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义邙的牢狱里。
灯火幽暗, 空气中弥散着铁锈与血腥气息。
义邙的图腾是马。
每间牢室的铁锁,都被做成马匹的形状。地牢更宛若一间庞大的马厩, 铁链、缰绳、马鞍样式的刑具……应有尽有。
义邙王往最地牢深处走。
还未走到最里间那扇门前, 便听见一声怒斥:
“什么?人跑了!你们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他沈惊游一个吗?一群废物!”
义邙王步履一顿。
有人颤颤巍巍地跑过来,跪在他脚边。
“主上, 属下无能,沈惊游他……他打晕了这边的狱卒, 换上衣服……跑了。”
兰旭逆着光,走进来。
他也听到那人的话, 眸色微动,须臾, 平淡道:
“你们几个, 下去领罚。”
义邙王紧紧握着手杖, 未侧过脸看他。
中年男人手背上尽是突起的青筋, 兰旭知道, 对方这是起了杀心。
“舅舅,沈惊游生性狡猾, 且精通义邙话, 周围狱卒掉以轻心, 让他逃了去。但想必他还未逃多远, 我们进行地毯式搜寻, 纵使他有三头六臂, 也插翅难逃。”
拓拔颉也走进来,听到了这一席话。
此人乃义邙王的亲信, 也是先前在马车外, 与兰旭打趣的义邙将军。
他一向看兰旭不顺眼。
作为义邙王的心腹, 拓拔颉能隐隐察觉出来,兰旭并不及自己对主上的半分忠心。对方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两面三刀,心里头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主上,也并非为了义邙。
而是为了他兰旭自己。
“主上,此去北疆必须要经过赤鼎山,属下这就派人严格把守赤鼎山,将沈惊游捉拿归案!”
闻言,义邙王看了拓拔颉一眼,忍住心头怒火,沉声道:
“去。”
几人走出马厩般的牢房。
“再多派些人我周围搜寻沈蹊的下落,但切记,本王喜事在即,莫要惊扰了旁人,也莫要乱了军心。”
“属下明白。”
夜色更替,将至鸡鸣之时。
冬日的天亮得很迟,一行人折腾了一整夜,面上也有了倦意。但他们还不能懈怠,拓拔颉一边派人在义邙地界内搜寻沈惊游,又一边派人围住赤鼎山。
做完这一切,第一缕曙光自东方亮起。
兰旭抬眸,望了眼天际。他的眸色幽深,看着天边的光彩,男人脑海中浮现些尘封许久的回忆。
青衣巷里,兰家府邸内。
他换上新衣,被下人引着拜见那名将他捡回来的男子。
对方捧着热茶,满面慈祥,眼中凝结着和煦的善意,让人下意识地想亲近。
对方问他的姓名。
他的母亲是义邙人,父亲是中原人。
母亲怀他时,被那狠心的男人抛弃,故此,他只跟着母姓,姓亦是义邙的大姓。
少年眼神闪烁,犹豫不决。
听闻,那男人抛弃母亲后,母亲便疯了,经常一个人抱着他站在悬崖边,有了轻生之意。而后母亲带他逃出了义邙,一路入京、跌跌撞撞地往魏都走。路上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她一介弱女子,出逃时也没带多少银钱。还未到魏都,便死在了江南。
从此,他成了“孤儿”,也成了乞儿。
好在,母亲会说中原话,也教会他说中原话,兰旭乞讨的日子才没有这么苦。
这一路上,他也见到了中原人,对义邙人怀有多大的偏见与恨意。
见他犹豫不决,男人以为他没有名字,便抚了抚胡须,片刻,温声道:
“以后便叫你兰旭,如何?”
兰旭,阿旭。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兰先生待他越好,他就越感激,越感激,就越愧疚。终于,在一个雨夜,他跑到兰青之屋里,吐露出真相。谁知对方只是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一切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明白。
知道他是义邙的小孩。
少年呆呆地站在桌案前,热泪盈眶。
从那一刻开始,他便暗下决心,要用此生,报答兰先生的恩情。他发奋读书,待日后入朝为官、报效父亲。从此世上少了名乞儿,少了名义邙少年,多的是他兰旭,是他身为中原人、身为兰家人的兰旭兰子初。
他曾当着兰青之立下血誓。
会用自己一生,报答兰先生,保护二位妹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一缕晨光落下,男人思绪纷飞,直到拓拔颉吹了声口哨,他这才回过神。
“想什么呢?”
对方挑了挑眉。
兰旭不语。
“兰公子,我有一计,或许能捉回沈惊游。”
“什么?”
拓拔颉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
兰子初立马沉下目光:
“不要打她的主意。”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十分冰冷,引得拓拔颉一愣神。对方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面色顿了一顿。
兰旭冷冷地扫了一眼他,抿着唇线,拂袖离去。
拓拔颉站在原地,回过神,朝他离开的方向“呸”了声。
……
兰芙蕖一醒来,就听闻义邙王下令活捉沈蹊的消息。
她昨夜一宿未眠,几乎是在床上坐了一整晚。她尝试过如何逃出去,可这里的士卒将她的军帐围得水泄不通,她根本没找到机会。
清晨,帐外响起脚步声,有人站在帐外用蹩脚的中原话问了声好,而后端着早膳走进来。
少女头发披散着,坐在床边,眼下一片乌黑。
那人摆好饭菜,多看了她两眼,心底生起一阵惊艳之意。
在义邙,已经传遍了,兰公子带了名中原女人回义邙。
而这名中原女子,似乎还是沈惊游的女人……
昨晚夜色昏黑,没有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只觉得她肤色极白,身段亦是玲珑有致。如今大白天的,晨光落入军帐,攀上她精致清丽的眉眼,那义邙人心中感叹着天仙下凡,怔怔地愣在原地。
难怪,沈惊游与兰公子争着抢她。
这位中原女人,生得何止一个“美”字。
她微蹙着眉心,看着那份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晨光施施然而落,她披散着乌黑秀丽的长发,美艳,乖巧,纤弱。
楚楚可怜。
好像冷风一吹,这份令人心软的美人便会随风飘去,弥散在烟云之中。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兰芙蕖下意识望了过来。
那名小卒立马收回眼神,咽了咽口水。
用蹩脚的中原话,结结巴巴地同她道:“这、这些都是兰公子让属下送过来的,都是中原人的口味,姑娘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兰芙蕖坐在原地,未动筷,也未应声。
只是眉心仍蹙着,让人看了愈发怜惜。
见其这般,他顿了下,心软道:“兰姑娘,你莫要害怕,兰公子特意同属下们吩咐过,要照顾好你的安全、任何人不得伤害你。虽说……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但你完全可以把我们当作你的亲人。若是你有什么吩咐,也大可对我说。我……我的中原话说的不是很好,中原菜也做的不是很地道,希望您不要嫌弃。”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也不知兰姑娘能不能听懂。
事实上。
兰芙蕖完全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她一心都在沈蹊身上。
“兰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终于,她开口。
“外面是在做什么?”
“喔,外面啊。过几日便是我们主上纳后的日子,如今大家都在忙着主上的喜事。姑娘若是觉得吵闹,我同他们说几声。”
“我不是说这个,”兰芙蕖顿了顿,“外面……是在抓什么人?”
那小厮立马噤声。
见其反应,她心中已有答案。
少女神色恹恹,从桌案前站起,又坐回床上。
她头发未束,昳丽的乌黑之色披散下来,垂在胸前。
“把这些撤了吧,我不想吃。还有,谢谢你的好心。”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和。
也很脆弱。
士卒心有不忍。
“兰姑娘,外面是在捉沈惊游。您……不要太难过。兰公子说了,要小的看着您将饭菜吃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姑娘别把身子给饿坏了。”
这饭菜是他做的。
昨天,他研究了一整晚的中原菜。
终于做了几道稍微能拿得出手的菜品来。
少女垂下眉睫,眼下有一片淡淡的翳影。
“我不想吃。”
对方皱眉。
她这是……准备绝食吗?
“兰姑娘,您这般,兰公子会心疼的。”
她抱着胳膊,侧过脸,不再理他。
罢了。
“小的叫月帜,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家乡菜,可以同小的说。这些菜……我先摆在这里,待中午我再来。”
言罢,他叹了声气退下,又去研究新的菜品了。
到了中午,他一脸殷勤地送来几道新菜品。
兰姑娘未动筷。
到了傍晚,他又送来几道新菜品。
兰姑娘仍未动筷。
到了深夜——
有人在帐外唤了唤:“兰姑娘——”
“你别来了,我不想吃。”
她声音冷淡,谁知,对方竟道:“属下不是来送饭菜的。”
那人掀帘入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大红色的喜服。
殷红的衣裳,红得像血,分外刺人眼。
兰芙蕖看见对方手里捧着的东西,一愣。
“这是什么?”
来者不是月帜。
是另一名,同样也会说中原话的义邙人。
他身形高大,将衣裳呈上来,对着她笑得十分奉承。
“兰姑娘,这是主上让属下送过来的。此乃中原款式的嫁衣,主上想着,中原人讲究个‘双喜临门’,您与兰公子又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不若在后天与兰公子一道,将婚事办了,也算是了却我们主上的一番心事。”
“听说在你们中原,有三聘六礼,这边置办得匆忙,过些时候再将兰公子的婚书送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义邙人娶妻成亲, 并不似中原那般繁琐。
中原人讲究的“三书六礼”,到了义邙, 也就剩下简单的纳征、请期、亲迎。至于所谓的婚书, 义邙这边更没有人会去特意准备。义邙的新郎官会列一份类似于礼书的礼单,除去房契、地契、奴契,剩下便是牛羊马匹之类的聘礼。
兰芙蕖坐在帐子内, 木然地看着那些义邙人进进出出地置备东西。这一门亲事定得匆忙,周围人亦是忙得像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周遭锣鼓喧天, 为寂寥清冷的冬日,增添了一份欢快的喜气。
“兰姑娘, 这是礼单,您过目。”
她坐在桌案前, 冷冷地瞧了那单子一眼。
月帜见状, 递给对方一个眼色, 上前接过礼单, 用蹩脚的中原话念了起来。
兰旭的舅舅, 是义邙的君主,这场喜宴自然置备得声势浩大。礼单上的东西也不少, 考虑到她也用不着活牛活羊, 兰旭还贴心地将这些牲.畜等价换作了金银珠宝。
月帜念完。
将礼单压平, 放在桌上。
这几日义邙的天气甚好, 阳光暖融融的, 穿过帘帐, 落在人身上。光影落在少女面上时,她清丽的面庞上是有气无力的生气。这是她绝食的第三天, 明日, 便是她与兰旭的婚期。
这些天, 她水米不进。
以自己单薄的方式,无声抗议着。
她这般倒是急坏了月帜。这小后生在帐外来来回回踱步,锲而不舍地研发新的菜品,只为讨得她的欢心。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煞费苦心,兰姑娘始终未动一下筷子。
这几天,兰旭也没来看她。
兰芙蕖知道,他这是在躲着自己。
兰旭不敢见她。
她很清楚,自己与兰旭的婚事不知虚实,但义邙王以此逼迫沈蹊现身,才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在以自己为诱饵,引诱沈蹊上钩,在这险象迭生的敌营之内,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
但她还对兄长抱有一丝念想。
众人散后,帐内只余月帜清点账目。他频频侧过头,朝案前撑着脸小憩的少女望去。短短几日,她消瘦了许多,整个人也变得郁郁寡欢,好像一朵将要凋零的芙蕖花。
“兰姑娘,其实,嫁给兰公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月帜道。
“我们公子一表人才,还是主上的亲外甥。不仅如此,他对您也很细致周到。如今不来见您……许是要事在身,着实走不开。兰姑娘,我们义邙这边还有个规矩,新婚夫妻在大婚的前三日,双方是不能见面的。”
“所以,兰公子他不是故意不来见您。您……多少也吃吃饭,就算是不吃饭,不能连水都不喝了,这样您的身子会扛不住的。”
兰芙蕖压下眼睫。
片刻,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外头如何了?”
“喔。外头啊,还在准备明日的婚事呢。双喜临门,甭提多热闹了,姑娘要出去看看吗?”
兰芙蕖摇摇头。
她问的不是这个。
“人……捉到了么?”
月帜一愣。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还没有捉到沈惊游。”
赤鼎山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拓拔将军派去的人马,没有搜寻到沈蹊。很有可能的是,沈蹊并未出义邙,还藏在军营里。
这些天,拓拔颉大肆宣扬兰旭与兰芙蕖的婚事。
听闻,她稍稍放下心,下一瞬又有些心慌。一道冷风吹刮入帐,她抚着心口,咳得很凶。
嗓子又干又疼,她索性也不再言语。兰芙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日,心中只记挂着,沈蹊,快逃,千万不要回头。
……
大婚这日,是一个雨天。
艳阳高照了多日,喜事将至,天际竟开始飘起絮絮的雨。起初这雨势并不大,不过半个时辰,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帐外是哗啦啦的雨水声响。
兰芙蕖呆滞地坐在帐内,任由妆娘摆布。
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义邙女子喜欢将细眉描得粗粗的,装扮上也略显英气些。然而她身形娇柔,紧赶出来的嫁衣也不是很合身。便有妆娘半蹲下来,拿着针线再在她身上改装,待一切收拾妥当,已至黄昏。
义邙的婚仪与中原大不同。
新娘不是由花轿抬入婚房,而是新郎官在大婚当日纵马、来到新娘子的闺房。
一夜春宵过后,第二日再将新娘抱上马车,行至马面坛前,拜天地、祭祖宗。
穿上大红色的嫁衣,戴上华丽的凤冠,兰芙蕖像个木偶似的静坐在床前。
周围妆娘见其模样,满意得不得了,说了几句恭维话,终于退出军帐。
帐子上,贴满了大红色的喜字。
婚床之前,是一对红烛,无声泣泪。
兰旭是跟着那一袭雨声一同入帐的。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乌黑的发被高高束起。他眉心处贴着义邙独有的云钿,只是这腰际并未佩玉,而是别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许是这一身红色,衬得他精气神儿好上许多,看上去也没有从前那般病恹恹。
婚房里,恹恹没有生机的是她。
众人调笑着,簇拥着兰旭入帐。有下人上前,给二人递上一盏喜酒。
“请二位新人共饮交杯酒。”
兰旭目光落在她身上。
兰芙蕖抬眼的一瞬,看见对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过顷刻之间,那杯喜酒已呈少女眼下。她淡淡垂下眼睫,瞧着微晃的酒面,轻轻唤了句:
“兄长。”
她的声音很轻。
兰旭手指微蜷,将杯子放下,吩咐左右:
“她身子不好,不能饮酒。将这些都撤了罢。”
“可是……”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啊。
兰旭执意:“把酒撤走罢。”
众人没法儿,只好撤下喜酒。
交杯酒之后,便是结发。
兰芙蕖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司仪捧着鸾剪上前。对方手指在她发间穿梭,须臾,剪下一缕发。
而后又剪下兰旭一缕发。
那司仪手指灵巧,将二人头发分成两份,系在一起,又以红绳打结,分别递给二位新人。
兰芙蕖并未伸手去接。
司仪用中原话轻唤了声:“新娘子?”继而强硬地将她手指掰开。
她的手指很冷。
像一块冷冰冰的玉。
少女一袭嫁衣,娇艳明丽,美得不成样子。见她并不配合,司仪皱起眉头。
“新娘子,吉时已至,你如今已是新郎官的妻。既为夫妻,便要齐心同力,琴瑟和鸣。哪有新娘子在新婚之夜,既不合卺,也不结发。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司仪苦口婆心劝道。
新娘子仍不为所动。
她收回手,将手指紧紧缩回衣袖里。对方的话语有些锐利,小芙蕖默默受着,一声也不吭。
兰旭道:“把那一份也给我罢,剩下的仪式也不必了,辛苦司仪。”
新郎官都不深究,司仪也不再好多说什么,只好将另一束发也递到兰旭手里,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军帐里。
只剩下兰芙蕖与兰旭二人。
往日里和睦的兄妹,此时二人都一言不发。一时间,帐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兰旭静默了少时,垂下眼看她。
他的目光很温和。
落于她的凤冠、花钿,最后流连于她乌青色的眼睑处。
这几日,她并未好好休息。
也并未好好吃饭。
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兰旭只觉得心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抱抱她,却不知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抱她。
是兄长,是敌人。
还是……夫君?
床前,一对红烛无声流着泪,帐外雨声烦闷,隐隐有雷声轰鸣。
他解释道:“我前几日……不是不见你。我被——”
话说到一半,兰旭忽然叹息:“罢了,不提这个了。这里还有些酥饼,你要不要先……”
“不必了。”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兰旭一怔。
“那我给你倒些水喝。”
他满满倒了一杯,递到少女面前,对方抬起一双疲惫的、却也明亮的眼,倔强地看着他。
她的眼底,竟……有了戒备。
兰旭扯了扯唇,苦笑道:“你是怕我下.药么?”
“小妹,我还没有这么不堪。”
兰芙蕖只瞧着那水面,须臾,终于哑着嗓子出声:
“兄长,过去我敬你,爱你,仰慕你。敬的是兄妹之敬,爱的是兄妹之爱,仰慕亦是如仰高山、慕景行。我向往的是同气连枝,仰慕的是君子如珩。我心昭昭,从未生片刻不齿。”
“我……知道。”
“你把我带到这里,与我成婚,引诱沈蹊现身。兄长,我没法儿不怨你。”
她抬眼,仰望着他。
“我没法,不去恨你。”
对方的面容,“唰”地一白。
“你是应当恨我。”
风雨之下,他的嗓音亦被淋得微湿。男人垂下眼睫,大红色的袖摆被冷风吹得扬了扬。他想要去看身前的少女,却又不敢再直视她。龃龉半晌,黯声道:
“就当当年兰先生,捡了个白眼狼罢。”
是他无能。
是他恩将仇报。
这四年漂浮,他又何尝有一刻不恨自己。
风雨吹得烛火摇摆,兰子初眼底眸光亦是晃荡。这一刻,迎上小妹单纯的、倔强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自己一颗卑劣的心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他是无能之辈,更是龌龊的小人。他并非小妹口中的君子,并非那高山仰止的圣人。
他不圣洁。
他有欲念。
起初,他只是想单纯地保护小妹,将她带到义邙,也是不希望她卷入这场纷争之中。谁知,义邙王竟为他们二人置办婚宴,还将他自己关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不变的是周而复始的痛苦。
而如今,身前小妹一袭嫁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与复杂。
她说,兄长,我先前敬你,爱你,仰慕你。
现在我没法不去恨你。
烛光里,兰旭的身形晃了一晃。
轰隆一道雷声,紧接着便是呼啸的狂风,竟将帐子里一只红烛吹灭。帐内暗了一暗,帐子上忽然多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沈蹊一身风雨,浑身淋湿,拎着长剑,破窗而来。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寒光落在长剑之上。
剑身闪着锋芒, 如执剑之人一般锐利而耀眼。沈蹊披散着乌发,踏着夜色而至。淅淅沥沥的雨水倾盆而下, 那道寒气更弥散在他周遭。
他的肩头被雨水淋湿。
衣袖湿哒哒的, 水珠顺着剑柄坠下。
见了那人。
兰芙蕖眼底终于浮现些生机。
“蹊哥哥!”
只见少女一身大红色嫁衣,鲜艳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那衣裳并不是很合她的身,裙角拖在地上, 沉沉的凤冠上亦缀满了珠玉。
然,仅是唤了一声, 兰芙蕖立马又反应过来——
沈蹊这是上了钩!!
若不出意外。
不过少时,立马有义邙士卒鱼贯而入, 将他当场捉拿归案。
她提心吊胆,还未出声, 就听见沉沉一句。
“沈惊游, 你不该来。”
开口的是兰旭。
他亦穿着大红色的喜服, 头发高束着, 腰间别着长剑, 温和的眸色里难得有了几分锋芒。
帐内只余下一只红烛,烛火昏暗, 衬得来者面色更沉了些。沈蹊攥紧剑柄, 手背青筋隐隐, 应道:
“吾妻在此, 不忍弃之。”
他咬重了“吾妻”两个字。
兰旭目光晃了晃, 片刻, 轻嗤:
“蠢笨至极。”
心思缜密如沈惊游,又何尝不知晓, 这是义邙王诱他现身的计策。可即便如此, 男人目光仍是坚定而决绝。他没有胆怯, 没有畏惧,更没有退缩。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对方朝自己伸来一只湿淋淋的手。
那双手骨肉匀称,骨节分明。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莹白色的扳指,月色倾落,他的指尖泛着清冷的光泽。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
她牵稳了沈蹊的手。
男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把她牵着、护在身后,继而睨向满室鲜红的喜帐,和喜帐之内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兰旭。
沈蹊的身上湿透了,手心亦是冰凉一片。
但如今被他牵着,兰芙蕖竟觉得无比安心。
即使下一瞬,将是万劫不复。
兰旭微微蹙眉:“小妹。”
沈蹊也哂笑了声:
“你还知道她是你妹妹啊,大舅哥。”
他虽歪着头笑着,可那笑意没有半分氤氲至眼底。沈蹊面色冰冷,眼神更是冷冰冰一片,知晓此地不能久留,他一手牵着小芙蕖,一手以剑指着兰旭,命令:
“让开。”
兰旭未移半步。
沈蹊冷声:“本将的青鸣无眼,保不准儿会伤了细皮嫩肉的兰大公子。”
兰旭未看那剑,平声道:“沈惊游,只要你一走出这军帐,便是万箭穿心,命丧当场。”
兄长声音平淡。
听得兰芙蕖心头一悸,忍不住抓紧了身侧之人的手。
万箭穿心。
当即丧命。
兰旭道:“帐外刀剑无情,你大可以这条命去闯一闯。但我是不会让你带她犯险,沈惊游,你若真的喜欢她,就不要做这等傻事。”
帐子内的烛火晃了一晃。
“沈惊游,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赶紧逃了罢。我会答应你,照顾好小芙蕖。此地不是北疆,是义邙人的军帐,他们可是铁了心地要捉拿你,现在根本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
见他面上神色并未有丝毫松动,兰旭苦口婆心地劝道:“至于小妹……我与她成婚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伤害她,也不舍得伤害她。如今北疆万分凶险,义邙人已获得北疆的舆图,不如便会率军攻打,将她留在你那里,只会令她深陷困境。不若让我先将她带到稍微安全的地方,我与小妹……也只会是名义上的夫妻。”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沈惊游!”
兰旭蹙眉,“难怪父亲说你冥顽不灵,你……真的是固执得无可救药。”
“兰子初,”沈蹊牵着她,亦冷笑道,“你还有脸提兰先生?兰青之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般报效兰家的养育之恩?兰子初啊兰子初,本将先前真是小瞧了你。我还以为你只会些吟诗作赋,未曾想你竟献媚到义邙人跟前去了,兰大公子,你的本事真是叫人眼前一亮啊。”
被沈蹊这般说了一通。
兰旭面上有些挂不住,面色更是白了一白。
“随你怎么想,总之她不能走。你要送死,就一个人去死。帐外挑个风水好的地方躺下,莫要牵扯上旁人。”
“是谁将她牵扯进来,谁心中有数。”
男人剑气一划。
“给我。”
什么?
“手上那玩意儿。”
沈蹊的剑刃又移进了几分。
冷声:“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兰旭手里紧攥着的,是将才二人所结之发。
沈蹊紧紧盯着那绺交缠在一起的发束,眼底露出嫌恶的神色。见对方迟迟不肯交,他直接将刀尖抵至兰旭脖颈。只一下,兰子初的喉结上便见了红。
兰旭一身喜服,站在原地,眼中亦有倔强。
沈蹊歪了头,“不给?”
余光所见,兰子初右手亦动了动,似乎想拔剑。
“想动手?”
男人嗤笑了声。
话音刚落,刀光“唰”地闪过,凌冽的剑影让兰芙蕖一颗心提到了嗓眼,紧接着“咣当”一声,兰旭手上的剑颓然坠地。
他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
“恶心。”
沈蹊手里捏着夺来的那团发,将其置于烛火上燃烧干净。
而后连看都没看靠在桌边的兰旭一眼,拉着兰芙蕖往外走。
“沈蹊!!”
兰旭急得叫了声。
“莫出去,有人!!!”
为时已晚!
帐外尽是乌泱泱的伏兵,手指长矛,朝二人涌来!
刀光剑影,不寒而栗。
雨水滂沱而下,冰凉的水线坠在兰芙蕖面庞上,将她的鸦睫淋得一片模糊。她亦紧张唤了句“蹊哥哥”,只见男人执着长剑,迎上那一道道刀光,将她结结实实地护在身后。
“乒乒乓乓”地,尽是兵戎交接之声。
她高高的凤冠坠落在地,珠玉碎裂在水洼里。眼前这一幕幕,让兰芙蕖恍然回忆起四年前兰府被抄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冷寂的、寒凉的夜,官军粗.暴地踹开兰府府门,一行行官兵如土匪般涌入,手执长剑,指向呆愣在中府门前的父亲。
她逃不出那个长夜。
梦里,记忆里,漫天的雨夜里。
她的平安锁坠在一片血与泥里。
小姑娘慌慌张张,想要去捞。
可眼前走来一群官兵,鞋履践踏,直将那平安锁践踏成粉末。到最后,唯一残存的碎片也不知被人踢到何处去了。兰芙蕖哭着,喊着,哀求着,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爹爹。
求求你们。
求求你……
浩瀚的回忆里,碎片汹涌而至。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芙蕖,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芙蕖,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芙蕖,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同样的雨夜。
温热的血溅在少女面上,兵器之声乒乓作响。
那道身形紧紧护着她,同她说,小芙蕖,快跑!
小芙蕖,快逃!
快逃,逃出这雨夜的桎梏,向黎明奔去。
终于,一道剑影刺入肉.身,沈蹊的身形晃了晃,她抹了把泪,声音凄厉。
“沈蹊——”
蹊哥哥!!
同样的记忆,同样的声息。
汹涌而至。
她提着裙摆,慌张地喊,不要伤他。我跟你们走,不要杀他。
求求你们。
我嫁给兰旭,我不会再逃,求求你们放过他——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兰子初提着剑,从军帐里走了出来。
他面色仍发白,手里寒光凛冽,见了他,周围士卒终于停下手,沈蹊啐了一口血,直起身子望向那人。
沈惊游脚边,是数不清的尸.体。
大雨滂沱,血流成河。
兰旭步步走到他身前,慢慢地,将剑举起。
“兰子初,”沈蹊笑了笑,“你他.妈是不是也想死?!”
众人见着,新郎官手里紧紧握着剑柄,他眼中似乎有恨意,走至那“不速之客”身前,似乎要捉他。
兰旭往前走。
沈蹊带着兰芙蕖,慢慢往后退。
就在刀剑落下的前一瞬——
兰旭压低声音道:
“那棵树后有马车,带着她快跑!”
沈蹊一愣。
短暂地愣神过后,男人立马反应过来,飞快从地上捡过一把长矛,往兰旭所在的方向一抛,紧接着抓住少女,朝树后飞驰而去。
兰芙蕖提着裙摆,身后是义邙的追兵,还有兄长疾厉地呼喊声:“快、快跑!!”
追兵乌泱泱地赶来。
兰芙蕖快速钻入马车里,沈蹊顺手扯下腰际上的青鞭,“啪”地一声,马儿受惊,发了疯地朝外冲去。
兰旭亦纵马,前来“追”他们。
寒风穿梭在雨夜,马儿惊蹄,身后追兵不止。
再往前。
再往前,就是赤鼎山。
“驾!!”
兰芙蕖在心中焦急呼喊。
沈蹊,快一些,再快一些。
再往前,应槐和安翎会率追兵接应他们。
快些,再快些!
忽然——
沈蹊震愕地瞪大眼眸。
不为旁的——只因为这条路已走到了尽头,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男人惊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猛一勒缰绳。
“吁——”
可那马儿被青鞭一伤,已经受惊,竟完全不听使唤。
以一种利剑出鞘的冲力,急速朝断崖奔去。
“沈蹊!!”
兰芙蕖也看到了那断崖。
身后的兰旭,亦看到了那断崖。
兰子初吓得浑身发抖,声音止不住地打颤,急忙喊道:
“沈蹊,停下!”
快停下!!!
——马车早已停不下。
就在连人带车将要跌落悬崖的前一瞬,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忽然回过头,他的衣袖见寒光一闪,下一刻,兰芙蕖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肝胆欲碎地喊了句“不要”。
她的叫声,回荡在空谷。
沈蹊掏出匕首,回过头,深深地凝望了她最后一眼。
袖间匕首,斩断绳索。
冷风掀起车帘,完整地露出他那一张脸。
那张稚嫩的脸,坚定地道,小芙蕖,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那张轻佻的脸,亲昵地呢喃着,再亲哥哥一下,哥哥有的是力气。
那张决绝的脸,在最后一刻义无反顾地砍断绳索,纵身悬崖。
最后一瞬。
他目光复杂,沉重,深情。
所有的爱意,在这一瞬间,不言而喻。
周遭的一切,突然没了声息。
兰芙蕖跌跌撞撞地跑下马车。
雨夜里,她的身形微不足道,火红的衣衫被雨水浸湿。
兰旭也未想到沈蹊会这般,目瞪口呆了片刻,赶忙走马背上跳下来。
兰芙蕖失魂落魄地站在悬崖边。
就在兰旭即将走上前的一瞬,他眼睁睁看着,身前的少女忽然提起裙角,往下纵身一跃——
“小妹!!!”
耳边风声蓄满,她已听不见兄长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兰芙蕖闭上眼,扬起唇。
即使天崩地裂,粉身碎骨。
蹊哥哥,
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要慌张,下一章就甜起来了,是he,我是亲妈!
第78章
整个身形往下坠。
眩晕感, 失重感,萧瑟的冷风, 如刀片般刮蹭着她的脸颊。
兰芙蕖已感受不到害怕。
少女裙衫殷红, 坠入这一片茫茫雨夜里。她衣袖翩飞,乌发与衣衫盘旋交织着,如飞蛾撞入熊熊火舌, 孤勇而决绝。
这盛大的花开,宛若一场凄美悲壮的献祭。
断崖岸上, 男人瞪圆了双眼,震愕地看着那道身形坠落。
他的指尖残存着一片袖纱, 嫁衣上的纱布,宛若殷红的血。
回过神来, 兰旭面如死灰, 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 往悬崖边跌跌撞撞而去。
“兰公子——”
有士卒冲上前, 拦住他, “兰公子,不可!”
这底下可是万丈深渊!
悬崖又陡又深, 一眼望不到头。
再往下看, 只望见一团似云非雾的白气。仅此一眼, 足以让人见之胆寒。从来没有人探究悬崖底下是什么, 因为它实在太深、太高了, 从上面跳下去, 便是真的尸骨无存。
别说尸首了。
怕是连骨头都碎成渣。
兰旭目光呆滞,失魂落魄, 两眼越过那些士卒, 死死盯着断崖峭壁。
不过少时, 拓拔颉率着另一行人追赶而来。
看见眼前这番场景,他亦是一怔。
大雨瓢泼而下,往日里清冷而矜贵的兰公子如今竟瘫坐在一片雨与泥里。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方断纱,另一道袖间,是一封还未拆开的婚书。
婚书字字未述情字,笔墨被冰冷的雨水淋湿,最后一句就这般氤氲开来:
白袍点墨,终不可湔。
……
兰芙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皮子更是沉甸甸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恍惚之中。
她听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妇人与孩童的笑声、私语声。周遭的喧嚣落在耳畔,一切突然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躺在床上,她微微蹙眉。
听见周围有人悄声盘算道:“这不知是这个月第几个失足落下悬崖的,看这衣裳,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族长,还是先问清楚他们的身份么?”
“还有跟她一起掉到海里的男人,身上更是穿金戴银的,光那玉佩、玉扳指就值许多银子呢!看来这一笔,真的是赚大发了。”
“嘘,小声些,人要醒了……”
耳边的话语逐渐清晰。
兰芙蕖抬了抬胳膊,睁开眼时,床前围坐着一群山民打扮的人,见她转醒,纷纷望了过来。
“姑娘,醒啦。”
为首的是个胡子发白的老者,让人倒了杯热水,递上前。
兰芙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日。
口干舌燥,浑身乏力,脑子也是混混沌沌的。少女方木讷地接过水杯,忽然间,有什么片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让她“腾”地坐直了身子。
沈蹊!
眼前,仍是沈蹊坠崖前那个表情。
千钧一发,他果断地斩断绳索,以自己的粉身碎骨,换得她生还的可能。
这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只有在回首之时,眼底终于浮现几分不舍。
沈蹊衣裳湿透了,鬓发粘着雨,鸦睫上挂着水珠,整个人与这场雨一齐坠落下山崖。
“姑娘,你是在找什么?”
山民见她此般慌张,便闻到:
“姑娘是不是在找那个与你一同坠崖的男人?”
兰芙蕖赶忙点头:“是,是。他现在在哪里,可有——”
她的嗓子沙哑。
每说一个字,犹有刀刃在嗓子眼上划。
“姑娘不要担心,那名公子也被我们救下来了。只不过当初救下他时,他身上有很严重的剑伤。人又在海里面泡了这么一遭,伤口发了炎,如今正在养着呢……不过姑娘放心,我们族长精通医术,他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尚在昏迷之中。”
对方这一番话,听得兰芙蕖一颗心提起又坠下。
她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将这一席话听完整后,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少女抿了抿干涩的唇,陈恳道:
“多谢族长,多谢各位救命恩人。”
有名穿花袄子的妇人凑上前,朝她眨了眨眼:
“姑娘是哪里人?看你这打扮,像是义邙那边逃婚过来的?那男人又像是中原人,可是你的情郎?”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兰芙蕖总觉得,对方刻意咬重了“情郎”二字。
村里人似乎以为他们二人是“私逃”出来的。
实际上,他们这也算是“私逃”。
兰芙蕖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些村民心底里真实的想法。
此地乃丹丘谷,山谷中建有丹丘村。村中以族长一人为尊,由于地形地势的原因,丹丘村嫌少与外界联系。
村中物质匮乏,丹丘谷又不适合种植农作物,若想长期发展,亟需的是银钱。
“好在”村子落座在赤鼎山的悬崖峭壁之下。
时常会有人在途径赤鼎山时,失足坠崖。
或是有人在山谷间迷了路,被村子里的猎户绑去。
而这些坠崖“得救”的、被猎户绑来的,都会被村里人逼迫着,与家里人通风报信,以重金换取这些人生还。待获得一笔钱财后,丹丘村民则会“卸磨杀驴”,杀人灭口。
看着眼前这一对“私奔”出来的男女。
族长目光微沉。
既然是私奔,便是铁了心地与家里人断绝联系。
既然是断绝联系,那这一笔“买卖”,就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了。
族长敲了敲拐杖,咳嗽两声,离开屋子。
周围村民见状,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杀。
不会有人来送赎金。
花袄子妇人袖间的匕首闪了闪。
就在她准备上前动手之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一名约莫有七八岁的小男孩满脸欢喜地跑过来,边跑边叫:
“阿娘,阿娘,漂亮哥哥醒了!”
听到这话。
不等妇人反应,兰芙蕖猛地掀开盖在腿上的被褥,朝外跑去。
昏暗狭小的房间里。
男人坐在床上,背靠着床栏。
屋内燃暖炭,他只着了一件里衣。重重的磋磨让他的唇色发白,面色看上去也是十分的虚弱。不过少时,他便听见由院内传来的、那道匆忙的脚步声,似乎猜到了步履的主人是谁,沈蹊将背更靠直了些。
“吱呀”一声响。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熹微的光影破门而入,她的身形顿在房门边。坐在床上的男人稍稍抬眼,他眼睫细密纤长,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翳影。
他就这般,坐在那里。
单薄,安静,孤寂。
只一眼,兰芙蕖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蹊也朝她望过来,他原本平静的眸色里有微光闪动,少女吸了吸鼻子,走到床前。
有香风隐隐,拂了他满面。
男人微抬起眼帘,唇角噙着笑,看她。
“怎么哭了?”
他胸口缠着纱布,声音微哑。
“跟个小花猫似的。”
“你才是小花猫。”
劫后余生的情绪无从宣泄,让兰芙蕖一下哭出声。泪水决堤而下,一串一串的,如晶莹剔透的珍珠。
“沈惊游,你真讨厌,都什么时候了还故意笑我。”
她想扑上前,将男人抱住。
又害怕自己的莽撞会触碰到他的伤口,再次伤了他。
不过一会儿,小姑娘就哭成了个泪人。
“来,过来。”
沈蹊牵过她的手,拍了拍床边。
她很乖,顺着男人的指引,在床侧坐了下来。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还有草药香气。
兰芙蕖想起先前那族长的话。
——只不过当初救下他时,他身上有很严重的剑伤。人又在海里面泡了这么一遭,伤口发了炎,如今正在养着呢……
想到这里,她愈发难过了,眼泪更是止不住,难以控制地落下来。
见她哭得更凶,沈蹊终于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来哄她。
“别哭了,别哭了。小芙蕖,是我伤着了,你哭什么。”
“你是大男人,你不能哭。我帮你哭。”
她抽搭了一下,“沈惊游,你是不是傻啊,怎么还有一个人闯进敌营的呢?那明明就是义邙人的计策,故意引你上钩的。你明明不该来,更不该、不该……”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似乎有些不忍再说。
沈蹊垂眸,温柔地凝视她许久,也勾唇笑了下。
“那你呢,你这是什么,也跟着我跳下来。”
“兰芙蕖,殉情啊。”
“傻不傻啊你。”
“无药可救。”
他一连串,说了许多话。说到最后一句,兰芙蕖终于扬起脸,鼓足勇气:
“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无药可救。”
她脸上挂满了泪痕。
“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为了我,不可以轻易放弃自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很爱你很爱你的人。她不能离开你。”
“蹊哥哥,没有了你,在这世上,我也不愿独活。”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兰芙蕖话音还未落。
身形已被拉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对方低下头, 吻住她的唇。
兰芙蕖不备,整个人几乎要扑倒在那人身上, 扑鼻的是一阵冷冽的清香, 带着草药香气,弥散在她鼻息之间。她的嘴唇被人轻轻含住,紧接着便是一阵磨损感的啮咬, 她忍不住轻哼了声,喷洒出温热的声息。
沈蹊咬着她的嘴唇, 微微蹙眉,“不要胡说。”
什么殉情。
什么不愿意独活。
他白皙漂亮的面容上, 眉心紧紧蹙着,似乎十分不满意她方才说的那一席话。不过片刻, 他嘴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揽着少女的腰, 把她整个人拽过来。
她的身形很轻, 腰身软绵绵的。
眸光、呼吸, 也轻悠悠、软绵绵的。
被沈蹊这么一掐,兰芙蕖的身形更是软了半边,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倒在对方身上, 又怕伤到了他的伤口, 少女微红着脸颊撑起身子。
耳边碎发垂下, 光影入户, 倾泻在那那一泓幽深的瞳眸中。
沈蹊凝视着她, 眉心蹙意不减,问:“怎么也跳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跳下来的。”
他嘴唇动了动。
“猜的。”
坠入崖底, 他听见呼啸的水声。
身体拍打出一片剧烈的浪花, 在昏睡前的一瞬间, 模糊的余光里,瞥见那抹殷红自悬崖上一跃而下。
他心底一悸,方欲呼唤什么,意识已被猛浪侵蚀。河水倒灌入耳鼻,胸口处刀伤刺痛,再下一刻,已是天崩地裂。
兰芙蕖撑着胳膊,头发扫在他下颌处。
“我想跟着你,蹊哥哥,我想与你一起。”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了些鼻音。
语气却是异常坚定。
“我知道你又要骂我傻了,但是……但是我不想被义邙人抓回去,不想被逼着与他人成婚。我只想做你的妻,我只想嫁给你。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你离我而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沈蹊看着她,无奈:“先前是哪个傻瓜说‘死’字晦气,现在倒还一直挂在嘴边了。”
“是,是,我就是傻瓜,傻瓜离开了你,什么是都做不好了。你之前说过,你不会让我做小寡妇,蹊哥哥,你娶我好不好?我……我想嫁给你。”
她红着脸,像只小猫儿躲到男人怀里,将脸深深埋下。
贴着他结实的胸膛,深深吮吸了一口。
“蹊哥哥,我只想成为你的妻。”
她身上的香气亦温软,那绯意一路从脸颊红到耳根,沈蹊笑了笑,用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
这不捏还好,一捏,整个耳垂都粉透了。
她更像一只猫,愈发因为羞怯,抬不起头
沈蹊也放轻了声音,道:“哪有姑娘家先开口向男人提婚事的,小芙蕖,矜持呢。”
“我不矜持了。”
她摇摇头,“已经死过一遭了,我什么也不怕了。在跟着你一起跳下来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前半生所有的经历竟都在我的脑海里过了一遍。青衣巷、学堂、兰家、驻谷关、清凤城、北疆……只有你,是我蜉蝣之年里唯一的愧对与遗憾。前半生明明是我对不起你,明明是我辜负了你的真情,你却依旧对我这般好。先前我总是想太多,有太多的顾虑,总是畏首畏尾,不敢直视自己的真心。蹊哥哥,我现在什么也不管了,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是啊。
连死都不怕,还会再畏惧什么呢?
说完这一席话,小芙蕖闭上眼,安静地靠在蹊哥哥怀里。
不知不觉地,她竟流下泪来。
那泪水止也止不住,从兰芙蕖的眼角,顺着脸颊一路滑下。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坠在二人绵软的衣摆间。见她哭了,沈蹊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没有应她的话,忙慌神道:
“不哭不哭,小芙蕖,我娶你,我明天就娶你。”
男人手忙脚乱,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我们不要父母之命了,也不要媒妁之言。我立马就与你成婚,至于其他的聘礼,待我养好伤回去一并给你。我有些房产,还置办了些田地。圣上赏赐的珠宝金银,我都作为聘礼给你。”
“若你觉得还不够……等我打完了仗,圣上赏我的金银、田地、房契,我也都给你。小芙蕖,我什么也不要,以后就是你掌管着家里的钱财。你想要什么,想买什么,尽管去挥霍。你把钱都挥霍完了,我就再去出征打仗。你别哭了,小芙蕖,我舍不得你哭。”
他的手指温柔抚过少女眼睑。
细心地,为她拂去那一滴滴泪。
闻言,她终于破涕为笑:
“不要父母之命……沈惊游,你心可真大。”
哪有成婚还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咱们不管他们,”沈蹊抱住她,“我只要你,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无论金银珠宝、房产田地。
或是……他那颗热忱滚烫的心。
男人话语真挚,目光更是清澈而坚定。这一番话让兰芙蕖的鼻腔又泛酸,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忽然听到一声轻“嘶”。
她忙道:“我是碰到你的伤口了吗?疼不疼,要不要我去喊族长……”
沈蹊的面色仅是变了一瞬,而后轻松地摆摆头:“小伤,不碍事的。”
“这哪里算得上小伤,在义邙军营里,我分明看见那把剑穿过你的胸膛……”
他流了好多的血。
在满城风雨里策马,带着她狂奔。
兰芙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逃出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了。
沈蹊将她又重新搂在怀里,听着她的娇嗔,恣意地扬起了唇角。少女语句虽是问责,却没有埋怨他孤身一人独闯敌营。只是说起那日,她仍是眼泪汪汪的,话语里仍是焦急。
外人都说他算计。
说他阴狠,说他薄情。
他怎么能、怎么能一个人,就闯了进来呢。
沈蹊抱着她,不说话,只是笑。
二人就这般,一直独处到了黄昏。
傍晚时,族长前来见了他们一面,并热情地端上当地的菜肴。对方明明十分热络,但不知道怎的,兰芙蕖总觉得这些村民的表情有些奇怪。
沈蹊松开抱着她的手,瞥了眼那饭菜。
而后随意摘下手上的扳指,放在桌案上。
“我夫人不喜荤腥,换碗清淡些的来。”
族长一愣,先是收了扳指,在手里掂量了下,继而赶忙侧首,将沈蹊的意思吩咐下去。
沈惊游看着他们将前一碗倒掉。
片刻后,又端来新的一份饭菜。
屋外——
族长将那块扳指紧攥着,周围村民拥上,瞧着那屋子,七嘴八舌。
“随随便便就掏出这样的扳指,定是有钱人。”
“我看见了他的鞭子,那样式,应当是个军官,还是个不小的军官。”
“族长,那我们还要不要下.药……”
就在老者思虑之际。
忽然又有人从屋子里跑出来。
“族长,族长。”
那人手里掂这一份装得鼓鼓的钱囊。
“那男人又赏了这么多银钱,说,他家夫人吃得很开心,还感谢大家的救命之恩。”
周围村民们目瞪口呆,看着那一大袋银钱。
村长更是愣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他……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待他养好了伤,会派人送一大笔银钱来,作为这阵子我们收留他们的报答。对了,族长。那男人还说,明日要想为他的夫人办一场婚宴,烦请我们替他打个下手。”
婚宴?
在丹丘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办婚宴?
花袄子妇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
“族长,我们要不要给他们办……”
老者顿了片刻。
而后一敲拄拐,扬声道:
“好,既然他要办,咱们就给他办。”
“我们不但要办,还要隆重地办,办得喜庆,办得热闹。”
“好!”
……
收钱办事,丹丘村的动作异常迅速。
村里针线活儿好的,更是连夜替兰芙蕖赶制了一件嫁衣。
虽然嫁衣的模样、款式有些粗糙,大小也不是很合身。
但总归算是有了件成亲穿的衣裳。
兰芙蕖被妇人们帮衬着换上那件“嫁衣”,又有人站在她身侧,热络地替她上妆、编发。
热情。
要热情了。
热情地让她感到十分不自然。
吉时乃黄昏,夕阳西下,大红的喜色蔓延到了天际。
沈蹊是在一片喧闹声中推门走进来的。
推开门时,周围的妇人们还在围着兰芙蕖打转,看着妆镜前的女郎,妇人们喜欢得不成样子。
“兰姑娘生得可真好看,这张小脸儿啊,不施粉黛便已美艳至极,这一上妆容,更是能要了人命。”
有人接着笑:“可不嘛,真能要了那位沈公子的命。”
房门从外推开,那位“沈公子”逆着光影,站在屋门前。
周围人见状,忙识眼色地退散开,独留二人相处。
周遭一瞬寂静下来。
沈蹊站在房门口,面上恍惚了片刻,继而噙着笑,朝她走来。
兰芙蕖也很不好意思,将碎发别至耳后,害羞道:“你刚刚站在房门口,怎么不进来,是在发什么愣?”
对方目光中蓄满柔情,在她身上流转。
闻言,便毫不避讳地笑道:
“刚刚我在想,夫人绝色无双。为你死,也是值得的。”
兰芙蕖佯怒,一双眉眼明艳,娇声道:“你看看,你又在说胡话了。”
“没有说胡话。”
沈蹊咽了咽口水,佯作镇定地走过来,搂住她的腰。
少女身形被他一带,软软地跌入男人怀抱中。
软眸,软腰。
对方的气息扑面,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哑声缱绻道:
“沈蹊愿死于夫人裙下。”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他的语调温柔。
话语却很不正经。
说那句话时, 不知有意无意,沈蹊咬重了那个“死”字。说也奇怪, 这明明都是二人不愿提起的词, 如今听着,竟有种致命的诱惑与杀伤力。
兰芙蕖一颗心怦怦直跳。
暧昧的气息游走在周遭,顷刻之间, 她面上便是绯红一片。黄昏的光影穿过窗牖与门缝,照落进来。金粉色的霞光, 镀在她这件大红色的裙衫上。
更衬得她愈发美艳动人。
兰芙蕖自然知道,他说的“死”, 是何种死法。
是牡丹花下,是做鬼风流。
见她面上一片羞怯, 沈蹊轻轻笑了声。他的笑声很轻, 嘴角翘起一道淡淡的弧度。凤眸温柔氤氲, 金粉色的粼光亦跳动在他的纤长卷翘的睫羽上。
他拿来一对红烛。
虽有村民帮衬, 这场“婚宴”举办得仍有些粗糙。
但二人都不在意。
一对红烛, 大红衣裳,还有映入眼帘的、满室喜红的帐。不知不觉间, 夜幕落了下来。
沈蹊将红烛点燃。
屋内有一对草蒲。
二人跪拜于其上, 双手合十, 如同完成一场圣洁而庄严祷告。
“昭昭擎苍, 神灵在上。”
“我沈蹊。”
“我兰芙蕖。”
“愿与兰芙蕖结发为夫妻。”
“愿与沈蹊结发为夫妻。”
“尔后以红叶为媒, 载明鸳谱。惟愿宜室宜家, 同心同德。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尔后以白首为盟, 永结鸾俦。惟愿伉俪情深, 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共系同心。”
继而便是以温茶代酒合卺。
一杯茶饮毕。
兰芙蕖竟有几分醉了。
而面前男人的眼睛更是亮亮的,清澈温柔的瞳眸里倒映出她的一袭红衣。少时,沈蹊将她手中杯子接过,含笑问她:
“如今该唤我什么了?”
新娘子面色一红。
好半天,才从嗓子里低低挤出一声:“夫君。”
这两个字,她唤得柔肠百转,摄人心神。
沈蹊喉舌热烫,径直将她打横抱起,朝床边走去。
男人身形压下,一边亲吻着,一边解开她大红色的嫁衣。
他今日未束发。
乌黑的青丝与他的身形一道坠下来,散落在少女周遭。
兰芙蕖被他勾着下巴,与他深吻。
沈蹊的吻很清甜。
缠绵得像和煦的夜风,带着盛夏芙蕖花的香气,轻轻地啮咬着她的嘴唇。起初是很轻的浅吻,越往后,那吻意越加深,兰芙蕖受不住了,轻轻推了他一下,喘出一口气。
沈蹊双手撑着床榻,瞧着她笑。
漂亮的凤眸里,是遮掩不住的欢喜。
沈蹊喊她,“夫人。”
沈夫人。
这称谓听得兰芙蕖无端害臊,她眼睫扑闪着,眼底有缱绻的光晕。
继而,沈蹊又压下来,抱着她,喊,“小娘子。”
又是一个绵长的吻。
男人再起身时,兰芙蕖忽然轻轻“嘶”了声,原是她的头发丝儿卡在沈蹊的耳环上。不知不觉间,青丝已与玉环纠缠在一起。
不知绕了多少圈。
兰芙蕖嘴唇微肿,双手去理耳环上的头发丝儿。
沈蹊也顺着她的动作,低下头,微微侧首。
“解开了么?”
“没……”
好难解。
兰芙蕖急得咬了咬嘴唇,又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棉被就这般滑下来,露出一片雪白的好颜色。
见状,她面上又是一红,手忙脚乱去拉被子。
沈蹊按住她的手,“羞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他的大手顺势抚过,掌心微糙,手指拨弄了下那双玩意儿。
兰芙蕖急了,结结巴巴:“你……你莫乱动,莫扰乱我!”
对方便笑:“好,我不动了。你快弄好了吗,怎么解个头发都要这么久。”
兰芙蕖微微挺起身,将脸凑得更近些,以便去看清头发丝与耳环缠绕的情况。
她一坐起,那东西又从棉被间跳出来。
沈蹊低着头,目光在其上流连,目光也愈发幽深。
她将被子拉得很高,可不知是她的肌肤滑,还是那棉被滑,雪巍巍的小白兔又含苞欲放。在她面前,沈蹊向来毫不遮掩自己的欲想,此时此刻,少女手指抚弄着他微红的耳垂,被子边角露出的东西更像是一种引.诱。
沈惊游低下头,张嘴。
兰芙蕖惊得叫了声,手上的动作一颤,刚解开一层的头发丝又与耳环纠缠在了一起。他这一低头,带得她整个人又往前靠了靠,下一瞬,她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嘬。”
他咬了口葡萄。
沈蹊向来不喜欢甜食,兰芙蕖还记得,小时候在青衣巷里,她便经常缠着姨娘要槐花糕。城南邹记桃花铺子家的糕点当真是一绝,姨娘不给她买,反倒是沈惊游,不知从哪听来了她喜欢吃那玩意儿,从此她便有吃不完的槐花糕点。
那时候,她与沈蹊坐在青衣巷的台阶上,小姑娘怀里抱着一盒糕点,想与他分。
少年摇摇头,一本正经:“这么甜的东西,也只有你们小姑娘才会喜欢。”
他怕倒牙。
而现在,沈蹊闭上眼,这葡萄……太甜了。
自从与兰芙蕖在一起后,他竟也开始喜欢吃甜食了。
淡粉色的葡萄珠,被他一口吃下去,连籽儿都不带吐。如此寒冬,葡萄并不是应季,眼前这葡萄明明瞧上去青涩,轻咬一口却熟透了。他的牙齿上也带了几分磨损感,直将那甜丝丝的味道尽数咽入喉舌。
八月到十月,是葡萄成熟的季节。
南方的葡萄熟得更早些,六七月时,饱满的葡萄珠便挂在藤蔓上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珠果上裹了层水渍,良久,沈蹊才恋恋不舍得放开她。
兰芙蕖靠着床栏,小臂都麻了。
那东西还没有解开。
她回过神,娇嗔了声,他笑意反倒更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杰作,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耳朵上一热。
她像只小狼一样,不服输地咬上来。
一口咬住了他的耳环。
“哎,哎,硌牙——嘶……”
他伸出手,想要止住这只小奶狼。
可耳垂上一道温热的触感,他的身子就这般毫无征兆地麻了下去。兰芙蕖轻咬着他的耳环,那只他明明嘴上嫌弃,却戴了许久的、莹白色的耳坠子。
兰芙蕖的牙齿也被这块玉硌到了。
忍不住低低叫了声:“好硬……”
“什么?”
“这只耳坠,好硬,硌到我的嘴了。”
沈蹊的目光闪了闪。
他唇角翘起一道浅浅的弧度,漫不经心地“哦”了声,而后压低了声:“还有更硬的,夫人,要不要试试?”
紧接着,不等兰芙蕖反应。
对方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身形往下压去。
……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红烛摇晃。
明灭恍惚的烛光, 将二人的身形投落在墙壁上。
交缠的人影随着灯火摇曳,起伏的波浪于夜色里荡漾开, 喜红色的床帷无风自摇。
沈蹊很喜欢在做这种事时来吻她。
淅淅沥沥的, 屋外好似下了一场春雨,兰芙蕖的呼吸也在这场大雨中迷失。她憋着气,因过于羞怯而不敢叫出声, 要命的是,对方偏偏将她的下巴捏住, 逼迫她去迎合,去深吻。
去将一切呼吸打乱, 去将所有的桎梏冲破、从喉咙深处放出自然的声息。
她的软嗓带着灼烧的温度,逸散在男人的唇齿间。
温热的气温, 与清冽的香气交错混合着, 竟有种摄人魂魄的吸引力。那声音逐渐冲破喉咙, 像是迎接春雨后破土而出的笋, 又娇又嫩。
愈演愈烈。
听见这声音, 兰芙蕖也觉得羞耻,索性便闭上眼睛, 不去想。
只用手将他的后背牢牢抱住。
沈蹊的后背是令人心安的结实。
少女微微仰面, 而后又将脸深深埋入对方的胸膛里。小芙蕖的腰身被掐着, 一声声唤他, 蹊哥哥。
像是某种求饶。
沈蹊游刃有余地低下头, 在她耳边吹气, 引导着:“叫夫君。”
“夫……夫君。”
她的舌根打颤。
对方带着茧的手掌满意地轻抚过她的脸颊,拂了拂她从鬓角流到下巴上的汗珠。
沈蹊的后背上、额头上也有汗。
她终于按捺不住矜持了, 又有气无力地唤了句夫君。她一睁开眼, 便看见他乌发间莹白色的耳环, 那耳环迎着夜色,散发着皎皎清辉。
还有他的眉眼。
他的薄唇。
他强壮的胸膛,他的后背,他带着伤疤的腰。
他身上的一切,无不散发着一种男性的魅力,令她沉沦。
终于,他半撑着胳膊,支起身含笑问她:“夫人可是累了?”
诚然。
她很诚实地点点头,瘫在床上,像一朵蔫巴了的芙蕖花。
而“始作俑者”看上去仍是神采奕奕,他用干净的手帕替她擦了擦汗,又侧过身,抱着她笑。
小芙蕖躺在他怀里,抓了抓他的手指。
“渴不渴,饿不饿?”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想喝水。”
她的头发微湿,抱怨道:“我的嘴巴都要被你吸干了。”
闻言,他又闷声笑了笑,随意用衣裳将身子一裹,去给她倒水喝。
“没有热水了,凉水可以吗,要不要我再去给你烧?”
他看上去仍旧很有精神。
小芙蕖摆摆头,温声道:
“不用了,蹊哥哥,凉水也可以。”
对方将杯子递到她面前,捏了把她发烫的小脸儿,“都说了,从今夜起改口,叫夫君。”
她的小手捧着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又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很认真地问:“改口吗?可是如果我们在外面、也要这般喊吗?”
他露出了一个“不然呢”的表情。
“可是……”
她有些难为情,“会不会不太好。”
他坐下来,问:“有什么不好的,与我沈惊游成婚,很难堪吗?”
“不是难堪,”她慌忙道,“就是……蹊哥哥,我好羞。”
一想起来她要在二姐、安翎姐姐、应将军面前,甜腻腻地喊沈蹊夫君。
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
特别是刚刚,一喊到那两个字,她就脸红。仿若做了什么极为刺激的、又极为出格的事。想到这里,兰芙蕖攥紧了杯柄,诚实道:“蹊哥哥,我有些说不出口。”
“哦,刚刚不是喊得很带劲么?”
“刚刚是刚刚,现在——”
对方忽然接过她的杯子,打断她,“喝完了没有?”
小芙蕖不知所以,愣愣地点了点头。
沈蹊修长干净的手指将杯子重新放回到桌案上,而后边解衣裳,边走过来。
“叫不出口么?”
他坏笑着一把将她捞过来,“刚好夫君还没有尽兴,我教你慢慢叫,慢慢帮你改口。”
兰芙蕖的腰身被男人大手钳制住,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压下来。直到她将所有的羞怯抛却,浑身被一种疯狂包裹着,到最后眼泪汪汪地喊他夫君。
她一共喊了三十二声。
每一声都喊得娇声颤颤,让人恨不得将心窝儿都掏出来。
到最后,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喊叫了,沈蹊这才放过她。男人目光垂下,看着她,又低下头去亲吻。
她只觉得锁骨上痒痒的。
闭着眼睛,轻轻唤了声:“郎君,我要死了。”
他的头发扫下来。
双手将她的腰身亲昵地环住,微哑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
“怎么办呢。”
沈蹊叹息,“小芙蕖,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忍不住想要拥有你。想要一遍一遍地拥有你。”
少女靠在他怀里,闻言,却没有力气再去应答,只微弱地轻轻哼了声。
男人将她抱紧。
“你别这么乖,别这么迁就我。你这么迁就我,我就更想得寸进尺,更想……把你弄哭。”
听完这话。
兰芙蕖的脊柱更是一麻。
她下意识想说,不可这般,可内心深处里,竟隐隐生发了几分向往感。她是很累了,可脑海深处竟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蛊惑着她,让她再去迎合,再去与沈蹊一起,至死方休。
兰芙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令人羞耻的想法。
可这年头驱之不去,久久盘旋在她脑海里,让她咬了咬下唇。
而沈蹊将才的话语,更让她的整颗心、让她的所有骨头如同泡在水池里融化掉,软软地再也捞不起来。
她是哭了。但她并没有感觉到难受,相反的,那是一种令人心情愉悦的和谐感。正如沈蹊喜欢与她亲近,她更是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他、与他共赴这场爱的盛宴。
毫不违心地说。
与他在一起,就连她的头发丝儿都是欢愉的。
她喜欢与沈蹊在一起。
就连这一切进行完后,他的动作、他的目光、他的声音更是十分温柔而体贴。沈蹊抱着她,像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般温和地安抚她。不知过了多久,兰芙蕖四肢终于可以动弹了些,她从被子里探出小脑袋,偷瞄了一眼身前的男人。
他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憩。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蹊睁开那双漂亮的凤眸,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红着脸,低低应了一声。
他勾了勾唇,继续把眼睛阖上,温声道:“闭上眼睛,早些休息。”
她并没有第一时间闭眼。
反而看了他好一会儿,等到沈蹊重新抬眸看她。
“怎么了?”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笑腔,挑挑眉,“还想要?”
“不是不是。”
兰芙蕖忙不迭摇头,摇完后,又大着胆子嘴硬道,“都好几次了,你还能——”
话还未说完,凉飕飕一道目光扫过来。
她赶忙闭嘴,噤若寒蝉。
沈蹊的手指慢慢从被子下伸出来,捏了捏她的脸,哂笑了声: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不能。”
他可是受了两天火刑后,又揣起枪替她去追兰旭的人。
沈蹊手上的力道并不重,捏完她脸蛋后,又替她将碎发别至耳后。
“今天不再折腾你了,刚刚你哭得眼泪汪汪的,啧,眼睛红得跟个兔子似的。”
说罢,他又拍了拍她。
“小白兔,早点睡。”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半撑起身子来。
沈蹊也掀了掀眼皮,极有耐心问道:“何事?”
“你等我一下。”
兰芙蕖爬起来,也用衣裳裹住身子,在桌台上摸索了好一阵儿,终于,满意地勾了勾唇。
“来。”
她递过来一把鸾剪,朝沈蹊眨眨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沈蹊立马会意。
兰芙蕖披着衣裳, 迈着小碎步小跑过来,男人顺势坐起身子, 只听着“咔嚓”一声, 兰芙蕖手里已多了一截头发。
那是沈蹊的头发。
说也奇怪,他明明成日在北疆风吹日晒的,头发竟比女子还要顺滑。她小心翼翼攥着沈蹊那绺发, 抬起秀丽的下巴。
她的下巴小巧玲珑,脖颈更是纤细白皙。只是这宛若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 多了几道鲜明的红渍。
兰芙蕖看不见,也毫无察觉。
沈蹊目光淡淡落于其上, 看到那些他留下来的痕迹时,眸光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抿抿唇线, 坚硬的喉结亦是滚动了下, 紧接着, 他佯作镇定地伸出手、接过少女递来的鸾剪。
小芙蕖乖巧坐下来。
背对着他, 将头发也披散下。
他的手指穿梭过她的发间。
沈蹊修长的手指, 残存着柔和的余温,有意无意拂过她的耳背。陡然一道暗香扑鼻, 她耳背边的发被人轻撩起来, 他像顺一只小猫儿的毛发般将她的青丝顺了顺, 继而剪下一段碎发。
他的手指灵巧, 先将头发分为两绺, 再紧紧系在一起。
拜堂、合卺、结发。
寻常夫妻成亲做的事, 他们也做得一件不落。
兰芙蕖手指紧攥着两个人系在一起的头发,满足地笑了笑。
少女的笑容很轻, 却溢满了整双明亮亮的软眸。就这般无声傻笑了阵, 她将结发藏在枕头底下, 尔后又缩回沈蹊怀里。
“睡吧。”
对方低下头,轻吻了下她眼角,亲昵道。
语气中,满满是欢喜与满足。
窗外的雨好似下了一整夜。
雨声轻柔,衬得她的呼吸愈发安稳而绵长。她像一只小猫儿般窝在沈蹊怀里,在梦中时而用额头蹭蹭男人的下巴。即便这动作很轻微,沈蹊还是会被她惊醒。面对着睡觉不怎么安分的小芙蕖,他没有丝毫不耐烦,反倒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探出手将她的被子拉好。
他不算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更不算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只有她,是沈蹊所有的例外。
……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
空气中弥散着清新的气息,这一场春雨散尽,气温也愈发暖和了些。转眼间寒冬便要过去,取而代之的将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春和景明。
兰芙蕖与沈蹊醒得很早。
离开了北疆,沈蹊不用军练,抛去诸多繁忙的杂事,他也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她。
譬如,一起床,看着妆台前的小芙蕖,沈蹊突然生了为她描眉的心思。
见他执拗,兰芙蕖虽有羞怯,还是由着他去了。
她便坐在妆台前,取出来墨丹和黛砚,温声细语地同他讲着。
“先将墨丹置于黛砚之上,研磨成细腻的细粉,而后再调以温水,最后再涂在眉毛上。这描眉,也称为画眉,下笔时须得注意轻重缓急,力道不宜过重,我喜欢细长一些的眉形。”
沈蹊依着她的话,耐心地磨黛。
兰芙蕖还记得,小时候沈蹊虽然经常逃课,可他的字却写得很漂亮,画也画得不错。
想必这“描眉”之事,他也能做得得心应手罢。
于是乎,她放心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压下来,而后是眉上温凉的触感。这双素来拿惯了刀尖军鞭的手,如今攥起这么细致的玩意儿、小心翼翼地描绘着,沈蹊的动作很缓,一点儿也不着急,终于,她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对方终于松开她。
“看!”
他的声音里带着雀跃。
兰芙蕖满怀期待地睁开双眼,朝铜镜望去——
清丽的小脸,微粉的软唇,淡雅的瞳眸之上……
两条黑黢黢的……蠕虫?!!
沈惊游看上去居然很骄傲,得意洋洋地问她,是不是很好看,有没有很惊艳。
兰芙蕖顿了半晌。
决定还是先不打击他的热情。
她隐晦地旁敲侧击道:“是很好了,但我觉得你描得还是有一点点粗。”
闻言,他苦恼地歪了歪头,“不喜欢么?”
又往后退了几步,端详片刻,自言自语:“是有些粗了。”
他毕竟是拿惯刀、用惯枪的。
尔后试了许多次,总是描不好。
兰芙蕖见状,忍不住捂嘴偷笑。沈蹊倒也不气馁,重新取了一块墨丹,重新研磨成粉……
他弯下身,温热的气息再度拂来。
与之一起压低下来的,还有他耳边的碎发、他耳上的耳环。
看见那一对莹白的耳环,兰芙蕖无端感到心窝痒。
于是她也百无聊赖地伸出手,去把玩。
他的耳垂微凉,与那耳环一样,泛着些冷意。
手指轻轻一捏,其上登时泛起一阵粉晕。
她玩得开心,沈蹊却微微蹙眉,轻声:“别乱动。”
她根本不听,不亦乐乎。
手指轻拂过男人的耳廓,谁知轻悠悠地一下,那耳环竟松了个口,一下掉落在她手心。
“也许是昨天咬松了。”
兰芙蕖道,“你莫动,我再给你戴回去。”
似乎察觉到自己在画眉这件事上没有什么天赋,沈蹊终于放弃了,听着身前小姑娘的话,安静地坐下来。
她脸颊微热,避开那双视线,用手指挑开他的发帘。
他的耳朵上,有一个小小的洞。
右耳洞口是空的,兰芙蕖对准位置,轻轻穿过那一个小孔。
手指捏住他的耳垂。
他的发丝微动,有意无意拂过她的手指,很痒。
兰芙蕖被那头发丝搅得急了,不过脑子地喊了句:“你莫动。”
沈蹊的笑声清朗:“我没动。”
她尴尬地咳嗽了声,好半天,终于要将耳环戴上了。
就在套上去的前一瞬——
沈蹊忽然搂着她的腰身压下来,在她耳边隐晦道:
“现在想动了。”
兰芙蕖的脸“腾”地一红,结结巴巴:
“大白天的,莫、莫乱来。”
沈蹊根本不管她。
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在她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继而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着她满脸的红晕,忍不住笑:“小芙蕖,你怎么这么不经说,逗你一句就要脸红。”
她咳嗽了两声,别开脸,面上烧意未褪。
忍不住嘀咕道:“谁叫你总是逗我。”
明明始作俑者是他。
“小时候你就总喜欢逗我。”
“小时候你也总是脸红。”
沈蹊大手按住她的腰,把她揽在怀里。男人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笑眯了眼。
“逗你跟逗小猫儿似的。”
下巴被人这么一挠,她竟也下意识地像只猫般眯了眯眼睛。继而才反应过来沈蹊又在捉弄她,兰芙蕖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记凶狠的眼神……着实没有什么杀伤力。
对方装作被她吓到,往后缩了缩身子,就在兰芙蕖得意洋洋欲撤走之际,沈蹊忽然又压下来。
搂紧她,咬着她的耳朵笑:“小猫儿才没你好玩。”
他的声音微哑。
整个耳背都被他震得一片酥酥麻麻。
她还未来得及质问好玩儿是什么意思,男人已再度吻下来。相较于拥抱,沈蹊更喜欢与她亲吻,也许这样的方式更为直接,也更为炽热。
更让人的呼吸紊乱。
就在她一口气将要喘不上来的前一瞬——
房门“嘎吱”一声,猛地被人从外推开。
她一惊,像只受了极度惊吓的小兔子,“蹭”地一下窜到沈蹊身后。
不会吧。
不会才来丹丘村第二天,就被抓住干坏事了吧。
不会给影响到丹丘村朴实无华的民风民俗了吧。
她忙不迭闭上眼睛,不敢去想。身前之人却优哉游哉地整理了下衣裳,整个人看上去从容不迫,丝毫没有点被“捉.奸在床”的自觉。
闯进来的。
是一个七八岁的小毛孩。
他叫金金,他的母亲是那名花袄子妇人,叫翠婶。
金金边高喊着,边推开门:
“哥哥姐姐开饭啦——呃……”
许是沈蹊望过来的眼神太过吓人。
他推门的手一抖,下一刻,又“啪”地一声将门带上。
就在兰芙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屋外响起震耳欲聋的一声:
“娘亲,娘亲!刚刚我看见那个漂亮哥哥把漂亮姐姐按在桌子上面,好像要吃了她,呜呜呜,好吓人哇!姐姐吓得脖子都红了,整个人像个小红薯!!”
兰芙蕖:……
你才是小红薯。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短短一瞬间。
熊孩子“惊天地泣鬼神”的嗓门响彻整个丹丘谷。
于是乎, 整个丹丘村都知道,这对逃婚掉下悬崖的小夫妻, 一大早上爬起来就做那种事。
兰芙蕖拉着沈蹊, 不敢出门。
直到晌午,翠婶过来送饭,笑眯眯地敲开房门。
许是受了沈蹊的打点, 对方热络得几乎可以用“恭维”来形容。除却饭菜,她还送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沈蹊剑伤未愈, 除了外敷药,服用药粥会好得更快些。
“这是族长特意为您熬制的药汤。族长说了。您的伤口经过水泡、发了炎, 他便在里面加了些消炎化瘀的草药,都是珍稀昂贵的药材, 公子, 您慢用。”
翠婶刻意咬重了“昂贵”那两个字。
下午, 她终于跟着沈蹊出门透透风。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间小院, 来到山谷之中。
此处山环水绕, 四面的断崖峭壁,是丹丘村得天独厚的荫蔽物。山村傍崖而居, 地势十分陡峭, 山坡上枯树环绕, 干秃秃的枝须一路盘虬于地, 让兰芙蕖每一步路都走得十分小心。
她被沈蹊牵着。
他的手指、手掌, 十分有力量。
绕了山坡一圈儿, 他们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反而兜兜转转、转回到了原点。兰芙蕖有些苦恼, 等沈蹊养好了伤、他们该怎样出丹丘谷?正想着, 她茫然地望了望天际。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 沈蹊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忍不住笑了声:
“放心,不是让你飞出去。”
“那是怎么出去?”
他仿佛已经寻找到了答案。
“方才一路走过来,你有没有看见脚边的这条溪流?”
听了沈蹊的话,她便朝此望去。
丹丘谷周围都是水,一条溪流,又有什么稀奇?
兰芙蕖刚想问。
忽然想起这一路而来,眼前这条溪流,先前也曾是汪洋一片。
而眼前,目光所及之处,却是越来越窄。
她原以为,丹丘村乃丹丘谷最底端。
如今看来——
兰芙蕖不可置信道:
“你是说……出口是在这水底下?”
沈蹊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错。”
“所以,”兰芙蕖接上他的思路,“你带我出来,并不单单为了透风散步,而是为了寻找出村的路?”
“可以嘛,现在都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他凤眸微微眯起,“要不你再猜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唔。
闻言,兰芙蕖下意识地再度抬头,恰恰望入这样一双精细而幽深的瞳眸。
男人晦涩的目光垂下,有意无意掠过她樱粉色的唇。
这眼神太过于暧昧。
他逼近时,拂来了一尾温热的气息。
她太容易脸红。
沈蹊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靠近她、贴向她,少女胸膛忽然起伏不平,呆呆地看着身前之人靠近。
他想做什么?
虽说周遭没有人,可这毕竟算是郊野地带,花草树木也算是生灵。
兰芙蕖伸出手,想推开他。
可那气息太过撩人,他太过于迷人。
让她没有一丝抵抗力。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瞬,听见身侧之人笑了一笑,他的气息再度拂下来,“我想——”
微哑一声。
热气弥散上她的耳朵,为她的耳廓镀上一层淡绯色。
沈蹊深处后,捏了下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回屋吃饭。”
兰芙蕖“腾”地一下睁开眼。
见他坏笑着抱了抱胳膊。
“别多想,走啦。”
他像哄小孩儿似的,牵牢了她的手,神色自若地朝村里走。
独留她面红耳赤。
吃饭就吃饭,干嘛搞出这种氛围!!
她被沈蹊拖拽着,恨得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村门口,撞上一群小孩。
为首的那个兰芙蕖还记得,就是喊她“小红薯”的金金。
她更恨了。
小孩子们在山坡上玩游戏,手里执着木棍做的“长.枪”,像是在扮演行军打仗的将军。
一部分手腕上绑着红色布条,另一部分则是绑着蓝色布条。
其中一名戴着蓝布条的小孩儿朝金金叫出声:“沈惊游!缴械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全部包围了,速速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金金大义凛然:“本将军忠肝义胆,是不会当叛徒投降的!与其让我受降,你不如杀了我!”
“你倒是条汉子,硬气得很。你是在等什么,你的援军吗?沈惊游我告诉你,他们在半路上已被我军全部剿灭!若不速速受降,你也是这个下场。”
他们一口一个“沈惊游”,听得兰芙蕖忍住笑,频频朝身侧男人望去。
他的神色很平淡,即便那小孩对他破口大骂,也像是习以为常。
而金金的义愤填膺、宁死不降,也让兰芙蕖对他多了许多好感。
春日将近,周遭也温和起来。金金小小一只站在山坡上,头顶着烈日,手执着长.枪。
愤慨道:“不要白费口舌了,我沈惊游宁愿死,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兄弟们,给我上!”
两队人马乒乒乓乓地交起手来。
金金生得瘦弱,话虽喊得有气势,武力上根本不占什么优势,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虽然打败了,小男孩面上仍是不服输的倔强,他咬了咬牙,也顾不得拍掉身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来。
“我沈蹊是不会投降,也不会认输的!”
又是长“枪”交接。
沈蹊本欲带她离去,忽然间,男人眸光一凛。兰芙蕖只觉身侧一道凉风,回过神时,沈蹊已徒手接过那支木棍。
“蓝布条”显然也没想到木棍会从手里飞出去,吓得面如土灰。
还好沈蹊眼疾手快地接住,金金的面部才没被木棍划伤。
周围小孩见状,以为要挨训,忙不迭四散逃开了。
只剩下金金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金金认识面前这个漂亮哥哥,是族长在河边救回来的。
他漂亮哥哥薄唇轻抿着,面上表情很淡,木棍在他手心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金金吓得赶忙弯腰,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谁料,漂亮哥哥竟然没生他的气,反而平声道:
“木棍削得这么尖,很容易伤到人。”
“枪也不是这么拿的。”
沈蹊弯下身,从地上捡起长“枪”,教他。
“这里握枪,用这里发力,出枪,收枪。”
兰芙蕖站在不远处看着,沈蹊像当初教自己弓.弩那样教金金。
小孩子学起来也很快,没一会儿,就学得有模有样。
金金扬起稚嫩的脸颊,满眼崇拜道:“哇,好厉害!哥哥是从过军、打过仗吗?”
沈蹊直起身子,没打算骗小孩,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金金更来了兴致:
“那你有没有见过沈蹊大将军?!”
“见过。”
“他长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三头六臂、金刚不坏之身?我好喜欢他的,呜呜呜,要是能见上他一面就好了。”
“你喜欢他?”
“是呀,他是我最崇拜的人!!”
沈蹊有些讶异,“为什么喜欢他?听说他很残忍不仁,很多人都骂他。”
“为什么要骂他,”金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残忍些怎么了,对抗坏人就是要以暴制暴,优柔寡断才不好呢。就是因为他,义邙人才不敢来犯北疆,我和大白都很喜欢他,他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兰芙蕖站在一片夕阳的残影里。
她能清楚地看见,男人眼中似有光影流动。
翠婶出门叫金金吃饭,把小男孩领走了。
“你在想什么?”
他踩着斜阳,缓缓走来。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沈蹊面容上,衬得他目光柔和些许。闻声,兰芙蕖扬了扬下巴,对上这一双温柔的眉眼。
“我在想……你以后也会不会这样教小孩子。”
“小孩子?”
沈蹊勾唇笑了下,
“小芙蕖,你想与我生小孩子么?”
对方伸出手将她的身形捞过来,他身上的气息拂面,笑意间带着些调味。
兰芙蕖别过头,面颊微烫:“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蹊勾住她的手指,带她慢慢往回走。
他的步履平缓,声音亦很轻: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小孩子。若你不喜欢,我也是不乐意让你生的。”
“为什么?”
沈蹊微垂下眼帘:“我的母亲在生我时难产,险些要了半条命去。后来虽说从鬼门关上救回来了,人也落下了些病根。”
“我没有保护好你,已经让你这么苦了。小芙蕖,我不愿让你再受这些苦。”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话语却十分诚恳。
她眼眶微热,不知为何,眼泪竟在眼眶里头打转了。
“反正我排行第七,有前几个哥哥传宗接代就够了。”
他轻松道:
“我也没有什么好遗留给下一代的。”
“我脾气臭,性子倔。”
“倒是你,模样漂亮,性子好,若是以后的孩子像你就好了,定不要学我这般顽劣。”
“你还知道你顽劣。”
兰芙蕖忍着泪,哼了声,“不知道惹我父亲生了多少气。”
“嗯,我顽劣,”沈蹊道,“我也想性子安顺些,让你父亲多喜欢我一些,这样也许我在四年之前,就能把你娶进沈家了。”
她也不用再受这四年颠沛流离之苦。
说这话时,他言语间隐隐透着几分憾意。
那声音听得兰芙蕖心情微沉,瞧着他面上的神色,她有些心疼,便勾紧了男人的手指头,急忙道:“不必安顺,我就喜欢坏的。”
“喜欢坏的?”沈蹊一怔,右手掐了下她的腰,“多坏的,要不要再坏一点。”
“你的手上还有伤呢!”
兰芙蕖回过神,想起来他方才空手接过那尖利的木棍,“别摸我裙子,你伤得重不重,我去帮你处理一下——”
她还未说完。
对方突然伸出手,在她脸上抹了一下。
她的小脸儿一下花了。
看着她鼓起来的腮帮子。
沈蹊忍不住扬起唇角:
“快躲我怀里,我给你护着呢,旁人看不到你。”
她佯怒,不理他,转过身就走。
沈蹊在她后面跟着,轻而易举地与她并肩,又轻而易举地伸出长臂,将她重新捞回来。
“小花猫别生气啦,回屋我帮你舔干净,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来啦,今天更新迟了,评论区发一波红包。顺便推推朋友的书,也是古言哦~《可我夫君他眼盲》/风起吹游鱼
文案:
施玉儿双亲早亡,被族中二叔代为抚养。
寄人篱下的日子难熬,她小心翼翼,于虎狼环伺中保全自身。
直至那日,她不慎中药,与府上一眼盲的教书先生有了夫妻之实。
事情败露后。
叔母气愤不已,要将她以家法示众,表哥阴险狡诈,要纳她做妾。
施玉儿咬咬牙,选择去寻那个眼盲的夫子,她哭哭啼啼揽住他的腰身——夫子,你要负责的。
·
沈临川年少入仕,为百官之首,是京中人人敬仰的存在。
但无人知晓,他一年前遭人暗算而眼盲,只能偏居一隅做个教书先生掩人耳目。
在那段时日里,他与一女子有了夫妻之实。
他虽眼盲,看不见那女子模样,却知她肌如细绸,该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直到后来,他重伤被救回京。
无数个夜里,心中挂念的还是她。
思量良久,沈临川默着回到二人曾经住过的小巷。
恰见一妇人装扮的女子袅袅而来,见着他时却是一怔,手中的木盆摔落在地。
施玉儿红着眼眶伏在他的胸膛,泣道:“夫君,你回来了……”
沈临川的手轻轻拨弄她额边的碎发,只是这次将她眼底的小心与胆怯看得透彻。
他笑了笑,温声道:“受了什么委屈,为夫替你讨回来。”
而面前的女子神色忽然一僵,随即退避三舍。
怯怯望着他,语气里满是心虚:
“你、你不瞎了?”
第84章
沈蹊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抓回屋内。
夕阳西下, 窗牖透着金粉色的光晕,洒落在二人身上。面前男人力道极大, 却没有伤她分毫, 兰芙蕖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已搂着她的腰、将她抵在桌案边。
她气鼓鼓的,想用手去擦脸上的东西。
男人抬手止住她。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 将兰芙蕖的手按在桌脚边缘。她的手腕极细,极白, 轻而易举地就被对方给桎梏了去。不仅如此,沈蹊的身量更是比她高大上许多, 这使得兰芙蕖被他的影子笼罩着,整个人不得动弹。
他想做什么, 都是轻而易举。
见身前之人弯下腰, 兰芙蕖下意识闭眼。
粉里透金的光影温柔坠下。
落在她颤抖的鸦睫上。
她的睫羽又长又翘, 如今正乖顺地垂搭着, 睫尾的轻颤暴露出她羞赧的少女心事。
沈蹊弯下身, 凑近,嗅了下她身上的清香。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 小芙蕖的睫毛又颤了颤。
他忍不住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脸, 慢条斯理道:
“真要我舔啊。”
听完这话, 小芙蕖“噌”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的面上带着红晕, 看上去委屈极了:“是你弄脏的。”
怎么又不负责了呢。
她双眸微圆, 瞳影清澈。
沈蹊忍不住又揪了揪她的脸蛋, 笑得将她抱紧了。他的胸膛极宽实,能将少女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搂住。兰芙蕖像一只滑湫湫的小鱼儿被他抱着, 前胸几乎不带任何空隙地贴向他, 全身也被他搂得暖烘烘的, 那热意一路窜上脖颈。
男人垂下眼睫,手指轻拂过她素净的脸颊。
紧接着,面上是一道温热的触感。
酥麻。
沈蹊用舌尖,轻轻舔舐着。那直击脊背的酥麻之感登时游走在兰芙蕖的四肢百骸间,让她一下子,腿就软了。
她不受控制地娇哼了声。
许是那声音太过娇艳,男人的喉结一滑,轻轻掀了下眼皮,声音里也掺了笑:
“在叫什么?”
光舔一下脸蛋就受不了了?
他的声音微沉,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热气弥散在她耳边。
兰芙蕖向来禁不住沈蹊的撩.拨,特别是他在自己耳边说这句话时,手还摁在她的腰上。他的手掌很大,能将她纤细的腰身整个握住,握得她楚腰颤颤,直往桌角蹭。
“乱叫什么?”
那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软嗓,仍在沈蹊耳畔驱之不去。
他呼出一口热气,轻轻掐了她一下。
兰芙蕖没有听清他的话,被掐的瞬间,下意识地喊了句:“哥哥。”
她听成了“叫我什么”。
她的声音娇柔妩媚,可偏偏那双瞳眸却又清纯得要命。
沈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能受得住?
他只是怔了一瞬,像一只饿狼扑下去。
方桌上的东西全被人推开,兰芙蕖的头发亦铺散在桌面之上。她手腕被人牢牢攥着,根本推不开身前之人。男人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和锁骨……少女檀口微张,声息微弱。
“哥……哥哥……”
她没有劲儿了。
沈蹊仍然不放过来,捏着她的下巴,再度深吻。
啮咬过她的粉唇。
小芙蕖被亲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明明是要哄她,怎么到头来又开始欺负她了,呜呜呜……
等这一切做完,已是深夜。
沈蹊终于从桌案上直起身子,看着桌上满身绯痕的小姑娘,眼底情动在夜色里缓缓褪去。
窗外好似下起了春雨。
朦朦胧胧的,透着迷离的光泽。
屋内未点灯,他的瞳眸却十分明亮,沈蹊目光垂下,看着平躺在桌子上,像被剥了壳一般的小芙蕖。
见对方在看自己,兰芙蕖慌忙去遮掩。
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沈蹊按在桌上做了一顿,整个人又懵又疼。倒是他,仍是一副若无其事、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取来一块面巾擦了擦汗,终于弯下身来抱她。
若说她先前想一个小红薯,那现在就像个玉米苞谷。
苞衣摊开着,又被她羞赧地卷起来、想将自己包得严实。
虽与沈蹊同.房过许多次,兰芙蕖还是受不了对方将她衣裳摊开后、几乎是审视的目光。
或许,那也不是审视,也不是打量。
是不自觉的被吸引,是难以遏制的情动,是春雨洒落后如野草般疯狂滋长的念想。
但她还是羞怯。
相较而言,沈蹊大方了不止一点点,他随意找了件衣裳,将自己的下半.身裹住,又弯下身形将她连人带衣服全部抱起来。
窗外的雨声很大。
她浑身没有力气,索性也不再动弹了,任由沈蹊摆弄,侧着脸眯着眼睛听雨声。
丹丘谷的雨,似乎比山谷外的更响亮些。
她忽然有些想江南。
青衣巷总是烟雨朦胧,那层雾气也总是经久不散、漂浮在她的梦中。回想起先前旧事,兰芙蕖愈发觉得惬意,她闭上眼睛,轻声呢喃:
“沈蹊,这些年回过青衣巷吗?”
对方替她擦身子的手一顿,须臾,声音淡淡:“回去看过三次。”
她不解,转过头问:“为何是三次?”
他将手巾放在床头。
月色透过窗纱,同夜雨掺杂着,投在帐上是灰蒙蒙的一片。他眼睑处亦有翳影,一瞬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酸涩、怅惘、悔恨……
还有,无尽的思念。
他以为她死了。
可见不到尸首,他根本不愿在北疆放弃寻找。
他在青衣巷,为她建了个小小的衣冠冢。自此奔波于北疆,不再敢下江南。
唯有元宵之夜,才敢撑着一把伞,于她的坟头倒上一碗酒。
也只有在这一天。
他才敢回去。
多看一眼青衣巷的石子,他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如云似雾的纱帘里,他神色晦涩不明。
许是察觉到周遭氛围的沉重,兰芙蕖将话头岔开:“先前说的是带我回屋吃饭,如今折腾了这么久,连口饭都没吃上。蹊哥哥,我饿了。”
恰在此时,她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噜”叫了声。
沈蹊摸了摸她的头,“好,我去给你找吃的。”
村东头翠婶儿家里的灯还亮着。
沈蹊用身上的碎银换了些点心,正欲离开时,对方忽然将他的袖子抓住。
“沈公子。”
翠婶仍披着那件花袄子,朝他呵呵地笑。
“沈公子,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养伤的这几天,族长在您身上用了不少珍稀的药材,那都是些十分昂贵的宝贝,您说……”
她瞄了眼男人的面色。
见其神色平淡,并未愠怒,才敢去提要钱一事。
虽然沈蹊之前也给了他们不少银子。
那村里人忙活着筹备了两个人的婚宴,也算是两清了。
这买药的钱……
沈蹊略一思索,欲再从身上找些银两。
谁知,妇人竟拦住他,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直往他耳朵上望去。
“我觉得,您这对耳环挺好看的,要不先那它当了买药钱……”
她话音未落。
对方陡然扫来一道冷飕飕的目光。
那目光……阴沉,凌厉,仿若被触碰到了什么禁区,令翠婶身子一抖,立马噤若寒蝉。
“我开玩笑呢,哪敢要您的耳坠子。时候不早了,我去照看着金金歇息下了,下雨天路滑,沈公子您慢些走。”
沈蹊没理她,兀自丢下一样物什作抵,便撑伞离去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
一个村民冒雨跑进村。
夜雨越下越大,他脚步匆匆,声音更是响亮无比,吵醒了周围入睡之人。翠婶也不耐烦地打开门,朝那边厉斥了几声。
谁知,对方即便被骂了,也十分亢奋。
“大家伙儿猜猜,我今日出村,遇见了什么人?”
没人理会他的故弄玄虚。
那后生便自顾自地道:“我今儿出村时,撞上了一对军队,其中有个会说中原话的义邙人问我,有没有见过一对跌落悬崖的男女。说那女人身上穿着大红嫁衣、从义邙出逃。我这寻思着,可不就是那位沈公子和兰姑娘吗。你猜对方说什么?他说如若发现那对男女的踪迹,重重有赏!”
一听到赏钱,翠婶儿来了兴致。
“多少赏钱?”
那男人用手比了个数。
周围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那你有没有说,那对男女就在我们村儿?”
“我这哪敢直说啊,不是回来同大家伙儿商量商量吗。怎么样,咱们要不要交人?那些义邙人给的不少,足以让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一阵子了。”
有人顾虑道:“可对方是义邙人。咱们当真要将沈公子和兰姑娘交过去……”
“义邙人怎么了,只要是不食言、能给咱们钱,那就是好人、诚信人!不过我也担心那些义邙人反悔,要不咱们先把那女人交给义邙,待拿到一部分钱后,再将男人也绑过去?”
“可那男人看上去人高马大的,像是不好惹的。况且他出水也阔绰,像是富贵人家。”
翠婶摇头道:“什么富贵人家,他就是糊弄咱们呢。我刚才问他要药钱,他连身上那对耳环都不舍得给!若真是富贵人家,怎会在意小小一对耳环?依我看,就按着李三柱说的去做,先将那女人抓起来,那女孩子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定是极好对付。”
“至于那男人嘛,还得从长计议。”
“对!”
周围村民应和道,“那男人的伤不知要养多久才好,等他家里人送钱来已是猴年马月了。倒不如先干了这一票。但无论是义邙,还是旁的人,切莫透露了咱们进村的出入口。”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献计献策。
说到兴头时,翠婶比了个“嘘”的手势:
“小声点儿,别吵醒了我家金金……”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沈蹊有晨练的习惯。
即便如今还在丹丘村养伤, 他依旧起得很早。兰芙蕖醒来时,身侧已无人。桌案上摆了些她爱吃的甜口点心, 她揉了揉眼, 从床榻上爬起来。
少女青丝昳丽,披在肩上。
昨日入睡前,沈蹊正与她谈, 何时回北疆。
虽说在丹丘村的日子很惬意。
没有公事,没有战争, 整个世界单纯得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可他们总是要回去的。
沈蹊给外界传了信,又继续去找出村的路。
梳洗完毕, 兰芙蕖捏着糕点,想起来沈蹊今日的药还未煎。
她便从小屉里取出那一包药, 拨了一部分倒入碗里。他们所居住的院子没有伙房, 她只能端着药碗, 跑去翠婶院子里煎药。
对方正在喂金金吃饭。
小男孩一见到她, 欢快地朝着她叫红薯姐姐。
兰芙蕖尴尬地抠了抠碗边儿, 幸好翠婶即使止住他,往金金嘴里头塞了个大花卷。
“兰姑娘, 又来煎药啊。”
“嗯。”
翠婶把小男孩赶回屋里, 走过来帮衬她。
倒水, 生火。
一边摇着蒲扇, 一边询问沈蹊的伤好得如何了。
兰芙蕖知道沈蹊身子硬实。
但人终究不是铁打的, 想到这里, 她也有些担忧。
“他的伤口还有些发炎,用药粉敷过了, 还不大见好。”
翠婶道:“我忽然想起来, 村南头有一户人家先前是个医户, 他那里兴许有些草药,一会儿我带你去他家里头看看。”
闻言,兰芙蕖的眼眸亮了亮。
“可以吗?”
日头渐升,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撒下一层薄薄的影。转念,她又垂下眼睫道:
“可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先将这个手镯抵在大婶你这里。”
对方客气地笑笑:“不着急,我们先去看看,不一定有你用得上的药。”
兰芙蕖就这般跟着她,往村南头走。
羊肠小道越走越崎岖,昨夜一场大雨,也使得地上愈发泥泞。兰芙蕖小心提着裙角,不让鞋子沾上一点儿泥水。相较于她,翠婶儿倒是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裤腿被泥水溅脏。
“到了。”
入目的是一户空落落的庭院。
许是在丹丘村最南头的缘故,这些院房坐落得十分偏僻,看上去也冷冷清清的,鲜少有人至。
“翠婶儿,”兰芙蕖将信将疑,“这便是那医户家?”
“是啊,”妇人拉着她,往门里头走,“你是不知道,他这个人脾气怪得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平时这屋门也紧紧关着。来,我带你进去见他——”
翠婶敲了几下房门,只听“吱呀”一声。
不等兰芙蕖再反应。
门后之人冲上来,在她肩头猛地敲击了一下,她眼前一昏,整个人软绵绵地朝后栽去……
再醒来时,已是一片天昏地暗。
她的手脚用麻绳紧紧绑着,眼上蒙着紧紧的布条,嘴巴上也被人粗.暴地堵着。她双手动弹不得,更发不出什么声音,小腿刚蹬了蹬,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好像不在屋里头。
对方没有发现她醒来,与同伙低声谋算着。
“待会儿人来,咱们先把钱清点清楚,之后再交人。”
风声穿过树丛,发出簌簌的声响,兰芙蕖猜测,自己被绑在了林间。
周遭似有潺潺流水之声。
她听出来翠婶的声音。
他们为何要把自己绑过来,这是要做什么,把她交给谁?
忽然,有什么在脑海间一闪而过。
她立马警铃大作,凉意从脊柱窜上心头。
他们……是窜通了义邙人吗?!
兰芙蕖还未回过神。
忽然有人喘着气,匆匆跑过来。
“族长、族长!咱们的出村口儿突然多了好些身披银盔、手执长.枪之人。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泉水口,气势汹汹的,把咱们村子都围起来了!”
“什么?可是义邙的军队?”
“看上去不像是义邙的军队,领头的是个女人,中原话说得很利索。她坐在马上,手里拿着长缨,腰间还别着鞭子,正带着人找泉口……”
领头的女人?
兰芙蕖心中微喜——是安翎姐姐!
翠婶儿回头看了地上的少女一眼,忧心道:
“族长,出村的泉口被人堵住了,咱们怎么把她带出去?”
“先给她灌了药,把她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交给义邙人。”
这头正商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从村头又传来一声惊呼。
“族长,翠婶,不好了!那沈公子回去发现这女人不见了,正从村东头开始找呢。咱们的动作要不要再快些……”
“不怕他,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后生,我们一村子的人难不成还怕他一个?你们几个,先把她带回地窖。”
兰芙蕖的身子被人抬起来。
她想挣扎,可四肢绵软无力,喉咙更是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鼻息间有奇怪的异香。
好似是迷.药。
眼皮沉甸甸的,再也抬不起来。
她陷入一场冗长繁杂的梦境中。
在梦里,她听见踏踏的马蹄声,汩汩的流水声,有人长.枪及地,拖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兰芙蕖闭着眼睛,嘴里的东西被人摘下来,苦涩的汤药往她喉咙里灌。
她想咳嗽,想反抗,咳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迷迷糊糊的,有一只粗糙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那只手带着浓烈的欲.望,像抚摸一颗珍珠般,轻柔爱怜地覆上来。她能嗅到对方袖间的腥臭味儿,让她隐隐反胃。
翠婶见状,叱道:“做什么呢李三柱,收收你那色胆!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啊。”
“我不吃,我不吃,”男人嘿嘿一笑,“我就摸一摸,摸一摸脸。”
这张小脸儿,虽然被布条蒙着眼,可光看那嫩白的肌肤,粉嫩的嘴唇,秀丽的鼻尖和下巴,便足以让人一阵目眩。李三柱坐在昏睡过去的女人面前,看着她,痴痴地笑着。
“翠婶儿,你说那义邙人万一反悔了,怎么办?”
“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那后生的目光在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眷恋:
“婶子,我在想,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娶个媳妇儿了……”
花袄子妇人朝他啐了一口。
“做你的春秋大梦!”
二人正打趣着。
院外忽有异动。
翠婶和李三柱皆一惊,不约而同地朝着外头望过去。
是泉口那边传来的声响。
莫不是叫那群人发现了入口?
翠婶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转过头朝李三柱吩咐:“你先看好她,我去外面打探打探情况。”
走了两步,又不忘折回来警告,“别对她动手动脚啊!”
“知道了知道了。”
男人随意应付着妇人,把她送到地窖口,又转过身,瞧向正靠着桌子昏睡的少女。
他咽了咽口水。
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皮肤白,眼睛大,嘴巴小。
更重要的是,那身形玲珑有致,即便是隔着厚实的衣裳,也分外勾人。
她靠着身后的桌腿儿,整个人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鬓角有碎发坠下,愈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哪个男人能顶得住。
恍惚间,兰芙蕖感觉有人凑过来。
又是那难闻的味道。
对方用手掌,再度摩挲她的脸颊。
依依不舍道:“义邙人花了重金要你,如若不是他们给的太多,我可真不想把你送出去。”
少女的眼睛被布条紧紧蒙着,眼前更是一片黑暗。她无从得知面前的情形,却能感觉到身前之人的逼近。她腹中一阵恶寒,想往后退,可绵软无力的身子根本不听她自己的使唤,就在那人的手再度触碰过来之瞬,地窖被人慌张打开。
“怎么这般慌慌张张的?!”
被人打断,李三柱显然不满。
虽是冬日,来者却跑得满头大汗。地窖光影昏暗不明,可即便如此,少女面上仍是瓷白一片。见兰芙蕖还在地窖里,闯入之人松了口气,颤颤巍巍地道:“李三柱,我们还是把她还给沈公子吧。她那夫君好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带着一群人把咱们村子给围了。就村外那些官军,全都是他的人!”
全都是他的人?
李三柱一愣。
何人能调动的了大魏的官军?
他还以为对方在说笑话。
谁知,来者一脸严肃,眉目之中尽是忧色。
“即便是把咱们村子都围了起来,那他也找不出我们绑了他女人的证据,更找不到这地窖罢……”
他仍心存侥幸。
女人和钱,他都想要。
地窖外,一群人还在斡旋。
另一群人马,已找到了泉口,鱼贯而入。
昨夜一场风雨,如今才倒灌入丹丘谷,风声呼啸,乌云遮天。
应槐和叶朝媚率领北疆军队,涌入丹丘村。
“属下来迟,还望大人赎罪!”
见了沈蹊,应槐恭敬下马,朝他跪拜。
叶朝媚坐在马上,紧紧攥着手里头的缰绳。
那日,听闻他与小芙蕖坠下悬崖。
她心头一震,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一个是她喜欢的男人,另一个,是她当作妹妹般宠爱的女孩。
应槐也不相信自家主子坠崖身亡,二人便率人前来丹丘谷,即便是死,也要找到沈蹊与兰芙蕖的尸首。
看着眼前的男人,失而复得的欣喜涌上叶朝媚心头。
在这之前,她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然而,她却发现,村里只有沈蹊,小芙蕖却不见了踪迹。
面前只有人群之首的族长、惊慌的村民,还有……村头刚被爹娘抓回来、抱在怀里的小孩。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如若不交出她,本将便屠了这丹丘村。”
沈蹊站在烈日之下,神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此言一出。
在场之人, 包括叶朝媚与应槐,皆是一愣。
站在村民之首的是年过半百的族长, 他两鬓斑白, 声音疾厉:
“竖子!岂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他们丹丘村,世世代代,隐居与此。
而面前这个男人, 身后是铁骑,是精兵, 是长.枪与长矛。
站在这里,神色冰冷, 威胁他们,要将全村赶尽杀绝。
安翎郡主蹙眉道:“沈蹊, 你冷静。”
沈惊游根本不理会她。
头顶烈日, 光影倾洒而下, 也让那一片翳影坠在他眼睑之下。于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 男人眼尾微扬起, 凤眸阴冷,不带有任何感情。
也不带有任何的……宽仁与慈悲。
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
沈蹊也不再与他们周旋, 朝后淡淡吩咐:“动手。”
身后属下虽有迟疑。
但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上前捉了几个人。
一名军卒将翠婶与她怀中的小孩强行分开。
金金惊惶地瞪大双眼, 显然没理解他口中“屠村”的含义。在他看来, 眼前这个漂亮大哥哥虽然看上去冷冰冰了些, 却是面冷心热的。他会为自己挡下飞来的木棍、会教自己练枪。
而如今。
他只身站在那里, 神色冷漠,面对着一大片辱骂声、哭泣声、叫喊声, 根本不为所动。
有村民哭着劝族长。
老者圆目怒瞪, 拄着拐杖的手臂上青筋爆出。
“屠村, 你敢!”
“在下沈蹊,有何不敢。”
这厢话音刚落。
被军卒桎梏着的金金,满脸惊愕地望了过来。
沈蹊,沈惊游。
他的……沈大将军。
烈日之下。
他微微觉得目眩。
沈蹊没有看那男孩子。
周围人也没有想到他会动真格,皆是一颤栗。
刀剑寒光夺目,直朝这边逼来。
而那个男人长身鹤立,站在一片日影与寒光之中,微微垂下眼睫,看着身形佝偻的老者。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人,还是不交?”
族长气得胡子打颤,眼底隐隐有惊惧之色,却强撑着镇定。
如此执迷不悟……
沈蹊薄唇轻启,“杀。”
仅一个眼神。
应槐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
应将军扣了扣腰际的长剑,步履平稳,与安翎擦肩而过的一瞬,袖子被她一拽。他匆匆转过头,用嘴型递给她一个“莫怕”,而后直逼族长而去。
毕竟是习武之人。
他的力道十分大,一下便将族长制服。周遭响起一阵惊慌错乱之声,有将士拔刀,对准骚动的人群。
冷冰冰的刀刃,贴在族长下巴之上。
刀身抽动之际,对方吓得面色扭曲。那人还未来得及吃痛,殷红的血珠已顺着刀身滚落,他双腿一软,险些晕死过去。
应槐也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将他从地上强拉起来。
对方已如一滩烂泥,吓得动都不敢再动,双唇打着哆嗦,面如死灰。
“我说、我说……在城南头最里面那件院子、靠东侧屋子里面,有一间地窖……”
族长话音刚落,身侧已闪过一道疾风,周围只剩下清冽的冷香。
应槐看着已远去的沈蹊,同左右吩咐:“把他押下去。”
……
“嘭”地一声。
有人脚步匆匆,粗.暴地撞开地窖。
李三柱正用手拖着腮,坐在一边色眯眯地看着身前少女,还未缓过神,脖颈上一热,冷刀划过,登时身首异处。
沈蹊步步走入地窖内,双脚从那人尸首上跨过,长臂一揽,稳稳当当地将少女拢入怀。
是夜。
兰芙蕖做了一个冗长而又繁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丹丘村不高不矮的小山坡上,沈蹊面无表情地挥手,丹丘村登即变成一场人间炼狱,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而他就这般漠然地站在烈日之下,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兰芙蕖,我没有那么仁慈,对背叛我的人心慈手软。”
……
她醒来,只觉得口渴。
哑着嗓子咳嗽了两下,吵醒了正在床边休憩的沈蹊。见兰芙蕖醒来,他双目间终于有了柔色,忙起身给她倒水喝。
茶水是温热的。
既不烫,也不凉,刚刚好。
兰芙蕖从床上直起身子,沈蹊又贴心地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让她好靠得舒服些。
放下茶杯。
映入一张笑得温柔的脸。
“怎么样,头还疼吗?可有不舒服的?”
他满面关怀。
兰芙蕖抿抿唇,又摇摇头。
四肢逐渐恢复了力量,胸腔处却是闷闷的,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她回忆起那个梦。
梦的尽头,是他那双冷漠至极的凤眸。
“沈蹊,我梦见你……屠村了。”
他正掖被角的手一顿,须臾,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兰芙蕖话语一噎,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并没有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男人若无其事地掀了掀眼皮,似是漫不经心地发问:“你会怪我吗?”
“如果我找不到你、发了疯,做出那样的事,你会怪我吗?”
兰芙蕖靠在枕头上,瞧向他。
日光穿过窗牖。
薄薄的一层日影,透过矮窗攀爬上他的衣摆,沈蹊手指修长安静,轻轻放在被角上,认真地与她对视。
见她神色紧张。
他低低一笑:“逗你的,我就只是吓吓他们。”
男人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兰芙蕖长舒一口气。
“其实……知道你被他们绑走后,我也起过杀心。但我怕你醒来,会骂我。”
他眉睫微动,话语听得兰芙蕖微怔,“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在青衣巷我不是个好学生,在北疆、在沙场上,我更不懂得什么叫宽仁慈悲。旁人说我铁石心肠也好,说我残忍无情也罢,我都不在乎的。但我怕,你会不理我。”
说着说着,他将脸低下来,轻轻靠在床边,轻闭上眼。
声音里似有疲惫之意。
“小芙蕖,以后你就管着我吧。”
“我想被你管着。”
兰芙蕖垂下脸,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男人。
心头一软,带动着她的眸光、语气也温和下来。
少女忍不住探出手,也学着他平时待自己那样,在沈蹊头上轻轻揉了揉,声音里竟不自觉地带了些宠溺:
“好,以后我管着你。”
他像一只大狗狗。
在她掌心蹭了蹭。
很痒。
兰芙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可不等她反应,沈蹊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指。起初是一根食指,紧接着,他整个手掌覆盖上来。
他像是守了自己许久。
整宿未合眼,眼睑处也有乌黑之色。
见她要收手,他竟抓住她的手指不放,撒起娇来。
沈蹊声音很轻,睫羽扇了扇:
“说好了,小芙蕖,以后你管着我,要管我一辈子。你一辈子都不能松开手。”
说这话时,他仍紧攥着她的手指不放。
光影在他睫上翕动。
见状,兰芙蕖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软了软。她顺着男人的话,应道:
“好,我答应你,不松手。一辈子都不松手。”
他这才满意,眼睫乖顺地垂下,唇角却轻轻扬起,一笑。
她休息了一整天。
待她养足了精神,沈蹊便要带她离开此地。
周围村民见了他们,俨然没有了先前的热络,兰芙蕖能读懂他们眼底的恐惧和战战兢兢。但沈蹊丝毫不在乎这些人的目光,牵着兰芙蕖,光明正大地走在丹丘谷的小道上,路过一家门户时,她的步子忽然一顿。
“怎么了?”
沈蹊转过头,问她。
“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嗯,”兰芙蕖回想了一下,那人戴着蓝色头巾,左边鼻翼处有一道浅浅的胎记,模样甚是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记不太清了。”
她还未深究。
对方似乎对她与沈蹊避之不及,躲回屋里去了。
“他好像在躲我们。”
闻言,沈蹊便笑:“现在全村子,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他话语刚落,一只手就这般揪上了他的衣摆。
二人低头。
是金金。
这一回,小男孩的眸光怯生生的,眼底似乎带着些惧色。可他见了沈蹊,眸色忽然又亮了亮。即便年幼不经事,金金也能发现,每当红薯姐姐在时,漂亮哥哥的神情都会十分温柔。
他没那么凶了。
金金也愈发大胆,问道:“沈将军,您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沈蹊刚讶异于这小男孩并不怎么怕自己,又因为他的这一番话,感到吃惊。
“带你离开这里?”
“嗯!”仿佛做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定,金金坚定道,“您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我想跟着你打仗。”
“我想杀坏人。”
小男孩攥紧了小拳头。
闻言,兰芙蕖“噗嗤”笑了声。
她也走上前,微微弯下身子,摸了摸金金的头顶。
“你现在还小,不能上战场。等你再长大些,沈将军再来接你,好不好?”
金金:“长大些?长多大呀。”
兰芙蕖:“等你长到沈将军这么高,这么大。”
金金挠了挠脑袋,点头道:“好,一言为定!沈将军,等我长到你这么高,我回来找您和红薯姐姐的。到时候您可不要再嫌我小了。”
兰芙蕖代替沈蹊应道:“一言为定。”
小男孩欢快地跑远了。
沈蹊看着金金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眸光动了动,须臾,他转过头。
“你在想什么?”
兰芙蕖一眼看穿他有心事。
对方再度牵过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我在想,希望他长到我这么大时,义邙已平,世上再无战争。”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
目光也很平静。
“蹊哥哥,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回北疆,请命,攻打义邙。”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里、语气中,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狠劲儿。
兰芙蕖想起来了。
他是狼,他的银甲上的图案是狼头,整个人更是一头凶猛的野狼。
沈蹊道:“我向京城请奏,秉明丹丘村的情况,调些官兵驻守村落,以防他们再戕害他人。而后再上奏,同圣上请命攻打义邙。本将要让那群鼠雀之辈知道,无论是我的女人、我的国土,都不是他们该觊觎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心爱之人,岂容他人肖想。
“我要让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和脚,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地安在该安的地方,这世上只要有我沈蹊一日,北疆不能丢,国土不能丢,我的人,更不能丢。”
“我会想守护着大魏一样,守护你。”
他不是多伟大的人,根本不在乎这世道有多么安顺昌平。
他只想要他的姑娘,活在这一个清明的世道里,要他的姑娘喜乐安康。
夕阳西下。
沈蹊转过头,同她道:“然后,等我打完这一仗,就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是努力想要老婆快快乐乐回家的小沈一枚吖
第87章
明瑄五年正月, 沈蹊向幼帝请奏,同义邙宣战。
幼帝以诸多理由, 驳斥沈蹊。
同年二月, 义邙屡犯北疆,边境惶惶不宁。
同年四月,沈蹊再次上奏。
转眼间, 便是深春。
北疆的春日来得很迟,直到四月时, 空气中才有了些暖意。兰芙蕖畏冷,厚实的衣裳并未第一时间褪干净。她穿着严严实实的衫子, 提着裙摆往军帐方向走。
一场春雨一场暖。
昨晚一场夜雨簌簌而下,路上积了些水, 与泥土和黄沙混合在一起, 泥泞黏脚。
她低垂着眼, 小心避开那些坑洼。
大营里, 仍传来练兵之声。春回大地, 将士们似乎也都知晓今年免不了有一场鏖战,在沈蹊的带领下, 各个斗志昂扬。
喊号声, 兵器交接声, 踏步与搏斗的声响……从大营那头阵阵传来, 不绝于耳。
在北疆待了这么久, 兰芙蕖早已习惯了这边的生活。
习惯了这边天气的寒冷, 习惯了漫漫黄土与风沙,习惯了睁眼闭眼都是军帐外的军卒, 更习惯了军营里的喊号声与练兵声。
她虽然还未跟旁人说, 自己已与沈蹊成过亲、拜过堂。
但周遭的军卒早已默认, 她是他们大将军的女人。
北疆的条件虽然艰苦,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尊重她、照顾她,竟让兰芙蕖感受到几分家的温暖。
她迈过一片水洼,眼看着军帐就要在面前。
方才她去了趟灶房,跟管炊事的士卒说,二姐近日胃口不太好,以后三餐稍微做得清淡些。对方是位留着满脸络腮胡的大叔,听了兰芙蕖的话,眼睛笑得迷成一条缝,朝她连连点头。
沈将军说了,兰姑娘就是北疆的第二个主子。
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听兰姑娘的。
就连沈将军,甭管平日里有多嚣张桀骜,见了这小丫头,立马温声细语,弯腰低头。
兰姑娘却没有因此恃宠生娇。
平时无事时,她喜欢一个人托着腮、坐在将军军帐前等他回来,喜欢偷偷跑到大营外,看他练兵时飒爽的身姿,她喜欢跟北灶的庖子学做饭,为将军研制了许多可口的饭菜点心。
沈蹊不喜欢吃甜的。
她便学着,去做咸的,做辣的。也学着去吃咸、吃辣。
沈蹊责令属下时,有时责罚得过重,小姑娘也会在一边轻轻扯一扯他的袖摆。
只要看见那样一双柔软的乌眸,他的面色立马缓和下来。
将士们觉得,大将军身上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
日头渐升,兰芙蕖提着裙角,还未走到帐前,一只手将她捞了过去。
“哎——”
她没忍住,惊唤了声。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
“嘘。”
是沈蹊。
男人的食指与中指并着,按压住她的嘴唇。
“别把你二姐引来了。”
沈蹊的声音很低,许是方从大营练兵回来的缘故,他的呼吸不甚平稳,声音中微有喘.息。
听见这话,兰芙蕖也下意识朝军帐里望去。
幸好军帐帐口掩着。
她将才的声音并不大,没有惊吵到二姐。
见她安生下来,沈蹊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他刚从大营练兵回来,身上银盔未脱,额上有细汗。
“蹊哥哥,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他不应该在营队里面吗?
兰芙蕖眨了眨眼,又惊又喜。
即便幼帝暂不准许沈蹊同义邙开战,但义邙军队屡屡来犯,打这场仗已是早晚的问题。故此,沈蹊更是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大营之中。他通常会在兵营里忙到很晚,兰芙蕖还未同二姐说他们两个人的事,平时只能千方百计地寻由头、偷偷见他。
沈蹊曾调侃过,他们像是在偷.情。
而暗通款曲的地点,往往是在沈蹊的军帐里。
时间也一般在黄昏后,他练完兵、回来用晚膳。
今日怎么在正午就来找她了?
“我想你了,就来了。”
沈蹊拉着她,往一棵树后面靠了靠。树木隔在二人与军帐之间,恰恰将他们的身形遮挡住。
人高马大、舞刀弄枪的男人,如今声音里竟尽是委屈。
他垂下眼,认真道:
“小芙蕖,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抱你了。”
整整三天!
每次他从大营回来,兰芙蕖总会被各种人截走。兰清荷,叶朝媚,还有北灶那个教她做饭的大叔……
“哪有新婚夫妻连面都见不上的,小芙蕖,我想你,想抱抱你。”
正说着,他一展双臂,将小姑娘稳稳当当地抱住。她的腰肢很柔,很纤软,沈蹊只捞一下,兰芙蕖的身形便往前一倾,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掉入他怀中。
银盔微冷。
他的胸腔却温暖无比,胸腔之下,一颗火热的心跳动着。
兰芙蕖心头一软,更像只小猫儿般乖巧地趴在男人怀抱中。沈蹊抱了她许久,又低下头,贪婪地吮吸一口少女脖颈间的香气。
“小芙蕖,我也有三天没有亲你了。”
对方话语刚落。
她脸一热。
沈蹊的吻毫不犹豫地落下来。
对方一手握着她的肩膀,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她的双唇准确无误地被人吻住,那是一个缱绻而绵长的深吻。
先是双唇。
而后辗转到了唇角、下巴。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对她的深爱与思念。
当沈蹊欲咬向她脖颈时,兰芙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微微颤栗着,轻声:“别、别……”
会被发现。
她的肌肤本就十分细腻,脖颈处尤是。
闻言,沈蹊虽有些疑惑,但还是松开了口。
周遭虽无人,但毕竟是在帐外热吻,兰芙蕖的耳根子红透了。她先用发烫的脸颊蹭了蹭身前男人银白色的盔甲,低下头轻声道:
“我今日答应了陪二姐一起吃午饭,晌午将至,我不能多待。”
他明显不太乐意。
正阳高悬,光影垂落,沈蹊喉结一滑,置于她胳膊上的力道愈加紧。
“我就与二姐吃吃饭,她说有重要的事要问我,既然答应了,便不能食言。”
兰芙蕖抬起头,凝望向那一双凤眸。原本是冷冰冰的一双眼,如今清澈的眸底竟写满了欲想与委屈。见状,她心头一软,一边踮脚,一边将他的身子拉下来。
于他滚烫的唇上,轻柔一吻。
“乖。”
仅是一道蜻蜓点水。
沈蹊舔了舔唇角,恋恋不舍地撒开她。
“下不为例。”
哄好了沈蹊,她却不敢直接冲进军帐里。
在帐外徘徊了好一会儿,直到面上热意渐褪,兰芙蕖才掀帘入帐。
“小妹,你怎么才来呀。”
兰清荷百无聊赖地坐在饭桌前,双手绣着一个荷包,听见脚步声响,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她不知在绣什么,分外出神。
没有注意到兰芙蕖的异样。
少女坐回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含糊“嗯”了声。
二姐的心思全在那荷包上。
“对了小妹,你帮我看看这个线脚是不是有问题,这样穿过来——不知怎么回事,它就打了这样一个结。”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个做工不甚精致的荷包置于兰芙蕖眼下。
兰芙蕖放下筷子,瞟了一眼其上的图案。
“这是鸭子么?”
兰清荷嘴角微僵:“……是鸳鸯。”
“鸳鸯?”她敏锐地问道,“二姐,你怎么绣起鸳鸯来了。”
二姐仓促移开视线,将一绺碎发别至耳背:“我、我闲得没事,绣着玩的。”
兰芙蕖的女工是跟着安姨娘学的,不过顷刻,便将这绣脚改好。兰清荷大喜过望,欢快地接过荷包,高兴地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我就说,在女工针织上,什么都难不倒你。”
兰芙蕖收回手,看着她手里的那对“鸳鸯”,有些头疼:“二姐,你说的重要的事……就是这个?”
“嗯啊!”
二姐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头道:“还有其他事,二妹,你能不能教我做荷包呀?我笨手笨脚的,总是做不好……”
说这话时,二姐的声音很软。
手指摇着她的袖子,同她撒着娇。
兰芙蕖没法儿,只好应了下来。
教二姐女工,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只是她为何突然做起荷包来?荷包上还偏偏绣了只鸳鸯……
正浮想联翩着,兰清荷发现她面上的绯影,关怀道:
“小妹,你这是发烧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她攥着筷子的手一顿。
仓促道:“喔。没有发烧,天太热了,我热、热的。”
二姐:“热的?要不要换件薄一些的衣裳?”
兰芙蕖:“……好。”
吃完饭,她硬着头皮,去挑一件薄一些的衣裳。
她在北疆的衣服并不多,包裹里只有冬季穿的、较为厚实的衣服。兰芙蕖挑来挑去,忽然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件……颜色有些娇艳的裙子。
这件裙子,是芍药姐姐送给她的。
前阵子她路过医馆,恰巧遇见前来买药的芍药姐姐。对方身上的文钱不够,她便帮对方添了些。
为表达感激,芍药亲手绣了件裙子,送给她。
兰芙蕖将其从包裹里取出来。
就这件吧。
看上去还挺凉快的。
待换上后……
兰芙蕖惊觉,这衣裳……也太凉快了吧!!!
她知晓芍药姐姐较为开放,却未曾想,对方竟开放到这个地步。
桃粉色的衣裙,堪堪只到她大腿根往下一些,少女纤细的双腿几乎都暴露在外。而衣裙绑带的款式也很奇怪,那衣带不在腰上,而是在那低得不行的领口处。
她本就身材窈窕玲珑。
微低的领口,隐隐露出些好颜色。
只看一眼,兰芙蕖的脸就红了。
芍药姐姐怎么送她这般奇怪的小裙子……
她对着黄铜镜,将那两根带子扯了扯,下意识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
应该是……这样穿的吧。
这带子不甚长,也只有系在这里了。
兰芙蕖对着镜子,将蝴蝶结摆弄了下。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不对。
太奇怪了。
这种奇怪的款式, 看得兰芙蕖脸热。
她刚准备换下来,帐子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二姐在帐外头唤她。
“小妹, 好了没有, 怎么这么慢?”
兰芙蕖慌忙应了声,从床上随意披了件外衫罩上。
兰清荷掀帘而入。
只见少女站在镜前,青丝披散着, 鬓角边的发微乱。那一张小脸儿更是红得过分,像是燥热到了极点。
二姐一愣, 问:“小妹你这是怎么了,当真没事儿么?”
兰芙蕖仓促地摆摆头, 胡乱编了个理由搪塞。趁着二姐还未反应过来,从她身侧一溜烟儿挤出去。
晌午时分, 帐里帐外都是一样的干热。
她打消了透气的念头, 右脚刚一迈出帐, 胳膊又被人一拽, 拖到那棵大树后。
树干粗实。
男人身形倾压下来, 将她抱住。
“沈……沈蹊,”兰芙蕖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还没走?”
他是一直在帐子外面守着么?
对方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今日事情不多, 我让应槐替我看着大营, 告了一下午的假。”
从正午见到她开始。
一直当傍晚。
沈蹊双臂将她环着, 下巴靠在少女头顶上。
“我已经有九天, 没有好好与你在一起了。”
他每次忙到很晚, 黄昏入帐时,二人才有片刻的温存。到了晚上, 兰芙蕖又要回到二姐那里去, 留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而这些“温存”, 也只是拉拉小手,亲亲小嘴而已。
若再想往下进行,时间显然是不够用的。
两个人新婚没多久,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沈蹊的手滑在她腰际,骨节分明的手指暧昧地扯了下她的衣带,那力道很轻微,根本不能让衣裳散开,却足以让她耳根生烫。
他低下头,热气在兰芙蕖耳廓游走,酥酥痒痒。
“还要瞒着他们多久?”
沈蹊的声音缱绻。
“我们已经有整整九天,没有那个了。”
他太想着她了。
沈蹊带她回到自己帐中,迫不及待地倾身压下来。
他的力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大,甚至有些蛮横。兵器被他随意地丢掷在地,发出“咣啷”的声响。
她青丝微束,满头鸦发昳丽,披散在床上。
沈蹊更是暴力地解开银甲,高高的马尾在这一番折腾后依然挺拔有力,斗志昂扬。
清冽的冷香拂面,呼之而来的,还有他身上危险的讯息。
这讯息满带着侵.略性,却令人万分着迷。
他向来都是这般。
兰芙蕖根本无法抵御。
无论是在青衣巷,或是在北疆军帐里,他都是危险的,恣意的,生机勃勃的。他像是唤醒万物的春风,更像是春日里那野火烧不灭的劲草。
兰芙蕖闭上眼。
他是强韧的,是热情的。可她偏偏又是这样温软柔和的性子,不光性格上温软柔和,那身形更是脆弱温柔。
她本是一朵娇嫩的花,却也愿意去迎合烈日的炙烤。在沈蹊的带动下,原本寂静如一潭死水的她,终于感受到了生命的旺盛力。
他向来都是这样有力量。
她听见,冷冰冰的甲胄被他随意扔在床位。
能感受到那一道温热,拂下来。
兰芙蕖微微仰面,情不自禁地喊了句:“蹊哥哥。”
她的外头是一件有些宽大的衫子。
沈蹊正解着,手指忽然顿住。
兰芙蕖疑惑地睁眼。
身上一凉,她看清了面前景象——
她她她、她那件奇怪的裙子还没有换下来!!
沈蹊眸光微微一变,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穿成这样。
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仅是怔了一瞬,他轻轻翘起唇角。
目光垂下,如此炽热的目光,尽数落在少女身上。
兰芙蕖下意识想要去躲。
可被子早已被他随手撂到身后,她够不到,只能拿胳膊去护。
沈蹊拨开她的手,大大方方地瞧着她身上。
桃粉色的小裙子。
裙摆很短,领口很低。
领口上,桃粉色的绸带,绑成了一个很简单的蝴蝶结。
少女平躺在哪里,见沈蹊目光停在那蝴蝶结上,忙不迭想要解释。可不等她开口,便听见一声促狭的笑:
“小芙蕖,你还换了件衣裳么?”
他微微倾身,气息流转在她耳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脖颈下的蝴蝶绸带。
声音低沉而亲昵:“这么乖啊?”
他这一句话说的。
好像她是故意穿成这样、送上门似的。
兰芙蕖急得满脸通红,动用了双手比划道:“不、不是的,我不是故意要穿着这件裙子来找你的……”
他却气定神闲,用手指轻轻拨了拨她脖子下的蝴蝶结。
明明是很可爱的一个蝴蝶结。
如今看着,竟有几分妩媚魅惑。
她红着脸,忸怩不安:“这是别人送我的,我也没想过回事这样子……”
“没关系,”沈蹊打断她,低下头来吻她的蝴蝶结,喉舌热烫,“我很喜欢。”
何止是喜欢。
兰芙蕖感觉他的眼睛都在发光。
那是烧得愈发旺盛的野火,借着春风的力,愈发汹涌张狂。
他先把玩了一会儿蝴蝶结,在少女的脸终于烧得受不住了的时候,才低下头去,用牙齿慢条斯理地咬开绸带一角。
他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肌肤,一路往下。
兰芙蕖知道沈蹊很厉害。
但今日的沈蹊,彻底颠覆了她往日的认知。
汗水湿哒哒的,打湿了整个床褥,兰芙蕖眼泪都要出来了。泪眼汪汪之际,她忽然回忆起,当初芍药姐姐送她衣裳时,脸上神秘莫测的表情。
少女咬着下唇,牙关颤栗。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滚过她的脸颊、下巴,落在那锁骨凹陷处。
小芙蕖欲哭无泪。
呜呜,芍药姐姐害我。
……
精疲力尽,已是黄昏。
兰芙蕖这才终于反应过来——沈蹊是告了一下午的假,专门与她做这种事。
后知后觉的顿悟,与身上的疼痛一并交织着,让她又羞又恼,忍不住用脚蹬了身侧男人一下。
蹬第二下时,沈蹊眼疾手快地抓住她。
“怎么,想造反?”
他喉结上挂着一滴汗珠。
那只手牢牢抓着她的小腿肚,手臂仍是结实有力。
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兰芙蕖吓得不敢吭声。
见小芙蕖反应,沈蹊轻轻笑了下,提着她的小腿将她又往怀里拉了拉,伸开双臂将少女整个人抱住。
帐外,夕阳西落。
兰芙蕖有几分担忧:“我怕我一会儿回去晚了,叫二姐发现了。”
她趴在男人胸前,脸贴向他的胸膛,细细喘.息。
沈蹊闭着眼,吻了下她的发丝,声音懒懒的:“再抱一会儿。”
兰芙蕖是踩着月光回去的。
本以为帐子里只有二姐,一掀帘子,竟是乌泱泱一群人。
安翎郡主与兰清荷对坐着,安翎身侧,还端正站着应槐。
见帐子被人掀开,几人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许是穿了那件衣裳的缘故,兰芙蕖能明显感觉到,沈蹊今日很用力,她是一路忍着痛回去的。她本想从枕头下面取出那瓶芍药姐姐给的药膏,可如今大家都在,她根本没有机会去拿。
“小妹,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弄得这么晚。”
二姐手里还捧着先前的荷包。
令兰芙蕖惊讶的是,安翎姐姐居然也对这玩意儿感兴趣。
她凑在兰清荷身前,应和道:“小芙蕖,我与你二姐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呢。你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叫人再将菜热一热?”
两人有说有笑。
兰芙蕖摇摇头。
肚子“咕噜”叫了声。
饭菜还未凉,好些个都是她爱吃的菜品。她攥着筷子,小心翼翼地戳着白米饭,二姐与安翎郡主仍十分热络地绣着荷包。
她想了想。
手指用了些力气,片刻后,抬起头来。
“二姐,安翎姐姐。”
她兀自做了一个决定。
听见声音,二人转过头来,瞧向她。
只见少女瞳眸明澈,眼神里,尽是坚定。
“我要与大家说一件事。”
“先前,我与蹊哥哥掉下悬崖,在丹丘谷里,我与他……”
说到这里,兰芙蕖顿了一下。
继而一字一字,认真道:
“我与他成亲了!”
月上梢头,夜色笼罩下来,军帐之外,是一片皎皎清辉。
令兰芙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边话音刚落,反应最大的居然不是二姐,而是安翎郡主。
叶朝媚出了帐,跑到沈蹊帐里要了两壶酒。
军队里不准许饮酒,也只有沈惊游这儿能放酒。
她抱着那两坛酒,走到无人之地。
身后,应槐一直默默跟着。
她终于忍无可忍了,朝后喊:“说了让你别一直跟着我,烦不烦啊!”
男人脚步微顿,须臾,轻轻“噢”了声。
她打开酒坛,一个人喝得摇摇晃晃。
沈蹊和小芙蕖成亲了。
他们两个人,背着所有人偷偷大婚了。
“都说了让你别跟着我——”
她俨然是醉了,发起酒疯来。
应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见状,眉心蹙起。
“我陪着郡主喝。”
“不行,你不能喝,”叶朝媚抱着酒坛子,摇摇头,“你喝了,沈惊游会罚你的。他可凶了,抽鞭子可厉害了,啪!然后你就倒了,嘿嘿……”
应槐目光一闪,赶忙接住她正倒下的身子。
手刚放置少女腰际。
男人浑身猛地一僵,紧接着,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罪孽感。
他想收回手,又害怕她会摔倒,只好红着耳朵别开脸,双臂僵硬,根本不敢看她。
片刻,应槐轻咳了声,恭从道:“郡、郡主,您醉了,属下扶您回去歇息。”
“本郡主才不要你扶!”
叶朝媚高傲地昂起下巴,“你松开我,我要去找沈惊游,我要去骂他!”
“我要去问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小芙蕖怎么就让沈惊游那个王.八蛋给折了下来。”
她丝毫不顾及颜面,嚣张跋扈地大骂起沈蹊来。自己的主子当着自己的面被骂了,应槐又不敢上前去阻止她,更觉得羞愧难当……
叶朝媚愈发头重脚轻。
终于一个趔趄,栽倒在男人怀里。
她下意识地环住男人的腰身,应槐也是练武之人,他的腰身同样结实有力。被喜欢的姑娘这么一抱,应槐脑海里一片空白,带动着整个人呼吸变得局促不安。
“郡、郡主——”
在她面前,他一直都是恭从的下属。
从不敢有任何肖想与渴望。
月色倾落,坠在安翎眼睫处。
“沈蹊,沈蹊……”
叶朝媚抱着他。
“我从十五岁,就喜欢你。那时候你刚从军,还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我同你第一次表明心迹时,你就说过,你有喜欢的姑娘。你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很乖、很漂亮,你是为了她才从的军,你这辈子非她不娶。”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但我还是会经常做梦,梦见你说你不喜欢她了,梦见你终于答应了爹爹要求娶我,梦见你在正殿之上、接过了那一纸婚书。”
“我梦见,我穿着大红色的裙子,嫁给你。”
“自从喜欢上你,我就开始穿大红色的衣裳,我并不喜欢红色,我只是幻想我穿的是喜服、是嫁衣。你说过她是陪着你长大的,那我就陪你更久一些,久到你爱上我,久到我能穿上那件大红色的嫁衣。”
“可我总觉得,你若当真移情别恋,你就不再是沈蹊。”
“现在我十九了。”
月色无声,她落下两行清泪。
“沈惊游,过去我敬你,仰你,思慕你。从今往后……”
我不再敢大声说爱你。
从今往后。
只有敬与重,山水不相逢。
第89章
叶朝媚醉醺醺地倒在应槐怀里。
凉风习习, 她面上一片酡红。
应槐低下头,郡主就这般倒在自己怀里, 嘴里的话已含糊不清, 双唇与睫羽轻轻颤抖着:
“沈蹊……我十九了……”
她都要熬成老姑娘了。
可现在,无论她再怎么等,再怎么熬, 那个人都不会来娶她了。
应槐了解她的脾性。
更清楚郡主与主子、兰姑娘之间的关系。
安翎郡主,何等心高气傲、重情重义之人。一面是自己喜欢的男子, 一面是自己闺中好友。即便再用情至深,安翎也做不出插足他人感情之事。
她更不会去伏低做小, 去当妾室。
应槐想要安慰她。
可他一向嘴笨,如今更是有口而无言。这是他第一次离安翎这般近, 近得能碰到她的手臂、触到她的青丝。但他心中并没有半分窃喜, 取而代之的, 是针扎一般的阵痛。
他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温柔地扯开了个口子, 鲜血淋漓而下, 他不感到疼,只觉得伤心。
他不知自己在为何人伤心。
见到郡主落泪, 他也难过。
应槐两手不知该往何处放, 僵硬地杵在原地。
他的手指更是动都不敢动, 好似每挪动一分, 都是不敬。
兰芙蕖和沈蹊找到他们时, 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番光景。
他们搂抱在一起, 月色下,身影纠缠。见状, 兰芙蕖震愕地瞪大了眼睛。
应槐也看见了来者。
八尺高的男儿, 脸登即涨成了个红薯。他慌张想要向主子和兰姑娘解释, 却见沈惊游仅是摆了摆手。
小芙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沈蹊拽走了。
“哎,他、他们……唔……”
月色温柔。
应槐叹了口气,抱稳了身前迷糊不清的少女。
“郡主,属下有罪。但您莫乱动,夜间风大,属下带您回帐。”
见她并未应声,也未拒绝。
应槐俯首,低声道:“属下……冒犯了。”
掀开她的帐子时,应槐的手是颤抖着的。
他将安翎平放在床榻上,又转身,去给她打水。
端着水盆走进来,忽然听见她从嗓子里挤出低低一声:
“我也好想看烟花啊……”
应槐眸光微顿。
主子为兰姑娘放过两次烟花。
第一次是在北疆的小年夜,主子以梅花为烟花,于月下舞剑。
第二次,是在清风城。
应槐还记得那天,主子抱着兰姑娘坐到房顶上。晚风猎猎,吹鼓二人衣袂,他们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烟花中动情地接吻。
烟花很亮,很美。
整个清风城都能看见。
主子的情动,主子的告白,主子满腔的热火与爱意,随着夜色汹涌,在最高处盛开。
而他站在屋檐下,看见烟花时,下意识地朝院里望。
于一片黑夜里。
于无声处。
他们的爱意都不见光。
……
叶朝媚的话语很轻,引得应槐一阵出神。他还未反应过来,床榻上的女郎忽然坐起身子,面色猛然一变。
“郡主,您——”
叶朝媚吐了一地。
应槐吓得往后退了退,依旧未能幸免于难。男人面上没有半分恼意,他睫羽微垂,下意识地先用袖子替她擦了擦嘴角。
刚一探手,又觉得自己成日在沙场上厮混,袖子太脏。
“您等等,属下再给您换盆温水。”
方一起身,衣摆被人揪了揪。
“别走。”
她的声音很脆弱。
应槐脚步一滞。
“我不走。”
“你骗我。”
他垂下眼:
“我不敢骗您。”
“那天的烟花很漂亮。”
“是很漂亮。”
“如果……也有人为我放一场烟花,就好了。”
“好。”
“你说什么?”
“我说……好。”
您想看烟花,那就放烟花给您看。
您想学鞭,那属下便去练鞭子、然后教您。
您喜欢梅花,喜欢吃辣和甜,喜欢听热热闹闹的戏,喜欢逛街市,喜欢下雨天。
那属下便带您去看梅花,带您去吃辣与甜,带您去听热热闹闹的戏,带您逛清凤城的街市。
每日一睁眼,就祈祷今天是小雨连绵。
他哄着郡主再度入睡,自己去外面打了盆水,站在军长外,将衣服上的东西一点点擦拭干净。
又生怕她喝了太多酒,晚上会出事。
于是便退出帐,一个人在外面守着。
虽已至春日,深夜仍是春寒料峭。
没一会儿,他的手指微僵。
应槐使劲揉了揉发僵的手指头,竖起耳朵听着帐内的声响,月影倾落,将他的身形拉得老长。
第二天,应槐不出意外地在练兵场迟到了。
北疆军纪严明,对于晚到者,也有一套惩罚。
彼时晨光方露,日影徐徐而落。沈蹊负手而立,看着匆匆赶来的属下。
他神色冰冷,仅扫了应槐一眼,立马有人递上来青鞭。
应槐低下头,于他脚边跪下。
长鞭狰狞,鞭身挂满了倒刺,被那只极有力量的手握住,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应槐跪着,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晚到。
他没有说,沈蹊也没有去问。
男人目光垂下,睨向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属下,这是他第一次对应槐用刑。凉风袭来,沈蹊薄唇微抿,只见应槐乖顺地低垂眉眼,丝毫没有求情之意。
他请愿默默受着这份责罚。
沈蹊攥着鞭子的手紧了一紧,片刻,将青鞭丢给左右。
应槐震惊地抬起脸。
却见沈蹊转过身,并未看他一眼。晨光落在他肩甲处的狼头上,折射出一道泠泠的冷光。
沈蹊面上没有片刻动容,冷声吩咐:
“带下去,罚去昭刑间思过。”
所谓闭门思过,实际上,应槐在昭刑间补了个好觉。
沈蹊走进来时,他正靠在墙边小憩。听见脚步声,应将军慌忙坐直身子。
自家主子自一片阴影中走了过来。
他嘴边噙着冷笑:“哟,睡得还挺舒服。”
应槐知道他这是打趣,尴尬低下头:“属下不敢。”
“行了,”沈蹊打断他,“快吃饭吧,都快傍晚了。”
应槐赶忙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看着满桌的饭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主子,您对属下真好。”还亲自给他送饭来。
似乎察觉出他的想法,沈蹊眉心微蹙,冷声:“别多想,我是来提审人的。前几日抓了个义邙奸.细,如今人在何处?”
应槐忙恭从答:“在地关北边第一间牢房里。”
沈蹊淡淡应了声,未多看他一眼,拂袖离去。
出了牢房,他并未去地牢,也并未提审人。只同昭刑间守门的小厮提点了几句,对方点头如捣蒜:“大将军放心,小的一定照顾好应副将。”
他将青鞭随意别至腰间,欲往军帐而去。
只是走在半道,忽然撞上一人。
乍一看,不远处那女子有些眼熟,对方见了他,也忙不迭行礼。
“芍药见过大人。”
她怀里抱着个包囊,身上衣服极少。
沈蹊知道她是映春营的军妓,也打不起一丁点儿兴趣,方欲绕道,步子忽然一滞。
芍药?
有点耳熟。
他回想起,昨天下午,小芙蕖眼泪汪汪地瘫在他怀里,红着脸解释:
“这件裙子不是我自己的,是芍药姐姐给我做的……”
下一刻。
满脑子都是蝴蝶结。
没有得到他的应声,芍药俯身跪了许久,终于,听到极冷淡的一句:
“起来。”
“是。”
她乖顺地从地上站起身。
那道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反而落于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包囊。
“这是何物?”
如同审讯犯人,面对如此娇滴滴的美人,他并未温和上半分。
芍药也不敢有半分哄骗,如实答:“回大人,这是奴要给兰姑娘送的衣裳。”
“送的衣裳?”
“是,”芍药话语微顿,“只是兰姑娘没收,奴便兀自拿回来了。”
沈蹊目光淡淡落于其上,而后轻轻移开。
“你给我罢。”
什么?
芍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下一刻,却见高大的男人面不红心不跳,镇定自若道:
“本将替她收着。”
替兰姑娘收着?
芍药虽有疑惑,却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没法儿,只好将包囊递给他。
沈蹊一手接过,未多停留,欲离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芍药嗅见自他身上传来的清香,那味道很是冷冽,在她的印象里,沈大人向来是冰冷的。
他无情无欲,若是被对方发现包裹里藏着的东西……自己怕是会死吧。
她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慌张喊了声:“大人——”
沈蹊转过身,有些不耐烦:“何事?”
就、就是包裹的事。
芍药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她能感受到自沈蹊身上传来的冰冷气息。他像是没有温度的、无情的上.位者,寡淡的眼神里也没有分毫怜香惜玉之情。
冰冷而禁.欲。
芍药有些担心,他先一步打开这包裹。
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沈蹊也没有心思同她打哑谜,冷飕飕瞟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独留芍药一人将话语噎在嘴边。
“里面——”
里面除了那些衣裳……还有些小玩意儿。
自从上次兰芙蕖收了衣裳后,芍药以为她玩得十分开心,便愈发大胆,这次不光往包裹里塞了件新奇的衣服,还塞了好几件宝贝。
她咬了咬唇角,看着沈大人离开的背影,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另一边,沈蹊带着那包囊,来到兰芙蕖帐子口。
远远地便见她提着裙角,一蹦一跳地往军帐里走去。
她今日穿了件水青色的衫,裙摆漫至脚边,盖住她的鞋面。整个人看上去格外乖巧而规矩。
男人眼底寒意渐融,嘴角也不自觉弯起一抹笑,在她拉开军帘之际走上前,把她从后拦腰抱住。
他的力道向来都是野蛮的。
兰芙蕖整个人跌在他怀里,惊讶回首:“蹊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兰芙蕖的腰被人搂着, 整个身子被他带到床边。
“什么东西?”
她在沈蹊怀里仰了仰脸,对方的乌发垂下来, 挠了挠她的腮侧。
沈蹊并未直接回答她, 将一个小包囊丢到床上。
看见那熟悉的包裹,兰芙蕖的眼皮猛地一跳,惊得瞪圆了眼睛。
“这不是……”
这不是芍药姐姐送她的东西吗?
怎么落在沈蹊手里?
沈惊游把她抱到床边坐下, 腾出了双手,优哉游哉地拆起包囊来。
等兰芙蕖反应过来, 已来不及去护着那些东西。
绫罗、绸带,各种没见过的玩意儿, 散落一床。
她失声叫了下,沈蹊的目光愈发暧昧。
桃粉色的、殷红色的。绸缎做的、玉做的。摊开在眼前的、藏在包囊下的……
兰芙蕖手忙脚乱, 想去收拾。
可刚碰到沈蹊的手指, 身子就软了。
他的呼吸拂下来, 看着她问:“要不要试试?”
“可是现在将要入夜……”
留在她的帐中, 万一二姐回来, 发现他们这般。
她只是担忧,并未拒绝。
沈蹊手指把玩着一条绸带, 听见这话, 轻抬了下下巴, “去我那儿?”
夜色笼罩下来, 帐内燃着灯, 薄薄一层光影穿过夜雾, 将他的眸子映衬得危险又迷人。
虽然如此坦白很羞耻,但兰芙蕖知道, 自己也是想的。
她渴望与沈蹊接触, 渴望与他拥抱、亲吻, 渴望与他有更多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光。
正在踌躇,对方已捧着她的脸,亲下来。
兰芙蕖被他按在榻上,一根绸带绕上她的素腕。她的肌肤本就白皙,艳丽的红绸更衬得她皮肤莹白如玉。沈蹊一边吻着她,一边将绸带系紧,红绸绕了三层,将她绑得愈发牢实。
“难受吗?”
她摇摇头。
不难受,就是有些慌。
她不知道沈蹊接下来要做什么,惊惶之余,心中竟有些期待。
沈蹊将绸带的另一端绑在床脚的柱上。
她一双软眸里盛着月光,眸底清纯极了,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迎上这样的眼神,沈蹊心底隐隐生起几分罪孽感,便索性又抽了一条丝绸,将她的眼睛蒙上。
这一回,她彻底慌了。
咬着唇角,低低喊了句:“不要。”
她的额上紧张地渗出细汗。
“蹊哥哥,我害怕,”她很小声,手腕也挪了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绸绳的束缚,“可以把眼睛上的……摘下来吗?”
她看不见。
眼前什么都看不清、看不见,她愈发感到万分情怯。
于这样一片黑暗中,兰芙蕖能感受到对方压下来,他的声息落在耳边,相较于她的慌乱,沈蹊的声音是出奇的镇定:
“这样绑着,不舒服吗?”
她乖顺地点点头,“不舒服。”
也不是不舒服。
她不知该如何去跟沈蹊表述这种感受,这种新鲜的、猎奇的,同样又让她无端感到慌乱的感受。眼前蒙着一块布,她根本无法察觉外界在进行什么,无法窥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何处,无法去体察他的神色,只能凭着那呼吸、那心跳、那炙热生烫的触感,去明晰接下来的探索。
听见她的话。
沈蹊先低下头,轻吻了下她的耳背。
兰芙蕖如被雷电击中,那酥麻的热流从耳背处一路袭下,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蹊哥哥,别、别……”
她的声音软软的,哑哑的,像一只慌乱到极点的小鹿。
通常这时,她都会去抓他的衣裳,没有衣裳时,会去勾他的脖子、抱住他的背。
而现在,她的手腕被红绸牢牢绑在床栏上。
动弹不得。
他的唇像是春风点在平静的湖面上,仅此一下,澄澈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春水上撒着粼粼微光,她的一颗心同波光荡漾着,摇曳得不成样子。
她的耳背后,有一颗很小的痣。
沈蹊的唇落在上面,吻得水波一颤,兰芙蕖下唇更是咬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她紧张地秉着呼吸,双臂被丝绸拽得尽数张开,他也只是浅浅吻了一下,瞬时间坐起来。
他的头发丝与她的耳背擦过。
下一刻,沈蹊将那一条绸布解开。
少女紧闭着眼睛,睫羽轻轻颤抖了下,重见天日的一瞬,她看见沈蹊垂下眼,也将她手腕上的东西解开。
她太小了。
根本受不了这些。
艳红色的布尽数垂落,软绵绵地坠在塌边,沈蹊将那些东西重新收好、随意挪至床尾。
兰芙蕖有些惊讶:“不……不要了吗?”
就在刚刚,即便她被蒙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渴望与躁动。诚然,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兴奋地窜动着,呼之欲出的,是那颗赤诚火热的心。
男人将情动压至心底,俯下身来,将她抱住。
他的胸膛很宽实温暖。
“你不舒服,就不要了。”
兰芙蕖往床边看了一眼。
除去那几根艳丽的绸缎,还有几件款式十分新奇的衣裳。其中一样衣裳上面破了好些个洞,她不知道那些洞是做什么用的。
除此以外。
还有几根白玉做的柱状之物。
有粗有细,最粗壮的那根白玉表面凹凸不平。
她喉间无端感到干涩。
刚准备说些什么,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还有二姐的声音:“小妹,你在帐子里面吗,小妹——”
兰芙蕖猛地从床上窜起来,提了提被角,惊慌失措地瞪向身侧之人。
完了,二姐回来了。
她和沈蹊要被捉.奸在床了!
虽然说她已跟二姐坦白自己同沈惊游的关系,但被人在床上捉住,始终是件十分丢脸的事。
军帐外的声响越来越近。
她也越来越着急,紧张地揪了揪身侧之人的衣袖。
怎么办?
沈蹊丝毫不慌乱,反而噙着笑看她:“怕什么,我们又真没做什么。”
兰芙蕖瞪了一眼他,抓着他的胳膊躲在床侧。
“小妹?”
兰清荷唤了几声,继而掀帘而入。
令兰芙蕖感到意外的是,她竟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是二姐,那另一个人是……
兰清荷在她桌案上翻找了阵,没往床边走,自然也并未发现躲于床侧的二人。另一人规矩地站在帐外,并未唐突地走进来。
“骆大哥。”
兰清荷翻找出一物,朝帐外唤了声,声音里竟藏着忸怩与娇羞。
兰芙蕖震惊地看了沈蹊一眼,男人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略垂着眸,瞧着她。
“骆大哥,这个送给你。”
兰清荷又走至帐外,声音柔得好似能掐出水来,“多谢骆大哥上次的帮衬,这个当作谢礼,送给您。”
兰芙蕖全程没有听到那男子的声音。
不一会儿,那两道脚步声远去。
她迟迟未回过神,像只小鹌鹑般缩在床边,埋着脖子。直到沈蹊揉了揉她的脸,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傻了?”
兰芙蕖摇摇头,“我二姐与他——”
是什么关系?
她往桌案上看了眼,只一眼,就发觉案上的荷包不见了。
那只绣着鸳鸯的荷包。
她回想起来,二姐频频找她改的荷包、荷包上的鸳鸯图案,还有她每次落针时,那甜蜜的神色……
二姐是有喜欢的人了。
“可那个人对我二姐,好像并不热络。”
闻言,沈蹊不由得转脸望过来。
“要怎样才算热络?”
不等兰芙蕖反应。
他低下头,在少女脸颊上飞快嘬了一口。
“这样算么?”
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兰芙蕖仰起脸,浓黑的夜里,身前之人微扬着唇,凤眸微眯着凝视着她。
他根本不管旁人。
热络或冷淡,都与他无关。
她回过神来,颊上仍有温存,片刻,她一本正经道:“这样算轻佻。”
……
虽然知晓二姐有了心仪之人,但兰芙蕖并不打算去戳破。
平日里,她或是在帐内陪二姐做做荷包绣绣帕子,或是在帐外练练箭.弩,日子过得也算是惬意。沈蹊依旧很忙,芍药姐姐给她的那包“新奇玩意儿”也没再打开过。
只是她很少再见到安翎郡主。
直到一日,安翎来同她告别。
她说,沈蹊的十二关已全部受完,她已完成皇命,准备回清凤城。
说这话时,少女一袭红衣,立于灼灼烈日之下,目光中,依稀有对眼前这个妹妹的不舍。
兰芙蕖有些吃惊:“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她记得,安翎姐姐是想留在北疆的。
她的剑术、骑射,皆不亚于男子,她更有为国血洒沙场的抱负。
兰芙蕖记得,安翎曾同自己说过,她很想从军,很想做一名女将军。可惜大魏从未有过女子战沙场,更未曾有女子当将军的先例。
她想成为这“大魏第一人”。
闻言,叶朝媚故作轻松地笑笑:“先前总是想得太简单,来到北疆我才发现,这里的环境比我想象中艰苦上许多。小芙蕖,我不想再吃这些苦了,本郡主要回清凤城当千金大小姐,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不比在北疆舒服多啦!”
她说的是假话。
兰芙蕖看着面前安翎闪烁不定的目光,沉默了少时。
叶朝媚目光掠过她,望向她身后的沈蹊,甜腻腻地学着兰芙蕖喊了句:
“蹊哥哥~”
沈蹊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少来。”
“我都要走了,你还对我这么凶。”
叶朝媚委屈地瘪瘪嘴,“行了,不开玩笑了。沈惊游,你以后可得好好对我们小芙蕖啊。她可是有本郡主罩着,你要是敢欺负她——”
她凶巴巴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蹊颔首,“嗯。”
叶朝媚最后看了眼北疆。
“走啦,小芙蕖,沈惊游,兰二姑娘,应副将——天涯海角,有缘再相会!”
烟尘漫漫。
兰芙蕖悄悄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应槐。
他身形笔直,比风沙还要沉寂。
作者有话说:
小芙蕖x小沈:热恋!
二姐x骆大哥:暧昧~
第91章
安翎姐姐的马车渐行渐远了。
兰芙蕖凝视应槐片刻, 她想上前说些什么、去安慰他。心思百转千回,落在唇边时却又显得万分干瘪无力。应槐也未多说什么, 目光静静注视着远去的马车, 终了,人群在夜潮中散去。
明月高悬。
她尚不得知安翎姐姐通不通晓应副将的心思。
有些情愫,却见不得日月青天。
只是谁都未能料想过, 如此风平浪静的友人离别夜,竟是如此暗潮汹涌、险象迭生。
当得知安翎出事的消息传过来, 兰芙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应小将军。
探子着急忙慌地跑入帐, 于沈蹊身前跪下,气喘吁吁:
“不好了!沈将军, 郡主在半路上遇人劫杀, 对方来势汹汹, 把、把郡主给劫走了!”
“都是什么人?”
“看模样, 应当都是义邙人……”
兰芙蕖第一次见到应槐如此失控。
沈蹊让探子退下, 应槐几乎不带理智地跪在他脚边,恳求道:
“主子, 属下愿率轻骑攻打义邙, 营救安翎郡主!”
沈蹊:“不可。”
未有君命, 断不可先同义邙开战。
沈蹊很了解幼帝的心思, 如今前朝根基未稳, 内忧不平, 圣上不愿再多生一道外患,况且对方还是极具有作战能力的义邙人。两年前那场战役让大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只要还未到最后一刻, 幼帝是不会下令开战。
沈蹊年后递了好几道折子。
都被圣上驳斥了下来。
军帐严严实实, 帐外的月光落不进来,帐内只亮着一盏灯,应槐面上神色微黯。
他顿了顿,似乎还要坚持。
风声呼啸,狂风吹鼓帐帘,他的话止息在嘴边。
灯火之下,他恭从地抬着下巴,眼底隐隐有着绝望。
……
安翎被捉至义邙。
捉她的人叫拓拔颉,是义邙王的麾下。
她被关在幽暗的牢狱内,周遭是幽幽的暗火,与阴沉的冷风。
“这抓的是谁啊,拓拔将军怎么捉了个女人回来?”
“不知道,听说她是沈惊游身边的人,但不晓得是什么来历。你别说,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实际上凶得很呢。”
当初半道上劫人时——
月影之中,少女一袭红衣,自马车上而下。
明明看上去是人畜无害、弱柳扶风。
下一刻,就打趴了十几个壮汉。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抓回来。
在牢狱里,她也不安生。拓拔颉忍无可忍,给她喂了两大碗的迷.药。
叶朝媚转醒时,就听见这些议论声。
有人试探性地走进来,望向她这张脸时,眼底升起惊艳之色。
这张脸,确实漂亮。
义邙少有模样这般美艳的姑娘,她不光美,更是艳丽得张扬。可那一双乌眸却冷冰冰挑着,毫不遮掩眼中的锋芒。
“哟,”那几个义邙人哂笑了声,“还挺倔。”
药效未过,叶朝媚的手脚动弹不得。
紧接着,他们放肆地开始说些龌龊下.流的话。
叶朝媚听不懂。
她只能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越来越轻.佻。
“吱呀”一声,有人从牢门外走进来。
看见来者,狱内小厮忙不迭正色,朝那两人恭恭敬敬地一礼。
率先迈进来的是拓拔颉,紧接着,是兰旭。
后者神色冰冷淡漠,只是在看到屋内安翎时,步子微不可查地一顿,继而不动声色地移开脸去。
叶朝媚紧紧盯着他,眼神里似有恨意。
她恨义邙人。
更恨通敌叛国之人。
拓拔颉坐下来,看着狱卒呈上来的审讯记录,皱了皱眉。
“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
她不光脾气烈,性子更是烈得很。
他将卷宗往桌上随意一掷,看着眼前这张脸,也不知是在问谁。
“听说,你是沈惊游的女人?”
安翎坐在地上,脚边是杂乱的草屑。闻言,勾唇冷嗤:“我与沈惊游之间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我在他眼里呢,根本就是无轻无重的一个人,若是你想拿我来威胁沈惊游,哪怕是要令阁下失望了。”
她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背后是冷冰冰的墙壁,她的眼神更是冰冷。
拓拔颉被她的话语一噎,旋即凝望向身侧的兰旭。
兰子初略微垂眸,轻声:“她不是。”
拓拔颉扫了兰旭一眼,挑眉问:“旧交情?”
叶朝媚死死盯着兰旭,笑,“我跟这种人没有什么交情。”
她的嘴很严。
对于刑室内的场景,更是司空见惯,神色丝毫不慌乱。
拓拔颉看着她那张姿容出众的脸,动起了歪心思。
他喊来几名身强力壮的大汉,慢悠悠地吩咐:“把她的衣裳扒了。”
一群人将安翎围起来,各个大腹便便、面带淫.笑,眼神更是腻得要挤出油来。
叶朝媚双肩一抖,往后退了退。
她被人逼着喝了两大碗迷.药,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就在其中一人欲上前将她按住时,一侧终于传来声响。
“住手。”
兰旭道:“不要辱她。”
拓拔颉“啧”了声,“兰公子心疼了?”
兰子初面上未有波动,昏暗阴冷的灯火之下,他眸色清平地扫了对方一眼,并未答。
倒是那人挤眉弄眼道:“兰公子,她可是大魏人,你可知你现下是在为大魏人求情?哦,我险些也忘了,兰公子也算是半个大魏人。”
“拓拔将军,”兰旭声音微冷,强调,“我们是合作。”
言下之意——你根本管不着我。
“你们都退下。”
暗室里,兰旭身形颀长,命令道。而后又折过身,瞧向拓拔颉,“你如何审讯她,我不管,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是希望拓拔将军不要用那般不入流的手段,来折辱一名弱女子。”
“是啊,兰公子清风霁月,正人君子。不过您如此光明伟岸,如今怎落得个人人喊打、众叛亲离的下场?兰子初啊兰子初,你当真以为本将看不出来,当初是谁放走了沈惊游么?!”
“因为你母亲的缘故,主上器重你。你要什么,主子便给你什么。你喜欢那个女人,主上便为你筹备婚事、让你与主上在同一日成婚。这是何等的荣耀?而你呢,你又为我们主上做了些什么,你又存了何等的私心!”
拓拔颉凑近,恨得目眦欲裂。
“你说,我要是同主上面前告发了你,主上会如何处置你?”
相较于他的激动,兰旭显得异常平静。
一番斡旋,拓拔颉像是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有气没出撒,最后怫然而去。
兰旭看了眼坐在草席上的叶朝媚。
他本欲离去,忽然间,心思微动,叫人呈了碗热粥。
叶朝媚并不领情,将脸偏至另一边去。
接下来的几天行刑,她也未求饶一声。
义邙的刑罚不比北疆好上多少。
拓拔颉更是将叶朝媚的事,上报给了义邙王。
面对如此性格刚烈的女子,义邙王心生一计。
“既然说她最爱惜自己的武艺,那便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要是她再不开口,就叫她武功尽废、下半辈子再也拿不起枪和剑。”
……
且说北疆这边。
沈蹊连夜向魏都呈了道折子。
折子里,他点明了安翎郡主被义邙劫走一事,请求出兵攻打义邙,营救安翎郡主。
当皇命再度传入北疆,应槐慌慌张张地跑进沈蹊帐中,这几日他茶饭不思,眼下已积有一片疲惫的乌黑之色。
“圣上如何说,可是准许我们攻打义邙?”
应槐已是迫不及待。
沈蹊手指修长,将暗信拆开。
须臾,他将信件轻轻叩在桌案上,抿着唇,未出声。
见他神色,应槐已猜出了个大概。
彼时烈日高照,帘帐未阖,刺目的光影照射进来,应槐眼睫垂下。半晌,忽然于沈蹊身前跪下。
“主子,属下有一事相求。请主子革除属下籍位,应槐愿单枪匹马潜入敌营、营救安翎郡主。”
他俯首,双手抱拳,手臂上青筋隐隐,竭力克制着情绪。
“从此以后,属下是生是死,与主子无关、与北疆无关。若有人责问起来,应槐甘愿领受全部罪责!”
闻言,沈蹊淡淡垂眸,看着长跪于地的男人。
看着这名,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
他就这般跪在那里,身形匍匐着。这么多年来,应槐任劳任怨,尽职尽责,这是他第一次求自己。
也是最后一次求自己。
沈蹊就这般,垂眼看了他片刻,终于落下两个字:
“不准。”
应槐震愕仰脸。
“主子——”
“我不会允许你离开北疆。”
沈蹊转过身,无情打断他的话。
“传令下去,所有人整装待发,攻打义邙。”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明瑄五年四月, 在沈蹊的带领下,大魏向义邙正式发起进攻。
这场战争发动得猝不及防, 军报还未传入京城, 沈蹊便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赤鼎山关口。
彼时正值四月,人间春满,她也第一次看到北疆的绿树抽开了新芽。前日沈蹊突然下令攻打义邙, 之后亲自先率一队轻骑抄赤鼎山而去。他先前闯过一次敌方大营,对义邙军营的地势环境很是熟悉, 也知道义邙的牢狱在何处。
唯一的问题便是。
圣命未达,沈蹊却敢擅自率兵。
一个“攻”字落下, 跪在沈蹊脚边的应槐震愕地仰起脸,他满眼震惊, 望向已拂袖背对着自己的男子。
沈蹊字字平稳, 却又掷地有声。
这是沈惊游第二次违抗皇命, 吓得应槐胆战心惊。
他虽然很想救出安翎郡主, 可也深知, 私自带兵私自开战的下场。
可沈蹊根本不理会他,冰冷的月色下, 他神情淡漠。桌上一张舆图铺展开, 他眉心微凝, 开始谋划行军路线。
任凭应槐如何劝阻, 沈蹊都没理会他。
出兵那日, 兰芙蕖起了个大早, 跑到沈蹊帐子后,从树干之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
帐外, 是同样整装待发的北疆将士。
他的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身披银甲, 自帐内走出。他步履平稳,执着长剑的手亦是不打任何颤。兰芙蕖偷偷站在树干与帐帘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烈日之下,他端的是意气风发。
兰芙蕖心思微动,听着整装的号角声,忽然很想上前去抱抱他。
男人身姿颀长,挺拔得像一棵松。
似乎某种感应,他微微侧首,望了过来。
原本平静如水的眸色,终于泛起温柔的波澜。
于众目睽睽之下,沈蹊走向她。
日影翕落,坠在他银白色的甲胄之上,折射出一道夺目的光芒。他整个人更如那烈日一般耀眼夺目,走过来时,兰芙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许是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她莫名感到紧张。
葱白的手指轻轻扯了下郎君的袖子,少女有几分惶恐道:“你、你怎么走过来了,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
沈蹊弯下身,清浅的目光落在她秀净的面庞上。似是不安,她轻轻咬着下唇,手指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此次他要出兵。
应槐拦他,其余部将拦他……几乎所有人都在拦他。
只有兰芙蕖,未曾拦过他。
四月树影葳蕤,风吹得她睫羽微动,少女眼底噙着温柔的光,对他轻声细语:
“蹊哥哥,你要平安回来。”
“我给你做的平安符还没有绣完,等你回来,我帮你系上。”
系在腰间。
与那一枚芙蕖玉坠子牢牢绑在一起。
保佑他平安,顺遂,无虑无忧。
直到这一声捷报传来。
她的平安符正在收针了,听见声响,兰芙蕖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迎他们。
虽说打赢了仗,但几人面上没有分毫喜悦。尤其是应槐,神色严肃而低沉。
她反应过来:“安翎姐姐呢?”
仗是打赢了,人却没有救回来。
周遭气氛亦是阴沉下去。
已经三天了。
整整三日,还没有安翎姐姐的讯息。
怎么办?
“继续打,”沈蹊卸下甲胄,声音很平稳,“打到他们放人,打到他们求饶,打到他们割地划城。”
听到这话,一直静默不语的应槐忽然出声:
“主子,不能打了。”
他的声音很低。
兰芙蕖侧首望去,能看见他的眼睑处尽是一片薄薄的翳影,他眼底似乎纠缠着什么情绪,终了,似乎认命似的,应槐咬牙道:
“不能再打了,主子,您私自发兵,本就是大忌。如若赢了也就罢了,一旦输了,触怒了龙颜……”
应槐不敢再往下说。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
反之,沈惊游神色轻松,垂眼看着桌案上摊平的舆图。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自从年后,义邙愈发猖獗,屡屡犯大魏边境。对方便是仗着幼帝不敢发兵,愈发肆无忌惮。
沈蹊握紧狼毫。
他要让那些义邙人知道,北疆军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北疆军,大魏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大魏。
接下来每一步该做什么,他很清楚。
……
黄沙漫漫,战火滔天。
义邙也正式向朝廷递了宣战书。
这场鏖战历经三月有余,终于,大魏的铁骑踏破义邙大营,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义邙军队落荒而逃。
兰芙蕖站在沈蹊身侧。
三个月,她亲眼目睹了每一场流血的杀戮。
沈蹊就这样带着她,攻城略地。
骄阳之下,男人身形颀长,神色淡漠。
他像是见惯了杀戮,又像是早已被逼迫着与眼前的场景和解。只在凉风起时,他会解下外袍,轻轻披在兰芙蕖身上。
明瑄五年八月。
义邙抵上求和书。
明瑄五年九月,大魏与义邙停战,两方签署盟约,交还义邙原先所侵占的大魏城池。
同年,幼帝召沈蹊归京。
……
第一场秋雨落下。
兰芙蕖坐于军帐内,一件件收拾着衣裳。
忽然听见帐外响起一声:
“安翎郡主——回来了……”
她双手一顿,赶忙丢下刚叠好的衣裳,掀帘出帐。
兰芙蕖一路跑。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水坑,溅起些飞泥落在少女裙摆处。一贯爱干净的兰芙蕖却浑然不觉,终于,她气喘吁吁地于军帐前停下。
帐子里未点灯。
她右手微微颤抖着,掀开帘帐。
帐里有些昏黑。
刺眼的日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打落在屋内,兰芙蕖一眼看见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叶朝媚依旧是那一袭鲜红似火的绯衣,只是被烈阳照射着,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
听见声响,安翎徐徐望了过来。
她靠在床栏边,像一株枯萎的花。
兰芙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安翎姐姐。”她上前,想要去抱抱对方。
这些日子,安翎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如今更是病恹恹地,有气无力地靠在床边。
有人端来一碗热汤。
兰芙蕖接过热汤,坐在榻边,一口口地喂她。
安翎很乖。
兰芙蕖一探手,她便十分配合地张开嘴唇。女郎敛目垂容,细碎的光影在她的眼睫上轻轻跳跃。
兰芙蕖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安翎。
在她的记忆里,安翎姐姐是张扬的,是放肆的。她像一束高傲的花,像一团热情的火,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娇纵,她是天之骄子,是天上皎洁无暇的月亮。
而如今——
安翎喝完药,先用帕子拭了拭唇角,而后对兰芙蕖道:“我有些累,想一个人休息,你先出去罢。”
兰芙蕖不知道她在义邙地牢经受了什么。
更不知晓如今该安慰她什么。
不等她站起身。
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那人像是很着急,竟连招呼都顾不得打了,笨手笨脚地掀开军帐。他的额头上、脖子上都挂着汗珠,看到床榻上安稳坐着的女郎时,目光忽然一阵颤抖。
是应槐。
若是以往,他弄出这么大阵仗,安翎定会将他逐出去。
但现在她没有,她只用这一双平静无波的眼安静地注视着他,看着高大的男人,满怀心事地跪下。
“郡、郡主,属下……冒昧。”
应槐的呼吸都在发着抖。
他想抬起头,想多看床榻上那女子一眼。可没有得到她的应声,他又不敢再冒昧地抬起眼、去冒犯她。见状,兰芙蕖终于唤他先站起来,而后识眼色地收了碗勺,独留他们二人在军帐内。
彼时已近黄昏。
夕阳西落,日影残缺。
在第一抹月色坠下时,叶朝媚终于忍不住了,朝身侧的男人道:
“你别跟着我。”
她的声音并不重,可还是让应槐目光微顿。
他并不恼,只是规矩地又站远了些,须臾,轻轻“噢”了声。
“我说你别一直跟着我。”
应槐抿了抿唇线,低下头。
月光寥落。
他耳边也落下一声:
“你真的很烦。”
八尺高的男人忽然无措得像个孩子,半晌,他将头又埋得更深了些,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喑哑的三个字:
“对不起。”
月色汹涌,风声夹杂着心事,澎湃不止。
他不止一次地去想,去假设。
那日她要走,他明明可以追上去的。
他明明可以再勇敢一些,哪怕是被她拒绝了,也可以护送她安安稳稳地回到清凤城。
可是他没有。
他明明是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
应槐垂下眼帘。
恰在此时,床榻上的叶朝媚支了支身子,她似乎想下床喝水,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身子骨无力地晃了晃。见状,应槐赶忙上前,替她倒了杯热水。
“郡主。”
他的声息、他的目光、他的神色,皆是小心而恭敬。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安翎没有接过那茶杯,眼神忽尔变得十分冰冷,“我说了,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给我离开。”
应槐弯着身,双手递着茶杯,没说话。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她伸出手,接过那茶盏,猛地朝面前之人身上泼去!
应槐一怔,些许热水溅在他皮肤上,反应过来后,他竟没有半分恼怒吗,反而直直于她床边跪下。
安翎攥紧了茶杯。
看着他,一字一字:
“我、让、你、滚。”
他不动。
安翎终于恼了,她咬了咬牙,忍住砸杯子的冲动。终于,少女重重吐出一口气,别开脸去。
“为什么不走,”她抑制住声音里的情感,“我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是沈惊游的副将,不是我的属下,不必这般伺候我。”
应槐仍纹丝不动。
安翎气得想蹬他两脚。
这个人,怎么还赶不走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终于稍稍直起上半身。一抬眸,便看见床榻上那张面色微白的脸。她未施粉黛,头发披散着,一阵风吹过,卷起帘帐。
也将月光倾洒进来、落在她面上。
“应槐,”她问,“你是不是怕我想不开啊。”
他又将头低下了些。
叶朝媚便抿着嘴笑,“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们没有欺负我,没有折辱我,我很好。”
夜色里,她的声音很轻。
“他们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应槐,你知道吗,我再也拿不起来剑了。这辈子,再也拿不起来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形一震。
一瞬间,他眼中蓄满了情绪——震愕、愤怒、痛苦、悔恨……冷风倒灌,心口也像是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撕裂开。应槐仰着脸,仰望着床榻上披垂着乌发、面色苍白的女郎,终于,他的嘴唇张了张。
却发不出半分声息。
她的脸上,有一种悲壮的静美。
她的武功废了。
她再也拿不起剑、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就在此时——
帐外响起一阵爆炸声,有五颜六色的光映在军帐上。天际终于闪过一丝生气,紧接着是数不清的烟火窜天而上,烟花璀璨,喜气洋洋地照亮了整个夜空。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昏暗的夜色, 被烟火渲染得明白如昼。
帐外,响起将士们惊异的呼喊声。他们从未在北疆看过烟火, 北疆军纪严明, 就算是逢年过节,也不允许燃放这些东西。
军营之上,怎么会有人燃放烟花?
坐在榻上的安翎亦震惊地扬着下巴, 朝外望去。
五颜六色的烟火,如园里开得绚烂美好的春花。明蓝的、深紫的、鲜红的、亮白的……一圈一圈, 声势浩大,连同着呼啸的心事, 照亮了整个夜晚。
夜色里,秋风中。
少女发丝轻扬, 眼底依稀有晶莹之色。片刻后, 叶朝媚微红着眼尾, 将脸往帐里偏了偏。
她不去看应槐, 更不去看帐外迷离的烟火。
应槐小心翼翼地, 仰望着她。
他双膝跪在床边,可那目光却是笔直而热忱。这是他第一次, 如此赤.裸地直视着身前的少女, 第一次, 将他的心声、他的念想、他大胆而罪孽的爱意, 同那烟花一样, 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他不求回应。
他只想让她开心。
应槐永远记得, 她喜欢梅花,喜欢烟火, 喜欢下雨天。自从她被义邙人劫走后, 他被这主子偷偷买了许多烟花, 他想放给远在义邙的郡主看,怕她看不着,又怕她看见了会难过。
只要她开开心心的。
叶朝媚似乎哽咽了声。
不过转瞬,她掩去眼中情绪,声音与夜风一道传来:
“谢谢你,应槐,但我现在不需要烟花了。”
轻柔迷离的风声,好似下一刻,就要从手指缝隙间穿过,消散于这个沉寂的夜晚。
应槐身子一僵,垂下眼,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嗯”。
“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没说话,双唇抿成一条极平的线,月色与风息交织着,涌入他瞳眸中。他的目光里似乎藏有一条幽深而寂静的河,河水温柔平静,他整个人更是安静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帐外烟火炸裂。
安翎终于问他:“你从哪里来的烟花?”
“我……我在外面偷偷买的。”
“你这样,会被沈惊游罚的。”
“嗯。”
她似乎累坏了,有气无力地靠在枕头上。
说完话,安翎仰着脸,任由乌发披散而下。少女青丝迤逦,与绵垂的帘帐交缠着,夜风一吹,迎面飘来一阵幽幽冷香。
应槐的耳边仍回响着那句:
他们挑了我的手筋脚筋,我拿不起剑了,这辈子都拿不起来剑了。
他很清楚,拿不起剑对安翎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活人,一个明媚热烈得像花儿一般的女孩。
手筋脚筋,被人硬生生地挑断。
武功尽失,从此成了个废人。
没有预想中的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相反,安翎很平静。
她垂下眼帘,唤应槐从地上起来。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他却跪心甘情愿地跪了良久。站起身来,他还是忍不住温声道:
“与义邙这一仗打赢了,圣上已下了皇诏,召主子归京受封。”
他说话温声细语的,生怕会惹恼了安翎郡主。对方也一言不发的坐在床上,耷拉着眼皮,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趣。
应槐试探:
“属下……想陪着郡主回清凤城。”
“不必。”
安翎郡主道:“你们打了胜仗,你跟着沈惊游回京后,自然免不了好一番封赏。如今大魏夺回了整整三座城池,龙颜大悦,正是加官进爵的好机会,何必再跟我去清凤城。”
“你跟着沈惊游,他会为你谋个好前程。”
应槐竟讷讷道:“我不要前程。”
“你在说什么胡话?”
安翎皱起眉头。
这一皱眉,让他的语气立马弱下来。应槐兀自在床前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微哑着声音道:
“我不要前程,郡主,属下想追随您去清凤城,属下想……保护您。”
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
“应将军,你还不懂吗?”
叶朝媚冷笑:“本郡主说得很明白了,我不需要烟花,也不需要人保护。你不必这般费尽心思地哄着我,我不会想不开,更不会做傻事。在义邙那么难的日子我都挺过来了,我还有什么面对不了的。”
“你也不必跟着我,等你回到京城,受你的封,承你的赏。你会是天之骄子,是万人敬仰的应将军。圣上自然也会给你赐婚,你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废人身上。”
听到“废人”那两个字。
应槐心口一阵钝痛。
他张了张嘴,想要出声,话语在嘴边却幻化成千万思绪。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凝望着床榻上一袭绯裙的女郎。
红衣衬得她面色愈发惨白。
到最后,安翎几乎是对他吼出那句话:
“应槐,你真的很讨厌,我是个废人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再见到北疆的任何人,我更不会喜欢上你。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对你动过心。你快走,走啊。”
叶朝媚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把他往外推搡。
少女声音嘶哑,甚至带了些哭腔。
见她流泪,应槐彻底慌了。他苍白着脸往后倒退了半步,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安翎推搡到最后,整个人也都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地瘫倒下来。
“你莫再一厢情愿了!”
这是应槐第一次见到她哭。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下来,将叶朝媚的身子浇得透凉。她就像是一株开到极致绚烂后又颓然萎靡的花,雨珠串联成线,滴滴无力地坠下。
“你莫再跟着我、莫再一厢情愿了,我是个废人,你跟着我,没有……没有用的……”
她曾经是怎样骄傲的女子。
应槐听得心痛,理智尽数崩溃,终于拥上前去,将她一把揉入怀中。
她没有反抗,乖得像只小猫。
熟悉的馨香传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右手在她颤抖的肩上轻轻拍打。
“有用,有用。郡主是属下见过最优秀,最果敢,最耀眼的女子。”
从前是,今后亦是。
安翎哭累了,将脸埋下,低低地啜泣。
“应槐,你知道吗,我的脚筋,是被他们硬生生打断的……他们逼着我说出情报,我不说,他们就要扒掉我的衣裳。有兰旭拦着,他们才没有折辱我。他们把我关在阴森森的地牢里,后来来了个义邙的将军,他知道我是习武之人,便要挑断我的手筋。”
越往下说,她的肩膀颤抖得越厉害,她似乎又重新回忆起先前的痛苦,声音愈发凄厉。
“挑了手筋,我就再也拿不起剑、再也用不了鞭、再也上不了战场。这是我第一次跪在地上,他就站在地牢里,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脸抬起来。
“地牢的灯很暗,周围全是狱卒,他们都在注视着我,注视着我跪在他身边,注视着我拽住他的衣摆、哭着哀求他……折辱我。”
“我宁愿他折辱我,我宁愿他杀了我。”
可拓拔颉没有。
他请了义邙最好的医师,将她的手筋一根根挑断。
周围全是看笑话的人。
她披散着头发、绝望地跪在那里,拓拔颉上前捏住她的下巴,逼问她关于北疆、关于沈惊游的事。
叶朝媚恍惚地抬起眼,凝视身前之人许久,骤然冷笑了声,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拓拔颉怒极。
当场撤了医师,命人将她的脚筋活生生打断。
“应槐,好多的血,流了好多的血啊……我低下头,看着鲜血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流了一地,我就这样感受着,我的双脚慢慢地不再属于我……我没有感觉到疼痛,我只感受到了绝望与心死,我不能骑马了,我甚至不能站在沈蹊、站在小芙蕖身边了。”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骑马啊……”
她喜欢骑马,喜欢练剑,喜欢玩鞭子。
她想像男儿一般上战场杀敌,想要收复边疆。
她想成为大魏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
应槐紧皱着眉,抱着她,呼吸发难。
良久,他从嗓子眼里挤出痛苦的一声喘.息:
“郡主,您莫说了。”
莫再说了。
他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于掌心掐出血来。
再抬眼时,应槐满眼赤红。
“应槐,”她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我想回清凤城了,我想见爹爹。”
“好。”
那就回清凤城。
“你也……莫再跟着我了,我会耽搁你的。”
叶朝媚听见他微微张嘴,发出极为模糊的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应槐垂下眼帘,认真道,“不会耽搁。”
……
夜色森森。
安翎郡主终于不再抵触他,应槐哄着她睡下,又去帐外守着她过了一夜。
当兰芙蕖再见到应小将军时,对方正背对着她站在军帐中,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兀自发着愣。
她没多想,走上前:
“应将军,你在做什么呀?”
身后传来冷不丁一声问询,应槐心虚地将手里东西藏了藏,可躲不开她带着探寻的目光。终于,兰芙蕖看清楚了,男人手里握着的,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她一骇。
“你要做什么?!”
恰在此时,沈蹊掀开帐子走了进来。
战事已歇,他褪下那身银白色的甲胄,换了一袭淡色的袍。看见。
“主子,兰、兰姑娘……”
沈蹊目光落在那匕首上,眉心蹙了蹙。
“拿刀子做甚?”
“属下……”
应槐支吾了一阵,终于,在沈惊游锐利的眼神下,深吸了一口气。
“属下想陪着郡主,属下想……自废武功。”
“你疯了?!”
兰芙蕖瞪圆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应将军,你要自废武功?!”
沈蹊面色亦微微一变。
应槐垂下脸。
“主子,属下不忠。属下想告诉郡主,京城里多的是好医师,可以治好她的手脚。武功废了没关系,大不了我也陪她走上这么一遭,她的鞭子就是我教的,我愿意与她一起,练剑、练枪、练鞭……只要她想,我愿意和她从头学起。”
沈蹊盯着他手上那把锃亮的匕首。
“但你分明知晓,你不可这般。”
诚然。
应槐痛苦道:“属下知晓,属下不可这般。若我也这般了,便无人替她去报仇了。主子,属下现在只想宰了那帮禽.兽,拓拔颉一日不死,属下就一日寝食难安。”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说到拓拔颉, 应槐恨得牙痒。
他自然明白,安翎口中的“义邙将军”是何人——义邙王的心腹, 更是那成日里在义邙王耳边怂恿攻打北疆、侵占大魏疆土之人。
如今义邙送来了和战书, 而幼帝也是个不愿意生事的性子。
既然义邙愿意握手言和,圣上更是求之不得。
应槐神色微黯,低下头, 思虑了许久,终于道:
“主子, 属下……不能与您一同进京受封。”
沈蹊并不意外。
对方便要跪下来。
在沈蹊面前,应槐向来是恭敬而顺从的, 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背弃”自家主子的事。他双膝落地,后背挺得笔直, 见状, 沈惊游有些无奈。
“你何必又跪我。”
应槐垂着眼睫, “属下曾立誓, 要誓死追随主子您, 如今是属下食言。”
当初是沈蹊,将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 又带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主子您若是要罚——”
不等他说完。
沈蹊淡声:“当然要罚。”
闻言, 应槐并没有反抗之意, 他眉目顺从, 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宣判。
无论是何等处罚, 他都心甘情愿领受。
却不想, 下一刻只听他道:“那就罚你去清凤城,好生照顾安翎郡主。”
应槐震愕地抬起脸, 不可思议地望向身前之人。
烈阳高照。
正值暑气旺盛的夏秋之际, 日光分外晃眼, 毒辣辣地倾洒下来,照得人有几分心神不宁。
沈蹊神色淡漠,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只是一贯冷淡极了的眸底依稀有情绪微动。
好半晌,应槐才缓过神。沈蹊已拂袖而去,空气中独留那道冷冽的香气,寒香之中却又流动着淡淡的暖意。
离开北疆那日,是个大晴天。
兰芙蕖坐在帐内,收拾行囊。
初来北疆,她行色匆匆,带得行李也很少。
知道如今收拾东西时,才惊觉自己竟多了这么多玩意儿。衣裳、首饰、胭脂水粉……还有那把沈惊游送她的弩。
二姐在另一间帐子。
兰芙蕖隐约觉得,她藏有心事。
兰清荷坐在床边,眉眼低垂着,默不作声地整理着包囊。她有几分闷闷不乐,收拾到一半儿,竟坐在那里兀自出神。
“二姐?”
兰芙蕖唤了她好几声。
“二姐,你怎么了?”
兰清荷回过神,仓促别开脸,“无事。小妹,快收拾行李罢。”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目光里有淡淡的哀色。
在归京之前,沈惊游带她去了一趟清凤城。
他们接回了安姨娘,带着她一同返回魏都。
而应槐,则是陪着安翎郡主留在了清凤城。
到达魏都那一日,锣鼓喧天。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到京城,繁华热闹的街市,让她感到几分局促与不安。
她坐在马车里,悄悄掀开帘子,只见到道路两侧簇拥而来的人群,百姓兴高采烈地唤着沈蹊的名字,迎接着这位大将军的凯旋。
沈蹊高坐于马背之上,竟比这烈日还要耀眼夺目。
燥热的风吹开车帘,轻轻掀起少女鬓角边的发。
兰芙蕖扬眸,看他一袭紫衣落拓,身形高昂,腰际芙蕖玉坠险险坠下,轻声叩着宝剑。
就连日影也格外偏宠他,在其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300
幼帝体恤,准许他第二日再入宫面圣。
自从兰家落魄、沈蹊受封,沈家就将府邸搬到了京城。是夜,沈惊游带她回了沈宅,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在一座阔气的府邸门前停下。
沈宅。
兰芙蕖乖巧地坐在马车上,不一会儿,有人从外掀起车帘。
“来。”
她的手搭在沈蹊掌心,被他安安稳稳地牵下来。
兰桂区看着宅门牌匾上的正楷,埋藏至深处的记忆呼啸而至。
青衣巷,沈老爷,沈夫人……还有沈惊游那六个哥哥。
沈蹊在家里排行第七。
哥哥们惯爱唤他,小七郎。
沈蹊与兰芙蕖一样,不是嫡出,他是沈老爷妾室的孩子。
听说那是沈老爷最喜欢的妾室,生有倾国倾城之貌,只可惜红颜薄命,在生沈蹊时难产而死。
沈老爷曾对沈蹊说过,你的眉眼,像极了你的生母。
许是这份爱屋及乌,更或许是有六个哥哥珠玉在前,沈老爷对沈惊游纵容到了极点。他身上不必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不必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他想做什么,那就做什么。
除了去北疆从军。
沈老爷不求他能有何等建树来光宗耀祖,只希望这个最小的儿子,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直到四年前。
沈蹊不听所有人劝阻,义无反顾地去了北疆,与沈家决裂。
大家都以为,这样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公子哥儿,去北疆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沈父断了他所有的银两,本想着不出两个月,他便会乖乖回青衣巷,却不料这一走,竟是整整三年。
整整三年,他一个人在北疆摸爬滚打,封侯拜将。
幼帝钦赐尚方宝剑,封其为襄北侯。
沈父这才与他相认。
再后来,沈蹊不再回青衣巷,沈府也从江南挪到了京城。
看着牌匾上“沈宅”两个大字,兰芙蕖有些恍惚。
似乎感觉到她的紧张,沈蹊握着她的手用力了些,她一偏过头,便看见男人俊美清逸的侧脸。
“紧张么?”
“有些。”
诚然,她点点头。沈蹊便轻轻扬唇,将她的手指捏了捏。
“莫怕,有我在。”
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
全府上下,如今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府门打开,立马有下人迎上前,兴高采烈地唤了声“七爷”。待看见沈蹊身侧的女郎时,对方微微一愣:
“七爷,这位姑娘是?”
前堂传来声:
“小七郎回来啦——”
是五哥的声音。
这么多年,兰芙蕖还是立马辨认出来。
小时候,五哥沈檐与沈蹊关系最为亲近,他也经常带着兰芙蕖一同玩耍。那时候沈檐总打趣沈惊游,跟只狗似的总咬着兰家那个小姑娘不放。这一来二去,她与对方也熟稔上许多。
有时,她被沈蹊“欺负”了,跑到五哥这边来告状。
沈檐会摸摸她的头,一脸慈祥地告诉小芙蕖,五哥哥也打不过他。
“小七郎他是喜欢你,才总爱粘着你。”
“什么,你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讨厌他?”
“七郎他……虽闹腾了些,可他的心意是好的。你放心,他只是逗你玩玩,你先前随口一提的兔子花灯,他攒了好些日子的银子,才给你买到的呢。”
“……哎呀,这个七郎不让我说。”
……
有风穿过府宅长长的檐廊。
檐廊那一端,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沈檐一袭青衣落拓,兴冲冲地朝这边走来,目光落在兰芙蕖身上时,那人步子忽然一顿。紧接着,他那张与沈蹊有五分相似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男人张了张嘴巴,眸底有光影晃动。
“小芙蕖?”
沈檐的声音亦不自觉地颤了颤。
“你——你不是已经……”
沈蹊微微蹙眉。
对方立马回过神来,激动地拉过少女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
“小芙蕖,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你——你在四年前就已经……唉,你是怎么跟着小七郎回来的?你如今可是罪籍?”
沈檐话多,扯着她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大堆。
问完才发觉,自己似乎热情得过了头。
沈蹊盯着五哥攥住她手腕的手,轻咳了几声。
“五哥,一路风尘仆仆,我先带她下去歇息。”
“噢……好。”
沈檐愣愣地点头。
“对了,父亲和母亲在正堂,大家都在等你,你要不要先去看看他们?”
沈蹊颔首:“好。”
兰芙蕖的手又被他牵住。
她轻声道:“蹊哥哥,我同你一起去拜见你父母罢,还有其他几个哥哥,好些年未见了,我也有些想他们。”
闻言,男人脚步微滞。他侧过身,廊檐下的光影落在他眉睫处,沈蹊温柔地凝视着她:“我在城北还有处私宅,今日我回来取些东西,你若不想与他们打交道,也不必再特意去拜见。今夜在此处歇一歇,明日我入宫面圣,回来便带你回私宅。”
兰芙蕖知晓,沈蹊这是怕自己会难堪。
毕竟当年,兰家对沈惊游那般,那么多封被撕毁的婚书,在青衣巷闹得沸沸扬扬。
兰青之束缚着她不去找沈蹊。
沈父也觉得丢了颜面,不准沈蹊来找她。
兰芙蕖也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如今已是你的人了,这辈子总是躲不过去的,倒不如敞敞亮亮的。再者,我来沈宅暂住,不去拜见你的父母,着实有些不符合规矩。”
沈蹊刚想说,有他在,不需要什么规矩。
却见她乌眸明亮,眼神里有着笃定的光。
他只好揉了揉少女的头发,耐心叮嘱道:
“我那几个嫂嫂有些难缠,如今我在,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与你过不去,如若日后她们欺负你了,你记得同我说。”
包括沈老夫人,也是个厉害角色。
兰芙蕖报之一笑,声音轻松:“知道啦,蹊哥哥,你领我过去罢。”
沈蹊微垂下眼睫,凝视她了半晌,轻声叹了口气。
他虽无心内宅纷争,却也知晓内院里关系的错综复杂。嫡系瞧不起庶出,正室欺压外室。小小一个宅院,多得是见风使舵与利欲熏心,而他的父母更是有为他挑选京门贵女之意。
如今他坐到这个位置,婚事与利益的关系愈发密切。即便他不愿,保不准会有人从中作梗,再生是非。
他不想让小芙蕖参与到内宅的纷争中。
她是花,是一株自由自在、娇艳昳丽的芙蕖花,不会困死在这寂寥的宅院里。
她不会,他也绝不允许。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还有一个大剧情就完结啦!
这几天感冒蛮严重,换季流感高发期,大家注意早晚温差,注意保暖TvT
第95章
沈蹊牵着她, 往正堂里走。
他的腿长,步子迈得很大, 却走得极缓。兰芙蕖被他牢牢牵着, 手指紧紧扣在他指缝间,迈过不高不低的门槛,转眼便见堂内的柳绿花红。
乌乌泱泱, 满屋子的人。
面熟的,脸生的……在听到脚步声后, 纷纷朝这边望了过来。
“小七爷回来啦!”
正堂之上,坐着沈老爷与沈老夫人。
本以为只有沈惊游一个人, 看到他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众人皆一愣神。
兰芙蕖感到几分局促, 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中堂很大, 堂中央正摆着一张大方桌。炊金馔玉, 琳琅满目, 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沈老爷旁边, 正空了一个位置。
不料想,便知晓那位子是留给何人的。
不过顷刻之间, 在座有些人认出来兰芙蕖。
时隔四年, 她的模样没怎么变, 眉眼长开了些, 身形愈发窈窕可人。如今看着这张脸, 众人有几分恍惚, 仿若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将人的思绪拉回青衣巷里,只一瞬, 眼前浮现的是水波上的烟雨, 安静寂寥的长街, 青衣桥上十二骨绸伞。
碎石子,些许泥泞的小路,孩童青稚的笑声。
记忆中一幕幕,倏尔与眼前的青衣女郎重叠起来。她螓首蛾眉,姿容婉婉,正微低着头,看上去依旧乖巧顺从。
与小时候别无二致。
沈夫人目光微凝,落在她那只与七郎交握在一起的右手上。
兰芙蕖的袖口耷拉着,堪堪露出一小截手腕。她的手腕极细,极白,像,是被明亮月色映照着的白雪,冷到了一种极致。
众人俨然也看到那对牢牢牵住的手。
有些不认识兰芙蕖的,不禁浮想联翩。
这些年来,七郎一直在外奔波,从来不顾家室。
老爷、老夫人为他张罗了许多好人家的姑娘,都被他一口回绝。
七郎已过弱冠之年,按理来说,正是如狼似虎的大好年华,却对各家千金避之不及,这让老夫人不禁忧心,七郎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看着他领着兰芙蕖回来,沈夫人心情愈发复杂。
她以袖掩唇,轻轻咳嗽了声,随侍的女使立马会意,上前将沈蹊迎过来。
“七爷,老爷和老夫人听说你要回京,提早得就叫人备了一大桌子饭菜,都是你爱吃的。这不,位置还特意给你留着呢,快坐下来吃饭。”
女使十分热情。
唯独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留给兰芙蕖。
见老夫人的随侍这般态度,众人心下了然。他们之中有些了解七郎与兰家三丫头那档子事,当年小七郎天天堵在兰府门口追兰丫头,对方竟是一个好脸色都不给,还硬生生撕了七郎递过去的二十一封婚书。
整整二十一封,沈老爷怀疑,这小兔崽子那一手好字,就是在这时候练成的。
如今沈家发达,兰家落魄了。
何止是落魄,兰青之不知得罪了哪门权贵,整个兰家上下都被打成了罪籍,兰芙蕖更是罪臣之女。
先前是何等不屑一顾,直呼沈蹊乃“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今又怎样上赶着攀高枝……沈夫人眼底闪过淡淡的鄙夷之色,仅是一瞬,这神情便被随时轻儿敏锐地捕捉住。
轻儿一贯会察言观色。
她欠身哈腰,招待着沈蹊入座,将兰芙蕖完全晾在一边。
兰芙蕖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蹊坐下来,见她傻愣在那里,不由得扯了扯她的袖角。他神色从容,眉目间更是清平似水,有光影自窗牖照落。
“怎么不入座?”
不及她回应。
沈蹊朝身后下人道:
“再添一对碗筷罢。”
“七郎。”
座上有一名身着靛青色衫子的妇人蹙眉,她不敢朝沈蹊大声说话,轻声制止道:
“这是我们沈家的家宴,怎可让外人进来。”
外人?
沈惊游凝眸,轻缓的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
对方显然有些怕他,嘴唇稍一哆嗦,便听见一声轻笑,在偌大的中堂里化了开。
“在下愚钝,敢问这位是?”
一侧有人提醒:“七郎,这是你的二嫂。”
沈二的续弦萧金桃,前几个月刚抬了正室,如今正是风头得意的时候。
传闻她与沈二感情不睦。
而她之所以能上.位,全凭沈老夫人一手提点,换而言之,她极善恭维沈老夫人,极会讨得她老人家的欢心。
如今这场面,她更是要为老夫人的口鼻,替其说上几句话。
谁知,沈蹊根本不顾及她的颜面,脑袋一歪,思索道:
“二嫂?我怎么不记得,二哥曾娶了这样一位夫人?”
萧金桃的脸一僵。
“三个月前刚过门的,故而小七郎未曾见过。”
说话的是名同样面生的、模样俊俏的姑娘。
“你又是何人?”
见状,沈老夫人道:“她是你大嫂的表妹,姓闻,单名一个惜字。是我让她来沈府的。她是相府三千金,琴棋书画皆是样样精通,七郎,我与你父亲总觉着你性子太过于浮躁,当静下心来读些文章,或是学一门琴艺、画艺。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来问问闻姑娘。”
沈惊游勾唇笑笑,俨然选择性地掠过了沈夫人的后半段话:
“也是我让小芙蕖来沈府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一噤声。
老夫人方才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她不喜欢兰丫头,觉着兰丫头是外人,配不上小七郎。
而闻丫头贵为相府千金,无论是身份,或是才情,与七郎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刚刚那句话,沈蹊分明是要与沈老夫人作对。
老夫人并不是七郎的生母,二人平日里虽不热络,表明工夫还是要时常做的。
七郎这般打老夫人的脸,沈老夫人的神情也不大好。
闻惜大抵猜到其中斡旋,含笑上前。少女笑容浅浅,声音更是如莺儿一般细软。她身着一袭烟霞色的散花纱衣,乌发轻轻披垂在肩上,走来时带着一阵淡淡的馨香。
她先欠身,向沈蹊袅袅一福。
男人目光冷淡,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紧接着,兰芙蕖看见那名相府千金莲裙荡开,竟朝自己走来。
“兰姐姐,”她唇边噙笑,替众人打着圆场,“惜儿也听说过兰姐姐家里的事,听闻兰姐姐与七公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远走他乡。如今七公子将姐姐接了回来,老爷与老夫人也是十分欢喜。听闻沈、兰两家情谊深厚,兰老爷落难,老夫人心想着收兰姐姐为义女、暂居沈府。虽然兰姐姐如今尚是罪籍之身,但老夫人愿意为兰姐姐择一门良婿,有沈家为傍,夫家定不会亏待姐姐。”
“不是沈家义女。”
“什么?”
“我与她已成婚,”沈蹊目光落在闻惜身上,平声道,“于礼,你应当唤她一句七夫人。”
“成婚?!”
众人震愕。
闻惜的小脸儿更是“唰”地一白。
唯有沈老爷稳坐于堂上,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一双眼终于朝兰芙蕖望了过来。
她敛目垂容,站在七郎身侧。
一袭水青色的衫,胸口以藕粉色作为点缀,绣了一朵清丽的芙蕖花。
有记忆呼啸,风声汹涌。
她仍是那副乖巧柔软的模样,恭从地站在小七郎身边,有日影薄薄落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赛雪。
她还是与小时候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都是那样的乖巧,让人怜爱。
沈老爷眸光微动,镇定地扫视中堂一圈儿。只见众人神色各异,震惊的、错愕的、失落的……唯独没有那一份欣喜。
沈老爷知道,以七郎的性子,他也不在乎旁人的欣喜、旁人的祝福。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唤来下人,于自己身侧添了把椅子,又差人取来一双碗筷,面不改色地给兰芙蕖夹起菜来。
萧金桃从方才的震愕中回过神。
她看了老夫人一眼,替其发问:
“成婚?你与兰丫头可有父母之命?”
“无。”
“又可有媒妁之言?”
“无。”
“那这算哪门子的成婚?既没有父母之命,更没有媒妁之言,罔论三书六礼,根本算不上是明媒正娶。最多就算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罢了。我们沈家娶媳妇,可不能……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
她说后半句话时,沈蹊微抬下颌。妇人恰好对上对方那一双凌冽的视线,不由得犯起了结巴。
沈蹊难得有耐心地等着,等萧金桃吞咽了好一阵口水,才完整地将一大段话说完。
继而,他赞许道:“诚然,虽然我夫人不说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亲事也着实成得随便了些。既是如此,那便为我夫人补上一次大婚罢。就按沈府迎正妻的礼数着手准备,礼单我会亲自清点备至。恰好明日进宫面圣,幼帝会赐些良田美宅,记得也一同算入礼书里。”
“噢,我又想起来了,约莫着半年多前,幼帝曾赐我几匹外域进贡的白玉流沙软云锦,还有些珠宝之类的稀罕玩意儿。我记不得那些东西都放在哪儿了,不若二嫂有时间帮我清点清点,我着实要好好算算这一笔笔账了。”
沈蹊向来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圣上赏赐的那些珠宝绫罗,他领了也都收进沈府。
他不稀罕,府邸里却有的是人稀罕。老太太时常将这些宝贝散发了下去,那件白玉流沙软云锦,如今正在萧金桃身上穿着。
听到这话,萧金桃紧张地揪住衣摆子,往后缩了一缩。
这一微小的动作落入沈蹊眼中,引得他嗤笑了声。
“至于娶亲嘛——她是我娶,又不是你娶。你们高不高兴,与我有什么干系。二嫂莫忘了,当年你母家蒙污入狱,是谁在昭狱里打点。我既然能一句话将你父亲捞出昭狱,更能一句话将再其打回去。”
“至于圣上钦赐的那些宝贝,日后就不必收入库房,统一记入我夫人名下。”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唯有沈蹊侧过头,低眉温和问她:
“吃饱了么?”
兰芙蕖刚一点头。
腰身忽然被人一揽,整个人竟被他打横抱起!
“回房。”
……
一进房,他便压下来。
与方才凌厉的气势截然不同,他如今眉目温柔,眼神里溢满了深情。
兰芙蕖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一泓柔波之中了。
她刚准备开口,沈蹊反问她:
“喜不喜欢那些衣裳,喜不喜欢那些珠宝首饰?”
诚然。
没有人不喜欢那些玩意儿,除了他沈惊游。
见她如此诚实地点头,对方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搂住她。
“我先前,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原以为我会在北疆打一辈子的仗。所以那些女人家喜欢的东西,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分了去。”
“现在你回来了,我想,我要为你争取一些东西了。”
“稀罕的布料,奇珍的首饰……小芙蕖,我会让你做京城里人人都羡慕的、最幸福的小姑娘。”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兰芙蕖忍不住道:“可是你与二嫂她们闹得那么僵,日后若是再见着——”
“没有日后。”
话还未说完,沈蹊已抬着她的下巴吻了下来。
他声音沙哑缱绻。
“我只与你,才有日后。”
作者有话说:
沈蹊你一语双关!
第96章 +2更
京城不似青衣巷那般多雨。
他吻下来时, 兰芙蕖却能感觉春水拂落,见她的一颗心浇灌得酥酥麻麻。
第二日他要进宫面圣, 二人便没怎么多折腾, 似乎是无从宣泄,她的唇角一下被沈蹊咬破了,少女轻轻“嘶”了声, 推搡了男人一下。
他也忒……莽撞了些。
见状,沈蹊有些懊恼, 凑过来将她抱紧了。
在外人眼前,他是凶恶的狼, 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令人畏惧的兽。在兰芙蕖面前,他温顺得像一只被主人驯服的大狗, 只在夜深人静之时露出占有欲。
这一路风尘仆仆, 兰芙蕖也累了, 着实没有精力与他折腾。
二人宿的是沈蹊的房间, 周遭布置简洁又不失贵气。忽然,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收回抱着她的手, 从床上缓慢起身。
“怎么了?”
他在找一样东西。
沈蹊房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不一会儿, 他便轻车熟路地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个小锦盒。锦盒小巧精致, 看款式像是有了些念头。
兰芙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身边床榻稍稍一陷, 对方捧着那小盒子靠了过来。
“这是什么?”
他的手指很漂亮,在她面前将锦盒打开, 一只莹绿色的翡翠玉镯安静地躺在锦盒中间。
“这是我生母的遗物。”
说这话时, 沈蹊的声音很轻, 很淡,他眉目微垂着,指尖也被玉镯衬得泛着莹绿色的光芒。
“听父亲说,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样首饰。这是爹爹同母亲表明心迹时,送的第一样东西。后面父亲送了母亲很多首饰,送了更漂亮、更昂贵的镯子,母亲唯独戴着这一只。”
“父亲说,这是母亲的初心。”
她的手被人握住,回过神来,玉镯已牢牢套在她的手腕间。
莹绿的镯,雪白的腕。
兰芙蕖微惊,道:“这是你是母亲的遗物……”
“这是母亲的初心,”沈蹊轻轻按住她的手,望入她那一双乌眸,“也是我的初心。”
如今他将这份初心,牢牢交给她。
今夜的月色格外皎洁,窗牖上轻纱明亮,被风吹得轻轻荡漾进来。莹白的月光如水绸一般漫进来,映照在少女脸颊上,映入她那一双柔软的瞳眸中。
他说,初心。
从小到大。
从青衣巷,到北疆,再到现在的京城。
她一直都是他的初心。
兰芙蕖低估了他对自己的爱,更不知晓,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岁月里,沈蹊一个人是如何硬生生挺过来的。再相见时他已位极人臣,在众人面前,他永远是从容不迫、风光无限的,好似永远都没有狼狈、落魄的时候。
沈惊游也没有同她讲,这四年自己在北疆的遭遇。
如何怀着一腔决绝,在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
他想,他们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讲给她听。
手腕上挂着翡翠玉镯,分量愈发沉重。
窗外似有风声,却如同柔柔的抚慰,兰芙蕖侧躺着,将另一只手垫在脸颊下。
沈蹊将那只镯子戴得很小心。
不等兰芙蕖开口,他率先道:“将才家宴上的那些话,以后你不会听到了。”
沈老夫人的话,萧金桃的话,还有闻家千金的话。
她“噗嗤”一声笑了。
“蹊哥哥,你以为我还在意这些呀。”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语气里却蕴藏着温柔的力量。沈蹊不由得垂下眼睫,也认真地打量她。
兰芙蕖道:“或许在先前,我是会很在乎这些话。会在意旁人说我配不配的上你、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在北疆我也曾杞人忧天,以我的出身,与你在一起已是高攀,日后你会有你的夫人,你们门当户对、举案齐眉。”
“可是现在我不怕了。”
兰芙蕖隐隐觉得,经过了这么多事,原本那颗柔软脆弱的心,在慢慢变得强大。
她先前是怎样怯懦的一个人。
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莫说是越雷池,甚至都不敢多看雷池一眼。
她现在跟着沈蹊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弓.弩,甚至能稍微玩一玩鞭子与短剑。她能为沈蹊淌一趟满是水蛇的牢房,更能为他义无反顾地跳下万丈悬崖。
她连死都不怕了。
“蹊哥哥,只要是你与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小姑娘凑近了些,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沈蹊稍一垂眸,立马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眸光柔软而坚定。
“我与你生则共途,死则同皈。”
……
第二日沈蹊醒得很早。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见他换上那身赤色官袍。这衣裳,她先前曾见爹爹穿过,只不过父亲所穿的,是湛蓝色的袍子。严肃而扳正的官袍,如今套在沈蹊身上,竟让她有种记忆错乱的恍惚感。
好像昨日他还是那袭明媚的紫衫,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把玩着马鞭子,站在烈日之下朝她吊儿郎当地笑。
见她眉目间似有哀色,沈蹊便问她:“怎么了?”
“没事。”
兰芙蕖走上前,替他将衣带系好。沈蹊是武官,赤色官袍上绣着威风凛凛的麒麟,而父亲是文官,官袍上所绣着云雀。
她将衣带系好,低垂着脸,神色微黯。
“我就是有些……想父亲。”
她的父亲兰青之,对她算不上很好,也算不上不好。
记忆里,他好像更偏心兄长与二姐。
父亲曾在京都为官,致仕后仍放不下书卷,于是就在江南开了一家学堂。他一向都是严厉苛刻的,从不与人开玩笑,也很少笑。
父亲不光对他人严厉,对自己更是苛刻到了一种极点。
每当她被父亲训斥,罚跪回来后,姨娘总是一脸心疼地过来给她上药。
那时候安姨娘还未被岁月蹉跎,一双柔荑白白软软的,声音亦是温柔似水。姨娘说,蕖儿,爹爹苛责你,都是为了你好,没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可她就是觉得,父亲不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又黯了一黯。沈蹊见状,唇线抿了抿,张开双臂将她轻搂住,温声说了句:“乖,等我回来。”
他没说他回来要做什么。
兰芙蕖只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凝重。
沈蹊走后,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发呆。
昨日他们在沈家闹成那般模样,兰芙蕖也不敢踏出房门半步,生怕撞见那些婆婆嫂嫂们。
屋内分外寂静,院子外,是一片欢声笑语。
忽然间,有婢女叩门,门外响起一声轻唤:“兰丫头在吗,老爷有事找您。”
兰芙蕖正用手托着腮小憩,闻声,脑袋往前稍稍一倾,整个人立马精神过来。
她扯了扯衣裳,温声应道:“我马上来。”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兰芙蕖并不意外沈老爷找她,少女从座上站起身,扯了扯衣摆,又将前襟子理了理,这才出门。
婢女将她引至书房前,而后恭敬地退下。
书房房门虚掩着,有淡淡的灯光从房间透出来,衬得周遭更是寂寥清净。兰芙蕖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叩响了房门。
沈老爷唤她进去。
书房装点得很雅致,桌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对方正站在案前,绘着一棵兰草。
见了兰芙蕖,他放下笔,抬眸。
兰芙蕖徐徐欠身,恭从地朝他行了一礼。
少女衣裙委地,发髻上别着精致但不甚华贵的珠钗,有光影落于其上,折射出一道金灿灿的光芒。
沈老爷端详了她片刻,尔后和善一笑。
“长大了,更漂亮了。”
他的话语真诚,又带着几分长者独有的威严感,兰芙蕖不知如何接话,只好礼节性的朝他笑了笑。
“别站着,坐。”
沈老爷唤来婢女,为她添了一盏热茶。
“这茶叫苦酩酊,茶如其名,它的味道有些苦,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兰芙蕖敛目垂容,浅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面上有水雾升腾而上,恍然间,让她想起青衣巷的江南烟雨,也是这般水雾迷离。
茶的味道很清淡,其味甚至近乎于白水。她不禁又多尝了一口,这才感觉舌尖有淡淡的涩意。
那涩意,缓慢地从舌尖攀延,到舌面、舌根,滑入喉咙间时,竟意外地带了丝清甜。
味道……好熟悉。
“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茶。”
沈老爷放下杯盏,神色平淡,如那安静的茶面,不带半分波澜。
“我与你父亲……算是旧相识。”
他平静道,“他很喜欢苦酩酊,我去兰府做客,兰青之也经常以此茶招待我。起初我觉得它很难喝,苦涩得不像茶水,反而像是一种奇怪的中药,后来喝着喝着,竟也慢慢接受了。”
“到现在,它也成了我最喜欢的茶。”
茶味极淡,苦涩,却又回甘。
说到这里,沈老爷的目光悠远了些,他似乎想起了某件旧事,目光竟兀地一软。兰芙蕖没说话,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终于,他悠悠然回过神思。
“喜欢喝这茶吗?”
她放下杯盏:“不算喜欢,但也不讨厌。”
她说的是实话。
毕竟她很爱吃甜食。
闻言,沈老爷便笑了。
“你与你的父亲很像,都很守规矩,也都很诚实。但有时候太诚实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兰芙蕖目有疑色,缓缓抬眸。
她的眼睛很漂亮,很像她的生母安氏。当年安氏也是名绝江南的大美人,兰青之更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子。
如果没有青岚学院的事……
他的目光顿了顿,想起四年前的旧事,仍觉得十分惋惜。
青岚学院是兰青之致仕后,在江南创办的一所学堂。学堂风气肃正性子如此,教出来的学生更是如此。只是兰青之不懂,或是他太过于诚实,不了解在某些上位者的眼里,文字只是辅佐于政治的工具。
他的文字太过于疾厉,以至于从江南触犯到了京都,这才牵连起一系列的祸端。
他掩住眸底叹惋。
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愈发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兰芙蕖不知道沈老爷为何突然提起旧事,她更知晓,对方今日唤她前来,绝不只是叙叙旧那么简单。
半盏茶过后,沈老爷终于将话头转到沈蹊身上。
“小时候我总觉得,七郎那孩子配不上你。他性子顽劣,过分固执,不攻于功名,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说这话时,他并不恼怒,眉目间竟还带着慈祥的笑意。
“兰家出事后,这孩子就像变了一个人,非说这要去北疆参军。他太过于固执,没有人能拦住他,后来他出人头地了,不少人给他说媒。作为他的父亲,我更是为他的婚事忧心。”
兰芙蕖不知晓沈老爷是何意,低眉顺目,静静聆听着。
“对于他,我的期望很简单,只要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我就不管他去做什么。”
似乎猜测到对方接下来的话,她抬起头。
“其实,我与兰青之也算是故友。当年兰家出事后,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找机会把你从外面救回来、收为义女。可七郎那孩子太喜欢你了,我着实不忍……看他一辈子在痛苦中渡过。故此我今日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你与七郎成婚,是你自愿,还是他强迫的?如若是他强迫了你,兰丫头你放心,我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好好教训教训那浑小子。
“如若……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七郎,我是说一点点——”
不等对方说完,兰芙蕖斩钉截铁道:
“沈伯伯,我喜欢蹊哥哥,很喜欢蹊哥哥。”
沈老爷如释重负地笑了。
紧接着,他的眸底竟涌现出些守得云开、终见月明的喜悦与激动。
这神色,竟看得兰芙蕖有些心疼。
沈老爷高兴地道:
“谁说我家七郎和兰丫头没有父母之命?来人,快去通知全府上下,日后兰丫头便是我沈攸海的儿媳了!我再找人挑个吉利的日子,把你们二人的婚宴一补……兰青之那个老东西,要是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到头来还是嫁给了我们七郎,这不得气晕过去,哈哈哈……”
当天,沈老爷的意思就传遍了全府。
不止是整个沈府,沈蹊定亲的消息甚至传到了府外。不少人得知此事后十分惊愕,想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终于入了沈惊游的眼。
当天,兰芙蕖从书房离开后。
沈老爷在桌前出神了许久。
桌案上平铺着一幅兰草图。
兰草两株,正是葳蕤。
方才兰丫头走时,他提点了对方一句话。
按着七郎的性子,他若知晓兰青之当年的事,定会不顾一切地为兰家正名。
如今幼帝格外青睐七郎,是因为对郢王有所忌惮,需要一个“第三者”进行制衡。若七郎当真将郢王等人的势力连根拔起,怕是会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若到那时,七郎失势,兰丫头还愿意与他共苦吗?
……
直到黄昏时分,沈蹊才从府外回来。
天边落了小雨,沈蹊回府时候雨还未停。他从马车里撑伞而下,晶莹的雨珠滚落在他赤袍。
一个人在沈府颇为无聊,上午从书房离开时,她问沈老爷要了一本书。
谁知下午老爷的消息放出去后,府上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赶来恭维她,搅得兰芙蕖一整个下午都不得清净。直到要用晚膳时,屋内才清闲下来。
听见院内声响时,兰芙蕖正在看书。
屋门被人从外推开,他将伞随意递给下人,只身走了过来。
院子里雨势有些大,淅淅沥沥的雨珠子连成线,自廊檐倾泻而下。他身后是瓢泼雨雾,推门而入时,身上带着雨水的清香。
她欣喜地放下书,迎上去。
“在读什么书?”
“午时从你父亲书房拿的,这本叫《百草集》,讲草木花卉的。”
他有些惊讶:“你还对这个感兴趣么?”
“不是感兴趣,这上面有许多工笔画画得很不错,我在看这些画儿。”
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喜欢读书画画。即便这些年受尽了蹉跎,她身上依旧带着那一股书卷气息。这让他不由得暗自思量,兰青之果然将女儿教得很好。
沈蹊便笑了:“是不是手痒了?府里有上好的宣纸,我侧院有间书房,噢,今日出门得匆忙,忘将钥匙给你了。”
兰芙蕖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了,蹊哥哥,你今日进宫如何,圣上可有责罚你?”
沈蹊边解着衣袍,边道:“圣上责怪了我几句,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我又打了胜仗,边功过相抵了。”
闻言,兰芙蕖放下心来。
还好,幼帝没有问责他擅自对义邙发兵一事。
官袍上落了些雨水,男人伸手,将其上雨珠轻轻拂去。尔后又转过头,平声道:“不过圣上又过问了我的婚事,我同圣上提到了你,幼帝便让你过几日与我一同入宫。”
“我与你……进皇宫?”
兰芙蕖正帮他收衣裳的手一顿,震惊地扬起下巴。
她从未去过皇宫。
甚至在这之前,从未踏足过京城。
“不想去么?”
“不不不,”好半晌,兰芙蕖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我只是觉得……那可是皇宫哎,我是罪臣之女,怎可踏足……”
“你已不是罪籍,”沈蹊摸了摸她的头,“你是我沈惊游的夫人,是要受封诰命夫人的女子。”
诰命……夫人?!!
她更是错愕地瞪圆了眼睛,眸子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沈蹊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唇角轻轻扬了扬,“这次打了胜仗,幼帝十分欣喜,又听闻我与你定了婚事,便召你中秋宫宴时与我一同入宫受封。”
说到这儿,他话语稍稍一顿,紧接着又弯下身形,一双凤眸微眯着,与她四目平视。
看着她呆愣地神色。
沈蹊朝她吹了吹气。
“圣上说,封你为——一品诰命夫人。”
……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直到诰书下达, 兰芙蕖仍感觉十分不真实。
苍色的抹金轴,以铠甲葵花引首, 其上书以柳叶篆, 升降盘龙环绕着织文。彼时兰芙蕖已与沈蹊搬到另一处外宅,宅院里处处都是清池,种满了芙蕖花。
只是如今, 还未到芙蕖花期。
兰芙蕖跪在地上,恭敬地垂首, 而后又上前接过诰书。卷轴有些沉重,她两手握着, 余光见着下人将宫里送来的赏赐一件件往屋子里搬。
见状,她有几分惶恐。
恰逢沈蹊踏入院内, 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周围宫人见到沈蹊, 更是恭敬地点头哈腰, 男人淡淡颔首, 走到她身边。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德不配位。
好像上一刻还是罪臣之女, 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圣上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不光如此, 还平白无故得了好些赏赐……这一切都让兰芙蕖觉得分外慌张,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卷轴, 求助似的望向沈蹊。
她不会同宫里人打交道, 也害怕得罪了幼帝面前的公公。
沈蹊便挡在她前面, 将众人支走。
公公临走前, 又提了句中秋宫宴的事。在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以往每年中秋, 幼帝都会宴请朝廷命臣共赴宫宴, 今年沈惊游留在京都, 这次的宫宴自然也少不了他。
而兰芙蕖要与他一同入宫,向圣上谢命。
一般女眷入宫,都会带几名贴身随侍。兰芙蕖没有婢女,沈蹊刚准备在府里挑几个聪明能干的丫头作为随侍,就撞上了兰清荷的毛遂自荐。
自幼涉猎各大话本子,二姐对皇宫很是心驰神往。
八月十五,天高云淡。
兰芙蕖与兰清荷坐上进宫的马车,沈蹊则兀自一人骑着马。马蹄声哒哒,头上的白玉流苏亦是摇摇晃晃的。两人坐在偌大的马车里,路过盛京的街市时,好奇地掀开帘子朝外望。
不知是不是兰芙蕖的错觉。
自从那个离开北疆,二姐的话就少了起来。
先前二姐对沈蹊还有些抵触,如今她根本就不管自己与沈蹊之间的事了。每每想到这儿,兰芙蕖脑海中总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那名远在北疆的、姓骆的士卒。
二姐没有与她提起对方,兰芙蕖也没多问。
马车于朱红色的宫墙下缓缓停靠,兰芙蕖被二姐扶着,走下马车。这是二人第一次入宫,雕栏玉砌、巍峨朱墙、衣着统一神色肃穆的宫人……她们到时是傍晚,方一下马车,又有另一辆马车缓缓停落,从车上走下来大臣与他的家眷。
那臣子见了不远处的沈惊游,赶忙恭敬地行礼。
“沈大人。”
对方穿着湛蓝色的官袍,是个文官,身上的气质也是文绉绉的。
对于这种恭维的场景,沈惊游俨然已经司空见惯。他淡淡朝对方点头,走过来牵兰芙蕖。
文官恭维完他,又上前,来恭维兰芙蕖。
带着他身侧的女眷,朝兰芙蕖弯身一福。
这一举动,引着不少人纷纷效仿,沈蹊站在兰芙蕖身前,替她一一挡下。最后他也懒得再应承了,直接牵牢了她的手,往宴会走去。
她迈着小碎步,跟上他的步子。
“那些人……”
沈蹊道:“你若不想理,那就不必理。”
“那会不会折了你的面子?”
他脚步微顿,一侧过身,便看见她一脸认真。
男人忍不住笑了,用手指戳了戳她额上的花钿。
“怎么,担心我在官场上受人排挤?”
兰芙蕖抿了抿唇,没出声儿。
见她这一副小心翼翼之状,沈蹊笑得嘴角都快扬到天上去了。他似乎很是受用兰芙蕖对他的“关怀”,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心情大好。
“是啊,我天天在官场上受人排挤,可可怜了。他们好多人都骂我人面兽心、禽.兽不如,弹劾我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儿呢。”
她紧张道:“真的?”
沈蹊笑得肩膀微抖。
“真的啊,小芙蕖,我都这么可怜了,你回去是不是要补偿补偿我啊。”
此话一出。
兰芙蕖立马反应过来——他是在插科打诨!
气得她掐了掐男人的虎口,他轻轻“嘶”了声,“手劲儿还挺大。”
她也不甘示弱:“跟着你练的。”
“好呀你,在皇宫如此庄严肃穆之地,胆敢做出如此放肆之事,小心本官现在就把你捉拿归案。”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行宫人。
兰芙蕖立马正色,不敢斜视半分。
几个小宫人都能把她紧张成这样……沈惊游眼底笑意更深,他一把抓回身侧少女:“好了,看路。”
夜幕将至,月上梢头。
再往前走些便是御花园,即将面圣,二人便不敢再开玩笑。他们身后跟着的兰清荷更是紧张,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子,随着宫人的指引往院中走去。
筵席声势浩大,不少臣子已入座,幼帝还未来,周遭却是一片肃穆的寂静。
兰芙蕖跟着沈蹊,于一张摆满了山珍海味的桌前坐下。
而二姐则是恭敬在她身后站着,她一双眼里满是好奇之色,东张西望地,十分活泼。
刚坐下没多久,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公公尖着嗓子的一声:
“圣上驾到——”
座上众人忙不迭起身:
“恭迎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兰芙蕖也跟着人潮站起来。
皇帝登基不过三年,他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年龄虽不大,看上去却极为老成。兰芙蕖听闻幼帝还未立后,后宫中妃嫔也很少,甚至连“四妃”都凑不齐全。
他好似也无心于女色,常常勤勉于政事,子嗣亦是单薄伶仃。
这可愁怀了不少老臣。
不立后,不喜纳妃,甚至不喜欢踏入后宫……即便臣子们再如何提议,幼帝依旧我行我素。
轻声一句“平身”,皇帝也入了席。
众人落座。
幼帝的视线率先落在沈蹊身上。
从他的话语、神色中兰芙蕖能看出来,圣上对沈蹊青睐有加。他简单地问了几句北疆的事,而后将目光转向兰芙蕖。
“爱卿一直不肯娶妻,原来早有意中之人。今日一见,果真是姿容出众,气质不凡。”
“是呀,沈夫人与沈大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是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见幼帝这般发话了,不少人也恭维出声。不过少时,便有琴声悠然响起,舞姬们挥舞着长袖,扭着腰肢翩然而至。
这支舞,名为《塞上美人曲》。
兰芙蕖看得津津有味,下意识拿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
刚抿一口,才发觉,座上供着的不是茶,而是酒。
她以袖掩唇,轻咳出声。
“怎么了?”
闻声,沈蹊侧首瞧了过来,只见她咳嗽得面红耳赤,那绯意一路从脖子窜上了脸颊。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她咳得实在厉害。
兰芙蕖捂着心口点头,在二姐的陪同下,绕离了宴席。
秋高气爽,月盘高挂于夜幕之上,落下莹白皎洁的月芒。
出了宴席,她终于能缓上些气儿来,胸腔里那股燥热之意却久久驱之不散,兰清荷见了,也替她着急。
“小妹,我看话本子上说,如果你被烈酒呛到了,可以喝一口鱼池子里的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止住了咳嗽。
面上绯意仍未褪,席外微风正好,兰芙蕖便没有直接回宴席,带着二姐在周围散散步。
忽然,她迎面撞上一行人。
一行身着官袍的臣子,似乎也是喝多了酒,出来透风。兰芙蕖下意识朝那些人一福身,还未弯下身形,余光见着为首之人忽然一顿。
紧接着,他的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
“怎么了,郭大人?”
周围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
郭大人?
兰芙蕖抬起头,看见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郭琮懿见了她,像是回忆起极为可怕的噩梦般,整个身子踉跄了下,酒也醒了一大半。不等她反应,对方慌慌张张地摆摆手,往反方向跌撞而去。
似乎对她……避之不及。
众人走后,二姐凑过来,兴奋道:“他就是被你打成太监的那个吧?”
兰芙蕖也回忆了下当初的情景。
她也是误打误撞,谁知射中了郭琮懿那处。每每回想起来,她都有些面热。
兰清荷看着郭琮懿慌乱离开的背影,轻“啧”了声。
“我听闻啊,这男人一旦没了根,下辈子投胎也是做太监的命。不过他只要在断根时,将那命根子保存好、悬在床顶,百年之后再与其一同合葬,说不定就能改变他下辈子的命格呢。”
“……这话你又听谁说的?”
兰清荷不以为然:“话本子啊!”
兰芙蕖顿了顿,诚恳道:“二姐,你不要再看那些话本子了。人容易变傻。”
听她这么说,二姐可不乐意了。她平日里最宝贝的就是那些个话本子,闻言,便扬起下巴道:
“三妹,你莫不信,本子里头的话都是前人宝贵的经验……不过有些经验确实也不太靠谱,话本子里都说,这真龙天子圣颜威严,我怎么觉得这小皇帝还怪可爱的——”
兰芙蕖一吓,扯了扯她的袖子,“莫议论圣上。”
兰清荷压低声音:“不要紧的,那群人都走远了,况且我们也没说圣上坏话呀。我当真觉得幼帝好生可爱,他坐在龙椅上与沈蹊谈话时,愈发衬得沈蹊阴险狡诈……”
她话音还未落。
地上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兰芙蕖面色一白。
幼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面前。
明黄色的龙袍,被晚风吹拂着,衣袖猎猎。少年站得端正,一双眼带着几分探寻,朝她们望来。
这一回,幼帝目光尽数落在兰清荷身上。
兰清荷也未曾料到,会倒霉地撞上皇帝,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径直跪了下来。
“奴……奴参拜圣上。”
她一只手死死揪着兰芙蕖的衣摆,后者也忙不迭跪下来。
兰芙蕖匍匐在地,知晓二姐说了何等大不敬之语,若是将才那一句话触怒了龙颜,自己保不准儿也要人头落地。
幼帝立于月色之下,面上没有过多表情。
只闻一道脚步声。
“你叫什么名儿?”
或许知晓兰芙蕖是沈蹊的夫人,幼帝径直越过她,来到兰清荷身前。
兰清荷抖得声音都哑了
“奴……兰清荷。”
他回味:“兰?”
二人跪着,不敢抬头,更不敢出声。
片刻,幼帝淡声命令:
“你,抬起脸来。”
兰清荷哆哆嗦嗦地抬眸。
“你也喜欢话本子?”
也?
她怔了怔,却见皇帝面上并无愠色,他一双眼里,反而带着几分探究。
兰清荷如实点头。
“那你可会写话本子?”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赶忙摇头。
“罢了,你先起来。抖成这样,朕又不会吃了你。”
幼帝垂眼道,“朕小时候也很喜欢看话本子,后来……罢了,福林,你带她去尚书房,宴席结束后,朕有话要问她。”
他身后,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公公得令上前,朝抖成筛子的兰清荷道:
“兰姑娘,且随老奴来。”
兰清荷咬了咬唇,求助似的望了兰芙蕖一眼。
似乎读懂了她惊惧的眼神,幼帝笑了:
“你莫要慌,朕不是罚你。除了母妃,你是第一个,说朕可爱的人。”
……
兰芙蕖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去的。
再度入宴时,宴席已散得差不多,沈蹊亦不知所踪。
她猜想,兴许是他见自己半天不回来,便离席去找了罢。
兰芙蕖坐在宴席间,看着四散的宾客,兀自安静地候着,等他回来再同他讲方才发生的事。
却不曾想,这一边。
沈惊游刚离了席,于假山后忽然撞上一行人。
为首的那个官员他认得,叫郭琮懿,是郢王的人。
他喝得有些多,被兰芙蕖将才那么一“激”,他的神志愈不大清醒。
“笑什么,我跟你讲,那娘们儿可是沈惊游的女人,厉害得很。以后你们几个见了她,可得绕道走了——”
沈蹊脚步微顿。
“她有什么厉害的?你们可不知道吧。她可是罪籍,是罪臣之女,不知怎的就勾.引上了沈惊游,把沈惊游迷得七荤八素的,从罪臣之女摇身一变,如今竟还成了诰命夫人了。我呸!”
“要我说啊,她和她那个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说当年青岚书院那件事,就那个兰青之,教出来那样一批不要命的后生。什么檄文啊都敢写,连我们郢王殿下都敢骂。下场呢,还不是稍微使些手段,将他兰家抄了。我们王爷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自会有人替他解决掉那些人。哈哈,捏死他兰家,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夜色寂静, 衬得郭琮懿声音愈发清晰。
假山那头,男人长身玉立, 月色倾落于那一袭赤袍上, 亦于他清澈的瞳眸中激荡。由于幼帝的青睐,沈蹊入宫不必卸剑,听着对方的话, 他忍不住叩了叩腰侧的尚方宝剑。
郭琮懿声音微醺,颇有几分耀武扬威之态。
假山后, 那笑声落于耳中,十分尖利。
沈蹊咬紧后槽牙, 叩于宝刀之上的手臂隐隐爆出青筋。
月光之下,他的眸极冷, 甚至闪过几分杀意。
假山之后是一方不甚深的湖泊, 晚风撩动他的袍, 将男人身形倒映于其上。沈蹊似乎能想象出假山另一侧, 郭琮懿那鄙夷而又轻.佻的表情。对方仍像只聒噪的苍蝇, 喋喋不休。
当年青岚书院的事,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书院受贿, 泄露考题。先帝派人查办此事, 书院被查处, 抄了不少东西。
眼下有许多年轻些的臣子, 并不知晓青岚书院的内情, 听他这么说, 好奇心更甚。
“所以当年青岚书院,是因为触怒了上头的人, 才被关停?”
“可不是嘛, 兰青之手底下那些学生, 檄文写得一个比一个厉害,触怒了权贵……罢了,此事不能多提……”
一行人走远了。
……
待众人几乎散尽,兰芙蕖终于等到了沈蹊。
那一袭绯色自夜幕中缓缓而来,他微垂着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兰芙蕖轻轻唤了他一声,男人才回过神,扫了她身侧一眼。
“你二姐呢?”
兰芙蕖将后花园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一遍。
她说得忧心,沈蹊却是神色平淡。不等她开口再言语,忽然有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朝他们恭敬一福身。
小太监不光认得沈蹊,也认得兰芙蕖。
对方说,二姐被幼帝留在宫中,今夜不回去了。
闻言,兰芙蕖一愣神。那小太监却对她挤眉弄眼的,笑得十分狗腿。
“蹊哥哥,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待太监走后,兰芙蕖转过头,问沈蹊。
他的衣摆被风吹得微鼓,乌发亦被晚风轻撩起。闻言,男人稍稍垂眸,他眼底已有了然的神色。
圣上独留一女子宿于宫中。
其原因,不言而喻。
不用沈蹊解释,兰芙蕖也猜到了幼帝的意思。
转念之间,她脑海里又浮现另一名男子。
“可二姐她已有心仪之人……”
沈蹊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噤声。
马车停落在宫墙之外,朱红色的宫门,庄严而肃穆。兰芙蕖本想多问几句,抬眼却见沈蹊的神色有些严肃。他不知在想什么,话格外少。
她忽然很难过。
若如自己所料,幼帝当真欲纳二姐为后妃,即便二姐与那名“骆大哥”如何两情相悦,都是无济于事。
沈蹊将她扶上马车,马车方欲行,他忽然掀开车帘,让她先回府。
他有旁的事要做。
兰芙蕖不明所以,直觉他今日情绪不打对劲,便攥紧了袖角,乖巧“嗯”了一声。
月色涌入车帘,少女乖顺地坐在马车内,手指熨帖置于双膝之上。见她这般,沈蹊目色微动,他嘴唇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回首凝望她一眼。
而后走入一袭夜色中。
兰芙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马车行驶得并不快,甚至有些优哉。来时周遭还是热热闹闹的,如今马车上只剩下她兀自一人。路过繁华的街市时,微风忽尔卷起车帘,她下意识朝外望了一眼,心跳得很快。
街市上有卖话本子的小摊。
兰芙蕖让车夫停下,提着裙角走下马车,心中惦念着二姐,买了好一批京城里最新流行的话本。
结账时,其中一个本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花花绿绿的封面,其上几个大字:
——《大将军独宠小娇妻》。
翻开一页,图文并茂,活色生香。
兰芙蕖:……
她果断将这一本抽掉,而后将剩下的话本子打包。心想着等二姐从宫里回来后,收到这些礼物时,一定会很开心。
买完话本,她重新坐回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上百无聊赖,哒哒的马蹄声更衬得兰芙蕖心绪不宁。她便随手抄起一本薄薄的本子,随意翻了起来。
兰芙蕖虽然喜欢读书,但很少看这些玩意儿。
才子佳人,露水情缘,她都不是很感兴趣。
手指刚翻动几页,忽然,她目光顿住。
话本子前半段的内容很俗套,讲的是一名将军,在行军打仗过程中爱上了敌国奸.细。那奸.细生得窈窕妩媚,迷惑了将军的心神。一次交战中,他被敌国虏获,被残忍地挑断手筋。
看到这里,她终于蹙起眉心。
后半段故事,奸.细悔恨不已,偷偷带着将军逃出了敌营,一路逃到京城。在京城,二人遇见一位神医,对方身怀妙手回春之术,将大将军手筋重新接好。
车帘被风吹拂,些许月色涌入,车内光线很暗。
兰芙蕖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字眼。
医白骨,妙手回春,重接筋骨……
她将话本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
且说另一边。
时至深夜,秋风愈发萧瑟,男人坐于马车之上,身着赤色官袍,脊背极直。
时不时有冷风涌入,将寂寥的月色带到他面颊之上。他微阖着双眸,似是在休憩,又似是在思量。
不过少时。
马车外终于传来声响。
“大人,人带到了。”
人来时又带了一阵风,车帘被冷风卷起,让车外的人看清楚马车里坐着的是何人。
看见沈惊游,郭琮懿神色愈发惊恐。
“大、大人!”
他“扑通”一声,对着马车跪下。
“不知大人唤下官来,是……是为何事?”
夜风将他的酒意吹清醒了些,周遭空旷,让他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
沈蹊缓缓抬眸。
他的凤眸细长,眼尾稍稍向上挑着,眼底眸光更是冰冷锐利。那目光像是一把利剑,刺得郭琮懿双肩一颤,面色也吓得煞白如纸。
“大、大人……”
他忽然想起来。
自己醉酒时,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好像说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
凌乱的记忆重新组合成一条清晰的线,明白过来后,郭琮懿猛地一个激灵。
他反应过来了——
当年青岚书院事发,受牵连最严重的、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罚的……正是他沈惊游的老丈人。
“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一遍。”
风轻轻,传来车内之人冰冷的声音。
“如若有半句隐瞒或不实——本官的手段,想必郭大人清楚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记忆回到四年前。
马车外, 郭琮懿声音颤抖不止。
秋风萧瑟,竟吹落了些小雨, 雨线淅淅沥沥而下, 阴寒渗人。
四年前,青岚书院出事,也是个雨天。
自从兰青之致仕后, 便在江南创办了青岚书院。许是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学生思想较为开放, 也积极地著文立说、针砭时弊。
彼时先帝垂暮,于朝政之事, 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
郢王乱政,功高盖主, 甚至有易帝之心。
魏都动荡, 朝堂之势波诡云谲。
而朝堂之外, 远在北疆, 更有义邙人来犯。郢王受大魏之禄, 不但不思虑如何平敌寇,反倒与朝中不少臣子勾结。
青岚书院有许多学生, 写了讨伐郢王的檄文。
飞文染翰, 书轴传入京都, 几经辗转, 落于郢王手中。
待郢王看到这篇檄文时, 文章已在京都掀起不小波澜, 惹得他震怒,派人彻查出《讨郢王书》的主笔之人。
郭琮懿提到的《讨郢王书》, 沈蹊很是熟悉。
这些年, 他也在查找翻案的证据, 其中这边檄文曾引起他的注意力。
檄文辞藻华丽,字字泣血。沈惊游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越读越觉得不对味儿。
他还记得兰青之在课上讲,写文注述切忌辞藻华而不实,言语恳切实用,才为上上乘。
而这篇《讨郢王书》,骈句繁丽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冗杂的地步。
不像是兰青之写的。
果然,在他的逼问之下,郭琮懿吐出实情。
“这篇檄文……着实不是兰青之写的,而是他学堂里的一个学生,好像叫……萧、萧炯呈!”
那是个年轻的学生,名叫萧炯呈,很有才气。
这满腹文采撞上了这腔义愤填膺,《讨郢王书》看得人声泪俱下,亦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走投无路,萧炯呈找老师求助。
为了保护学生,兰青之将罪名一手揽下。他似乎笃定,自己不过是在官场上过时的老骨头,对方应该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而萧炯呈年纪轻轻,才情出众,未来还有许多路要走。
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雨水拍在车帘之上,更将郭琮懿的衣袍浸湿。雨水漫过他的膝盖,男人却不敢移动分毫,任由雨线拍打,他的身子也变得愈发透凉。
更凉的,是车内之人冰冷的凤眸。
时不时有冷风吹起车帘,将月光与雨水拂于其上。沈惊游薄唇轻抿成线,听那人颤声道:
“于是郢王便派人编造,兰青之受贿,泄露考题……”
轰隆一道雷声。
雨下得更大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马车停在府邸门前时,兰芙蕖感觉周遭更寒冷了些。她唤来下人,将买来的话本先收起来,而后小心翼翼提着裙角,迈过院内堆积的水洼。
蹊哥哥还未回来。
她一个人乖顺地梳洗完,躺在床上等他,不知不觉,困意深深。
沈蹊是后半夜才回来的。
似乎怕吵醒她,沈蹊的动作很轻,兰芙蕖正侧躺着,感觉身后床榻稍微一陷,便忍不住轻哼了声。
像小猫儿一样。
沈蹊还以为她醒了。
他正解着衣带,右手轻轻一顿,而后低弯下头。少女蒙着被子,正睡得香甜。看见她熟睡的侧颜,沈蹊的目光才终于缓和了些。
这件事,他想暂时瞒着她。
虽然兰青之是她的父亲,但沈蹊还是不忍心告诉她,你的父亲含冤入狱,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罪。
他想,待这件事完全处理妥当了,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同她说。
沈蹊刚躺下,兰芙蕖翻了个身。
许是窗外雨声太大,竟将她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借着月色,看清身侧平躺着的男子。
“回来了?”
“嗯。”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疲惫。
听得兰芙蕖心疼,便忍不住伸出胳膊,将他的脖颈搂住。
“干什么去了呀,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大事。”
他垂下眼睫,用手轻轻环住她的腰,气息流逸在她耳廓。淅淅沥沥的雨声与他的话语交织着,更衬得他语气轻柔。
这场雨下了四年,终于快要停了。
这几天,沈蹊一直在整理卷宗。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为青岚书院翻案。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年的幕后主使是郢王。而近些年,郢王在朝堂上的根基愈发稳固,他之所以不敢太过于猖獗,是有沈蹊与他互为掣肘。
而他如今要做的,是翻郢王手底下的案子。
幼帝一贯善中庸之道。
以他的脾性,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他便总是粉饰太平。
譬如先前与北疆开战一事。
沈蹊坐在桌案前,誊抄了一份郭琮懿的口供。刚一放下笔,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他敏锐地将卷宗一阖,转眼便见兰芙蕖一袭淡青色的水衫,端着碗热烫袅袅走了进来。
“蹊哥哥。”
她端着汤,眉眼微垂着,眉目之间愈发有婉婉之态。
迈过门槛时,兰芙蕖似乎见着沈蹊将什么东西匆匆一掩,她并没有多想,将甜汤放到桌案上,缓声道:
“沈老爷那边又派人过来了,说要你与我一同回沈家,聚一聚、吃吃家宴。”
沈蹊伸出手,将她牵过来。
“你想回去么?”
“我?我都可以,你父亲待我很好。我在沈家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她说得都是实话。
莫说是在沈家了,如今放眼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魏,都没人敢来欺负她。
“对了,我刚收到安翎姐姐的信。她要与应将军一同来京城了。”
闻言,沈蹊有些意外。
他坐在窗边,日影透过窗牖,在他身上投落一层薄薄的翳影。兰芙蕖也坐过去,柔荑捧了羹汤,用小勺轻轻舀了一口。
“京城有位老中医,擅长拨筋接骨,安翎姐姐便与应将军一道,过来看看。”
信件是由安翎姐姐口述、应槐代笔的。收到传信,兰芙蕖甚是惊喜。以兰芙蕖对安翎郡主的了解,她一定会走出这一段阴霾。况且又有应槐陪着,兰芙蕖愈发放心。
信上说,他们将会在下个月初来京城。
如今正是月末,离他们“大婚”有半个月有余。沈老爷找人算的吉时在下个月十五,如今整个沈府,都在为这场婚宴忙得不可开交。
除去沈府那些人,兰芙蕖觉着,沈蹊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些日子总是神龙不见尾。
她舀着甜汤,递到沈蹊嘴唇边,他从一侧随意拿了卷书,手指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他也没看那甜汤,将嘴巴张开,兰芙蕖抿了抿唇,不满地哼了声。
她分明有事瞒着自己。
不等兰芙蕖询问出声,忽尔有侍人轻轻叩响房门。
“大人,门外有人找您。”
“何人?”
“对方并未说,只说是……大人的一位故人。”
故人?
沈蹊微微侧首。
兰芙蕖将汤勺放下,替他将衣裳前襟理了理。昨夜一场大雨,空气中仍残存着些润意。自从下朝后,沈蹊在府里一贯穿得随意,他身着一件浅紫色的直裰,用手指捏了捏下摆,腰际芙蕖玉轻悠悠一拂。
“大人,这边。”
沈蹊独自一人走入前客堂。
撞见的是一袭白得圣洁的素袍,那人衣袂微展,站在堂院中一棵破败的秋树下,面容十分熟悉。
兰子初。
见了沈蹊,他微垂下眼,朝他作揖。
很显然,对于他这位“故人”,沈蹊很是不待见。
紫衣之人微微蹙眉,神色慵懒,讥讽地勾了勾唇:“哟,这不是兰大公子么?如今不应该是在义邙军营享着荣华富贵么,怎么千里迢迢赶到魏都来了?”
兰旭面上,依稀有风尘仆仆之色。
他早料到沈蹊不屑的轻嗤,似乎习惯了这种态度,兰旭的神色竟格外平静。
周围佣人退下,偌大的堂院,只剩下沈蹊与兰旭两个人。
好似从小到大,无论在何时何地,二人之间都是这般剑拔弩张。
秋意深深,庭院落叶扫净,不时又有枯黄的叶翩翩然而下。沈蹊亦身形翩然,立于兰子初面前。他目光中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敌意,睨着他。
思忖片刻,兰旭道:“听闻……你与小妹已经定亲,婚期是定在下个月么?”
“怎么?”
沈蹊挑了挑眉,“你是想来劫我沈惊游的亲事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
兰旭的声音亦发冷。
他看了眼沈蹊,似乎想要发作,可一贯的好脾气没让他撕破脸皮。他不愿与沈蹊争执,对方见了他却十分来劲,冷嘲热讽之声不绝于耳。
兰子初咬了咬牙,没应声。待到沈蹊说出那句“卖国贼”时,他的目光忽然一黯。
义邙刑室里,安翎郡主也这样骂过他。
他从未见过性子这般刚烈的女孩,让他自愧不如。
刑室内,灯火昏暗。安翎疼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般瘫在那里。他见了,终是不忍,走上前去给她递了一块热毛巾。
对方冷眸,朝他“呸”了一声。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一句“卖国贼”就这般清晰地落入兰旭耳中。
他神色一顿。
目光垂下。
如果可以。
他根本不想与义邙人合作,做这种无耻的勾当。
可他不能选。
也不得不选。
他的父亲还在京城。
他的妹妹还在驻谷关。
他们无依无靠,都等着他去救。
他并没有沈蹊那样的能耐,这些年,他像活在阴沟里的蛆一般,窥视着沈蹊,仰望着沈蹊,嫉妒着沈蹊。他没有沈惊游那样的本事,他自幼多病,无法在北疆建功立业。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到自己那个在义邙的舅舅,出卖自己这一身的人格,去救他们。
兰家养育之恩。
他终身不敢忘。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时隔多日, 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 墙壁冰凉, 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 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 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 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去在沙场上洒热血, 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 兰旭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 他所向往的, 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 兰子初遇到了沈惊游。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兰旭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 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 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 他是有些瞧不起沈蹊的。
无论是学识, 或是才情, 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 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 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 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惊游后, 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兰旭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芙蕖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兰旭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芙蕖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兰旭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兰旭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沈蹊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兰旭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沈蹊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兰旭陈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沈蹊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沈蹊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沈蹊道,“本将扶你上.位。”
兰旭一愣,仰起头,却见沈惊游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兰旭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沈蹊,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沈蹊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兰旭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沈蹊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兰旭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沈蹊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兰旭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沈蹊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兰旭顿了顿,见沈惊游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沈蹊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兰旭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兰旭这么一说,沈惊游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只不过他经常逃课,对学生之间的事毫不关心。更罔论去注意到谁鼻子上有胎记、谁喜欢涂脂粉。
沈蹊将这些几下,对兰旭淡声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会去查的。”
兰旭欲言又止。
他张了张嘴唇,似乎还想对沈蹊说些什么。到底应当说些什么呢?是谢谢,多谢你帮兰家翻案,还是去问,你与小妹定的何日的婚宴?
男人嘴唇颤抖,终是静默不言。
正如沈惊游所说,他回不去了,回不去魏都,回不去青衣巷,更回不去兰家。
兰子初离去的背影很凄寒。
院内秋叶横落,坠在地上,连成枯黄的一片。兰子初垂着双袖,走在这寂寥无声的秋风中。
沈蹊并未上前送客,对于兰旭,他向来也不讲客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庭院里,默默凝望着他的背影。终了,唤来下人将院中的落叶打扫干净。
有些叶絮拂在沈惊游淡紫色的衫上。
男人素净的手指轻轻扫过衣袂,左脚迈过门槛,想了想,还是往书房走。
那碗甜汤还未吃完。
他本不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甜汤,总觉得腻得发齁。可与小芙蕖在一起久了,他竟也能慢慢发觉其中的美味了。
二人都喜静,故此整个府邸,佣人很少。
沈蹊缓步,一路走过来,停在书房门口。
房门未掩,从书房里隐隐透着些微光。
推开门,只一眼,他便看见正侧对着自己的少女——她一袭水青色的衫,双手正捧着卷宗,那双瞪大了的乌眸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听见房门响声,兰芙蕖颤抖着眸光,望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二合一)
还是被她看到了。
临走时, 沈蹊刻意将其往旁的书卷下压了压。许是她在书房等着自己、一时无聊,便将这份卷宗给翻了出来。
沈蹊放在门边儿上的手微顿, 继而从内轻掩上房门。
秋日露重, 他衣衫上染了些水气,书房内燃着暖香,更衬得周遭雾蒙蒙的。有这么一瞬间, 沈蹊恍惚自己好像身处江南。西湖断桥青衣巷,二十四骨绸伞, 还有那一蓑细细而下的烟雨,就如此浇落在心头。
看见兰芙蕖, 他的心一软。
少女一双乌眸更是盛满了水雾。
水雾里有粼粼的光,光影在湖面上荡漾。她两手紧攥着卷宗两端, 指节捏得青白。听见门响声, 兰芙蕖下意识望过来。
她眼底有疑惑, 有不解, 有震愕。
“蹊哥哥, 这是……什么?”
卷宗之上,他的字迹格外清晰。
她很熟悉沈蹊的字, 虽然他幼时经常逃课, 字却比学堂里所有小孩都写得飘逸漂亮。他的字体很舒展, 遒劲有力, 如今正在卷宗上, 一字字书写着。
兰青之, 青岚书院,郢王, 郭琮懿。
《讨郢王书》。
……
还有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名字。
萧炯呈。
记忆深处, 似乎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沈惊游面色平静, 走过来。他来时带了一尾清风,掺杂着淡淡的冷香,兰芙蕖瑟缩了下肩膀,仰起头。
“这上面……你写的,我父亲当年是被冤枉的,祸因全是这封《讨郢王书》,这篇檄文让整个青岚书院都受到了牵连,兰家因此被抄……这些,都是真的吗?”
不知是不是过于激动,她的声音颤抖。
因为一篇檄文,传入京城,父亲被人捏造受贿,泄露考题。
兰家被抄家,兰夫人自尽而亡,父亲关入宗罪寺,兄长充入北疆。
而她与姨娘、二姐,也被流放至驻谷关。
四年半了。
兰芙蕖虽然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但当事实真正摆在自己面前时,一时间她还是难以接受。
也不知是要寻求肯定,或是期待着否定,她眼眸纯澈,朝身前之人望去。
沈蹊也看着她手中的卷宗,其上字迹赫然在目。知晓再无法隐瞒,他轻轻“嗯”了声。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一瞬间,诸多念头从脑海中闪过。震愕,不甘,还有……一丝怨恨。
沈蹊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让她将身子靠过来。
男人手臂结实,手上的力道更有种令人心安的扎实感。
兰芙蕖咬紧了下唇,纤动的光影坠在她翘长的鸦睫上,忽尔又一闪动。
她很想去怨恨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学生,更想回到四年前,去质问父亲,为何要替那学生揽下“罪名”。似乎预料到她心中所想,沈蹊伸手将她轻轻揽住,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肩,像是某种抚慰。
“郢王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青岚书院,檄文是何人所书,这并不重要。甚至说,郢王根本不在乎萧炯呈认不认罪。”
“郢王想要的,是书院被关停、兰家被查封。于你父亲而言,既然知晓了自己日后的命运,对于自己的学生,能救一个是一个。”
兰芙蕖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
她低下头,眼里水光扑簌簌的,好像下一刻,便就有泪珠滚落下来。
听完沈蹊的话,她忍住了泪,将头埋进对方怀里,像只小猫儿般轻哼了声。
这声息像是柔软的云朵,沈惊游低眉,少女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将脸颊蹭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处。
光影微薄,她轻轻阖着眼,脸颊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
她能猜到,四年多前,父亲是怎么想的。
只是得知当年的来龙去脉后,她只觉得胸口堵堵的,好似被盖了一块大石,让她一时间换不上气儿来。
“爹爹现在是被关在宗罪寺吗?”
沈蹊不再打算瞒着她,“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宗罪寺是什么地方。
但那里绝对是比驻谷关更遭罪、更磨人。
兰芙蕖心口微微一疼。
书房窗牖未阖,陡然一道冷风刮在她面上,将她吹得更清醒了些。兰芙蕖将卷宗摆回至桌上,手指拂过其上字迹。她敛目垂容,静默的模样很乖巧。只有那眼睫如同一扇小帘子般,遮挡住少女眸底的思绪。
她未吭声,沈蹊也没开口说话。
他垂着眼帘,眸光很淡,瞧着她。
片刻,她再度仰起脸。
“我想……”
两个字咬出来,心思百转千回,满腹心事落在唇边,却不敢再言语。
即便她知道沈蹊对自己很好。
见她这般犹豫不决,沈蹊双唇终于动了动,他低着头,轻柔问出声:
“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就是突然很想爹爹。”
“那你想不想见他?”
“什么?!”
见父亲?
兰芙蕖瞪圆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身前之人目光认真而严肃。
“我说,你想不想见兰老先生,”沈蹊看着她眼底粼粼的波光,道,“我可以带你去宗罪寺。”
她的眸光一阵颤动。
或许是过于激动,兰芙蕖不小心打掉了桌案边角的一些书。她下意识弯身去捡,一沓朴素的书卷之下,堆着些花花绿绿的绘本。
她想起来了,这是先前在集市上,给二姐买的话本子。
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二姐。
入京后,二姐与姨娘被沈蹊安置在另一处别院,院落很清净,却添置了不少女使。许是一辈子忙碌惯了,姨娘不习惯使唤那些女使,又让沈蹊将随身的丫头都撤了去,只留下寥寥几个人稍作照应。
别院离这里不算太远。
她将话本一沓沓收好。
“要不要叫上二姐一起去?”
话刚说出口,她又立马摇头,“罢了,先莫叫二姐与姨娘担心了。”
二姐是个嘴上把不住门的,兰芙蕖担心,她会打搅到沈蹊的计划。
恰好沈蹊也是如此想的,他点点头,帮她将这一沓话本收好。兰芙蕖怀里抱着这一堆话本子,同他道:
“那我先去看一下二姐,将这些东西送给她,免得她在别院里觉得无聊。”
“好。”
兰芙蕖也不习惯使唤佣人,她兀自抱着书卷,又腾出一只手将裙角提了提。
二姐正在床榻上卧着,她后背垫了个枕头,手上正捧着一本书。
虽然手指头将书卷捏得很紧,兰清荷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她正发着呆,忽尔听到敲门声。门那头兰芙蕖柔柔唤了声:
“二姐,是我。”
“进来罢。”
屋门虚掩。
屋内并未燃灯,周遭笼着一片昏黑的影。二姐的气色并不太好,神色恹恹的,将手上的书随意掷在床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
兰芙蕖总觉得,自从离开北疆后,二姐的精神气儿没有以前足了。
安姨娘也经常说,来京都后,二丫头时不时会倚着窗发呆。她不知在望向哪里,也不知在兀自想着什么。窗牖大开,呼啦啦的风倒灌进来,吹掀她的衣领。
二姐因此还受了些凉。
兰芙蕖走进屋。
“前几天我路过集市,看到些新上的话本子。想着二姐应当还未看过,便买了些回来。喏,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二姐从小就喜欢看这些,几近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本以为对方会一个鲤鱼打挺、高兴地从床上跳起来,谁知,听了她的话,二姐仅是不咸不淡地掀了掀眼皮,“哦”了声。
“先放那儿罢。”
她像是生病了。
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像是一条死掉了的、在池子里翻着白肚皮的鱼。
天色也灰蒙蒙的,阴沉的光照射进来。兰芙蕖想了想,还是抱着那一沓书,坐至床边。
“这些话本子我看回来时翻了几页,有些还蛮新颖有趣的。这一本讲的是人鬼情未了,这一本是才子中举后抛弃旧情人,这一本……”
果不其然,兰芙蕖余光见着,二姐的背渐渐挺直,她终于忍不住了,侧身望了过来。
见对方这般,少女唇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二姐,你是生病了么,要不要我唤大夫来?”
兰清荷翻看着那堆书卷,摇摇头。
“小妹,我不是生病。”
那是什么?
她目光中带着探寻,朝对方望去。
二姐今日穿了件极淡的衫,薄薄的纱衣被风吹得微动。她垂下眼睫,手指捏紧了手边的东西。须臾,极为无力地轻叹了声。
“小妹,我想北疆了。”
兰芙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陌生的背影。她并不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姓骆,是北疆的军卒。
果然,二姐的心事是他。
帐外那一声“骆大哥”,荷包上的鸳鸯图案,离开北疆时的伤心与落寞。
……
陡然一道冷风,拉回她纷飞的思绪。兰芙蕖走回到窗边,替她将窗牖关上。窗外风声不止,呼啸而过,卷起院中落叶簌簌,这一场秋意更浓。
思索片刻,她还是问出心中困惑。
“二姐,中秋那日,圣上留你在宫中,是为了何事?”
似乎未曾料到她会突然这样问,兰清荷愣了一瞬。她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半晌,靠在床榻边上的女子转过头去。
“没、没什么。”
二姐结结巴巴,“就是……问了些关于你与沈蹊的事。”
兰芙蕖直觉不对劲。
若是单单问她与沈蹊的事,圣上为何单独召见二姐?可面前二姐却是欲言又止,像是又什么难言之隐。
见状,她的一颗心“咯噔”一跳,右眼皮也猛地跳动起来。
兰清荷的身子往里侧了侧。
床侧还有一扇小窗,她将脸贴上去,入目的是深秋一片凄寒的景象。许是触景伤情,兰清荷的目光黯了黯。幽幽秋风轻扬起落叶,她的眼睫也稍稍抬了抬。
眼帘如小扇,细细密密扇下。
犹豫片刻,兰清荷轻声:
“圣上召见我,说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
二姐提到,幼帝的母妃过世得早。先帝驾崩、经夺嫡之战后,先帝的血脉便剩下这一位尚还年幼、无依无靠的十八皇子。许是童年的遭遇,使得幼帝养成了孤僻的性格。他自幼没有父皇母妃的宠爱,宫里头那些人更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
幼帝说,童年时,他将自己拼命封闭起来,像乌龟一般缩在坚硬的外壳中。
平日无事,他便呆呆地坐在这个用欲望编制的囚笼中,翻看母妃留下的东西。
母妃在世时,很喜欢给他讲故事。
她讲的大多都是民间话本流传的内容,久而久之,他也爱上了听故事、看故事。
被人推上皇位后,闲暇时他并不喜欢踏入后宫,反倒是钟爱找人从民间收集那些话本。久而久之,京城中盛行的话本子,几乎都被他“搜刮”干净。
兰芙蕖坐在床边,听二姐讲幼帝的事。那日中秋宴罢,二姐无意间的闯入,好似在幼帝心上撕开了个口子。过往熟悉的记忆顺着心口倒灌而入,让着一身龙袍的男子不禁好奇垂眸,仔细打量着身前一脸惊惧的少女。
她方才的话语,显然是大不敬。
奇怪的事情,皇帝并不愠怒。
他垂着眼,借着月色,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她同那些宫人一样,都怕极了他,也是,皇威在上,没有人不畏惧他。
于是他尽量将目光放缓、将语气放温和,想以此来冲淡这一身龙袍所带来的威严。
“然后呢?”
兰芙蕖忍不住往下问。
兰清荷话语稍一顿,继续道:
“圣上问我会不会写话本子,我说不会。”
就这么简单?
她仰头望过去,小妹面上带着几分疑色。终了,兰芙蕖没再多问什么,只将所有的话本子放下,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了。
兰清荷坐在床榻上,膝盖处盖着厚实的被褥,整个人神色恹恹。
见小妹走后,她才低下头,将刻意提上去的领口往下拉了拉。
领口之下——
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缀着点点红痕。红痕赫然醒目,犹如圣洁雪地里生长出一枝泣血的梅花。红白相间,那绯色愈发妖冶,更愈发让人呼吸一顿、从心口处传来许多钝痛感。
小妹尚未走远,兰清荷小心翼翼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床头正对着一面黄铜镜,屋内光影昏黄,镜中她的人影更是昏暗而脆弱。少女徐徐然仰起脸,只一眼便看见自己脖颈间的痕迹。目光触到那袭绯色的一瞬,痛苦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梦魇。
巨大的、逃不出的梦魇。
把她包裹,将她吞噬。
……
另一边。
兰芙蕖走出别院,迈过门槛时,隐约觉得心慌。
不知为何,自从走出二姐房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右眼皮跳动得很厉害,牵扯着她一颗心也忍不住揪紧。她莫名感到心神不宁,以至于险些被院中的碎石绊倒。
兰芙蕖磕绊了一下,迎面打来一道冷风,终于将她吹得清醒了些。
她提着裙角,往自己房中走。
沈蹊已在这里等候许久。
他换下那一身赤红色的官袍,只着了件淡紫色的衫。男人乌发未披,用一根发带高高束着,看上去既简单随意,又不失大方。看见兰芙蕖,他迎面走了过来。秋寒阵阵,带起他身上清淡的冷香。
“你也要换身衣服么?”
沈蹊问她。
兰芙蕖点点头:“好,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秋日入夜时,天会寒冷上许多。她换了身较为厚实的衣裳,想了想,从枕头侧取出一双护膝。
“这是?”
“本来是给你做的,打算等入冬时给你用上。”
兰芙蕖捧着那一对护膝,抿了抿唇,“狱中阴寒,我想先给父亲送去。回来再为你另做一副。”
诚然,沈蹊的身子本就康健,这对护膝的用处并不算大。而兰青之年迈,又在狱中,更需要这个东西。
府邸外备了马车,越过门槛时,沈蹊步履微顿。他想了想,还是将腰际的佩剑解下。
他腰间只系着一只芙蕖玉坠,耳上佩着一双耳环。
出门已是黄昏,金粉色的霞光施施然而落,笼在他淡紫色的衣衫上。这一身装束与兰芙蕖记忆中的模样缓缓重合,让她恍惚了一瞬间,下一刻便被人捉稳了手臂。
“上马车,小心。”
她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宗罪寺在皇城最西边。
那并不是寺庙,而更像是一间硕大的牢狱。永远囚.禁着其中的人,压在这座皇城山下,终身忏悔,终身赎罪。
马车行了许久。
马蹄声哒哒,与她怦怦的心跳声互为应和。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坐在身侧的沈蹊伸出手,将她的手指轻轻捏住。
从他掌心里,传来温暖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蹊哥哥,我没事。”
似乎怕他担心,兰芙蕖反手将他也轻握住,朝对方挤出一个微笑。
沈蹊没说话,冷风撩起车帘,他面颊上笼着淡淡的月影。皎洁的月色破窗而入,轻悠悠坠在他衣肩,又缓缓流淌至那块芙蕖玉坠上。
皎洁,清冷,矜贵。
月色无声,他更是静默,周遭只余马蹄声阵阵,兰芙蕖愈发紧张,攥着护膝的手指指节发白。
马车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达目的地,车夫高“吁”一声,立马有人迎上来。
“何人?!”
守着寺门的是两个年轻的后生,警惕地朝马车望来。
车夫将马车停靠,而后递过去一块代表着“沈府”的令牌。
一见其上那个“沈”字,对方吓得一阵哆嗦,赶忙将令牌双手还了回去,几乎要匍匐在地。
“不知沈大人要来,小的、小的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责罚!”
沈蹊并未理那两个后生,掀开车帘,而后朝车里的兰芙蕖伸出一只手。
“小心。”
兰芙蕖借着沈蹊的力,走下马车。
守门的小生虽未曾见过兰芙蕖,但也知晓,沈蹊新娶了位夫人。这沈夫人不知是什么来头,却能直接让圣上钦封了一品诰命夫人。那两人自然也不敢对兰芙蕖不敬,又惊惶地朝她叩了三个响头。
兰芙蕖何曾见过这阵仗?
她有些被吓到,往沈蹊身后缩了缩。
男人伸手将她护住,叫起那两个小后生,唤来主管之人。
那人见了沈蹊,更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道:
“沈大人,不知您又前来打点,下官有失远迎。”
兰芙蕖眸光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个“又”字。
又?
沈蹊经常来宗罪寺吗?
不等她反应,也不等她去问询,对方已轻车熟路地引着沈蹊,朝着一间院落而去。
兰芙蕖跟在其后,只见着院中落叶纷纷而下,周遭更是一片凄冷寒寂。走在廊上时,被晚风吹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相反,沈蹊的步履很平稳。
三人就这把,穿过一间又一间狭窄逼仄的院,终于,引路之人停下步子。
“到了。”
就这两个字。
兰芙蕖一颗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所有的话语在这一瞬顿然失声,她望向那一堵铜墙铁壁,似乎某种感应,从里面隐隐传来铁链拖地之声。
她抱稳了怀里的护膝。
沈蹊屏退周遭之人,看着身前踯躅的少女——她明明很想见到父亲,此时却无端有些畏惧。她担心,担心铁门之后会是一个破败的老者之躯,担心这四年般的光阴,会将父亲眼中原有的生气尽数抹杀干净。
她想见到父亲。
又害怕见到父亲。
正出神时,她的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沈蹊的掌心很温暖,他的嗓音亦是温和。
“不要害怕,去罢。”
“那你呢?”
她转过头,下意识地问。
“我就不进去了。”
沈蹊微微眯眼,望着那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
“我在这里等你。”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也好。”
兰芙蕖点点头。
父亲一贯不喜欢沈蹊, 他们两个人,还是暂时不要相见为好。
铁门被人从外推开。
扑面而来的, 是潮湿的寒气, 其中夹杂着发霉的味道,让她腹中酸水隐隐翻涌。听见开门声,卧在墙角的人下意识朝这边望了过来。
只见一道分外刺眼的阳光。
光影之中, 一名素衣女子款款而来。
她身着水青色的素衫,眉眼张开了许多, 眼神中噙着柔软的光晕。眸光之中,似乎有水波晃荡, 只这一瞬,让屋内的老者恍然想起江南的烟雨。
温和, 柔软。
断桥, 青衣巷。
兰……芙蕖。
对方一愣, 看着她这张脸, 久久未回过神。
“蕖、蕖儿?”
再开口时, 兰青之声音发抖。
他未曾想过,还有父女相见的这一日, 更未曾想过, 父女相见时竟会是这般光景——他身上的衣衫破旧, 眼中的光彩更不比昔日。周遭是阴冷的、无情的铁墙, 长夜蹉跎得他胡须斑白, 青丝俨然熬成苍苍白发。
他卧地而憩, 闻光而起。
兰芙蕖眼底眸光晃荡。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满头白发、满身脏污地卧在草蒲之上。蒲草杂乱, 甚至还翻着焦黄色。看见她后, 父亲仓皇地摸了把草蒲、撑起身子来。
似乎怕她会从眼前突然消失掉。
父亲的模样很焦急。
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颗颗滚烫而落。
“爹爹,是我,我是蕖儿。”
兰青之想要上前,仔细看她。
步子刚迈出去,身形却是猛地一顿——他想起来,自己身上很脏。衣服、头发,甚至是将才抓了一把蒲草的手掌……他浑身脏污,甚至还散发着些臭气。
而他的蕖儿,一贯最爱干净。
见父亲步子顿住,兰芙蕖亦是一愣神。不过顷刻之间,她立马又反应过来。
父亲是害怕自己身上的东西,会弄脏到她素净漂亮的裙子。
兰芙蕖的眼眶愈发酸涩。
她将手里的护膝递过去。
将要碰到父亲手指时,她能明显感觉到,父亲往后缩了缩。见状,兰芙蕖伸手攥住父亲的手指。他的手掌苍老了许多,许是平日劳作,他的掌心、手指边儿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她边将这东西塞到他手里,边解释道:
“这是女儿用羊绒做的一双护膝,冬日将近,羊绒保暖。这里潮湿阴寒,父亲当心要注意身子,特别是要保护膝盖。”
这膝盖不能冻着。
她说这话时,父亲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他不知有没有听见,目光木讷地落在少女脸上。末了,才愣愣地“嗯”了声。
“好,膝盖不能冻着……”
他重复着兰芙蕖的话。
像一个单纯又听话的孩子。
兰芙蕖弯下腰,将护膝套在父亲膝盖处。起初,对方还有些抗拒她的触碰、生怕弄脏了她,在看兰芙蕖的执著下,兰青之只好乖乖地坐回原位、任由她捣鼓。
先前严厉苛刻的父亲,如今乖得不成样子。
她的胸口处闷闷的,不知该说什么,只低着头,将眼底的泪水藏住。
她先抬起父亲的左脚,将护膝套上去后,再把带子系紧。
之后抬右脚时,父亲很听话配合,他屏息凝神,认真地将右腿抬得高高的、方便她将护膝带上去。
两边都系紧了。
她的护膝做得有些大,恰恰将男人一对膝盖全部包裹住。戴完后,她站起身,关怀问道:
“爹爹,暖和么?”
父亲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
屋内昏黑,并未燃灯,房门也紧紧掩着,只余一闪小窗透着些光。稀疏的月色就这般流淌进来,兰芙蕖似乎看见父亲眼底的晶莹。他的泪花闪着,不甚明显。
兰芙蕖偏过头,吸了吸鼻子。
“蕖儿,你……你是怎么来的?”
犹豫片刻,兰青之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要知道,宗罪寺如同大理寺一般密不透风,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就算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她一个弱不禁风、无权无势,甚至是罪籍的女子又是如何进来的?
兰芙蕖抿了抿唇,如实道:“有大人替女儿脱了罪籍,想着女儿想念父亲,便带女儿来了。”
大人?
兰青之的目光闪了闪。
能替她脱罪籍、并能出入宗罪寺的,想来必定是某位高.官。一时间,兰青之又喜又忧、百感交集。
欢喜的是有人将自家女儿从驻谷关救了回来,并且洗脱了她的罪奴之籍。忧虑的是,蕖儿若是真跟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以她如今的身份,想来连做一名妾室,都算是高攀。
身为妾室,低人一等,这辈子都要看主母的脸色。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是爹爹害了你,你本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与目光皆黯淡下去。
闻言,兰芙蕖十分不忍,打断道:“爹爹,蕖儿如今过得很好。那名大人也十分珍重蕖儿,不光替我脱了罪籍,还将姨娘与二姐都接入了京城,如今正在府上住着,爹爹不用担心。”
兰芙蕖尚不敢同父亲说,那名位高权重的大人,就是当年青衣巷里,时常逃课惹他生气的沈惊游。
一提到安氏与兰清荷,兰青之眼中泪光更甚。
想当初,也是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虽说那时候,他很是偏心,常常会忽略安氏与自己的三女儿,还经常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责罚她们。想到这里,兰青之的目光软了软,他呼吸不甚稳,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握住身前少女的手。
父亲的手很粗糙,俨然不似当年。
这双手,曾也是拿惯了毛笔与教尺,如今竟变得这般粗糙不堪……
月色寂寥,静默流淌的,是二人无言的心事。兰芙蕖站在父亲身前,感觉他的背完全佝偻了下去。不过四年半的光影,父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他老了,老得很快,脾气似乎也没有当年那么倔了。她还记得当初爹爹的脾气很不好,经常责罚她,跪学堂、跪书房、跪院子里……
那时候她很怕爹爹,甚至不太敢与他大声说话。
而现在。
兰芙蕖看着眼前这副苍老的面庞。
父亲已经责罚不动她了。
他的脾气变得温和上许多,望向她时,目光甚至有几分怯生生的。她隐约觉得,父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讨好,他害怕她会走,害怕她会嫌弃他、丢下他,更怕……与她再度分别。
兰芙蕖理了下裙摆,与父亲一同坐在草蒲之上。
兰青之想要拦。
“莫坐,蕖儿,脏……”
不等这个“脏”字吐出来,她已经坐了下去。
两个人就这般坐在冰冷冷的墙边,她与沈蹊来得匆忙,并未准备什么饭菜,将才乘着马车过来时,路过一家包子铺。兰芙蕖便让沈蹊下车,替父亲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和一碗素粥。
汤粥尚有余温。
她将包子、素粥于简陋的桌子上摆开,包子是猪肉馅的,素粥里加了些糖,都是爹爹的口味。
闻见香气,兰青之贪婪地嗅了几口,紧接着他又伸出脏兮兮的手,来招呼她一起吃。
“我吃过了,爹爹,您吃。”
他像是许久未吃过一顿饱餐。
兰芙蕖从袖中取出方帕,替父亲将手指一根根仔细地擦拭干净。父亲也很听话,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他吃得很大口,吃包子时一下噎着了。他又慌忙端着碗喝了口热粥,用手抚平胸口后,父亲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窘迫。
他很不好意思地朝兰芙蕖笑了笑。
兰芙蕖别开脸去,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的脸正对着敞开的窗牖,窗户设得很高,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脸庞上。往日里温柔的月色,如今竟变得刺眼。
刺得她眼睛生疼。
吃完后,父亲露出一个很满足的微笑。
“对了蕖儿,你兄长呢?”
方才只听她提了安氏与二丫头,并未听到兰旭。
对于这个养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还是很在乎。
兰芙蕖微垂下眼睫。
方才路上来时,她便在想,若是父亲问到兄长,她该如何回答?是要如实告诉父亲,您最引以为傲的学生通敌叛国,如今已成了义邙人?
她犹豫了一瞬,望向爹爹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神。
终于,她面不改色道:“兄长……如今下落不明。”
说这话时,她的小拇指还是下意识蜷了蜷。
言罢,兰芙蕖知晓父亲会着急,又慌忙补充道:“不过您放心,女儿已经托人打探到,兄长如今应是……应是在北疆。”
北疆……
兰青之兀自喃喃了阵。
忽然道:“我在这里,听说沈惊游也去了北疆。”
听到这三个字,兰芙蕖的心“咯噔”一条,紧接着,如同做贼心虚般望向父亲。对方的目光放远了些,似乎在回忆着一件悠久的、冗长的旧事,末了,他徐徐而道:
“我听别人说,他如今是个大将军。”
说了谎话,她微红着脸低下头,轻声“嗯”了下。
“大将军好啊。他如今也有出息了、建功立业了。先前我还总觉得这孩子调皮,成日里上蹿下跳的,像个猴子。”
兰青之回忆着,“那时候我还总是看不起他,现在他倒是我那些学生里面,最有能耐的一个……果真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听着爹爹感叹,她忽然心存了几分期冀,忍不住道:
“爹爹,现在您还会……讨厌沈惊游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
可沈蹊的听力极好,隔着这样一堵墙,少女的话语仍清晰地落入男子耳中。
他站在这一堵铜墙铁壁后,听着墙壁那边是一阵静默,紧接着,是兰青之极为沧桑的一声叹息。
“爹爹现在,如何敢去谈论他的是非。”
他已是罪臣。
而对方,身为圣上身前的红人。
他如今见了沈蹊,还要对他跪拜、行叩头大礼。
周遭陷入一阵静默。
忽然,窗外刮起一阵剧烈的风声,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那人一袭紫衫落拓,脚下踩着皎洁清明的月色。他凤眸细长,原本冷淡的一双眼,如今写满了郑重与尊敬。
他拱手,朝着正呆愣着的兰青之,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学生沈惊游,拜见老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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