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沂昨晚回沈家有些迟了。
凌晨一点,家里的酒局还没散。
他父亲沈崇明喊了一些人来家里喝酒,昂贵的红酒有条不紊地摆在桌侧,清透的酒杯上沾染着红色酒液,七八个人穿着休闲服坐在那儿谈论国家经济形势。
嗓门不大,却足够让站在门口的沈沂听得清楚。
昨日股市里又蒸发了几个亿,之前投在迪拜的项目利润率翻了多少倍。
都是些专业的晦涩名词。
沈沂一进门,家里的佣人便要拿走他的行李箱,他用力地拽紧。
佣人抬起头看他,沈沂把行李箱转了个弯,“我自己放。”
沈沂没有用她们的习惯,最重要的是他一会儿要走。
赵南星喊他晾衣服。
但看这酒局,颇有通宵的架势。
沈沂在玄关处站了近五分钟,那边依旧在高谈阔论,无人理会他的存在。
在他转身打算走的时候,沈崇明忽地冷声开口:“怎么?还得人去请你吗?”
沈沂捏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指腹略有些泛白,低敛了眉眼道:“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沈崇明反问。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沈沂的嘴角微动,最终轻呼了一口气:“速战速决。”
声音冷到像数九寒天的冰。
他并不是很想跟人发生争执,无论是谁。
吵架总会让他有种无力感,所以在面对争执时,要么掐灭争执的火苗,要么把自己装进壳子里。
沈崇明找他是因为一桩杀人案。
覌晟集团的小少爷关璟被牵涉进了一桩连环变态杀人案当中,涉及到了强女干幼女、轮女干、故意杀人等行径。
这件事之前在网上掀起了极大的浪潮,但很快被压下去,如今网上的话题早已换了新风向。
三名被害人目前还躺在医院,检察院昨天向法院提起诉讼。
关家正在出高价寻找能给关璟打官司的律师,辩护费高达八位数,唯一的条件是:无罪辩护。
不少人因为八位数的辩护费心动,但几乎没人敢接。
因为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关璟从这个案子里抽出身来。
业内,几乎所有的刑事律师都不做无罪辩护。
风险太大。
可是大名鼎鼎的关家怎么可能送小儿子进监狱?哪怕一个月都不行。
况且关璟身上牵涉的罪名,最低三年起,罪状叠加,没有五年出不来。
沈沂坐在那儿安静地听关父说了情况,他一口咬定那是关璟被另外两个人逼的,而且关璟胆子小,什么都没做。
打无罪辩护肯定是可以的。
而在沈沂之前,他们还找了业内大名鼎鼎的无罪辩护律师乔震。
但乔震手头还有两个案子,都是国内舆论重点关注的对象。
刚好,沈沂刚结束的那起无罪辩护案还在新闻上挂着,关父便联系了沈崇明。
“怎么样?小沈。”关父笑道:“经济赔偿,多少都可以。那几个女孩儿不是家里都穷吗?多给她们点钱算了。现在最重要就是检察院那边抓着不放,说是什么公诉案件。屁,搁以前塞点钱就压下去了。”
“你也说的是以前。”沈沂声音沉静,把整个酒桌的气氛一下给压了下来,他看向关父:“关伯伯抱歉,我近期忙着入职,手里也有案子,接不了。”
关父脸色顿时就变了,“小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沂表情未变,在豪奢精致的椅子上依旧坐得板正,“字面意思。”
“关璟今年十九岁,未成年人保护法并不适用于他。而他以往的体检结果可以证明他的身体健康,并无精神类疾病,据悉那天他也没有喝酒,只是单纯地以强女干为乐,被害人目前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母亲原本就有心脏病,现在情况不容乐观。”
沈沂冷静地说完之后,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
原本以为是水,结果是白酒,呛了一下,又慢条斯理地拿起纸巾擦拭了下嘴角:“这种情况是不可能打无罪的,您只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律师,尽量帮他降低刑期。”
“还有,您那八位数的律师费不如给了被害人。当下,取得被害人的原谅会对案件更有帮助。”沈沂微笑,很快又收敛:“这是我最真诚的建议。”
真诚?
关总气得差点暴走。
这一套说辞就是他听了无数遍的说辞。
不管怎么找律师,业内名声再高,但在看完关璟的卷宗之后,全都是这套话。
那关璟又做什么了呢?
不就是睡了几个女孩儿么?
“我给她们钱做什么?”关总厉声道:“当时小璟已经给过了。”
“关璟给钱的方式就是在强-奸女孩之后,先拍下□□上传黄色网站,再用钱一张张地铺在对方身上,之后拍下照片威胁对方,逼得对方自杀数次,”沈沂说到这儿不自觉轻嗤了声,“这不是给钱,是一种病态的作案心理。”
“你!”关总拍案而起,用手指着沈沂,正要发怒,沈沂却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眸光冷冽,“以及,建议您将高额律师费给被害人,只是为了换取被害人的原谅。”
“她们算个屁的被害人!分明都是出来卖的!谁家正经女孩大半夜穿着吊带短裙在那么偏僻的地方晃啊。”关总口不择言:“就是她们勾引的小璟!”
满桌人忽地面面相觑,还有人示意沈崇明管着点儿沈沂,别和关总正面起冲突。
沈崇明却斜睨了一眼站着的沈沂。
还不到三十岁,站在年过半百、久经商场的关总面前,气势一点儿不输。
沈崇明兀自喝了口酒,沈清溪也坐在位置上没动。
没有人去阻拦沈沂。
沈沂却笑了,声音温和下来,却像软绵绵的针,“上个月我在宜海看见关琳,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露肩礼服,裙子长度大概在这个位置。”
他顺着自己的腿比了一下,刚包臀的程度。
“她在街上和同学拍照,拍完之后又去吃了路边摊,大排档里有几个喝多了的男人也是这么说的。”沈沂说:“他们说,女生穿成这样就是出来求……”
话还留了一半没说。
关总震惊:“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我去宰了他。”
“关伯伯放心,关琳没事。”沈沂说:“之后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了关琳,送她回学校的路上,她和我说:女孩子爱美也成了错吗?为什么那些男人就只能用下半身思考?我们穿得漂亮并不是为了给他们看的,从来没有勾引他们的想法,为什么就不能承认是他们下流呢?”
一连几个问句,在场众人都缄默。
沈沂兀自点了点头:“这是关琳的原话,一字未差。”
关琳和关璟是龙凤胎,关琳是姐姐。
“你怎么对这个案子知道得这么清楚?”关总话锋一转,“小璟的事儿还没多少人知道。”
“被害人的辩护律师是我的老师。”沈沂说:“我和他共同写的上诉材料。所以,我没办法再给小璟辩护。抱歉。”
关总脸色变了几番,最终拂袖而去。
众人的酒喝不下去,纷纷起身离开。很快,家里就剩下了他们父子三人。
沈沂也没和他们打招呼,转身拎着行李箱便走。
刚走到客厅,沈崇明冷声开口:“回都回来了,住一晚再走吧。”
沈沂的脚步顿住。
沈清溪适时开口:“妈这几天生病,喝了药提前睡了,你要走也等她醒来吧。”
听到生病二字,沈沂这才留下。
—
沈沂几乎一夜没睡,认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房间时,他听到外边有动静,起来刚好看见母亲舒静。
舒静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打算待多久,前段时间的无罪辩案结果那么好,有没有很辛苦云云。
沈沂一一耐心回答。
舒静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略显苍白。
沈沂问起,她只笑着摇摇头:“就是季节性感冒,我喊家庭医生来看过了,休息几天就好。”
舒静问他昨晚有没有看到关总。
沈沂点头:“见了,让我给关璟辩护,我没有接。”
舒静错愕了几秒,随后笑道:“是对的。”
“无所谓对错吧。”沈沂说:“如果不是我老师是被害人的律师,我可能会接。”
舒静又一怔,随后便道:“那也对。”
“你爸也是碍于面子。”舒静捧着一杯水,轻声细语地说:“关总来找过你爸好几次,他都说你还在忙其他的案子,人在宜海回不来,但总不能一直这样推诿,只能喊你回来见一见。”
“我知道。”沈沂说。
“关璟小时候也是个不错的孩子。”舒静叹了口气:“怎么长大以后这么浑?跟着那帮小混混不学好。”
舒静谈起关璟小时候的事儿,还说喜欢跟在沈沂身后跑,那会儿就不大点个小孩儿,和她姐姐一样。
关琳是因为小时候看见沈沂长得好看,所以一直跟着,关璟便也跟着。
沈沂放学回来,就发现家里有两个小不点。
现在他们都上大学了。
不对,都能犯罪了。
沈沂也是无奈。
人在成长的铁轨上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偏离。
跟舒静聊了会儿,舒静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沈沂让她再去睡个回笼觉,舒静问他:“你呢?回去再睡一会儿起来一起吃个饭?”
“不了。”沈沂说:“我回家。”
舒静一怔:“这不就是你的家么?”
沈沂微顿:“澜海佳苑。”
舒静这才恍然想起,沈沂结婚了的。
她苦笑了下:“我也总是忘,你都结婚了。这些年你在宜海,我总觉得你还是单身。南星呢?还那么忙?”
“嗯。”沈沂说:“急诊科本来就比较忙。”
提到赵南星,沈沂的表情才有所松动。
“让她不要太劳累,家里也不指望她挣钱。”舒静说:“上次我去医院见过她,瘦得厉害,买了点儿补品过去,她好像也没吃。”
“得给我岳母。”沈沂说:“她比较听她妈的话。”
舒静点头:“行,下次送你岳母家。你留在云京挺好的,南星一个人在家总归是不太方便,你回来以后两个人能常见面,也都老大不小了。锻炼身体,积极备孕,别到时候诗怡都谈恋爱了,你们才有小孩。”
诗怡是沈清溪的女儿,今年七岁。
沈沂扶额:“她才多大,谈恋爱还早。”
舒静笑:“她现在都在幼儿园里和小男生拉手手了,把她爸气个好歹。”
“那是挺生气的。”沈沂附和。
舒静温声说:“你倒是没关系,但南星也快三十了,再过几年就成高龄产妇,生个孩子去掉半条命。”
“那就不生。”沈沂毫不犹豫地回答。
舒静愣住,面露尴尬,“你还是对以前的事有芥蒂吗?”
沈沂没说话。
隔了会儿沈沂才说:“你这些话别去她面前说。”
“我知道。”舒静侧过脸看向他。
沈沂低敛着眉眼坐在那儿,平白生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跟从沙棠村接回来时一样。
“哪有人不生孩子的?”舒静忍不住唠叨:“不管迟早,总也是要一个的。是男是女都欢喜。你们工作忙,送过来我带。别看你爸那个样子,他就是嘴硬,要是你有个小孩儿,肯定高兴死了。”
沈沂一言不发,习惯保持沉默。
任由舒静唠叨。
等她说得累了便起身,“我先走了,你再回去睡会。”
舒静有心想留他,但哪有让分隔两地的夫妻不见面的?
便迎着风送他出门。
—
沈沂回到家后指纹解锁,几次都解不开,又摁密码,提示密码错误。
他站在门口试了好几次,很确信自己没有记错,但就是开不了门。
只能试探地给赵南星发消息:【回来了么?】
赵南星那边没有回。
他在门口踌躇了十几分钟,也想过去附近酒店开个房。
但一想到赵南星在里边,他便不想那么“凑合”。
在犹豫之后,他还是摁下了门铃。
—
夏末的云京多风多雨,昨天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天,今天清晨又开始下。
像是没个完。
分明昨天傍晚还晚霞弥漫。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的谚语也在这风雨凄凄的夏末失了真。
赵南星回厨房倒了杯水。
冷水下肚,那份气闷才降下去些。
两分钟后,赵南星重新打开房门,沈沂便在门口站着。
四目相对,诡异的沉默再次蔓延开来。
但这次在赵南星生气之前,沈沂率先举起手,只见掌心的纱布早已湿润,渗出猩红的血迹。
“伤口裂了。”沈沂说:“我回来找你包扎。”
赵南星:“……”
在长达两分钟的对峙之后,赵南星侧过身,给他让出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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