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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迷归路(一)

    有些事情的发生, 就是不讲道理,意外一到, 任凭盘算得再好, 也不过剩下满盘乱子。

    月贞嫁到李家是意外,成了寡妇是意外,有了元崇是意外, 遇见了疾与蒋文兴也都是意外。恰如芸娘,也结满浑身的意外。

    谁又知道这些意外里哪个是对的?

    却说回二月间,芸娘百般施计, 肚子里的胎还是死活坠不下来,仍旧一日一日在长。她只得另想法子, 想来想去,决计赖给霖桥, 到日子就说是早产, 横竖都是没准的事。

    她将这念头说给缁宣。缁宣听后沉默一阵,脑子里一霎冒出个奇怪却是本能的念头, 岂不是要他的孩子认别人做爹?

    夜里风吹的凉, 两个人藏身在人少到的一处假山后头。背后是一片院墙, 墙根底下开着大簇大簇的夹竹桃,衣裳蹭上去,难免沾霜带露,又觉心冷一些。两个人这阴冷冷的罅隙里,都感到彷徨绝望。

    缁宣渐渐在心里苦笑, 连女人都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也得记别人的账。

    芸娘还在那里催促, “你怎么不讲话?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缁宣回过身去看着她, 目光落到她腰上去。这孩子也怪, 吃了两副方子也弄不掉,像是故意报复他们似的,偏要活着。他只好万般无奈地点点头,“再折腾下去,只怕你的身子也经不住。只能如此了。”

    原本芸娘还为这事情急得有些怨他,也吵过几回。时下一听这话,见他那萎败得要哭的神情,又觉得两个人都不容易。

    正好他来拥她,她便顺势偎到他怀里去,揪住他胸怀里的衣裳,鼻子猛地一阵发酸,“就怕生的时候日子瞒不住。自打生下岫哥,我同霖桥就不亲近,近两年来几乎是没有的事情。”

    缁宣搂着她,口里的话刚要溜出来,又给他咽了回去。鼓励她去同别的男人亲近,他还有些说不出口。况且芸娘为这事心烦意乱,若是表现出鼓励的态度,只怕更要惹她多心。索性就不说了,由她自己拿主意。

    偏巧开了年即要预备采茶的事情,霖桥常日不得空。好容易那日盼到霖桥黄昏归家,芸娘一改往日的冷态,驱散了下人,又是张罗酒饭又是替霖桥更衣,可谓百般殷勤。

    倒给霖桥吓了一跳,一面将胳膊从袖管子里抽出来,一面拿斜眼看她,“我说二奶奶,你是哪条经脉牵错了?”

    芸娘在背后替他掣着袖管子,蓦地一阵尴尬,还是竭力地温柔噙笑,“你成日都在外头忙,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妈妈近来总是唠叨我,说我放着你不问,半点也不知嘘寒问暖。我坐下来想想,这些年还真是我的不是。”

    她老早就编好这一套说辞,在心里默诵了不知几回。可此刻说出来,仍然满心的不自在。

    连霖桥也不得自在,不信她的话,却也不多说什么,扭头接了衣裳自己挂到龙门架上头,走到榻上去吃饭。

    见她也跟着出来,他反宽慰她,“这些老婆子就是爱小题大做,也管得宽。我们夫妻关起门来的事,犯不着他们外人来指手画脚。”

    炕桌上摆了酒菜,霖桥提起牙箸。她也在对面坐下来,拂着袖口替他斟酒。他心里愈发诧异,玩笑起来,“二奶奶,你可别这样,你这样服侍我,我倒吃不下了。”

    芸娘怀着不屑想,谁乐得服侍你?面上却益发温柔,添上一声悔过的叹息,“你这样说,真是叫我无地自容。咱们夫妻几年,我没有一处周到的地方,你却从未说过我半句不是。怪道太太常常看不过眼去,你是她亲生的儿子,在我这里受了委屈,她自然不高兴。”

    “是太太寻你的麻烦了?”

    芸娘不擅扯谎,搁下壶来摇头,“没有。是我自己这样想。”

    “怎么突然想这些没头倒脑的事情?”

    她一时答不上来,拈着帕子瞥下眼,“难道不该这样想?这不是应当有的想法么?从前是我想不到,经妈妈一说,如今想到了。”

    那妈妈也不是如今才说,怎的如今她才想到?霖桥愈发觉得怪,却也不去追究。这是他的好处,两个人夫妻一场,不多话,他知道她不爱同他讲话,免得去招她的烦。

    饭毕,芸娘正盘算着如何早些哄他到床上去。谁知见他套上外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芸娘忙立起身来问:“天都要黑了,你还上哪里去?”

    霖桥又是一怔,古怪地看她,“我到窦家院去一趟。他们莺姐年前就使人请了我好几趟,我一直没得空去。”

    芸娘要说留他的话,憋了半晌方支支吾吾地说出口:“改日去不成么?好容易在家一回。”然而她自己也心虚,说完便扯出个笑来掩盖。

    霖桥终于问:“你是有什么事情么?”

    芸娘有些六神无主,“没,没什么事情。”她仗着自己有些姿色,想诱引他一番,可那笑脸不见半点妩媚,倒是一脸的慌乱与窘迫。

    “那我出去了。”

    她到底没留住人,入夜只好又来与缁宣商议。缁宣照例是不好多说什么,鼓舞她与别的男人睡觉他是做不到,可要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他也没能力去兜揽。

    看他是那边当家的人,实则不过是名头,除了生意上的事,别的事他都做不得主,上头还有玉朴和霜太太。

    就连生意上的事情,也未见得从此都是他做主,全凭玉朴说了算。玉朴此番回京,仍预备着要带着虔哥回去,他一心要将那儿子养在身边,可见是对他寄予厚望。今朝一切还是缁宣的,明朝还会不会是他的,就难说了。

    芸娘半晌等不来他的意见,恼得直哭,“孩子不是长在你的肚子里,你自然是半点不晓得急。我都要急死了!你还是这默不作声事不关己的样子。”

    缁宣心下也觉委屈,可又不是与她争谁委屈的时候,只得一半坦诚一半藏,“我怎么能事不关己呢?只是你要叫我怂恿你去与他怎么样,我说不出口。我非但说不出口,连想一想,心里就觉得疼!”

    女人也是这样怪,天大的烦难压在头上来,急得那样,不过一句贴心的话倒又都抹平了。她渐渐平静下来,在月亮底下细细啜泣。那月光照透了他脸上一圈新冒出头的发青的胡茬子,衬得他的皮肤满是苍白的惓态。

    他是个男人,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含着屈辱的,他受的委屈并不比她少。她这样想,也心疼起他来。便将泪痕蘸干,“可,可总要想出个法子呀。”

    缁宣闷不作声,一副隐忍的表情。芸娘由他这表情里忽然受到激发,“有了!他有些乱七八糟的药,回头趁他不备我喂他吃一些。”

    她只管盯着他看,像是求他的同意。缁宣呢,表示认同也不好,不认同也不对,只好把眼稍稍别开。他知道这些药吃下去是能觉察得出来的,要是霖桥事后问起,她怎么答他?

    可他没能问出口,想着先度过眼前的难关要紧。她同霖桥到底是夫妻,这一列问题,总有法子蒙混过去。

    他有些帮不上忙的挫败感,一条花枝垂在他肩上,仿佛把他压低了,整副精神都跟着委顿。此刻芸娘忽觉他像个犯错的孩童,她为他心酸,也为自己心酸,好像肚子里那个,正是彼此心酸的联合,庞然却见不得光。

    半个月亮在花枝乱影里倏明,倏暗。倏明,又倏暗。芸娘看他看得恍惚,这时心里已有了一丝预感,浮在黯然的夜里,倏明,又倏暗。倏明,又倏暗。

    凉月迷离,霖桥在枕上辗转几回,总算定下身来,望着纱窗外模糊的月亮出神。心却难定,想的是芸娘今番的巨变。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横竖她怎么变都好,也绝不会是她口里说的那番景象。

    他们是好不了的了,打起头就不对。他不是没有争取过,也曾嘘寒问暖,也有温言软语,只不过她一早就认定他是错的人,选择不听不看。他在她视若无睹的目光里磕得头破血流,渐渐就认了命,慢慢避身出来,以免这厌恶最终被光阴酿成仇恨。

    怀恨的女人他见识过,恶毒起来能要人的命。他虽然不愿意怀着如此恶意去揣测芸娘,可也不得不防范着。总不能一颗心不明不白地埋没在她手里,连一条命也莫名其妙的交代进去吧?他还不至于昏头到这个地步。

    因此一连半月他都避在外头,有些避祸的意味。

    直到那日不得不归家一趟,芸娘比先前愈发殷勤,吩咐着丫头摆了满案珍馔,连霖桥素日爱吃什么酒都向小厮打探出来,刻意使人预备好了温在桌上。

    霖桥望着满桌子的金齑玉鲙,只觉是场鸿门宴。便推说:“我在外头吃过了,往家来拿身衣裳,还要赶到茶山上去。”

    芸娘提着玉壶呆了一瞬,忙搁下壶,拽他到案前坐。又恐他起身,双手揿在他肩上,“才回来又要走?眼见天都要暗了,还到山上去做什么?不如在家睡一夜,明早再动身不迟。你总这样奔走,我瞧你又像是瘦了些,别说太太看见心疼,连我也心疼。”

    霖桥回首瞥一眼她的脸,神色仍是慌乱迫切的。可这番话却说得十二分的贤良体贴,任那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柔。他心里不禁有些触动,看着眼前的精致肴馔,仿佛是看见一个苦尽甘来的梦,心酸得想哭。

    苦也是梦,甘也是梦,他自己做了许多年。此刻梦到结尾处,他倏地冒出个念头,就死在这浓情的结局里也未尝不好,也好过梦醒来一场空。

    他只顾出神,芸娘心急如焚,将那壶混了暖情药的酒替他斟上,推着他饮,“先吃杯酒,我特意温好的,想你路上回来必定吹了些风。二月的天,还冷呢。”

    一下将霖桥的神魂推回来,他扭头睇她,又觉死在梦里不值,这浓情不过是个陷阱。

    他立起身,生怕自己一个恍惚间就将性命交代出去,急急打帘子进卧房拿了衣裳出来,不敢再看她,“已与几位茶商约好了一道去看今年的茶,耽误不得的。”

    芸娘捉裙追出去,跑到院门底下,他已没了影。这一去又没有回的定期,她只觉刹那间昏天暗地,一下软在门框上哭起来。

    陪嫁那妈妈瞧见,忙赶来扶她,一面小心地埋怨,“你瞧,叫你平日只是冷着二爷,一句整话也不肯与他多说。如今想修这夫妻间的缘分,哪有那么容易?慢慢来吧,急不得。”

    芸娘一时啼笑皆非——

    “哪里还有时间给我慢慢来?”她自嘲式的一问,算是将这截没头没尾的故事讲完。

    月贞听了半日也没个办法,只好跟着她在榻上发愁。沉默中,太阳逐寸由炕桌上往外收,像是收起了一片金纱,被遮盖的暗低露出来,什么都有个藏不住的时候。

    一愁未完,一愁又起,月贞倏地拍了下桌,“糟了!太太叫我来告诉你,明日姨妈请了个苏州的好裁缝到家来,叫我们到那头去,一人裁两身衣裳。到时候量身段,你这肚子怎么办?”

    芸娘才刚偃旗息鼓的眼泪这会又潸潸而下,两眼晃得不知该定在何处,“这,这,那我推说病了,不去成不成?”

    “不成。”月贞蹙眉道:“你说病了,要是给你请大夫瞧病怎么办?”

    “那,那我,那我就说我有事情脱不开身。”

    “什么事?年关一过,家里清闲得很,我想寻些事情做还寻不到呢。”

    芸娘凝着泪拼命冷静下来一想,“那我还是去,我自己拿了尺寸去交给裁缝。”

    这也说得过去,既有现成的在那里,裁缝也不必多忙。

    月贞瞅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肚皮,继而又愁,“眼下能混就混,可渐渐月份大起来,如何还混得下去?就算这会霖二爷回家来,你也赖不了他了,日子全不对头。我看你还是得寻个由头避出家去,等把孩子生下来,或是送人,或是交给你娘家人养着,如此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芸娘思忖片刻,把脑袋慢慢地摇一摇,眼底一片凄然,“我娘家也是不成的,给我爹娘晓得,头一个就要打死我。两家生意上有往来,就是为银子,也要把我交出来给太太处置。”

    月贞默了半晌道:“那先不想孩子生下来的事,只想要如何避出去要紧。”

    说了半日话,月贞兜了一脑子的烦闷回去,虽不是她的事,可想想事情败露后的结果,就如同是她代芸娘受过一般,想想便是一片惶然不安。

    第二天琴太太领着媳妇女儿一道过那边宅里量尺寸,芸娘预备一早将尺寸写在纸上,暂且蒙混过去。可肚子照旧是一日日在长,迟早有混不过去的一天。月贞芸娘两个愈发着急,偏就寻不到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避到家外头去。

    如此隔定半月,那老裁缝裁好料子进来给各人瞧,众人又汇到霜太太屋里。

    春光还是旧春光,莺儿啼,燕儿忙,玉朴走了一个多月,霜太太又像是闲胖了几分。巧兰也见胖,她原本个头就比一般的女人高,最是经不得胖,长了一二分的肉,比人长了四.五分的还扎眼。

    月贞与芸娘看见她,心内陡地松下来一口气。芸娘那胎越结越大,眼看要藏不住,想不到给巧兰一衬,芸娘那点胖就算不得什么了,并不过分引人瞩目。

    阖家女人唯独琴太太就是不长肉,霜太太瞅见她就口里倒酸,“妹妹,是谁给你罪受了?怎的大家都胖,就只你还是瘦条条的?要我说,凡事少操心,外头有霖桥,家里有儿媳妇,孩子们都大了,尽管放开手让他们去操持。”

    琴太太坐到榻上去吃茶,笑说:“我也怪,吃是一样的吃,睡也是一样的睡,就是发不起福来。”

    这话有些强撑颜面的意思,她哪里睡得好?一夜里醒几回,醒来便难睡。好几回起来点上灯,又无事可做,便把这里摸摸,那里抚抚。月光浸透那些死的木头,她的寂寞也渗透在木头里,卧房里的家具给她的手摸得油光水滑的,比新上了漆的还亮。

    偶时抚过妆台,自己也吓一跳,镜子里那个女人仿佛不是自己,鼻子两边何时多了那两条沟壑?皮肤平白无故就松松的往下垂。日子就是这皮肤,无可挽回地往下掉,昨日也是恍如隔世。

    琴太太的时间是凝结起来的,霜太太的时间却是在无限膨胀。她拉拉腹部的衣裳,总觉得益发挤,无比惆怅。

    那位苏州来的老裁缝在厅中笑呵呵地奉承,“发福有发福的好,苗条也有苗条的好。我做了几十年的裁缝,懂得看,依我之见,年长的太太夫人们就该发福,倒是年轻的奶奶小姐们应当苗条些。小姐奶奶们爱俏,一年到头裁做的衣裳多,要是胖起来,岂不是料子也要跟着白多耗几匹?还是应当节俭呐。”

    引得众人咯咯发笑,正是此刻,见个小厮跑进来报喜,“太太,咱们鹤二爷回来了!”

    霜太太一时喜出望外,“人呢?”

    “刚进了前门,正往屋里来给二位太太请安。”

    未几就见了疾握着禅杖进门,穿着件檀色外纱白色里子的大袖僧袍,整一副冰壶玉衡。他一时未料到屋里竟有这么些人,诧异一下,将禅杖交与丫头,上前一一拜过。

    拜到月贞跟前,见她眉如遥黛,腮是霞染,大半月未见,似乎骤添春色。其实人还是那人,五官还是那五官,却说不出来的动人。

    他心里想,她像是稚气褪了些,凭空多出来两分妩媚,那妩媚又不是张扬的,像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只是不经意地从眼底流露出来,恰如山风拂过金谷里的野玫瑰。

    他心神不由得荡一荡,这一荡似乎又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他知道心底里是喜欢她的,可从前因为总把她看作孩子的缘故,那喜欢就更多是怜爱疼惜,是慈悲与不忍,她什么不好,就忍不住想将什么弥补给她。

    但眼下,这喜欢忽然添了分破坏欲,她哪里好,就想把她哪里撕毁掉。譬如她正用一柄檀色缂丝扇面挡在下巴处向他点头,他就想夺去这扇子,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又譬如她的眼睛微笑着浮在扇面上,他就想从这对明亮的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像那晚她落在他榻上的眼泪,是被疼痛与兴.奋逼出来的。

    这一向他总避忌着不去想那晚的细枝末节,不过心不由人,那混沌的夜到了当下,便自己翻出来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大家都在向他问好,他却有些走神。直到月贞也跟着大家一齐问他:“唷,鹤年怎的忽然回来了?”

    电光火石间,他幡然梦醒,拣了对过一张椅去坐下,避讳看月贞,只盯着霜太太说:“为大慈悲寺的佛塔下来采办一件零碎料子,顺道回来给两位太太请安。”

    霜太太因问:“那什么日子回去?”

    “明日就走。”

    她立时噘起嘴嗔他,“好容易回来一趟,多住两日。”

    了疾笑笑,“等着料子用,耽误不得。”然后把眼一睃,看见案上堆着些五花八门的布料,“你们这是在做衣裳?”

    霜太太道:“是啊,前些时量定了尺寸,今日师傅拿了裁好的料子来给我们大家比一比,没有出入就开始做了。你回来得正好,你给我们瞧瞧花样颜色好不好。”

    “我哪里会瞧这个。”了疾笑着推。

    那师傅把料子交给各人的丫头,由丫头提着在各人身上比。了疾在一旁静静看,惠歌芸娘巧兰几人的颜色都稍微鲜亮,看到月贞身上,她那身衣裳照旧是灰扑扑的,想必还是琴太太给挑的颜色。

    她自己也不甚喜欢的样子,站在那里低着头瞅了两眼,便冲丫头随便点点头。

    了疾忽然端起茶来说:“我看贞大嫂那颜色过于黯颓了些,如今大伯大哥的热孝早过,换一点鲜亮的颜色,人也精神些。”

    众人纷纷转来看他,又看月贞,跟着点头。唯琴太太还是那脸色,“小姑娘家穿得鲜亮尚可,妇人家还是不好过分挑眼了,妇人家讲究个庄重大方。”

    了疾呷了口茶,笑道:“过分庄重,倒显得苦大仇深的,不知道的还只当贞大嫂子在咱们家做媳妇受了多大的罪。”

    琴太太再观月贞,是觉出有些苦大仇深的意思,便向裁缝扬扬纨扇,“就这个花纹样式,换一个嫩柳叶一样的颜色吧。”

    月贞立时就笑了,谢了琴太太,心里想谢了疾,又不好提到口里来。提到口里来,倒显得了疾是故意向着她说话,没得招大家疑心。

    巧兰多嘴问:“那现裁好的这份料子呢?”

    琴太太说:“捡个和我们月贞一样身量的丫头,做给她穿。”

    巧兰暗地里瘪瘪嘴,心道琴太太就是比霜太太会疼媳妇,默默将霜太太埋怨一番。

    好在还有个芸娘陪她受罪,她把眼转到了疾旁座的芸娘身上去。见芸娘比完了衣裳,静静的坐回椅上,那腰比年前粗了一圈。

    她忍不住调侃,“唷,才刚没发觉,芸二奶奶也胖了一圈,难得难得,你可是最难见发福的人。”

    引得芸娘月贞同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芸娘不济事,坐在那里一脸发讪,慌得起了一脸粉汗。

    月贞忙出来插科打诨,“二奶奶,是不是你私下里贴了银子给厨房,所以的你屋里的饭食比我们屋里的好!”

    巧兰还待要取笑,不想霜太太刚比完衣裳,满心灰败,正有一肚子的气,再听不得一个“胖”字。

    便狠乜了巧兰一眼,“你不发福也比人发了福的会挡人的驾。”

    说得巧兰忙安身坐回去,不敢再多嘴。月贞芸娘二人一时也将心放下来。

    作者有话说:

    ◉ 52、迷归路(二)

    蒙混得了别人, 却难蒙混了疾。他毕竟知道些缁宣与芸娘的内情,见芸娘如此慌张, 月贞又如此当着两位太太的面出头掩护, 便察觉出一丝不对来,睐了眼芸娘。

    芸娘心下正也有些劫后余生的迫乱,谁都怕看, 只好看了疾。可巧两人的目光一对上,她更是发慌,忙垂下去, 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神色。

    了疾暗里琢磨片刻,瞥了眼她的腰腹, 心里有了点揣测。面上却不显,照旧答着两位太太的话。

    屋子里藏着五花八门的心绪, 案上摆着五花八门的布料, 炽烈的太阳光被窗纱一滗,把这些心绪与面孔都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 慵慵散散的意味。

    裁缝收拾了东西辞将出去, 霜太太在榻上畅意, “正好都在这里,不如凑个牌局,晚饭就在我这里吃。惠歌也渐渐大了,也该学着抹抹牌,你还不知道呢, 往后出了阁,就全靠这个消磨光阴。”

    说得众人都笑了, 横竖回去都是睡觉, 于是一呼百应, 丫头婆子们忙着摆牌局上茶果点心,人都凑到张八仙桌周围。

    了疾还有事情,先向众人告退,“我还有事情要找缁大哥商议,先回房去了,母亲与姨妈好乐。”

    霜太太扭头问:“什么事情要与你哥哥商议?”

    他不过笑笑,“修建佛塔的事。”

    霜太太便扬扬手许他去,叫几位老妈妈也坐下打牌。

    暂且不用三个媳妇凑角,月贞闲站在后头,将了疾的背影望一望,心头忽起个主意,偷么拉着芸娘走到屋外廊下坐着说话。

    隔着不可靠的槛窗,月贞不放心,遮着纨扇向芸娘咬耳朵,“我想到个去处,你就避到鹤年他们庙子里去,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鹤年是个守口如瓶的人,绝不会走露半点风声出去。”

    芸娘眼色一亮,附耳回去,“这个去处倒好,可以叫缁宣同他说说。只是,我就是要到庙里去住些日子,也要有个正经说法呀。”

    两个人静下来想一阵,月贞倏地打她一下,“有了,你就说为岫哥做佛事求平安。”

    “什么佛事要做那样久?”

    月贞弯上唇角,“这个名目就交给鹤年去打算好了,他最懂这些的。回头我去对他说,再叫缁大爷求求他,他必定肯帮这个忙的。”

    两人议毕,相对搁下心来,抬头一看,只见巧兰倚门站在那里,抱定双臂,有些含酸地笑着,“唷,你们俩在这里密谋什么呢,几只耳朵咬来咬去的……什么好事也说给我听听嚜。”

    月贞呵呵一笑,“没什么,我们在说吃饭的事。今日姨妈留客,不知道又是些什么好菜。姨妈最讲究吃的,上回在这里吃的一道蟹膏炖蛋,我现在还想呢。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又不好对姨妈开口要。”

    巧兰摇着扇子走近,“瞧你那出息,不就是个蟹膏炖蛋,我在家时常吃的。只是这时候出的蟹不好,难做。”

    她趁势在月贞边上坐下,生怕月贞给芸娘独占了去一般,将月贞紧紧贴着,把月贞执扇子的手握起来,“这是唐姨娘留给你的吧?死人的东西,到底沾着邪气,快不要用了。明日你到我屋里去,我送一柄给你,我箱子里闲放了好几把,你随便拣。”

    月贞笑着答应,掉转身与她说话,将芸娘稍稍掩在了背后。

    次日一早,雨声惊断潇湘梦,月贞爬起床推开窗户,但见烟迷雾障,细雨缠绵。这雨不知道是为了成全谁心底的秘事而落的。她把乱蓬蓬的头歪在窗户上,不自觉地笑起来。

    珠嫂子端水进来给她洗漱,趣道:“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大早起的就在那里傻笑。”

    月贞闭口不言,自去梳妆。妆毕叫来元崇,给他换了身好袍子,要领着他出门。

    陈阿嫂因问:“下着雨,大早起的奶奶要带他到哪里去?”

    “噢,巧大奶奶说叫我去她屋里拣把好扇子,我顺道领着崇儿过去拜见他鹤二叔。他鹤二叔昨天回来了。”

    谁都知道鹤二爷怜元崇是过继来的,三位子侄里最疼他,因此谁都没话说。珠嫂子道:“要去就快去,下着雨,鹤二爷估摸着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月贞便借故到巧兰屋里去拣扇子,拣完又借元崇拜见二叔的名义,牵着元崇到了疾房里来。

    了疾这趟回来不久住,连细软也没有,早起也不用收拾,原本用过早饭就要动身回南屏山,偏这时一场春雨忽至。

    当瞧见月贞从场院中迤逦行来时,他忽然觉得这场雨是故意的,有种命定的感觉。他有些意料之外,向她笑了笑,迎出来抱起元崇,“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

    月贞收了伞进屋,也意外一下,“什么事?”

    她不到榻上坐,供案前头摆着两张扶手椅,当中搁着方桌,她拣了左边那张坐,对着敞开的隔扇门,有意要叫过往的人都看见。

    了疾倒了茶给她,坐定在另一张倚上,“我昨日同缁大哥商议了,就将你哥哥派到老井街的当铺里,差事不重,无非是理理当票子,管管主顾们来当的东西。”

    说完,他想起月贞不叫他管她的事,渐渐把嗓音慢沉下来,像是犯了点什么错,“日后做得好了,再叫他做别的。”

    月贞却问他:“你昨日说有事情和缁大爷商议,就是商议我哥哥的事?”

    他点点头,又笑道:“我知道你不叫我多管你家的事,可既然已经应承了他,就要有头有尾,不好言而无信。”

    月贞此刻想的倒不是那些话,而是想到与蒋文兴。门外重重雨帘遮住了那些身体的迷醉,灵魂的放纵,那些的的确确令她觉得快乐。但那快乐此刻却变得有些缩头缩尾,既不那么理直气壮,也不是那么厚重扎实。

    她说给自己听,这亏心简直亏得很没道理,了疾又不是她什么人,犯不着对他亏心。

    可心里,还是有点怕面对。她低着头慢慢呷了口茶,“噢”了一声后,又轻轻说:“谢谢你。”

    了疾等了一会,不见她发脾气,便睐眼看她。她低着眼,蓦然增添的一则风情隐约在袅袅的茶烟里。他不知道她那股风情是打哪里来的,但令他又想起那个晚上她哀怨的美来。他忽然觉得有些亏欠她。

    元崇在满屋乱转,动动这个弄弄那个,他们也不去管,只是静静地坐着。

    吃过半盅茶,月贞才想起来意,侧目看他,“你昨天跟缁大爷说事情,他有没有另外告诉你什么话?”

    “什么话?”了疾见她神色有些隐秘,仔细回想一番,想起缁宣昨夜到他屋里来,说完永善的事后,是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他点了点头,“我看他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坐了一会又没说,就走了。怎么了?”

    月贞撇撇嘴角,“他大约是不好意思和你说。”

    了疾哼着笑了声,“到底什么事情?”

    月贞正过脸去,想了想,将下颏半低,“这事可与我无关啊,不是我求你帮忙,是他们求你,不好对你说,才叫我来说的。”

    了疾展眉笑起来,“‘他们’是谁?你只管说。”

    “缁大爷和芸二奶奶。”

    话音甫落,了疾便隐隐猜着了,脸色变了变,“是不是他们闹出事来了?”

    月贞先点头,又摇头,“不是闹出事来了,是闹出孩子来了。”

    了疾还是惊了一下,把胳膊抬到案上,“说吧,他们要我帮什么忙。”

    “芸二奶奶要避出家去将孩子生下来,娘家是不能去,思来想去,只好到你那庙里躲着,一是要求你收容她,二是要求你想个由头将她接过去,三是要求不对外人说一个字。你要是答应,我就好去回她的话。你要是为难,她再另寻出路。”

    他思了一晌,低头笑了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芸二嫂子的身子恐怕就要藏不住了吧。”

    月贞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那模样瞧着有点呆。了疾倏地看得来气,嗓音便冷了几分,“你是怎么卷到这里头的?我不是三番五次嘱咐过你,叫你不要过问别人的事?”

    她楞了一霎,小声回,“芸二奶奶告诉我的,除了我,她也没别的人可说。既说了,难道叫我放着她不理?我也没掺和什么,不过替她出出主意。”

    了疾不过是怕事情败露,连她也跟着受累。他思虑一番,叹出声,“这事情你别管了,我去和缁大哥商议。”

    月贞默默点头,事情说完,心里的石头落下去,就该走了。她立起身,喊了声元崇,不想了疾却说:“还下着雨,忙着走什么?”

    她瞥下眼,见他的目光也向一旁落着,她猜他这话是不是言不由衷。猜来猜去也没结果,是不是真心留她都不要紧,反正也是没“后来”的。

    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走,元崇已跑到跟前来,拉着她的袖口耍赖,“再坐会嚜娘,再坐会嚜。”

    月贞低下眼瞅他,“有什么好玩的,你瞧你二叔这屋里什么玩意都没有。”

    元崇早瞄上了供案上的禅杖,因他们在说话,没敢开口要,这会又扑到了疾身上去歪缠,“二叔,你背后那个东西给我耍一耍成不?”

    了疾笑着给他拿到榻上去,又慢慢走回来。月贞还在椅前立着,有些坐不是站不是的尴尬,她便挪到门边倚着,看檐外的烟雨,想着这世界真是个迷阵,人如何兜兜转转也绕不出去。

    她与他如何吵,如何闹,如何怪他怨他,在别人身上另寻路子,其实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荒漠里的骆驼,徒劳半生,大概也走不出去。

    她笑得有些疲倦,“下月初八是我的生辰,二十一岁。我怎么觉着是六十一岁呢?”

    了疾从背后走来,倚在另一边门上,问她:“你想要什么贺礼?”

    月贞侧着眼看他半晌,心里想要的得不到,便摇摇头,“太太说去年我的生日赶上热孝,连顿酒席也没为我张罗,今年要设宴将我娘和哥哥嫂嫂也请到家里来热闹热闹。我再张口要什么,岂不是有些得寸进尺?”

    了疾笑着点头,想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要送她件什么。也懂了她的意思,因为她想向他要的他给不出来,所以她没什么可要的。

    两个人都是为难,也就不再说这话了。

    沉默一阵,雨声里忽然裹着了疾的声音,“初八我一定回来。阖家都替你过生辰,我也不好缺席的。”

    月贞听了忽然掉出眼泪,负气地说:“你来不来都不要紧。最好是别来。”

    言讫便不由分说拉着元崇走了。

    来时是满心高兴的,因为可以见到他,走时又是满心失意,因为见到也只是见到,并不能扭转什么。回回都是如此,想一想,还不如与蒋文兴在一处的时候,只有高兴,虽然那高兴是单薄的。

    有时候月贞也会想,为什么同蒋文兴在一起时快乐,却不能够由衷的爱上他?后来倒是渐渐从芸娘身上明白了,爱的迷人之处,正是它的缺憾之处。

    有个缺,就总惦记着画圆它,不满的,才令人着迷。

    缺只管缺它的,日子还是照常过。月贞回去便回了芸娘的话,芸娘又告诉了缁宣,缁宣才放下心往庙里与了疾商议接芸娘离家的事情。

    两个人商议一番,决计趁月贞生辰那日,了疾回家来一趟,编个话将芸娘带离家去。他虽然心里有些不屑此事,可又觉人命关天,比什么伦.理道德都要紧,不帮也得帮。

    月贞并不知道,只想着事情既然已交由缁宣了疾拿主意,倒用不着她在中间横插一杠子了,因此也没过问,随他初八回不回来,她只成日为自己的生辰忙碌。

    张罗席面预备杂戏的事琴太太都交给了巧兰去办,琴太太当着二人的面说:“我们月贞是寿星,自然该安稳坐着享这一日的福。巧兰,你虽不是我的儿媳妇,可你们是妯娌,妯娌间就要和和睦睦的才好。”

    巧兰自然是乐得奉承的,不单是能讨琴太太喜欢,还显得她与月贞比旁人要好,这两点都能将芸娘压下去。

    月贞将元崇全盘交给陈阿嫂,只管一面受众人来往磕头,一面收拾出几间空屋子,提前接了章家人来住,预备生辰后再送他们回去。

    白凤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搀着老太太把两间屋子细转了一遍,一面摸着床上的被褥,一面问月贞:“这里原本是谁的屋子啊?装潢得真是精细。”

    月贞在对面榻上说:“就是空屋子,一向是招待亲戚睡的,从前大爷刚死那阵我也住过些日子。嫂子,外头虽然放着个老妈妈招呼你们,可你也别什么事情都去使唤她,免得招人家抱怨。”

    老太太搭过话,“这话在理,我们是来作客的,上上下下都要客气。不要看人家是下人就随口使唤。”

    阳光变得刺人,一点点蛰痛在皮肤上,外头“吱吱”的蝉鸣还不够,又有两个侄子跑来跳去的闹,这处僻静的偏院一霎变得聒噪。月贞到李家来一年多,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日子,静时是苦闷,闹时也觉得烦躁。她向窗外望一眼,看着两个侄儿,恨不得追他们出去。

    掉过头来,她脸上还是保持着一点小小的高傲的冷漠,“哥哥呢?我有话交代他。”

    言讫就见永善打外头进来,与小厮提了几包点心,这就算是给月贞的礼了。

    月贞没说什么,请他坐下,“哥哥,你的差事下来了,原要使人去家里告诉你一声的,想着你们要过来,也就没使人去。是在老井街的当铺子里,活计嚜不重,只管理理当票子,收捡主顾们的东西。”

    永善屁股刚落在榻上就往上窜一下,“什么?这不是打杂的嘛!怎么不把我安插在钱庄里头?”

    “钱庄里头暂且没有缺项。”月贞不禁乜他一眼,心里百般烦嫌,“当铺子又怎么样?你去瞧瞧那当铺子,上下三层楼,是钱塘县最大的一家典当行。你在里头当差,还嫌脸上无光?况且要派你个掌柜的,你有那个本事么?还没学着走就光想着跑的事……我告诉你,这项差事一月三两银子,有的是人争着抢着做。你不做,往后也不要再来问我,我同家里的人都是打了招呼的,你做不好,往后都犯不着看我的面子帮衬什么。我没面子!”

    永善尽管心里不痛快,可听见三两银子薪俸,还是不住点头,“好好好,我的好妹子,我这回听你的还不成么?你放心,我一准好好的给你长脸。”

    月贞没理会他,信不信他这些话都没要紧,横竖她拿他们没办法。

    老太太心头的石头终于搁下来,看月贞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慈爱,“下晌见你们太太,应当好好谢她,亏得她帮衬。”

    这事情两位太太都是后来才听见说的,琴太太没表示,反正不是将永善安插在这头的买卖里。霜太太心有微词,可想着是了疾应承下来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当着月贞的面婉转地对琴太太抱怨了两句。意思拿着他们那头的缺帮衬这面的亲家,琴太太真是会做人情。

    月贞听后,知道是两头都欠下了债,心里越来越重。

    她抬额瞟她娘一眼,“人家不稀罕您这点谢。”

    蓦地将几人说得尴尬,白凤要出来打调和。月贞还不待她开口,又自悔说话伤了她娘的面子,便笑着含混过去,“娘越谢呀,越叫人心里过不去。你们先歇一歇,一会晚饭我使人来请你们到太太屋里去吃。”

    这顿晚饭也吃得累人,月贞既瞧不上娘家这头的奉承嘴脸,也看不惯婆家那头的伪善面孔,又全靠着她在当中调停周旋。

    因此饭后,月贞乏累得很,早早将上夜的小兰追下去睡,自己又睡不着,熬着灯油在床上做活计。

    赶上那蒋文兴今夜不约而至。月贞开了门便诧异一下,“你怎的兀突突就过来了?”

    蒋文兴落在榻上望她两眼,憋不住埋怨了两句,“我再不来,你就快要把我忘了。多少日子没见了,你自己数数。”

    “多少日子?”月贞逗着趣反问,回身点了盏灯放在炕桌上,趁势向外头撇撇,见两边屋均歇了灯,才放心坐下说话,“好像是有些日子了。我不是忙嚜。”

    因没事先约定,不知道他要来,她一早便解了钗环,只挽着虚笼笼的乌髻,耳前还有零散的鬓发。衣裳也换下来,穿一件鸦青的绉纱长衫,松松散散罩着底下半截墨黑的罗裙。

    蒋文兴一连好几日连撞也没撞见她,只听说她成日在后头为过生辰的事忙,今日又接了她章家人来,想必是忙得乏了。

    看她挨着榻沿微微佝偻着背坐在那里,似能透过满头青丝看见她随意的笑脸,但也能感觉到,那笑里满是惓意。

    他没由来地有丝为她心疼,想她真是不容易。可自己又哪里容易?近来也是在徐家桥的柜上忙,却也拣了个空为她备了份贺礼,今夜来就是特意来送礼的。原本后日生辰奉上也行,就怕礼太重,不应当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送的,因此只得偷偷先拿过来。

    忙得如此还是惦记着她,可她却没有惦记他的样子。单凭这点他就觉得不公道。

    他闷着气,一时不肯将贺礼拿出来,摆着张稍冷的脸靠在榻上,两个指头敲了敲炕桌,“您忙,您忙得进门连盅茶也不请我吃?”

    月贞特意回转头来扫他两眼,然后翻了他一记白眼。

    倏地怄得他怒向胆边生,将炕桌搬到一边,一把拥住她,“还白眼珠子对我?小没良心的,我惦记着你好些日子了,你还拿白眼珠子翻我!”

    然而做出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又没有舍得真格用力捏住她哪里,只好挠她的痒痒。

    月贞一面缩着脖子躲,一面笑倒在榻上,怕给人听见,一连剜了他好几眼,“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快松手!一会给人听见了。”

    待他撒开手,她慢慢爬起来,在阑珊的笑意里细看他。他的脸一半蒙着烛光,一半蒙着月光,半冷半暖,有些陌生。

    她一忙起来就忘了这张面孔,真是一点没空去想。但还得承认,同他在一起是松快愉悦的,不必担着一身沉重的担子。

    她倏地明媚一笑,“你生气了?”

    一霎问得蒋文兴鼻酸,他近近地看着她,神色渐渐发生了微渺的变化。

    他在想,她一定猜不到,他得闲时都在想她,忙时也要抽空想,其实多半时候是在想她有没有想自己。知道是没有,胀着满心的苦意,竟又更想她了。

    真是报应。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想爱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了疾:被一人所爱,就像是欠了那人的债。

    ◉ 53、迷归路(三)

    夜里的烛火永远是昏沉沉的醉意, 带着想亮亮不起来哀愁,四下里包涌着黑暗, 衬得它而有种奄奄一息的凄寂。

    蒋文兴心里有一带心酸地, 想着这心酸实在非他所要的,更添没奈何的心酸。他知道自己是有些爱她了,却不肯对自己承认。他往后退一些, 刻意挑挑眉,露出轻浮的态度,“可不是?简直气得我心肺疼。”

    月贞看他不过是玩笑, 心里很轻松,脚步也很轻松地走去倒了盅热茶来给他。

    刚转过身, 就给他忽然拉着跌在他怀里。她回头骇异地瞪他一眼,“我也要吃茶的。”

    蒋文兴抬起她的手, 不知打哪里摸出只绿油油的翠玉镯子, 毫不犹豫套去她的腕子上,“瞧瞧, 这可是小的敬献给大奶奶的寿礼。”

    那镯子凉得人精神一下, 月贞将背往他胸膛上靠靠, 抬着手在灯下细看,越看越有些恐慌。她嫁到李家来这一年,也算见识了些好东西,认得出这只镯子价格不菲。

    相处一段,她也逐渐对他有了几分了解。他这个人外头要面子, 应酬上肯花钱,但私底下节俭惯了的, 对自己也有些悭吝。得了月俸一向都是托人带回雨关厢交给他姐姐攒着, 他讲过是要攒下钱在钱塘置办屋舍。

    月贞倏地感到手腕有些沉重, 慢慢垂下来,回首瞟他一眼,“多少银子?”

    蒋文兴邀功似的歪着脸看她,“五两。在老井街最大那家首饰铺子里买的,那老东西,跟他划了半日价,硬是几个铜板都不肯让。”

    不想她立时摘下来放在炕桌上,磕得“笃”一声,有些冰冷,“我不要。用不着白花钱,我的首饰算不上多,可也不缺一个镯子戴。”

    蒋文兴蓦地尴尬,得意洋洋的笑意僵了一点在脸上。他想到她脖子上那颗红珊瑚珠子,不由得心凉了一截。

    他松开她,胸膛离开她的背,慢慢向后仰去靠着,“怎么,是嫌我的礼轻了?”

    月贞没说话,走去给自己倒了盅茶,把炕桌搬回原处,坐在了对面。蜡烛燃烬了一半,白白耗费了半夜的光景。三更的天,月亮越攀越高,光铺在半张炕桌上,几如在中间结了一层薄霜,边上的两个人都缄默着,止步不前。

    她想到与了疾之间时常的沉默,和这有些相似,又不大一样。和了疾的沉默,是一种无能无力到无话可说。和蒋文兴的沉默,是一种躲避,怕开口说。

    她能从蒋文兴眼中偶然泄露的一点真实情绪断定,他恐怕是有些假戏真做的嫌疑。虽然从未讲明过,可她一真以为彼此都是有默契的,他们之间不过一场游戏。她是遵循规则的。

    其实这规则说起来,还是他蒋文兴制定的,他比她还应当遵循。毕竟在这种事上,到底是男人占的便宜多,女人担的风险更大,他应当心满意足乃至沾沾自喜。

    可人总少不得犯贱,想的与做的背道而驰。他默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放过她,“那就是嫌礼重囖?”

    逼得月贞只是笑笑,“不是礼重礼轻的事情,又不是非要不可,我又不缺镯子戴。你拿去退了,把银子攒下来,你不是一心想在钱塘置办房子么?”

    说完,两个人都觉着有些造化弄人的意思。

    蒋文兴沉默须臾,咬着嘴皮子点点头,“成,倒替我省检出一笔开销,回头你可别怨我连份贺礼也不送你。”

    “不会的,”月贞望着他笑笑,“不会的。”

    烛光仿佛陡地膨大,她的面孔在昏沉的光线中渐渐变得杳渺了。蒋文兴拣起那只镯子揣回怀内,坐了半刻,就说要走。

    月贞立起身来,没有留不留的意思,只是纯粹的疑问,“你不在这里睡?”

    他转回一张笑脸,“这两日给你拜寿的人多,只怕有来得太早的撞上。”

    “噢,也是。”月贞送他到外间,把门轻轻阖上,暗里松了口气。

    蒋文兴有蒋文兴的好处,带给她做女人的快乐,这快乐是用不着去考虑后路的,只需要放肆去享受,天不亮便各奔东西,也不必牵肠挂肚。这快乐纯粹是肉.体上的快乐,简单,纯粹。

    她偶然也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放.荡?简直不是个正经妇人。但将自己放在其他人当中比对比对,又觉得人总有走岔路的时候,不是这一条就是那一条,谁比谁雅洁高尚?

    她抱着渠大爷的牌位笑问:“你说是不是?”

    渠大爷自然没法子答她,回应她的,不过是吟蛩鸦啼,一片死寂。

    没两日,便是一场热闹压过这片死寂。因为孝中,未请外客,就是两宅里的人聚在一处看戏吃酒。巧兰用了两分心思,请的不是家中常听的班子,换了个新鲜班子,戏也是新鲜戏,叫什么《南亭记》。

    此戏说的是一位叫玉颜的年轻妇人私行不检,趁丈夫出门在外便与人通.奸,后被捉拿,奸夫被斩,妇人幡然悔悟,一头撞死在公堂。

    琴太太看得很满意,扭头夸赞巧兰,“兰媳妇到底是官家小姐,拣的戏也含着警示世人的意思。”

    巧兰倒不为警示世人,单为警示芸娘一个。芸娘听见琴太太的话,眼不敢再直勾勾盯着戏台子,稍稍垂避下去,在碟子里拣了块点心吃。吃也吃得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的一副样子。

    三个媳妇同坐一桌,那边桌上是缁宣,蒋文兴,永善。霖桥尚未归家,派人传了话,说是赶着晚饭开席时一定回来,还叫小厮捎回份礼给月贞。

    月贞暗窥缁宣与蒋文兴,人家两个男人都是一副安然态度,不像芸娘,做贼做得掉根针在地上她都疑心是推上来的狗头铡。

    她心里直骂她没出息,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芸娘立时振作精神,抬起头来。

    巧兰坐在对面,实在憋不住,搁下一把瓜子把上半身贴在桌沿上低声问她:“芸二奶奶,你看这出戏好不好?听说是新写出来的本子,他们班头拿戏本子让我拣,我头一出就拣的这个。”

    芸娘扇半遮面,笑道:“蛮好的,蛮好的。”

    月贞有意岔开话头,“那下一出是什么?”

    “下一出是《鸳鸯梦》,也是新写出来的本子。”

    霜太太在前头听见,可算又挑着根刺,回首把巧兰斜乜一眼,“你看你拣的这些戏,什么鸳鸯不鸳鸯的,惠歌还在这里,她未出阁的姑娘,哪里好常看这些淫词艳赋?”

    琴太太搭过腔道:“偶尔看看戏倒不要紧,都是难免的。你看时下常唱的那些戏文里,哪会没有些才子佳人的事?”

    这点道理霜太太自然晓得,不过是瞧不惯巧兰如此费心擘画今日的筵席,知道她不为月贞,单是为奉承好琴太太。霜太太是正经婆婆,必然不高兴。又听说如今不是节下,巧兰买不着焰火爆竹,特意托了娘家现请的师傅扎了些焰火送来夜里放。

    霜太太想着想往年自己的生辰也不见她如此费心,更厌她一层。

    巧兰还不知道,只顾着在那里叫芸娘难堪,眼珠子在她身上转了半晌,又嘲弄道:“芸二奶奶成日间也不知吃些什么,比上回咱们做衣裳时像是又胖了些。”

    芸娘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月贞跟着观她一观,笑说:“别说芸二奶奶,连我也是又胖了,你倒像是瘦了些。”

    “是么?”巧兰听得直笑,把衣裳往下扯一扯,挺直了腰叫她细看,“你好好瞧瞧,我成日照镜子倒瞧不出来。”

    月贞假意看她一阵,连连点头,“真是瘦了,腰比上回细了些,我的眼睛最毒的,肯定没错。不信你等咱们做下的衣裳送来你上身试试。”

    两个人便说到做衣裳的事情上去。可巧蒋文兴暗里留意着月贞,听见了这些话,目光不觉转到芸娘身上去。因他平日少见这位二奶奶,更是一眼就看出她身段比从前胖了许多,又见她脸色有异,心窍一动,暗中看了两眼缁宣。

    这二人的事他全知道,起初还是靠他牵线搭桥。他轻而易举便联想到芸娘有孕的事情上去,心中渐起盘算。

    他端起酒盅举向缁宣,“缁大哥,一向还没诚心谢你关照,今日难得借贞大奶奶的寿得空坐在一处,我得好好敬你几杯酒才是。”

    “文兄弟太客气了,你成日为我们李家操劳,应当我敬你。”

    缁宣近来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待他逐渐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又抽了个人在柜上盯着他,两个人暗生嫌隙。此刻见蒋文兴如此恭敬,他只管面上和煦,心里仍是防范着。

    永善正吃着点心,听见二人说话,也忙拍拍满手的点心渣滓,举起酒盅来谢缁宣。缁宣待他不过淡淡的,觉得与这二人同桌简直是低了身份,恨不能立时抽身离席。

    最先离席的却是月贞。晚饭开席前,她赶着摆席的功夫回房去换衣裳。谁知路上走着走着,看见白凤赶了上来。月贞因问:“嫂子不在厅上等着开席,跟着我做什么?”

    “我也陪你走走,坐了一下午,屁股都坐僵了。”

    白凤下晌在旁一桌陪章家老太太坐,竖起耳朵月贞那头说话,三位奶奶说得净是什么妆花锦织金缎,什么进贡的内造的各类料子头面,听得她眼冒金星,一心想借此行揩些油水。

    趁着这功夫,她也跟着去到月贞房里,将未及归置的一堆贺礼仔细翻了翻,翻出支玉兰花银搔头,便拿到月贞面前在她头上比一比,“我看这个倒不配姑娘,姑娘也一向不喜欢玉兰花的样子。这是谁送的,不知道寿星的喜好,真是瞎送。”

    月贞在穿衣镜前立着,回首看一眼,“可别乱说,那是惠歌送的,仔细给她听见又不高兴。”

    “她哪里听得见……”白凤只顾着将簪子握在手里细看,在背后斜睇她一眼,“姑娘不一定戴的吧?姑娘连手帕样子也从不要玉兰花的。”

    月贞渐渐领会她的意思,整拂衣裳的手也慢慢缓下来。她从黄铜镜里瞟着眼看白凤的侧影,那在阳光里,在她心里,都在渐渐变得面目全非。

    她走去随意地夺下簪子,斜插在头上,扭头对白凤笑了笑,“惠歌送的,就是不喜欢也得戴,少不得要给她面子。”

    白风将陡然落空的手放下来,尴尬地陪笑,“也是,也是。琴太太就这么个女儿,给她脸面就是给太太脸面嚜。”

    月贞淡笑着说:“我要赶到厅上去,嫂子走不走?”

    白凤自然跟上,可月贞像是有意甩掉她似的,走得很快,她慢慢落了一大截,在园子里迷了道。远远看见几个提食盒的丫头,她正欲跟上去,不想路上陡地钻出个人来,吓了她一跳。

    定睛一瞧,竟是蒋文兴。他笑着向她作了个揖,“章家大嫂好。”

    白凤忙福身还礼,“唷,亏得预见你文四爷,我正好走迷了,你是要道前头厅上去吧?烦你领着我一道回去。”

    蒋文兴微微一笑,摆出袖请她走,他隔着些距离走在她身边,慢慢与她攀谈,“章大嫂怎的逛到这里来了?”

    “我陪着我们姑娘回房换衣裳,她走得飞快,真是的,明晓得我对这园子不熟,也不顾着些。”

    “估摸着是怕前头太太们久等,要开席了。”

    走了一段,蒋文兴打怀里摸出原打算送给月贞的那只玉镯,“我这里有件事想托付给章大嫂。这只镯子原是我送给贞大奶奶的贺礼,又怕她嫌礼重不肯收。买都买了,不好退的,况且你知道,我住在李家,是因为教导两位小爷的缘故。两位奶奶客气,成日谢我。其实是我仰仗她们,该我谢她们才是,正好赶上今日贞大奶奶的生日,我自然要趁势好好孝敬孝敬。我这份心,还请章大嫂成全,替我把这只镯子转送给贞大奶奶,我也好安心在李家吃饭。”

    白凤看着那镯子,眼也直了,“唷,这样好的水头,不少钱吧?”

    “五两银子。”

    听得白凤一惊,想他真是个懂得奉承之人,从他手上接来翻着细看,“文四爷别瞧我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但这料子,就是不懂行的人也知道是好的。我替我们姑娘先谢谢你。”

    到了厅上,白凤却将镯子的事情半个字不提,心想横竖月贞不知道,她不问起就自己昧下,倘或日后她问起,就说放在身上忘了,再给她一样的。

    这可正中了蒋文兴的下怀。他知道月贞不要他的礼是故意要和他算清关系,这关系哪里是想算就能算清的?早就是一笔糊涂账了。月贞不收,她的家人收也是一样,她不喜欢欠人家的人情,他偏要她欠下他的。

    他远远看着月贞,几个侄子正在向她磕头贺寿,她脸上笑呵呵的,心里却未必。就如同她与他在一起时也是乐呵呵的,但他知道她那种笑容不过是因为短促的没顶的快慰,她心里仍旧是一片荒芜,没有他的影。

    男人女人就是这样子,以为同床共枕就是爱到了头。其实倒未必,有时候同床共枕不过是爱的起头。

    侄子们磕完头,轮到儿子。元崇磕得格外郑重,也不知哪里学的贺词,说得似模似样,“祝母亲千秋喜乐,福寿绵长。”

    月贞面上的笑容愈发见大,但心里却更觉幽凉,她仿佛被钉在那张髹红的黄杨木雕花官帽椅上,福寿绵长,想想都觉得煎熬。

    就是眼下这一刻也十分难熬。了疾讲过他要回来的,可天已黄昏,还不见他的人影。

    她本来没有期待,不过太阳一寸一寸西沉下去,那期待便不由自主地一寸寸浮上来。今朝过分热闹,她长了二十一年,从没有哪个生辰像今日一般的排场,众人轮番唱喏,贺词快将她淹没。但她心里明白,这些都不是属于她的,大家不过是借个热闹凑趣。

    直到黄昏跌碎,亮起千灯百盏,对面廊上的戏搬到了厅上来,两个小戏在围屏后头翻着袖,乱旋的影将月贞的眼也旋花了。

    她心里又埋怨自己不该有此期待。越是埋怨,就越是有种委屈。她立起身来,向两位太太说身上不留心撒了酒水,要回房换衣裳。

    巧兰含酸打趣道:“瞧把我们贞大奶奶高兴得,今天的衣裳也要翻着花样穿。”

    月贞没理会,只是笑笑,打着盏灯笼抽身离席。走到园中,厅上的热闹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席而沉寂,只是杳杳飘远。属于她的千秋万代,仍旧是无边的孤寂与撒上月辉的长夜。

    刚走过一道九曲桥,桥头一丛夹竹桃里忽然跳出个人。月贞举灯一看,原来是蒋文兴,她笑道:“怎么是你?”

    蒋文兴笑回:“你以为会是谁?”

    本来是句意有所指的玩笑话,可当看见月贞眼角的泪花闪烁一下,他真悔不该开这玩笑。有没有重伤到她不知道,倒是弄得自己心里有几分狼狈。

    他岔开话另道:“一整天了,也没个机会跟你说句话。我备了贺词,跟着你出来,就是为了说给你听。”

    他们之间一向是从不说起了疾的,每回闲谈撞到“鹤二爷”身上,都默契地绕开。这也是月贞喜欢他的地方,她感觉到他明知道些什么,却守口如瓶。以为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但她不知道,他的守口如瓶是怀有别意的,不过是希望了疾的名字在他们之间淡退。

    月贞不露痕迹地将泪星眨干,瘪着嘴笑他,“方才在席上不是贺过了么?‘万福万寿,岁岁永康。’不知道的还当我七老八十了呢。”

    他仰起脸笑笑,“那些陈词滥调不作数,说给别人听的。”

    “这么说,你是有什么推陈出新的好话囖?且讲来听听。”

    他却一味在那里卖关子,“别急呀。”其实还是给自己留有余地,有的话讲出口,就不再能回头。

    月贞作势要错身而去,“那我走了。”

    他又揿住她的胳膊,“急什么?我知道你不喜欢厅上的热闹,借故在外头俄延俄延不是正好?”

    她嗔他一眼,“你瞧我这裙子,还湿着呢。”

    “用灯笼烤烤。”他拉着她钻到夹竹桃丛中,借了块石头挨着坐下,把灯笼贴在她小腿上。

    月贞此刻就怕一个人,一个人就总忍不住去想了疾到底来不来,这问题纠葛在心里越来越绝望。在厅上又不作数,人虽多,却反衬得人更孤独。眼下这个境况最好,他比旁的人离她更近些,但又没有抵达到心里,像隔着窗户说话,不太真切,也不太假。

    所以她也放任了,与他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今日这阵仗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那么些人给我磕头,给我送礼。要说嫁到这样的人家,还是有些好处的。”

    蒋文兴睐着她笑,“嫁来就守寡也行?”

    “守寡怕什么。”月贞也睐过眼来笑,有些张扬放.浪的俏皮,“不也是一样没耽误么?”

    引得他振着肩膀笑。她霪得如此坦率,很有些别样的可爱。他慢慢笑停了,问月贞:“你就不怕给人发现?”

    “怕。”她顿一下,又道:“也不那么怕。”

    “这是什么话?”

    月贞看着丛外那片黯然的池塘,落着一镰刀似的月亮,月亮迟早会圆满起来,可她人生的圆满不过是假象。她想起那些生日的祝词,“千秋岁岁”。她能看得见她的千秋岁岁,逐渐就如同霜太太,浑圆的身体里,是一抹干瘦的魂魄;或者最终沦为琴太太,蔼蔼可亲的五官背后,是一副狰狞的面孔。

    无可避免的,因为她与她们听的是同一个深夜的梆子声,望的是同一轮月亮,熬的相同的苦闷的岁月。这岁月是胡琴的弦,凄冷得勒得死人。

    她短叹一声,托着下巴道:“该来的也躲不掉,做贼的哪个不是担着风险?那为什么还去做贼?总归是无路可走了嘛。老天爷把该配给我的男人不给我,我不偷难道白活着?”

    蒋文兴又是一场无声的大笑,渐渐笑得心酸。她自以为她说的是渠大爷,但他知道渠大爷的背后,还遮掩着了疾。

    他继而问:“倘或你给人发现了,你会不会供出我?”

    月贞想一想,瘪着嘴笑,“不会。”

    “为什么?”

    “供出来你,你也不会护着我。”月贞挑着眼看他,“你这个人自私透顶。”

    他心想她看人真准,便笑着底下头去。隔定片刻,他又抬起头来,“月贞。”

    月贞恍惚一下,“嗯?”

    她拨过眼来看他,发现他正认真地凝望着自己。把她望得极不自在,便回正了脸微笑道:“还是叫‘大嫂’吧,你喊我的名字,听着怪怪的。”

    他刚悬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低着头拔了根草拈在手上玩耍。

    月贞忽地坐不住了,想要走,“你方才说的推陈出新的贺词呢?赶紧说了,我要回去换衣裳。”

    他的指尖搓转着那根野草,张口说,“祝……”

    一个“祝”字拖得老长,这个字本身就很有意思,想得的还未得到,所求的尚未如愿。也有些凄凉意,大可能终身愿不能尝,求不得许。

    他渐渐笑得失意,看着月贞。月贞也看着他,等着他底下的话。可就这么等着等着,在他眼底,似乎已经找到了后话。

    那些话还是不要讲不要听的好,她的生日,难不成还要来成全他的念头?可不是正是她刚才那.话,这个人就是自私透了,还真是个做买卖的人才。

    她也拔了根草玩笑着丢在他脸上,“想不出来就不要说了,我今日好话听了一箩筐,也不缺你这两句。”

    他的确就是个生意人,她不肯给他一点希望,他就绝不还她一厘真情。他心里的祝词原本是——“祝你爱我”,此刻在她笑着的目光里,又觉得这自私的话变得有些乞怜的意味。

    其实真不真的又有什么要紧?她根本不要他的真。他连说也不肯说了,转而望向黯淡的水面,糊弄道:“祝你年年岁岁皆如意。”

    月贞心内大松一口气,笑着撞了他一下,“你这话比厅上那些话还要陈词滥调些,简直就是在应付我。”

    他落拓地笑一下,倏地凑过去亲她,捏着她的下巴晃了晃,“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真是机缘凑巧,恰逢巧兰置办的烟火蹦到天上,把暗昏昏的天空照亮,同时也照亮了丛外那双漆黑的眼睛。一闪而黯败。

    作者有话说:

    ◉ 54、迷归路(四)

    园子里隐隐有丝竹嬉笑, 在那些密密匝匝的花枝叶影里,似乎可以看得到厅上的繁荣喧嚣。但烟火湮灭后, 还是那冷冷清清的月亮挂在天上, 倾撒下来的光也有些凉。

    月光陡地浇冷了了疾原本如焚的急心,他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倒是有个冠冕堂皇的名目,要回来带走芸娘。可名目底下, 是有些暗暗的流光,他忽略不了的。他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月贞与蒋文兴,可撞见了, 也是忽略不掉的。

    他当下只是震惊不已,还没来得及有过多的反应, 也没去惊动他们。等慢慢走到厅上去时,才有千头万绪渐渐涌上心来, 然而大多都是疑问。

    霜太太也并没给他疑问的时间, 一见他便高兴得要不得,手舞足蹈地拉他入席, 接二连三地问他:“我的儿, 这大晚上的, 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是回来给你贞大嫂子拜寿的?这回可要在家多住几天了吧?”

    了疾给她揿在座上,抬眼见灯火环伺,照得人神情恍惚,仿佛无数眼睛落到他身上。他家世不凡,自幼便受人瞩目, 即便出家为僧,也做了住持, 还是受人敬仰。可此刻这些灯烛照到他身上来, 他并不如常从容, 反而有些慌乱,生怕这些灯照见他坠在湖底的心,他只想沉寂在那无人之地喘口气。

    也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霜太太杳遥的声音又荡回耳畔,聒噪得震耳发聩,“鹤年,你愣着做什么?一路下来饿了吧?饿了没有?”

    霜太太使丫头端了个点心碟子在他跟前,不出所料他看也没看一眼,而是在人丛里睃了一圈,笑着问:“大嫂呢?怎的不见?”

    他疑心方才在园中看见的只是一双幻影,心里期待着月贞会从眼前这堆脂粉裙衫里跳出来。可话音甫落,却见月贞是打门前进来的。

    巧兰走去拉她,向了疾说:“你贞大嫂才刚回屋去换衣裳去了,这不就来了?还是贞大嫂子的面子大,前年我的生日就没见鹤年回家来。”

    月贞看见他也是惊了惊,想不到他真能回来。她微笑着走过去,一时不知是喜是哀,向四下里笑笑,“这样说起来,还真是鹤年肯给我脸面。”

    几个婆子听后一面附和,一面将月贞拥在座上,起哄着叫了疾向她拜寿。霜太太些微不高兴,想她的儿子除了她,都不该把别人放在眼里。

    了疾立起身来,要了盅热茶,眼睛只管盯着月贞,嗓音稍显冷淡,“我以茶代酒,恭祝大嫂万事称心。”

    那双锋利的眼睛把月贞看得疑惑,举起酒盅回他,“谢谢你。”

    围屏后头又起了新戏,众人各自安席,了疾便坐在月贞这一桌上。月贞听着一番紧锣密鼓,心里也有些敲起鼓来,不安地扭头一看,发现了疾还在那里看着她,眼睛里的情绪越来越冷。

    她心下愈发疑惑,想这人来已来了,却像是迫不得已来的。难道是她逼他来的?她可没逼他一星半点。惹得她也渐渐不高兴,目光淡淡地扫过他,落到到围屏上,安安稳稳看她的戏。

    这一场夜宴就变得有些古怪,仿佛处处阗咽着疑惑。围屏后戏子的唱词也都是问句,同了疾心内的疑问重叠着。她和蒋文兴是不是确有其事?又是几时开始的?她叫他别回来,或者是真心实意的,她也许心口一致,并不期待他回来。

    比及散席,这些问题也没有个答案。

    残席一散,千灯皆灭,黑夜里的景象都难免带着萧条的意味。了疾回到无人服侍的屋子里,自己掌上灯,在榻上坐下来,仍然有些恍惚。案上落着些冷清的灰,在昏淡的光照下斜着看,没有人抚过的痕迹,蜡烛“嗤拉”响了两声,有种崭新的萧索,屋子里散着一股冷淡的檀香与焚烟的味道。

    他向后倒在榻上,头一遭觉得自己身上是缺乏些人气的,整个人都透着冷,冷得荒凉。

    晨起的太阳却是半冷半温,像是昨夜热闹的余温还没完全消逝,晒进窗来,益发有种散场后的落寞。

    一夜过去,热闹仿佛已经辗转千百年了,月贞在妆台前坐着梳头,怎么也想不起昨夜那场盛况的细则,只清晰记得了疾冷淡的态度。

    她怎么想也想不通,预备着借打听芸娘的事的名目去刺探刺探他。

    这厢穿戴齐整,待要出门,却见她嫂子跟着个丫头进来。月贞立在门上,忽然败了兴致,微笑着将她嫂子请到榻上坐,因问:“大清早的嫂子有什么事么?”

    “这不是明日要回去了嚜,娘叫我来告诉你一声。”

    这“告诉”还有层提醒的意思,他们要回去了,提醒月贞有什么给他们捎回去的就都打点好,连送人的车马也该要提早吩咐下去。

    月贞心下明白,并没有多的东西给他们,只吩咐珠嫂子道:“咱们家新制出来的茶你装一些,另外我把那两块银红绉纱包起来,明日提早放到马车上去。”

    银红横竖她也穿不上,放也是闲放着。吩咐完又在那端对白凤虚客套两句,“怎么不多住两日?”

    白凤心里盘算着东西虽少,却是好东西,也没什么好说的,笑着端起茶盅,“依我倒是想多陪姑娘两日,可你哥哥不是没几天就要到老井街铺子里去当差?况且娘也直抱怨,说你们家的床太软和,她睡惯了硬床,在这里睡两晚上腰就有些不爽快。”

    恰巧白凤搁茶盅时,一只绿油油的玉镯滑到腕子上来,给月贞瞥见,觉得眼熟。凝眉想一想,同那晚蒋文兴要送给她的那只有些像。

    她慢慢笑道:“嫂子什么时候添了新首饰?”

    白凤楞一下,把腕子看一眼,心悔不该忍不住就戴上的。正转着脑子想该如何说,又听月贞问:“多少银子置办的?给我瞧瞧。”

    白凤料她还不知道蒋文兴有心送她礼的事情,蒋文兴那么个会来事的人,既然托了她,又何必到月贞跟前来说嘴,说了倒有些过分讨好卖乖的嫌疑。

    想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便把袖子撸下来,讪笑道:“不值什么钱,乍一看是翡翠,其实是琉璃假充的。没什么好瞧的。”

    月贞看她的态度,认准了就是那只镯子。可白凤虽然好占便宜,倒不至于去占蒋文兴的便宜,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何况蒋文兴如此精明,怎么会叫白凤哄了东西去?

    她想到蒋文兴昨夜的态度,便猜到是蒋文兴故意给了白凤,就是要叫自己欠下他些什么,在两人之间稀里糊涂添上一笔理不清的乱账。

    她也不好拆穿白凤,怕她刨根问底,只得当作不知情,想着眼下不得空,只等回头再问蒋文兴。

    大早起真是一惑未平,一惑又起。月贞心烦意乱,三言两语打发了白凤,领着元崇到了那边宅里去给了疾请安。

    不想月贞在场院中喊了两声,房里并没有人,只得几扇隔扇门大敞着。

    月贞牵着元崇站在门前的石蹬上,看见阳光漫漫撒在那张狭长供案上,落下些尘埃。这间屋子终日是无人的空旷,只有了疾回来时才丝活气。但他一年到头多半是不回来的。她站在门外,带着惆怅的情绪,一时不知进或退。

    正犹豫,倏听背后有人出声,“大嫂是来找我的?”

    她回过头,见了疾在场院中立着,穿一件玉白纱袍。他刚由霜太太屋里请安过来,阳光斜晒在他面上,把两扇浓密的睫毛晒成了金色,睫毛的影一根根投在眼睑底下,像两个牢笼,关住了他眼里一贯的温柔,只剩下一片粼粼的沉寂与冷淡。

    私底下他多少日子没管她叫过大嫂了?月贞本来没察觉的,此刻忽然给他一叫,才惊觉这个称呼蓦然有些陌生。

    她无所适从,往石蹬旁边让了他一让,“噢,我是想来问问你,芸二奶奶的事情,你是如何打算的?顺道带崇儿来给你请安。”

    其实两椿事情都是借口,她不过是来刺探他忽然转变的态度。

    了疾什么也没说,径直擦身进屋,踅进了罩屏内。月贞望着他的背影,好似受了冷落。元崇已撒开她的手跑进去了,只得她怀着倔强的骄傲态度,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

    隔了半刻,才听见他在屋里说:“大嫂请进来坐。”

    这份生疏简直没头倒脑突如其来,月贞心里有些毛毛的,捉裙进去。

    他从罩屏内出来,将茶碗搁在对着门的桌上,弯起唇角,“大嫂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自己拣凳子坐吧。”

    笑还是那笑,只是那副笑脸比从前起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满是周到与温柔,如今却是疏疏淡淡的。他的眼神更像刚磨好的刀,闪着幽幽冷光,随时要架到月贞脖子上似的。

    她登时有些怕他,手足无措,拂裙坐到椅上去,把个脑袋低着。待他也坐下,她偷么瞥他,见他在那头澹然地理着袖口,气定神闲,庄严肃穆。

    月贞倏然觉得坐在这里像是跪在公堂上一般,如坐针毡。她心里检点着怕是有哪里得罪了他,然而从他昨夜归家检点到眼前,也没发现有个得罪他的地方。

    越思越糊涂,索性不思了,她端起茶呷一口,“芸二奶奶的事情,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和缁大爷商议好了么?”

    了疾把胳膊慢条条放在炕桌上,并不看她,“一早就议定了。我方才去给母亲请安,已经对她老人家讲过了。”

    “怎么讲的?”

    “我说我昨夜席上见岫哥有些精神不振,大约近来有一场病灾,要度此劫,需得他母亲亲自在佛前闭关祈祝些日子。”

    月贞也将胳膊搭在案上,稍稍欠身,“那霜太太怎么说?”

    “她让我一会亲自去你们那头告诉姨妈和芸二嫂子一声。这些事情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姨妈会应允的,横竖吃斋念佛的是芸二嫂子。”

    月贞“嘿嘿”笑了两声,“你如今也会编谎了。”

    了疾转过眼来看着她,心里不由得冷笑。要说撒谎,她才是个绝顶高手,凭谁也看不出来她这张天真的面孔背后,尽是些放浪形骸的动作。他透过眼前的这张脸,又依稀看到昨夜的景象。蒋文兴亲了她,而她没有推拒,只是在微笑。

    他夜半辗转在枕上,也曾为她开脱过,想她是身不由己,人家忽然唐突冒犯,她没来得及反应也是有的。可事后那抹微笑也真够得人琢磨半晌的了。

    眼前这笑,便令他感到一阵酸楚与心烦。他也噙着冰冷的笑意,态度散淡地说:“这算得什么谎?”

    他端起茶盅饮了一口,觉得茶汤涩得难以下咽,就将余下的茶一把泼到门外。

    “唰”一声,把月贞的笑脸浇凉了。她又看他一会,忽然板下脸别正眼去,“有什么话就明讲,犯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

    了疾鼻梢里哼出一声,“我没什么话好讲。”

    月贞瞪了他一眼,怀着一腔气愤噌地站起来,“那我走了!”

    她牵着元崇走出去,及至那边宅里,在园中一条小径上,不经意的一个扭头,发现了疾就静悄悄地走在后头。

    她知道他是为芸娘来回琴太太的话,又隐隐觉得他是有些情绪要向她表明。可不知什么因由,那股情绪又像是难表的,迂回在一前一后中间,仿佛将他们两个人的脚绊起来。

    她不由得放慢了步子,似乎是俄延着在等他。他却迟迟没赶上,维持着当中的距离。

    又走一阵,太阳业已晒得人头昏脑涨,月贞满心烦闷,狠狠地转过头去,“你到底有没有话说?!”

    了疾站定了一瞬,走了上来,眼睛扫过她,却又是朝前走了。他这沉默里带着芜杂的愤懑,既认为月贞行为不检,又觉得她胆大包天,还有更多的,他觉得是受了她的骗。

    他自己遐暨至琴太太房里,琴太太正预备吃午饭,吩咐冯妈备了份斋饭,叫他陪着吃。等饭摆上来,仍不见月贞跟来。想她是不来了,他又有些悻然无趣。

    琴太太一面招呼他坐到饭桌上,一面看他,“鹤年,怎么脸色不好?可是病了?这个天一日比一日热起来,夜里千万不要图凉快不盖被,受了风也是要着凉的,尤其是你们山上风凉。你母亲成日就放心不下你,你不在家,她十句话有八句都不离你,你可不要叫我们操心。”

    “姨妈尽管放心,我晓得照管好自己。”借了这个话头,了疾又说起芸娘的事情来,“不过姨妈说得很是,这个天日渐热起来,夜里又凉,最易生病。我昨夜在席上见岫哥就像是有些没精打采,夜里回房,我闲来无事卜了个吉凶,算出岫哥此季里有场病祸。”

    任琴太太这样个无情的人,听见亲孙子有病灾,也急得变了面色,“什么病?!要不要紧?这可如何是好?”

    了疾敛眉道:“我看这场病祸不轻,是什么病哪里能算出来呢?倒有个解祸的法子,就是得劳累芸二嫂子一场。”

    琴太太立时搁下箸儿吩咐冯妈,“去,把芸娘月贞都叫来。”

    冯妈道:“唷,这会估摸着都在吃午饭吧。”

    琴太太急道:“还吃什么午饭?耽误这一顿两顿又饿不死。”

    了疾看她这态度,料准事必成。又担心霖桥那一头,倒是这一日不见他,因问起:“霖二哥呢?自打昨夜席散就不见他,他还是那样忙?”

    “你霖二哥晨起就往南京跑买卖去了,那头有好几个大的茶商等着签契。这一阵正是出茶的时候,忙得他脚不沾地,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话毕琴太太又问:“不过他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男人在孩子的事情上不细心。岫哥这事,要叫你芸二嫂做些什么?”

    “恐怕得烦劳芸二嫂到庙里居住一阵子,在菩萨跟前抄经祷告,倘或过了夏天岫哥没有发病,芸二嫂子就能搬回家住了。”

    琴太太松了口气,点点头,“这个容易,横竖你嫂子也是成日在家没事做。”

    了疾换了双牙箸替她拣菜,淡淡笑着,“庙里清苦,就怕二嫂住不惯。”

    “住不惯?她自己的亲儿子她不操心谁替她操心?连这点苦头也吃不得,算哪门子做娘的?”

    未几月贞芸娘皆到,这屋里的饭也正吃完。琴太太在榻上坐着,了疾在下首椅上坐着,各自吃茶。

    月贞看了眼了疾,他半垂着眼坐在那里,听见她们进来也未抬眼,还是先前那副不理人的态度。

    她心里虽然攒了十二分的气,这会却有另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吐出来。方才她本来是有理由跟着他一道过来的,可以过来给琴太太请安。她负气走了,回到房里,又是气上添气。

    那生气却是另一层生气,气自己没跟着,丢失了一个与他相处的时机。虽然路只剩下一截,可就是到了琴太太屋里也是不怕的,总能像从前一样,在彼此眼里默契地读出暗语,也算是一场会心的谈话。

    此刻她拣了根正对着他的椅子坐下,把声音提得稍微高些,故意要引他瞩目,“太太,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琴太太搁下茶,把方才了疾说的话又说一遍,吩咐二人说:“芸娘,你这两日把屋里的事情交代好,打点好东西,过几天跟着鹤年一道走。到了庙里,鹤年自然晓得照应你。你拣个伶俐的丫头跟着,来往家或是传话或是传递东西,比你那老妈妈灵便些。月贞,芸娘这一去,家里的事情只好多担待起来。霖桥也不在家,岫哥就暂且搬到我这里,我看着他。”

    这事情早前缁宣便暗里与芸娘通过气,芸娘没有多余的话,并月贞都是一一应下。

    琴太太还在榻上吩咐,来来回回的功夫,月贞看了了疾好几遍,他坐在那里,眼向别的地方瞥着,简直是隔绝一切与她交汇的时刻。

    还有些干系岫哥的细则,琴太太独留下芸娘嘱咐,使月贞了疾先各自回去。二人这厢出来,月贞以为照此前他的态度,他会急着走,把她甩在身后。

    没想到却都是慢吞吞的走着,照旧是无言。

    了疾也不知自己在俄延着什么,拖拖拉拉的,身后两个斜影倒在一边,影子比人高大些,因此人与人的距离隔得稍远,影与影之间却似有还无地摩擦着。

    他自己是闷不作声,想开口问,又沉默不说,心里想着从前月贞说过的许多话。那些话他一向都不打算存在心上,就是偶尔冒出个头,他也会刻意压下去,维持一颗寡欲清心。

    眼下却怪了,那些话都成了呈堂证供,犹在耳畔。他翻检着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可惜真假忽然难辨,他维持着判官的清高,期望月贞能主动供认些什么。

    可月贞是半点不知情,直拿眼瞟他,看他那副冷态,仍是满心的疑惑。前头心里的气这会因为难得独处的时机,识趣地退下了。

    她有心要同他搭话,转着眼珠子想,总算想到几句,刻意把他的名字叫得轻柔好听,“鹤年。”

    了疾看了她一眼,淡淡启口,“什么?”

    月贞挨近一点,歪着脸笑,有丝讨好的意味,“还得是你这样的出家人,往日从不打诳语,又通些命相之术,所以你说几句话,比我们说下一筐的话还管用!家里人都肯信你。要是换我来说那些话,太太一准要说我胡言乱语,没准还要疑心我是咒岫哥病。”

    他把头微微仰起来,冷笑了一声,“不会的,大嫂比谁不会说谎?”

    笑得月贞楞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了疾调过眼来睨她,嘴上还噙着那淡淡的笑意。

    月贞脑子连转了好几圈,也没能参透他话里的机锋,便板下脸来,“打昨天你回来起就是这副态度,谁招你你冲谁发火去啊,做什么跟我阴一句阳一句的?你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回来我可没逼你,难道是我求着你回来替我过生日的?”

    了疾不想她竟还有一番脾气,只得冷笑着沉默下去,胸中却有股邪火往上拱着。

    两个人都带着气,走到分别的路口,月贞快速转了道,走一段,折颈望他。他竟比她走得还快,人已走入密密匝匝的翠荫里,从那些东一块西一块的罅里看他,他的影也被切得七零八落。

    ◉ 55、迷归路(五)

    月贞抱着天大的委屈回到房里来, 坐定在榻上,预备着趁这会下人都不在好要哭一场, 却又倏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她蓦地动了火, “做什么?!”

    原来是个眼生的丫头进来。那丫头也不是她房里的人,不过是来传话。受了她的气,也摆出脸色, “唷,大奶奶好大的肝火,我是招谁惹谁了?好心来传句话, 竟稀里糊涂撞到人枪头上来。”

    月贞看她两眼,收敛了态度, “我以为是我屋里的人呢。姐姐别多心。是谁叫你来传话?”

    丫头抱着腹向上懒洋洋地翻着眼,“你们章家老太太请你过去一趟。”

    月贞待要谢她, 不想她转背就出去了。月贞心里更添些委屈, 满心烦闷地走到客院里来。

    真是事事不顺,她那两个侄子正在场院中追逐打架, 小的那个只顾着跑, 一个不留神便撞到她身上来, 险些将她撞倒。

    她扶住廊柱子“哎唷”一声,旋即破口大骂,“闹闹闹成日闹个没完!这会都在睡午觉,你们还在这里吵得沸反盈天,把人吵醒, 是怨你们还是怨我?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也不知道说他们两句么?任他们皮成这样, 还当是自己家里呢?!”

    老太太与白凤在屋里听见, 相互看一眼, 双双踅至门首来。看见月贞在对面廊下撒野火,老太太心疼孙子,当即也是一脸的不高兴,当着月贞喊两个孩子,“进屋来,闹什么?这又不是自己家里。咱们是到了别人家,要晓得低眉顺眼看人的脸色。”

    说着絮絮叨叨地转身回屋,“如今这是什么世道?做娘的还要看自己姑娘的脸色,做姑娘的倒把脸子挂得老高。做娘的养她这样大,操了一世的心,不想竟是肉包子打狗。”

    月贞听见了,在对面廊下呆了许久,适才进屋,也不看她们,“娘叫我来是哪样事情?”

    这会永善也从偏房踅到这屋里来,见老太太闷坐在床上不说话,白凤立一旁也不说话,月贞独在榻上坐着,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永善心里埋怨妹子,不过才受了她的好处,不好说。便走到榻上去,撩撩衣摆,摆出哥哥的架子,“请你来不为别的,想叫你领着我到那边宅里去谢谢鹤年兄弟。我的事还亏得他帮衬,这回我们到这里,又赶上他在家,自然要亲自去谢的。这点事总不叫你为难吧?你又摆着那脸色做什么?”

    不想月贞把眼望纱窗上一瞥,道:“不去。”

    永善怔忪一下,“不去?这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叫你领着我去求人办事,我是叫你领着我去谢人家!”

    月贞倒不是对事,单是对了疾那个人。她掉转眼来,“谢人家,你拿什么谢?”

    “我们来时特意捎了些点心,还在那里放着呢。”

    “点心?”月贞好笑起来,“你们来了也有三五天了,那几包点心只怕捂也捂馊了吧?你还好意思拿去送人。不要叫我替你们脸红了!”

    老太太听见这话,捂着心口抚着架子床的罩屏哭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叫什么话?我们谢人家不过是份心意,我倒是有心要拖一车的银子来谢人家,倒也得有啊!一辈子养个姑娘出来,如今她好了,扭头就嫌娘家人丢她的脸了!”

    此刻就少不得白凤出来劝两句,先劝老太太,“娘,姑娘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是有孝心的,只是她那张嘴您还不晓得?什么都要与人顶两句。况且炎天暑热的,难免惹得人脾气大。”

    又走到榻前来劝月贞,“姑娘也别动气,这不过是我们的一份心,鹤二爷也不见得就要吃我们这些点心。给人家看着,也是份礼,你说是不是?姑娘也快别哭了。”

    听她一讲,月贞适才诧异地抬起脸来。对面墙下的桌上正好翻着个妆奁,照见她满面的泪水与一双惶然惑乱的眼睛。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哭的,眼泪七零八落,缭乱断碎,是不成行的,简直就是她人生的映照。其实这人生里,并没有一场大灾大祸,却是处处琐屑填积的一片沉闷的海。要说不如意,没有天大的不如意,要说顺心,也并没有一样顺心。

    从前做姑娘时的一份期许,无非是简单的过日子。可日子就是片素色的绫布,看上去简单,细细瞧来,无处不是密线繁织,无处不是细碎的千疮百孔。

    她看着妆奁那块小小方镜里自己的脸,脸畔的太阳还是那片太阳,却晒得五官有些模糊走了形。镜子里的脸也渐渐虚化模糊起来,换成了另一张粉嫩如桃脸。

    那是出阁前的一夜,她偷么藏在夜里对着镜子描了个妆,就像嘴里说“才不想嫁人呢”,但心里又偷么笑着期待着,过日子不都是在自己瞒自己?

    她胡乱搽了眼泪,抽了两下鼻子,有些振作精神的意思,对永善说:“谢应当要去谢,只是那礼的确不成样子。我使人到街上重新买几包点心进来,明日哥哥走前,我领你过去。”

    这一日是怎样熬过去的,月贞忘了,只记得乱糟糟的心绪丛脞。次日是个阴霾天,因章家人是早上走,到了疾屋里时天还未亮。

    也亏得了疾起得早,去时那屋里正在摆早饭,丫头提着食盒送来的,照旧是些清粥素斋。了疾在椅上和善地笑着,同永善周全,“舅爷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一道吃了再过去。”

    永善不愿意,想着午晌就要走,还能在这里蹭几顿好的?便推说:“不必不必,那头也等着我吃饭。我就是特意来谢你鹤兄弟,几样点心不成敬意,是个意思。”

    月贞在罩屏外的椅上坐着,听见他喊“鹤兄弟”,暗怪永善没眼色,人家客气是客气,他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又听见他说要走,心里更怨他一层。

    她倒想多留一会,好寻个机会与了疾把话说清楚。这会也没法子,只好跟着起身。

    了疾把二人送到门口,看了月贞一眼,忽然也变得很好客,嘴里不断说着款留永善的话。叵奈永善执意要走,死活也留不住。

    此时打廊庑底下踅来个丫头,提着个食盒,迎面喊月贞,“贞大奶奶先别急着走,我们太太叫呢。她这会还在床上没起,叫你先在二爷屋里吃早饭,一会到她屋里去,她有话问你。我这里添了两个菜,你且留一留。”

    月贞心道她来得正是时候,笑起来,把永善望一眼,“那麻烦姐姐先领我哥哥回去。”

    那丫头摆了饭便打着灯笼领着永善去了,这屋里剩下二人对坐。

    因为阴天,天亮就变得格外迟缓。屋子里还点着灯,从几扇门里望出去,院中是暗沉沉的一片,彷如一片昏海,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不清晰,只是个黯色的轮廓,那些轮廓在昏天暗地里轻轻摇晃着。

    桌上的灯就如同落进海里的一点光,两个人守着这簇微弱的烛火,像两个潦倒的守财奴。

    谁都没动碗筷,僵持着。

    又经过一夜,了疾心里的火消下去了一些,却有别的情绪冒出头来。此刻他看月贞的目光冷静得吊诡,她整个人在他眼中既不是从前的天真,又远不至放.荡,像是在两者之间摇晃,使她原本单调的韵致变得丰腴起来。

    他想,他的孩子长大了,却不是在他手里长大的,心里不免怀着嫉愤。

    实在也不是个吃饭的气氛,他起身坐到榻上去。刚落座,就听见月贞把牙箸往地上一丢。那牙箸是银镶头的,在地上磕得刺耳而清脆,像是代她发声。

    了疾拿起炕桌上的持珠拨转了两颗,笑说:“你生什么气?”

    “你管我生什么气!”月贞冷眼看着他。蜡炬不明,天色尚昏,罩屏上头还钩挂着帘子,慢慢地兜揽着风,起起落落地挡住一片视线,令两个人都有些面目难辨。

    他仍在轻飘飘地笑着,即便月贞看不清,也猜得到。以为会就此沉默下去,不想忽然听见他问:“你就不怕?”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月贞满心疑惑,“我怕什么?”

    又是一段沉默,他起身往墙下的多宝阁走去,沉闷的声音留在身后,“你生日那夜,你与文表哥在园子里,就不怕看见的人不是我?”

    月贞打了个激灵,面色陡地一变。她追进罩屏里,借着窗户上一片晦暗的光,看见他背着身在墙下翻书,玉色的袍子是夜里的一轮月。

    她冷静地问:“你看见了?”

    “看见了。”他也冷静地答,扭头看了她一眼,“要是看见的是别人,你此刻恐怕就不是坐在这里了。”

    月贞混混沌沌地想,原来他这几日阴晴不明的是为这桩事。她本以为是在别的哪个地方得罪了他,心里琢磨不定。原来是在这一处。

    她此刻倒倏地理直气壮起来,“这话倒很不错,给谁瞧见都够我担惊受怕的,唯独给你瞧见我不怕的。”

    了疾搁下书,冷着脸色转过来,“为什么?我就那么好说话?”

    月贞噙着一丝笑意,“你鹤二爷嚜,最是个心胸豁达的人,我这点苟且小事算什么?你什么不能海涵?”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苟且之事。”他两步走过来,有些凛然的气势,逼近了看她。那问题日夜悬心,总算给他问出口来,“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月贞的脚不由得向后退了一下,心却是向前迎着的。

    他以为她是心虚要跑,一把将她拽住,逼得更近了,“那晚上,或是不止那晚上?”

    两个人近得脸上上下下地对着,两张嘴巴险些贴在一起。他的目光压迫下来,在她一双眼睛里打转,他自己以为是要在她眼里寻找她说谎的痕迹,可一颗心却在异常地跳动着,不全然是愤怒。

    就是这样没道理,贴得过于近了,争执又不像纯粹的争执,晦淡中若有似无的有些关情关慾的味道。连那蓝得发黑的天光,也像是故意迟迟不亮起来,把人困在个含混不清的境地,要放些什么跑出来。

    这昏暗的天色,容得下任何不应该的思绪与情.慾。

    月贞很心慌,却是悸动的慌,不是心虚的慌。她仰着脸,目光也在往他眼里钻。手腕在他的手掌里,被他握得有点疼,但那疼使得她更兴.奋了。

    她想自己还真是个霪.妇,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她竟还希望他能再凑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沉寂简直醉人,能听见彼此都有些迷乱的呼吸,虚虚实实地牵缠在一起。了疾仍然牙咬切齿,可声音却不觉放低了,有着喑沉的一点余醺,“你怎么不回答?你们都做过什么?”

    “你真要知道?”月贞反问,轻柔而蛊惑。

    他既怕知道,又想知道,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可那些乱糟糟的思绪里,有一股冲动跳升着。他没说话,又迫近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她身上。

    月贞有些难言的激动,一激动便忘形,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我章月贞从不替人守寡,活寡也是不守的。就是要算账,也该是相干的人来找我算账。你此刻是替你那死鬼大哥跟我算账,还是用什么身份跟我算账啊?”

    这一问也就将了疾遽然问得清醒了。他在惝恍中回过神来,想自己是以什么立场来对她兴师问罪?不明不白的,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他的目光留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晃动两下,松开了她的手腕,悄然退了一步。

    隔得如此近,任何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难逃对方的眼。月贞的神情也跟着恍然变色,反倒主动贴上去一步,“说啊,你凭什么来跟我算账?说啊,你说啊!”

    了疾说不出话来,有的话说出来又办不到,不过是空头话。说的人是坏,信的人是傻。他自私冲动冷褪下去,人也是越退越远,又退回多宝阁下。

    月贞眼睁睁看着他退回去,方才的一段,仿佛是个倒回的梦。此刻梦又退回了原点。

    她的脸上渐渐露出凄怨的表情,盯着他的轮廓冷着笑了笑,“我就敢说!就是人来问我我也敢说,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跟你日日夜夜在一处,当着菩萨的面我也敢认!不过你不敢!你不敢。”

    她笑着,慢慢就流下泪来,觉得说这些话其实也是枉然,什么都是枉费,不论怎么样,他们也走不出这境地。她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不过是心里憋闷得很,非得讲出来才痛快。

    可讲出来,也不见得有多少痛快。

    了疾却忽然愿意承认了,不承认也没用,他对她的喜欢经由慾丰腴成了爱。爱有慾兜了底,就沉重了一些,他开了口,声音也是沉重的,“我不敢,是因为我要考虑后果。而你,只顾自己心里痛快。”

    月贞对未来是不抱期待的,她只要他此刻爱她,至于以后,她淌着泪说:“我想不到那么长远,我只看眼前!”

    他冷静得让人灰心,“倘或我也只看眼前,那才是真的无路可走。”

    她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但道理归道理,心里的感情却是不讲道理的。人倘或都能按道理活着,也就没有那么多碎瓦颓垣的人生了。

    岑寂一阵后,了疾又说:“你给我一点时日,让我打算清楚。”语气是无奈的乞求。

    月贞认真思索了一会,这“一点”是多少?她已经给了他很多时日,纵容他在俗世与方外摇摆。她没有信心能单凭一己之力将他拽回人海,害怕只是一场空等。

    她摇了摇头,眼泪洒了一地,“我不等。”

    什么是造化弄人?这就是了。他们彼此都不清楚,她爱他,恰是爱他这一身的冷静;他爱她,恰是爱她这一身的叛逆。

    恨的,也恰是彼此这一点。

    月贞像个含冤又无处喊冤的孤魂走出来,精神跌得零零碎碎。天还没亮起来,仍旧雾暗云沉,重重压在人头上。

    “像是要下雨。”

    霜太太如是说,坐在榻上连叹了好几声。扭头看见月贞低着脸坐下边椅上,嵌在浓暗的光线里,那画面简直有几分惨然。她叫月贞来,无非是为问芸娘到庙里为岫哥祈祝的事情,问得清楚了,也不叫她走,似乎是有意叫她陪坐着消遣时间。

    老了的女人的时间是矛盾的,往长了看,还剩下多少?好像每一刻都是弥足珍贵的。可真分成了时时刻刻,又都是琐碎得不值钱的。

    月贞还没老,就已经这么觉得了,所以也愿意坐在这里陪着。

    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就在阴霾的天色里,企图熬向岁月的终点。

    霜太太毕竟是个爱唠叨的人,受不得这静,忽然又问:“那芸娘去了,霖哥也不在家,他们那屋里谁看着?”

    “有妈妈看着,芸二奶奶不带她那妈妈去,我们太太叫拣个伶俐的丫头去,倘或家里庙里有什么事,也好来往传话。”

    “噢……”霜太太把音调懒懒地拖着,庆幸又熬过去一弹指的时间。

    月贞看她窝在那里,整个人是个庞然的暗影,仿佛会越胀越大,将一切都吞噬进那影里。一个曾风姿绰约的女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子?月贞想,大概就是等的。一个女人的岁月,经得住几回等?

    她想起来问:“二老爷只怕到京了吧?”

    一听这话,霜太太抻直了腰身,一张脸在阴冷的光线里浮出来,面带着一种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表情,“谁管他到不到。”然而眼中却牵连着一丝情愫,剪不断,也挽不起,是惘然的,

    月贞看着她,想起方才在了疾屋里说的那句“我不等”,那一刻未必没有赌气的成分。可这一刻,她觉得是何其明智。

    她才不要等,从此刻等起,到何时是头?只怕未及等到,人就枯悴了。

    她有些从痛里抽身的感觉,虽然还是痛,但这痛定了型,只能痛成这样子,从今往后,再不会在如同潮起潮落的希望失落里发生更改了。

    却也仍然爱他,她坦然承认。这爱由痛来兜底,更稳固,更牢靠。可也只能是如此,既然抹不掉,就随它立在那里吧,她打定主意,此后不去理它。

    霜太太倏地问:“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没有。”月贞笑了下,“就是想着芸二奶奶这一去,我就要寂寞了。”

    霜太太也笑了声,提着眉眼,光与影同样黯淡,她精致的五官嵌在那张臃肿的脸上,瞧着有几分诡异,“那就多陪你婆婆说说话,她也闲得无趣。”

    月贞只是陪着笑,在这里又坐了会,便辞回去那边宅里送章家的人。午晌果然下起雨来,下得不痛快,像谁闷着在哭,眼泪断断续续,有一时无一时的,想起来落几行,想起来落几行,多数则是在发呆。

    那伞打也不是,收也不是,叫人左右为难。月贞是个利落的人,索性不打了,搀扶着她娘登舆,嘱咐赶车的小厮,“慢一点,老太太经不得颠。”

    老太太在车里听见,心有所触,撩开帘子嘱咐她,“你得空就回家来瞧瞧。”

    彼此都知道是句客气话,哪有出了阁的姑娘常往娘家跑的?但也足以抹平这几日的不愉快。日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哪来那么些大奸大恶,大仇大恨?

    月贞倏起些离情别绪,立在车前蘸了蘸眼睑,向她娘微笑着点头,“嗳,您在家要常保养身子。”

    随着章家人这一走,更是心淡意冷。一场生日,不过刚过去几日,竟如同过去了一年,已经寻不到任何簇锦团花的痕迹。恐怕是连日阴雨的缘故,花是常开着,却是稀红疏影,处处风景都显得萧瑟。

    再然后,连芸娘也要走了。

    月贞去屋里送她,流露出难舍的表情,那份难舍里是否怀有对别人难舍的成分,她自己也分不清。

    不过她懒得再去较这个真,只全盘算在芸娘的头上,在榻上直长吁短叹,“你这一去不知几时才回家来,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是无趣。”

    芸娘一面指挥着丫头们收拾细软搁到马车上去,一面掉过眼来睇她,“我又不是不回来,不过几个月的事情。你瞧你,就像我要死了似的。”

    几个月,月贞想想都觉得漫长。只好无奈地笑。笑一会,趁屋里没了人,搭过脑袋问她:“这孩子生下来,你打算好怎么安置了么?”

    芸娘向窗外望望,谨慎地低着声,“等我到了庙里再同缁宣商议,在家总不便宜说话。”

    “霖二爷还不知道你要到庙里的事情吧?”

    “谁理他?”芸娘笑得有些轻松,“还不知道他几时从南京回来呢。横竖回来,家里人自然会告诉他我到庙里祈祝去了。倒是我走了,太太就只盯着你了,你要留着神,可别出什么岔子。”

    说得月贞心陡地跳一下,“我能出什么岔子?瞧你这话说得。”

    芸娘把她的手安抚一下,“我的意思是,你办事别出什么岔子,太太眼下是喜欢你,出了错还喜欢喜欢就另说了。”

    原来说的是家务上的事,月贞慢慢松缓下来,又想起来问:“你带去的丫头是哪个?”

    芸娘向窗外递着下巴,“喏,秋雁。”

    月贞跟着望出去,只看见个纤细的背影,挽着包袱皮,捉着裙,正由场院里往院门处走去。

    她想起来,这秋雁也是芸娘的陪嫁丫头,年十六,不大爱说话,往日逢她来时,这丫头只端茶递水,凭她们说什么她也不来搭腔,只老老实实地退守一旁。

    “可靠么?”月贞噘着嘴道:“你虽然说是闭在禅房里,可终究难避她在跟前,你那肚子大起来给她瞧见怎么好?”

    芸娘笑道:“我都想好了,等到庙里,过几日我就许她的假,打发她去瞧她爹娘。她十岁时给她老子娘卖到我娘家当丫头,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一面。我许她回家去,她正巴不得呢。”

    月贞想想也是,又嘱咐她几句留神当心的话,便将她送出府去。一路上挽着她,心里是有些惨然的,也为送她,也为送别的人。

    门前果然是两辆车马,来来往往的,都是搬送芸娘的东西。后一辆马车只是冷清的停驻在那里,了疾一向孑然来去,最多的细软,也就是两件衣裳,装在个包袱皮里。

    霜太太嘱咐丫头悉心搁到车上,拉着了疾在车前,几番叮咛,都是老生常谈了,无非是要他常回家。

    月贞从前听着,心里是有些同霜太太一样的盼望的。此刻又听见,几乎在心里立刻就有了断定——他是不会回来的。

    所以她看也没看了疾,待芸娘登舆便折身进了大门。身后是晴岚暑回,又一度盛夏了。

    作者有话说:

    ◉ 56、迷归路(六)

    南屏山的风倒凉快, 凭阑望出去,山水重重, 西湖掩映在林间, 一块一块的,像跌碎了的翠玉。

    因怕香客来往人多眼杂,了疾特意将精舍底下那两间屋子腾出给芸娘与丫头居住, 本来还有些有些忧心芸娘住不住得管,想不到芸娘倒自得趣味,无事就这里观山望水。

    肚子一日塞一日大起来, 亏得还有衣裳遮掩,再过些日子, 只怕再大再宽的衣裳也遮掩不住了。住了几日后,芸娘便将那个叫秋雁的丫头到跟前来吩:

    “我明日就要为岫哥闭门祝祷, 每日饭食都有小和尚们送来, 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不如我许你些假, 你趁这空回家去看看你的爹娘。”

    秋雁听见自然高兴, 面上却推辞, “奶奶到这里来就只带了我一个人,连我也走了,要是奶奶有什么吩咐,连个听差的都没有。我还是就在这里候着吧,奶奶只管祝祷, 有什么话喊一声,我就在那边屋里, 听得到。”

    “你这丫头倒懂事。可我实在也没个用人之处, 何必把你绊在山上?”

    说话间, 芸娘慢慢坐下来。如今起座已稍有吃力,她生怕人瞧出来,坐下后便要将榻上的靠枕抱在怀里,“再则说,你也该说人家了,我没空替你打算,你爹娘也要为你打算,只怕这时候已在打算了。你只管回去,正好仔仔细细拣个好人家。”

    那秋雁虽然话不多,却是个眼活的。到了山上不比家里,芸娘因放下些心神,就偶然有个露马脚的时候。秋雁瞧在眼里,心里有些起疑,却从来不问不说。

    她的眼瞟过芸娘的肚子,芸娘便不自在地将枕头抱得更紧了些。芸娘也知道她恐怕有些疑惑,好在这不是个多嘴的丫头。因此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

    芸娘使唤她抱了头面匣子来,从里头翻出只老银镯子套在她手上,“事情成不成的,我都先送一份贺礼在这里。你去吧,别白白耽误了青春。”

    秋雁心下明白,这是份赏,奖她不多嘴。她自然没好再多说什么,回房自去收捡细软。

    这头刚走,那头了疾就进了门来。因不放心的缘故,他晨起往大慈悲寺去之前,总要到房里来瞧瞧芸娘。

    芸娘起身去倒茶给他。他看一眼她的肚子,嘱咐了两句,“等关了山门,二嫂可以出屋子走动走动。总关在屋里,把人也闷坏了。”

    芸娘不放心,怕给人看见传回家去。她搁下茶碗在屋子里慢条条地转几圈后,扶着个肚子坐到榻上,“你看我在屋里也是一样转。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了疾待要走,又想起什么,在杌凳上坐下来,“缁大哥说今日打发人来传话,说是请了个可靠的大夫一并上山来瞧你,大约午晌便到。”

    芸娘点头谢他,见他还坐在那里不走,就温柔地笑了笑,“你是还有什么事情么?”

    问得了疾低下头去,默了一阵,才问:“文表哥那个人,二嫂与他来往得多不多?”

    也将芸娘问得无言,脸上泛起红来,“从前,都是靠他递信。不过他只把信给岫哥,叫岫哥给我,我和他倒是没多说过什么。怎么,你有事情找他?我听你缁大哥说,那个人有些不可靠,我倒是不大清楚。”

    了疾原是想探听些蒋文兴与月贞的事,又想芸娘未必晓得。月贞那个人,虽然胆大,却心细,和人再要好,也不见得会将这种秘事与人说。

    他那时候叫她等一等,尽管月贞嘴里说“不等”,他也觉得大概是有些负气的意思,他这里仍然一头打算着。恰巧师父前些时候有信传回来,说是不日归山,他便想着了结了佛塔之事,等师父回来,再与他商议一番。

    他自己也知道是有负佛祖的,可不负这头,就得负那头。他这一生总想做个了无牵挂之人,不料到头来,总是要亏欠些什么。

    芸娘见他在那里出神,走去替他倒了杯茶,“鹤年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你这一点倒是和你哥哥一样,想事情就容易走神,问他,他就说‘没有’。”

    她自顾着笑,了疾也陪着微笑。难得的,同她说起些亲近的话,“二嫂一向看着软弱少言的,想不到……”

    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反是芸娘捧着肚子把话接了下去,“想不到会做出这样天理不容的事?”她笑着,神色皆衬得人孱弱,却是如水的柔韧,“你也晓得我和你大哥的事,真是天意弄人,倘或我不嫁到你家,再大的缘分,也就随水而逝了,偏又嫁到了你们家。”

    了疾看着她,有些感同身受。

    倘或月贞不到李家来,他们也碰不上,他这一生就是与青灯古佛作伴了。偏她来了,又碰上,想必是命中注定的。他似乎认了命,无奈的笑着,整个人却有了分额外的生机。

    芸娘看在眼里,也笑起来,“真是难得见你这副面孔。分明是年纪轻轻的一个人,素日看你却总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态度。”

    他没说什么,起身要走,脚步却迟缓地俄延着,“贞大嫂,有没有什么话传上山来?”

    芸娘摇摇头,“没有,她那个人,看着心里不存事,其实最是个心细的人,怎么会白白打发个人来到这里传话?岂不是多叫一双眼睛来盯着我?我原本就是为避家里那些眼睛才到你这里来的。说起来,真是要多谢你和她。怎么,你有事要带话给她?”

    了疾只能说“没有”,心里却很放心不下,只怕月贞在家中还与那蒋文兴纠缠不清。一则他不放心蒋文兴的为人。二则,免不了去想他们之间的纠葛到底深到了何种程度。

    可他这头的事情尚未理清,那一头的事,理得再清也没有资格去干涉。他只好宽慰自己,月贞是在同他赌气,她会等他的,毕竟已经等了这样久。

    他怀着这样自我宽慰的思绪到大慈悲寺来,看见寥大人正由玉芳陪着在佛塔前打转。佛塔的架子早搭好了,足有二十几丈高,定下是建七层,工匠们手脚倒快,如今已建了四层。

    寥大人看见了疾,便迎上前来打拱,带着几分急色,“哎唷我的鹤二爷,你总算过来了,再不来,我就要使人去请你了。”

    了疾回着礼道:“寥大人怎么想起上山来了?”

    “我来瞧瞧工程如何。依你算,这佛塔七月前能不能竣工?”

    原定是八月竣工,了疾因问:“怎么又要赶在七月前竣工?”

    “哎呀你不知道,”寥大人咋舌道:“我才收到信,巡抚郭大人七月就要到咱们杭州府来,现下各衙门都在预备迎他的事情。倘或他来了走到这里来看见还没完工,少不得就要问为什么拖延这样久。”

    说着,他扭头将玉芳狠瞪一眼。玉芳立时赔上笑脸,“七月前要竣工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请些工匠来就是了。”

    寥大人乜他一眼,甩着袖口把手剪到背后,“这话谁不知道?可再请些工匠?银子呢,谁出?”

    提起银子,玉芳便不肯吱声了。

    了疾与他打了这几个月的交道,也渐渐对他攒了满心的厌烦。这人分明是个和尚,却喜好奢靡,挥霍无度。他那间禅房装潢得富丽堂皇,别说修行之人,就连大罗神仙也住得。

    因看他不惯,了疾便哼着笑了声,“既然是大慈悲寺的工程,这份银子就该大慈悲寺来出。玉芳法师,你这里没什么为难之处吧?”

    那玉芳拈着须长长地“嘶”了声,一副踟蹰模样,“师兄这几个月常到本寺来,也是瞧在眼里的,这几个月寺内的香火……”

    话音未落,寥大人又斜他一眼,“玉芳,你可别忘了,你那班弟子还押在县衙大牢里,他们挪用的银子还没追回来呢。要不是因为巡抚大人要到,闹出来有伤钱塘县的体面,我早就下令严查了。”

    玉芳只得尴尬地笑着,低下头去,认了这笔账。

    寥大人又引着了疾接而看佛塔,了疾回首看玉芳一眼。他披着红锦袈裟嵌在那红墙底下,一脸的败相被霜白的长须遮住了一大半,远看竟又是位得道高僧的气度。

    了疾心下的厌烦几乎已到不能忍耐的程度,这里头未必没有月贞的缘故。她在他心里,不断将他往红尘里拽。而佛门内,也未见得就是净土。

    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凡尘灰烟,并没有不能到之处。他避了这些年的贪嗔痴念,不过就在眼前,从前是他自己视而不见。

    他一边失望着,同时也生出另一份惦念。

    比他这份惦念还火热的,当属寥大人打的如意算盘。

    眼看七月巡抚将至,为李家向朝廷请牌坊的事也提上寥大人心头。这桩事于他,自然是有天大的好处的。一来为他加功添绩;二来,正可以趁这时机敲李家一笔竹杠。

    李家要想光耀门庭,不花点钱哪里好办?也不是他贪心,郭大人那头少不得是要打点的,他只从中抽点油水。横竖他李家银子多。

    打定主意,寥大人便早早将递给朝廷的陈表奏疏写好了捧到李家去给琴太太瞧。

    琴太太何其聪慧的一个人,在榻上看了一遍,周旋两句,便领会他的意思。她将书贴阖上递给寥大人,走回榻上笑道:“你们这些朝廷里的公文我个妇道人家哪里看得懂?全都交托给寥大人裁定了。您看着办,有哪里要我这头使力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寥大人将才端起的茶碗又搁下,温和地点点头,“这个是自然,既然托了我,又是我们钱塘县的好事,我自然是要上心的。只是,单是我这里上心不顶用,到底还要看那位郭巡抚给不给咱们这个面子。”

    琴太太笑着沉默片刻,将胳膊搭在炕桌上,“这位郭大人,约莫几时到?”

    “得了信大概是七月,没几日功夫了。”

    她笑着点头,“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这里真佛是没有,只好拿银子充个佛面。”

    寥大人向她连打了几个拱手,“大太太真是女中豪杰,此等魄力,就是外头那些男人也少有。”

    琴太太忙将纨扇摇一摇,“您这是恭维我,我哪里敢当。您寥大人倒是说说看,要打点他多少银子才好?”

    寥大人乔作难办,凝眉想了好一阵,才咋舌叹息,“郭大人是京官,又是工部右侍郎,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两万三万只怕不入眼呐。但话又说回来,咱们这桩事也不必他多费神,不过是望上递一递,在奏疏上作几句锦上添花的话。我想,满破五万银子也就够开销了。”

    这钱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少,琴太太微笑着看他,想这人真是会开价,不上不下的,不至于叫人作难,也没有落下他中间的利,简直面面俱到。

    不过她是买卖人,划价是一种本能。她拿扇扇抵在额角,做出副愁态,“啧,这可叫人发愁了,偏我们家里没有这么些现银。我们霖哥又往南京去了,还不知几时回来呢,外头账面上的银子,得他才能支得动。”

    寥大人笑说:“大太太这不是说笑嘛,这么大的家业,现银子拿不出五万?您要是为难,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咱们往后再商量。”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这也是为钱塘县争光的事情。我不说……”琴太太话音未落,就见个丫头进来,在罩屏外够着个脑袋张望,像是有急事要禀。琴太太递了冯妈个眼色,使她出去问。

    须臾冯妈进来回:“没什么,乡下的晁老管家来了,在外头候着要回太太的话。”

    晁老管家一向不往钱塘来,来了必有要紧事。琴太太趁势半真半假地向寥大人道:“大人您瞧,还真是不凑巧,家里有些事情要办。这样,我这里现银子只能拿得出三万五千两。明人不说暗话,五千两是你寥大人的辛苦钱,回头事情办下来,我再另谢一千。怎么样啊?”

    这价钱也算公道,寥大人便笑着起身来作揖,“还是您大太太,又会打算又会说话。成,就这么办,您尽管等着听信。不敢耽误您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小厮领了寥大人出去,琴太太便冲着门首斜乜一眼,“这姓寥的,就是睡在棺材里也要向外伸手,烦他这一点事,原本是大家合算的事情,他还要找我要银子。”

    冯妈笑着上前换了新茶,笑着宽慰,“这父母官父母官,就是要人孝敬嘛,何处不是这样的?犯不着生这样的气。”

    太阳正烈,劳了这半日神,琴太太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冷不丁想起来晁老管家还在外头候,便打发丫头请他进来。

    原以为他是为乡下田地里的事情来,或是来报哪位公亲尊长的丧。谁知他躬着腰立在底下,将屋里的丫头睃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好声张的事情。

    琴太太打发了丫头出去,只留冯妈伺候。给晁老管家指了个座,“老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晁老管家并不坐,反走到跟前来,“太太别急,事是小事,没什么要紧。只是,有些伤体面。是桂姨娘,她在老宅子里住着不老实,同一房亲戚家的男人有些首尾。我早就有些疑心了,没敢惊动他们,暗里使人盯着。就前天夜里,给我抓了个正着,赖是赖不掉的。原本打死了就了事,可奸夫是族里边的人,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禀了二老太爷,二老太爷叫我上钱塘回太太来。”

    “桂姨娘……”琴太太想了许久才模糊想起那位桂姨娘的面孔。

    那桂姨娘如今有三十了吧?的确算个美人。当时大老爷死,问她回不回娘家去,她嫌娘家穷,不愿意回去,吃定了李家,琴太太便将她同另两位姨娘都搁在了乡下。

    她摇着扇,慢条条笑起来,“真是好个霪.妇。是多早晚的事情?”

    “我疑心是年前就有的事,她不认,说是就那一回。”

    “管她一回二回,有一回就该打死。二老太爷的意思呢?”

    晁老管家躬身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照祖上的规矩,公亲审定,是咱们这头的人,咱们这头就得去人。恐怕得劳驾您亲自回去一趟。”

    琴太太点了点头,“自然该回去,总不能老爷不在了,他的人我就放任不管了,怎么算都还是咱们李家的人,吃着咱们李家的饭。”

    说话吩咐晁老管家去歇,她在榻上歪着闭目养神。冯妈在下头收拾茶碗,“叮当”一声,惊得她陡地掀开眼皮,“冯妈,你去叫月贞来一趟。”

    时下正值香阁浓睡的好时节,月贞才睡了午觉起来,穿着那新做的嫩柳叶黄的短衫,配着水绿的裙,眉叶细,舞腰轻,脸上还有些没精打采的,折坐在椅上,恰似那半春情浓半樽酒。

    琴太太心内笑着唏嘘,这样好的青春,就只能荒废了。这唏嘘里,却又有冷眼旁观的赞同。她端坐起来,把月贞由椅上唤到对榻,“后日随我回乡下去一趟,这两日你收拾收拾。”

    月贞略微睁大眼,“怎的忽然要回乡下去?”

    “出了点事情。你老爷那位桂姨娘在乡下与人通.奸,二老太爷叫咱们回去公定。”

    轻描淡写两句话将月贞说得打个激灵,瞌睡的影子一霎全无,眼睁得滴溜圆,“通.奸?和谁呀?”

    琴太太摇着扇道:“和亲戚家的一个男人,两个人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月贞听得一阵心虚,拼命维持着从容态度,“这真是……简直叫人不知怎么说好。”

    琴太太瞥着眼看她,含着些警示之意,“一个女人没了汉子,就总有个寂寞的时候。不过做女人,就是要耐得住寂寞。你这一趟跟我回去,也当长长见识。你是这家的大奶奶,往后我总有个走不了的时候,这些事情就要靠你拿主意。”

    月贞心下忐忑,忙捧了一碟子龙眼蜜饯奉到她眼前,“太太可千万别这样说,这个家全靠您撑着,我是不成的。”

    “所以才要学呀。”琴太太用银签子挑了一颗吃,一双冷眼睨着她,却笑得和蔼,“这类偷鸡摸狗的事情你以为少啊?咱们这宗人家,人口多,事情杂,那么些丫头媳妇,小厮管事,难保都是干净人。你都要学着料理,否则白白叫他们做坏了咱们家的名声。”

    月贞低着脸将碟子搁下,“噢”了一声,十分伶俐乖觉。

    比及入夜,月贞还在榻上想那桂姨娘。只记得生着细细的水蛇腰,婀娜身段,往哪里一坐,就流动着艳魅的风韵,的确像个会偷人的媳妇……

    她不禁联想到自己,忙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好在她的外头仍是一副良家妇人的端庄,凭谁也猜不到她这规规矩矩派头能做出那些事,她不免庆幸。

    但在心内,她是瞒不了自己的,连那一套黑得发亮的家具也瞒不住,它们时时盯着她的一切不轨之举。

    恰是此刻,窗户“笃笃”地响了两声,像句暗语。她擎着灯往外间开门,放了人进来,也不看他,自顾着遮住蜡烛往回走。

    蒋文兴看她不理人,阖上门在后头歪着脑袋瞅她,见她有些神色恍惚,便笑问:“怎么不高兴?嫌我来得暗了?”

    月贞回首瞥他一眼,把银釭搁在炕桌上,微微噘嘴道:“你就不该来。”

    “这是什么说法?”蒋文兴诧异一下,自己先坐,要拉她坐在腿上。她不肯,旋去了另一端坐着。

    他的笑脸就变得有些悻悻然的,“今晚上可是咱们约好了的,小兰上夜,崇儿跟着奶母睡,不是都妥妥当当的么?”

    月贞坐在那头仰脸瞪他一眼,将桂姨娘的事情说给他听,说完便是一片忧虑,“这个时候,咱们都该老实些。”

    蒋文兴挑着眼笑她:“你不是不怕么?”

    她剜他一眼,“说是那样说,难道好好活着不好?犯不着去作那个死。”

    他脱口而出,“放心,我死了也要保全你。”

    月贞撇了下嘴,摆明是不信的态度。他本来是随口的一句话,此刻却也较真起来,“怎么,你不信我?我敢赌咒发誓,我……”

    她烦嫌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要讲这些空头话,我懒得听。”说着,下巴朝墙根底下的放几递一下,“要吃茶自己倒,我心里烦着呢,懒得动弹。”

    蒋文兴松开她,走去倒了盅茶,一面吃着,一面笑她,“这点子事情就把你吓得这样,先前还敢大言不惭。我告诉你吧,这种事,像这样的大家大户里多得是。就连你们家,我打保票,也不单就是桂姨娘那一椿。”

    月贞恹恹地歪着脸,“是,还有咱们这一椿。”

    蒋文兴笑得更开怀,坐在她身边,环住她的肩摇一摇,“除了咱们,肯定还有别的人。”

    听他这话茬,仿佛是在说缁宣芸娘。月贞只得装傻充愣,“你当谁都跟咱们一样没廉耻?算了吧,我这样的女人也少见。”

    她不习惯他的过分亲昵,走去点床头的银釭。蒋文兴的胳膊圈了空,心里也有些空,便将两手反撑着,懒懒地望着她的侧影,笑得憨甜,目光缱绻,“你的确是少见。”

    月贞回转头来,却是一副冷淡眼色,“我想睡了,你且去吧。”

    蒋文兴看出她没甚趣味,可好容易来一趟,他是舍不得走的。便走到床前来,仰面倒到铺上去,“那我就躺一会,不做别的。”

    “你回你自己的屋里躺着不安生?”

    他把手枕在脑后,腆着脸笑,“我那床没有你这张床躺着舒服。”

    月贞提着裙踹了他一下,“往里躺些。”

    两个人就并头躺在枕上,月贞躺得不惬意,翻身趴在枕上,两手托着下巴,要睡也睡不着,只好望着纱帐发怔。

    思绪飘着浮着,渐渐飘到白凤戴去的那只镯子上。她看他一眼,犹豫着该不该提起。要是提起,就是摆在二人之间的明账了。要是不提,心里又像总有些过意不去。

    算来算去,她心想这人真是会打算盘,怄得她又剜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了疾:月贞一定只是在和我怄气……

    月贞:嗯嗯!!

    ◉ 57、迷归路(七)

    细风吹透闲夜, 三更的梆子响了几响,月贞才惊觉夜方过半。炕桌上的灯早熄了, 月光绮丽地铺下来, 她把脑袋偏过去看那地上浄泚的月色,有一种淡淡的凉意。

    眼下是盛暑,自然不是身上凉, 是从心里凉出来的一种世事落幕后的岑寂。或许是桂姨娘的事情出来,像是对她的一种警醒,也让她反省起自己的不该。

    反省来反省去, 问题又回到做女人应当如何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明知道放荡是一种错, 可要想不犯错,就得忽略心里的寂寞, 身体的空虚。

    她不由得转过脸来, 看着蒋文兴感慨,“做男人真好, 想女人了, 有钱的家里还有丫头有侍妾;没钱的, 花几个钱,也可以像霖二爷似的到那些院子里去走走。做女人就为难了,想男人了可怎么办呢?”

    问得蒋文兴“噗呲”一声笑出来,翻身将胳膊环到她背上去,嬉笑着, “你这是想我了?”

    “去!”月贞一把将他推开,又把脸转到那头去, 看着那张冷榻出神, “我真是一万个不应该, 这样的话竟也说得出口。”

    “和我说说丽嘉怕什么?我又不会教训你。”蒋文兴斜着眼在枕上看她,见她久不转过头来,他便轻轻翻身,把一条胳膊伸过去搭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脑。

    她乱蓬蓬的发髻十分柔软,像在抚一只皮毛松软的猫,抚得他心里也渐渐软软地陷落下去,无止境的。

    屋外吟蛩稀疏,像天上的星,这一点那一点,一切都显得很温柔,连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下去,“你几时跟太太回乡下去?”

    月贞有些困了,眼皮慢慢地往下成沉,“后日早上。”

    “去几日?”

    “不晓得,太太没说。少不得要在老宅子里住几天。”

    他凑过来,亲了下她的发顶,“那可就要连着好几日见不着你了。”

    月贞在前头把眼你斜斜地拨动一下,没搭话。她一贯对这类有些暧昧含混的话视而不见,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她相信沉默自有一种力量,让人望而却步,停滞不前。

    蒋文兴是明白的,可越是似有还无的一些间距,反而更让人想贴近。他在那里自说自话,“也好,这几日我恰好也有些事情要忙。”

    月贞便闲问他:“忙什么?”

    他又不说,只是跅弛地笑一下。月贞来搭话,他又将话头回转到两人之间,“你出去走走也好,时下天气热,我常见撞见你都是恹恹的没精神,人也瘦了些。”

    也有天气热的缘故,更大的缘故,是她故意不肯多吃。每日不是吃便是睡,再或者就是同那些老妈妈媳妇们一处议论人的是非。额外也有些事情可做,但都是些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琐碎。

    这样的日子里,吃饭反倒成了桩大事,三餐将一日划分为三段,吃过早饭便盼午饭,吃过午饭又盼晚饭,一日就算熬到了头。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倏地想到霜太太,适才惊觉,她不是贪嘴,不过是靠吃来抵抗这种空虚。

    可这些与蒋文兴是说不着的,也说不清,男人在外头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了,不能领会女人的无聊。月贞只能无所谓地笑笑,“我那是热得没胃口。”

    他认真地撑着脑袋,“家里的饭菜想必是吃烦了,你想外头的什么吃,我明日给你捎回来。”

    月贞有意无意地暗示,“你不要这样讲话,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还是喜欢听你说笑。”

    蒋文兴简直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有时候想,她太不一样了,希望她能同别的女人一样些,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就把自己算作是这个男人的人。

    有时候又想,真是那样,一切又将变得索然无味。

    他爱她的,不正是她不爱他这一点么?

    缄默中,月贞似乎睡着了。他蹑手蹑脚爬起来,弯腰在床前亲了她一下,放下纱帐,吹灭烛火,静静开门出去,潜入不为人知的夜色里,一如来时那样。

    黑幕一掀,夜里的一切就都被掩盖在亮堂堂的日帷底下,是见不得光的。梅雨未至,天气热得发闷,蒋文兴的心绪也有些枯燥无味,他散散淡淡走走在街上,看着是去徐家桥。谁知走到半路却掉了个头,又走上大半日,去了天白街的一条巷子里。

    那巷子逼仄得紧,里头拢共就四五户人家。最里头那家院墙砌得矮矮的,隔着上头乱七八糟的杂草,能瞧见院内有个姑娘坐在根方凳上低着脖子纳鞋底。

    蒋文兴在墙外喊了声,“秋雁。”

    那姑娘抬起头来,见是他,便走来开院门,迎他进去,“文四爷,您怎么寻到我家来了?快请进屋里坐。”

    蒋文兴也不答话,剪着胳膊往堂屋内望一眼,里头光线不好,阴阴潮潮的,站在外头都仿佛能闻见里头的一股子霉味。他便不进屋,站在院中等秋雁搬出根条凳请他坐。

    秋雁一面去倒茶,一面想他这趟来,必定还是为了先前的事。头先在宅中,他就私下里托过她一回,那时她含糊其辞地没敢应承,不想他竟还不死心,又追到家中来。

    她站得远远的,不知是因父母不在家避嫌,还是为避那桩事。

    蒋文兴呷了茶睇她一眼,在院子里环顾一圈,“我前几日就来过你家,与你爹闲谈了几句,听说他们在替你寻婆家。看重了一户人家,只是我听你爹你说,因嫁妆谈不拢,好像有些僵住了?”

    “您连这个也知道?”秋雁背过身去理着窗户上晒的梅菜干,笑了两声,“我爹也真是的,跟您说这些做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

    蒋文兴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抬着胳膊,袖口掉下来一截,露出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那镯子上还嵌了颗小小的白玉。他心里有了数,坐在那里笑,“我跟你爹说,我倒是愿意帮一把,凑个十两银子出来给你做嫁妆。”

    秋雁怔了怔,回过头来,“文四爷,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我爹那个人,听见钱的事假的也当真。”

    “我也并不是说笑。”他将她招到跟前来,盯着她手腕上的镯子,眯着眼笑,“你这镯子是芸二奶奶赏的吧?我猜是她给你的封口钱?秋雁,你也算算账,那头有东西赏你,我这头有银子给你,一条消息你卖两回,不亏的。”

    岑静一刻,秋雁想着那个户瞧定了的人家,没道理为了陪不出嫁妆钱就打了水漂。她的脑袋渐渐给太阳晒得低垂下去,揪着衣裳含含混混道:“文四爷,您到底要打听什么?我就是个丫头,什么也不清楚的。”

    “我知道。我就问几句话,恰好是你这个丫头能知道的。”蒋文兴见她四个指头相互抠着,似有些松口的迹象,便说:“我就一句话问你。你伺候芸二奶奶这样久,想必她的衣裳收洗你是最清楚的。我问问你,近几个月,你可看见她的衣裤上沾红?”

    秋雁默了会,慢慢摇了摇头。蒋文兴笑呵呵立起身来,搁下了十两银子,“你放心,我不会给人知道你告诉过我这话。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些揣测,所以才来问你。”

    秋雁将那锭子拣在手里,觉得有些烫手,“文四爷,您不会扭头就去告诉太太吧?”

    蒋文兴回过头来笑笑,“我管这起闲事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和芸二奶奶无冤无仇的,没道理要害她。”

    他是个生意人,一向不做那些没好处的事情,费一番周章,自然是要赚一笔喜财才划算。他这一路哼着调子打巷中出去,心里自盘算着一场昌荣前景。

    而另一些人的前景,则是另一番凄然景象。

    却说月贞跟着琴太太并晁老管家回到乡下来,刚在老宅子里安顿好,吃晚饭的时候,琴太太便叫来晁老管家问话,“现下人押在哪里?”

    晁老管家道:“桂姨娘关在她自己屋子里,那男人锁在柴房里的。他家里人去找二老太爷说过几回情,二老太爷说得等您到了再大家坐在一处裁夺。”

    琴太太端着碗对月贞道:“吃了饭你去看看那桂姨娘,先问清楚她,明日再请二老太爷他们过来商议。”

    这厢饭毕,趁尚黄昏,月贞便往桂姨娘屋里来。门口派了两个婆子守着,隔着门户就听见桂姨娘在里头喊冤,想是喊了几日了,将一副娇滴滴的嗓子喊得沙沙的,有些提不起力气。

    开门的婆子一面抱怨,“她还冤?那是清清楚楚给老晁带人堵在床上的,贞大奶奶可别听她糊弄您。”

    月贞点着头进去,门刚阖上,眼前便是一花,有个影子扑将上来,摇着她的肩膀又哭又嚷,“贞大奶奶来了?太太想必也来了吧?你去告诉太太一声,我是冤枉的,我没偷人,我没偷人!”

    月贞给她摇得眼花缭乱,定神一看,才瞧清桂姨娘的面孔,眉眼还是从前那副有些艳魅的眉眼,只是神色有些憔悴。残阳透过门罅照在她面上,但见头上的乌髻凌乱地散着,脸不知几日未洗了,妆残粉乱,胭脂狼藉,简直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冷不丁吓了月贞一跳,抽开身走到榻上去坐。她避着眼不去看她,环顾着这间屋子。那些家具上落满薄薄的灰迹,藻井上吊着个黑木八角大宫灯,上下都是错开的八个角,每只角上坠着鲜红的长穗子。因落满灰的缘故,那鲜红也变了旧红,褪了色似的,在顶上慢腾腾地转悠。

    几面绢布上的图案模糊不清,只隐约有些颜色,也十分陈旧了。太阳只落在榻上,对面墙下那张挂猩红罗帐的架子床就显得格外幽暗,光永远照不到那里去似的,手还没碰到,已给人一种阴冷的触感。

    桂姨娘如今也给月贞一种阴冷的感觉,那双眼里布满红血丝,追着到月贞跟前来,在她脸上打转,“贞大奶奶,我真是冤枉的,你去跟太太求个情。你从前还说要求情接我们回钱塘去住呢,你没求,你食言了,这会补上吧?”

    那些老黄历月贞早忘了,这会想起来,那也不过是当时哄她们的话。

    她怕受这纠缠,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太太叫我来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那男人是如何,”

    说到此节,月贞本来是想用“好上”二字,后来想想,这是不妥当的,倒像是她认同他们一般。她即便心里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可因为她也犯着同样的罪,急于撇清,便斟酌了用词,“你和那男人是如何勾搭上的?”

    “我没有啊!”桂姨娘死不认账,把脸上的眼泪胡乱一揩,更将残存的脂粉揩得一团乱,“我真的没有呀,他,他那晚是给我送东西来的。”

    “送什么东西呀?”

    “送,送句话。”桂姨娘只顾着随口胡诌,“他前一阵到钱塘去,我娘家在钱塘,我使他替我捎件东西回去,他回来给我捎娘家的话。”

    月贞横着眼,险些给她这瞎话逗笑了,“他都说了,晁老管家一早就问过他话,他说是你勾引的他。太太说,你要是照实讲请出去,明日当着那些长辈的面,她还能替你讨个情,叫他们从轻发落你。”

    桂姨娘闻言呆了片刻,才照实说来。那男人是替他家里交地租子到老宅子里走动过几趟,两个人撞见,一来二去便勾在一处,时常夜里搭着梯子翻到老宅子里来私会。

    讲完桂姨娘又哭起来,将屋子指了一圈,“这也不能怨我啊,你看看,这屋子除了这些死气沉沉的家具,连个活人气都没有。你再听听,屋子外头除了虫子叫,还有什么别的动静?这老宅子里的人都是死人,都是棺材里爬出来的,连个会说会笑的都没有。我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再没有一件事可做,你在这里住些日子,也保不准会跟我似的。”

    这些话针似的往月贞心里钻,她在钱塘的房子里也是同样的感受,虽然比这里好些,有巧兰有芸娘,还有些年轻的媳妇丫头伴着,可大家是隔着心的。

    也许是说中了她的心,她忙呵斥了桂姨娘一声,“你胡说什么?!”

    桂姨娘自知失言,又陪上笑脸,“贞大奶奶,你去跟太太好好说说,饶了我这一回吧,下回我再不敢了。”

    琴太太听了这些话,默不作声地笑了片刻。月贞也拿不准她心里到底是何主意,只是想起小齐姨娘来,不免后怕,想着劝两句,“太太,她都老老实实讲了,也算诚心悔过,是不是从轻发落她这一回?”

    这话正点到琴太太心里去,她带月贞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借这一遭事敲打敲打月贞,怕她太年轻,终有一日耐不住。况且也有意要将月贞教导成一个当家的媳妇。最要紧的,她是要将月贞教导成她自己的模样。

    这里头有些“传承”的意思,她虽然有一双儿女,可儿子不算数的,男人女人,终归是两个阵营有时候甚至是两个敌对的阵营,儿子不可能由衷的理解到她,更不可能成为她。

    女儿也终归会是别人家的人,往后惠歌嫁到大理寺于家去,隔着山水万重,母女连心就成了缥缈的一句话。

    好在还有月贞。她望着月贞,也望见她背后绰约的黄昏,想着自己是一日比一日老了。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觉得活着无趣,老了老了,竟又贪恋无趣地活着。

    可人到底有一死,她屋里那些给她摸过无数回的家私,在她死后,都得像遗孤似的可怜,想想便是满心的遗憾。她希望她死后,月贞如同她流连忘返的回魂,在这个家里继续游荡下去。

    她真是怕月贞守不住,一个峰回路转改嫁了,弃她而去。

    因此上,怎么能轻易绕了桂姨娘?便板下脸来训了月贞,“你还真替她讨起情来?她那是什么罪?别说咱们祖上的规矩,就是告到衙门也是要打死人的!这样的人,你可怜她,岂不是白白给她带坏了?”

    月贞渐渐底下头去。琴太太还没完,仍在冷淡从容地说:“何况当初老爷死的时候,问过她的,愿意出去就出去,随她往后如何,与李家两不相干。她又死活不肯走。既然贪图咱们家的富贵日子,就得守着咱们家的规矩。这回给她开了恩,下回人人都学她,这一大家子岂不都乱了套了?”

    月贞挨了这一通话,心里虽然可怜桂姨娘,可又是明哲保身要紧,于是闭口不言了。

    次日请了几位尊长过来商议如何处置亲戚家那个男人,月贞也在其中。她想着,既不能求情,索性就不插话,要做个局外之人。

    可每逢大家议论起来,琴太太总要扭头问她一句:“月贞,你说说看。”

    她哪里说得上来,只好低着头道:“我不大懂这些,还是听各位长辈拿主意吧。”

    便又挨了二老太爷几句刺,“都靠我们这些人拿主意哪里成,你是李家的长媳,你婆婆叫你来这里坐着,就是要你学着理事。往后遇到个大事小情,你也能帮着分担分担,你不懂,正该学。”

    月贞还是执意不开口,谦逊地笑着,“诸位长辈在这里,哪里轮得到我说话?要我学,我听着就是了。”

    大家都难做,商议到后头,只好决意将人送至官府发落,也顾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省得碍着亲戚情面不好办。

    至于桂姨娘,二老太爷敲着拐杖道:“那个女人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就按规矩办,打她一百板子,是死是活看她各人的缘法。”

    月贞如今与众人齐坐一处,主意出不成,更不好开口讨什么情面,只得看着几个管事的将桂姨娘拉上厅来,绑在了一根宽大的春凳上。

    那桂姨娘在凳上仰起面孔,见墙上挂着一圈的画像,底下坐了一圈的人。几位尊长照例是穿戴着或黑或灰的袍子儒巾,琴太太穿一件鸦青的长襟,底下围着枣红的裙,形成一股黑压压的势力。

    唯独月贞身上的颜色浅一些,仿佛还未真正地与这些人统一阵营。桂姨娘只好声嘶力竭地向她讨情,“贞大奶奶,你不是答应替我讨个绕的么?贞大奶奶,你不能眼瞧着我受罪不开口啊!你倒是替我说句话啊!”

    满堂都是桂姨娘嚎啕大哭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是冲着月贞来的。月贞望着那两个拿扁担的管事,不禁有些松动。待要开口,却见琴太太横过来一双庄严的冷眼。

    她心下明白,就是开了口也是无用的,没人肯听她的话,何苦又为自己惹一身腥呢?她又阖上了嘴,把脸稍稍偏向一边。

    可真打起来,是避也避不开的。逐渐打的血光飞溅,掠过月贞的眼角。她正过脸来一瞧,桂姨娘的腰臀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讨饶哭喊的声音渐渐垂沉下去,直到只剩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哼声。

    隔扇门外站满了围观的人,都是老宅里的下人。老宅毕竟是老了,连这里的下人也多半是些四十往上的人,张张面孔被岁月抹得格外的平静,平静得冷漠。

    人昏死过去了,板子仍在捭棁,打在皮肉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是浸着血的,所以声音听起来分外冰冷。两个打人的管事脸上,也都是冷漠的表情。

    月贞坐在那里,疑心自己脸上也是同他们一样的表情。她感觉自己的血流去了他们身上,他们的血也流来了她的身上,她在同这百年老宅里的雕梁画栋逐渐融会贯通。

    倘或还有一点不能相融的,就是此时此刻,她又想到了疾。一想到他,她心里忽然翻腾起热烈的酸楚,那是有温度的,这温度,使她在一片冰冷木然的面孔中流出泪来。

    琴太太听见她抽泣,斜来目光。那冷漠的余光里,似乎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有过害怕与不安,也曾具慈悲与怜悯,不过最后都是落到麻木的人堆里。

    她相信月贞也会走向这结局,想到这里,心里便得到安慰。

    晚饭时候,月贞还有些呆呆的,琴太太向冯妈笑她,“瞧我们月贞,头一回见这阵仗,吓了一跳,这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呢。”

    冯妈一壁从食盒里端出各色精致的菜碟,一壁同琴太太打趣,“我们贞大奶奶到底是年轻媳妇,没见过血光,吓着了也是难免的。大奶奶,快吃饭,吃些东西下去冲一冲那阵恶心。”

    月贞身上冷冰冰的,抬头见二人的笑脸,更是打了个寒颤。她忙端起面前的滚烫的鸡汤喝了一口,才觉得胃里暖起来。

    琴太太益发的慈爱体贴,亲自往她饭碗里拣菜,“哎唷哎唷,慢点吃,仔细噎着了。”

    冯妈道:“在厅上坐了这半日,想必是饿着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月贞,可月贞却并没有感到一丝安慰。

    未几见个婆子进来回话,“琴太太,已请了个大夫来给桂姨娘医治了。”

    月贞忙抬头看着婆子,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点期望。琴太太睇她一眼,搁下箸儿道:“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难好,看她的造化了。”

    琴太太“噢”了一声,又拣起箸儿,往月贞碗口敲了敲,“吃你的饭。”

    那婆子退身出去,月贞调转脸来,又对上琴太太与冯妈淡然的笑脸。在她们背后,是一张张古朴精致的家具,她们的笑就如同上头的雕花,尽管惟妙惟肖,却是死的。

    ◉ 58、迷归路(八)

    桂姨娘的事情办完, 琴太太还不肯走,领着月贞又在老宅里多住了几日, 像是有意在等待些什么。

    这日一场海棠微雨, 深院无人,琴太太在榻上看几处田田庄上的账,月贞陪在一旁剥胡桃, 预备给她瀹胡桃茶和喝。室内只得翻账篇子与剥胡桃的声音,慢悠悠的“簌簌“声,温吞吞的“嗑哧”声 , 仿佛是两种平和的较量。

    不一时见一婆子进来,还是来回桂姨娘那头的话, “琴太太,桂姨娘只怕是不好了, 腰底下的肉都烂了, 血止不住地流,今日连水也吃不进去, 人一日有大半日是昏着不醒的。”

    月贞心头跳了跳, 握着捏胡桃的钳子盯着那婆子看。琴太太却是头也未抬, 还在那里翻着账篇子,“那就告诉大夫一声,上些好药。”

    “一早就说过了,上的都是好药,可大夫说伤势太重, 又赶上炎天暑热的,实在是难好。我看呐, 大概是到头了。”

    琴太太默了一默, 阖上了账本, “好不好是她的造化,咱们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先把棺材预备下。”

    那婆子又道:“棺材倒是有现成的,只是听晁老管家说,二老太爷不许将这样的人埋到咱们家的祖坟里,叫太太裁夺着,另找一处埋的地方。”

    琴太太凝着眉看了冯妈一眼,“唷,这倒是,我怎么把这个忘了。你告诉老晁一声,在山上随便拣一块地方,现挖个坟。”

    冯妈按话吩咐那婆子,转头端上来两碗冰镇梅汤,在榻上坐着与琴太太闲话,“这女人呐身子骨就是弱,经不住打。就说那个给送到衙门去的男的,也是挨了一百板子,抬回来的时候一样是血呼啦撒的,可今日人家就能吃得进去饭了。”

    与其说是男人女人的差别,不如说是服侍的人的差别。人家那头,服侍的是亲爹亲娘,换汤换药无不勤谨周到。桂姨娘这头不过意思意思,使个老妈妈在跟前照看着,那照看也只是盯着她是死是活。

    月贞心里这样想着,便斗胆插了句嘴,“太太,我去瞧瞧她吧,看看她到底怎么样。”

    琴太太调转眼来,在沉寂中犹豫了一会。怕月贞去瞧了,又生出那些没用的好心。不过转念一想,去给她瞧瞧也好,上回她看见唐姨娘死,后头就老实了许多,少管了许多闲事。兴许这一回,就能将她股子劲头都磨没了。

    她便点点头,“也好,免得人家说我们不顾做姨娘的死活。”

    午晌还下着雨,细细密密的,几乎听不见动静,却在悄无声息中,吞噬了前几日的暑热与炎日。月贞走到那间屋子里,四处都阴阴的,那张架子床更是黯然无关,像口还没阖上盖的棺材。

    桂姨娘趴在上头,也像是个死人。床围子下头的脚踏板上隔着木案盘,托着一碗稀饭,两样小菜。知道她吃不下,也仍给她送,这是本分的事。

    饭菜却都喂了苍蝇,那两只苍蝇“嗡嗡”地盘飞在碗碟上头,渐渐又飞去桂姨娘的腰臀上空打转。屋子里有些血腥气,月贞走上前去,赶走了苍蝇,看见床上稠糊糊的,满是混着药药膏子的血。

    她心里有些振荡,但还不至于害怕,躬着腰喊她:“桂姨娘?桂姨娘?姨娘?”

    连喊数声,桂姨娘才微微抬起眼来,见是月贞,她那双迷蒙的眼睛便渐渐凝起一抹幽恨。其实她不该恨她的,但因月贞曾是她唯一的指望,指望落了空,自然就恨透了她。

    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把脸偏在枕上,张嘴也十分吃力,“我娘家来信了么?”

    月贞把眼皮垂了垂,心内一片惨然,“没有。太太倒是使人送信去了,还一并送去了一百两银子。”

    说的与听的都知道,这一百两银子送过去,就是买断了桂姨娘的命,从此她是死是活,娘家人都不再会过问了。

    她们彼此沉默着,都感到庞然的悲凉。

    那两只苍蝇又飞回来,看不清到底是在哪里打转,只听见“嗡嗡”的声音。桂姨娘仿佛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上围满蛆蝇。

    她那只露在枕上的眼睛提上来,盯着月贞,蓦地笑了两下,“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月贞知道她是怨恨自己,也没有激愤地去计较,而是认真想了想,也认真地笑了笑,“不会的。我看人的眼光比你好。”

    桂姨娘眼中迟缓地闪过一丝诧异,旋即有些不屑地笑起来,“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帮得上我什么忙。”

    轮到月贞诧异了一下,“那你还和他好?”

    桂姨娘连辩解的心也没有了,冷笑了一声,“我是霪妇嘛。”

    别人都是这样讲的,月贞本来听惯了,但此刻听见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她忽然一阵鼻酸她慢条条走到榻去坐着,对着朝床上望过来,很平静,“你要死了。太太许我来,就是叫我来看着你死。”

    桂姨娘再没有力气与她说话,也没精神再睁着眼看她,她把眼慢慢阖上,呼吸也一点点慢慢延长。

    月贞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心中不免怅怏惘然,不过她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坐在那里。恍惚中,像是看见了自己躺在那里。

    比起这死的惨相,她更怕琴太太那活的木然。她情愿在这里看着桂姨娘,脑子思量着别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与蒋文兴,与了疾的事。

    在这种时候,她发现蒋文兴并没能替她抵抗掉多少空虚,那短暂的满足后,空虚仍在无限膨胀。终归还是了疾,在心里给了她许多安慰,令她可以不惊不慌地坐在这里,面对这惨然的景象。

    坐到下晌,雨停了,墨云里放出些微弱的阳光来,透进窗内。架子上的两只玉瓶又反照出几点光斑,投去架子床内,在那猩红的帐子扇轻轻浮动着,像是一种轻柔的抚慰。

    那侍奉的婆子推门进来,看了月贞一眼,又走到床前去看桂姨娘,才发现桂姨娘早没了气了。她惊了一声,“贞大奶奶,姨娘是几时断气的?”

    月贞恍恍惚惚回过神,说了句“不知道”,便立身走了。

    回去告诉琴太太,琴太太也只是“噢”了一声,没别的话,倒是扫了月贞好几眼,道:“才打个死人的屋子里出来,浑身都不干净,快回房去好好洗一洗,咱们明日好清清爽爽的回钱塘去。”

    月贞笑了笑,也是“噢”了一声。

    琴太太对她这情状似乎很满意,蔼蔼地微笑着,在月贞去后,那笑容渐渐隐没在雨后的微光里。

    钱塘的雨也连着下了好几日,刚落停,太阳冒出来,却是一副日暮途远的景象。街上的人稀疏不少,随处都是湿哒哒的,缁宣转到徐家桥钱庄来,进门便将脚狠狠跺了几下,跺下满靴的泥垢。

    雨天的缘故,铺子里显得有些冷清,只听见一阵一阵算盘珠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如同珠玉落盘。柜上只有那位安插过来的小川管事,不见蒋文兴。缁宣趁此功夫,便将这位小川管事叫到后头厅上去问蒋文兴的事。

    小川管事虽然占个“小”字,可已年过三十,面庞里藏着些老练与圆滑。他一行奉茶一行照实说:“这大半日都不见他,也没使人传个话,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喜欢与咱们钱庄的主顾来往,常与他们请客吃酒,大约今日也是约了哪位主顾在外头吃酒吧。”

    掌柜的私底下与主顾来往,原没什么稀奇,就是要笼络住他们叫他们把银子放进钱庄里。可听小川的意思,那种交情又像是超出了这一范畴的,似乎有什么别的干系。

    缁宣思来不对味,把茶碗盖子“嗑”地落下,又问:“钱庄里的定银一向有什么岔子没有?

    小川道:“那倒没有。蒋掌柜每日都核对得很清楚。不过我偶然听见过一两句,好像是他想同咱们那位做药材生意的严主顾搭伙做个什么买卖,正在愁本钱的事。”

    “什么买卖?”

    小川干笑两声,“不大清楚,就是听见那么一两句。”

    那位严大官人的生意做得杂,常往苏州扬州去,又是贩布又是贩药材,哪里有生意往哪里钻。蒋文兴想与他搭伙,本钱哪里来?少不得就要打钱庄的主意。

    缁宣不得不警惕起来,嘱咐小川,“你把柜上的银子给我盯紧些,账也要时刻查着,不要出一点纰漏。”

    小川躬着腰,笑容里透着点为难,“盯紧些是没有问题的,可时刻查账,只怕掌柜的多心怪罪小的啊。这一家铺子里,拿事的到底是掌柜,小的,啧,小的要过问掌柜的做下的账,这……”

    缁宣睇他一眼,“你是我安插过来的,他不敢为难你。你尽管放心,既然将你安插在这里,自然是对你有打算的,不叫你白得罪人。”

    小川立时深深作了个揖,“得,大爷这样说,小的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话未说完,就听见帘外“吭吭”咳了两声,是蒋文兴笑着打帘子进来,走在厅中向缁宣作揖,“我在前头就听见缁大哥的声音,还说路上个湿漉漉的,大哥怎么也不嫌泥泞,想起转到徐家桥来了。”

    缁宣搁下茶道:“我在前头河边赵妈妈家院子里约了人谈事,谈完了顺道走过来瞧瞧。这一阵忙,不得闲与文兄弟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文兄弟在这里做得还惯吧?”

    蒋文兴择定张椅子坐,向那小川笑一笑,“小川,也给我倒盏茶来。”

    一句话将那二人皆惊了惊,谁不知道小川是缁宣安插到这里来的?也算是这铺子里的二号人物,别说旁人不敢轻易使唤他,就连蒋文兴也不当使唤他做这端茶递水的活计。

    蒋文兴有自己的盘算。自打当上这掌柜,就分外憋屈,方才外头零星听见几句,就知道缁宣是彻底靠不住了。账上的银子盯得紧不得挪用,往后做到死也就是个掌柜,还有什么可指望?还不如一门心思合计与严大官人的买卖要紧。

    至于这本钱,蒋文兴望着小川打帘子出去,笑着把眼转回来,“缁大哥,我听见些闲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

    缁宣脸色已有些不好,仍提了提嘴角,“什么闲话?”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芸二奶奶这次上山祈祝,名目上是为岫哥,实则是为肚子里的另一个孩子。”

    缁宣“呵”了一声,笑道:“要是真的,那可就要恭喜霖兄弟了。”

    蒋文兴低一低头,把身子挪正一些,“我看,还是不要恭喜霖二爷了。倘或孩子是他的,怎么他到南京去之前,竟然一点风声没漏出来?这样大喜的事,应当早就传开了,怎么芸二奶奶反倒要避着人躲到庙里去?缁大哥,有的事情暂且还是你知我知,过些日子,还不会有别人知道,那可就不好说了。”

    沉默中,缁宣渐渐冷透了脸,“你又想要些什么?你做掌柜才半年,要接手更要紧的事情,别说我不答应,给老爷知道,他头一个就要写信回来骂我。文兄弟,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也不要太强人所难。”

    蒋文兴略略笑起来,“你放心,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许多事情看着是你做主,其实还要问过二老爷的意思。我也知道,我在你们李家是没什么大前程可谋的,眼下我另有出路,不过需要些本钱。只要你肯助我,我自去发我的财。我离了李家,你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是情感?”

    闻言,缁宣倒暗里松了口气,因问:“你要多少本钱?”

    “不多,五千两。”

    缁宣想了想,点头应下,“银子我想法凑给你,不过你得容我些时日。家里的钱都在太太手里,外头的钱,我要调用,也得先把账抹平。”

    “缁大哥是个爽利人,我自然也爽利。我等你,什么时候拿到了银子,什么时候我就从你们李家抽身。”

    缁宣吃了个哑巴亏,心里不大痛快,可更叫他不放心的还是芸娘那头。事情既然漏到蒋文兴这里,保不齐有一日又会走漏到别人的耳朵里。于是打徐家桥出来,缁宣便吩咐马车往南屏山去。

    那截山路更是泥泞,缁宣走到庙里时,已给路上的林木浇了个透。甫进门,芸娘先是喜出望外一阵,话说了几句,就忙着给他烧水瀹茶。

    缁宣在榻上坐定,看见她行动已有些不方便,弯腰躬身间,总把个肚子扶着,显得吃力。他心下有些不好过,埋怨道:“你那个丫头就不该打发她回家去。和尚们也不好近身服侍你,凡事都得你自己来,你自己不累么?”

    芸娘提着茶壶走过来,一面倒茶一面笑,“哪里有累的?不过是些倒茶烧水的小事情,每日的饭菜还是小和尚从饭堂端来给我呢。我又不能漫山去逛,再不给我点事情做,我都要坐死在这里了。真不知道鹤年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他也不嫌闷。”

    说话间摸到他湿漉漉的袍子,蛾眉便紧蹙起来,“这样的天你还往这里跑什么?身上都湿透了。我去叫鹤年给你拿身衣裳换一换。”

    “算了,你坐着,我去叫。”

    缁宣在屋外头朝上喊了一声,未几就见了疾拿了身袍子到屋里来给他换。

    兄弟俩寒暄两句后,缁宣又将蒋文兴那桩事说给他听。了疾默了片刻,倒是说了几句赞同的话,“像蒋文兴那样的小人,长留在家中反倒是个祸患,给钱打发他出去也好。”

    其实他也有些私心,想着不论蒋文兴同月贞有何瓜葛,只要他走,两个人再有什么自然也就断了。他来不及知道前因,能先斩断后果也是好的。

    缁宣眼下却是头疼银子的事情,“可他要五千两,这不是笔小数目。你是知道的,要在家里头支钱,母亲就要过问。母亲那个性子,给钱是爽快,可凡事打听个清清楚楚她是不会罢休的。倘或要在铺子里支钱……”

    话未说完,了疾便攒眉睇住他的背影,“在公账上支钱不大好吧?账终归是对不上,往后父亲查对下来,岂不是要叫那些老掌柜来背担这个责?这事情到底与他们不相干,何苦带累这些无辜的人。”

    缁宣掉过身来,张着胳膊任芸娘给他系着衣带。他脸上有些不好看,端着兄长的架子,“那你说怎么办?他们原本就是咱们家的奴才伙计,不替主子背这个责,每月白放他们那么些薪俸做什么?”

    了疾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微微挂起脸,“理不是这样论,奴才伙计也是人,主子东家也是人,谁的命比谁的值钱不成?”

    缁宣懒得听他这论调,把手摆一摆,“你这些‘众生平等’的话留着跟那班和尚讲吧,我是个俗人。你倒是有心处处为外人打算,怎么不替你亲大哥打算打算?”

    见此状,芸娘理罢他的衣裳,两头笑劝,“怎么兄弟俩说话老这样夹枪带棒的?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嘛。鹤年又没说不替你想法子,他要是真不为你这个做哥哥的打算,又何必帮咱们这么多?”

    赶上缁宣心烦,便叱了她一句,“你少插嘴!”

    了疾不禁动了怒,拔座起来,“大哥最好少在我这里摆什么大爷的架子,二嫂怀着身孕还成日关在这屋子里,她心里也烦闷,可没见有你这样大的脾气。”

    一时间沉静下来,三人都有些尴尬。缁宣更是满脸消沉,坐到榻上去别着脸不讲话,也有些不能面对芸娘的意思。

    芸娘见他如此,一时半刻顾不上委屈,反过头来劝了疾,“鹤年,你哥哥是心急的,不是有意要发火,你不要怪他。”

    了疾到底是修行之人,怒气一霎湮灭,就事论事地考量,蒋文兴走了于他也是有莫大的好处的,只是这好处不便说明,只好全借缁宣的名目来掩盖。

    他将走不走的,在门首掉过头来,“我还有些使不着的钱锁在家里,大哥只管到我从前的屋子里去取,我拿钥匙给你。”

    家里的月份银子从不短了疾的,只是他出家在外一向用不上,都存放在箱笼里,十几年下来,也是不小的数目。缁宣暗里松了心弦,面上却还堵着气道:“这钱算我借你的,回头我再还给你。”

    了疾不置可否,旋踵出去了。芸娘略送一送他,走回榻上来坐着,一时更是尴尬。

    芸娘成日在这里足不出户,生怕香客里有熟人撞见,未必不委屈。只是这委屈不曾对缁宣说,因为知道他心里也不好过。今日蓦地给他吼一句,那些委屈就似决堤,静静的坐这一会的功夫,竟从眼里直往外流。

    缁宣听见她哭,扭转头来,一面暗恼自己的不是,一面又更觉心烦意乱。

    理不清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的,他个好端端富贵大爷沦落到受人胁迫;她一个好端端闲散奶奶沦落到这山上来避祸;两个好端端人,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竟来受这些冤枉气。

    他心里遽猝然闪过后悔的念头,连自己都觉得惭愧,可这念头一经冒出,就有些止不住。他想着要去安慰她,可出口的话更多的是对往后的顾虑与担忧,“芸娘,等孩子生下来,我们……”

    话音未断,芸娘那头却倏地“哎唷”了一声。她整个变了脸,眉头紧蹙,咬着嘴唇,身子往后仰着,一副痛苦的神色。

    缁宣也就顾不上未说的话了,忙起身去扶住她,“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

    芸娘一时痛得说不出话,只顾摇头。缁宣疑心是要生了,登时手忙脚乱。芸娘一把攥住他的腕子,还是摇头,“离生还早得很,身子怀到后头就是这样的,偶然疼得不行。”

    缁宣不放心,扶她到床上躺着,便折身下山去请大夫。

    为芸娘常请的那位大夫是住在河子街上,好巧不巧,琴太太并月贞打雨关厢回来,正也经过这条街。

    琴太太颠了一路,颠得肠胃有些不爽快,叫月贞打起窗帘子透气,恰好就看见缁宣打一间药铺子里出来。琴太太定睛一瞧,笑着指给月贞看,“那不是你缁宣兄弟么?怎么穿着和尚的袍子,难不成也要学你鹤兄弟出家不成?”

    月贞循着她的扇子扭头一望,果然是缁宣,穿的鹤年的衣裳,便搭口道:“大约是穿的鹤年的。”

    “他到庙里去了?”琴太太笑着问,渐渐把自己问得疑惑起来,“是谁病了,他到药铺子里来了,像是来请大夫的……怎么放着咱们家常使唤的大夫不请,跑到这里来请个生人?”

    一词一句也慢慢将月贞敲起精神来,她不动声色地落下帘子,笑着打着马虎眼,“大约是正好走到这里吧。太太要不要叫他?”

    “算了,他估摸着有事要忙,你看他那心急火燎的样子……”

    月贞不再搭话,随意地笑着,实则一颗心“突突”地跳个不停。马车走出去一段,她暗窥琴太太的面色,见她慢悠悠摇着纨扇,那风徐徐地,似吹入她发怔的眼底。

    这厢归家,琴太太还有些落不下心,将瞧见缁宣的细则前后思想了一番。到吃晚饭的时候,敛着两弯细眉对月贞说:“唷,是不是你鹤兄弟病了?”

    月贞端着碗,趁势点头,“我看多半是,鹤年病了,怕姨妈晓得担心,所以缁大爷才在外头请大夫给他瞧。”

    琴太太跟着点头,“那可不能叫你姨妈晓得,鹤年就是你姨妈的命,要是给她知道,且不论什么大病小病的,她先就要急一场。”

    正好惠歌也在桌上,笑着插嘴,“怎见得就是鹤哥哥生病呢?鹤哥哥自打小时候生过那一场怪病,就少见病的。大概是别的什么人病了吧,母亲不要担心。”

    月贞早吓得没了胃口,忙笑着替惠歌拣菜,“姑娘,我和太太不在家这几日,家里头还好不好?你费心了吧?我看你眼睛底下有些泛青,是不是给哪个婆子怄得夜里没睡好?”

    惠歌淡笑着答复,“没什么事,就是给岫哥和崇哥闹的,他们两个好的时候好得要命,打起架来也真是拉也拉不住。亏得两个都还肯听奶妈的话,要叫我去拉,岂不是百般费力。”

    说到此节,琴太太眼睛亮了亮,端着碗看了惠歌两眼,其后眼内光便黯沉下去。她心里暗暗聚起疑云,却什么也未多讲,只将二人睃一眼,笑道:“快吃饭,吃了去将孩子们叫过来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月贞和了疾就见面。

    ◉ 59、迷归路(九)

    琴太太也算得上是个聪慧敏锐的人, 夜里坐在镜前,还是觉得缁宣请大夫的事情有哪里不对。

    月贞的话虽然也说得过去, 可了疾自幼就是个不爱麻烦人的人, 什么大不了的病要叫他哥哥在湿条条的山路上来回折返着请大夫?

    她一点一点地将前后梳理了一遍,饭桌上惠歌的话又闪入脑中,倒是提醒了她, 现如今那南屏山住着的家人可不只了疾一个。

    她慢条条地梳着头发,盯着镜子里的一盏昏灯神色凝重地出神。隔了会,她搁下梳子, 扭头对冯妈说:“我在想,是不是芸娘病了?”

    冯妈在床前铺床熏被, 闻言便停下手来,“二奶奶病了……什么病啊, 怎么放着咱们家常使唤的大夫不叫, 偏在外头请个不生不熟的大夫?”

    “我就是在疑惑这个。要是芸娘,好端端的, 她又会生什么病?还得避着家里的人, 伺候她的人也不回家来说一声。”琴太太慢慢走到床上来坐, “她走的时候,是带哪些人去伺候的?”

    冯妈把眼一转,收回剔灯的手,“也怪,她只带了一个丫头去, 是她娘家陪嫁来的那个秋雁。那时候到我这里来回话,我还劝说多带两个人, 二奶奶偏说够了, 又说既是在佛前祈祝, 就不好带那么些人去伺候,倒不显诚心了。我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没多劝。”

    琴太太暗想,倘或是芸娘病了,为什么放着丫头和尚不使唤,倒要麻烦缁宣?叔嫂之间原该避忌着些的,况且这二人从前还议过亲事,应当比旁更留心才对。

    她心里冷不防地冒出个念头,掀被子的手停顿了半晌,“你明日打听打听那个秋雁的爹娘住在哪里,去看看那丫头在不在家。要是在家,悄悄将她带回家来。”

    冯妈满心疑惑,“那丫头会在家?”

    “我就怕她是在家而不是在山上……”

    冯妈也不免警惕起来。可无凭无据,都是些揣测。琴太太还是拿不准到底是谁病,次日便叫来月贞,有意叫她去探个虚实。想她素日与芸娘有几分要好,也不便明讲,只说:

    “你闲在家中也是无趣,不如到庙里去看看鹤年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问清楚是什么病。那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从不肯对家里说。我要是没瞧见也就罢了,偏给我瞧见,真是白叫人心头发急。”

    月贞思想了一夜,正要寻个时机到庙里去叫芸娘留神,这下由头也不必费心去想了,立时应下,吩咐了车马往山上去。

    这厢前脚走,那厢秋雁就被冯妈悄悄带回了家中。琴太太一听说果然是在她家里将她寻见的,心里就有了断定。

    却是冯妈还有几分不明,在榻上低声问:“这丫头不好好在二奶奶跟前伺候着,跑回家里去做什么?我寻到她时,她慌得那样子,难道是偷跑回家的?”

    琴太太“吭吭”冷笑起来,两排皓齿渐渐咬得死紧,“你还不明白?芸娘到庙里去,压根就不是为岫哥祝祷,是有别的事情怕家里知道,才躲出去的!”

    冯妈大惊,也慢慢回过味来,想是经不住去想,可说话却仍旧谨慎,“您是说,她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所以连丫头也打发走了?”

    “叫那丫头来问问就知道了。你带她回来没声张吧?”

    “没有,只角门上看门的人瞧见了。”

    “千万不许张扬,这可是干系着霖哥的名声。等问了她的话,仍送她回家去。”

    言讫冯妈带了那秋雁进屋,琴太太何种手段,三言两语便吓得秋雁丢了魂,跪在地上,把眼见的事情的都说了一遍。

    这头倒是一点点理得清晰了,月贞那头还不知情。她只怕琴太太事后起疑,进了山门便直奔芸娘屋舍而去,与她商议着将秋雅那丫头接回身边来。

    月贞细细将遇见缁宣请大夫的事情说了一回,扣着眉心道:“我看眼下太太还没想到别的地方去,只当是鹤年病了。可太太是个心细如尘的人,等她后头慢慢回过神,头一个就是要去找你那个丫头核清。虽然事情不好外传,可比起来,给那丫头知道倒还不怕,她到底是你娘家带来的人。你把她叫回跟前来,不管是威逼也罢利诱也好,先稳住了她才是要紧事。”

    芸娘听得发了一身的虚汗,慌着心神点头,“我一会就请个和尚去将秋雁找回来。真是的,我昨日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他去请大夫,他偏不依,谁知竟这么巧,会在街上撞见了你们呢!”

    “已然是撞见了,这会急也没用。”月贞打量她一回,得空呷了口茶,“你不要紧吧,为什么请大夫?”

    “不要紧,胎大起来就是这样的。”

    月贞想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只觉怅然,叹了口气,“你就是避到这里来,也还是要加倍留神。”

    两个人都有些后怕,月贞吃尽茶,问起了疾。芸娘说:“他这会在大慈悲寺忙,大约午后回来。”

    月贞笑道:“那我去他屋里等他。太太既然叫我来哨探他的病,我总要捎几句话回去才好交差。你歇着吧,我坐在这里你也歇不好,反叫你劳神招呼我。”

    说了这一堆,倒像是为自己找的理由。月贞辞了芸娘,捉裙往上头去,推门进了了疾的屋子。

    陡地一阵檀香扑鼻,屋子里晒着大片大片的阳光,光里漫漫地雾着尘埃,一切都是暖洋洋的,像是走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把几扇槛窗都推开,自坐到案几前头,一样是百无聊赖。

    可这里的光阴又比在家的光阴好过许多似的,尽管都是静悄悄的,听着同一片撕心的蝉鸣,此刻心里却像是有些趣味的。

    关于从前的绝望,眼下竟又退避了。同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情一比,那点绝望又算得了什么呢?总绝望不到桂姨娘那个地步。不论如何,她是不会孤零零死在个无人理睬的境地,她相信了疾,即便她没有等他,他也不会放下她不管的。

    先前还觉得他那是多管闲事,现在又觉得那是一种幸运。

    她这个人,得趣就静不得,便立起身来,把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像是头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他走到那架多宝阁下,看见上头有许多经书,抽出一本来翻一翻,上头尽是些烟岚雾岫绕来绕去的话,多半看不懂,她却看得认真,似乎是在钻研了疾。

    过了午晌,太阳略向西倾,被山崖遮去一半,吹起山风,又觉得有些凉了。矮几前还有一片太阳,她又坐了回去。

    了疾进门时,恰好就看见月贞伏在那张矮几打瞌睡,呼吸均匀绵长,混在一片鸟语花香里。他听见芸娘说她等在屋里,上来时步履有些匆忙,起了一额汗,那大起大伏的胸膛此刻都随她的呼吸渐渐落平。

    他悄然走过去,把身上的袈裟解来披在她肩上,自踅到案后蒲团上去坐着。

    月贞半张脸给手背挤得鼓鼓囊囊的,像个少女,眉里又弯着一抹女人的哀愁与妩媚。他静静看着,脸上沐浴着阳光,神色静谧而温柔。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月贞搽着口水睡醒起来,抬头看见他安稳地坐在对面,也不知坐了多久。她一时尴尬,捏着袖口把一张嘴来回搽了几遍,低着眼问:“你几时回来的?”

    了疾搁下经书,唇上不觉地噙着笑意,“有一会了。你睡着,就没吵你。”

    月贞有些不好意思,趴得身上也有些麻钝,便起身走到窗前晒太阳,也是有意回避着他,“我们太太叫我来的,以为你病了,打发我来看看是什么病。”

    事情始末芸娘都告诉了了疾,他点着头起身去翻茶叶,“我都听芸二嫂说了。你回去就说我没什么病。”

    “不说你病了,只怕太太另起疑心。”

    天气炎热,他特意将炉子搬到了外头廊下去烧,抬眼在狭窄窗口上看她,“姨妈要是知道你对她说谎,更要气你。她已经起了疑心,就一定会查对出来,瞒是瞒不住她的。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要再牵涉进去了,该帮的你都尽心帮了,剩下的,我来想法子。”

    月贞急得从里头够出脸来,“你是说,太太已经知道了?”

    “就算今日不知道,明日也会知道。姨妈是个眼明心细的人,要是个男人,早就成就了一番事业。她叫你来,就是探个虚实而已。只是不清楚她眼下到底知道了多少。”

    月贞陡然给他说得一阵心慌,“那你能想什么法子?”

    了疾握着一柄蒲扇思了一片刻,立起身来,“你别管了,回去按我说的话回她就是。”

    他走过来,说下一堆话,月贞都一一铭记在心。待他说完,她抬起眼,看见他沉着的面孔近在眼前,像是从心底里浮出来的。

    她咳了一声,不自在地仰直了身子,两手抠住住窗台,“话是我记住了,那底下的事情呢?”

    “底下的事情不要你管,我会同他们商议。我也只管得了这么多,至于结果,看他们的造化。”

    月贞听见“造化”二字,马上想到桂姨娘。才死了一个人,眼前又跟着来了芸娘的事,她简直叹也不知如何叹。她忽然对他说:“桂姨娘死了,就前些日子的事。”

    了疾没多问,都快忘了桂姨娘是谁,只是点了点头。月贞心里一团乱,这乱里,却没有害怕。也是奇怪,她自己身上还挂着一堆事,但她只顾着替别人忧虑,对自己那点偷鸡摸狗的事反倒是坦然。

    了疾看了眼她惝恍的神色,笑了下,“现在知道怕了?”

    话里意有所指,不知是指她与他,还是她与蒋文兴。

    “谁怕?”月贞剜他一眼,旋即瘪一下嘴,有些不屑的。也不知是在指和谁。

    未几他瀹了盅茶来,站在窗外递给她。他心里记挂着她与蒋文兴的事,几番想问,却到底没开口问。倒不是他大度,只是好容易与她见上一回,不想为这些事情又争执起来。想着日后归家,还有大把的时间去问。

    他只说:“留神烫。”

    两个人都有意不提起上回争吵的事情,月贞也还记得说过“不等”的话,所以也不去打听他的打算。前事后事,都不曾说起。

    她也只说:“我晓得。”

    然而还是给烫了一下嘴,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觉得当下这一刻简直没头没尾,好像从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从未苦恼从未怨过,这一段相会就是无前无后,无因无果的,缥缈得很。

    因为缥缈,她认为这笑莫名其妙,便把嘴皮子咬着,不要笑。

    背后拂来山风,似乎谁的手推了了疾一把,他略微将身子向前倾了倾,鬼使神差地亲了她一下。

    这一吻轻盈得很,也没尝出个滋味,倒是退开时,两个人都像是受了惊。他沉默着,把眼扇动两下。月贞则渐渐将两眼睁得溜圆,四下里看看,不见有人。

    山底下乌七八糟的响彻着香客的嬉笑声,和尚的诵经声,木鱼声,钟声……他们是在这些声音之上的,既离了红尘,也离了佛门。

    她这会连魂魄也是飘飘荡荡的,不知是真是假,疑心是个恍然而过的幻觉,便眨着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嗯?”了疾楞了一下。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从前觉得的千山万水,一旦往前一探,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意外是意外,可这也只不过是一个自然的峰回路转。似乎廊头对面的断崖就该立在那里,脚下的西湖就该碎成那几片,太阳就该这般灼热,所以心念转动,他就该在此刻亲她。

    他倏然笑了,低着眼看她,“就是这个意思。”

    月贞更是把脸低垂下去,点起一只脚尖,碾着墙内的地砖。她要挖出个洞,把一切羞意都埋进去,不好给他发现。

    “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啊?”

    了疾不知该如何说,他从没讲过那些话,有些生疏与矜贵的赧意,“你想的那个意思。”

    月贞掉过身去,背抵在窗台上,云淡风轻地说:“我可是什么也没想,你别冤屈我。”

    两个人都明知是在撒谎,所以两个都心照不宣地笑着。月贞听不见他的回音,心下有些忐忑起来,却还是装得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和尚,那你,是不要你的佛主了?”

    了疾在背后轻轻笑一声,“佛主导我向善,你导我向情,做一个胸存善念,心底有情的男人,似乎也不矛盾吧?”

    他这是自问。反正倘或是问月贞的,她的答案绝对不会是否定。尽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咯咯”笑出声来。

    她怕高兴的嘴脸太张扬,仍不肯回转身来。了疾只看见她在窗户里颤着肩,分不清笑与哭的区别。

    到下山时月贞也还是没问他对日后的打算。不论他什么打算,她要的从来都不是日后,就是眼前。

    眼前像是什么也没变,山还是那山,路照旧是坎坎坷坷的,但她心里却发生了一场惊天巨变,往日的空虚都给阗满,连胃里的都像是塞了片阳光进去,暖得胀胀的。

    她把脑袋歪在车壁上,掀起一片四四方方的帘子,这一阵风吹散了笑,下一阵又捎回到她脸上来。

    珠嫂子一路上看她笑个不停,忍不住撞撞她的胳膊肘,“你叫我在车上等,怎的又在上头待得这样久?是不是鹤二爷病得厉害啊?”

    月贞敛了笑容,按了疾的嘱咐说:“他没病,那天是有位女香客病了,那女香客与缁大爷有些那什么……两个人常在庙里私会。”

    珠嫂子大惊了一下,“这事情巧大奶奶晓不晓得?”

    “就是为了避她才不请家里的大夫的,怕大夫常来常往的说走了嘴。给她知道,还不哭翻了天?”

    珠嫂子哑了一会,连连咋舌,“缁大爷在外头还有些这些风流事?我还当他是个老实人呢。”

    这厢归家,月贞还是按这话回给琴太太,琴太太本来是疑心芸娘与缁宣旧情复燃,这会倒有些糊涂了,因问月贞:“那女人是谁?”

    月贞同样是一副一知半解的面色,“我听鹤年说,是咱们钱塘县一个什么刘员外家里的丫头。”

    男人在外面偷个腥都是常有的事,只要不是坏在自己家里,倒没多大的妨碍。琴太太道:“这事情你就当不知道,随缁宣怎么去弄。横竖是个丫头,不怕她什么,就是她要闹,也无非是花费点银子的事。”

    要紧的是自己家里的女人。琴太太隔一会,又问:“那你见着芸娘没有?”

    月贞还是按了疾的话说:“没见着,她闭在屋子里抄经,我就没去扰她。”

    随后琴太太吩咐月贞回房去歇,自己坐在榻上与冯妈琢磨。

    冯妈心下更糊涂了,“二奶奶不清白这是没跑的事情,只是,不是同缁大爷,那会是与谁呢?要不要现就将二奶奶请回来问个清楚?”

    琴太太将扇止住,眉心结了个死结,“先不要急,她既在山上住着,那个男人少不得会去瞧她。你打发两个小厮去暗里盯着,但凡是有些不对头的人,都要把底细查清楚,姓甚名谁,家住在哪里,查清楚了再来回我。”

    如此,冯妈暗里打发人装作去庙里烧香,在山上暗盯了一些日子。

    这一段日子内,真是各有盘算,精彩纷呈。

    只说月贞当日回去,了疾便走到芸娘屋里来说了些话。芸娘都按他的交代,待那秋雁回到跟前来,也不去多问她什么。心里虽然慌,好歹是作出了一副从容的面孔。

    次日了疾又请来了缁宣,打发了秋雁,三个人关上门来商议。了疾先把琴太太起疑的事情告诉了缁宣。缁宣坐在榻上,一时慌得乱了神,噌地拔起身乱踱了一阵,“这可怎么办?!要是传到父亲耳朵里,我这家也当不了几年了,迟早要落在虔兄弟手里!”

    芸娘听见他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仿佛是在她心上踩了一圈。她本来昨日还是六神无主,此刻渐渐感到一点灰心,这灰心反而使人安定下来。

    她看着缁宣没定魂的身影,忽然了笑了下,声音有些萧瑟,“你先别急,鹤年已经有了主意应对,你听他的。”

    了疾并她存着的是同一点失望,他也看着缁宣,不冷不热地笑了下,“大哥放心,我已叫贞大嫂子回去照我的话回姨妈,先将你摘出去。”

    缁宣倏地顿住了脚,脸上带着些许惊喜,“如何摘?”

    他这一抹喜色把两个人都刺了一下。

    了疾倒还算从容,看了芸娘一眼,缓缓靠到椅背上,“你那日请外头的大夫,是为刘员外家的一个丫头请的。在外头与个丫头不清楚总比在家与弟媳不清楚好得多,只要人家不闹,你也就没什么事,至多挨母亲几句骂,姨妈也不会去找人家查对。”

    缁宣听后,大松了一口气,缓缓点着头坐到榻上。在一阵诡异的缄默里,他的余光瞥见那端低着脸的芸娘,才想起来问:“把我摘出去了,那你二嫂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为时已晚了,芸娘的心已如同沉入湖中,捞是捞不起来了,慢慢一点一点朝冰冷的湖底坠下去。

    这种感觉再微妙不过,在这十万火急的关口,男人与女人想的,竟然全不是一回事。

    恰好了疾是在两大阵营之外的旁观者,正也能看见芸娘逐渐跌沉的心,他无从安慰,只澹然地向缁宣说:“至于二嫂,原本就不该是你来管的。”

    芸娘惨淡的脸色令缁宣也慢慢后知后觉,他有些不敢面对,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不该我管,那该谁管?”

    “自然是她的丈夫,霖二哥来管。”

    此话一出,芸娘与缁宣都惊住了。

    了疾仍在那头打算着,“大哥,你派个人快马加鞭到南京去给霖二哥送个信。这事情能不能妥当收尾,就全看他了。他虽然平日里没个正行,但大事上他一向不是个含糊的人。”

    缁宣低着脑袋斜他一眼,“可这桩事,到底不是生意上的事。”

    “却是他的家事。”了疾哀叹了一声,“你们只想把他蒙在鼓里,可纸迟早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他替二嫂善后,二嫂恐怕就没命活了。人命关天的事情上,我信他是个有分寸的人。”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缁宣低着头,似乎走入了窘境。待了疾一走,他则陷入了更窘迫的窘境中。

    屋子里静得出奇,掉根针都能听得见。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片死一样的岑寂,都是低着脸,都有些无法面对。

    芸娘无法面对的,是在此之前不计后果的冒险。他们的感情是颗偷来的果子,从前觉得分外甜,却在今时今日,这份感情猛地转身掴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有些头晕目眩,心里的害怕慌张都被心寒取代了,只感到一阵无声的凄凉。想笑不知该如何笑,想哭也不知该如何哭,她在刺眼的阳光里斜睨了缁宣一眼,是一种肝肠寸断的鄙夷。

    而缁宣就简单得多,他无法面对的,只是她。他很清楚他本能的自私多么令她失望,他试图辩解,也试图打破这无止境的沉默,“鹤年出的这主意,尽管有些冒险,可也不是没道理。要是我们俩绑在一根绳子上,更是谁也别……”

    话没说完,芸娘就立身起来朝床上走去,“我明白的。你也快走吧,一会秋雁就要回来了。”

    缁宣走出来,迎着蓊薆掩映的长阶往下去,身段依然是风流倜傥,但心里骗不过自己,这是一场落荒而逃。

    他心痛欲裂地感激着她,在这个落幕的时刻,还肯替他维护一份男人的体面,没有使他太难堪。

    作者有话说:

    了疾:糟糕,又把想问的事抛在脑后了。

    月贞:你最好永远别想起来问。

    ◉ 60、迷归路(十)

    这一段忐忑的日子内, 人人不安,各自擘画。芸娘的事情月贞这会帮不上忙, 便在这令人不安的闲暇里打算起她自己的事。

    了疾那头是如何打算她不管, 她这头倒是先打定了主意要与蒋文兴断绝关系。这夜便约了蒋文兴到房里来。众人都睡下了,她却轻妆未卸,还特地将髻上散乱的发丝抹了些头油, 端庄地重新挽好。

    她照着镜子,庆幸还为时不晚,还有余地挽回这一个不算错误的错。

    她坐在榻上, 倒从未像今夜如此郑重地等待过蒋文兴。从前等他时,多半是怀揣着一份兴奋而脸红的期盼。此刻坐在这里, 心内只有一片静谧的踏实。

    蒋文兴同样怀着他自己的一份打算趁夜而来,月色溶溶, 照得他前所未有地情绪高涨。缁宣那头的五千两有了着落, 说是这两日就给他;严大官人那头的买卖也差不多商榷定了,是一项木材生意。

    听说北边有战事, 那一带大大小小瘟疫不断, 死的人多, 许多行商都不肯往那头去。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他与严大官人筹算着花一笔大本钱置办批柏木,运到凤翔府卖给那些棺材铺子。

    这一去少不得大半年光景,因此从前避忌不想的事走前都得有个明了打算。他原以为这决断很难下,想不到真是事到临头, 又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定了的事。

    这厢敲开月贞的门,月贞擎着一盏灯,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卧房里走。走到榻前, 月贞微笑着把灯搁在炕桌上, 去给他倒了盅热腾腾的茶来,“我刚瀹好你就来了,还真是会算时辰。”

    她今夜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一应穿戴都规规矩矩的,不似往日散漫。脸上的笑也是热络的,那热络又分外正经,像是款待贵客。

    她搁下茶,又转身去端了个点心碟子来,“这会还不能睡,你想必饿了吧?吃些点心。”

    今夜的一切仿佛都温和地郑重起来。或许也是蒋文兴心里存了个庄重的念头,不但月贞,连今夜的月亮他都觉着圆得格外满。

    他只管望着她笑,揿住她的手腕,语调温柔,“你坐,我有事情要和你商议。”

    月贞在那一端坐下来,也笑着,“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同你说。”

    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炕桌,话像是一对夫妻商榷正经事。然而彼此心存的念头却是天南地北,世事两端。

    一个想的是合,一个想的是散。

    其实要合也是有些冒险的,蒋文兴仔细思量过,一则一则的风险他也都去核算。可算到头来,又觉得这种事就同他做买卖一样,无非是赌一把,大不了两个人沦落成人家的笑柄。他是男人,再担待得多一些,承担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名。

    要换作从前,为个女人坏了前程名声,再给衙门折去半条命自然是不划算。可是当前,他看了月贞一眼,又觉得没什么划不划算的。

    他肯定是爱她,否则不会丢掉了一贯自私的自己。这么一想,便认了栽,沉默里笑着,那笑有幸福绰约的影子。

    两个人都觉得心上压着点分量,得拿个轻松的话头开场,于是都暂且抛开方才提及的正事。蒋文兴抬手去拣一块点心,月贞恰也将碟子端起来,这一份默契,令彼此都笑起来。然而这笑里,蕴含着相互不了解哀与喜。

    点心噎在蒋文兴的嗓子眼里,呛得他一连咳嗽几声,面红脖子粗的。月贞忙给他奉上热茶,茶汤撒了一片在炕桌上,场面一度窘乱。

    他吃了口茶,便又笑起来。月贞的这一阵手忙脚乱,他以为是为他,“噎不死我,你急什么?裙子洒了水没有?”

    月贞低头把裙拍拍,也是笑,“不妨碍,只洒了一点。你没吃晚饭?怎么吃块点心猴急得这样?”

    她难得体贴,他心里更为那打算觉得值,很有些高兴,“在外头跟人家谈事情,只顾着吃酒,饭菜倒没吃多少。”

    提起来就后知后觉地感到点乏累,他靠到榻围子上去,望向月贞,蓦然间觉得,他们像是做了一世的夫妻。那日子里有终日奔波的疲惫,也有嘘寒问暖的恬淡。

    他眼里闪烁着一点笃定,“月贞,我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他一喊她的名字,月贞就感到不安,像是无心中背下一笔债,有些话就变得更不容易启齿了。

    她只好继续迂回下去,“我信。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我的眼光一向很好。”

    蒋文兴怀着一份被她肯定的喜悦,也愿意让好事多磨下去,“你的眼光要是有错,怎么会拣了我?”

    两个人都被这戏言逗笑了,相继在笑里沉默下去。炕桌上滴答滴答坠下水来,月贞才刚忘了搽。此刻这声音像是提醒她,她再没有空余的时间浪费给他了。

    “我……”

    “我……”

    一开口,两人倒又撞上了。月贞稍稍颔首,自觉有些亏欠了他,便谦让了一回,“你先说吧,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议?”

    蒋文兴却在想,恐怕要叫她跟着他受一段日子的委屈了。有些抱歉的意思,也是让她,“你说。我先听你说。我的事情说起来可就长了。”

    月贞偏着脸问:“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还说来话长?”

    他想着月贞的事情一定没有他的事郑重,越是重要的话,越是要留到后头讲,才显得有分量。他执意叫她说,“我的事情不急,你先说你的。”

    月贞偏回脸去,缄默了一会才开口,“我是想同你讲,你往后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再找你。”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扎了过来,更有些不敢看他。但话仍是要说清楚的,既然起了头,就没道理再拖拖拉拉,“咱们两个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终归不成个体统,何苦为了这一点可有可无的欢愉,弄得个惨淡收场呢?从前是我错了,只图个高兴,凡事都打算得不够周全。要是给人知道,咱们俩都别想好过。我是个寡妇倒没什么,你可是还没娶妻。弄坏了名声,往后哪个千金小姐肯嫁你呀?”

    那头静得出奇,衬得滴水的声音更是刺耳。

    这冗长的一段话,与蒋文兴的打算南辕北辙,所以他如同是从和暖的南方走到凌厉的北方去领会她的意思,渐渐走得心存的喜悦荡然无存,只感到一片荒冷。

    月贞忍不住窥他,发现他的脸嵌在一片微弱昏沉的烛光里,来时的笑容业已没有了痕迹,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她安慰自己,就算他的确是有些喜欢她,也不至于到悲痛的境地。于是乔作轻松地笑了下,“你怎么想?”

    蒋文兴动了两下唇,却是什么也没说。他陷在那里坐了一会,烛光照不到那么远,他的肩与背给一片黑暗拥围,黑暗里藏着没来得及出口的心事。

    有的话,一旦失了先机,就永远再没了出口的机会。最后他立起身来说:“就照你说的办。”

    丢下这一句,他头也不转地走了出门。

    月贞听见开门阖门的声音,扭头向窗户望,看见他萧瑟的影从纱窗上滑了过去。

    她以为结束得圆满,可那一轮月亮在他背后浮出来,圆得并不满。满只是一个错觉,它是有一抹缺的,细微得叫人难察觉。因此那满,其实是一种畸形。

    蒋文兴当下走出屋子,也以为是结束,他为这结局长吁了口气。然而气一喘,眼泪就跟着直往下掉。凭他如何笑着,也挤不走满腔的心酸。

    他原本打算趁着往北边跑买卖的功夫带着月贞一齐走的,已做好为她受一场刑罚的打算,未曾想只是一厢情愿。

    那月色照着他欢欢喜喜地来,又照着他心灰意冷地去。他满是不舍不甘地翻上墙头,浑身有些发软,脚下一滑,蹬了快砖头下去。

    那砖“咚”地一声掉在草地里,倒给他提了个醒似的。他在墙头发了片刻呆,将那一片砖石一摸。年头久了,有好几快松动的砖头,略一沉思后,他将那几块砖头都抽出来丢到墙内的草地里。

    他想,月贞此刻不喜欢他也不要紧,留下些不痛不痒的证据在这里,叫李家对她慢慢起疑,直到容不下她。或许她日后无路可走,就只能走到他怀里。

    尽管知道这法子有些卑鄙,可他恰恰也不是个君子。

    次日果然给看门的婆子发现那几块砖,婆子疑心是有野贼翻墙出入偷盗东西,却怕给管事的晓得她夜里只顾着赌钱吃酒没守在门上,便没声张,只暗暗存在心里,私下探听有哪房里失盗了东西。此事暂且不题。

    只说不日梅雨时节悄至,接连三五天的薄雨浓云。冯妈派去庙里哨探的人恁是没探着个什么,琴太太也渐渐发起急来,唯恐再耽搁下去芸娘就将孩子生出来送人,反倒白丢了罪证。

    这日便吩咐冯妈,“看来她那个奸夫是个仔细人,越是临近生产越是不肯露面了。也罢,你派辆马车到庙里去,先把二奶奶请回来,我亲自问她。”

    冯妈依话打点了车马,当日午晌便将芸娘接回家来。那时月贞还在屋里睡午觉,正在做梦,梦见一片急促的锣鼓声,还当是哪家在搭台子唱戏。

    哪里是锣鼓,分明是珠嫂子火急火燎的脚步声。珠嫂子跑进卧房里来,猛地将月贞摇醒,“我的姑奶奶,你还睡呢!出大事了!”

    月贞迷迷糊糊坐起身,把眼镜揉了揉,“什么不得了的事?是不是崇儿哪里不舒服了?”

    “哪里是崇儿,是芸二奶奶!”珠嫂子说得眉飞色舞,“你猜怎么着,我才刚见芸二奶奶回家来了,是冯妈使人套了马车去接的。我在园子里撞见,吓了一跳,挺着个肚子!我的老天爷啊,她几时有的身孕?怎么家里头一点都不知道?”

    说得月贞登时还了魂,“二奶奶是回房了还是往太太屋里去了?”

    “我看是往太太屋里去了。”珠嫂子眼珠子一转,压下声音,“嗳,什么事情呀?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月贞着急忙慌下床穿鞋,“我能知道什么?你说她有了身孕,我瞧瞧去啊。”

    待出门时又想,琴太太未使人来叫,她这厢主动送上门去,倒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便不忙着去了,在榻上坐定,向珠嫂子招招手,“嗳,你去太太屋里打听打听,怎么芸二奶奶忽然回来了?”

    珠嫂子见她那副急色,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拆穿,遵命自往琴太太屋里去哨探。

    那院子里倒分外热闹,一干丫头媳妇围在廊下,都在议论芸娘怀孕之事。屋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琴太太冯妈芸娘三人。

    梅雨时节的天气总是发闷,阴晴不定。倏地一声响雷,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有些迫人的气势。芸娘跪在屋里,听见这动静,连头也不敢抬。

    除了雨声,屋里只得一片磨人的死寂。琴太太坐在榻上盯着芸娘的肚子,半晌不开口。比及开口,却是轻笑了一声,“我的二奶奶,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怎么我这个做婆婆的,竟然一点不知道?你瞒得真紧呐。”

    芸娘身子颤了下,壮着胆子抬起头,心里将默了好几日的话徐徐道来:“媳妇不是故意要瞒人,实在是这胎也怪,起先一点反应也没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渐渐觉出不对,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我这两年身子弱,这胎恐怕不大稳。我怕真出了什么事,反叫阖家跟着空欢喜一场,就没声张。想着等胎象渐渐稳固了,再回明太太不迟。”

    琴太太打鼻子里哼了声,“听你的意思,瞒着家里头还是为大家好了?我竟不知你有这片苦心。”

    她渐渐将嘴角放平,一双眼尽管懒懒的,却是又阴又冷,“你还敢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现在问你,奸夫是谁,你老老实实说了,我或可饶你。你若不说,头一件,这家里容不下来历不明的孩子,我不管你怀胎几月,会不会伤及你的性命,都得给我落了这胎。”

    芸娘吓出一身冷汗,仍执意说:“孩子自然我们夫妻的,太太可千万别听人胡说。”

    “霖哥在南京,我是问不着他。可他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他有了孩子,还会瞒我?你既然说先前请大夫瞧过,请的哪一位?我倒要请这位大夫到家来问问。”

    芸娘低着眼道:“请的是一位姓鲁的大夫。”

    琴太太听她说得有名有姓,就猜到这大夫八成是提前打点好的,不过走个过场使冯妈派人去这大夫家里查对。

    而后另有吩咐,“冯妈,路上顺道把亲家母也请来,她女儿说我冤枉人,在这里抱屈,我做婆婆只好把她做亲娘的也请来公断公断。”

    芸娘的母亲养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倒罢了,女儿是嫁到别人家,生怕人家议论她教养得不好,因此对两个女儿一向严苛得不得了。听见女儿哪里有错,还不等人抱怨,她先要将女儿好一顿教训。

    眼下琴太太要请,芸娘心知她母亲一来,非但帮不上她什么,简直是火上浇油。她吓得哭着磕了个头,“太太,我母亲今年起就有些身子不好,求您快别劳动她来了吧!”

    琴太太散淡地笑了笑,“那不成,这样大的事,可不能瞒着亲家。省得你在这里喊冤,也没个人替你做主。你先回屋里去歇着吧,来回一趟也得半日功夫,你大着个肚子跪在这里,倒像我故意叫你受刑似的。”

    说话便吩咐冯妈送了芸娘回房。到屋里一瞧,秋雁早没了踪影,芸娘不免慌张。

    冯妈笑道:“秋雁跟着奶奶一回来,就给锁到太太院里去了。二奶奶别怕,等你母亲来,咱们几面说清楚了话,自然就放她。”

    芸娘不过是靠了疾的嘱咐支撑着,要她自己,是一万个没主意。眼下冯妈一走,她便惶惶不安地软在床上,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那陪嫁的妈妈带她到大,还不知道她?一看她这样子,心里就有些清楚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好多问,只负气地说了一句:“你真是糊涂!”

    芸娘呆怔怔地望着她,心想连她不问也猜着了,何况是琴太太那么个心细的人。她只恐自己不打自招,身边急需个人来为她做主心骨。缁宣是不行的,他此刻只怕躲还躲不及,哪里会往枪头上撞呢?她想到月贞,是她在这家里唯一可依靠的人。

    她叫妈妈去请月贞来。那妈妈也恨她不争气,没好性道:“贞大奶奶早让霜太太叫到那边宅里去了!你才到家,大家就议论起来,霜太太那么个爱看热闹的人,能坐得住?”

    果不其然,月贞没等到琴太太叫,就先给霜太太叫了去。下着雨,月贞走来裙子湿了一片,霜太太既热络又体贴,使人翻腾了个炭盆出来点在榻前,给她烘衣裳。连沉默的巧兰也是对她翘首盼望。

    也是因为下着雨,潮湿的空气像片帷帐,将人围拢在这黯淡的屋子里,人与人之间就莫名有些亲密的意味。

    霜太太搭着胳膊在榻上,眼底的笑止也止不住,“贞媳妇,芸娘身上真格怀着个孩子?”

    巧兰同样闪动着一双眼,但那眼里不单是瞧热闹的兴奋,还藏着局内人的试探与担忧。听见芸娘背着人有了孩子,她头一个就想到缁宣。可是不凑巧,今日缁宣不在家,她想质问也寻不着人,只好跟着向月贞打探。

    月贞一头替芸娘担心,一头还要替她对这些人打马虎眼,简直恨不能多长副心眼。她牵着裙子讪笑,“确切我也不晓得,我也是听见下人们议论的。二奶奶一回来就给太太叫到屋里去了,我还没见着她呢。”

    霜太太撇着嘴角“啧”了声,“那八成就是真的了,你婆婆不比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夫妻俩有了孩子,怎么瞒着不对家里说?可见里头真是有鬼。”

    她一面揣测,一面得意着。当初执意要将芸娘说给霖桥,不过是她这头悔了约,不好对芸娘家里交代。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这么个额外的收获。能给她妹妹添些堵,就够得她暗里高兴的。

    月贞窥她一眼,谨遵了疾的话,一问摇头三不知,“二奶奶大概是有什么苦衷,连我也没说起过。”

    巧兰有些不信,“芸二奶奶和你最是要好,连一点风也没透给你?”

    霜太太淡瞥她一眼,“既然弄鬼,哪里敢轻易叫一个人晓得?况且你们几个媳妇里头,属贞媳妇最不爱招惹是非。”

    这话倒不假,一堆矮子里总能挑出个个高的。尽管看不起月贞的家世,可这两年比对下来,还真就属月贞最称人的心。

    霜太太又把月贞看两眼,渐渐真生出一二分喜欢,便吩咐赵妈,“晚饭叫厨房里添一道蟹膏炖蛋,贞媳妇喜欢吃的。”又掉回眼对月贞说:“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过去,往你婆婆屋里去听听看她们都说了些什么,明日又来告诉我。像是叫了亲家母过来?这回可真是热闹了。”

    月贞心里哭笑不得,面上温顺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回去,还没到屋就给叫到琴太太屋里去。这屋里刚摆上晚饭,琴太太叫月贞坐下,轻提着眉眼问她:“才刚我使人去叫你,你不在屋里跑到哪里去了?”

    因月贞一向与芸娘有些要好,琴太太只怕二人私底下聚在一处商量出法子来对付她。幸而月贞说是给霜太太叫到那边宅里去了一趟。

    闻言,琴太太的脸色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你姨妈一定是问你芸娘的事情。她是不好过来,不然早飞过来瞧热闹了。如今好了,我的儿媳妇出了乱子,她只怕嘴都要笑歪!”

    月贞趁势探听,“二奶奶的事,太太问清楚了?”

    说起来琴太太便来气,搁下箸儿,暗暗咬着牙关,“问她她还跟我嘴硬。谁家的媳妇有了孩子不是欢天喜地恨不能满世界张扬的?偏她将上上下下瞒得死死的,还编了个慌躲到庙里去,打的什么主意?她是想着我老了,留心不到?”

    说话间,有意横了月贞一眼,“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家里就别想有瞒在我眼皮底下的事情。”

    月贞却听出来,她到底是没有真凭实据,并不知道奸夫是谁,大概只是凭着秋雁的话去推断。这下终于叫月贞松了口气,只要没实证,就是天大的事也能含混遮掩。

    作者有话说:

    了疾:这个家没有我,迟早天下大乱。

    月贞:那你快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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