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芙蕖怯春 > 【完结】
    第103章

    他的声音随着清幽的晚风, 就这般不咸不淡地飘落进来。

    只这一句,登时激起兰青之眼底一片颤意。

    他两鬓发白, 挺直原本佝偻着的腰身, 满眼震愕地朝门外看去——那紫衫就停在房门口,与夜色一道而来的,还有汹涌不止的记忆。

    往日里最不守规矩的学生, 如今却恭恭敬敬地站身前,向他作揖行礼。

    可,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惊愕之余,兰青之心中闪过一丝狐疑。

    令他奇怪的是, 看见来人,身侧的蕖儿却没有太大反应。她仅是稍稍瞪圆了眼睛, 而后伸手过来搀扶他。

    “爹爹。”

    兰青之怔忡良久。

    听见这一声唤, 才徐徐回过神。

    铁房之中, 胡须花白的男人与身前之人对视。

    若是四年前, 沈惊游那一双眼里蓄满了桀骜不驯, 而如今,他已然学会了收敛锋芒。可即便如此, 他身上的光芒还是这满屋子昏黑笼罩不住的。沈蹊站在这光与影的交界处, 清冷、谦卑、矜贵。

    可兰青之未开口, 他就这样保持着一个“作揖”的姿势, 久久未放下手。

    “沈……沈家七郎。”

    沈蹊将身子又弯低了些。

    “老师。”

    兰芙蕖搀扶着父亲, 耳边传来沈蹊恭敬的话语。一瞬间, 兰青之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往后缓缓退了半步, 瞧了眼沈蹊, 又望向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

    兰芙蕖同那一袭紫衫之人一般, 低眉顺目。

    两人之间,似乎有种微妙的氛围。

    “你与、与沈惊游?”

    兰青之气息不稳,连声音都加重了些。他左看看沈蹊,右看看自家女儿,不可思议地问:

    “蕖儿,你口中的那位权贵,便是他?!”

    兰芙蕖不敢骗父亲。

    她知晓,父亲不怎么喜欢沈蹊,但她也不想同他说谎话,索性便只将头低着,不再言语。

    余光见着,沈惊游朝这边望了一眼。

    只一眼,兰芙蕖恰恰抬头,与之对视。暗潮无声,汹涌于她的四肢百骸间,让她的一颗心发紧,再也无法抵抗父亲审视般的目光。

    她轻轻点头。

    ——有大人替女儿脱了罪籍,想着女儿想念父亲,便带女儿来了。

    原来是沈蹊。

    竟然是他……沈惊游。

    这些日子,特别是听闻沈蹊回京后,兰青之隐隐感觉这里的看守待自己有所不同。他们像是受了上头的打点,对他的态度、语气和气,就连快入冬的被子都多分了他一床。

    兰青之不敢相信。

    “老师。”

    沈蹊又往前走了半步,即便他如今锦袍玉带,面上去而不见半分嚣张得意。皎洁的月色透过铁窗,坠在他莹白的耳环上。

    光晕闪了一闪。

    只听他大大方方道:

    “学生与小芙蕖已定下婚约,欲于下月举办婚宴,以沈家正妻之礼数,迎娶她过门。”

    而后,似乎又怕被兰青之拒绝,沈蹊拱手继续道:

    “老师放心,学生之心,日月可鉴。学生定会好好对待小芙蕖,从此她会是沈家唯一的女主人。还望老师成全。”

    言罢,他竟撩袍,单膝点地,朝兰青之一拜!

    兰青之与兰芙蕖皆一愕!

    面前此人,乃是赫赫有名的襄北侯,圣上钦封的龙骧大将军。就连入宫觐见圣上时,亦可赞拜不名。兰青之虽在宗罪寺中,可也知晓沈蹊如今的身份,他一介罪臣之身,何敢受此一拜?!见沈蹊点膝,他亦摆脱了兰芙蕖的搀扶,惶恐高呼:

    “大人!罪臣不敢!!”

    沈惊游已朝着他恭敬一拜。

    这一拜,让兰青之感慨万千。

    两行清泪自那张年迈的脸上滑落,他老泪纵横,望着沈蹊,久久说不出话。

    “大人真可愿……以正妻之礼,迎娶我家蕖儿?”

    “千真万确,绝无谎言。”

    不仅是正妻,更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夫人。

    “可我兰家如今……”

    兰青之说不下去了。

    听着父亲的话,兰芙蕖觉得十分心酸。明明父亲并未贪污,明明兰家也是书香门第。

    如今却落得……

    兰芙蕖扭过头去。

    铁房昏暗,几颗豆大的泪珠滚落,被她藏在衣襟之间。兰青之看着她埋首的侧脸,又望向如今风光霁月的沈惊游。

    四年半前,青衣巷里,这两个孩子尚年幼。

    沈惊游吵闹得要迎娶她,写了二十余封婚书。

    兰青之只当,是纨绔子弟在胡闹。

    他以为自己的决定,是在为自家女儿好。

    分别之际,兰青之又将沈蹊唤住。

    看着父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兰芙蕖自觉地退出到房门外。

    铁墙很厚实,即便兰芙蕖想听,也无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她站在门口,隐隐听到几个“谢”字。

    父亲一辈子倔强清高,不曾谢过谁。

    也不曾向何人低过头。

    正出着神,“吱呀”一声门响,沈蹊自一片阴影处走了出来。

    他面色平淡,神色却是认真。兰芙蕖抿了抿唇,抬头与他对视,下一刻,右手被人牢牢牵住。

    “走罢。”

    她频频回头,朝着那堵铁墙望。直到车帘将其从视线中完全隔绝,她才低下头。

    时至深夜,秋风愈发寒冷萧瑟。

    明日沈蹊还要上朝,故此马车颠簸得更急了些。见她心事重重,沈蹊便从对面坐过来。

    鼻尖一道熟悉的香气,兰芙蕖忍不住将脸贴过去,靠在男人肩头上。

    忽然,胸前一片湿意,沈蹊低下头,发现她竟哭了。

    “小芙蕖?”

    沈蹊慌忙抱住她。

    她的呜咽声很小,断断续续的。被沈蹊这么一抱,更是将整张脸埋到对方怀中。眼泪扑簌簌而下,藏在身前之人的衣襟间。哭着哭着,兰芙蕖也忍不住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

    “蹊,蹊哥哥……”

    她满腹委屈。

    少女的哭声很轻,像是在竭力压抑着情绪。沈蹊听得心头一软,更是伸出手臂将她环抱住。兰芙蕖的侧脸紧紧贴着他溽湿的衣衫,还有衣衫之下,那结实而温热的胸膛。

    沈惊游越抱紧她,她就越发想哭。

    到最后,她整个人扑进男人怀里。

    温软的香气自怀间传来,伴着细丝丝的啜泣声。沈惊游低下眼眸,捧起她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儿。

    她今日的妆容全都花了。

    如同清水芙蕖,愈发衬得她清丽而可怜。

    这一双乌眸柔软,眼底噙着雾雾的水气,叫他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去,吻上她。

    兰芙蕖后背微僵。

    他热烫的吻一寸寸落下,覆盖在她的泪水之上。对方似乎要将她的泪珠尽数吞咽,连同她所有的苦楚与委屈一并吞咽干净。

    他吻得很深。

    那是一个带着许多压迫性的吻,几乎让兰芙蕖换不上气。她仰着头,与身前之人迎合。他的爱意、他的占有……他所有的情愫如排山倒海般而来,让小芙蕖一下搂紧他的脖颈,整个人与他贴得更紧。

    他的呼吸。

    他的心跳。

    每一寸占据化作抚慰,将她揉入到这一池荡漾的春水中。

    ……

    她的呼吸不稳,逐渐没有力气去思考其他事。

    到最后,她连哭都没有力气哭了,整个身子被马车颠簸得稳稳贴在沈蹊怀中,他的大手揽着她的细腰,垂眼看她细细地喘气。

    沈蹊很喜欢吻她。

    然而每次亲吻完后,他又会立马恢复往日的清平禁.欲,以至于每每兰芙蕖伏在他怀中红着脸喘.息时,都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他太过于游刃有余、收放自如了。

    而现下,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沈蹊瞧着。

    兰芙蕖低下头,兀自抚着胸口,直到舒平这低低的喘.息。少女双唇被磨咬得极红,这檀口一张一合,愈有摄人心魂的魅力。

    马车一个颠簸。

    沈蹊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她往自己怀里揽。

    “莫要担心,老师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无人替兰家发声,那他就替兰家发声。

    无人护她清名,那他便去护、便去搏。

    她一定会干干净净的。

    思量间,忽然,兰芙蕖蹙起眉头。

    脑海中,好似有什么片段一闪而过。

    等等——

    萧、萧炯呈?

    “怎么了?”

    见她面色有异,沈蹊低下头来问她。

    “我好像,记起来了那名写《讨郢王书》的学生。”

    沈蹊经常逃课,对书院学堂里的学生不甚关注。而兰芙蕖也因为年纪和性别的原因,未曾与萧炯呈同窗过。

    可她隐约想起来,自己去帮爹爹送书时,那名——

    “我想起来了!”

    兰芙蕖坐直了身子,激动道,“蹊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学堂里有名学生,因为左边鼻翼处有一道浅浅的胎记,所以经常涂抹脂粉。”

    听兰芙蕖这么一说,他歪了歪脑袋,思索了阵。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左边鼻翼处有胎记……”

    忽然,沈蹊的声音顿住。

    下一刻,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同时在他们脑海中闪现,以至于让二人联想起来那被山水环绕的村落、村落里的村民、矮矮的房屋,和那头戴蓝色头巾之人。

    兰芙蕖:“当年因青岚书院一案,他离开青衣巷,从此杳无音讯。而那日,我好像见到他在——”

    沈蹊正色:

    “丹丘村。”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一更)

    兰芙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些片段。

    丹丘村里。

    她与沈蹊自小道而过。

    ——“没、没什么, 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又记不太清了。他好像在躲我们。”

    ——“现在全村子, 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

    沈蹊同幼帝告假了一些时日。

    他将那份记载着青岚书院一案的卷宗收好,与兰芙蕖一同坐上了通往丹丘村的马车。

    自从沈蹊离开后,那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丹丘村之事秉上, 幼帝得知后,旋即派朝廷官员前往此村, 进行辖区管理。有了朝廷的管辖,一方面, 这里的村民不再敢胡作非为,另一方面, 朝廷特意派人往物质匮乏的丹丘村运输许多粮草物资, 供应村民日常生活所需。

    再站在村门口, 望向焕然一新的丹丘村, 兰芙蕖有些感慨。

    循着记忆, 二人来到萧炯呈的那扇房门前。

    院落内无人,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反应。就在此时, 兰芙蕖感觉自己的裙子被人轻轻一拽, 一低头, 映入金金那样一张怯生生的小脸。

    “红薯姐姐。”

    小男孩虽是拽着她, 眼神却止不住地朝她身侧的沈蹊瞟去。

    他不敢喊沈蹊。

    兰芙蕖看了他一眼, 蹲下身, 温和地询问道:“金金,你知道这户人家吗?他如今怎么不在屋里面, 是离开丹丘村了吗?”

    金金点点头, 又摇摇头。

    “这里面住的是萧哥哥, 他现在——”

    正说着。

    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院门口传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朝来者望去。

    那是个极年轻的小伙,约摸着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看上去还稍微有些羸弱。他穿着粗布麻衣,头上包着一块深蓝色的头巾。那张脸让兰芙蕖有些熟悉,可目光落在对方鼻翼之上时,只见一块完整的胎记,却不见任何脂粉涂抹掩盖。

    见院子里有“客”,萧炯呈狐疑地望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许是震惊,许是心虚,他双肩一抖,正捧着干柴的手也是一软。

    “啪嗒嗒”好几声。

    干柴散落一地。

    是他。

    当年父亲的学生,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青岚书院学子,萧炯呈。

    兰芙蕖从怀里摸了一块糖,递给金金,让这小男孩离开了。

    狭小的院落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萧炯呈屏息凝神,神色紧张警惕地望向他们。

    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几片落叶拂下。

    “你叫萧炯呈?”

    男人的声音平稳传来,他的情绪很淡,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兰芙蕖也有些被吓住。

    仅是如此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让他说得有种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气势。让萧炯呈顿然感到十二分的压迫感,冷汗涔涔,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不过顷刻间。

    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一声带着重重的力道,几乎是砸在兰芙蕖脚边。她微微一愣神,往后退了半步。

    “你——”

    不等兰芙蕖出声。

    男人声泪俱下:

    “萧某见过沈大人,见过兰姑娘!在下有罪,当年断不该口无遮拦,害得恩师入狱。在下死不足惜,心有悔恨,先前不敢面对姑娘。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的错!!”

    边说着,他竟“嘭嘭嘭”,朝兰芙蕖磕了三个响头!

    殷红的血掺杂着泥土与水印,粘在脑门儿上。萧炯呈两眼通红,泪水汹涌而下。

    周围有村民好奇地望过来。

    人惯爱凑热闹,可那些人一看沈惊游立在一侧,赶忙又朝别处躲去。对于众人的避之不及,他并不在意,冷漠地望着磕了一头血的萧炯呈。

    院落再度恢复了清净。

    唯一瑟瑟发抖的,是匍匐在兰芙蕖裙边的男人。

    他像是真心悔不当初,对兰芙蕖愧疚不已。

    “这些年,我逃离了青衣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兰姑娘,我又怕又恨,我知晓……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师。如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蹊冷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

    “我……”

    萧炯呈垂下眼,“我断不会不顾后果,去逞一时之快。”

    沈蹊:“现在就有个机会,弥补你当年的过错。”

    闻言,对方猛地一抬头,眼睛好像亮了一亮。

    下一刻,却又听见如同审讯般的一句。

    “《讨郢王书》,是你写的罢。”

    萧炯呈身子一滞。

    这四个字如同甩脱不掉的梦魇般,让他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兰芙蕖能看出来,他是真心悔恨,后悔写了那封为青岚书院带来灾祸的檄文。

    即便很不愿意旧事重提,但他也知晓瞒不过沈惊游,索性一闭眼,咬着牙关点头。

    “是。”

    “你可知,青岚之祸,是因那篇檄文而起。”

    “知、知道。”

    沈蹊往前迈了一步。

    月色无声,月亮不知何时悄然高挂于枝头。丹丘村周遭都是群山,将月光遮得有些昏暗。可即便如此,沈蹊仍旧目光灼灼。他的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横扫过来,连同那秋风,连同那月色。

    莹白的光落在他衫袍上。

    耳垂边,一缕光由耳环折射,分外耀眼。

    萧炯呈被那光芒刺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紧咬着嘴唇,听了沈蹊的话,也想去弥补当年的过错。自从逃离青衣巷后,他的良心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他曾好几次站在丹丘山上,想不顾一切地跳下去。迎着这自由惬意的山风,不顾生前身后地跳下去。

    可他不敢。

    他终究是太过于怯懦。

    这些年,他也想明白了。

    口号喊得最响亮的是他,檄文写得最激进的是他,然而一面对大事,惊惧之心让他下意识地去逃离,将一切都交给他的恩师。

    他一面痛苦,一面逃避痛苦。

    然,面前这一袭衫袍落拓的男人,却站在自己身前,声音冰冷,如同命令般,同他道:

    “本官要你为人证,揭发当年青岚书院一案。”

    说这话时,一道冷风恰恰好打了过来。萧瑟的秋风同那强硬的话语一起,将萧炯呈单薄的身形席卷。

    “我……”

    兰芙蕖看见他面露难色。

    兰芙蕖知晓,对方既然离了江南、离了京城,选择隐姓埋名,便是想与前尘往事做个一刀两断。叫他时隔多年,突然检举陈年旧案,可谓是难上加难。

    犹豫良久。

    萧炯呈惨白的双唇,小心翼翼道:

    “沈……大人,重提旧案,是、是与郢王作对……”

    沈蹊眯眼,语调悠长:

    “不愿为人证,便是与本官作对。”

    他冷冷一挥袖,无数月芒自他衣袂间倾泻而下,带起一阵极陡峭的寒风。

    “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对于外人,沈蹊一向没有多少耐心。

    言罢,他转过身,牵起一旁兰芙蕖的手。兰芙蕖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萧炯呈,对方面色怔忡,身形微微颤抖。明明是萧瑟的秋夜,却有豆大的汗珠自他额上滚落。

    她被沈蹊牵着,忍不住回头望了萧炯呈好几眼。他是在害怕,不光害怕沈蹊,更害怕再度提及当年旧事。

    一种无名的煎熬,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击溃。

    终于,在兰芙蕖迈过门槛的一刹那,身后响起一声:

    “等等!”

    萧炯呈仰着脸,面庞上满是泪,颤抖着声音道:

    “沈大人,不知您要让萧某做什么?”

    兰芙蕖侧过头,看着身侧的男人徐徐转身。他平静地垂下眼帘,睫羽如小扇般掩住那深不可测的眸光。

    “哒、哒、哒。”

    鞋履轻叩石阶。

    男人腰际玉坠,轻轻叩着剑柄,发出清脆的声响。

    ……

    沈蹊抄了一份萧炯呈的口供,又遣了一辆马车,将其送往京城。

    自丹丘谷回京都时,他特意让马车夫绕去了江南。一踏上这片故土,秋雨里那熟悉的、甜丝丝的雾气扑面而至。马车上,兰芙蕖掀开车帘,看见烟雨朦胧的断桥。

    江南虽然也繁华,却不及京城半分热闹。姑娘们撑着伞自桥上而过,娉婷袅娜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这一道道软声软语,将兰芙蕖的思绪又拖拽回了从前。

    她知道,沈蹊此行,是来翻案的。

    近乡情怯,马车将拐至青衣巷的时候,兰芙蕖的心跳得很快。

    “要下去看看吗?”

    沈蹊问她。

    她还在犹豫,就被对方带下了马车。

    街巷仍是从前那般热闹,巷子口一条长长的碎石路,不远处传来孩子们带着稚气的打闹声。这条街兰芙蕖曾走了无数遍,越往里头走,巷子里面越宽阔。

    他们到时是正午,秋雨停了,道路上积了些雨水。各家皆生起了做饭的炊火,飘入耳的是阖家欢乐的笑语之声。听见这些笑声,沈蹊似乎怕她感伤,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男人手指修长,将她牢牢牵稳了,自他掌心传来温热的、源源不断的力量,在鼓励着她,往前走。

    再往前。

    是兰家旧宅。

    兰家、沈家两处老宅相距不远,兰家出事没多久,沈家也都搬去了京城。如今眼前只剩下两具空落落的“躯壳”,周遭的一切更是格外冷清。

    兰府的牌匾被摘了。

    令人意外的事,四年半没人清扫,府邸大门上竟然没有厚厚的蛛丝网。

    “你们是……”

    身后响起一声。

    兰芙蕖下意识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老而熟悉的脸。

    见了他们,对方也是一愣,旋即捂着嘴巴往后退了半步,一双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兰、兰丫头,沈小七郎?!”

    是王婶子。

    起初,王婶还以为自己是是看错了。如今这两人,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罪臣之女。按道理,怎么也不会再出现在青衣巷,更何况还是两人一起出现……她揉了揉眼睛,可面前这两张脸,不是沈蹊和兰芙蕖,还会是谁?

    她反应过来后,立马又想起沈蹊如今的身份,忙不迭跪拜。

    “民妇见过大人……”

    见状,沈蹊忙伸手去拦。

    王婶面热心善,小时候,他没少去王婶家蹭饭吃。他伸手将妇人扶起,只见其两鬓斑白,不过短短四五年,已苍老了许多。

    “当真是你们,我还以为……还以为……”

    年迈的妇人望向紧闭着的兰府大门,一时间,万般心绪涌上心头。

    兰丫头与沈七郎都长大了。

    一个亭亭玉立,一个龙章凤姿。

    王婶的面上有说不上来的感慨。

    对于当年兰家的事,她或多或少也知道些,更是知晓兰老先生的为人。兰家断不会做出贪污受贿、泄露考题之事。当年兰家蒙冤,沈家更是举家搬走,偌大的青衣巷一下子清冷了许多。

    大家都是亲眼见着,沈小七郎是如何追在兰丫头身后,千方百计讨人家小姑娘欢心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王婶子瞧着,也十分欢喜。

    物是人非,又免不了一阵唏嘘。

    再得到沈蹊消息时,是他大破义邙,被幼帝钦封为襄北侯,一时风头无两。

    小七郎故地重游,王婶还能理解,可兰丫头如今是罪籍,又是如何回来的?

    见其面上疑惑,沈蹊温声道:

    “我们已经成婚了。”

    “真得吗?!”

    王婶又惊又喜。

    正午的日光倾洒而下,沈蹊朝兰芙蕖伸出手,“夫人。”

    她如今是沈家的夫人,两个人将在下个月补办婚宴。

    王婶欢喜道:“真好,真好。当时我就见着大人与夫人虽是年幼,却极为登对。如今良缘喜结,当真是一双璧人。”

    “婶子不必这般唤我,还叫我三丫头便好。”

    王婶点点头,热情地将二人迎进屋,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吃完饭,沈蹊还要去一趟青岚书院,兰芙蕖便留在王婶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她说,是沈蹊救了她,帮她脱了罪籍。

    “婶子见你小时候便对小七郎有意,只是那时你太小了,什么事又听你父亲的,不敢与他走得太近。如今也好了,看着你们两个这般恩爱,婶子也开心。”

    小时候就有意么……兰芙蕖拘谨地笑了笑,没承认,也未否认。

    听着王婶的话,她的目光穿过窗牖,不禁朝一个方向望去。

    对方瞧出来,她在看兰府。

    “想回去看看吗?”

    妇人又为她添了一杯水,声音拖得悠长,“自你们走后,这一带就清净了许多,不过说也奇怪,那宅子虽然不住人了,宅子门口却是干干净净的,像是有谁派了人、经常前来打扫一般。”

    兰芙蕖就推门而入,府宅的大门发出沉闷的一声,庭院里空落落的,地上的血迹、泥水,已然消逝不见。

    前院、正堂……再往前走,是她的闺房。

    出事时正是元宵,新春未过,她在窗户上贴了个兔子窗花。

    来到闺房前,她意外地发现,窗花仍在,甚至还被人小心翼翼地多贴了一层膜,将其保护起来。

    兰芙蕖眼眶微涩。

    “兰丫头,瞧着天又阴了,你们何时归京,今夜要不要留宿呀?”

    正说着,“轰隆”一道雷声。

    这场雨来得很急。

    王婶慌忙撑了伞,可兰芙蕖的肩上仍被雨水淋湿。似乎某种指引,少女一手执伞、一手提着裙角,往后山走去——

    一道惊雷劈下。

    树枝摇摇欲坠。

    见状,王婶道:“打雷了,兰丫头,我们先回屋,莫站在树下。”

    言罢,她便要往回走。

    刚迈了两步,余光却见着,兰丫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愣愣地撑着伞,目光呆滞,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见其这般,王婶便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朝不远处一座山包上望去。

    那是一个鼓起的“小山包”。

    山包前,稳稳当当立了块石碑。其上字迹遒劲有力,即便隔了些距离,仍能让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的字:

    ——兰青之之女,兰芙蕖之墓。

    第105章 (二更)

    这字迹, 兰芙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想起来丹丘村里,自己同沈蹊的对话。

    ——“沈蹊, 这些年回过青衣巷吗?”

    ——“回去过三次。”

    ——“为何是三次?”

    那时候, 沈蹊垂下眼睫,并未回答。

    现在她知道了。

    风雨呼啸而来,扑打在兰芙蕖面上, 将她鬓角边的发吹乱。少女独立于风雨里,衣襟被冷风吹得微皱。她垂下双眸, 瞳眸中氤氲着水雾,遮挡了几分视线。

    她瞧着那石碑, 看着其上的一笔一画。笔锋将石碑穿得极透,立碑者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字里行间尽是悲痛与决绝。

    大雨倾盆, 月色昏暗。

    有人从夜色中走来。

    他撑着伞, 避开水洼。

    身侧一道熟悉的冷香, 兰芙蕖看到了沈蹊的侧脸。

    他的身形高大, 以至于将她左侧的月光尽数遮挡住。雨水冲刷着石碑,沈蹊的目光亦落在那一行字上。

    这是一个衣冠冢。

    石碑上并未有落款, 但不用问, 只瞧着字迹, 兰芙蕖就知道是何人立的碑。

    风雨飘摇, 身侧传来男人极轻一声:

    “我原以为你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 情绪亦是很淡, 似乎在刻意掩藏着什么。仅这一句话,竟听得兰芙蕖鼻子酸涩, 她偏过头去, 拉住了沈蹊的手指。

    他的手指稍顿。

    风很大, 男人的手指微凉,掌心却仍是温热的。仅凭面前这个衣冠冢,兰芙蕖根本无法知晓,当年沈蹊怀着怎样的心情,立下此碑。他以为她死了,从此不敢再踏上故土,只有在每年元宵节重游故地,在她的衣冠冢前撒下一碗酒。

    她的石碑旁边,是兰夫人的墓。

    即便她不是兰夫人所生,但对方也对她有养育之恩。兰芙蕖走到夫人墓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礼,而后将其墓碑上的泥土拂净。

    一路风雨兼程,终于,二人再度回到京城。

    沈惊游并没有告多久的假,这使得路上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回到沈府,兰芙蕖累得浑身酸疼。然而为了彻底地翻案,他们还不能停歇。沈蹊调出了当年的卷宗,将其与诸多口供并排平放在桌案上。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就只剩下了检举。

    如何检举郢王?

    其中就要把握一个“分寸”二字。

    这是一桩陈年旧案,且不说结案已久,其中所牵扯到的,也只不过是寥寥十余人。

    对于这种结案多年、牵扯甚少的冤假错案,大理寺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想在郢王眼皮子底下翻案,就必须要借圣上的手。

    如何同圣上提起此事?

    沈蹊定不能先开口去说,朝堂上诸多眼睛都紧紧地盯着他,若是先他同圣上讲翻案,必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出来大做文章。

    他们需要一个检举的“契机”。

    正思量间,兰芙蕖手肘碰到一沓书,书本“哗啦啦”地从桌边掉下来。她弯下身,忽然翻到其间一个花花绿绿的绘本。沈蹊的书房里定不会有这玩意儿,许是上次她落下的话本。

    等等。

    话本子。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

    “二姐曾同我说过,圣上平日闲下来时,会搜集民间的话本子来读。上次圣上还将我二姐留在宫里,说市面上那些话本几乎都读完了,问我二姐会不会自己写话本。”

    兰芙蕖一口气说完,又紧张地望向沈蹊,“这件事,可以同我二姐说吗?”

    灯火摇曳,他眼底的光影亦是晦涩不明。片刻,他思量道:

    “若是她愿意,自然最好不过,可是——”

    不等沈蹊话音落。

    她立马道:“我去说服二姐!”

    ……

    匆匆用完晚膳,兰芙蕖走到兰清荷房门前。自从上次二姐从宫中回来后,她就一直很安静。大多数时间里,二姐都一个人待在屋内读书。当兰芙蕖敲开房门时,她正卧在床上,腿上蒙着一层厚厚的被子。

    被褥之上,是一本摊开的话本子。

    “小妹?”

    兰清荷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床边站了名女使,见了兰芙蕖,恭敬地上前替她倒茶。

    她走到床边,将周围女使遣下。茶水还是热腾的,往上悠悠冒着热气。

    兰芙蕖沉吟道:“二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何事?”

    “上次入宫时,幼帝可是将姐姐你留下,询问话本一事?”

    不知是不是是兰芙蕖的错觉,当她说到“幼帝”二字时,竟看到二姐的目光躲闪了下。

    兰清荷紧张地捏了捏书卷边角,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兰芙蕖将茶杯放下。

    少女坐过来时,随风带起一尾清香。那香气甜丝丝儿的,一路吹落到人心头。

    许是她面上的笑容太过清澈明媚,兰清荷往里躲了躲。床边儿刚好留出个空位,兰芙蕖坐上去。

    “二姐。”

    她略一思量,还是将沈蹊交代的话,同对方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从沈蹊要翻案。

    到青岚书院的真相。

    再到隐姓埋名躲至丹丘村的萧炯呈。

    听到沈蹊要翻案时,兰清荷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她的眼睛越瞪越圆,眸光也随着兰芙蕖的话、激烈地颤动着。她咬着发抖的下唇,手指攥得“嘎吱”作响。檄文、郢王、抄家……

    一幕一幕,仿若在其眼前展开。

    贪污受贿、泄露考题。

    元宵雨夜,从外撞开的府门,粗.暴的官兵,还有……她自尽身亡的母亲。

    兰清荷气得发抖。

    这不仅仅是得知真相后的恼怒,更是一种无力的哀痛。床榻上的女子挺直了背,也不管掉落在地的书卷,一把将兰芙蕖的手攥住。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

    原来……竟是如此么?!

    兰清荷眼前一黑,紧接着,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激动地攥紧了小妹的手。

    “三妹,你说沈惊游要替我们家翻案!”

    “嗯。”

    兰芙蕖点点头,“不过还需要二姐您从中配合。”

    “只要能救下父亲,要我做什么都行!”

    见她不假思索,兰芙蕖放下心来,她说道:

    “其实你要做的也不难,上次幼帝不是问你会不会写话本子吗,只要你将其中的来龙气脉稍加润色,先隐去父亲与郢王之人的姓名,呈给圣上。另一边,蹊哥哥也会拿着你的手稿去青书阁汇印成册,书册大多会流传于集市,还有些会送到各大茶楼、戏楼里,让那些说书先生、戏子与我们共同讲完这出戏。”

    只要将此事发酵开,便会大大提升翻案的几率。

    言罢,兰芙蕖一脸期待地望向二姐。

    进门前,她曾设想过二姐的反应。

    或是义愤填膺、二话不说地接受,或是犹豫片刻、继而应下。

    兰芙蕖未曾想到,二姐先是一愣神,待反应过来后,竟摆了摆头。

    “不、不行,我做不好这个。”

    兰清荷面色发白,“我只会看,不会写。你们……还是另请高明罢。”

    二姐一边摆手,一边摆头,想也不想地拒绝,让兰芙蕖觉得有些奇怪。在她的印象里,二姐是一个口直心快、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况且如今事关父亲的安危,她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过兰芙蕖又转念一想。

    话本子最终会落到圣上手上,这确实有些危险。

    “罢了。”

    她摇摇头。

    即便沈蹊说过,若是圣上迁怒下来,他定会保二姐周全,但既然二姐拒绝了,那她再去找合适的人选。

    只是不知这话本,最后能否落到圣上手里。

    兰芙蕖弯下身,将地上的话本子拾起来。

    一抬头,对上二姐那双盛满了心事的眼眸。

    二姐也生得极好看。

    不同于兰芙蕖的清丽,她更多的,是一种美艳。她与沈蹊一般,有一双狭长的凤眸,眼尾微微向上轻挑着,右眼下方有一颗妖媚的小痣。

    就在兰芙蕖准备离开时,二姐突然开口唤住她。

    “等等。”

    兰芙蕖转过头。

    相较于她的模样,二姐如今的穿着却十分保守而规矩。她立起来的领子极高,几乎将整个脖子都遮挡住。几许光影坠落,她的眸光亦随之跳动。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沈惊游的主意?”

    不等兰芙蕖应答,兰清荷魂不守舍地追问道:“如若我写了东西奉给圣上,沈惊游他……当真能救出父亲?”

    “嗯。”

    兰芙蕖郑重地点点头。

    “好。”

    二姐垂下眼睫。

    她目光中并没有太强烈的悲喜,声音也很轻,“我写,但我要同沈惊游对一些细节。小妹,你给我些时间。”

    与沈蹊交谈过后,兰清荷开始了话本创作。

    这是她第一次写话本子,许是平日里经常看的缘故,她动起笔来很快。

    进宫面圣那一天,宫里来的马车早早停在宅院外。不一会儿,从马车上走下两名宫人,对着兰清荷点头哈腰。

    “兰姑娘,请。”

    二姐手里头捧着话本,转过头望了兰芙蕖一眼。

    “我去了。”

    “二姐,我与你一同去。”

    “不必,”兰清荷摇摇头,“我一个人就好。”

    清晨日光熹微,倾洒而下。

    马蹄声哒哒,终于,在宫墙外停下。

    兰清荷一手捧着话本,一手提了提裙角。因是要入宫面圣,她今日穿得很端庄规矩,立起来的领口仍然将脖子遮着。

    她在宫门口候了片刻,有宫娥前来,领她去长明殿。

    “兰姑娘,圣上如今还在上早朝,您先在此处候着。”

    “好。”

    一提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兰清荷提着耳朵候了许久,终于,玄关处传来脚步声。

    淡淡的龙涎香从殿门口传来。

    殿门前,多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朕还以为,你不愿再见朕。”

    皇帝目光掠过她的脸庞,停在她立起来的领口上,微顿。

    兰清荷伏身跪下,声音微抖:

    “圣上垂爱,能为圣上分忧,民女……很欢喜。”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霞色的胭脂染红了半边天。

    宫门朱红, 长明殿的帐一片明黄,如同深秋的枯叶摇曳。漫天的凄怆里, 这一场秋雨终于落下。

    殿前不可失态, 兰清荷紧咬着下唇,忍住泪。

    绞痛一路袭上,让她的身子一僵, 她仰起下巴,露出天鹅般莹白修长的颈。龙榻边的案几上, 凌乱散了些衣裳首饰,幼帝的龙冠压着那本话本子。忽然一道冷风传来, 吹得她肩头冷了冷。女子的双肩露在被褥之外,锁骨处是还未消散的、淡紫色的吻.痕。

    “圣……圣上。”

    皇帝抬起她的下巴。

    他眼底有病态般的依恋。

    “吻朕。”

    兰清荷鸦睫颤抖着, 努力抑制着哭腔:“奴婢不敢。”

    奴婢。

    皇帝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 目光炯炯, 盯着她。

    “是你前来找朕的, 却为何不敢看朕。”

    若干天前——

    同样是在这张榻上, 他的龙袍包裹住少女姣好的身体,眼神中带着着了魇一般的贪恋。起初她还会哭, 可当她的胳膊撞到床前的龙首时, 又骤然清醒。

    他是当朝圣上, 九五之尊。

    只要他想要, 就没什么可以逃掉。

    幼帝压着她, 手指在她唇上摩挲。

    “你要哭的时候, 很像朕的母妃。”

    “奴婢不敢哭。”

    “可你现在明明是要哭了。”

    他的眸光很锐利,像鹰隼般。兰清荷不再敢言语了。对方就这样静静地打量她片刻, 忽尔一叹息。

    “朕不会勉强你。”

    幼帝的手指绕过她的青丝。

    “这是朕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 你与朕的母妃很像, 柔弱,爱哭,喜欢给朕讲话本子。你知道么,朕第一次在御花园见到你时,明明是晚间,朕却觉得好似天亮了起来。朕喜欢你,朕会给你宠爱,给你地位,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给你旁人没有的、求之不得的权力。”

    他的声音沙哑,如同某种蛊惑。

    权力。

    至高无上的皇权,能使鬼推磨的富贵荣华。

    幼帝的手停在她胸口,他明明没有往下去解衣衫,兰清荷却觉得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轻轻挑开她的衣扣。

    她无法拒绝。

    皇帝眸光里盛满了深情。

    二人对视的一瞬间,年轻的皇帝再度倾下身来。对方未满十六,比她要小上四岁,身形却比她高大。

    她闭上眼,一瞬间,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身影。

    他穿着军装,手里执着银.枪,干脆利落地自马背上翻身而下。看见她时,对方愣了一瞬,他小麦色的肌肤上染了几分红晕,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走到她面前,唤她,兰姑娘。

    话本子里,管这种情绪,叫喜欢。

    幼帝的吻突然落下。

    他虽然年幼,但有皇宫中的初礼宫人指点,于□□上十分熟稔。没一会儿,兰清荷就被亲吻得两眼发晕。就在喘.息之际,对方又命令:

    “抱紧朕。”

    她不敢违背。

    女子颤抖着双手,稳稳当当抱住皇帝的背。

    “亲吻朕。”

    这是皇令。

    兰清荷仰了仰脸,将泪水逼退至眼眶中。她一双眼里满是雾气,于一片朦胧里,她引颈、闭眼。

    这一个吻局促,而慌乱。

    这是兰清荷第一次主动去亲吻一个男人。

    吻上去的一刹那,心底深处,那个令人悸动的名字悄然磨灭。与之伴随的是春水干涸,百草凋谢,她像一朵艳丽的、却没有任何生气的花,面上堆着假笑,去假意逢迎。

    于无声处,一颗泪珠终于滚落。

    滚烫的、晶莹剔透的水珠,悄无声息地坠在被褥与帘帐间。

    天色已晚,天边红霞褪去,悄怆的月色拂入长明殿。

    她听不见风声,耳边独留下皇帝的声息。

    要了三次后,幼帝终于叫水。

    能留宿于长明殿,对一个妃子来说,是莫大的殊荣。兰清荷长发披肩,于水雾中遮掩去锁骨上的伤痕。清洗完毕后,她赤着脚走至床边。

    皇帝已经歇下了。

    听见声响,他翻了个身,招了招手,示意她躺过来。

    兰清荷的衣衫凌乱地散在床边,浑身只用一张褥子包裹着。她望向幼帝,和幼帝眼中的真诚之色。他长得俊俏,不经常踏入后宫,更未曾传唤过哪位妃子留宿,看样子他是真心喜欢自己。

    跟着皇帝,成为一名宠妃,也算是不错。

    她如此安慰着自己,刚准备走上去,余光忽然看见压在龙冠下的话本。兰清荷步子一顿,紧接着于床边倾身跪下。

    “圣上,奴还有一事——”

    她边说,边讲话本呈上。

    幼帝面带疑色,支撑起身形。

    他的手翻开话本一页页,周遭突然变得寂寥无声。

    兰清荷低垂着脸,跪在床边,听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半晌。

    他后知后觉,将话本子阖上。

    “青山书院?”

    皇帝的目光变了变,招手,示意她过来。

    他未开口让她起身,兰清荷就只能跪着,双膝拖在地上,一点点挪了过去。

    皇帝勾住她的手指,女人的手就这样松开了身上的褥。不薄不厚的被子丝滑地坠下,落在她脚边。

    一览无遗。

    她跪在地上,低着头,双肩发颤。

    “朕似乎记得,你的父亲叫兰青之,先前曾创办过青岚书院。”

    兰清荷的身上很凉,凉得她想瑟缩,却又担心殿前失仪、前功尽弃。皇帝目光垂下,落在她胸前,喉间的干涩让其再度伸出手,将她胸前遮挡的青丝拨开。

    他将话本子掷在一边。

    “过来。”

    ……

    明瑄五年秋,圣上突然下诏,重查当年青岚书院一案。

    与此同时,京中各大茶坊、戏院里,纷纷上演了“朝廷重臣仗势欺人、以莫须有之名查封江南书院”的戏码。

    同月,郢王被查。

    一场秋雨一场寒,再一场秋雨落下来时,兰芙蕖站在宗罪寺正门口,看见父亲终于走出那一间潮湿阴暗的“牢房”。

    他的步子很慢,身形亦佝偻着,需要一根拐杖来支撑着行走。

    只一眼,兰芙蕖就看见爹爹腿上的护膝。他身上的衣裳很破旧了,护膝却光洁如新,像是被人刻意保护着。见状,她眼眶一酸,走上前将父亲的胳膊扶住。

    “爹!”

    兰青之抬眼。

    不光是兰芙蕖,安姨娘、兰清荷,都站在一辆马车前。四年半的时间,每个人都改变了太多太多。他的两个女儿都已亭亭玉立,而安氏已垂垂老矣。

    五年前,她还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

    现如今,姨娘鬓角边熬出了白发,一双空洞的眼,在看到兰青之时终于露出些光彩。她走上前,含泪唤了句“老爷”。

    兰青之哆嗦着双唇,良久才怔怔地应了声,“姝娘。”

    只这一句,让姨娘哭成了泪人。

    当年青岚书院一案也在京城掀起了不小风波,如今兰家沉冤昭雪,再次引发轰动。郭琮懿等郢王党羽接连落马,在沈惊游的协助下,幼帝从上到下肃清了一波党政邪风。

    虽不是中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月亮总是圆的。

    因是家宴,除了爹爹,座上就只有她、二姐和姨娘。即便如此,兰芙蕖却丝毫不觉得冷清。

    四个人,五对碗筷,一把椅子空着,兰芙蕖知道父亲是在等谁。

    她始终没有告诉父亲,兄长投靠了义邙,如今已离开大魏了。

    兄长不光是父亲的养子,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父亲几乎将全部心血都花费在了他身上。

    看着那把空落落的椅子,兰芙蕖亦是百感交集。众人殊不知,兰府之外,有一青衣之人于府邸前来回踯躅。

    满京城流传着兰家翻案,闻言,他唇角边带了些笑,伸出右手,欲叩响大门。

    手刚伸出去,他忽然顿住。

    与此同时,似乎某种感应,兰青之朝大门那头望去。他手里执着筷子,等了许久,迎接他的是悄无声息的府门。

    月上梢头,凉风徐徐。

    饭香扑鼻,温热的雾气徐徐升腾,终于,父亲偷偷擦了把泪,决定不再等兰旭。

    饭桌上一片欢声笑语,兰芙蕖努力说着近日开心的事,余光却瞥见二姐有些心不在焉。

    说着说着,众人聊到了她与沈蹊。

    听到“沈惊游”三个字,兰青之的筷子微顿。

    姨娘生怕他对沈蹊还有嫌隙,赶忙说起沈蹊的好话来。从驻谷关再次相遇、到惩治柳玄霜,再到北疆、清凤城……兰芙蕖看着,父亲微垂下双眸,他凝视着手边的茶杯,须臾,轻轻叹息。

    “姝娘,你不必说了,沈蹊这孩子前阵子找过我。”

    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

    俨然没有当初那份对沈蹊的排斥。

    见状,兰芙蕖与安姨娘都放下心来。只瞧着老爷子又兀自倒了杯热茶,攥着杯子凝望向坐在正对面的女儿。

    “蕖儿,说好了是家宴,侯爷他怎么没来?”

    兰芙蕖一怔,赶忙从座上站起:“他、他在书房看书,我这就去唤他来。”

    姨娘笑逐颜开,朝着她点头:“快去。”

    走在庭院间的小径上,兰芙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家里人终于接受了沈蹊,这让她的步子不由得也轻松起来。她几乎是蹦蹦跳跳地来到书房,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

    她觉得奇怪,又敲了好几下,门那头依旧无声。正疑惑着,一名侍女走上前,道:

    “夫人,大人傍晚时收到一封拜帖,如今拿着帖子出府去了。”

    “拜帖,何人的拜帖?”

    “奴婢不知,看样子,好像是大人的旧友。”

    旧友?

    兰芙蕖颔首:“我知晓了,你先下去罢。”

    许是沈蹊考虑着今夜他们一家人用膳,便独自在外与好友赴宴了。

    罢了。

    她理了理衣裳下摆,走出院门时,府邸外突然传来嘈杂声。

    “外头怎么了?”

    是何人造访,怎这般大张旗鼓的?

    然,不等兰芙蕖去探寻,远远见着几个身着宫装之人越过门槛。为首的是御前大公公,手中捧着明黄色的诏书,尖利的嗓音传至耳畔:

    “圣旨到——”

    众人放下碗筷,忙不迭跪下。

    上一封圣旨,还是兰芙蕖被钦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如今怎的又往沈府传了圣旨?兰芙蕖心中有疑,可还是规规矩矩跪下,那太监刚一开口,她立马察觉其间的不对劲。

    这圣旨……

    乃是册封二姐为妃!!

    似乎早有预料,兰清荷面色平静,待大公公念罢皇诏后,她恭从地上前,接过那道皇诏。

    “民女兰清荷接旨。”

    周围人傻了眼。

    唯有福林公公笑吟吟地,对着兰清荷一躬身:

    “既然如此,那老奴便进宫复命了。圣上说,明日一早来接娘娘入宫,娘娘可以先收拾收拾。”

    言罢,他又朝兰芙蕖恭恭敬敬地一礼:

    “夫人,老奴告退。”

    兰清荷收好了诏书,转过身,见三人怔在院中,便抿了抿唇走上前。

    “爹,姨娘,小妹。先吃饭罢。”

    “清荷,你与圣上……”

    “爹,先吃饭,菜都要凉了。”

    她似乎不愿再多提起此事,将头偏过去。寂寥的月色穿过枯黄的叶,落在兰清荷面颊上。

    她的眸光,随着这清冷的月影一同晃动。

    皇诏命人小心翼翼地收好。

    今夜她便要连夜收拾行囊,从此以后,再无兰家二小姐,取而代之的是寂寥深宫里,圣上的宠妃。

    夜色深深。

    今夜的月亮很白,兰芙蕖倚窗,仰脸望去。窗牖外传来清风,拂起她鬓角边碎发。

    她兀自一人,于房中等着沈蹊。

    也不知道他今日会见了哪个旧友,天都这么晚了,竟还未回府。如此等着,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慌,连带着右眼皮也跳了一跳。

    胸口闷闷的。

    好像有气喘不上来。

    兰芙蕖披上外衫,推门而出。

    当初沈蹊买下这座府宅时,看中的便是宅子中间的大花园。兰芙蕖喜静,喜欢芙蕖花,沈蹊便让人在园中造了个芙蕖花池。

    如今正是深秋,池中芙蕖虽凋谢,池水却是清澈干净。每当心中烦闷时,兰芙蕖总会坐在水池边上。水池清澈,水风亦是舒爽。凉丝丝的一层水雾顺着风,拂于面上……

    她将门关好,径直朝芙蕖花池走去。

    刚踏入院落,忽然,撞上一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一袭素裙,站在清澈的花池边。

    “二姐,你怎么在这里?”

    如此深夜,她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兰芙蕖微微蹙眉,迎面而来的冷风将她吹清醒了些,遽然,她瞳眸一震——二姐她……居然踩在水池边上!

    寒光撒下,女郎周遭一地银白。寂寥寒风吹拂起她的衣摆,对方的背影凄美,像是一朵开到绚烂尽头、即将凋谢的荷花。

    “二姐,休要!”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正文完结

    闻声, 站在水池边的女子终于转过头。

    二姐两眼无神,漠然地望着兰芙蕖, 似乎不太认识她是谁。不过转瞬间, 前者忽然打了个哆嗦,双眉微微颦起。

    “小妹?”

    兰清荷问道:

    “小妹,你怎么还未歇下。”

    她就这样站在水池边, 未往前走,也未往后退, 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见其神色有异,兰清荷也一怔, 须臾,她反应过来。

    “噢, 我就是过来, 来池子边吹吹风。屋里太闷了, 捂得人心里头难受。”

    兰芙蕖提心胆战地看着, 二姐走下水池、慢慢走过来。

    她身后是惨白的月色, 映在这一张脸上,更衬得二姐肤色煞白。不过顷刻,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兰清荷用袖子掩了掩唇, 道:

    “小妹, 你又是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这般紧张?”

    “我……”

    兰芙蕖不敢多说话。

    她不言语, 二姐却大大方方一笑:“你怕不是以为我要寻短见罢。“

    “我……”

    “你放心,我还没有那么傻。”

    兰清荷转过身, 面对着水池吹风。秋夜的风很寒冷, 水雾亦是冷涔涔的。空气中带着露水的味道, 她半眯上眼,一脸惬意。

    “其实入宫为后妃,也挺好的。圣上待我不错,我没有什么家境,一入宫便是妃位。从今往后呀,所有人见了我都得跪拜、都得行大礼。”

    因是她背对着自己,兰芙蕖看不清对方面上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挺好的,小妹。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其实有段时间,我还挺羡慕你的。”

    “我们一起在驻谷关为奴,后来沈蹊出现了。他待你那么好,带你回北疆,千方百计地哄你、宠你、呵护你。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没有人这般对我呢?他为了你,甚至敢反抗圣上,为你受了昭刑间的十二道酷刑。为你闯了义邙军营,在沈家所有人面前护着你,甚至就连圣上,都钦封你为诰命夫人。”

    “小妹,我真的好羡慕你啊,羡慕到……有些嫉妒。”

    兰芙蕖怔怔地抬起眼眸,望向那一袭素色的身影。

    她的衣袂在寒风中翩翩飞舞,像是凄美的蝶。

    “我一面羡慕你,一面又担心你。羡慕你身边有沈蹊,又担心这是他的圈套、他的把戏。可是……我也好想有一个人能这样对我啊,哪怕是把戏、是圈套,我也甘愿。”

    兰清荷顿了顿,低下头。

    片刻,又吸了吸鼻子,唇角翘起一抹小小的弧度。

    “许是心诚则灵,我真的遇到他了。”

    听到这句话,兰芙蕖的右眼皮猛地跳了跳。

    她不受控制地,联想到那一句“骆大哥”。

    “我一见到他,心就跳得很快,话本子里头管这种情愫,叫喜欢。”

    两个人互相喜欢,叫两情相悦。

    从小到大,她读的故事,都是两情相悦。虽然其中会经历种种挫折,最终的结局几乎都是皆大欢喜。

    “我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池面上撒下粼粼的月光,她的身影倒映在水池上。

    终于,兰清荷移开眼,从腰间解下一个针脚有些粗糙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一双鸳鸯。

    二姐将这鸳鸯荷包递给她,“小妹,北疆我是回不去了,你若是在北疆看到他,就替我将这个转交给他。”

    她的声音很轻,情绪也很淡。

    “他叫骆平安。”

    “小妹,你就跟他说,他这辈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还有——”

    “忘了我。”

    ……

    当夜,兰芙蕖陪着二姐入眠。

    两个人像在驻谷关那样,挤在一个被子里。时至深夜,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秋雨使周遭的一切愈发寒冷,她紧紧抱住二姐,不知不觉就犯起了迷糊。

    朦朦胧胧间,她听到了院外传来声响。

    是沈蹊回来了。

    来二姐房间前,兰芙蕖担心沈蹊回屋找不见人,便事先同女使招呼了一声。沈蹊身后似乎还跟着人,一番安置,院落又安静下来。

    第二天,沈宅外停了辆从宫里来的马车。

    兰芙蕖目送着二姐乘上入宫的马车,刚回到院子里,另一间房门被人从内打开。

    许是昨夜沈蹊带回来的客人。

    兰芙蕖如此想着,一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分外熟悉的脸。

    “安翎姐姐?!”

    叶朝媚坐在轮椅上,晨光熹微,照得她肌肤一片粉白。

    见了兰芙蕖,她更是笑得开怀:

    “听闻你要与沈蹊举办婚宴,我想着我们这种交情,可不能缺席呀,便吵着让应槐带我来了。对了,我这些日子已经能走了。你看我——”

    说着,她就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吓得身后的应槐慌忙去扶她:“郡主小心。”

    “你莫掺着我。”

    叶朝媚慢慢走了几步,转过头,朝兰芙蕖莞尔一笑,“听闻京中有位神医,可接筋换骨,昨日我去造访了一番,神医说可以将我的身子恢复如初。到时候我又可以骑马玩鞭子啦!”

    闻言,兰芙蕖亦是喜不自胜,打心底里替郡主高兴。

    “小芙蕖,你与沈蹊的婚宴定在什么时候?”

    她算了算日子:“七日后。”

    这些日子忙着翻旧案,府中没怎么打点,还好有六七日时间,婚宴要好好筹备起来。

    大婚前,沈蹊带她去爬了一次山。

    听闻山上有座寺庙,可山坡着实是太陡了。爬到一半儿,沈蹊索性让她趴在自己背上。他的步子很扎实,一步步,背着她往山顶处走。

    “城里就有寺庙,何必跑这么老远,还要爬这么高点山?”

    “嘘,这座寺庙很灵的,我要去求个姻缘签,再为你求个平安符。”

    又是平安符。

    兰芙蕖趴在男人坚实的背上,忍俊不禁。

    “你怎么净信这些,平日也不见着你信鬼神呀?”

    “我原本是不信鬼神的。”

    他道。

    “可我希望神灵能够保佑你,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那你呢,你就不求神灵保佑吗?”

    沈蹊轻笑一声:

    “我求什么,阎王老子我都不怕,你放心,没有鬼敢来招惹哥哥。”

    不正经。

    兰芙蕖道:“可是我在你身边,也没有小鬼敢来招惹我。”

    “所以不光要求你平安,还要求你开心。”

    “住持说,符纸挂得越高,神灵的福泽便越深厚。我刚刚把写了你名字的符纸,挂在那棵树最高的树枝上了。”

    做完这一切,沈蹊收回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芙蕖,有了神灵保佑,要开开心心的喔。”

    下了山,已是傍晚。

    不知不觉的,他们竟用了一整天的时间。

    还未回到沈宅,集市上乌泱泱的一大片人。这是自中秋节后,兰芙蕖第二次感受到京都的繁华与热闹。

    姑娘们掺着身侧的郎君,手上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从兰芙蕖身侧穿过。

    一道脂粉味,一声欢歌笑语。

    “今天怎么这般热闹?”

    “这是京城的灯会,”沈蹊解释道,“这一日,京中未嫁娶的年轻人会约上心仪之人,逛灯会,共度良宵。”

    另一处——

    应槐推着轮椅,带安翎穿过欢闹的人潮。

    见她的目光落在那一盏盏花灯上,应槐立马走到摊前买了盏精致漂亮的灯。安翎言语虽有埋怨,脸上却笑意盎然。

    应槐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哄着她开心。

    “沈惊游答应我了,等我身子好了,便让我去北疆。圣上已准许我参军,应槐,我将是大魏第一位女将军!”

    皇宫里——

    兰清荷坐于黄铜镜前。

    身侧的宫娥关了窗,隔绝了宫墙外的月色与灯火,恭敬走到她身侧。

    “静妃娘娘,稍些时候皇上便要来了,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宫娥连唤了三句,妆台前的女人才恍然回过神。

    窗外花灯点点,窗内宫灯长明。

    静妃懒懒地应了声,凤眸轻瞥,移开那一盏窗。宫人扶她站起身,兰清荷步履轻缓,褪掉纱衣走入铺满花瓣的浴池中。

    ……

    灯火璀璨。

    花灯与星星交织,映着无边的夜色。

    “老板,我要这一盏花灯。”

    “哎哟,客官,您的眼光真好。这是最后一个兔子花灯了,给您便宜些,是给心仪的小娘子买的罢,嘿嘿……”

    兰芙蕖站在一片树影里,看着他提灯走来。

    她微微仰着脸,绚烂的灯火汇聚成川流不息的河,一瞬间,她好似看见河对岸,青衣巷里那个张扬恣肆的少年。

    他提着花灯,他踏着风雪,他自马背上翻身而下,他身披着玄氅、手握着青鞭……

    记忆尽头,他拼命地朝她奔来,向她伸出手。

    灯盏之上,字迹逐渐清晰。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

    与你相见,便是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撒花!!这几天修一下文,然后开始更新番外。大家想看森莫?1.大婚;2.青梅竹马线;3.副cp:郡主x应槐、二姐x皇帝;4.平行世界(手痒,想写现代番外)校霸x乖乖女……感谢一路陪伴,欢迎点单,能写的尽量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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