然加快,沉声道:“本帅要去见见大景皇帝,问问是不是他在纵容谢无端。”
大景皇帝软弱畏战,也只有从他的身上入手了!
留吁鹰不再久留,带着随从阿屠匆匆离开雅座下了楼,快步迈出了一楼大堂的大门。
龙泉酒楼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外头的街道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哎呀,我今天瞧见了。”路过的一个丰腴妇人激动地尖声道,两眼放光,“太子殿下真是好威仪,我简直不敢直视他。”
“嫂子,你看到太子殿下了?”旁人有羡慕地看着那丰腴妇人。
那丰腴妇人得意地连连点头。
太子?留吁鹰一愣。
这才几天,大景皇帝就立太子了?
是谁?
留吁鹰第一反应便是大皇子唐越泽,正想使唤阿屠去打探一下,就见隔壁茶楼一个老者走了出来,精神奕奕道:“太子殿下上回从幽州剿匪回京时,我就瞧见了,的确是威仪不凡,就跟天上的紫微星下凡似的。”
“这算啥,”老者身边,身穿青色短打的小二骄傲得下巴都快顶上天了,“太子殿下可是和谢少将军吃过我娘亲手煮的馄饨。如今我娘卖的馄饨都改名叫‘太子馄饨’了。”
“真的!”
“你娘的馄饨摊在哪里?”
这下,旁边听到的人更羡慕了,全都朝小二围了过去。
留吁鹰却是僵立在了酒楼的大门口的石阶上,上方飞舞的酒幡在他脸上投下了时明时暗的影子,衬得他脸色阴沉异常。
他心里弥漫起一股浓浓的不详感。
从幽州剿匪回京,还和谢无端一同出入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这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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