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所有人始料未及!
那寒光逼仄, 分外骇人,吓得嫣儿双腿一软, 从男人怀中摔下去。
“官、官人……”
她几乎要哭出来。
周围人见状, 亦是一愣,妈妈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想要上前来拦, 却又畏惧着他手上的匕首。
“这位爷,这是要做什么。可是不喜欢嫣儿, 我再给您挑旁的姑娘,您是喜欢什么样的, 乖巧清丽的,妖娆妩媚的——”
沈蹊垂下眼, 瞟了眼正搭着自己胳膊的那一双柔荑。
“我不喜外人近身。”
那双素白的手一抖, 赶忙从他身上撤了下来。
身前燕瘦环肥, 柳绿花红, 他只觉得厌烦, 嗅着那廉价的胭脂香,胃中隐隐作呕。
他凤眸冷彻, 声音亦是彻骨的寒。
“你们今天晚上, 迷晕了一个姑娘, 如今她人在何处?”
一听到这儿。
妈妈心中“咯噔”一跳。
脑海中不禁回响起来那句——我的意思是, 你与其拉拢官人, 倒不如来攀附攀附我。
那小丫头…当真是有后台么……
正出着神, 忽然听见匕首收入鞘的声音。
仅是这个收刀的动作。
听得老鸨浑身一震,忙不迭道:“有的、有的, 那姑娘我们不敢轻慢, 只请她来我们阁中坐一坐, 如今正在三楼最北边的雅间里,有人好水好茶地伺候着……”
沈蹊没有听到她的后半句话。
只听着那句“三楼最北边的雅间”,心急如焚,匆匆走上楼梯。
眼前这一幕,与左青坊陡然重合。
也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风雪夜,唯恐慢了一步。
一推开门,沈蹊微微愣住。
只见少女斜斜倚在榻上,面前一杯热茶、手里捧着一把樱桃。身后站了名女使,正贴心地给她按捏着肩。
听见门响。
兰芙蕖侧首望来。
果不其然。
她唇角扬起一抹笑,甜甜喊了声:“蹊哥哥!”
终于等到他找来了。
她吐了吐樱桃核儿,命身后女使下去。
一张脸笑靥如花,望向立在房门侧,正发着怔的男人。
他眉头微锁。
“快来吃这个,可甜了,比安翎姐姐府里的樱桃甜。还有这个……”
对方捉住她的手。
沈蹊仍有些不放心,将她上下打量了番,不解问道:
“老鸨将你迷.晕,带到这里之后,可有为难你?”为何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不但没有为难她、欺负她,反而还将她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将才走进来时,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闻言,少女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
“我说,我是安翎郡主的远房表妹。她们畏惧城主与郡主姐姐,自然不敢来动我。”
老鸨一时不敢动她。
至于其他的,就看沈蹊什么时候找过来了。
兰芙蕖未想到他找得这么快。
还以为自己要在此处过夜呢。
对方眸光软了软,轻轻垂下,又伸手将她鬓边一缕发别至耳后。他的声音轻缓,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指慢慢捏住,压低声道:
“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将才一路赶来。
他急得快要疯掉!!
幸好。
失而复得的欣喜感令沈蹊一时哭笑不得。
她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对方抱着,屋内燃着熏香,暖意融融的。隔着衣裳,兰芙蕖能听见对方怦怦的心跳声,跟着他的呼吸一同落下,落在少女纤细的颈项间。
挠动得她脖颈发痒。
半晌,兰芙蕖柔柔道:“沈蹊,你太紧了,抱得我胳膊麻了。”
对方这才撒手。
窗外月色乌蒙,屋内灯光亦是恍惚。昏暗的月色与灯火交织着,笼在少女温软的眉眼处。她抿了抿唇,瞧着面前一脸关怀的男人,乖巧道:
“不过经过这一次,我也知晓,虽然我如今有了蹊哥哥,但你也不是万事都在我身边。我也要学会一门本领,来保护自己。”
她扯了扯男人的氅衣,仰面。
“蹊哥哥,我想学弓.弩。”
这一回,是真心实意地想学。
沈蹊点头,道:“好。”
“我还想学剑、学鞭、学——”
沈蹊止住她,“先学一项,不能急功近利。”
兰芙蕖笑了声,将脸埋入他怀中。
“蹊哥哥,我说着玩儿呢。”
她叫蹊哥哥时,声音又轻又软,听得沈蹊一颗心直直融化了半边儿。
他将脸低下,嗅了嗅小姑娘发上的清香,温和道:“那我带你先离开这里,回叶府,好不好?”
“好。”
她点点头。
先前在屋里坐着,兰芙蕖身上有些发热,便解了件袄。她转过身,乌发亦是迤逦了一背,沈蹊瞧着,呼吸微滞。
正如那妈妈所说。
她的身段,着实勾人。
该纤瘦的地方纤瘦,该丰腴的地方丰腴。
忽然,楼道处传来喧闹之声,紧接着便是姑娘奉承的笑,迎着一名喝醉了的贵客步入雅间。
“爷,您慢些,小心台阶……哎呀,当心脚下——”
姑娘扶着恩客入房,这在香云阁,本是件最正常不过的事。
男欢女爱,鱼水之欢。
恩客与姑娘各取所需,一批走了,又换着下一批。
兰芙蕖刚披上衣裳。
忽然有女使端着饭菜走进来。
老鸨亦是跟进房,前来赔礼道歉。没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饭菜,青.楼里的饭菜,讲究的是一个精致。果不其然,兰芙蕖的目光被碟子里的东西吸引住,她理了理衣摆,手指被人捉住。
沈蹊道:“坐下来尝尝。”
老鸨胆战心惊地上了酒。
继而,一群人退散了出去。
桌子上的饭菜着实诱人。
不光闻起来香,那模样更是做得精致,兰芙蕖动了动筷子,夹起一个白乎乎的“小兔子”。
“这是糯米包肉丸子。”
她一边吃,一边道。
先前在兰家,她向来很守规矩,遵循了“食不言寝不语”,但跟沈蹊在一起,兰芙蕖竟一下忘却了先前的规矩,尝着面前的饭菜,与沈蹊说说笑笑。
“我还想喝这个。”
她忽然指了指男人手边的杯子。
沈蹊扫了其一眼,阻拦:“这是酒。”
“我想尝尝,就尝一口。”
“兰芙蕖,”对方看着她,忍不住勾唇笑,“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放浪形骸了。”
先前乖得要命,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碰。尤其是在青衣巷时,兰老头面前,她更是唯唯诺诺。
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如今还敢问我要酒喝了。”
“这哪里是你的酒,这是青楼妈妈送我的酒。”
她眨了眨眼睛,“沈蹊,你给我倒一点点,就一小口,我想尝尝。”
起初,沈蹊哪里肯给她喝这个。
她从来没沾过酒,想也不用想,定是一碰就倒。
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软了。
那一双美艳的乌眸,更是眨巴得他心尖儿发软,终于缴械投降:“行,就只准喝一口。”
他真就倒了一口。
舌头刚一碰到酒水,她就辣得说不出来话。紧接着,咳嗽得整张脸都红了。
“说你不能喝,你还要尝尝,兰芙蕖,你别跟着叶朝媚学坏了。”
沈蹊给她倒着水。
男人手指修长好看,捏着杯身,递过来。
忽然,隔壁间传来桌子碰撞的声响。
紧接着就是女人娇媚的声音。
“爷,您莫要心急嘛~奴家扶您回床上……唔——”
激烈的水渍声传来。
兰芙蕖和沈惊游皆是一愣。
那声响愈演愈烈,二人甚至听见了……衣裳被撕烂的声响。
似乎有人心急地将女子压在桌案上,衣裳散开,桌子腿儿也被磨得吱吱作响。那动作带着声音,从隔壁间传来,女人似乎还在欲迎还拒,推搡着。
“爷,您弄伤着奴家了……”
兰芙蕖手里的杯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也不是醉的,还是羞的,她的脸涨得通红。说也奇怪,这声音明明是从隔间传来,她却不敢再转过头去看沈蹊。这声响和势头逐渐浩大,让人怎么也回避不住。
深夜,低吟,娇嗔。
兰芙蕖咬着下唇,声音发抖:“这屋子,隔音似乎有些不好……”
哪里是有些不好?
她和沈蹊将隔壁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不单是女子的声音,还有那“恩客”的叫骂声,亦是一清二楚。“啪”地一声拍打,巴掌打在那身体之上,女人更加雀跃,模糊之间,兰芙蕖似乎听到挤动的水声。
她的脸低着,几乎快要埋在地上。
坐在身侧的男人亦是轻咳了一声,提议道:
“要、要不,我们走吧。”
兰芙蕖愣愣地点头,声音细若蚊鸣:“好。”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可二人谁都没挪。
女人的声音如同猛浪,阵阵袭来。
如一把火,烧得她身体灼热。
兰芙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她从小被教导着,礼义廉耻,而隔壁间正进行着的,是爹爹和兰夫人口中最“不齿”最“下作”的事。兰夫人告诉她,女子断不可与除了夫君以外的外男亲密,一切亲密之举,都须得在成婚后进行。
不可不孝,不洁,不贞。
她记得很好。
所以先前与沈蹊亲密接触时,她既觉得想要迎合,又觉得无比羞耻。
除去如何与外男保持距离。
再没有人跟她说过,何为男女之间的“亲密之举”。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听,男人与女人欢.爱之事。
眼前隔着一堵墙,身侧坐着她动心的男人。
兰芙蕖第一次明白,原来,这件事是这般凶狠,几乎到了凶恶的地步。兰芙蕖觉得那男人几乎要将女人全部吞入腹中,隔壁的女子叫着,哭着,明明哭得那般可怜,却让她隐隐听出了对方那几分欢欣之感。
她不禁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望向身边身量高大、自幼习武的沈惊游。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他的脸颊笼于灯火之间。
月色灯光交织着, 在男人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翳。沈蹊显然也听见了那声音,神色有些不自然。
这声响, 先前在北疆时, 他不是没有听过。
军中有军.妓,然,对于这些他向来都是不齿。
沈蹊眼睫微垂, 只见身前少女面上一层绯色的红晕。兰芙蕖本就生得白皙清丽,这使得那绯影愈发明烈显眼。隔壁粗.暴的声响似乎吓到了她,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乌眸中水光微晃。
清澈的眸影跟着那声响, 阵阵摇荡。
下一瞬,她就被沈蹊牵过去。
对方的手搭在她腰间, 刚一碰到, 兰芙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她莫名回想起, 先前在驻谷关、沈惊游带她骑马时的那句:
兰芙蕖, 你的腰是豆腐做的吗, 怎么一碰就软。
回过神。
沈蹊牵着她往外走。
二人十指相扣,袖摆有意无意地刮蹭着。兰芙蕖跟在沈蹊后面, 看不见男人的神色, 只觉得他的手指烫得厉害。
当天晚上, 兰芙蕖做了一个梦。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般大胆而瑰绮的梦。她躺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如一只小船在水上飘着。
沈蹊即是那来势汹汹的渡河人。
大雾漫天, 春风拂过河面, 带起阵阵涟漪。他拨开云雾,撩开她的青丝, 眼睫轻垂时, 矜贵的右手探了过来。
她咬着唇, 任由沈蹊动作。
翌日醒来,窗外日头正好。凌冽寒冬里难得有这样一个大晴天,姨娘的心情也格外舒爽明媚。她备了些点心,掀开帘帐,正见女儿方梳洗完,昳丽的青丝披散着,神色慵懒。
只是不知为何。
小芙蕖脸上挂着阵红晕。
姨娘走过来,问:“可是被褥太厚了,蕖儿的脸怎么这么红?”
不光红,还烫。
闻言,她右眼皮跳了跳,莫名心虚。
摸了摸脸颊,支吾道:“有些、有些热……”
这一双眼,愈发媚态横生。
她本就生得明艳美丽,如今这双乌眸更是像掺了水一般,妩媚羞怯得不成样子。好在安姨娘并未多想,放下糕点便出门去扫雪。
在安澜院里,即便有下人,安氏也闲不下来。
兰芙蕖站在窗户边,推开窗。
任由凉风涌入,好散一散面上的热意。
她在床上醒来时,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不禁在心里头思索,昨夜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也许是……在香云阁里受了“耳濡目染”。
回想起昨夜。
她依稀记得那女人的叫声,好似有些痛苦,又好似很是欢愉。
男人的巴掌拍在她身体上,引得兰芙蕖阵阵心悸。
那姑娘似乎有些受不住。
哭着,求着,喊那官人停手。
兰芙蕖在隔间,除去面红耳赤,还有些怕。
在梦里,沈蹊似乎也很凶。
他是习武出身,本就比寻常男子力气大上许多,身形更是优越。他的蛮劲儿很大,似乎拿出了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架势,着实有些……磨人。
最磨人的,还是梦里,大雾中,对方那双清冷矜贵的凤眸。
她好像从未见到沈蹊失控过。
特别是在驻谷关重逢之后,即便二人敞开心扉,在兰芙蕖的视角里,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的姿态。故此在梦里,兰芙蕖也想象不到沈蹊为爱失控的模样,他悠悠地渡着河,气温是灼热的,他的眉眼、神色却是清冷的,那般镇定自若,那般悠然自得。
兰芙蕖见过沈蹊亲吻她的模样。
却未曾见过他额上生汗、表情畅快的失控之状。
正发着呆,忽然一直手重重握住她的细腰,少女下意识尖叫了声,身子已经被人揽过去。
是沈蹊。
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兰芙蕖总觉得,沈蹊有时候冷得像雪,可每次抱她时,又烫得像一块热炭。窗牖很低,大开着,对方揽住她,看着她面上的神色。
“脸怎么这么红?”
男人手指微冷,探上她的脸,关切道:“可是生病了?”
沈蹊先是摸了摸脸蛋,而后又探往她的额头。这一系列的关怀惹得她十分心虚,忍不住低下头,“没,没有。就是刚刚在屋里站着,有些热。”
沈蹊往房间里望了一眼。
屋内虽燃着香,可那香炉里的热气却是奄奄一息。房子里面并不热,身前少女的脸颊红得可疑。
兰芙蕖别开视线。
刚准备找借口,下巴忽然被人轻轻捏住。
他的手指修长,骨肉匀称,很好看,也很有力量。
沈蹊缓缓眯起凤眸,看着她晨起还未束起的发髻。
声音低下来:
“小芙蕖,脸这么红,是不是刚刚梦到我了?”
“没有。”
她快要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蹊勾唇,无声笑了笑。
好在他并没有计较,也是,纵使对方再怎么往别的地方想,也不会料到她做了这样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梦。更要命的是,明明是她臆想出来的梦,在梦里放肆的却是她。这样的梦让她觉得十分羞愧,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
更有些不太敢面对身前的沈蹊。
微风拂过,惹得梅香阵阵。
男人又从袖中取出一物。
“喏,槐花糕。”
他眼下似有乌青之色。
兰芙蕖不禁也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眼睛:“你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她的指腹碰到对方的眼睫,毛绒绒的。
他垂下睫毛,“嗯”了声。
“从北疆走得急,营中还有许多事未处理,昨天便熬了会儿夜。”
沈蹊声音很轻,落在耳侧,像是一阵风。
兰芙蕖仰了仰脸,看着他略微有些憔悴的面色,又想起来他身上的伤。
心底隐隐生疼。
“什么事,很急吗?”
“嗯,也不算很急。”
沈蹊熟稔地揉揉她的腰身,“昨夜睡前想起来了,索性便处理干净了。”
她忍不住伸手,半搂住男人的脖颈。
“你因我受了伤,身子本就虚弱,又这般熬夜,再这样折腾下去身子会坏掉的。”
少女声音温软,落在他脖颈间,带动着他的眸光也软了软:
“无妨,不过熬一两次夜,身子坏不了。”
“那也不能这般折腾呀……”
兰芙蕖下意识道。
沈蹊勾了勾唇。
“担心我呀?”
他压下身,几乎要把少女抵在窗柩上。瞧着她粉嫩的唇瓣,忍不住轻啄了口。
兰芙蕖“唔”了声,被对方咬着唇,眸光涟涟。
“是,我担心你。若是知晓你昨天晚上有要事要处理,我便不让你带我去逛夜市了。”
“夜市不好玩么?”
“好玩,”她点头,“可是你因为陪我玩,回去要点灯熬油,蹊哥哥,我心疼你。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还要不要再上药?”
正说着,一双手试探性地朝男人腰间探去……
沈蹊腰身微僵硬,咬着牙捉住她乱动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且有力,一下便扣住少女细软的手指,温热的气息就这般拂下来。
“兰芙蕖,有没有人告诉你,男人的腰不能随便乱摸。”
他眼底蕴藏着危险的讯息,见她清纯的乌眸,愈发生了些小心思,便捉着兰芙蕖的手往自己腰际探,“不过蹊哥哥的腰可以摸。”
她的手指好像撞到了一堵墙。
这堵墙十分结实牢固,撞得她脸颊登时“腾”地一红,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可那只手却又被沈惊游牢牢攥住,她根本动弹不得。
兰芙蕖结结巴巴:“蹊、蹊哥哥。”
她连连往后退,红着脸蛋,好像一只清纯的、不谙世事的小兔子。
这副模样,让沈惊游分外受用。
从小他就喜欢小芙蕖这样一副乖巧极了的样子。
先前在青衣巷,她就是这般。青衣巷的所有小姑娘里,小芙蕖是生得最白净、最标致漂亮的。
粉雕玉琢,像个小瓷娃娃。
声音也是又细又软。
甜甜的,像蘸着糖水。
后来与她亲吻时,她的唇齿更是生甜,那蜜糖似的甜味儿在口腹中一路化开,少女整个身子更是越碰越软。天知道他是如何忍住心中悸动、压下心头的燥热。
而如今——
隔着一道矮矮的窗。
沈蹊捏了捏兰芙蕖的手指头。
那眼神怯生生的,声音更是脆生生的。愈发让沈蹊低下头,带着她的手往腰窝探。
“躲什么。不是关心我的身子么?”
沈蹊笑得有些得逞。
他外披着一件厚实的氅衣,可即便隔着这么厚实的衣裳,兰芙蕖仍能感受到对方坚实的腰身。看她面上羞得愈发红,男人却未停手,一边压下来,一边带着她的手穿过外氅。
芙蕖玉叩动腰际宝剑。
泠泠声响,落于耳中,她的呼吸也清晰可闻。
“来,看看,哥哥的身子硬不硬实。”
他的身形果真很优越。
肩宽腰窄,腰身十分有韧性。
兰芙蕖有些害怕。
手指不由得蜷了蜷。
沈蹊唇角噙着笑,逗.弄着她,只见少女咬着粉嫩的下唇,软眸中的水多得快要溢出来。
“蹊、蹊哥哥。”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她的掌心贴在男人腰窝处,小拇指无意间拨了拨那芙蕖玉坠子。
一堵墙。
一堵很结实的墙。
又有冷风穿过,带起一阵梅花香气。沈蹊见她的脸颊红得不能再红了,才缓缓松手。
就在她刚抽手之际……
忽然,手掌无意间摩挲上一物。
起初,兰芙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借着那道力,按着挣扎站起身。随着动作下去,却看见对方的身形震了震,猛地,她回过神。
她一时呆住。
半晌,舔了舔唇角,怔怔道:“呃,硬实。”
沈蹊的脸色“唰”地一下黑了大半边。
“……”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掌心是坚实的触感。
借着力, 兰芙蕖一时间忘了撤。
待反应过来时,那灼烧的潮意一路从掌心往心头上窜, 她的手指一烫, 面颊烧红。
面前的男人几乎要石化掉。
就在按下的那一瞬间,兰芙蕖能明显感觉出来,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掌心的东西又硬朗了几分。
沈蹊咬紧了后槽牙,太阳穴突突直跳。
感觉到不妙。
趁着对方还未发作, 兰芙蕖侧了侧身子,欲一溜烟儿跑掉。
脚底还未滑出去, 胳膊被人一把抓住。
男人身上危险的气息拂上来。
“兰芙蕖。”
他几乎要将她的名字咬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她能清楚地看见, 沈蹊眼中乍起的欲.望。
方才那触感, 让她猛然惊醒——身前这人, 已经及弱冠之年, 他俨然是有情有欲的男人, 对于自己,也有着一个男人该有的情.欲。
他早已不是青衣巷里, 那一袭紫衫、单纯青稚的少年。
千钧一发之际, 应槐急匆匆找到沈蹊。
“主子, 北疆有异。”
玄衣之人面色紧张, 俯身而拜。见状, 兰芙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只瞧着应将军不知在沈惊游耳边说了什么,后者面色微凝。
“传消息过去, 今日我便启程。”
清凤城四人行就这般匆匆结束了。
兰芙蕖告别了姨娘, 刚准备上马车, 城主忽然将沈蹊拦下。对方似乎还惦记着沈蹊与自家女儿的婚事,还欲斡旋,安翎从后堂提枪走来。
“爹!”
叶朝媚一袭红衣胜火,语气中隐隐有埋怨之意。
“您莫催了,女儿也不是这般恨嫁。”
闻言,城主着急地跺了跺脚。
可安翎根本不理他,牵了兰芙蕖的手,往马车上走。
坐在马车里,安翎郡主将枪放下来,对方似乎有些不太放心她,安慰道:
“小芙蕖,你莫听我爹爹胡说,我与沈惊游根本没有什么亲事,即便有,沈惊游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说这话时,安翎的语气轻松。
再回到北疆,正是黄昏。
一路风尘仆仆,让兰芙蕖有了困意。马车停下时,她已靠在安翎腿上睡着了。就在叶朝媚准备叫醒她的时候,马车帘被人从外掀起,沈蹊目光停在少女身上。
紧接着,他轻轻“嘘”了一声。
叶朝媚识眼色地移开。
回来时,他们乘的是叶家的马车,十分宽敞阔气。沈蹊弯了弯腰,将兰芙蕖打横抱起。
见状,叶朝媚小声提醒道:“你的伤……”
他好像不甚在意。
说也奇怪,安翎心中暗想,自己应当是喜欢沈惊游的。可如今看着沈惊游抱小芙蕖,她内心竟没有半分酸涩感。她仰慕了沈蹊两年,见过他在军帐里运筹帷幄,在官场上八面玲珑,更见过他在沙场上挥斥方遒。
自此,便再没有等闲之辈能入得了叶朝媚的眼。
沈蹊之外,皆是等闲之辈。
看着他这样小心而呵护地抱另一名女子,她应当难受,应当吃醋的。
如今叶朝媚却感受不到分毫嫉妒。
兰芙蕖睡得沉。
沈蹊把她抱回自己的军帐,一路上,遇见些下属。
那些军卒看见他怀里抱着的姑娘,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冬季的天总是黑得很早,浓黑的夜色里,唯有沈蹊面色平淡,缓步走入帐,将她平放在床榻上。
兰芙蕖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很软地轻哼了声。
她很乖。
睡颜安静。
男人忍住心头悸动,在她眼皮上轻啄了一下,而后替她脱掉鞋、盖好厚实的被褥。帐外冷风飒飒,眼看着一场大雪又要落下来,他撑了一把伞,走出军帐。
应槐递来消息。
关押兰旭的地牢里,有新的进展。
……
兰芙蕖醒来,分不清现在是几时。
她穿好鞋走下床,发现自己身处在沈蹊的军帐里,想也不用想,定是沈蹊将她从马车上抱回来。
睡足了,兰芙蕖有些饿。
她先往帐内炉子里添了两块炭,而后掀开军帐衣角。外头的天很黑,乌云倾压下来,似乎有一场大雪将至。
沈蹊不在帐内。
不知人如今在何处。
兰芙蕖想起来,此番他回来得很急,而北疆的心腹大患便是义邙,应当是义邙那边出了事。
一想到义邙。
她就想起来兄长。
听说,沈蹊将他关入地牢。
似乎顾及着她的情面,沈惊游并未对兰旭用刑,只是地牢阴暗潮湿,兄长身子不好,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私心里,她是希望沈蹊早日替兄长洗清冤屈的。
可如今不知怎的,她右眼皮发跳得厉害,心中隐隐生怕。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
就在沈蹊去清凤城的这几天。
义邙对北疆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袭.击。
所幸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倒让他们捉住了几个义邙人,如今那几个人也被沈蹊关在地牢里,他今日着急前去,便是审讯这几个杂碎。
往常这种级别的战俘,沈惊游都不会亲自动手,只在闲暇时于一旁看着,可即便如此,单是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足以令战俘望而生畏。
在沈蹊之前。
北疆对战俘相较友好。
可一贯的温善,让义邙人愈发猖獗,沈蹊上.位之后,重新启用昭刑间,对待那些战俘的手段可谓是残忍至极。
他今日来到昭刑间,不是为了那几个杂碎。
他的目标是兰旭。
他特意命人将兰旭也提了来,审讯义邙战俘时,就让兰子初在一边看着。一道又一道酷刑落在那几人身上,没几遭,那些义邙人就没了个人样。
也许是身子不好的缘故。
兰子初的面色惨白。
终于,一人忍耐不住,被沈蹊撬开了嘴。
他手指颤动,奄奄一息,声音极为模糊。沈蹊轻飘飘看了一侧的兰旭一眼,而后命人松开那战俘。
昏暗不明的牢室里,战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了身前之人的大腿。
那人的手上、脸上,尽是血水,沈蹊见状,嫌恶地皱了皱眉。
下一刻,便听对方用义邙话求饶道:
“军爷,放、放了我吧,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我真的受不了了。”
“是他……就是他,你审讯他,莫审讯我——”
那人指了指兰子初。
在北疆多年,沈蹊会些义邙话。
可兰旭一副听不懂那人言语的模样,唯有在那手指举过来时,他才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片刻,兰旭好似明白过来了什么,笑:“沈将军,这种严刑逼供下的指认,您也相信?”
沈蹊用帕子擦了擦衣摆的血,丢给左右。
应槐闻言,便笑着替他说话:
“兰公子多虑了,我家主子自然是相信您的清白。这不,便要替您好生惩治那些污您名誉之人呢。”
玄衣之人神色缓淡,拍了拍手,一排崭新的刑具又被人端了上来。
看见那铁器,兰旭一震。
沈蹊仅是轻描淡写地一抬手,吩咐下去,刑室里又响起了惨叫声。
崭新的铁器上,立马血迹斑斑。
一件是抽骨,一件是剥皮,另一件……被沈蹊拿在手上把玩。男人的手指修长,气质清冷而矜贵。他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一场惨剧,听着哀嚎声,面色没有分毫动容。
“这件不错。”
沈惊游把玩了那铁器一阵,赞许道,“那就留给那还未开口的几个人罢。”
应槐微微弯腰:“是。”
一道血迹溅在沈蹊面上。
男人微阖双目,立马有下人过来,替他将眼下的血迹擦拭干净。
不过少时,刑室内那一具具尸.体被人抬了出去。
“这么经不住折腾。”
暗室微灯。
沈蹊的神色亦是恹恹。
“没劲。”
兰旭知晓沈蹊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蹊手底下审讯的人,被折磨着这副模样。
他后背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兰公子,”沈蹊转过头,目光定定,看着面色煞白的兰旭,笑得温和,“受惊了。”
……
且说另一边军帐里。
兰芙蕖坐在帐子里等了沈蹊许久,却是半点儿人影都未见着,一时不由得有几分着急。
她猜想,对方应是去了昭刑间的。
罢了,她自己去小厨房热几个剩下来的饭菜吃。
帐外虽是乌沉沉的天,可这场雪还未来得及落下来,兰芙蕖找了把伞,方欲撑开。忽然听见帐外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似乎是……女子的调笑。
兰芙蕖正撑着伞的手一顿。
除去二姐与安翎郡主,她再没有在北疆看见其他女子。
北疆也没有旁的姑娘,除非……
她脑海里有了个猜测。
可听着这脚步,似乎在朝沈蹊的帐子走过来?
不是一个女子,是一群女子,七七八八的,有些聒噪。
这群姑娘身前,是引她们前来的男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将士,先前得了沈蹊的话,给他从映春营挑姑娘。
——将、将军,要什么样的姑娘?
——模样俊俏、身段窈窕……要挑比她兰芙蕖长得好看的。
——怕是映春营,没有长得比兰姑娘好看的姑娘。
——那就挑长得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子像她的,嘴巴像她的……
于是乎,他替自家将军挑了一大堆映春营的军.妓。
无论是眼睛像兰姑娘,或是鼻子嘴巴像兰姑娘,只要是能与她沾上边儿,他一并都挑了过来。
听闻能服侍沈惊游,这些军.妓异常兴奋,跃跃欲试。
“我们几个姐妹都等了好些日子了。沈将军真是今夜回来?”
几人说说笑笑,来到沈蹊军帐前。
“我们大将军如今在昭刑间,不若你们先去帐内候着他,我就先走了——”
这厢话音还未落。
姑娘们迫不及待地掀开帐子,鱼贯而入。
帐内的灯盏亮着。
兰芙蕖只闻见一阵胭脂味儿,下一刻军帐便被人从外掀了开,只见一名模样清丽的少女站在桌案前,手里捏着伞柄,看着鱼贯而入的莺莺燕燕们,一脸惊讶:
“你们是……”
众姑娘:?
怎么还有个比她们先到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补昨天的更新,今天的还在写,睡前写完发出来,可能会在半夜,早睡的不必等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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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一道道目光落在兰芙蕖身上。
如此逼仄, 带着几分狐疑与审视,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将那句未问完的话说完:
“你们……是谁?”
眼前着一排排穿红戴绿, 风情妩媚。
和香云阁的那些姑娘没什么两样。
她的语气很轻,声音脆生生的,很柔和。
与她的长相一般, 没有什么侵略感。
为首的粉衫子姑娘闻言,觉得有些好笑, 掩着帕子咯咯笑出声。
她俨然将兰芙蕖当作与她们是一类人。
只见眼前这小姑娘妆容很淡,可眉目却是婉婉如画, 身上亦有番不入世俗的气质。映春营的姑娘们见了,心中皆是暗暗感叹。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这号人物, 她虽瞧着面生, 这模样、这气质, 却能让人一眼记住。
不会是映春营新来的姑娘吧?
为首那名军.妓眼中露出些许憾色。
多好的女孩子, 就这样被北疆这一群臭男人给糟.蹋了, 唉。
如此想着。
兰芙蕖竟在对面的眼中看到几分怜惜。
粉衫子姑娘走上来,打量着少女温软可人的眉眼, 叹了口气。
“你这是第一次么, 看着如此稚嫩青涩。不过第一次跟了沈将军, 总归是好的。对了, 你叫什么名儿?”
“兰芙蕖。”
她很乖地答。
“兰芙蕖, 巧了, 我也是花儿,我叫芍药, 这叫秋菊, 这是连翘。”
对方显然没听过兰芙蕖的名字, 热络地介绍着。
“你以后若是遇见什么难处,大可以来找我们几个。虽说入了这一行,算不上什么好姑娘,但她们几个都是心地善良、靠得住的姑娘。若是有什么不会的,也可以来问我们。”
兰芙蕖反应过来了,连忙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
不等她说完,肚子“咕噜”叫了声。
她顿时有些尴尬,咳嗽了下。
“你在这儿等沈将军多久了?”
这么晚了,等得连饭都顾不得上吃。
“我、我也不大清楚。”
她确实不太清楚。
她连自己什么时候醒的、现在是何时,都不知道。
芍药:“我知晓,营里的姑娘都有难处,但北疆的那些军爷是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得自个儿把自个儿当人看。怎的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的身子都给折腾坏了。我们营里曾也有个好端端的姑娘,脑子犯糊涂喜欢上了军营里的军爷,每次服侍完那军爷,竟连药都不肯喝,最后被那军爷逼着打了三个孩子,那场面,血淋淋的,真是好生吓人……”
一名穿黄衫子的姑娘推了推她:“芍药姐姐,你莫说了。”
一阵唏嘘。
兰芙蕖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芍药见她低垂着眼睫,心头微软,忍不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指。小姑娘的手很细嫩白皙,惹得人愈发怜爱。女子微低下头,廉价的耳坠子晃了一晃儿。
“虽不该说她,但她也是有些小手段的。我同你讲,这对待男人啊……”
一连串大胆的言语,听得兰芙蕖面红耳赤。
她别过头,那烫意一路烧到了嗓子眼儿。
终于,兰芙蕖忍不住了,道:“我还未、还未与男人那样。”
她的原意是,暂且用不上这种手段。
希望芍药莫再说了。
谁知,对方一愣,竟误解了她的本意。
“妹妹是第一次么?那第一次可得当心了,若是要服侍沈将军,可得要小心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这种习武的男人蛮力最大,对了,我这里有一瓶药膏。”
兰芙蕖掌心多了一物。
芍药:“这是涂抹那里的,若是日后感到撕裂、胀痛,用这药膏可以止疼。姐姐们总归是用不上了,就送给你啦。”
正说着,周遭忽然一凉。
众人回首,发现沈蹊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后。
帐外天色乌沉,却未下雪,沈蹊手上的伞也无用,正收得好好的,攥在手上。
这一袭氅衣宽大,乌发用一根金带高束,自带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芍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沈蹊。
她慌忙引着众姑娘俯身跪下来,一颗心却怦怦跳个不停。
满屋的姑娘。
满屋子的春色。
唯有一人未跪,直愣愣地站着。
芍药见状,慌忙去扯她的衣摆,压低声音道:“芙蕖,快跪呀!”
见着大将军不跪,是不要命了么?!
只见沈惊游目光越过那些女人。
径直落在她身上。
也就是这一瞬,那道清冷的眸光一下柔软许多,他无视那些女子,走到兰芙蕖面前,带起来一尾风。
“等我多久了?”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沈将军,竟用么温柔的语气与一名“军.妓”讲话,芍药连翘等人惊得瞪圆了眼睛。
被一群人这般注视着。
她硬着头皮,温声道:“有些时辰了。”
肚子又咕噜,叫了一下。
“饿了?”
“嗯。”
“我去叫小厨房再做些吃的,想吃什么?”
“都可以。”
言罢,沈蹊似乎才注意到跪了一地的女人。
只见她们穿红戴绿,俨然是一副精心打扮之后的模样,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胭脂水粉味,沈蹊对这些一向感到烦躁。
兰芙蕖在,他才没有直接将人赶走。
只指着为首的芍药,微沉着脸道: “你们是何人?”虽然这样问,但光看这装束,沈蹊心中已有答案。
果不其然。
芍药:“将军,奴家是映春营的人。”
映春营的军.妓。
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帐子里?
似乎看出来他的疑惑,芍药答:“大将军 ,您在年前,曾同吴三说,要在映春营挑几个姑娘前来服侍您。”
此言一出,兰芙蕖右眼皮跳了一跳。
她望向沈蹊,心口处涌上一道难以名状的情绪。
将才芍药同她讲,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对于投怀送抱的女人更是来者不拒。
如今,她成了沈惊游“碗里的”,芍药连翘等人则是“锅里的”。
兰芙蕖忽然感到有几分酸涩。
不过以沈蹊这样的身份,倒也正常。
她在心里强行说服自己,去接受眼前的事实。
然而,沈蹊却一脸迷茫。
“吴三,哪个吴三?”他何曾说过这话?
男人下意识望向身侧的少女。
只见她薄唇微抿着,眼睫低垂,沈蹊知道,她是不开心了。
这一回,他声音微冷,寒意亦是漫及眉梢。
“胡言乱语!本将不可能——”
忽然,脑海中涌上些片段。
受刑,醉酒,大营。
沈蹊后半句话猛地顿住。
他好像……还真让人往他帐子里送女人……
可当初他完全是酒醉之后的气话,转眼间就将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却不曾想这样一句话能被属下记得牢牢的。
沈蹊:……
他忽然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你们都先出去。”
军.妓们你瞅瞅,我望望,一脸迷茫地退下了。
偌大的帐子里,独留下兰芙蕖与眼前的这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
见沈蹊此番情态,她愈发笃定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不甘,小心问道:“真是你叫她们来的吗?”
沈惊游顿了顿,“是。”
竟是如此。
她抿了抿粉嫩的唇瓣,失落道:“噢。”
她像一朵被雨水打得蔫巴的芙蕖花。
小心翼翼,可怜兮兮。
却又什么都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兰芙蕖拢了拢衣裳,声音很轻:“沈蹊,我不饿了,我想回我自己的帐子里去了。”
他一阵心疼。
一下将小姑娘的手臂攥住。
她被拉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男人身上原本味道很清冽,如今又多了些暖香,像是刚熏上去的一般,两种香料混合在一起,反倒让人觉得分外好闻。兰芙蕖想起来,每每沈蹊审讯完犯人后,为了遮掩住身上的血腥味儿,都会在身上熏一道暖香。
不知他将才又提审了何人。
不知他是喜欢芍药,秋菊,还是连翘。
于男人怀中,兰芙蕖轻轻吸了吸鼻子。
下一刻,就听见他着急解释道:“我错了,我不是想要她们。那日我被你气到,跑去喝醉了酒,说了些混账话,被属下听了去,谁知他真的给我去映春营找姑娘。小芙蕖,是我不好。我真的没找过姑娘,我只喜欢你一个姑娘。”
“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要你一个姑娘。”
言罢,他举起手指,发誓,“若我再有旁人,不得好——”
不等他说完。
兰芙蕖着急地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将那个“死”字捂住。
“不要乱说。”
她好像气消了,眼神有些惊恐,“这种话,说不得,一说就很灵验的。”
“有什说不得,”沈蹊将脸往上抬了抬,绕开她的手,高昂着声音重复, “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
……这话怎么越说越奇怪呢。
兰芙蕖急红了眼眶。
她跺着脚道: “可是你以后,会有你的夫人,有你的正妻——”
她的声音顿住,沈蹊声音也顿住。
半晌,他微垂下眼睫,看着身前泪眼朦胧的小姑娘,问:“我为什么会有别的夫人?”
因为我与你门不当户不对。
因为我配不上你。
因为……
心思千回百转。
却有口而难言。
兰芙蕖咬着微微发白的下唇,没有吭声。
可那一双柔软的乌眸,却是水雾沉沉,藏满了含蓄的心事。
“是因为我家里人吗?”
沈蹊冷静地发问。
果不其然,他看见面前的少女眸光一躲闪。她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又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正如同他所言。
也如同姨娘所言,沈蹊如今身居高位,日后定有一位与他举案齐眉、门当户对的正室。
谁知,沈惊游却不屑一顾地哂笑了声。
“小时候,他们就管不住我喜欢你,如今老子长大了,倒还要听着他们管了。”
作者有话说: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我要喜欢你=w=
第59章
说这话时, 沈蹊是笑着的。
可那双眉眼认真,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兰芙蕖很好哄, 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后, 一下就消了气。只有那眼眶仍是微微泛着红,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看得沈蹊心头一软,捏了捏少女的脸颊, 吻了上去。
“莫乱想其他的,”
对方一手极为熟稔地搭在她的腰间, 气息缱绻温柔,“听到了么?”
兰芙蕖被他亲得阖上眼睛, 手指尖忍不住蜷了蜷。
她扑在男人宽大的怀抱里,一面听话地“嗯”了声, 一面贪婪地吮吸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只是隐约之间, 兰芙蕖似是嗅到了些血腥味, 那味道极轻, 淡得让人很难察觉。
不过转瞬, 一尾风声动。
暖香将那血腥气息完全压制下去。
兰芙蕖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除去那一道暖香,沈蹊身上原本的味道很清冽。
可他的吻却是热烫, 如浪潮, 层层袭来, 将她单薄的身子包裹。
没一会儿。
兰芙蕖就有些受不住了。
在某些方面上, 他似乎有一点就通的天赋。譬如此时, 他另一只手扣在兰芙蕖后脑勺上, 随着这一吻的加深,手亦扣得愈发深入。小姑娘不得不仰起脸、去迎合他的吻。
沈蹊的吻往往都带着一种侵.略性。
让她无法抵抗, 也无路可逃。
她被吻得换不过气, 下意识躲了躲, 男人微微蹙眉,又将她的脸扳正。
“听见了么?”
他问。
兰芙蕖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对应的是那句“我不会有旁的夫人”。
少女舌头几乎要打颤。
“听、听见了。”
沈蹊这才满意,笑了声。
帐外响起脚步声。
“主子。”
听这声音,是应槐。沈蹊神色微敛,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紧接着,清了清嗓子,沉稳道:“何事?”
兰芙蕖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上一刻方与自己调.情的男人,此时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开始与下属谈起公事来。
这让她有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
应槐闻声,走入帐。
看见兰芙蕖时,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匆匆别开脸,给沈蹊汇报起工作来。
二人言语交谈,完全不避讳着她。
兰芙蕖本无意偷听,转过头下意识摸了摸嘴唇,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兰旭。
沈蹊派人搜了兄长先前的住处。
闻言,她下意识侧了侧首,恰好迎上沈蹊的目光。
他几乎也下意识望过来。
四目相触的一瞬,兰芙蕖抿了抿唇,轻声:“你们谈,我先退下了。”
沈蹊神色微顿,嘴唇动了动,话将落在嘴边又陡然打了个旋儿。
他唤来左右下人,吩咐道:“带兰姑娘去小厨房,多做些饭菜。”
兰芙蕖知道,这是沈蹊不想让自己在他与兄长之间为难。
待少女走后。
沈蹊从她背影中挪过目光,看着应槐奉上一物。
“主子,属下在兰旭屋中,发现了这个。”
北疆的舆图。
……
一个庖厨,在房间里私绘北疆舆图。
沈蹊接过应槐手中之物,将其缓缓展开。
幸好,舆图还未绘制完。
“主子。”
帐外突然刮起了狂风,将帘帐一角卷起。浓黑的夜色落入男人瞑黑的凤眸中,他神色冷静。
“这张舆图兰旭藏得甚是隐蔽,第一次搜查时就将他查漏了。将才险些又将其遗漏了去。主子,您看这兰旭该如何处置?”
沈惊游将舆图铺平。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其一端,看着图纸,静默须臾。
沈蹊与兰旭,也算是老相识。
他虽对兰旭怀有偏见,但知晓对方通敌叛国之时,也是大吃一惊。
兰旭是兰老夫子一手带大的。
兰夫子何等清正廉洁,怎教导出这样一个污浊之辈。
起初,他是不屑,是冷嗤。
可后面越想,越发觉得此事不对劲。
在北疆好好的,兰旭何故通敌叛国?
沈蹊垂下眼帘,凝眸沉思。
舆图上清楚地绘制了北灶以北、也就是与义邙接壤的那一带地形,如此一片地带,却只占用了画面的小小一块儿。兰旭铺陈硕大,似乎想要将整个魏都板块装载下,沈惊游记起来,从先在学堂里,兰子初的记忆力堪称一绝。
他要做什么?
然,仅是思索了片刻,玄衣之人挺直身形,冷静道:“带人,下昭刑间。”
听闻这话,应槐并未立马起身,反倒踯躅了一阵。
沈蹊不满,微微蹙眉:“还有什么事?”
应槐有些犹豫道:
“主子……属下觉得,如此严刑拷打,兰旭未必会说出实情。”
见状,沈蹊不免冷笑:“你也心疼起他来了么?”
诚然,兰旭身子不好,从小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若他入了昭刑间,怕是一道刑都未受住,就奄奄一息了。
但沈蹊也知晓。
兰旭此人,表面纯良无害,心思却极深,极能忍耐。
譬如上一次,在小树林里捉住他时,对方正跟着兰芙蕖、挖树下的木匣子。
与其说,他是被兰芙蕖发现了自己挖木匣子,倒不若说他是故意引着小芙蕖挖这东西。
北疆与外界不同,军营里流通的每一件物件,都是由军营外按批次送来的。
木匣的样式,沈蹊仔细查看过,是近些日子的款式。
兰旭口中那句“这是我存了四年的铜钱”显然不可信。
兰旭定然也知晓,如此粗陋的借口,一定会被沈蹊轻而易举地识破。但他并不在意,他不需要沈蹊相信他,而是要他的妹妹——兰芙蕖相信他。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兰芙蕖在跟踪自己。
或是说,他故意出现在兰芙蕖面前,将她往这一条“歧路”上去引。
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装出一副兄妹情深之状。
小芙蕖与他自幼一同长大,视他如兄如父,自然轻易被他蒙骗了去。
兰子初也很清楚,她是沈蹊身上的突破口、沈蹊的软肋。
只是令沈蹊从未想到的是。
兰旭,居然会利用兰芙蕖。
作为一个男人,沈蹊能看懂兰旭望向小芙蕖时,眼底那一层若有若无的情愫。
那情绪,那欲想,远远超过一位兄长之于小妹的感情。
——兰旭喜欢兰芙蕖。
喜欢她,爱慕她,却又利用她。
想到这里,沈蹊捏着舆图的手紧了紧。
男人手背青筋隐隐爆出,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又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半晌。
他唇角勾起一抹略微残忍的笑意。
既然如此。
也休要怪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昭刑间的灯光一向幽暗。
灯火摇晃着,明灭恍惚,倒映入男人幽深而冷静的瞳眸中。
沈蹊站在刑架之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兰子初。
他审讯了兰旭三天。
这三天里,兰旭从未下过刑架一次,未喝一滴水,也未进一粒米。
若说先前那十道军鞭只是松松皮肉,那这一次,兰旭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沈蹊的手段。
虽然如此。
正应了应槐所言,兰旭仍是一口咬定那舆图不是他藏的。对方似乎拿捏准了他不敢杀了自己,整整三天下来,没有再多吐露半个字。
沈蹊倒也不急。
鞭笞之声道道传来,抽打在人身上。兰旭被绑在那里,面色煞白。
他抿着同样发白的唇,眉心微凝,即便面色很是虚弱,但也阖着眼睛,默默受着这份痛苦。
兰旭的眼睫极长。
纤细,浓密,轻悠悠垂搭下来,像一个安静的死物。
终于,玄青氅衣的男人从下人那边接过鞭子,迈步缓缓走过来。
“三天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沈蹊手指修长,把玩着鞭子,歪了歪头。
“兰旭,你真以为本将不敢杀你?”
闻言,一直垂着脑袋的男人终于抬起眼睫。
他的眼皮沉甸甸的,只瞟了一眼沈蹊,旋即又耷拉下来。片刻,虚弱道:“……该说的都说了,实在再无他言。要杀要剐,但凭沈将军心意。”
“好,”沈蹊睨了一眼血淋淋的他,不紧不慢,“换青鞭。”
昭刑间里,响起一道穿透皮肉的鞭笞之声。
沈蹊的力气本就比一般人大,再加上用的还是长有倒刺青鞭,这一鞭子下去,比抽十鞭子还要疼。兰旭痛苦地皱了皱眉,那疼痛之感从皮肉直直刺入骨头深处,他张了张皲裂的嘴唇,喘了一声。
沈蹊手上的鞭子,顿时沾满了鲜血。
血淋淋的,打湿了他半边袖子。
他就这般,站在昭刑间里,逆着光,使着那带着倒刺的鞭子,如同地狱里索命的修罗。
兰旭两手被绑在架子上。
下意识地掀了掀眼皮,看他。
望向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异常无情、狠辣,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男人。
就这般在外人看来异常残忍的手段。
却只能摧毁他的肉.体,无法给他灵魂深处那致命性的一击。
兰旭不怕他。
即使他身居高位,即便他手腕阴狠,兰旭却丝毫不怕他。
刑架上的男人甚至勾了勾唇,虚弱一笑。
就在此时。
从刑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小卒快步走过来,于沈蹊耳侧,道:
“将军。”
“兰姑娘……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兰芙蕖是提着一盒温热的饭菜进来的。
小姑娘仍是画着淡淡的妆, 嘴唇微粉,眉黛浅描。身上那件衫子的颜色也极为淡雅素净, 裙摆微微荡开着, 步履轻缓。
走进来时,她带了一尾香风。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沈蹊与兰旭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沈蹊同周围人吩咐过了, 准许她来昭刑间,兰芙蕖便做了些青菜虾仁粥, 特意给兄长送过来。
兰旭和沈蹊一样,不喜欢吃甜食。她便做了咸粥, 配了两个清淡的菜。
方一迈进来,便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紧接着, 兰芙蕖看见男人被鞭笞得鲜血淋漓的身体。
衣衫如败絮, 遮掩着兰旭的伤口, 男人面色煞白, 有气无力。
两只胳膊被牢牢地绑在刑架上,憔悴得让人心疼。
果不其然, 沈蹊看着, 少女眸光闪了闪, 眼底氤氲上一层柔软的水雾。
她咬着同样发白的下唇, 抑制住颤息, 同身侧高大清冷的男人道:“我来给兄长……送饭。”
沈蹊微微侧身, 没有拦她,声音平稳, 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把他放下来。”
这是这三日以来, 兰旭第一次下刑架。
他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 艰难地走下来。
兰芙蕖见状,下意识去扶他。
“兄长。”
兰旭朝她摆了摆手,要自己走。
兰芙蕖知晓,兄长这是怕自己身上的血渍弄脏了她。
“小心。”
兰旭于桌前坐下。
兰芙蕖也坐下来,取出咸粥与菜,而后又取出来一双筷子,递给他。
全程,沈惊游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
那目光阴沉而锋利,宛若一把尖刀,看得左右之人心底暗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向自家主子示意,而后忙不迭退下。
应槐也一俯身,告退。
一时间,偌大的刑室里,只剩下三人。
可即便如此,刑室却不空荡,周遭摆满了刑具,看得人心慌。
兰芙蕖硬着头皮,没敢看沈蹊。
只将饭菜摆好,坐在一边,静静地守着兄长。
兰旭动了动筷子。
他只身坐在那里,头顶是晃荡的、幽暗的灯,将他的影子笼下来。男人垂着眼,眼睑处有一片乌青色的翳影,筷子方夹起菜,忽然扭过头去。
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兄长皱着眉,咳得弯下身形。
兰芙蕖递过去一块帕子。
一块干净的素帕,其上绣着一朵芙蕖花。兰旭下意识地接过,用其掩住嘴唇。
不过顷刻之间,素帕上便多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般殷红的颜色,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兰旭亦是反应过来,犹豫道:“小妹……弄脏了你的帕子……”
“无妨。”
她的声音很柔。
沈蹊轻轻敲了下桌子。
不耐烦道:“够了。”
兰子初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当沈蹊敲响桌子时,小妹的肩膀明显缩了缩,她似乎在怕沈蹊。
似乎……对沈惊游心怀畏惧。
兰旭眼中闪过一道情绪。
他知道,小妹对面前这个男人或许有些敬畏,却未曾想她竟害怕沈蹊害怕到如此地步。这让他不禁往下思索,平日里,沈蹊可否曾有欺负她、苛待她,可曾有……恐吓她?
小妹坐在那里,长发披肩,乌眸柔软。
安静,乖巧,胆怯。
小芙蕖的胆子一向很小。
闻言,她咬着唇,不敢再看沈蹊,只摆了摆面前的饭菜,声音发着抖:“兄长,您慢些吃……”
她面上,似有难言之隐。
声音、双手,皆打着颤。
兰子初紧紧捏住筷子,一个想法自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的右手手臂上亦爆出青筋。
“小妹,”他压下声,紧张道,“沈蹊可有对你不好?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沈大人平日待我很好。”
她忙不迭摇头,打断她。
说这话时,少女慌张地看了沈惊游一眼。
这让兰旭愈发觉得,沈蹊平日就是在欺负她。
第一次,兰子初眼中有了恨意。
这是自他被关入昭刑间以来,沈蹊首次在他面上体察到情绪。他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方嘲弄一笑,旋即又看见坐在一侧的兰芙蕖。
不舒服。
从心底涌上一阵酸涩之意,让他捏紧了右手上的青鞭。
鞭身血迹仍未凝固,湿哒哒的,顺着鞭子滴下来,无声落在地上。
昭刑间的夜很是幽静。
兰氏兄妹那边静悄悄的,沈蹊亦是安静地瞧着他们。瞧着兰旭每吃一口饭,那目光便在少女身上流连一阵,终于,他又冷声提醒道:
“还有一炷香。”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兰子初已经吃完了饭。
见他身上伤得厉害,兰芙蕖取出一瓶金疮药。她举着瓶身,问沈蹊:“涂这个,可以吗?”
沈惊游站在一片阴影里。
没说话,只侧过脸去。
无声,便是代表了默认。
她小心翼翼挑开兄长手臂上的破絮,先从他的胳膊开始上药。
暖融融的香气自少女身上传来,沁人心脾。
兰旭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她俨然长开了,如一朵美好昳丽的芙蕖花,乖顺地给自己上着药。她皮肤很白,身上很香,垂搭下来的睫毛更是纤长浓密。男人的手指微动,轻轻绕了绕她落下的青丝。
一缕发,就这样被他攥在手中。
“兄长,换只胳膊。”
兰旭点头:“好。”
胳膊上完药后,兰芙蕖有些为难。
男女有别,虽说面前此人乃自己的长兄,她却也不能不着规矩。可兰旭这般,根本无法自己给自己上药,更罔论后背上那一大片伤……
她攥了攥瓶身。
沈蹊冷漠道:“还有半炷香。”
兰芙蕖将瓶子塞到兰旭手中。
“兄长,你自己处理一下伤口。”
言罢,她便低下头,欲收拾桌上饭菜。
谁知,右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惊愕抬头,对上对方那一双隐忍又关怀的眼眸。
他的瞳仁比一般人都要深一些。
这显得他的瞳眸愈发幽寂深邃。
“小妹,沈惊游可有为难你?”
他提着一颗心、一口气。
那眸光关切而温柔,看得兰芙蕖仓促别来脸颊,想要把手抽回来。
可她越抽,对方却攥得越紧,最后她的袖子上也染上些血迹。
“兄、兄长。”
这一回,她是真的有些怕了,颤颤巍巍道,“沈蹊没有为难我,您也松开手……”
一侧,沈惊游定定地看着二人纠缠在一起的手。
兰旭似乎有某种执念。
死死攥着,就是不松开她。
兰芙蕖也不知道,一向病弱的兄长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力气,她挣脱不掉,只好道:“兄长——”
这一声软嗓。
沈蹊沉下乌眸:
“过来。”
兰旭却好像要偏偏与他作对。
她急了,几乎快要跺脚,眼看着兄长手臂上爆出青筋,那力道也愈发大。
“您捏得我疼了……”
沈蹊逆着光,提着青鞭,走过来。
“啪”地一声响,血溅在兰芙蕖脸上,她满脸震愕,看着兄长痛苦地蹙了蹙眉头,身形终于晃了一晃。
沈蹊披着玄青色大氅,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松手。”
兰子初咬着牙,恨恨抬起一张脸。
他一向是和善的,是温润的。
宛若江南湖水上那丝丝离离的晨雾风,清淡,温柔,又与世无争。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兰旭第一次去“争”。
即便面对的是,如今已实力悬殊的沈蹊。
即便他知晓,一旦惹恼了对方,自己随时毙命。
即便这一道青鞭,已深深刺入到他的血肉,刮着他的森森白骨。
他还要争。
还要……与沈蹊争。
若说一开始,兰芙蕖是在配合沈蹊演戏、诓骗兄长,如今她是真真切切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
她的脸颊上、眼睑下。
沾着的是……兄长的血。
而沈蹊站在一边,冷漠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兰旭,面色冰冷,没有丝毫动容。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面前的兄长, 让她有些不认识。
而眼前的沈蹊,更让兰芙蕖神思恍惚, 陌生之余, 她感到几分畏惧。
兰芙蕖不知道,这畏惧感,是源于眼睑下兄长的血, 还是来源于沈蹊周遭那清冷的气氛。
刑室内灯火幽暗不明。
男人身上亦笼罩着一层沉沉的光。
她的右手被兰旭死死攥着,目光却落在沈蹊身上。一时间, 兰芙蕖忘却了呼吸。
也忘记擦了那道血迹。
“啪!”
又是一道鞭。
兰旭的身形猛地一晃,面色又是一白。
兰芙蕖道:“兄长, 求您了,快松手。”
她怕——沈蹊会将他抽死!!
兰芙蕖也不知道, 兄长到底在坚持什么, 她挣脱不开,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道鞭子抽在男人单薄的身体上。到最后, 她吓得眼眶里溢满了泪。
终于, 兰旭受不住了。
手上力道一松,二人也得以解脱。
沈蹊垂下眼睫。
他的眸光很淡, 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兰芙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下意识闭上眼睛, 果不其然, 脸上一道冰冷的触感, 沈蹊用指腹擦去那斑斑血痕。
起初, 他只是擦着她脸上的血。
到最后,那手指抹上她的眼角, 擦拭去那一片晶莹剔透的泪花。
“哭了?”
沈蹊说出这两个字时, 一侧有气无力的兰旭, 又撑着身子,恨恨地瞪向他。
“沈惊游,你放开她。”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将她也牵扯进来。”
沈蹊的手指仍恋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摩挲。
兰芙蕖睁开眼,看他。
她不敢大声吐息。
在男人身后,是冰冷而的铁器,幽暗的刑室里,他声音亦是轻幽幽的。良久,他一叹息:“当真是兄妹情深呢……”
这话语中的深意,兰芙蕖听不懂。
她只能隐约觉得,沈蹊似乎在影射什么。
紧接着,她就被男人牵过去。
他的手指冰冷,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又矜贵无比的玉。沈蹊一只手把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举着那鲜血淋漓的青鞭,抵上她的下巴。
“沈惊游!”
兰旭目光颤栗,“你要对她做甚?!!”
相比于对方的歇斯底里,沈蹊俨然轻松、闲适,游刃有余。
即便知道这是在演戏。
当那血淋淋的鞭子抵上来的那一瞬,兰芙蕖的双肩还是下意识地一抖。
“沈蹊!!”
兰旭在那边红了眼眶,理智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兰子初千想万想,千算万算。
也不会料到,沈蹊竟然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逼迫他开口。
——沈蹊是小人,兰旭早应该明白的。
他眼睁睁看着,在这潮湿而又阴暗的地牢里,高大的男人将身形单薄的少女牢牢钳制在角落。对方穿着宽大的玄青色氅衣,腰间坠着一块干净的芙蕖玉坠,弯腰倾身时,芙蕖玉轻轻叩响御赐宝刀,发出刺耳的声响。
“兄妹情深。”
她的下巴被青鞭抵着。
——与其说是抵着,不若说,这鞭子只是错了个角度,但在兰子初看来,那长满倒刺的青鞭正紧紧贴着自家小妹的肌肤。晦涩的灯光之下,男人唇角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
可即便如此。
鞭子上的血,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那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躲什么?”
他笑。
“不是喜欢与他亲近么?”
“不是很喜欢与他亲近么?”
“这鞭子上,沾着他的血,兰芙蕖,本将有的是工夫,看你们两个慢慢亲近。”
他眼底醋意打翻。
一瞬间,兰芙蕖分不清,对方眼中的占有欲,究竟是不是演戏。
“沈蹊!!你当真是……心狠手辣,龌龊至极!”
竟能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女子。
兰子初牙关颤栗着,因为腿上的伤,他站不起身来阻止。
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白净的下巴上也沾染上一层腥红的鲜血。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而始作俑者仅是一笑:“过奖。”
这场博弈,兰旭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他垂下头,缴械投降。
“沈蹊……我说。”
沈惊游这才松开她。
兰芙蕖看了眼沈蹊,一时间,欺骗兄长的负罪感、预示到真相的无力感、演戏之余的惊惧感……五味杂陈,纷纷涌上心头。
男人扔下鞭子:“说。”
兰旭:“但我有一个条件。”
沈蹊:“你不配跟我谈条件。”
……这倒也是事实。
可即便如此,兰子初微黯的瞳眸里也全是倔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唯一的条件便是,你放芙蕖与清荷离开北疆。”
沈惊游哂笑一声:“痴人说梦。”
见兰旭不再言语,他又走到堆满刑具的刑架前,随手挑起一件,再度朝兰芙蕖走了过去。
见状,男人赶忙道:“别!你别这样对她,……我都告诉你。”
……
回到军帐,兰芙蕖仍神思恍惚。
她已将身上的血迹清理好,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安静地坐在桌案前,任凭呼啸的北风将军帐吹刮得呼呼作响。
面前,下人呈上的饭菜,她亦是分毫未动。
终于,等到有人掀帘而入。
他也换了身衣服,身上没有了血腥气,看见满桌子纹丝不动的饭菜时,愣了愣神。
沈蹊走来,带起一尾暖香。
“又熏香了么?”
兰芙蕖问。
男人怔了怔,压低声音:“嗯。”
熏香,代表着他染上过血腥,想要将身上的血气压一压,怕吓到她。
少女扬了扬下巴,“我兄长……都招了么?”
沈惊游目光又沉了几分,仍是低声:“嗯。”
舆图是他绘制的。
北灶以北的小树林,亦是他与义邙人私.通之地。
兰芙蕖忽然明白了,都说君子远包厨,一向清高的兄长,为何突然去了北灶、当了个厨子。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她仍是想不通,以兄长的秉性,为何会与义邙人私.通,为何会通敌叛国。
“兰旭他……还说了什么?”
她连称谓都变了。
沈蹊知道她要问什么,撩了撩衣摆,坐在她身侧。
“他说,在江南娇生惯养惯了,他忍受不了在北疆低人一等的生活,再加上常年身子不好,便与义邙人沆瀣一气。义邙人会给他好处,给他送药、送补品。许诺日后若攻占北疆后,会给他在义邙封个官位。”
此话听得兰芙蕖一阵心寒。
“竟是如此么?”
叛国的原因,竟是这般简单么?
感受到了她的失落,沈蹊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莫想他了,你呢,方才吓到了么?”
诚然,兰芙蕖点点头:“有些。”
在去昭刑间给兰旭送饭前,沈蹊已经跟她说过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可即便有了心理准备,面对这样残忍冷漠的男人时,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畏缩。
沈蹊弯下身,抬了抬她的下巴,仔细凝视着。
她有没有被青鞭所伤。
“沈惊游。”
少女忽然唤他。
“你会对兰旭如何?”
男人捧着她下巴的手微顿,继而如实道:“在大魏,通敌叛国将受车裂之刑。”
车裂。
她绞了绞手边的衣角。
沈蹊抱了一下她:“不过我不会让他走得太痛苦。”
少女于他怀里乖顺地闭上眼,抽搭了一下,“沈蹊,谢谢你。”
虽说这通敌叛国之罪已定,但此事事关重大,如今兰子初仍是关在昭刑间里。沈蹊道:“若是你想再见他,可以去探望探望他,做些他爱吃的饭菜,也好让他度过这最后一程。”
她没出声。
“兰芙蕖。”
男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沈惊游,今日在刑室的我,才是如今真正的我。正如那些人所言,我残忍,冷血,龌龊,下.贱,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兰芙蕖,先前所有的温和良善都是我装出来的,沈蹊就是这般卑鄙无耻的小人。阳奉阴违是我,冷血残忍是我,无耻无情是我。”
他早已不是青衣巷里,一袭紫衫,轻狂恣意的少年郎。
取而代之的,是明面上位极人臣风光无限,背地里阴冷算计自私凉薄的小人。
“兰芙蕖,”沈蹊的呼吸里带了些抖,小心翼翼地发问,“你还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这是第一次, 沈蹊如此坦率地在她面前敞开心扉。
他坐在那里,帐外响起了飒飒飞雪之声, 狂风呼啸着, 直叩在她颤抖的眼睫上。
沈蹊说,他阴险狡诈,自私自负, 残忍无情。
说这话时,他唇角边没有一丝笑意, 反而在很认真地看着她。他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已入穷途末路的少年,等待着审判或是救赎。
可兰芙蕖却不这么觉得。
她抬起眼帘, 望向身前的男子。
“我不觉得你自私凉薄。”
闻言,沈蹊震惊地望向她。
少女亦坐在桌案前, 袖摆微垂, 冷风穿过军帐的缝隙, 吹刮过来。
“你说什么?”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 道:
“我说, 沈蹊,我并不觉得你卑鄙无耻、残忍冷血。”
并不觉得他不择手段、阳奉阴违。
幽暗的夜色里, 男人瞳眸深邃如墨, 暗潮翻涌。
幽寂的光笼在少女面容上。
衬得她肌肤愈发如牛乳般莹白干净。
兰芙蕖的目光亦是干净纯粹, 微微仰着脸, 凝望向身侧一袭氅衣之人。
她的声音清落落的。
一字一字, 叩在沈蹊心扉之上。
“相反, 若是换作旁人站在你这个位置,”兰芙蕖的声音微顿, 继而道, “我想, 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她看见男人的目光亮了一亮。
他是沈惊游。
天子钦封的龙骧将军,威名震震、掌管昭刑间的襄北侯。
若没有些手段,若不能心狠,如何镇压得了那些牛鬼蛇神?
兰芙蕖知晓。
在沈蹊这个位置,不怕心狠手辣,而怕优柔寡断。
帐外的风声愈发大了。
沈蹊回过神,将她抱住。
兰芙蕖乖顺地靠在男人胸膛上,侧着脸,将脸贴得愈发牢实。除却帐外凌冽陡峭的寒风,她还听到了对方温热的心跳声。她靠得愈紧,那心跳声就愈鲜活、愈温热。他的身上有清冷的香,怀抱却是暖的。
他心狠,却不心冷。
是夜,她宿在了沈蹊帐子里。
对方没有与她同床共枕,而是坐在桌案前仔细审阅着兰旭的口供。他点了灯,又用厚实的氅衣将灯火遮挡住,背对床上的兰芙蕖,手执狼毫。
一边审阅,一边批注。
时而搁下笔,按压一阵太阳穴。
忽然,远方响起人仰马翻之声。
沈蹊的听力极好,敏锐地蹙起眉头。他回首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少女,吹了灯,摸黑走出去。
“何事?”
走出帐时,刚好撞上应槐。
对方作了一揖,压低声音:“主子,义邙人从北边偷袭过来了。”
北灶以北是北疆与义邙的交界之处,自从幼帝即位,义邙人的狼子野心愈发昭然若揭。
沈蹊留下了一队精兵在帐外保护兰芙蕖,而后披上银盔、提起银枪,闯入这一袭风霜之中。
今夜下了好大的雪。
兰芙蕖躺在床上,抱着沈蹊的被子,被褥厚实,帐内暖炭亦充实。
可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梦里,她轻唤了声“沈蹊”。
回答她的是远处铁器的铮鸣之声,兵器交接,落了一地银白的素雪。
第二天一早,兰芙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帐门口的士卒得了沈蹊的命令,怎么也不让她走出军帐。
问起来,对方只答:昨夜北疆与义邙交战,沈将军率领北疆将士,前去剿灭敌寇。
这一剿,就剿到了正午。
雪停了,阳光明灿灿的,将地上的雪晒得融化。她着急地在帐内徘徊了好一阵儿,用了诸多借口,士卒迟迟不让她踏出军帐半步。
她只好坐在帐子里面,看着桌案上分毫未动的饭菜,莫名感到心悸。
这是自她来北疆之后,第一次听闻沈蹊与义邙人开战。
听闻义邙人都生得高大威猛、骁勇善战,尤其擅长围猎之术,也不知沈蹊好不好应付。
正午时分,终于有人掀帘而入,给她送来热气腾腾的午膳。
兰芙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问:“沈蹊怎样了?”
对方是个年轻的小后生,看了看桌上完全凉透了的早膳,面露难色:
“兰姑娘,小的只是个厨子,不知晓前线军情的。不过沈将军特意叮嘱小的,您要好好用餐,否则小的会被罚的……”
他说得十分委屈。
兰芙蕖只好端起热粥,舀了一勺囫囵吞下去。
小厨子目瞪口呆:“兰姑娘,烫——”
她只觉得心慌。
右眼皮突突跳得厉害,她在帐内来回踱步,越等,越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种感觉,在四年前亦有过。
慌张,着急,还有……绝望。
兰芙蕖很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即将要失去兄长,她不想再失去沈蹊了。
情绪濒临崩溃,她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
有人用剑柄挑开军帐。
阳光穿过来的一瞬间,少女侧过脸,只见那人一袭银盔长剑,逆光而来。
银盔之上,血迹斑斑。
她像是失了控一般,几乎是不带任何思考,直接扑入那人怀中。
沈蹊微惊:“兰芙——哎,血……”
他回来的急忙,没有来得及擦盔甲上的血迹,亦未在身上熏暖香。
这使得男人身上那道清冽的、熟悉的味道,裹挟在一片浓的血腥与剑锈气里。兰芙蕖还记得,自己先前在驻谷关闻到血味会干呕,而如今,她将脸埋在这个充斥着血腥味的怀抱里,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欢喜与委屈。
沈蹊本想下意识推开她,说一声“脏”。
可手指触碰到女孩单薄的、耸动的双肩时,却不再舍得下手了。
他就这般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任由兰芙蕖抱着。
良久,男人无奈垂眼,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手心上却全是血与汗。
“小芙蕖,怎么了?”
见她这般,沈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
兰芙蕖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抱着他结实有力的腰身,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终于,沈惊游听到她一声极低的啜泣。
她在哭。
男人彻底慌了神,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又让人将军帐拉上。一时间,偌大的帐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沈蹊握住她的胳膊,哄道:“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是啊,他回来了。
他与义邙人交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兰芙蕖突然觉得自己哭得很丢人,赶忙从他怀里撤出来,抹了一把泪。
她哭得小脸红红的,眼睛也红通通的,愈发像只小兔子。
沈蹊见了,心里头一软,又忍不住笑:“别哭了,乖。哥哥在战场上一个打十个,出不了事的。”
兰芙蕖知道这声打趣是他在安慰自己。
又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吸了吸鼻子。
沈蹊换下银盔,净了手,过来抱她。
“小芙蕖。”
男人伸了手,将她的腰身揽过来。少女的腰很细,很纤软,让人一下便完完整整地抱入怀里。紧接着,他的目光拂下来。
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眶,忍不住道:
“你哭得像个小寡妇。”
“……”
她的小脸一下拉下去。
见此模样,沈蹊又赶忙补充:“像个貌美的小寡妇。”
好了,她更不开心了。
这一回,兰芙蕖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她别开脸,轻哼了一声,什么人嘛,怎么净咒自己死的。
少女咬了咬下唇,不再说话。
沈蹊却开怀地笑了,又宠溺地揉揉她的发顶:
“放心,我死不了。不会让你做小寡妇的。”
“战场上的我英勇神武,那模样,你没见过,别提多威风了。有你等我,我不会死在战场上的,要死——”
沈蹊目光往下移,忽然变得不正经,
“我也要死在你怀里。”
兰芙蕖推不开他。
只能任由他抱着,听他说着浑话。
任由帐外风声呼啸,暖香拂动。
任由他轻轻吻下来。
兰芙蕖忽然觉得,没有比“劫后余生”再令人心安的词汇了。
……
他受了些皮外伤。
所幸伤得不是很重,兰芙蕖也可以给他简单处理一下。
只是给沈蹊包扎伤口时,他还是不正经得很,时不时低下头亲她一口,惹得她也不好发作,一张脸涨得通红。
“够了。”
她打了个蝴蝶结,而后抬起眼帘,“你再亲我,我就叫外面那群男人给你处理伤口了。”
对方这才乖下来。
然而,最让兰芙蕖担心的,并不是沈蹊这次在战场上受的伤。
而是明日他要受的水刑。
兰芙蕖已大致知晓,沈蹊为了她抗旨,要受昭刑间的“十二关”,前四道地牢之刑已经领受过了,接下来,便是四关水牢之刑。
他受了这样的伤。
要是伤口浸在水里……
兰芙蕖执着金疮药的手微抖。
替沈蹊上完药,她去找了郡主叶朝媚。
对方正在与应槐练鞭,兰芙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安翎姐姐看见她、走过来。
“怎么了,小芙蕖?”
她收了那条“小青鞭”,许是练了鞭子的缘故,气息有些不稳。
她身后的应槐亦是红着脸,面色不太自然。
兰芙蕖看了一眼应槐,叶朝媚立马会意,驱他离开了。
“什么事呀?”
面前模样秀丽的少女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可是沈蹊欺负你了?”
她忙摇摇头:“没有。安翎姐姐,我想问问明日沈蹊要受的水牢之刑。”
第一道水牢之刑,便是将人关在满是水蛇的池子里。
池中水漫及人胸口,水蛇也一寸寸缠绕上来,遍布人全身。
光是听着这文字,就令人不寒而栗,更罔论水牢里的画面。
幽暗的水牢,成百上千条蛇……
然而,接下来兰芙蕖的话,却让叶朝媚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她听见一向柔弱的小芙蕖说:
“安翎姐姐,明日之刑,我替沈蹊去受。”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什么?!!
安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瞪圆了眼睛。
“你说什么,要替沈惊游去受刑?小芙蕖, 你是被爱情冲昏脑、变成傻子了吧?”
且不说, 她能不能替对方去受这些刑罚。
明日沈惊游要面临的,不止是一池子的水,还有那满满一池子的水蛇!
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叶朝媚, 也觉得害怕。
她也喜欢沈蹊,也倾慕沈蹊, 但她从未想过要替沈惊游去受刑。没有多少人不害怕这一池的水蛇的,更何况还是面前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经常哭鼻子的小姑娘。
兰芙蕖咬了咬下唇, 未应她的话。
可那目光却是无比的坚定,似乎早已暗下决心。
“小芙蕖, 你当真要去替他受水蛇之刑?那可是慢慢一池子的蛇, 你要与它们待上一晚上……”
“我知道的, 安翎姐姐。”
她的声音轻柔, “你不必再劝我了。昨夜蹊哥哥与义邙人交战, 身上受了好严重的伤,还有先前的鞭伤也未愈合好。我在想, 若是他再在水里泡上一整晚, 怕是会出大事。”
“他如果出事了, 谁来与义邙人交战, 谁来守护北疆呢?”
安翎将手里的“小青鞭”捏了捏。
“那也不行, ”安翎郡主义正辞严, “他一个大男人,让一个小姑娘替他去挨罚, 这像什么话!且不说我准不准你这样做, 沈惊游也不会让你替他去受刑的。更罔论这是皇诏, 是圣旨。兰芙蕖,你莫想着胡来。”
“可是他是因为我才要去受刑的。”
说到这里,她的眸光微软。
眼底依稀有水光晃动。
她本就生得极美,美目潋滟,溢满了清丽柔软的春水。这一双粉唇微抿,眼底似有柔怯的光,更看得叶朝媚一颗心就这般塌陷下去。
安翎想,若自己是个男子,定会与沈惊游抢小芙蕖的。
兰芙蕖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觉得安翎姐姐的面色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红衣之人垂下眼帘。
“小芙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若是撑不过水蛇之刑,你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子,又如何熬得过这一夜?”
“你知道,这一夜有多长吗?”
兰芙蕖:“我知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安翎一默。
她捏着鞭子,手上的力道忽然加紧。紧接着,鞭子一用力,竟将一侧的梅树抽得颤抖。兰芙蕖不知晓安翎姐姐在生什么气,只好乖顺地站在一边儿,低着头。
半晌,她终于听见安翎郡主道:“你回去罢,我会安排好。”
少女眼眸一亮,忙不迭点头。
“谢谢郡主姐姐。”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
方欲走出去,兰芙蕖忽然又脚步一顿,折返过来。
“还有何事?”
叶朝媚一张脸紧绷着,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
“安翎姐姐,水蛇有毒吗?”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望过去。
“我会被咬死……吗?”
“死是不会死,”安翎沉着脸,声音也不由得放冷了些,“为了让犯人更痛苦、避免他们在受刑其间死去,池子里的水蛇都是微毒,你被咬多了只会觉得疼,不会被咬死的。”
“最多就是出现些幻觉。”
闻言,兰芙蕖稍稍安下心。
她言了声谢,提了提裙摆。
见状,安翎唤住她:“怎么,是害怕死了么?兰芙蕖,在昭刑间最令人害怕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你若是现在害怕了,本郡主也可以——”
“不是,”她一只手将衣角攥紧,打断对方的话,垂下眼睫道,“我是害怕我被毒蛇死了,蹊哥哥会伤心。”
……
这是安翎第二次感到恨铁不成钢。
第一次,是因为知晓沈蹊因为一名女子违抗皇命、触怒龙颜。
第二次,则是因为此刻,一向胆怯的兰芙蕖竟拼了命,要替沈蹊受刑。
真是疯子配傻子,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红衣女子抱着臂,咬牙。
“郡主,这样做……当真可以么?”
一侧,正在往池子里注水的狱卒面露难色,“昭刑间从来没有一刑两受的先例,更何况这件事若是让沈将军知晓了……”
他话语顿住。
与沈蹊亲近些的狱卒都知道,兰姑娘是他们大将军视若珍宝的宝贝。
若是让沈将军知晓,他们给兰姑娘用刑……
大将军怕是会杀了他们吧。
安翎厉声打断他:“让你注水你就注,废什么话。若是沈蹊责问起,便说是本郡主的主意。”
“那圣上那边,郡主您准备如何应付?”
毕竟她是奉了皇诏,前来督刑。
安翎取出小青鞭,“啪”地抽了下池子上面的台阶,气势汹汹。周遭狱卒登时不敢再言语,着急忙慌地注起水来。
至于圣上那边……
叶朝媚也有些头疼。
罢了,沈蹊昨日刚打了胜仗,就先修书一封,将捷报传入京都罢。
……
翌日。
天黑得很早。
兰芙蕖先沈蹊一步,在日落之前入了昭刑间。
叶朝媚更早一步在昭刑间里候着,见了她,没吭声,只使了个眼色。
她跟上对方。
“你让我瞒着沈蹊,本郡主也没同他说你要替她受刑的事。只是你要知晓,那池子里的水很深,若是受不住了,千万别撑着。记得要开口,同我说。”
兰芙蕖点点头。
“好了,”对方背过身,“脱了鞋,进去罢。”
周围没有再多的人。
就连一个多余的狱卒都没有。
兰芙蕖抿了抿唇,将鞋袜脱去,脚掌实实地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北疆的冬日本就严寒,昭刑间里更是寒得刺骨,她脚掌刚一踩上去,身形便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见状,一侧的叶朝媚道:
“别硬撑。”
“我知道的,安翎姐姐。”
她走入水牢。
池中只注了一半儿的水,刚好到兰芙蕖的小腿肚处。
池子里面,也并未有水蛇。
叶朝媚在一侧解释道:“这水是慢慢升上来的,蛇也是慢慢放进来的。到时候水位上升,会漫过你的头顶,待你快要窒息之时,水位会缓缓下降。”
就在上升、下降的过程中。
水蛇涌入。
因为水潮的涌动,水蛇会愈发感到兴奋,从而在犯人身侧游走。待水位下降时,蛇群会缠绕上犯人的腿肚、腰身、脖颈……
惊惧、窒息……就如此,循环往复一整夜。
安翎站在池子边,望向站在水池中央的少女。
“我最后再问你一声,你当真是要替沈蹊受这样的刑罚?如若你现在后悔,本郡主可以放你出去。”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后悔。”
替沈蹊受刑,她不后悔。
兰芙蕖相信,若叶朝媚的这句话是问当初背旨离城的沈蹊,他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话音刚落。
她看见了一条蛇缓缓游过来。
这是一条有两指粗的小蛇,正吐着蛇信子游过来。它并不强壮,甚至有几分纤弱,却足以威慑到兰芙蕖,让她往后退了几步。
池水冰凉,漫过她的小腿肚。
兰芙蕖感觉到,有人在满满往池子里注水。
随着水面的上升,那条蛇也游到了池子中央,紧接着,它如同发现了猎物般,与站在水池角落的少女对视。
兰芙蕖看见它藏满危险讯息的眼睛。
“滋滋滋。”
又是蛇信子发出的声音。
它摆了摆尾巴,召唤出另一只强壮的同伴。
就在两条蛇游过来的一瞬间,兰芙蕖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后背紧贴着墙壁,脚上、后背、手指,却是冷的。紧接着,她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贴上自己的小腿,那冰冷黏湿的触感,让她不寒而栗。
不过少时。
另一只更强壮的蛇,缠绕上她另一只腿。
水面有了明显的上升,渐渐漫过她的大.腿,溢向她的胯。兰芙蕖还记得安翎姐姐劝自己的话:这水牢是为男人设计的,你是一名女子,身形本就比男人要低,等水池溢满时,冰冷的池水会漫过你的头顶、涌入你的耳朵,你在水牢里承受的痛苦,会比那些男人多得多。
甚至,会有纤细些的水蛇钻进你的耳朵……
她咬着唇,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忽视腿上那缠得愈紧的触感。
第三条蛇、第四条蛇、第五条蛇……
水位上升,没一会儿,就已经漫过了她的胸膛。
兰芙蕖浑身被打湿,衣裳与水蛇一起,黏腻地贴在身体上。忽然,有什么钻入裤脚,吓得她浑身一抖,连连往后退了半步。
可脚后跟已牢牢实实地抵着墙角!
她无路可退!!
同样的,水面已漫到她锁骨处。
她想忽视那钻进裤脚的东西,可那冰冷的、黏湿的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兰芙蕖咬着唇,身子冷得发抖,在心底里绝望地祈祷。
不要过来。
不要钻进来。
求你了。
不要……
求求你们了。
水蛇顺着少女纤白的脚腕,往小腿上缓缓爬行,一寸一寸,漫过她的膝盖,如葡萄藤蔓一般缠绕着,她的大.腿面亦有了触感。
她已无力再去看眼前的状况,更无力去数到底有多少条蛇进了池子。
进昭刑间之前,她也想做一个坚强的人,独当一面、替沈蹊撑起他的一片天。她不想哭,不想求饶,更不想退却。
可事到如今,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牙关颤栗着,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闭着眼睛,等待着冰凉刺骨的水将池子溢满,等待着水蛇一条条缠绕上来、缠绕上她的全身。
兰芙蕖吓得面色发白,两腿也发软。
她哭着,咬着唇,攥着手指。
幽暗的水牢里,注水声,蛇信子声,啜泣声。
还有她在心底里,唯一的声音——
蹊哥哥,我好没用。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她也曾想保护沈蹊。
想要做一个勇敢的、无畏的、像安翎姐姐那样英勇潇洒的女子。
沈蹊为她承受了那么多。
她也想为沈蹊承担些什么。
水潮蓄满了整个池子, 将她的身子覆没。兰芙蕖浑身湿透,在水面涨上来的前一瞬深吸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
每一根头发丝, 都沉入了冰凉刺骨的水中。
随着水面上涨, 一些水蛇亦顺着漂浮上来,从她的小腿,游走到小腹。紧接着, 她的手指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吓得她汗毛竖立, 却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涌动的水流让周遭的蛇群愈发兴奋,它们在兰芙蕖身侧游着, 摇着尾巴,吐着信子。她的头发披散着, 湿哒哒地黏在肩头, 衣裳也全湿了, 薄薄一层, 贴着前胸后背。
有人往水池里继续放蛇。
水蛇已蓄满了水池的十之有三。
水面起起伏伏, 蛇群源源不断地涌入水池,朝少女瘦小的身躯拥挤过来……
先前那条钻入她裤脚的蛇, 顺着她的腿, 再度攀爬上来。
她想弯身, 将其扯开, 忽然又是另一条灵活如泥鳅的水蛇, “蹭”地一下钻入另一条裤腿。
紧接着。
她再无力去思索, 方才从擦着小拇指而过的是什么东西。
憋气,窒息。
冷冰冰的潮水倒灌入耳朵。
体力不支。
兰芙蕖觉得,
她可能要死了。
……
就在晕死过去的前一瞬。
幽暗的水牢外忽然闪过一丝光亮。
她听到有人着急地朝这边快步跑来, 紧接着是狱卒的惊惶之声。那人脚步极快, 极沉,“嘭”地一声,踹开了水牢的门。
沈惊游气息不平。
今日,叶朝媚忽然跑过来跟他说,他不用受水刑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敷好了药,便下意识地朝昭刑间走去。
去昭刑间的路上,他途径兰芙蕖的帐子。
她并不在军帐里。
当时他并未多想。
沈蹊本欲再提审一次兰旭,周遭狱卒见了他,却支支吾吾、甚是奇怪。终于,在他逼仄的目光下,对方吐出了真相。
——沈将军,兰姑娘她……在水牢替您受刑。
什么?
他的呼吸遽然一紧,不再敢往下去想。
那可是水牢,是连一个正常的大男人都无比惧怕的水牢。
简直是胡闹!!
男人快步朝水牢奔去。
只一眼,便看见蓄满的水池,池面上飘着些水蛇,还有几条不安分的蛇爬出水池、爬到岸上来。
池子里,已放满了一半的蛇。
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让他红着眼睛,朝耳房吼出声:“放水!”
“停下!!!”
……
意识流失之际,兰芙蕖终于感受到水面在缓缓下降。
紧接着,有人从岸边快步迈下来,也不管周遭有多少条蛇,他奋力踏入这“泥塘”之中。
少女腰肢纤软,本就盈盈不堪一握,如今更是绵软无力。她闭着眼睛,身形被人打横抱起。从池子里回到岸上。
对方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见状,兰芙蕖眯了眯眼睛,她的头脑有些发晕,看不太清楚面前的情形。只觉着有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挡着头顶的灯火,见她用力又小心地抱着。
“小芙蕖?”
她听见男人着急地唤她。
“沈蹊,”她掀了掀沉甸甸的眼皮,“蹊哥哥……是你吗?”
她的蹊哥哥,怀抱又香又暖。
还很宽实,让人心安。
小姑娘将身体缩成一团儿,窝在男人怀里,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沈蹊今日仍是未熏香。
即便如此,原本那道清冷的香气,却让兰芙蕖嗅出几分暖意。
昭刑间每个刑室都有耳房,作为督刑官监听、休息之用。而沈蹊更是有独属于他的独自的耳房,房间直连着各大刑室,他经常坐在耳房里,听着刑室里面的动静,面色平静地抄录卷宗。
沈惊游抱着她,就近去了一间耳房。
一进去,便是冷冰冰的刑架,架子上堆满了刑具。房间不大不小,最里侧摆了一张床。虽说周围的刑架铁器看上去并不太体面,可那床铺却是干净整洁,与周遭的陈设一对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蹊将小芙蕖平放上去。
又转到另一边,往炉子里加了好几块炭。
她的身上都湿透了。
与沈惊游亲近些的士卒们都知晓,他们大将军向来不准人踏入昭刑间的私人耳房,更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旁人弄乱、弄脏。他有洁癖,被褥、床榻俱是干净,而如今女孩身上都是冷冰冰的水,池水湿哒哒地往下淋,将男人的被褥打湿。
他却丝毫不在意。
“小芙蕖。”
他唤她。
“别睡过去。”
兰芙蕖闭着眼睛,发着抖。
见状,沈蹊又拿褥子将她裹实了些。唤来下人,去取一身干净的衣裳。
她的头发也被池水打湿。
沈蹊决定,先给她将头发上的水擦干净。
取来毛巾时,他的手指仍在发抖。
他万万没有想到,即便是男子都惊恐万分的水牢,兰芙蕖这般纤小瘦弱的女孩子都能在里面挺过一遭。幽暗不明的牢房,涨涨落落的池水、蓄满池子的水蛇……沈蹊双眉间的凝结打不开,眸光愈发颤抖。
知晓她为自己受罪的那一刻。
他害怕,他害怕极了。
生怕来晚一步,又害怕看到她受刑的场面。
没有预想中的哭天抢地、肝肠寸断。
水牢里,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朵被人掐断脖颈的、没有声息的芙蕖花。她清丽,安静,淡雅,却散发着倔强的生命力。
沈蹊心如刀绞。
为什么?
为什么要替他去受刑?
她明明这么瘦小,这么害怕。
明明这么爱哭。
沈惊游还记得,她可是连指甲盖大小的虫子都怕。
更罔论一池子的水蛇。
沈蹊竭力抑制住呼吸中的颤抖,扶着她坐起来、给她擦干头发上的水。
一边擦拭,一边小心地哄道:“小芙蕖,别睡。”
“蹊哥哥,我好冷。”
一双手将她的身形结结实实地拢住。
“蹊哥哥,我身上好冷,衣服都是湿的。”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有干净的衣裳了。”
“蹊哥哥,我好怕。”
“蹊哥哥,我……我怕得要死,好深的水,好多的蛇。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你,一想到你,我就不怕了。”
“蹊哥哥,你替我受罚时,也会害怕吗?”
“也会……想我吗?”
“蹊哥哥……”
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
像一道温柔而有力量的雾,缠绕上他的心头。
自此,爱意如大雾弥漫,再也无法散开。
就在沈蹊准备说什么回应她时。
身前少女身子忽然一抖,她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抱住双臂。
“还冷吗,”他赶忙道,“你等我一下,我再加些炭。”
兰芙蕖没理他。
就在沈蹊欲站起身的一瞬,一只手忽然探出,揪住了他的衣袖。
少女侧坐过身,一脸迷茫地朝他望过来。
“小芙蕖?”
男人微微蹙眉。
而后,那被褥、那氅衣,顺着她的肩头滑落。
沈蹊看见那一身被打湿的、单薄的衣衫下,少女姣好的身形。
兰芙蕖喜欢穿淡色的衣裳。
如今身上这件,亦是清清浅浅的颜色。
衣料子紧紧贴着身体,衬出一片妩媚的好春光。就这一眼,让沈蹊呼吸再度一滞,回过神来,男人匆忙别过脸颊。
她……
实在太美了。
一朵艳丽的芙蕖花。
一朵饱满到了极致的芙蕖花。
沈蹊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禽.兽。
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几次,身体有了异样之感,他凝着呼吸,想要用被子将她的身形裹住,温柔唤了声:“小芙蕖。”
谁知,手指还未碰到那被褥,少女忽然冲他笑了笑:
“我不是小芙蕖,我是小鸭子,嘎嘎!”
沈蹊手上动作一顿。
紧接着,他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睫。
正如叶朝媚先前所说,在昭刑间最让人感到害怕的并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故此,水牢里的蛇都是微毒,若是被咬了,并不会致死,而是会致.幻。
而如今,她正是出现了幻觉。
以为自己是一只鸭子。
沈蹊既气愤,又心疼,又无奈。
他碰了碰少女的肩膀,小芙蕖又惊恐地“嘎”了一声,瞪圆了一双眼睛。她好像正在凝视着他,又好像并未凝视着他。那起先惊慌的、而后逐渐变得纯澈的眼,让沈蹊很想知道,小芙蕖把他幻想成了什么。
一只鸭子,一只猴子,还是一只猪?
沈蹊耐心哄着她:“小鸭子,我先给你换衣裳。”
小芙蕖“唔”了一声,乖乖靠进他怀里。
转瞬,又像是发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般,“腾”地一下弹跳起来。
小芙蕖指着他的裤子,惊慌失措:
“有一条蛇!有一条大蛇蛇!”
水牢里的蛇爬出来了,也钻进他的裤腿了!!
沈惊游满脸黑线:……
算了,现在什么也解释不清楚。
沈蹊伸手去抓被褥。
谁知,男人方一伸手,面前的小姑娘咬牙切齿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那条“大蛇”,恶狠狠地道:
“你个害人的东西,本鸭咬死你!”
下一瞬,她头一埋,“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沈惊游:!!#&@
作者有话说:
小芙蕖,这可不兴咬啊O.O
第65章
好在小芙蕖的力气并不大。
她目前意识尚不清醒, 可谓是正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这使得她这一口徒有架势、并没有多少力气。她一头栽下来, 更像是一只绵绵软软的纸老虎, 还没趴下,就已经散了劲儿。
这一口“咬”,登时变成了空有架势的“包裹”。
那条“凶神恶煞”的水蛇, 被她奶凶奶凶地裹住,小姑娘张着嘴, 蹙起眉心。
兰芙蕖感觉,这东西像是受了惊, 猝不及防地弹跳了一下。
好像……还变大了诶!!
真是可恶啊!
小芙蕖回想起来,自己被关在水牢里时, 这些个玩意儿是怎样折腾她自己的。冷冰冰的水池里, 凉水倒灌、将她整个人淹没, 而那些蛇群却兴奋地吐着蛇信子, 游到她身侧。
先是打量她。
而后宣誓主权。
那些冷血动物攀附上她的双腿、胳膊, 想要咬死她、勒死她。
当时,身处幽暗的水牢里, 她害怕极了。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她!重生成了一只鸭子!要!一!雪!前!耻!!
要把这些坏东西, 都咬断!咬死!!
男人也被她这动作一吓, 下意识地想扯开她。却见小姑娘明明是一脸深恶痛绝, 嘴上的力道却是软绵绵的。软得……让人酥.麻, 让人心痒。
沈蹊的身子, 也不自觉地软了半边。
小芙蕖如今意识不清,但沈蹊却很清楚, 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做一件, 何等危险的事情。
兰芙蕖生得好看。
眼睛大大的, 嘴巴却小小的,一点点,像红红的樱桃。
如今这樱桃包着那一道布料,将水蛇裹挟着。她用不出来什么力气,去能让沈蹊觉得,自己正在被她牢牢拿捏着、桎梏着。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竟让他觉得浑身汗毛颤栗,紧接着,便是一阵异样的畅.快之感。
他垂下眼睫。
幽暗的耳房里,灯火不甚明晰。
男人的目光隐于这一片深沉的夜色里,晦涩不明。
他想伸手去止。
可偏偏,又开始享受着这道细细密密的、如雨水滋润般的吮.吸。
沈惊游的睫羽如小扇一般垂下,他的鸦睫纤长浓密,睫根轻轻打着颤。紧接着,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少女的头顶。
这个动作刚一做完。
他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在……做什么?
他方才,为什么会有——把她摁下去的想法?!!
罪恶感油然而生。
尤其是现在,在小芙蕖意识尚不清醒之时,在小芙蕖刚刚为自己受过水刑之时。如今她正是虚弱的,无力的,需要保护的。他要做的应当是安抚她、呵护她。
而不是这样!
沈蹊的手指动了动,想要将她的身子从身上抬起来。
“小芙蕖,你身上湿着,我给你换身衣裳,昭刑间里夜寒,当心着凉。”
他方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沈惊游别开脸。
小鸭子却十分固执,紧紧抓着那条蛇不放。
一边用嘴,一边恶狠狠地念叨,咬死你,坏东西,大坏蛋,嘎嘎嘎。
沈蹊无奈,太阳穴突突跳了跳:难缠。
真难缠。
小鸭子奋力与那条蛇作斗争。
看她气势汹汹,大有“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势。
沈蹊拽都拽不开她。
终于,小芙蕖一番折腾,也折腾累了。她手指动了动,紧紧攥住男人一侧的裤腿。
沈蹊的氅衣被她撩起来。
青鞭叩着芙蕖玉坠子,泠泠拂了一拂。
她呜呜了一声:咬不死。
怎么咬都咬不死。
“小鸭子”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沈惊游以为她终于要放弃了,谁知,下一刻她又埋下头,用手扼住那水蛇的咽喉!
沈蹊:??!!
紧接着——
她惊恐地看着。
蛇蛇膨胀了!!
小芙蕖:哇~~~~~>O<
沈蹊:……
要命。
……
这一场昏天黑地。
她终于没了力气,两眼一黑,晕过去。
恰在此时,下人叩了叩耳房的门,送来一套干净的衣裳。
沈蹊黑着脸,走下床。
见他此番模样,对方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敢多言语,送了衣裳后,赶忙溜之大吉。
沈蹊手臂上青筋微突。
他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如今安静得不成样子的少女,半晌,轻轻吐出一口灼热的气,上前去给她更衣。
这件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
只是如今,他愈发觉得灼热、难捱。
整个人就像要炸裂开。
那东西还是兴奋着。
即便他别开脸,尽量不去看她,可落在手掌里温热暖腻的触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在肖想什么。
更完衣裳,沈蹊一刻也不停,匆匆走出房间。
他觉得,自己或许要去水牢里面清净清净。
……
醒来时,兰芙蕖头疼欲裂。
她躺在自己的军帐里,周遭是暖醺醺的香气,将她的身形包裹得分外严实。一睁开眼,二姐正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话本子。
见她醒了,对方放下手里的东西,凑过来。
“怎么样,三妹,头晕吗?”
二姐从桌上取过一碗驱寒的热汤,兰芙蕖撑着身子,坐起来。
“晕。”
她诚实地答。
而后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那碗还温热着的汤羹。
“怎么搞的,人好好的,突然晕了过去。”兰清荷回想起沈蹊抱着自家小妹入帐的情形,一脸狐疑,“是受了风寒吗,还是怎么着……”
药粥苦涩,着实难以下咽。
兰芙蕖抿了抿唇,不想喝了。
面对二姐的疑惑,她也不想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替沈蹊受刑,在刑室里面晕了过去。
等等……
受刑?
她微微蹙眉。
脑海里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她怎么记着,自己这一整夜的水刑并未受完呢?
正思索着,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掀帘而入,帐内传来一阵清冽的冷香。
他身上带着几分梅香,走进帐里来。
见了沈惊游,兰清荷仍是有几分畏惧,朝对方行了一礼,而后匆匆收了碗、退下了。
沈蹊也驱退身后的应槐。
一时间,军帐里只剩下兰芙蕖与他两个人。少女方转醒,面色看上去有几分虚弱,沈蹊走进来时掀起帘帐,带了一尾凉风。
凉意直入肺腑,让她冷不丁地咳嗽了几声。
男人赶忙做过来,继续给她喂汤粥。
“这药是驱寒的,你在水里受了凉,喝了对你的身子好。”
“好苦……”
沈蹊早有准备,取出两块方糖放进碗里,用勺子搅了一搅。
兰芙蕖不听二姐的话,却是很听沈惊游的话。
特别是每当面对着对方这般温柔的眼神,她总会不受控制地点头。
乖乖喝了一口。
汤药果真变甜了。
随着汤药下肚,兰芙蕖好像想起了一些事。
“沈蹊,这水刑,我没有受完么?”
一提到水刑。
男人的面色变了一变。
“嗯。”
“我想起来了,我正在水里,你从外面冲过来,把我抱到一个房间……”
再然后呢。
“我好像还做了个梦。”
小芙蕖歪了歪脑袋。
“我梦见了一只鸭子,和一条蛇。”
沈蹊把汤勺放到她嘴边,冷冰冰地打断她:“喝药。”
“噢。”
她又乖乖含了一口。
咽下去。
又想起了什么,兰芙蕖补充道:“那条蛇,好像还会膨胀……”
沈蹊:“不喝完这一碗不准说话。”
“可是好苦哎……”
“喝。”
一碗饮罢。
她回味无穷。
少女兴致盎然地坐过来,饶有兴致地发问:
“蹊哥哥,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蛇吗?竟然还怕一只鸭子。我记得那鸭子死死咬着它的脖颈,那蛇不但没有被她制服,反而越涨越大,越涨越结实。”
男人收着碗勺,假装听不见。
“不过我讨厌蛇,都是恶心的脏东西。”
沈蹊打了个喷嚏。
“但经过这一晚,我好像不那么怕蛇了。”
她坐在床上,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幕幕。水牢,刑室,池水,蛇群……
虽然心有余悸。
但兰芙蕖觉得,自己竟战胜了内心最深处的那一层恐惧。
她好像真的变得勇敢了。
若是现在要她再去水牢里,为沈蹊走上这么一遭,她一定不会像昨夜这般害怕,这般瑟瑟发抖。
少女扬起唇角。
正准备向面前之人邀功,却听见他道: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做这种事。”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
他的面色亦是十分严肃。
兰芙蕖神思一顿。
帐外有大风呼啸着刮过,日光晃了一晃,落入少女眸色之中,荡漾起一阵涟漪。
“可是……”
她咬了咬唇,道:
“可是我也想保护你。”
沈惊游亦是顿了顿。
他站在一片光影交界处,一袭玄黑色大氅,腰间佩着青鞭与御赐的尚方宝剑。周遭的一切,无一不在向她声明着:面前此人,是威名赫赫的朝廷命官,是北疆的大将军。
向来都是他保护别人、庇护别人。
她走下床,走到沈蹊面前。
紧接着,伸出手,将男人的腰身抱住、扑进他的怀里。
“我想向蹊哥哥保护小芙蕖一样,”她认真道,“去保护我的蹊哥哥。”
即便功高如此。
即便威名如此。
他也不是铁打的,他也是血肉之躯。
也有脆弱之处,有时候,也需要旁人去关心、去关怀。
闻言,沈蹊目光微凝。
他垂下眼,眸中凝结的冰霜因为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登时化作了万顷春水。
紧接着,他伸出手,将女孩子揽住。小心翼翼地、视若珍宝地轻住,嘴上亦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息了声。
“傻子。”
他心中微微有痛意。
一惯都是他保护旁人。
保护北疆,保护大魏,保护她。
“怎么会有像你这么傻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兰芙蕖不知道的是。
四年前, 他回青衣巷的那一夜,原本稚嫩青涩的少年, 历经了怎样的蜕变。
怎样在一夜之间, 长大成人。
兰府的血流了一地。
蜿蜒至紫衣少年的脚下,他呆愣愣地攥着马缰,藏在袖子里、原本碎成两半的白玉簪, 又“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粉末混在血泥之中。
也就是在这一晚。
后悔,遗恨, 痛苦。
他开始恨自己。
一是恨自己赌气,二是恨自己无能。
沈家亦是江南一大世家, 他有兄长在朝为官,也有族亲在江南为商, 家境殷实。
一向娇生惯养的沈小公子, 平日里做的最多的, 就是逃课、骑马、玩剑、打鸟。
他会些武艺, 但不精;天资聪颖, 却也不喜欢读书入仕。
有人说,兰老先生许是惹了某些不该惹的大人物。
兰先生早年入仕, 而又致仕, 在江南开了个学馆, 对外不参与党政。他一生清廉, 古板而严肃, 更罔论受贿贪污。即便是沈惊游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 兰家这是受了无妄之灾。
日月昭昭,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趟这一趟浑水, 愿意为兰家发声、替兰家翻案。
江南从未下过这般大的雪。
白雪纷飞, 铺满了整个青衣巷, 兰府外一片银白。
少年眉间点雪,眼尾洇红。
他开始恨,恨这个看上去白日青天的世道,更恨自己不能救她、不能替兰家沉冤昭雪。
梅花探入芸窗,孤茔葬了红颜,一杯黄酒而下。
自此世上少了恣意轻狂的沈小公子,多的是一人一马一剑。
他拜将封侯,鞭指八荒。
从江南,到北疆,他不知在寻何人,不知在守谁的冤魂。
旁人道,沈蹊心如蛇蝎。
然而他的心,早就死在了若干年前那个冰冷的雪夜。
这四年,沈惊游踩着森森尸骨,浑浑噩噩地往上爬。
刀剑无眼,残酷的沙场根本不顾他先前的出身,不管他从前是何等的锦衣玉食。他也不是铜墙铁壁之身,身上不知留了多少处伤疤,不知多少次,从战场上奄奄一息地爬回来。
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
——他要变强。
他要在这波诡云谲的宦海仕途中,有说上一句话的资格。
只有变得羽翼丰满,只有站在万人之巅,他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他也要守着她的尸骨,护着她的芳魂。
归京,翻案,昭冤。
他的姑娘,生前光明灿烂,死后也应当是干干净净的。
兰芙蕖这三个字,染不得半分尘埃。
至于自己这一身腌臜,这一双沾满了血与泥的手,待到忘川河边上洗净后,再去奈何桥见她罢。
……
而如今,身前的小姑娘却微红着眼,倔强地说,要保护他。
要像蹊哥哥保护小芙蕖一样,护着他。
“世人说你冰冷无情,说你残忍狡诈,你却默默护着北疆,护着魏都,护着天下苍生。”
她于沈蹊怀里,扬起一张清丽纯净的小脸。
“被世人误解,还要护着他们,一定很累吧。”
男人垂下眼睫,凝视她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很累。
毕竟他只想保护世间这唯一一朵花。
可花儿的根.茎深埋于大魏这片泥土里。
于是乎,他也要守好这片土地,守着这世间昌平。
有风悠悠袭来,拂起男人身上清冽的冷香。兰芙蕖很喜欢闻他身上这道与生俱来的冷香,于是便将脸埋得更深了些,贪婪地吮吸着。
沈蹊下意识伸出手,放在她后脑勺处,将小姑娘往怀里揉了揉。
她的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胸膛,声音也柔柔的,带了些鼻音。
“蹊哥哥,你要是累了,记得一定要跟我说。”
“嗯,”他低低应了声,言罢,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正式,认真地补了句,“好。”
小芙蕖这才满意了。
她伸出手,环住男人结实的腰身,将脸颊压下来,抿着唇轻轻偷笑了下:
“那就说好了噢,蹊哥哥保护其他人,小芙蕖保护蹊哥哥。”
保护他,这颗坚硬又柔软的心。
沈蹊唤来下人,将药碗撤了,而后又拉着她坐在妆台前,替她梳了发。
紧接着,男人牵过她的手。
“来。”
“干什么呀。”
“不是要保护我吗,”沈蹊含笑,“我教你弓.弩,好不好?”
在清凤城买的那把弓.弩,沈蹊一直替她收着。
第一次用这东西,兰芙蕖一脸茫然。
“你握着这里,先这般举起来。”
沈蹊绕到她身后,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手心里却有着一层厚厚的茧,兰芙蕖知晓,这是他常年练剑的痕迹。
“看这里。”
他缓缓搭了弩。
考虑到她力气的缘故,沈蹊没有教她长弓,弩.箭小巧精致,可即便如此,兰芙蕖仍感觉有些沉甸甸的。
“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射弩与打弹弓同理,拉弦,搭箭,抬臂,目对望山,指扣钩括,则箭矢出。”
所谓望山,乃弩上用来瞄准之物;钩括是弩的扳机。沈惊游话音方落,兰芙蕖只听着“咻”地一声,一支梅花从梅树上坠落。
沈蹊撤回手。
他未穿银盔,宽袖间有暗香盈盈。便是这一袭清冷矜贵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分外轻松,分外游刃有余。
兰芙蕖“哇”了一声,由衷地赞叹:“沈蹊,你真厉害。”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百步穿杨”。
小芙蕖夸人时,一双眼明亮亮的,这一双软眸流动着倾慕与崇拜,让沈蹊十分受用。
日头下,他勾了勾唇角,眉目之间的意气风发,让兰芙蕖恍然看见了青衣巷里,那一袭紫衣打马而过的少年。
他高高骑在马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故意拖长了尾音,懒懒叫她:
“小——芙——蕖——”
“小芙蕖,带你去打兔子去。”
“小芙蕖,走,带你去放花灯去。”
“小芙蕖——”
“小芙蕖,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
青衣巷的风甜腻腻的。
他一袭紫衫,乌发束成高高的马尾,一手撑着脸,歪着脑袋看她。
许是少年过于大胆赤诚,吓得小姑娘面色赤红,不敢看他。
“我喜欢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眉毛,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嘴巴……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小芙蕖,你也喜欢我吗?你想……与我成亲吗?”
“你想嫁给我吗,你想做我的夫人吗?”
“我不会再故意惹你,不会再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故意去做那些混账事,不会揪你的头发,不会下学堂去拦你。我要把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阳都给你。小芙蕖,我会把我的一颗心,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你。”
“我的心在你手里了,我整个人这辈子就栽在你手里了。”
“我不会给旁的姑娘打兔子、放花灯、戴平安锁,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好。谁欺负你,我就欺负回去,谁让你不开心,我就让谁不好过。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心眼儿小,骂我是小人了。我就是心眼儿小,就是小人。我心里面都是你,我这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是你的人。”
“我生是你的人,就算百年之后,我与你去了阎罗殿,就算是阎王爷要欺负你,老子变成厉鬼也要与他拼一拼。”
如果没有四年前兰家那场无妄之灾。
她想,还是会爱上沈蹊的罢。
爱上这样一个单纯的、良善的、热忱的,满眼都是她的少年郎。
见她在发呆,沈蹊开口唤了声,打断她的神思。
兰芙蕖回过神,望向身侧一袭氅衣,剑眉入鬓的男人。
他成熟了许多。
眉目间的沉稳,愈发给人一种安全感。
兰芙蕖循着沈蹊的话,将箭搭上去。手指扣动钩括,箭矢却不及方才有劲儿,软绵绵地飞出去。
后果可想而知。
沈惊游揉了揉眉心。
“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不要着急,等箭搭稳了再发力。”
他极有耐心地教着。
这一次,箭是射了出去,落点却与设想的目标差了好大一截儿。
兰芙蕖终于明白,沈蹊为什么死活不肯教安翎姐姐鞭子了。
当师傅,着实很累人。
沈蹊从地上捡起箭矢,又绕到她身后,从后面将她的手臂抬起来。
这一道温热的呼吸,亦落在兰芙蕖耳侧,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廓。
沈蹊手掌包裹着她的小手。
温热的触感,灼烧的呼吸,怦怦的心跳声。
察觉出她的异样,沈蹊在她耳边道:“认真,不要分神。”
这一句话他说得极淡,像是一种命令,兰芙蕖立马敛住神思,认真地咬了咬唇。
见状,耳边的男人低笑出声。
他的笑声很轻,微沉,还有些吊儿郎当的,顺着风声飘浮过来。又不过顷刻,对方又立马正色,“咻”地一下,箭矢飞出。
第二支梅花。
“三点一线,目标对准。”
她点点头。
好像稍微有了些感觉。
见她如此认真乖巧,沈蹊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而后撤到另一边去,抱着臂,悠闲道:“你自己再试一次。”
“先把箭射出来,不必急功近利。”
“好。”
兰芙蕖就这样练习了一下午。
全程,沈蹊在一边耐心地教着,没有一丁点儿不耐烦。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他才捡起地上的箭矢,递过来一方帕子让她擦汗。
他当真是一个好老师。
温柔,细致,有耐心。
“想什么呢?”
男人把玩着箭弩,问她。
“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教安翎姐姐用鞭。”
沈惊游扯了扯唇,笑了下:“教你一个就够累了,怎么,还要替我揽活儿啊。”
“没有替你揽活儿,现在有人在教她呢。”
言罢,兰芙蕖又低下头,小声嘀咕:“不过这样也好。”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她面色微红。
沈蹊扬了扬眉,见她这般,又忍不住道:
“兰芙蕖,你以为我真是嫌累啊?”
“不是累是什么?”
“自己想。”
“……噢。”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这些天, 兰芙蕖一直跟着沈蹊学箭.弩。
作为北疆大将军,沈蹊一向很忙, 除去练兵, 他还要处理昭刑间的诸多事宜。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她一个人在军帐外练弩。
她学起东西来很快。
小时候,兄长就经常夸赞她冰雪聪明。
兰芙蕖站在帐子外, 若是不下雪,她几乎可以练一整天。只是她力气小, 体力又不支,反反复复地捡箭、搭箭、射箭, 额头上已然是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却并不怎么觉得累。
时而,安翎姐姐见了, 也会指点她一番。
只是一边指点着, 一边故意笑吟吟地说那些“酸溜溜”的话, 诸如沈蹊只教你不教我、他只收了你一个小徒弟, 沈蹊他怪会偏心你。
“应小将军也偏心郡主姐姐。”
兰芙蕖话音刚落。
她清楚地看见, 叶朝媚的脸“蹭”地一下红了大半边。
女郎一身红衣,站在灼灼的烈日之下, 一向潇洒恣意的脸颊上, 竟浮现出羞怯的神色。叶朝媚不自然地轻咳了下, 小声道:
“小芙蕖, 莫要胡说。”
“应小将军他就是块木头, 才不会偏心我呢。”
“那他为何天天教你练鞭?安翎姐姐, 你都说了沈蹊教我是偏心,那应小将军这般费心费力地教你, 这不是偏心, 又是什么?”
叶朝媚摇摇头:“不一样的, 他就是替沈蹊分分忧、完成完成主子布置给他的任务。只要他教我了,我就不会去缠着沈惊游,这才不是什么偏心呢。”
说罢,她轻悠悠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一支梅花“啪嗒”一声坠了下来,落在安翎裙角边。
她弯身,素指纤纤,将梅枝捡起。
有暗香袭来,盈满衣袖。
“罢了,不提他了。”
兰芙蕖瞧着,不过转眼之间,身前女郎眉眼里的郁色一扫而空。她捏着梅花枝,将其簪在小芙蕖鬓角,道了声“好看”,而后扬唇:
“小芙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些日子北疆捷报频传,圣上龙颜大悦,已经免了沈蹊水牢剩下的刑罚。”
闻言,兰芙蕖的眼睛亮了一亮。
“真的?!”
“骗你做什么,”叶朝媚道,“不过火牢之刑还要受的,虽说是在冬天,但火牢里的刑罚比水牢要更难捱、更不好受。你去和沈惊游说一声,我也在昭刑间那边准备准备,看看能不能再通融斡旋。”
一提起火牢那四关,兰芙蕖再次感到阵恐惧。
她不知晓,昭刑间的火牢是怎样的。
但她大抵多少听说过“炮烙之刑”。
这是殷纣王所创的一种火刑,即命令犯人光着脚走在被火烧得通红的铜柱上。铜柱之下是熊熊烈火,犯人禁不住灼烧,失足跌入火盆中,登时化作一缕焦烟。
朝代更迭,几经演变,这一刑罚也简化成将犯人绑在一根烧得通红的铜柱、铁柱上,或是将人关在铜器、铁器之内。
大火灼烧,再加上铜器铁器的升温,犯人哀嚎不止、痛不欲生。
叶朝媚也见过沈蹊如何处置关押在火牢里的犯人。
比起所谓的“炮烙之刑”,沈惊游的手段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无意间闯入火牢,亲眼见着沈蹊命人在战犯的头顶凿处一个小洞,而后往小洞里注入灯油。灯油点燃,焦味不止,叶朝媚险些扶着墙壁、干呕出来。
但她也不知道,昭刑间这“火牢”的第一关是什么,沈蹊将会面临着些什么。
回到军帐,兰芙蕖心神不宁。
她将箭弩藏起来,不想让二姐看见。
这些天,二姐同样在为兄长的事忧心。
兰清荷说什么都不愿相信兄长叛了国,一口咬定其间定是出了什么误会。兰芙蕖也不敢告诉二姐,兰旭如今所犯的,是死罪。
他或许,会被沈蹊亲手处死。
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能理解沈蹊,能理解他所谓的“心狠”,能理解他的铁面无私。但是二姐却一直与他不对付,若真是沈惊游亲手处死兄长,二姐怕是会恨他一辈子。
当然,沈蹊压根儿就不在乎兰清荷这不轻不重的“恨意”。
但兰芙蕖害怕。
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沈蹊同她道:“你莫担心,我会替兰子初求情。如若他能提供一些关于义邙的、有利的情报,我会努力给他争取活命的机会。”
只是这死罪或许能免,活罪却是要好好遭一趟的。
彼时,兰芙蕖靠在沈蹊怀里,乖顺地“嗯”了声。
见状,他不免有些讶异:“你就不想再同我说些什么,或是……替他求求情吗?”
少女摇摇头,温声:“我相信你。”
她相信沈蹊会为她争取最好的结果。
她相信,她会一直相信。
但兰芙蕖却未曾想到,兰旭竟这般不配合。
兰子初道,自己只是一时的利欲熏心,不知晓义邙人旁的事,更罔论军.事.情.报。说这话时,他坐在昭刑间阴暗的牢房里,身披破絮,面色却是一片清淡。
似乎已经无畏生死。
又似乎在赌,沈蹊不敢动他性命。
兰芙蕖也曾去牢狱里看望过他几次。
她准备了温热可口的饭菜,走进去时,对方却只看她一眼。
继而挪开视线,闭上眼。
兄长像是在怪她。
欺骗她,利用她。
又像是真的累了,眉心微蹙着,双眉之间一片疲惫之色,怎么捋都捋不平。
兰芙蕖将饭菜摆开,无声地退出去。
昭刑间外,雪下得很大。
她不知道这场雪要下多久,急匆匆地撑开伞,任由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
第二日,是沈蹊第一次受火刑。
一场大雪过后,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兰芙蕖不知道沈蹊将要面临什么,只能心急如焚地坐在帐子里,等他回来。
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炮烙之刑”残酷的场面。
她心慌得紧。
就这般,她从早上一直等到了日落黄昏,也迟迟不见对方踏着余晖而归。兰芙蕖连练弩的心思都没有了,此时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
——她要见他。
欲念有声,如山崩地裂,铺天盖地而来。
她登即动身,披上雪白的外氅,着急忙慌地走出军帐。
兰芙蕖拐去医馆买了药。
又一路小跑,微喘着气来到昭刑间的石门下。
“兰姑娘?”
守门的士卒认得她。
她将手里的药瓶攥紧,问道:“沈蹊如何了,他现在可还在受刑?”
对方先是下意识点点头,继而面露难色。
见状,她便道:“我不进火牢,我就在火牢边的耳房等他,可以吗?”
夜幕已至,点点星光落下,少女娇靥微抬,眉睫轻颤。
一张清丽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惊惶。
左右士卒能看出来,他们大将军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很上心。
沈蹊也提前说过,若是他不在时,北疆里,任何人都要顺着她的意。
所以……他们现在应该放兰姑娘进去吧?
兰芙蕖道:“你们放心,我不打扰你们行刑,我带了些药.粉,还有药膏。我就在一边房间里守着他、等他受完刑回来。”
士卒们互相对视一眼,放她进去了。
昭刑间甬道黑暗且深长,担心她找不到路,还有一人在前面引着她。
她路过熟悉的地牢、水牢,紧接着……就是火牢。
对方指了一间屋子,道:“兰姑娘,您就在这里面等着吧,我们大将军受完刑会过来更衣。”
兰芙蕖点点头:“多谢。”
紧接着,她推门而入。
入目的是狭小黑暗的房间,屋里并无床榻,反而立着了一排排的铁架。
铁架子上是一排排刑具,她光看了一眼,就看到手铐、脚链之类的铁具,还有一排架子上专门放着各式各样的鞭子。
兰芙蕖绕过这一排刑架。
她回想起来,先前沈蹊告诉她的:昭刑间每个刑室都有耳房,作为督刑官监听、休息之用。而沈蹊更是有独属于他的独自的耳房,房间直连着各大刑室,他经常坐在耳房里,听着刑室里面的动静,面色平静地抄录卷宗。
这应该是沈蹊的私人休息之所。
也不知这间耳房,又连通着哪里的刑室。
事到如今,兰芙蕖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查究,找了一圈儿,终于在一侧的刑架边,找到一对桌椅。
她将药瓶放上去,心急如焚地等着。
……
且说沈蹊这一边。
他受了刑,行刑的狱卒显然是留了一手,并没有加多大的火,也没有让他受多少罪。
整趟下来,相较于先前的地牢之刑,这火牢于他而言显然是松松皮。
即便如此,受罚的过程却也是要一道不差地走完的。
比如——在受这道火刑之前,有狱卒颤颤巍巍地,捧来一碗热茶。
“将军,请用。”
沈蹊知道这是什么。
秦楼楚馆、烟花柳巷之地,使人烈火灼心的春.药。
昭刑间的火刑与旁的火刑不同。
每个犯人受刑之前,都将饮上这样一碗“药”,受刑时,药效恰好发作。外有烈火炙烤,内有肺腑灼烧,二者齐齐发力,更能令受刑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蹊受完了刑罚,披上衣服,问狱卒要解药。
对方愣了愣,结结巴巴道:“将军,此药……无解。”
昭刑间从未有过此等先例,自然也从未准备过此药的解药。
沈蹊右眼皮跳了一跳。
见其面色不虞,对方慌忙道:“不过您放心,此药无毒,就是要稍微地忍上一忍……”
……
罢了。
沈蹊忍住心头燥热,咬了咬牙,系好衣带往火牢外走。
为了折磨犯人,狱卒准备的药都极烈,沈蹊刚往外走了几步,就感觉有点头重脚轻。
随着步履动,那股感觉更像沸水一般,在四肢百骸间滚烫。
他气息微粗,照例走到那一间房外,丝毫未察觉房间里还亮着灯。一手扶着门框,“嘎吱”一声,入目一排刑具,他头昏脑涨地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要来啦!你们都懂的~
第68章
兰芙蕖只听见一声门响。
紧接着, 便是沉甸甸的脚步声。
对方的步子不太稳。
她知道是沈蹊回来了,赶忙攥住药瓶, 从冰凉座上起身去迎。不知为何, 沈蹊的步履沉重,呼吸听上去也不甚顺畅,兰芙蕖没有多想, 拐过这一排挡在眼前的刑架——
忽尔一尾幽香。
她身上的味道很甜,这是一种清甜的香气, 自少女的双袖间袭来。沈蹊刚将房门闭上,立马被这香气侵袭, 扑面而来的除了这道人为的香囊香,还有少女身上独一无二的味道。
宛若潮水而至。
在这一瞬间, 冲上沈蹊脑海。
几乎是同时, 他闭上眼, 感觉自己的理智如山倒一般轰然坍塌。待看清楚身前之人, 他愈发觉得口干舌燥。沈蹊知道——这不仅仅是那一碗药的作用, 更是他的本能,是他的欲想。
是他的贪念。
“沈……蹊哥哥?”
小芙蕖被他吓到, 愣了下, “你怎么了?”
他额上冒出细汗。
那细水从他的鬓角流下, 蜿蜒成一道不甚明显的水痕。暗室幽灯, 屋内一片沉寂。对方亦没有回应她的话, 只是这灼热的吐息于堆满刑架的、逼仄的刑室内, 显得格外清晰。
兰芙蕖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瞬。
望入男人这一双微红的眼。
他像是竭力忍耐着什么,道:“出去。”
声音喑哑, 带着涩意。
沈惊游的眼睛很漂亮, 眼尾狭长, 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冷冽感。他眯起眼时,精细的凤眸里又带着几分考量,令人望而生畏。
但小芙蕖现在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他的眸光是冷的,神色是冷的,甚至连唇角边噙着的笑也是冷的。
但他的一颗心却是滚烫的、柔软的。
故此,见沈蹊赶她,兰芙蕖以为他是受了刑、不愿被她看见。
于是便耐心地温声道:“我在医馆买了些治烫伤的药膏,你可是哪里疼?我替你擦一擦——”
话音未落。
沈惊游握住她的手。
兰芙蕖不备,整个人被他一下拖拽入怀中。
他的力道大而狠。
像是穷凶极恶的饿狼,饥肠辘辘时见了柔弱的羔羊。男人衣带未系,随着动作,氅衣“唰”地坠落。
与昏暗的灯火一道,落至脚边。
“沈、沈蹊?!”
兰芙蕖惊地叫了一声。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男人倾身吻下来。
如恶狼啮咬羊羔,沈蹊吻着她的唇,吐息倾覆而下,一切突然得让兰芙蕖没有丝毫准备。
她下意识地哼了声,仰起脸。
在沈蹊面前,她一向很乖。
她起初也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地吻。可越往下,她越发觉得心慌——不对劲,沈蹊他太不对劲了。
他的呼吸,他的啮咬,还有他掐住她腰身、扣住她后脑勺的力气。
兰芙蕖有些慌张,着急问:
“蹊哥哥……蹊哥哥,你怎么了?!”
他将头深深埋下来。
前阵子,兰芙蕖趁着练弩休息间,给自己绣了个小香囊。香囊里装的是梅花,将其绑在腰间,衣服上残存下一道沁人心脾的梅花香。衣衫之下,是少女独有的、极淡的体香。
沈惊游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吮吸了一口。
香气扑鼻,顿时在口齿之间充斥、盈满。温热的茶水化作了火,在五脏六腑中翻滚。兰芙蕖脖颈上一痛,下意识地仰起脸。
她的脖颈纤细,白皙。紧接着,便是那一双精致的锁骨。
兰芙蕖逐渐体力不支,右手下意识地扶住身侧之物,冰凉的触感自掌心传来,身侧的刑架被她推得一晃儿。“咣当咣当”地,一双手铐掉下来。
没有人去捡。
或是说,夜色寂寥,暗灯昏暗,兰芙蕖耳边只剩下双方的心跳声,她轻轻推了身前之人一把,对方却将她钳制地更紧。
“蹊……蹊哥哥,你做什么?”
她真的害怕了。
沈蹊将她抵在刑架侧面,稍用些力,刑架就像要散架似的发出吱吱呀呀地声响。兰芙蕖心中也像是有蚂蚁在爬,悸动的痒意啮咬在心窝上,让她惊惶之余,感受到无比的情怯。
还有羞耻心。
她已然不是单纯的小姑娘,很明白,沈蹊如今有多么危险。
怎么突然……像发了疯一样?
借着灯火,她终于看清了沈惊游的眼睛。
他凤眸依旧精致美艳,只是一贯清明的眼底,蒙上了一层迷迷离离的雾气。他眼底有情动,有痴贪,有凶恶的占.有欲。忽而,眼中雾气消散,沈蹊猛地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
他左手扶着刑架的手臂上青筋爆出,右手已从她的衣摆下探进去。男人生得极高,屋子狭小,使得那灯光轻而易举地打在他的脸上。下一瞬,沈蹊看着眼前这一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咬牙解释道:
“我中了药。”
他命令:“兰芙蕖,离开我。”
他很危险。
不止是危险。
沈蹊如今更像是在受着那第十三道酷刑,额上汗珠滚落,他紧蹙着眉心。
像是……生不如死。
兰芙蕖刚准备走出房间的脚步一顿。
就是在这一瞬间,她从内心深处涌上一个大胆的想法。下一刻,站在光影中的沈蹊震惊地看着,小姑娘咬了咬唇角,继而迎上来,捧住他的脸、吻住他的唇。
她见不得他这样受难。
她见不得他这般,在自己眼前受难。
这一星微弱的火苗,在寂寥的暗夜里,迎上狂风的呼啸。火势与心跳声一并愈演愈烈。
这一回,烧得一片天昏地暗。
……
兰芙蕖从小跟着兰夫人,学《女戒》《女训》《女德》。
即便她是庶女,兰夫人也在很认真地教她这些书。对方说,她是兰家的女儿,要学会敬、慎、淑、贞。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可逾矩,不得越界。
彼时她还是小小一只,乖顺地坐在桌案前,仔细地听着。
每每讲到那个“贞”字,小芙蕖总会觉得羞耻。她别开脸,手里紧紧攥着笔杆子,不敢多落下一个字。
兰夫人教诲,在与夫家成婚之前,断不可与外男过分联络。不能与外男单独见面、幽会,更罔论亲密之举。
即便是与其有了婚约,只要有一日未成婚,就不可逾越了规矩。
她很乖顺,记得很好。
知道这些都是不应当的。
故此,在沈蹊解她的衣裳时,少女的身形下意识往后退了一退。可身后是那一排冰冷的刑架,她抵在上面,迎上对方深沉的一双眼。
她知晓,只要自己不想做,沈蹊就不会强.迫。
但若是……她也想呢?
若是她也想,化作飞蛾,扑入这一场大火呢?
于是她没有喊住沈蹊。
看着他的目光逐渐混沌,兰芙蕖知道,那药的劲头完全上来了。
她从小听着父亲母亲的话。
做一个乖顺的庶女,要好好读书,不能给兰家丢脸。
不能与沈惊游玩耍。
沈家那个小纨绔,不成器。跟他一起玩,不光名声会被败坏,还会学到其他的劣习。
因为沈蹊,她躲了无数次,也跪了无数次。
可这每一次跪,分明都不是她的错。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与沈惊游都没错。
可父亲还是看不惯他。
大魏重武轻文,父亲先前入仕时做了文官,常与朝堂上的武将不对付,总说他们净逞匹夫之勇。
政途上保守迂腐的思想,让他对沈惊游这个“不学无术”的少年有了许多偏见。
可事实上,兰芙蕖知道,沈蹊既没有行偷盗之事,也没有杀人放火。
他只是单纯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在青衣巷里恣意潇洒地打马穿梭。
有时候,她也会羡慕沈蹊。
许是他在家里排行老小,沈家男儿众多,家里人也不怎么束缚着他,任由他这般胡乱“造次”。也许在沈老爷看来,沈家其他几位公子已光照门楣,至于这个最年幼的孩子,便由着他去闹、去玩罢。
只有她,一直被束缚。
一直被父亲、母亲、兄长姐姐说:你以后要找一个何等的夫君,不能与这样卑劣之徒往来。你须得记牢自己的身份,你是兰家的女儿,是兰青之的女儿。
你要乖,你须得记住这些,不得去碰那些……
如今,昭刑间里。
她被沈惊游按在那里,后背贴着冰凉的刑架。
刑架之上,是镣铐,是枷锁。
可她竟感觉十分轻松,内心深处,隐隐有得以释放的叛逆感。
坦诚之下,她抱住沈蹊的后背。
沈蹊是习武之人,她知道对方的身量比一般男人要强壮一些,却未曾想过,他的腹部竟是这般结实有力。借着昏暗的灯火,兰芙蕖看见他腹上那道长长的疤痕,不由得又感到心疼。
她伸出手,想要去碰。
可沈蹊却没有给她多余的时间。
几乎是同时,少女的身形一颤,紧接着那手指还未碰到疤痕,指尖便是一阵蜷缩与颤抖。这种陌生的、突然涌入的感觉,让她额上亦冒出细细密密的汗,她下意思推了一把对方的腰腹,力道却是出奇地绵软。
他的腰身很是坚实。
像一块墙。
身后亦是有刑架组成的“墙”,兰芙蕖的后背贴在上面,登时便被这刺骨的凉意吓得一缩。衣衫除却,这凉意更甚,兰芙蕖曾在驻谷关里见过沈惊游的腰腹,就觉得很有力气。
如今,她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习武之人”。
沈蹊迎上来,她往后靠去,刑架已温热,其上的刑具跟着一摆,又有什么叮铃哐啷地掉下来。
兰芙蕖没有去看,也没有精力去看。
她哼了声,黑夜被撑开一个极大的口子。
有蛇爬行,钻入这漆黑的夜色。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兰芙蕖见过水牢里的蛇。
受刑时, 她曾透过冰凉的水面往下望。
蛇群蜿蜒而过,蛇身黏腻, 游过她的腿, 只一下,便让人通体生寒。
而如今,黑夜里的蛇身却是热.烫的。这不是柔弱无力的小蛇, 而是一条成熟的、凶恶的猛蛇。比先前水牢里的那些,要坚.硬、要来势汹汹得多。
沈蹊睁开眼, 看着她。
夜色本就昏沉,狭小的刑室内灯盏更是晦暗不明。沈蹊将她眼前的光尽数遮挡住, 只余一缕极微弱的寸辉,光亮微薄, 她却不敢看向身前之人。
她怕蛇。
却又偏偏, 不受控制地迎上来。
男人手掌宽实, 辗转到她的面颊之上。沈蹊抚摸着她的脸颊, 掌心处有一块厚厚的茧。仅是轻抚了一瞬, 对方又撑下去找支点,刑架猛地一震, 她叫出声。
那条长疤在他腰腹间。
收拢, 舒平。
再收拢, 再舒平。
无边的黑夜被扯开了一个口子。
有什么倒灌进来。
兰芙蕖这副模样, 沈蹊先前也见到过。他没有同她说, 之前在左青坊里发生的一切。他害怕她会感到耻辱, 感到被冒犯。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还是花一般的年纪, 他怕会让她难受。而现在, 他真真正正冒犯她时, 小芙蕖却说不出什么了。
她只咬着唇。
沈蹊见过青衣巷的花。
见过京城的花。
也见过清凤城的花。
江南的花清丽婉约,京城的话尽态极妍,清凤城与北疆的花却时常受着风雪的摧残,被拍打,被折损,却依旧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这是沈蹊第一次见眼前这朵芙蕖花开。
第一次目睹这种,无法名状的美丽。
往先的种种景色,在这一刻都黯然失色。
她面容明明是清丽的,这一朵芙蕖花却开得饱满、尽态极妍。少女鬓角碎发黏着细汗,更显得她愈发妩媚动人。几经摧折,她发出些声息。她的呼吸是脆弱的,却又带着强劲的生命力。刹那间,她盛开到了极点。
沈蹊将这朵花抱住,又被这朵花裹挟。
幽暗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还有狱卒懊恼的言语:“早知道,就不应该给将军上那一碗药。安翎郡主都吩咐咱们悠着点儿行刑,那药可比映春营里的药烈多了。咱们将军正是年轻气盛,又怎么能受得住。”
“都怪你,非要说什么过一过流程,既然是走个过场,随随便便应付一下便行了。若是将军责问起来,可有我们好果子吃的。”
兰芙蕖不知道沈蹊受不受得住。
她只觉得,自己将要没有好果子吃了。
……
刑架吱吱嘎嘎。
沈蹊平日里,鲜少来这间屋子休息——这间耳房通连着火牢,但一般犯人受十二关时,往往坚持不到火刑。故此屋内没有摆床,只摆了一双桌椅。
沈惊游站着,将她抵在刑架之上。
刑架上摆满了一排排铁具,鞭子、手铐、脚链、圆环、烙铁……透过这些刑具,兰芙蕖仿佛能看见沈蹊平日里一袭氅衣,立在昭刑间。他是北疆的大将军,是昭刑间的主人,于外,他铁面无私,冰冷残忍,不近人情。
偏偏是这样的人,却在这逼仄的刑室里,与自己做着这样的事。
兰芙蕖忍不住去想。
若是他们被发现了,会这么样。
沈蹊下次审讯犯人时,会不会记得这间刑室里的温存?
惊险之余,她竟觉得刺.激。
好像自从认识了沈蹊,她就经常与他做一些刺.激的事。
见她这般,沈惊游显然有些不满,用力了一下,“认真。”
她的脚离地了一瞬。
膝盖微微弯曲,她听见沈蹊淡声道:“还有心思想去分神?”
他好像恢复了神智。
方才那一场解.放,让他的药劲得以缓冲。兰芙蕖看着,面前的男人平复了面色,眸光也逐渐清明。
相较于兰芙蕖的迷离,他显然更加镇定。
小姑娘的身子软趴趴地,抱着他,仰脸咽了咽口水:“没、我其实也挺认真的。”
这不是停下来了么?
她出会儿神,没关系吧?
沈蹊短促地笑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狼藉,回想着方才的事。实际上,他的头仍有些疼,但如今已好受上了许多,方才他也一直隐忍着,怕她会受不住。
所以动作都很轻。
他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轻声说了句:“我先抱你去另一间屋子。”
“不用,”她仍是喘着气,摆了摆头,“蹊哥哥,我自己能走的。而且我的身子也没有那么娇弱,我觉得我还有些力气。”
沈蹊挑了挑眉。
她没看清男人的神色,站稳了身子,小腿仍有些酥.麻,但还是强撑着道:“其实也没有那么累。”
沈蹊“哦”了声:“是么?”
她顾着傻乐呵:“嗯呐!”
这一个“呐”字刚离了嘴。
她的腰被人猛地一揽,紧接着,再度被人抵在刑架之侧。
对方再度吻下来。
兰芙蕖原以为,之前是一个极点,却未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
只是一个牛刀小试。
呜呜呜,她再也不想跟练武的人玩儿了。
小芙蕖的身子一颠儿一颠儿的,手指蜷缩,眼底也蓄满了泪。
她伸出手,有气无力推了沈蹊一下。
推不开。
男人声音里似乎带着促狭的笑,落在她耳边:
“挑衅哥哥是吧?”
她错了。
“蹊哥哥、蹊哥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蹊哥哥——”
“蹊,蹊哥哥……”
她就是朵小白花。
一朵没经过什么风吹浪打的小白花。
一朵根本不知道世道险恶的小白花。
她哑着声音,软绵绵地哭喊了许久,指甲陷入对方的后背。黑夜里的痛楚让她的声音愈发放肆,终于,沈蹊餍.足地松开她。
小白花可怜兮兮地抽搭了一下。
她虽是落着泪,但并不觉得难过。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将要变成一块糖、一片云,就这般融化在沈蹊的怀抱中。
兰芙蕖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觉得,自己好像要晕死过去。
小白花浑身蔫蔫儿的,花叶也要散架开,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小心翼翼问道:“蹊哥哥,够了吗?”
“没,”他道,“架子太散了,要起来不得劲儿。”
小芙蕖:……QAQ
诚然。
刑架吱吱呀呀,跟她的骨头一样松散。沈惊游都不敢用多大劲儿,生怕会将刑架弄倒。
于是乎——
小芙蕖被他抱着,从刑架侧,转到了墙壁一侧。
她的头发全散了,钗子也摇摇晃晃的,沈蹊所幸将她头上的发簪拔了,小姑娘如瀑一般的青丝倾泻下来,搭垂在她光洁白皙的肩膀上。
愈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第三次——
兰芙蕖想起来,青衣巷里,沈蹊带她骑马。
那时候她的身形比现在还要瘦小柔弱,面对这样烈马“庞然大物”,她心里自然充满了恐惧。一侧的沈蹊却是十分游刃有余,他吊儿郎当地把玩着马鞭,同她笑:
“不要怕,小芙蕖,这匹马很亲人,很好玩的。”
“来,我扶着你。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伤着。”
那是一个春天。
她第一次坐上马背,紧接着,身后的少年也靠上来。
空气中有青草味道,他身上传来清淡干净的皂角香。
对方带着她,在小道儿上狂奔,逃出青衣巷。
风声呼啸在耳边,马蹄哒哒,二人衣袂交织,少女鸦发松散。
沈蹊就这样,带着她跑。
逃出兰家,从青衣巷到青衣山,马蹄应和着鞭声,阵阵落在她心坎上。
她的心软绵绵的,身子骨更软得像一滩水,就这般趴在马背上,好半天都坐不起来。
见状,少年轻轻扶了一把她,道:“坐直,不然会栽下去。”
“你说过我栽不下去,伤不着的。”
他便笑出声:“小芙蕖,我说了,你就听呀。”
她脸红了,没回应对方的话,看着眼前穿梭的花草、树丛,忽然感觉无比的畅快。
沈惊游说,如若高兴,就喊出声,不必藏着掖着。去喊,去叫。
兰芙蕖鬓角边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细长的脖颈上亦是细汗。刑室里,灯火昏暗,她紧紧闭着眼,不敢看沈蹊。终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极诱人的一声。
沈蹊一愣,动作顿住。
没想到一向乖顺、清纯的她竟是这般……妩媚近妖。
紧接着。
兰芙蕖的脚跟就离了地。
她的脚尖不自觉地踮起,连膝盖都打着颤。她的后背紧紧贴着墙面,感觉到一阵失重后,双脚已失去了站立的作用。
眼看着少女软绵绵的,就要滑跪下来。
沈蹊一把将她捞住,摆放好。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咬着牙,声音却情不自禁的流溢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直接扑上去抱着沈蹊的脖子,喊出来。
沈惊游也没见过这架势。
但他隐约觉得,小芙蕖是在给自己打气。
于是他也不藏着掖着了,一手抬了抬少女的腰身,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得跟紧些。
……
兰芙蕖感觉太阳快出来了。
然,刑室密不透风,她压根儿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终于,耳畔落下低低一声:“别叫了。”
真的很要命。
沈蹊又压低声音,“隔壁有人。”
“啊——唔?”
什么人?
兰芙蕖回过神。
二人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如今身处在昭刑间刑室的耳房,这间耳房不仅连通着火牢,更连通着另一间刑室……
也就是说,如果那一间刑室里面关了人,对方也许听了他们一整晚……
身前男人垂下眼帘,看着她涨得通红的小脸儿。
“我想想。”
“……”
“是你兄长。”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兰旭在隔壁听了一整晚。
起初他听见异动, 虽觉得奇怪,但也未往其他方面去想。自从他受刑后, 便被沈蹊关押在间密不透风的牢狱里。
周围皆是铜墙铁壁, 只有一面连通着耳房,隔壁的声响清晰可闻。
有拍击声传来,夹杂着细微的水声。
落入兰旭耳中。
他自幼养在兰家, 被兰青之教养得很好。
知廉耻,守礼节, 懂进退。
如今听着隔壁龌龊不堪的声响,他微蹙眉心, 只觉得不齿。
可没多久。
隔壁传来极虚弱一声:“蹊哥哥……我遭不住了。”
兰旭身形一下顿住。
他没有听错。
这声音的主人,是他的小妹——那一向乖巧懂事、从不逾矩的兰芙蕖。
这一声娇滴滴的哥哥, 仿若下一刻就能从嗓子眼儿里掐出水来。
柔肠百转, 千娇百媚。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好似悬浮在夜色上空, 透过这坚实的、冰冷的铁墙, 弥散在兰旭周遭。
与之一道的,还有沈惊游的低笑:
“什么遭不住了?”
少女支吾, 不敢言语。
隔壁那间屋子, 吱吱呀呀。
立着的刑架好像要散架。
兰子初闭上眼, 竭力克制着情绪。
可那两道温热的、缠.绵的吐息, 却轻而易举地穿透这堵铜墙铁壁, 清晰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落入他的思绪中。
小芙蕖在唤别人, 哥哥。
唤他,蹊哥哥。
唤得很是亲.密。
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娇柔妩媚, 先前在兰家时, 小妹也喜欢黏着他撒娇。小姑娘的声音甜腻腻的, 唤出的却是那一句端庄尊敬的“兄长”。她好像不喜欢叫他“哥哥”,兰旭也觉得这一句“兄长”要比“哥哥”听上去规矩些。
可如今。
她却在隔壁,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呵气如兰地娇唤:蹊哥哥。
兰旭走到墙边,想说,放开她。
不过片刻,似乎某种感应,沈蹊抱着小芙蕖压上了他正对着的那一堵墙……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
她的身体离自己,仅是一道薄薄的铁墙。
兰旭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他将手掌僵硬地放上去,能感受到从对面传来的拍打的震动。她的声息随着拍打声轻颤,呼吸压下,短促而柔软。
他掌心被震得微麻。
那道酥.麻之感从手掌、传到小臂、再到他的肩胛骨……一路游走而上,让兰子初咬紧了牙关。
昏黑的夜色里,他垂下一双黯淡的眸。
长夜如磐。
兰芙蕖感觉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压根儿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时辰。
她的呼吸软绵绵的,身子也软绵绵的,任由沈蹊用氅衣裹好,抱着去另一间屋子冲水。
全程,她像个破布娃娃,被人一扯一动。在澡桶里,她忽然感觉四肢发软,不禁抱住身前男人的脖颈。
“沈蹊,我好累啊。”
“我好想睡觉啊。”
男人低下头,仔细地给她擦洗着。
闻言,又温声哄她。
兰芙蕖便懒洋洋地趴在浴桶里,心想,到底是谁放出谣言,说沈蹊冰冷自私不近人情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好嘛。
一边想着,她一边又伸出手,搂着男人的脖子猛亲了一口。沈蹊被她亲得双手一顿,抬了抬眼皮,“还想要?”
“……”
小姑娘赶忙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不想不想。
她会死的。
……
第二天,兰芙蕖彻彻底底地累瘫在了床上。
这一瘫,就瘫了整整三天。
她浑身像散架了一样,连人带骨头拼凑在床榻上。
这几天兰芙蕖也不能练弩了,索性便窝在榻上编织起香包来。她的手很巧,针脚细致绵密。她一开始想在香包上绣一朵芙蕖花,后面也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觉绣成了一对鸳鸯。
二姐端着药走进来。
见状,兰芙蕖赶忙将香包藏在枕头底下。
二姐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还以为她是受了风寒、染了病,赶忙去医馆给她卖药、逼着她喝下。
面对这一碗碗苦涩的汤汁。
迎上二姐关怀的目光。
兰芙蕖一咬牙,无奈将其一饮而尽。
对方这才满意,收了碗,离开了。
不过一会儿,帐外又传来脚步声。
这一回,沈蹊掀帘入帐,看见男人,小芙蕖的脸“腾”地一红,拘谨地直起身子。
他带了些补药。
坐到床边,沈蹊打量了她一会儿,脸上满是歉意,小声问:
“小芙蕖,你……还疼吗?”
疼,怎么不疼。
那后劲儿,她直到现在都还没缓过神。
她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
沈蹊慌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凶狠的。下次,下次我会注意的。”
兰芙蕖瞪大了眼睛。
什么?他还想有下次??
她憋起气来,像一只圆滚滚的豚鼠。
看得沈惊游心窝儿痒,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小手,问:“小芙蕖,你的身子什么时候能养好呀?”
她红着脸想了想:“其实……其实养得大差不差了。”
实际上,她偷偷用了芍药姐姐塞给她的药膏。
起初她还不知道怎么用,捧着瓶子发了好一会儿的愣。后面干脆一咬牙,用手指挖出一块乳白色的膏体抹在疼处,不过少时,只觉得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生生压住了那道灼烧的感觉。
沈蹊高兴地命人给她上菜。
菜品丰盛,都是温补之物。
对方坐在床边,看她吃完。而后凑过来,给她仔细地擦嘴。
兰芙蕖被他盯得十分不好意思,“我自己来。”
沈蹊一把将她抱住。
“小芙蕖,我好高兴。从今以后,你全须全尾、彻彻底底都是我的了。等这场仗打完,从此你在那儿,我便去那儿。我沈惊游对天发誓,我要一辈子跟着你,护着你,宠着你,绝对不干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如有半句假话,我不得好——”
兰芙蕖惊恐地捂住他的嘴巴。
“呸呸呸,又要胡说了。”
他微垂下眼,笑着“呸呸呸”。
她养身子的这些天,沈蹊和义邙人又打了一仗。
他大胜而归,回来抱着她好一顿亲。
兰芙蕖终于能下了床。
五天后,是沈蹊第二次受火牢之刑。
她在帐子里踯躅了好半天,回想起先前沈蹊中了药后,竭力隐忍着的神色。
终于,她还是不忍心,披上衣服,走出军帐。
帐外日头未落,她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赶忙折回身。小姑娘坐回妆台前,抿了抿唇,取出胭脂水粉。
末了,又觉得自己的妆容有几分刻意。她转过头,找了方小帕子沾了水,将口脂擦淡了些。
而后裹紧了棉袄,往昭刑间的方向走。
她到时,沈蹊刚好受完了刑。
有狱卒对刑室内正在系衣带的男人传报道:“将军,兰姑娘她又来了。”
又来了?
沈蹊仅是一愣,立马反应过来。
紧接着,他弯了弯唇角,唤来今日行刑的狱卒。
“今日我未饮药之事,不许同人说。”
狱卒们觉得上一次,自家将军遭的罪有些过,于是这次用火刑之前,并未让其饮下那碗春.药。反正安翎郡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圣上嘛……大将军捷报连连,圣上定舍不得沈蹊在此时身体出了毛病。
闻言,狱卒虽不解,却也不敢多问,连连应道:
“将军您放心,小的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还有后几次行火刑,也莫要与旁人说我未喝药。”
“是。”
沈惊游这才满意,抬了抬手:“你们都下去罢。”
“那兰姑娘……”
“领她去水牢左边第二间私室。”
下人点头:“是。”
兰芙蕖被狱卒引着,七拐八拐,于一间刑室外停下。
把她送到了地方,对方赔着笑说了几句奉承话,而后离开了。
她推门而入。
这一次的房间,与上一次很不一样。
虽说依旧有刑架,刑架依旧很挤,其上依旧有令人心悸的手铐、脚链、小鞭子……
但这间屋子,总归有了床。
床榻干净,被褥整洁。
兰芙蕖想起来,先前沈蹊同她说过,他有时在昭刑间忙到很晚,所幸便在牢狱里住下,也方便他半夜起来处理公务。
看见那张床,她脸上的热意更甚。
她不敢再靠近床榻半步,只好守着门,听着脚步声。
终于——
一阵纷乱的步履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对方力气依旧很大,兰芙蕖的身形被人一带,猝不及防地跌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他身上,是温热到灼烫的气息。
只迎上这声息,兰芙蕖的腿就软了。沈蹊抵着她的身形,轻车熟路地将她按在墙上。
“在等我啊。”
微弱的灯火从侧面照落来,他垂下眼睫,用手轻轻挑起少女的下巴。
她抿着粉.嫩的唇,亦微垂着眼。
这张清丽的小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沈蹊忍不住笑了下,表扬道:
“好乖。”
而后,他直接将衣带解下,抱着她上榻。
昭刑间的床,比一般的床要硬些。
沈蹊压下来,亲吻她。
兰芙蕖的头发一下摊开,鸦发铺散了满床。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轻轻推了他一下。
沈蹊不解,半撑起身子来,看她。
男人的身形强壮,手臂发力时,胳膊上隐隐有结实的青筋。兰芙蕖红着脸,指了指墙壁。
他反应过来,笑了声。
“放心,这回隔壁没有人。”
这一回的沈蹊,要比前几次更为轻.佻。
兰芙蕖不知道他究竟是清醒着,还是晕着。只觉得那一双瞳眸精细,唇角也带着几分得逞的笑意。许是看她今日精心装扮了一番,沈惊游时不时微侧开脸打量她。打量着她的表情,她的神色。
她愈发觉得难耐。
终于,紧靠着床榻的刑架受不了他们,嘎吱一声,接连着便是“咣当”一声响。
一对手铐落下来。
她下意识,小声提醒道:“手、手铐。”
沈蹊:“喔。”
他歪了歪身子,从地上将其捡起来。
紧接着——
“咔哒”一声,沈蹊给她戴上。
小芙蕖:?
……我是让你给捡,不是让你给我戴。
作者有话说:
沈蹊狗东西
第71章
然, 不等兰芙蕖出声,沈蹊已压下来——
她手腕上带着这道“枷锁”。
铐链不算很沉, 却让她很难再去推开身前的男人。她的嘴唇被人堵住, 紧接着,对方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举过她的头顶。
她的双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被他牢牢按着, 动弹不得。
昭刑间的灯火一直很暗,四周都是冷冰冰的铜墙铁壁, 给人一种逼仄的压迫感。沈蹊更是压迫着她,周遭气息流动, 这一场雨又落下来。
狂风呼啸。
梅枝摇摆。
刑室摇曳着的灯火明灭恍惚。
兰芙蕖双手越过头顶,随着动作, 腕间的铁链发出叮铃桄榔的响声。那声响与男人的呼吸一同拂下, 她咬着牙, 颤动一路蔓延至舌根。
她在心里偷偷骂了句。
狗东西。
跟没吃过肉似的。
……
两个人折腾到很晚。
直到她累得受不了了, 沈蹊才停下, 抱她去洗澡。
全程,她乖巧地窝在男人怀里, 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儿。
第二日。
她醒来时, 沈蹊已不在身侧。
对方替她备好了梳洗的物具, 又在桌上放了几块点心。兰芙蕖揉着腰下床, 看着桌案上的槐花酥饼, 抿唇笑了下。
她笑起来时, 唇角边有一对很浅的小梨涡。
沈惊游曾跟她说,很喜欢她这对梨涡, 正说着, 又抱着她深吻下来。
彼时, 小芙蕖被他亲得意.乱.情.迷。
根本没有机会同他说: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嘴巴,喜欢你——
这一次次地深入中,她将沈蹊的被抱得愈发紧,也愈发觉得,自己这颗心在与对方紧紧相连。
她爱沈惊游。
爱这个将全部柔情都给了她的男人。
兰芙蕖收拾好,又将衣领子往上拉了些,遮挡住脖颈处的绯痕。
不用想,昨夜那一场鏖战,定然在她身上留了不少的“印痕”。
即便沈蹊会顾及着她的感受,也没有一下使用出全身力气,但她的肌肤实在是太娇嫩了。兰芙蕖还想起来,小时候自己经常被父亲罚跪,无论罚跪的时间长与短,她的膝盖处总会留下红红的痕迹。
走出刑室。
她循着记忆,往外走。
忽尔,听到几道鞭声。
兰芙蕖侧过头,只见一间行房里透着幽暗的灯光。刑室房门敞开着,不一阵儿,便是犯人痛苦的哀嚎。
他们说的是义邙话。
昭刑间新抓了几个义邙人,如今沈蹊正在刑室里审讯。
从门口掠过,她下意识看了眼立在屋内的男人。
他一身玄黑色的衣,庄严而肃穆,即便是一个背影,也让人看出他那不可侵犯的威仪。听着刑架上那人说话,沈蹊歪了歪头,百无聊赖地转了下扳指。半晌,待屋内重新恢复沉寂时,他平淡道:
“拖下去,埋了吧。”
兰芙蕖不知道那义邙人说了什么话。
听见那一句“活埋”,她吓得呆愣在原地。须臾,一尾清冽的冷香至,有人摸了摸她的脑袋。
“怎么醒得这么早。”
沈惊游声音明显温和了许多,“吃东西了吗,要不要再让北灶做点儿?”
“喂,小芙蕖?”
她回过神,摇摇头:“我吃了,不饿。”
见她这般,沈蹊微微一愣,旋即道:
“抱歉,以后我会关着门,尽量不吓到你。”
“没事的。”
兰芙蕖回想起来,从前在驻谷关,柳玄霜定罪后来抓自己裙角时。
对方也是这般温柔,弯下身,为自己擦拭去其上的血与泥。
沈蹊牵着她,走出昭刑间。
昭刑间外虽然刮着冷风,但周遭却没有那么冷了。恍然间,兰芙蕖才发觉,自己来北疆已一月有余。
春天快要来了。
“也不知,你与义邙这场仗会打到什么时候。”
一句无心感叹,竟让沈蹊目色顿了顿。
他说,等平定了义邙之乱,便会带她归京,而后回江南。
八抬大轿,迎娶她进门,让她做沈家的夫人。
“对了,”沈蹊转过身,又轻轻捏了下她的手指,“你兄长的罪证我已呈到京城,应该过几日,我便要派人押送他入京受审。你这几日……可以多去看看他。”
在北疆,沈蹊可以因为她,留着兰旭一条命。
但他身上毕竟担着职责,为了北疆和大魏,他不可能知情不报。
一但兰旭被押送回了京城……
生死难料,前路未知。
可能眼下,是她与兄长最后相处的机会了。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的。我会说服兄长,坦白从宽。”
沈蹊亦是颔首,不知怎的,面上依稀有疲惫之色。
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还不等沈蹊派兵押送兰旭回京,倒是有人先一步来到了北疆。
对方一袭锦衣,打扮得奢华贵气,腰间别着一块令牌,自高高的马背上一跃而下。
“襄北侯沈蹊听旨——”
是从京城来的人。
兰旭的卷宗呈入了京城,引得天子格外关注。罪臣之子叛国,其中可否又有旁的牵扯?圣上登即派了钦差大臣,日夜兼程赶往北疆。
此人名叫郭琮懿,手里捧着皇诏,许是奉了圣命,他看上去有几分趾高气昂。
沈蹊跪下,听完旨后,平静地接了诏书。
“沈大人,”对方朝他笑了笑,“承让了。”
沈蹊没怎么理他,神色是一贯的冷淡。
郭琮懿表情一顿,脸色沉下来。
从前在京都,他就与沈蹊有些过节。
郭琮懿惯会投机取巧、趋炎附势,而沈蹊向来不喜这般不入流的手段,一来二去,便在京城中得罪了不少事。
当然,这些小事,沈蹊都记不得了。
郭琮懿却记得一清二楚。
他咬了咬后槽牙,看着双手接过皇诏的男人,忽然道:
“沈大人,还有一事。圣上这次派下官前来北疆,除了押送犯人,还要在北疆督查沈大人接下来的刑罚。”
督刑?
一侧的叶朝媚蹙起眉头。
“圣上已经派了本郡主来北疆督刑,就不劳郭大人费心了。”
“那可不行,”郭琮懿道,“毕竟是圣上派下官来的,这天命,在下也不敢违背。”
接着他转过头,唤来左右,问:“沈大人的十二关,过到哪一关了?”
“回钦差,还剩……两关。”
“行,就剩两关。恰好本官后日带着兰旭归京,这剩下来的两道刑罚,就在今明两日受完罢。”
沈蹊的眸光冷了冷。
闻言,叶朝媚更是出声制止:“郭大人,您怕是不知晓这昭刑间的火刑有多熬人。圣上先前已给了沈蹊三个月的时间来受完这十二道刑罚,如今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绰绰有余,您也不必如此催着沈蹊受刑。”
郭琮懿便笑:“安翎郡主,下官从未犯事,自然是不知道昭刑间有何等刑罚。至于先前圣上如何说的,在下,在下只知晓,圣上此次派下官来,就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押送通敌叛国的罪犯,其二,便是督查叛旨之人用刑。”
“郭琮懿,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在安翎要发作时,沈蹊伸手拦住她。
他眉目平淡,缓声:“无妨。”
“可是——”
“不过两道火刑,我受得住。”
就在方才几人斡旋之际,沈蹊回忆起些往事。
他依稀记着,眼前这名杂碎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不光是受了幼帝旨意,而且他似乎还是郢王的人。
沈蹊与郢王更是一向不对付。
沈蹊受幼帝之命行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与郢王互为桎梏。
接下来的两天,他几乎都在昭刑间度过。
有郭琮懿在一边盯着,狱卒自然也不敢再放水。男人一身素白薄衣,坐于刑架之上,头发披散下来。
郭琮懿在一侧悠悠地喝着热茶。
看了沈蹊一会儿,得意道:“时辰到了,上刑罢。”
安翎皱起眉头,示意狱卒不要上茶。
那一簇火,在铁器上炙烤开来。
没一会儿,男人汗如雨下,他紧闭着双眼,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拳攥着,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见他这般受苦,安翎不忍再看,便转过头,兀自发了会儿愣,又走出昭刑间。
火刑从下午,行至深夜。
又是一整个晚上。
兰芙蕖在军帐里久久等不到沈蹊,发现了异样。
于是乎,昭刑间外,安翎忽然看见一点人影自不远处中跑来。她穿着厚厚的袄,浑身上下毛茸茸的,像一只白兔。
“安翎姐姐!”
兰芙蕖也看见了她,率先出声:“安翎姐姐,你知道沈蹊在哪儿吗?”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只是此刻听上去,又有些着急。
“我找了他许久,他一整夜未归,我便找到这里来了。安翎姐姐,你可知沈蹊现在在何处,他可是在督刑?”
安翎看了一眼她,不知怎的,神色有些凝重。
她抿了抿唇,觉得此事终究也瞒不过她,便将对方的胳膊拽过来,道:
“小芙蕖,朝廷那边派人来了。”
少女仰了仰脸,显然没明白她这是何意。
安翎压下声音:
“沈蹊他,如今正在受刑。”
受刑?
“受什么刑?”
可是……沈蹊不是前几日才刚刚受过刑吗?
兰芙蕖记得,圣上那边的旨意,要沈蹊三个月受完这十二道刑罚便好,而如今只过了一个多月呀。
安翎眼睫垂下,第一缕晨光落下,红衣女子眼下一片昏黑之色。叶朝媚也是一整宿未眠,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她的神色亦十分不忍:
“不知沈蹊是不是先前得罪了他,那人非要他将剩下的两道火刑连着受完。如今正在行十二关的最后一关。”
紧接着,她满脸歉意,又道:“对不起,小芙蕖,我拦不住他……不过你放心,刚才我走的时候,偷偷将他的茶换成了沈蹊的。哼,他敢欺负沈惊游,本郡主也要让他不好受!”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对不起, 小芙蕖,我拦不住他……不过你放心, 刚才我揍的时候, 偷偷将他的茶换成了沈蹊的。哼,他敢欺负沈惊游,本郡主也要让他不好受!”
叶朝媚说的那碗“茶”, 自然是昭刑间行火刑之前,递给犯人的那一碗春.药。
昭刑间的药比青.楼的还要烈。
服下之后, 烈火焚身,极难忍耐, 除非能寻得个女子……
叶朝媚凝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快意。
然,兰芙蕖却不想知道那杂碎的死活, 一心全在沈蹊身上。见她要走进去, 安翎慌忙拦住她。
“小芙蕖, 你还是别进去了吧。”
里头确实……还挺吓人的。
叶朝媚道:“如今朝廷派了人来, 你最好先不要露面。你放心, 即便是有那狗官看着,刑狱里都是沈蹊的手下, 他们不会太让沈惊游遭罪的。”
兰芙蕖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她知道, 安翎姐姐是在安慰自己。
“那我不进去, 我就在耳房里面坐着等他, 可以吗?”
叶朝媚凝眉, 看着她。
神色严肃, 让兰芙蕖想起来学堂里那些夫子。
她只好乖乖地从袖间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安翎姐姐:“那……郡主姐姐, 麻烦您将这瓶药膏转交给蹊哥哥。”
叶朝媚接过。
掌心除了一个药瓶, 还有一颗酥糖。
“劳烦您将这个也转交给他, 跟他说,我在军帐里面等他回来。”
叶朝媚点头,道了声好。
兰芙蕖拢了拢袄衫,循着路往回走。
今夜并未下雪,路上仍有寒风,拂得她发丝翻飞。少女伸手将碎发拢至耳后,忽然看见地上那一袭人影。
明月星火。
将地上的人形拉得老长。
那人就这般,不近不远地在她身后跟着,脚步有些跌撞。
兰芙蕖又试探性地往前快步走去。
果不其然,对方又疾步跟上。他的目标很明显,寒风袭来,兰芙蕖的右眼皮跳了一跳。
不远处,就是沈蹊的军帐。
沈蹊喜净,周围并未设有大营,甚至没有其他帐子。如果她此时开口呼救,不仅喊不来其他人,说不定还会激怒对方、让他做出更出格的事。
他是谁?
为何跟踪自己?
可是朝廷来的那一批人?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军帐就在面前。
狂风呼啸,寂寥的夜色朝她涌来。兰芙蕖心跳声怦怦,听着那脚步声也愈来愈近……
就在五步开外——
兰芙蕖“腾”地一下掀开了帐帘,从右手边的桌案上摸出一把弓.弩。
无边漆黑的夜色里。
她终于看见了那人的面容。
看见她手上的武.器时,郭琮懿显然一愣神。紧接着,不屑的笑意在他唇角边扩大。
“哟,还挺硬气。”
“小美人儿,这把弩有多沉,你举得起来吗?”
夜黑里,少女一双瞳眸清澈而倔强。
郭琮懿打量了她一路。
方才在昭刑间,他无端觉得心头无比烦闷,身子里似乎有一道燥火上下乱窜着,让他走出昭刑间外透透气儿。这一下,便看见刚离去不远的兰芙蕖。
少女一身雪白的袄。
这般厚实的衣裳,依旧难以遮掩她姣好的身材——那楚腰纤细,盈盈不堪一握,腰肢再往上些……
郭琮懿口干舌燥。
而如今,这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妹妹,手里正举着一把沉甸甸的箭.弩,对向他。
郭琮懿嗤笑了声:
“小美人儿,别闹。当心自己被这东西给伤到了。”
兰芙蕖:“站住。”
明明是一道厉斥,却因为她软绵绵的声线,显得并没有多少气势。对方俨然也未被她威慑住,扬了扬眉毛,轻.佻地朝她走过来。
他的眼里,燃着同沈蹊一样的火。
大火燃烧之下,却分明是两种不一样的情愫。沈蹊是欲念,是占有,是爱意汹涌;而面前此人,贼眉鼠眼里只流露着令人作呕的贪意。
她举平了箭.弩。
命令道:“别过来!”
郭琮懿不以为意,调笑着:“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玩儿吗,要不要本官来教你——”
下一瞬。
“蹭”地一声——
利器划破黑夜。
郭琮懿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兰芙蕖赶忙捧着箭弩,往后退了半步。
“你个小浪.蹄子,胆敢伤了老子。”那一支箭擦着他的大腿而,刺得并不深,对方捂住了伤口,愤恨地过来抓她。
吓得兰芙蕖赶忙举起箭弩。
——“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射弩与打弹弓同理,拉弦,搭箭,抬臂,目对望山,指扣钩括,则箭矢出。”
——“小芙蕖,不要怕,先将胳膊抬平,对准目标。”
“蹭——”
钩括震动,她的手指也感觉到一阵颤意。
下一刻,她看见男人面色一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扑簌簌而下。
……
叶朝媚放心不下兰芙蕖。
她匆匆朝沈蹊军帐这边走,临近帐子时,突然听到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声。她心头一紧,立马领着士兵快步跑过来,只一眼,便看到眼前血流一地的惨状。
倒地的竟是郭琮懿。
安翎目瞪口呆。
紧接着,她冷静地指挥左右将郭琮懿抬走。
“小芙蕖,”安翎姐姐走过来,“小芙蕖,你……可有伤着?”
兰芙蕖这才回过神。
她捧着箭.弩,面容白得宛若一张单薄的纸。少女垂下颤抖的眼睫,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这一片狼藉。
“安翎姐姐。”
她的声音亦打着颤,“我,我好像惹事了。”
叶朝媚柔声道:“不会的,沈蹊会处理好的。况且这也并不是你的错,小芙蕖,只要你人没事就好。”
“安翎姐姐,”她咬了咬下唇,心惊胆战道,“那个人他会死吗?”
她是不是杀人了?
“你先不要想这些,我去让人将此地处理干净,”迎上这一双惊惧的软眸,叶朝媚又捏住她的胳膊,安慰道,“方才我进来时看过了,你虽然射了一箭,但他的气息尚足,不会死。”
“可是……”
小芙蕖顿了一下。
“我好像……我好像射到了他的那里。”
“哪里?”
“就是那里。”
兰芙蕖咬了咬牙,匆匆往下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叶朝媚愣了愣,参悟过来后,她惊得险些跳起来。
“那里?!!”
安翎又瞪大了眼睛。
“……嗯。”
她埋下头,声音小小的:
“我也不是故意往那儿射的,安翎姐姐,我射不太准……”
“不,不是不准,”谁知,安翎竟赞许她,“小芙蕖,你射得太准了。以后你要是再遇见坏人,就往那儿射。嗖嗖嗖,保准儿一发毙命。”
一发……毙命?
兰芙蕖连忙摇摇头:“我不想杀人。”
“你这招不是杀人,胜似杀人,”叶朝媚拍了拍她的肩膀,见她脸上怯意消散,才感叹道,“不得不说,沈惊游教你箭.弩还是很有用的。对了,你刚才有没有被箭.弩伤到?”
“没有。”
“那便好。”
正说着,几名军卒前来,将地上的血渍处理干净。叶朝媚又哄了一会儿她,见小芙蕖不再后怕,才靠在椅子上放肆地大笑了声:
“也不知那个姓郭的,现在是什么感受。”
刚体验极致的燥火焚身,立马又体验断子绝孙。
“可他毕竟是钦差,我这般……会不会牵连到蹊哥哥?”
闻言,叶朝媚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少女的手指很软,细白修长,每个骨节都精致得恰到好处。
“就这点破事儿,还能难倒他沈惊游不成。”
不过就背地里使些手段。
反正对方也不知这射箭之人姓谁名谁,到时候随便抓个犯了重罪的替死鬼,应付一下便是了。
再者——
“说不定郭琮懿都不愿深究此事呢。”
小芙蕖不解地眨了眨眼:“这又是为何?”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射死的那玩意儿,不光是男人的命根子,更是男人的面子。今日你若往他身上其他地方射了一箭,他或许会大张旗鼓地处罚你,可你却不偏不倚,恰恰好射死了那东西。是个男人,谁会告诉旁人,我没了儿孙,成了个阉人?这要是传出去了,以后他的面子往哪儿搁?就算别人明面上不说什么,但也肯定会在暗地里头笑话他。”
“郭琮懿不敢明面上抓你,就只能背地里面耍些手段,暗害你。但很可惜,他玩阴的是玩不过沈惊游这等小人的。”
听了这话。
兰芙蕖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
“我在笑,你说蹊哥哥是小人。”
“他本来就是小人。”安翎倒了杯水。
兰芙蕖抿唇笑笑,没有再接她的话。
少女回想起来,方才郡主姐姐谈论到的“命根子与面子”。
她认真想了想。
沈蹊的面子,好像还挺大的。
……
茶水是凉的,叶朝媚见她安然无事,便留下几个人照拂她、自己起身往昭刑间督刑去了。兰芙蕖将他们驱退到帐子外,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小姑娘站起身,将箭.弩重新取过来。
且说这一边。
安翎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刚把沈蹊从刑架上放下来,就将今晚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干净。
她的声音激动,且高昂。
于是乎,全昭刑间的人都知道,沈大将军喜欢的女子,也跟他们的沈大将军一样勇猛过人。
一把弓弩,一发即中,让那狗官断子绝孙。
着实是……女中豪杰啊。
沈蹊的唇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
紧接着,他无奈垂眼,道:“扶我出去罢。”
受了整整两日的火刑,他的身子很是虚弱。
出了刑室,男人迎着陡峭寒风,走回军帐。
一路上,他都在思量,一会儿见了小芙蕖该如何安慰她。
正想着,他一手掀开帐子——
帐子内少女正把玩着箭弩,没想到有人会在此时走进来,几乎是同时,将其缓缓举起——
沈蹊步子一顿。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护住了那处。
作者有话说:
老婆,别走火了。
第73章
兰芙蕖呆呆地看着身前之人, 眨巴了一下眼睛。
然,不等她多反应, 对方的身形晃了晃, 扶着身侧的帐,好似下一顺就要倒下。
兰芙蕖忙放下手里的弩,前去扶他。
“蹊……蹊哥哥!”
他受了整整两日的火刑。
男人的乌发只用一根带低低束着, 大氅之下,是极单薄的素衣。帐外风声不止, 兰芙蕖将他带入帐,扶到床边坐下。
“我给你擦药。”
“欸——”
不等沈蹊拒绝。
兰芙蕖“唰”地一声, 扯下对方的外袍。
沈蹊有些无奈,将她的手按住:“不必, 我自己来。”
男人手指修长, 泛着些凉意, 像是一块冷玉。
兰芙蕖知道, 沈蹊是害怕自己的伤会吓到她。
少女轻轻推了推他的手, 道:“无妨。蹊哥哥,我给你涂。”
后背有些伤他也难自己涂抹上药。
沈蹊终于没拦她。
兰芙蕖并膝坐在床边, 手指解开他的衣带, 揭开他的衣裳。
少女葱白的手指置在对方腰间。
她能感觉出来, 沈蹊的呼吸明显重了一重。
有绯意漫上面颊, 叫兰芙蕖轻轻咬了下唇瓣, 绵软的布料坠下来, 她挖了一块药膏。
面前,男人后背有被灼烧的痕迹, 洇红一片。
看得兰芙蕖既心疼, 又心悸。
“蹊哥哥, 我给你上药了。我不怎么知轻重,若是你疼了,就跟我说一声。”
“嗯。”
男人声音里有沉沉的鼻息,于沉寂的夜色间氤氲开来。兰芙蕖手指探上他后背,对方肌肤很烫,触及生痕。
药膏冰冰凉凉。
兰芙蕖垂下眼睫,手指微抖,耐心地轻抚着他后背的伤疤。
不止是烫伤。
不止是这几天那新鲜的烫痕,沈蹊背上,还有许多旧伤疤。有的还刚刚结痂,有的已在岁月的冲洗下褪了些颜色。却无一例外地让她心口微钝,一颗心就这般柔软地塌陷下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其上一道长痕。
“这是鞭伤吗?”
伤疤颜色很重,应是新伤口。
当她的手指触碰上去的一瞬,男人的腰身微僵,须臾,沈蹊低低一声:“嗯,是鞭伤。”
在北疆,一向都是沈蹊用鞭子伤别人。
若是想问他什么时候被旁人用鞭子伤过——定是在昭刑间地牢了。
他的声音很淡,语气也很轻松。
仿若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泪水蓄满了少女的眼眶。
看着他后背的伤。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兰芙蕖垂下眼,光影在她睫羽上轻颤,于她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翳。
有暖风袭来,炉间生香。
她忍不住低下脸,看着那伤痕,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肉眼可见地,他后背上的肉紧了一紧。
男人后背灼烫,兰芙蕖的唇瓣亦是温热。她的嘴唇轻蹭着那道伤疤,细密缠绵的气息喷洒上面。
沈蹊不备:“兰……小芙蕖。”
他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哑了下去。
兰芙蕖就这般,亲吻着他的伤痕。双唇如一剂温柔的良药,抚慰着他的伤痛,让他下意识闭上眼。
一朵花在后脖处盛开。
男人的衣衫叠在腰腹间,露出他结实富有力道的上半身。空气中游走着暧昧而又躁动的气息,片刻,他低低一声:
“痒。”
“哪里痒?”
兰芙蕖还以为,他的“痒”,是伤口的“疼痒”。
于是红着脸,坐直起身子,伸出手探往他的腰腹。
少女的手指细软。
被她触碰过的地方,更是酥酥.麻麻的。
像是一场春雨簌簌而落。
沈蹊喉间一涩,终于道:“别摸了,再摸……我就真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
不等她的手撤开他的腰腹。
对方转身倾压下来。
她一惊,毫无防备地、身形已被人牢牢禁锢住,顷刻之间便动弹不得。男人眸光亦落下来,幽深寂静的夜色里,他美艳精细的凤眸中汹涌着如潮水般的爱意。
“你……你的身子。”
他刚受了刑,还是连着受两道火刑!兰芙蕖记着,安翎姐姐曾同她说过,昭刑间的刑罚极为残酷,特别是火刑,单单是受一道便足以让人生不如死,更何况是两道火刑连着受?
她知道沈蹊身体好。
但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如今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
似乎瞧出了她的心事。
沈惊游咬住她的耳朵,“干得动你。”
衣料簌簌然而落,她满脸惊恐地被男人捉了去,床边的药瓶“叮铃桄榔”落了一地。
一场春雨落尽。
兰芙蕖小腿微微颤抖着,推了身前之人一把。
“沈惊游,你不要命了吗?”
她的呼吸急促,气息不平。
方才她来不及拒绝,就被男人按在床板之上。她甚至来不及说一个“不”字,话语刚到嘴边,又情不自禁地软了下去。
男人下巴上的汗滴在她锁骨上。
沈蹊头发微湿,少女脖颈上亦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蜿蜒成一片水渍。
听了她的话,沈蹊垂下眼睫,也问了句:“你呢,你还要么?”
“我要!”
她当然要命。
沈蹊点头:“好。”
紧接着,她的腰身又被人一提。
兰芙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不是这个还要!
她的浑身都要被汗水浸透了。
头发也湿得不成样子。
渐渐的,这一双软眸再度弥散上一层迷离的光泽,她檀口微张,吐露着声息。如若不刻意去想,兰芙蕖早就忘了身上之人刚刚受完刑罚。
二人抱得极紧。
直至天明。
第二天,郭琮懿果真没提及昨夜的事,兰芙蕖也不敢走出军帐,生怕遇见对方、再想起些不好的事。
她也不知道,那狗官到底有没有像安翎姐姐说的那样“断子绝孙”。
皇命在上,期限已至。即便是带着病体,郭琮懿也不得不艰难地入京复命。
兰子初就这般被押送上刑车。
他的手上、脚上,戴了重重的镣铐。深冬腊月,他就这般立于寒风之中,衣料极为单薄。
兰芙蕖前脚刚送别了兄长。
后脚又回到帐中,安慰已哭成泪人的二姐。
时至如今,二姐依旧不肯相信,兄长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可证据如山,沈惊游也不会故意冤枉他。
但令兰芙蕖存疑的一点是,自己自幼与兄长一齐长大,青衣巷里,兄长是人人交口称赞的、风光霁月的兰公子。无论是才学,或是秉性,兄长都是极好的。不过短短四年时间,他又为何通了敌、判了国?
直觉告诉她。
其中另有蹊跷。
可究竟是什么蹊跷,其中又有哪些玄机?兄长不肯说,沈蹊无论施以何等的重刑,也审问不出来。
这可能是沈蹊这四年来,遇到的第一个,令他感到棘手的犯人。
车队是下午走的。
她安慰完二姐,从帐里走出来时,夜色深深。
沈蹊昨夜十分有劲,异常凶狠,今日再见时,面上依稀有了些恹恹之色。他裹着玄黑色的氅衣,迎风轻咳了几声。就在兰芙蕖准备说活该时,对方又望过来。
接连两天受刑,昨天又做了一通宵。
他这身体,不倒才奇怪。
沈惊游走来时,带了一尾温和的风。
对方知道她难受,伸出手,将她轻轻抱住。
兄长被郭琮懿带走了。
北疆之外,生死难卜。
见她满脸忧色,沈蹊微垂下眼睫,声音平缓:“京都那边我打点好了,他在刑狱,不会受太多的苦。”
兰芙蕖点点头,靠入他怀里。
沈蹊的怀抱很香,很暖,和宽实。
她贪婪地吮吸着对方身上的味道,心底隐隐有安心之感。
对方任由她抱了一会儿,又牵着她入帐。
“陪你用完晚膳后,今夜我要早些休息。”
他按揉了一下太阳穴,又温声问道,“小芙蕖,你是睡这里,还是回去睡?”
“我回去睡罢。在这儿我怕打扰到你。”
他笑了笑,“好。”
谁知。
二人前脚刚用完了膳。
后脚,应槐着急忙慌地入帐。
“主子,大事不好了!”
沈蹊放下筷子,目光凛了一凛。
“发生了何事?”
应槐:“您派去的探子将才回报,郭琮懿的车队刚出了北疆,六矾山下突然冒出来一大群人马,将马车劫了去。那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别的没劫,光劫走了、劫走了——”
兰芙蕖忍不住从座上站起身,着急问道:“劫走了什么?”
“劫走了兰旭的刑车!!”
听见此话,兰芙蕖脑子里“轰隆”一声。
如有雷劈。
沈蹊亦是蹙紧了眉头,追问道:“只劫走了兰旭?”
“还有些金银钱财。不过属下以为,对方劫走钱财,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沈蹊从桌上抄起长剑。
兰芙蕖赶忙追上前,“蹊哥哥,你要做何?”
“去六矾山,追人。”
沿着北疆到六矾山的路,前去追回逃犯。
“可是你——”
沈蹊转过身,安慰她:“你放心,我回追回你兄长,我也不会出事。小芙蕖,你就在这里等我。”
他穿上银盔,涌入茫茫夜色中。
……
这一夜,兰芙蕖担惊受怕到了极点。
一方面是担心兄长,不知兄长被何人所劫。
另一方面,她担心沈蹊。
他依旧好几夜未合眼。
她坐在床边,心里头算着时辰。
突然听见帐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沈——”
她赶忙掀帘出帐,令她意外的是,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沈蹊,而是一个军卒打扮的人。
他穿着军装,身形有些矮小,上下打量了兰芙蕖一眼,道:“你就是兰姑娘罢。”
夜色深深。
只一眼,她看见深沉夜色里,对方那双瞳色显然要暗于常人的瞳眸。
她警惕地望向对方。
如若她没有记错。
沈蹊曾告诉她,这种瞳色较常人而言深一些的……是义邙人。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兰芙蕖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潜伏进北疆的。
夜色深深, 将那人的瞳眸衬得愈发暗沉。
兰芙蕖的右眼皮跳了一跳,下意识去摸藏在帐子后头的弩。
不等她碰到那冰凉的弩身——
对方立马出声:“兰姑娘莫要惊惶, 在下前来, 是带姑娘去见一位故人。”
细细听,他的中原话还是有些蹩脚。
故人?
什么故人。
不等对方回答。
有人踩着水洼,翩然而至。
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斗篷, 篷帽宽松地垂搭下,尽数遮挡住他的面容。远远望去, 只见其步履平稳,身形颀长。月色倾洒而下, 散落在他周遭。
冷风拂动他的袖摆,玄袍微展, 像一张精细的、密不透风的大网。
兰芙蕖的呼吸一下顿住。
紧接着, 先前那名士卒利落地转身, 用义邙话与对方交谈。来者轻轻“嗯”了声, 立马望向她。
望向呆愣在军帐前, 已将箭.弩攥紧了的少女。
她面容清丽,小脸素白。
被冷风侵蚀着, 少女鸦睫打着颤。
男人的步子顿了一瞬, 紧接着, 摘下篷帽。
“小妹。”
月色之下, 兰旭完完整整地露出这一张脸。
在昭刑间受了这么多道刑罚, 他的面色仍发白。冷风一吹, 斗篷之下男人轻咳了两声。他嗓音微哑,眉睫低垂着, 一双眸安静地瞧向她。
兰芙蕖这才发觉——
他的瞳眸乌黑, 这色泽, 介乎与中原人与义邙人之间。
兰旭的瞳色,较中原人的瞳色重些。
但也不比义邙人眼眸幽深。
即便先前兰芙蕖就发现了兄长的瞳色。
但她也并未往其他方面去想。
每个人的瞳眸有深有浅,况且兰旭的瞳色也没有那么明显。
他从小在兰家长大,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父亲在大街上随手捡的乞儿。
那时候的兰旭,确实也是个乞儿。
那一个个谜团终于有了结果——兄长为何通敌,为何投靠了义邙人,为何……
一颗心一寸寸发冷。
到最后,少女眉眼里似乎闪烁着寒光。
见状,兰旭眸色微动,他似乎想解释什么,终也是无力地张了张嘴唇,发不出声音。
兰芙蕖站在原地,望向他。
攥着箭.弩的手紧了紧。
兰旭俨然也看到那箭.弩,片刻,黯声:“小妹,我知道你有许多困惑,日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好吗?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二妹,你跟我走,我带你们去义邙。”
“去义邙干什么?”
少女倔强地看着他,“当逃兵么?”
对方顿了顿。
“不是逃兵。”
兰旭轻声:“这些战乱,本应该与你无关,我不想让你也牵扯进来。我带你去义邙,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可我是大魏人,不是义邙人。我有我的家乡,有我的根。”
兰芙蕖道。
“况且,沈蹊说过他会保护我,我跟他在一起,就不会不安全。”
见其这般,兰旭轻轻蹙了下眉毛。无乌黑的瞳眸中是一片黯淡的翳影。他的瞳色稍深,这使得男人的目光愈发幽暗,愈发晦涩不明。
“若我说,”他一沉吟,“他此刻,不一定安全呢?”
“什么意思?”
她后背一凉。
“义邙的人已经去围堵他了,我想他如今的状态很不好。纵是沈惊游有百般能耐,也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兰芙蕖的右眼皮突然跳得飞快。
诚然。
兰旭说的是实话。
她的眸光骤然变得锐利了些,兰旭站在月影之下,怔忡地看着身前之人——小姑娘明明是微红着眼眶,眼神中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锋芒。
她将箭.弩攥得更紧了些。
兰旭直觉,她在恨自己。
心口处忽然撞上一道钝意,不过须臾,身后又小跑过来一行人。
“还不走?”
那人睨了兰旭一眼,流利地与他交谈。
“你大费周章地闯进来,就是为了带走一个女人?”
“磨磨唧唧像什么,来人,给我把她绑了——”
“怎么,不让绑她,心疼了?”
“你看上她了?”
对方叽里呱啦,像个炮仗。
兰旭没应答几句,微垂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
“好了,放心。我们主上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这个女人,还有你在魏都的那个老头父亲,主上都会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别磨叽,主上还等着呢!”
兰芙蕖听不懂那义邙人的话。
只听见兰旭淡淡应了声:“好。”
对方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
紧接着,他绕过兰旭,饶有兴趣地走到兰芙蕖面前。
弯下身,眯着眼打量着她。
“哟,长得还挺俊。”
对方仍是一口义邙话,兰芙蕖听不懂,只是从他的神色间猜测,他应当说了什么不好的词。
不然,一侧的兰子初怎么突然将眉头皱起来。
那义邙人啧啧了声:“难怪,让我们兰大公子动心。”
“不是动心。”
兰旭纠正:“是妹妹。”
“是妹妹你脸红什么。”
义邙人嗤笑了声,扬了扬手,“带兰大公子的妹妹走!”
……
兰芙蕖就这般被他们“押”上了路。
她知晓,如今自己势单力薄,不能冲动行事。
北灶以北的树林外停了架马车,马车简陋,拉车的马匹却有些高大。她看出来,这是义邙那边的马车。
“兰姑娘,请吧。”
她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马车里,听见马车轱辘滚动声。
寂寥的夜色,无边的黑暗,狭小的、逼仄的马车,未知的道路。
还有马车前,高昂坐于一匹马上的,她从未看清过的“兄长”。
兄长是义邙人。
父亲在江南,捡了个义邙小孩。
她回想起来,兄长刚来兰家时,身上脏兮兮的,瘦得像个猴子。没有人察觉出来他并不是中原人,他虽少言寡语,但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再加上他不深不浅的瞳眸。
所以……
他应当是中原人与义邙人生的孩子。
方才兰旭又说,蹊哥哥怎么了?
她闭上眼,竭力平复着心情,呼吸却不可遏制地发急,发促。
一颗心跳得很快。
马车之外,那义邙人仍喋喋不休。
“喜欢她啊,中原女人,也可以,长得是不错……什么?不喜欢,兰大公子,你就别骗我了。若是你真的喜欢她,到了我们义邙,让主上赐个婚,也不算什么难事。”
“就是中原女人,娇气,没有我们义邙女人得劲儿。怎么啦,兰大公子生气啦?行行行,我不聊她了。我们就来聊聊,抓了沈惊游,一会儿怎么去主上面前邀功。”
马车行了许久。
兰芙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就在一行人越过一个山岗时,车帘子被人从外掀起。映入眼帘的是兰子初那张儒雅温和的面容,他声音很轻,问她:
“你还好吗?”
她如何能好?
兰芙蕖咬了咬下唇,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
兰旭又捏了捏车帘,低低道:“快要到了,你别怕,有我护着你……”
不过少时。
马车终于停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不知日头何时能亮起来,兰芙蕖走下马车,被人引着,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义邙这里,也建造着一顶顶帐篷。
这里的风沙要比北疆大得多,帐篷亦高大上许多。高大的人和马,一望无垠的土地,时不时有羊群穿梭……
“你现在这里休息,好吗?”
兰旭带着她于一间帐篷里坐下,“我先去处理些事,一会儿会有人上饭菜。你莫怕,若是需要什么,直接拿着这个令牌来找我。”
紧接着,他跟着那名义邙人走出帐。
先前伪装成北疆士卒的义邙人走过来,不知在对方耳边说了些什么,帐外响起一声震愕:
“什么?她是沈惊游的女人?!”
兰旭:“……”
“你他娘的大费周章,就为了救沈惊游的娘们儿?!!”
对方激动地跳脚。
“兰旭,你行,你真行!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们主上的!你给我们主上想要的东西,待主上攻占魏都、成就霸业,到时候我们自会给你你所想要的东西。如今仅仅只抓住了一个沈惊游,兰子初,你千万莫要以为自己姓兰,就被旁人牵着鼻子走了。”
男人眉目淡淡,似是而非地“嗯”了声。
不等对方再开口。
一名身形强壮的中年男人,被一群人高马大的义邙人簇拥而来。
一见到那男人。
左右立马恭敬地行跪拜礼。
跪拜礼,是义邙人面见他们的主上、他们的王时,必须要行的礼数,以此表示对主上的尊敬。不过顷刻之间,在场的人通通跪拜了一地,唯有一人除外。
他身形笔直,从容拱手,行的是大魏的拱手礼。
夜色透过寒枝,薄薄的一道光洒落在兰旭安静的面容上。
见其这般,有人不悦地蹙了蹙眉头,刚准备出声呵斥什么,却见他们的主上淡淡一抬手。
“不必行礼了。”
义邙王望向兰旭。
后者淡淡颔首,声音平稳地没有多余的感情:“舅舅。”
义邙王“嗯”了声。
“沈惊游呢?”
“在刑室。”
“帐子里面是谁?”
他都看到了。
他的侄儿,带回来了一个中原女人。
兰旭这回只垂眼,不答。
“不能说?”
对方依旧不答。
“喜欢的姑娘吗?”
义邙王笑了笑,“有喜欢的姑娘,是件好事,不若领着本王去见一见,本王也好放心,将自己的侄儿交到那姑娘手里。”
正说着,他欲往帐内走。
兰旭侧身拦住:“舅舅,她身子不适,如今已歇下了。”
“也好,那本王今日便不打扰她了。”
男人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改天令我见见,若是合适,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恰好过几日是我新纳侧妃的日子,双喜临门,不若一同将婚事办了罢……”
紧接着,他迈步走向刑室。
“我去会会那个乳臭未干的中原小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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