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阿萦说的十分有道理,在阿萦对他讲出太宗皇帝安抚河北的这个故事前,他并未将这次巡边蜀地之事放在心上。
周王就藩之地在云南,云南与蜀地一衣带水,快马加鞭来回亦不过两三天的路程,正如阿萦所说,如果周王想要勾结蜀地的某个守将或高级官员污蔑陷害他,蜀地与京师却相距千里之遥,天高皇帝远,周王又是圣上最疼爱的小儿子,简直是再容易不过。
“萦萦,若我不答应你,你可还会生我的气?”裴元嗣紧紧盯着她,不愿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阿萦细若削葱根的手指抚上他的脸,“您不去,我自然就不生气了,您还去不去?”
裴元嗣默然不语,答案呼之欲出,他张了张口:“我……”
阿萦便抵住了他的唇,苦笑道:“好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必补偿,您也说了这是您的责任,我又没说非要拦着您不让您去,谁让我嫁给了您呢?”
“不,补偿是要有的,你想要什么,这次回来后,我都会尽可能满足你。”
裴元嗣抱着阿萦,眼底满是疼惜,轻声说:“我总是委屈你,让你为我担心,萦萦,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反思自己,我的确介意你骗过我,没有办法接受你对我并非全心全意,其实我又何尝对你不是如此呢?”
“从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对你不够尊重体贴,我既想保全自己的名声和脸面,又贪恋与你的温柔美貌,我总对别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实真正没有为你考虑的那个人反而是我。”
“是我一直在苛求你对我全心全意,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能保护好你和孩子们,你又何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去做那些身不由己的事?”
“您真是这么想的,真的一点都不怪我了?”
裴元嗣低声问:“那你还怪我吗?”
“当然怪您!”
阿萦的委屈张口能数出满手,“您总是对我说那些难听的话,不刮胡子凑过来亲我,明知我不喜欢你喝酒,每次还不洗澡、喝得烂醉如泥来我房里……”
裴元嗣辩解道:“我洗了……”
“您不许打岔,”阿萦轻拧了下他的唇,裴元嗣唇便闭地紧紧地,阿萦便又继续道:“您再喝这么多,下次不许上我的床。”
“你不理我,我心里难受,你以后理我了,我肯定不会再那样。”
裴元嗣嘴角含着笑,一双狭长的凤目盛满了柔情蜜意望着她,像是一汪深邃漆黑的海子,多看一眼便能将人溺毙其中,而这双眼睛里却只能容得下眼前女子一人。
这男人生得到底是不错的,高鼻凤目,剑眉长睫,脸庞棱角分明,既不像那些武夫糙汉一般中看不中用,中用不耐看,鼻子眉眼细看无一处不挺拔精细,却又不失英武霸气的男子气概。
被这样的一个男人含情注视着,阿萦一颗娇滴滴的女儿心难免急速地跳了两下,扭过头去嘴硬道:“谁要理你了。”
裴元嗣却笑着在她唇上用力啄了一下,十分高兴地道:“萦萦,等我这次从蜀地回来,咱们两个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我想向圣上告假,我们一起去云南,或是你老家江南,都说江南水乡风景秀美,我们在那里住上几个月,就我们两个人去,谁也不来打扰我们,好不好?”
“不带绥绥和昭哥儿,我会想,不成,我不跟您去。”
裴元嗣只好妥协道:“那就带上绥绥和昭哥儿,我们一家四口去?”
阿萦这才矜持地点了点头。
裴元嗣心里头堵了将近三四个月的闷气就此烟消云散,心情舒畅,阿萦见他都有些飘飘然忘形,便无奈地推了推他提醒道:“明天您准备怎么和圣上说?”
“明日一早我会进宫面见圣上,以蜀地民风不化为由说服圣上此次巡边允我多带一些人手,巡边之时我也会多留心注意身边之人。”
裴元嗣保证道:“萦萦,别为我担心,在家照顾好孩子们,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这下你能放心了吧?”
阿萦心里头叹了口气,依偎在他的怀里道:“我自然信您,放心了。”
裴元嗣笑了笑,揉揉阿萦的头,“那就好,咱们睡吧。”
今晚是吃不到肉了,裴元嗣不贪心,能抱着阿萦入睡便已是心满意足。
后半夜,裴元嗣便连手都是规规矩矩地搁在阿萦的腰肢上,夫妻两人相互搂着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裴元嗣入宫和成嘉帝说明情况,成嘉帝一想此言有理,索性下旨命辅国公世子冯维随裴元嗣一同前去。
阿萦毕竟只是做梦,没有根据的梦说出来别说裴元嗣,成嘉帝就更加不会相信了。
裴元嗣又总不能说他是担心蜀地有人作乱,求成嘉帝让他带兵过去巡视,提前做好准备未雨绸缪,那便不是巡边镇抚,说不准蜀地本无反叛之心,见此举反倒以为裴元嗣欲要动用武力将他们连根拔除,激发起反叛之意。
再者,倘若戍守蜀地的大将与卫所军官们真欲举事,未雨绸缪最有可能的不是提前防备,而是打草惊蛇,所得结果恰恰适得其反。
所以裴元嗣这次去也不会带太多的侍卫和人手,但他会密切关注朝中的孙士廷与云南的周王,以及蜀地列位守将指挥使们的动向,对其一举一动始终保持警惕之心。
裴元嗣一大早入了宫,两人昨夜歇下的太晚,阿萦很困,早晨就没起来,只迷迷糊糊地察觉到裴元嗣似乎起身离开了。
大约是心里藏着事,虽是困极阿萦也没睡踏实,睡觉的时候就不停地做着各种梦,这些梦甚至乱七八糟地重叠在一处,叫人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阿萦醒后揉着眉心觉得很不舒服,反复回忆前世玉镯子里和梦里蜀地那三个叛将的名字是什么,可惜的是她实在没注意过这场动乱,旁人议论的话语在她脑中都是一闪而过,因此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阿萦洗漱后顾不得吃早饭去了裴元嗣书房找出蜀地舆图,太.祖年间太.祖皇帝命十一子蜀王在四川叙州建藩,蜀地共有六府十州,范围之广,不光每府每州皆设立都司,怕是戍边的守将便得有七八个了,想要短时间内在这些人当中判断出那三个叛将谈何容易。
阿萦一面思索,一面打发紫苏去帮裴元嗣收拾此次出行的行李包裹,事无巨细地嘱托。
紫苏早看出两人不对,晚上在窗外就偷偷听到两人在帐子里喁喁低语,偶尔还会听见男人低沉的笑声和女子柔媚的嗔怪声,听是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不过要是两人没和好,平常哪里会睡得这么晚,还有这么多体己话要说。
“夫人和大爷昨晚歇下的似乎挺晚,莫非夫人和大爷是和好了?”
紫苏脸上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她之所以问得这么不确定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两人昨夜没叫热水,这却是奇了怪了,夫人不在小日子里,依着大爷的性子要跟夫人和好了那不得……
阿萦从这丫头的笑容里就猜到她心里没想好事,嗔视了她一眼道:“你别笑,等我闲下来必定寻个汉子将你给嫁出去,看你以后还有没有闲工夫在这里打听主子的闲事!”
“好夫人,你可千万别把我嫁出去,我在这里待得好好儿,你把我赶出去那不是要我的命吗!”紫苏羞红了脸道。
紫苏就比阿萦大一岁,她年纪不小了,当年一心想娶紫苏的紫苏表哥至今也没娶妻,显见不是在等紫苏又是在等谁?
阿萦心里自然是不舍得紫苏的,紫苏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与她亲如姐妹,且善解人意办事又极妥帖周全,便是桂枝都及不上她十分七.八,桂枝就是性子太急,她还真不舍得把紫苏嫁出去,有紫苏在她身边,凡事她都能安心一半。
这些年紫苏跟着她也是吃了不少苦头,若是紫苏嫁人,阿萦必定要将紫苏风光大嫁,不能再让她受半分委屈,后半辈子光是享福就成。
这些念头在脑中是一掠而过,对于另外一事阿萦心里却是做好了决定,遂对紫苏招招手,悄悄吩咐了她几句。
紫苏听罢吃了一惊道:“夫人,这,这不不成吧,大爷和太夫人是不会同意的!您难道是担心大爷在外面打仗巡边的时候找女人?”
阿萦不能告诉她真正的原因,便点头道:“不错,大爷这一去就去三五个月,他嘴上倒是对我说的好听,谁知道他是不是找了什么营妓外室把我瞒在鼓里。你别担心成不成,我自有法子说服他,去准备吧。”
紫苏佩服阿萦的勇气和胆识,赶忙去亲自准备。
安排好了这厢,阿萦又去前院找了三七。
……
裴元嗣晌午回来,夫妻俩一道用了晌饭,裴元嗣将今早宫里成嘉帝的意思告诉了阿萦,阿萦听到冯维的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冯维还是要去蜀地,裴元嗣昨晚说是他主动向成嘉帝请缨去蜀地,看来这辈子的唯一变数便是她,这一世除了她还活着,大部分的人或事似乎都仍旧在循着前世的轨迹前进,沈明淑从饮鸩自尽变成了,薛宁婉由嫁人后病死也变成了死在她的手中。
那么她能够改变冯维和裴元嗣的生死吗?
如果她可以改变冯维,是不是十年后的裴元嗣也不会死?
到了晚上的晚膳一家人围坐在一处给裴元嗣饯别,裴元嗣年纪轻轻就跟着老庆国公南征北战,大家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因明日一早凌晨车队便要启程,故而每人各自叮嘱了几句后就早早散了各回各房。
临别的这一晚注定是难捱的,不知道要离开多久才能回来,裴元嗣在梢间好好地陪着一双儿女亲近了一番,亲自哄着两只小家伙睡着后,熄了灯裴元嗣上床便紧紧地搂住了阿萦。
裴元嗣将下巴埋在她香软的颈子里,粗重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她的脖颈间,贪恋地嗅着妻子身上淡淡的熟悉的花露香,反复摩挲着她纤细的腰肢。
“萦萦,你困不困?”裴元嗣哑声问,阿萦不说话,裴元嗣便没忍住。
阿萦故意装作听不懂,阖着眼睛道:“困了,您明天一早就走,咱们早些睡吧。”
裴元嗣:“……”
裴元嗣身上和心里头的火一下子就被阿萦这句话给熄灭了大半。
罢了,不做就不做吧。
裴元嗣搂着阿萦,两人相互依偎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凌晨四更时分裴元嗣早早从床上坐起,外面天色还黑得如浓墨一般伸手不见五指,裴元嗣起身自己点了灯,屋里亮着一豆灯火,身侧阿萦睡得正香,脸蛋红润呼吸平和。
裴元嗣没舍得再将阿萦叫起来,他轻轻吻在阿萦的额头上,指侧抚摸着阿萦柔软细滑的脸蛋儿,直到窗外传来三七压低声音的催促,“大爷,时辰到了!”
裴元嗣穿衣下榻,替阿萦掖好被子,放下帐子,担心打扰阿萦和儿女他便索性去了前院,简单洗漱之后自行换上官袍,这便骑马前往都督府准备开拔出发。
裴元嗣不知道的是他离开之后阿萦迅速起身洗漱,紫苏早捧着一套小厮的衣裳走进来飞快替阿萦换上,玉蕊替阿萦绾好男人的发髻,发鬓两侧放下一些碎发遮挡阿萦精致的五官,最后再戴上一顶小瓜皮帽拢住阿萦一头过于乌黑丰盈的长发。
一切准备就绪后,紫苏和玉蕊将阿萦和同样身着小厮衣服的桂枝送到了门口。
“我不在,你们务必要照顾好绥绥和昭哥儿。”阿萦不舍地把绥绥和昭哥儿都亲了好几口,郑重嘱咐道。
“奴婢记住了!”
三七早就恭候阿萦多时,引着阿萦和桂枝走到前院一间没人只点了盏小银灯的屋子里,“夫人,大爷在前院换衣服,想来马上就能准备好了,还请夫人随我进屋,恐怕要委屈你了。”
阿萦没什么好委屈的,她点点头感谢了三七后与桂枝一前一后钻进了三七准备的两只大漆箱里。
三七将箱子盖子阖上扣紧,敲敲箱壁,分别问阿萦和桂枝箱子里头闷不闷。
这两台漆箱都是三七找工匠特制的,箱子四侧开口,里面装着水囊,人在里面坐几天都不会闷死,就是需要全身蜷缩着,不过幸好时间不长,阿萦和桂枝尚能忍受,便答不闷。
三七这才松了口气,一切准备就绪,三七命小厮将箱子连同院子里放置的其他箱笼被充当成行李物件一起抬进了马车之中。
一盏茶后裴元嗣出府上马,身后跟着卫国公府的两辆马车一路往都督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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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师前往蜀地,需要经过太原、河南、西安三大军事重镇,方才能踏足蜀地境内。
马车走出京师后在官道上走了七天,每日傍晚都会在最近的驿站停靠,阿萦和桂枝一直躲在马车上吃喝,至于另一方面的问题则只能趁着夜里没人的时候在驿站里偷偷解决。
终于这一天的傍晚,赶在太阳落山时停在了距京城一千多里地的第七个驿站,太原府城晋驿。
冯维与裴元嗣一道巡边,车队人数比裴元嗣上次单独去灵州通州多了一倍。
驿站诸位官员早侯在驿站门口,将两位热情地迎进上房中,自有小厮和管事安排车队人马。
马车里,阿萦和桂枝眼看着快到了驿站便自觉地钻进了箱子里。
少顷,似有几人过来检查车队和马车中的物品是否遗失,正准备打开箱子检查,决明走过来让他们都退了下去。决明四下看了看,在外面敲了敲箱壁,低声问:“夫人,夫人?”
阿萦和桂枝便同时敲了敲车壁,决明忙帮两人打开箱盖,将阿萦和桂枝从马车上接了下来。
“大爷在上房,我现在领夫人过去。”
决明走到半路上实在忍不住了嘀咕一句道:“夫人实在想过来,和大爷说一声不就行了,每天这样闷在马车里闷都要给闷坏了!”
阿萦一声不吭跟过来,还有三七那个混球,弄什么先斩后奏都不知道提前和他打声招呼,夫人都上马车了才告诉他夫人扮成小厮跟过来了!
决明真是气坏了,当着阿萦的面又不敢发火。当日万福寺之事,紫苏和周文禄昏过去,因此除裴元嗣和阿萦之外知情人便只剩下决明、三七还活着。
决明三七对裴元嗣忠心耿耿,当然不会把不该说的事情说出去,为了阿萦,裴元嗣甚至亲手了结了陈裕和刘妈妈,两位忠仆实在为主子不值,但对于裴元嗣来说问值不值才是最浅薄,他是心甘情愿保护阿萦双手染上无辜之人的鲜血。
外人都以为两人顶多是闹了小别扭,只有身边最亲近的心腹才知道裴元嗣那段时日有多么浑浑噩噩,决明还从没见过主子颓废成这般模样的时候,莫说酗酒,裴元嗣以前都极少吃酒。
如果说真的不在乎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无非是因为太在乎太在意罢了。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错的是阿萦,是阿萦先欺骗利用隐瞒自家主子在先,可阿萦不仅敢不理裴元嗣,甚至还敢给裴元嗣甩脸子,就这样两人也就用了一个晚上便飞速和好,三七感叹之余心里对阿萦敬佩更添一层。
夫人求上门来,三七不想开罪阿萦,得罪大爷大爷这一走就走至少三个月,回来找他算账还不知猴年马月,他跟阿萦可是住在一个府里,依着阿萦在自家主子心里头的地位只怕要收拾他那不过是易如反掌。
就拿上回阿萦生病他隐瞒未报的事来说,事后他被主子随便找了个借口臭骂一顿,还被罚半年月俸,诉苦都没地儿讲理去。
所以三七很听话地听从了阿萦的吩咐,担心决明这夯货走露消息,这才在临走前告诉决明一声叫他接应。
等决明把三七的八辈祖宗骂到第三十一遍的时候裴元嗣的上房就到了眼前,决明让守门的两个小厮先下去,领着阿萦和桂枝进去。
“大爷与辅国公世子在楼下用膳,夫人先进去等等,想来过不了多久大爷就能回来。”
阿萦进去躺在了床上,桂枝稍后关上门,腰酸腿疼脖子也酸,阿萦躺在床上就不想下来了,偏偏这天气又着实热得很,阿萦解了外袍合衣靠在床上险些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桂枝突然推醒了她,“夫人,夫人,快醒醒,大爷回来了!”
阿萦一惊,忙从床上坐起来。
桂枝小声问:“咱们怎么办?”
阿萦说道:“没事儿,你先去倒茶,我和你一块出去迎。”
且说裴元嗣回了自己的房间,骑了一天的马身上难免疲累,准备回房后好好歇歇。
早有小厮将房门打开,屋里备着温热酽酽的茶水,裴元嗣担心阿萦多想,出门带的便都是小厮,平日里铺床叠被更衣梳洗都是小厮来置备,他进来后先喝了一碗茶,旋即走到衣槅后叫人来给他更衣。
进来的时候余光就瞥见有两个小厮在屋里准备茶水,裴元嗣敏锐地注意到两个小厮似乎生得格外瘦弱,便多瞥了几眼。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等了半响没人过来,裴元嗣冷声道。
片刻后,身后响起了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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