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星有短暂的停歇空档已然是两个小时以后。
凌晨的云京有种别样的寂寥感,夜空中不见星和月,把脑袋探出窗外能深呼吸一口带着秋意的风。
额头上和鼻头上的薄汗任由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几分萧索的冷意。
赵南星看了眼手机,沈沂没有再发消息来。
办公室里也没人在,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颗糖和那件外套。
仿佛他没来过。
赵南星却站在那儿叹了口气,一瓶饮料放在窗台上,耳畔传来熟悉的调侃声:“赵医生也会累啊。”
是新来的空降外科副主任,徐嘉树。
哈佛医学院博士毕业后在国外待了一年,发了四篇sci,回到国内在云京知名私立医院当外科主任,年仅三十二岁。
今年空降到云医当副主任。
正儿八经的大少爷,也是名副其实的镶金履历。
赵南星和他算……革命友谊。
因为有个中间人——周悦齐。
徐嘉树是周悦齐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而赵南星是周悦齐发过誓要“同生共死”的好姐妹。
当然了,只是周悦齐那个中二少女单方面发的誓。
徐嘉树来云医的第一天,周悦齐就攒了个局,拉着赵南星的手让徐嘉树好好照顾她。
不然就向他爸妈告状。
大小姐不知人间疾苦,仿佛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可赵南星却处处回避,直到围观了徐嘉树一场手术。
手术刀在他手里灵活自如,像是长在他手指上一般,快准狠三字已不足以说明赵南星的震撼。
从那之后,赵南星才和他走得近了些。
不过她在医院不讨喜,也没多刻意去接近,只是顺其自然。
久而久之,也能聊上几句。
“人都会累。”赵南星拧开饮料,刚拿了太久的工具,此刻手上没劲儿。
徐嘉树伸手想帮她,结果她往右挪了下,将饮料放置在胸前,皱眉用力,指腹被摁的全是竖线纹路,却也伴随着“呲”一声,开了。
“不愧是赵南星。”徐嘉树轻笑:“一生要强,永不服输。”
赵南星斜睨他一眼,喝了口饮料,鼓着腮帮子慢慢咽下去,“没有让别人拧瓶盖的习惯。”
“沈沂回来了。”徐嘉树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柱子:“我之前看见他在那儿站着。”
“那你一定看见他多狼狈。”赵南星灌一大口饮料,鼓着腮帮子慢慢往下咽,目光落在外边闪着微光的黄叶上,声音清冷:“在外边倒挺风光的。”
怎么到她面前总那么惨?
徐嘉树轻笑:“你这带着怨愤啊。”
“没有。”赵南星喝不下,拧紧瓶盖放在窗台上:“我怨他做什么?”
“怨他久不归家,怨他寡言少语,怨他缺乏关心。”徐嘉树耸耸肩:“妻子怨丈夫,还需要什么理由?”
赵南星:“……”
赵南星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你很适合做个怨妇。”
徐嘉树:“?”
—
急诊室里又来了新病人,赵南星戴上口罩继续去干活儿。
她对沈沂倒真没什么可怨的。
或者说,很少很少。
沈沂久不归家也是因为工作,就像她一样。
他们都是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所以为自己而活再正常不过。
而且怨恨不是因为爱才会产生的情绪么?
她又不爱沈沂。
嗯……也可能有一点。
但没那么多。
眼睁睁看着父亲带第三者登门入室,第三者挺着大肚子“逼宫”,把家里的东西砸得粉碎,周淑把她抱在怀里,哭到泣不成声。
她像是站在世界的废墟里,内心荒芜,寸草不生。
好像很难感受到“爱”这种情绪。
但她不抗拒和沈沂结婚。
当初结婚也不过是因为错误——她和沈沂在酒后……睡了。
就是做了一件很疯的事。
疯到赵南星都不可置信。
那天早上她坐在床上,沈沂躺在一侧,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和莹白的肩膀上。
她以为她忘了,结果酒后记忆全都回到脑海。
她扯被子太多,沈沂的上半身全都露出来,即便平躺着也能隐隐看到腹肌。
赵南星脸红到滴血,却还在强壮镇定:“我都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沈沂却说:“我对你负责,结婚吧。”
赵南星:“……?”
吓得赵南星落荒而逃。
后来没过多久,她和沈沂再遇。
当时她正歇斯底里地大哭过一场,哭到情绪太过激烈,去卫生间呕吐不止。
等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沈沂给她递过纸,旧事重提:“小时候说过的。”
赵南星:“?”
沈沂说:“结婚吧。”
就这样,他们简单又潦草地闪了个婚。
她和沈沂认识很久,二年级沈沂转学到她们班,住在外婆家,就在她家隔壁。
那会儿在云州的一个村里,巴掌大个地方,附近的人发生了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沂的外婆家里有小别墅,有村里最大的一幢院子,还有村里最漂亮的人。
赵南星第一次知道“岁月从不败美人”便是沈沂的外婆。
他外婆是很古典的江南美人,和那一片的北方人都不一样,说话向来温声细语,晚上偶尔还会在院子里唱江南小调,赵南星便搬个凳子坐在那里听。
沈沂的长相有几分像他外婆,却并不柔气。
但那会儿他多病,印象最深的就是半夜外婆来敲她家的门,问她父亲能不能开车送沈沂去医院。
赵德昌囫囵披件衣服,便起身去送。
后来大家都说,因为沈沂得了会死的病,所以他有钱的父母才把他扔到了村里。
他父母不要他了。
结果小升初的时候,沈沂的父母开着豪车接他离开。
从此,渐行渐远,再无联络。
她离开云州后,也不怎么和从前的同学联络,几乎也没怎么听过沈沂的消息。
偶尔回去,会听人说沈沂考到了很厉害的大学,期间便有人调侃:“赵南星也是啊。”
从小事事都要争第一的赵南星,在沈沂转学来之后,当了很久的第二名。
他总是轻而易举能拿到高分。
所以后来赵南星生气,在他又一次当跟屁虫和她一同走在回家路上时说:“为什么你不用学习都能拿第一名?”
“我学了。”沈沂说。
赵南星更生气:“你分明每天都不写作业!”
沈沂一怔,讷讷道:“上课就在学。”
赵南星:“……”
赵南星一想到回家会被赵德昌埋怨,会听奶奶说:“女孩子啊,就是不如男孩子。”
她心里又急又气,口不择言:“考这么好有什么用?你爸妈还是不要你!”
沈沂三天没和她一起上下学,也没和她说过话。
三天后,赵南星写了一份“检讨”,字迹工整地写了九十九遍:“再也不说伤害你的话了,对不起。”
沈沂下课后把她喊到小卖铺,给她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
赵南星不解,问他为什么?
他说:“以后你跟我有一个家,我就原谅你。”
赵南星:“……”
八岁的赵南星放下豪言壮语,“行。”
于是被一袋大白兔奶糖收买,因为沈沂说哄人是需要糖的,这是他外婆教的。
就是一些童言无忌的事儿,但多年后重逢,沈沂会那么说,令赵南星很意外,意外到没怎么反应过来。
赵南星当时也没过脑子,就像是在慌乱之中寻找一个避风港,沈沂再合适不过。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赵南星是怨过沈沂的。
往事随风不可追,过去太久,赵南星自己都忘了。
她觉得自己在这忙碌的生活里如同一口古井,波澜不惊。
却没想到,因为徐嘉树的一句话,她在值完夜班之后回家路上,坐在车上小憩时竟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些以为被她遗忘的事情,仿佛被人吹掉了灰,重新在记忆中闪闪发亮。
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变得清晰。
就连沈沂外婆家的葡萄架有多高,她都记起来。
直到师傅喊了声“到了”,她才回过神。
急诊室的夜班忙起来让人片刻不停歇,昨晚精神的高度集中让她疲惫不堪,赵南星揉了揉眼睛才下车。
一回到家她随便冲了个澡,倒头就睡,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却猛地惊醒坐起来,喊了声:“沈沂?”
家中空荡寂静,无人应答。
她翻了翻手机,沈沂没跟她说去了哪。
再正常不过,他们似乎也没到互相报备行程的程度。
疲惫带来的困意袭来,赵南星终于阖上眼沉沉睡去。
好似回到了沙棠村,她和沈沂前后脚走在那条放学路上,沈沂一言不发,她问他:“你说我们长大了会做什么啊?”
沈沂思考之后说:“种树。”
赵南星轻嗤:“没出息。”
沈沂问她:“那你做什么?”
“叮咚——叮咚——”
缓慢又平和的门铃声响起,打断了赵南星的梦。
赵南星坐起来时还在想,那会儿她说的什么来着?
时间过去太久,记忆确实有些模糊。
而门铃声仍在继续,赵南星坐在那儿生闷气。
她有点起床气,就一点点,尤其她刚睡了十五分钟,所以看到表时,赵南星已经握紧了拳头,她赤着脚下地去开门。
还没干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长袖长裤的丝质睡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她一拉开门,只看见了一件白衬衫。
缺了两粒扣子。
赵南星:“……?”
她仰起头,那一点点起床气忽地膨胀了无限倍。
也不知是为何,可能仅仅因为对方是沈沂。
“你——干——吗?”赵南星咬牙切齿地说。
沈沂站在门口,胳膊上搭着那件新外套,衬衫皱皱巴巴的,即便如此,也没影响他的帅气,反倒是带上了几分痞劲儿,像是早些年香港警匪电影里那些不拘小节的警察。
至于为什么是警察,可能因为沈沂身上那股劲儿太正。
他拎着黑色的行李箱站在门口,回答得理直气壮:“回家。”
赵南星:“……”
“昨晚呢?”赵南星问。
沈沂没说话。
仿佛是习惯性的沉默。
若在外人面前,沈沂总不会词穷,无论是多难接的话,他都能接下去。
就像他昨晚面对季杏,分明已然疲惫不堪,却依旧能耐心地回答,即便敷衍。
可一回来,他便连敷衍都懒得。
他的沉默忽地让赵南星梦回刚结婚时,这似乎也是他离开云京,去宜海工作三年多的原因之一。
这种可怕的沉默在两人中蔓延,赵南星以为自己已经没感觉,但在片刻之后,依旧是她开口:“所以我的衣服没晾?”
沈沂:“……呃?”
赵南星“砰”地关上了门。
于是,沈沂的早饭是——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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