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成都府,剑州。
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都司乃是本朝地方最高的军事机构,都司最高长官称都指挥使,四川都司下辖共二十三个卫所、千户所与百户所不计其数,其中每位卫所最高长官则称指挥使。
四川都司都指挥使设一人,位居正二品,指挥同知设两人,比都指挥使官低一阶,位居从二品。
深夜,四川都司都指挥同知严鼎正与四川都司下辖的成都后卫指挥使吴远围在一处密谋。
吴远拿出眼线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回的信件,“原本狗皇帝下旨让裴肃之一人来四川巡边,突然加上辅国公世子冯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莫非是你我密谋之事被泄漏了?”
严鼎正捋着胡须没有说话,严鼎正身边的谋士曾老看完信件后说道:“大人,裴肃之原本是主动请缨,信上说圣旨赐下后第二日他一早他便再度入宫,没过多久成嘉帝就改变主意让辅国公世子跟过来,不仅如此,我一位在山东的朋友还写信给我,老皇帝近来似乎从洛阳、山东一带征调了不少粮草。”
“朝廷没有打仗的打算,征调粮草作甚,你那位朋友可靠吗?”吴远疑神疑鬼道。
朝廷要打仗按理说是绝密之事,从开始筹备到最后章程的拟定,除了皇帝、内阁首辅和几位军政主事其他人等根本没机会知道。
曾老点头道:“山东布政使袁芳与我乃是同乡,我俩有几十年的交情,自然可靠,吴大人若不信也可以请心腹前去打探一番。”
俗话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成嘉帝调集粮草,肯定是朝廷有打仗的打算,今时不同往日,先前全国各地遍布卫所,要打仗靠得也是卫所的军户。
尽管卫所的屯田可供军户们自给自足,朝廷每年还是会拨一批军饷发放下来,严鼎正吴远等人通过上下打通关系层层盘剥、巧立名目,几十年来贪污受贿的银子不计其数。
的确是几十年,因卫所的军职乃是世袭,严鼎正和吴远两人的父亲分别是上一代的泸州卫和茂州卫指挥使,后来严鼎正和吴远世袭了各自父亲的职位后,花银子在朝廷里面打点贵人们,成功擢升到都司和成都卫当中。
严吴两家便凭借这些银子涉足商政两道,两家在蜀地盘踞多年,势力不容小觑,就连新上任的都指挥使陆谈来了都得敬畏严鼎正三分。
然而严鼎正的胃口可不仅仅只是做一个小小的都司指挥同知那么简单,说实话就连指挥使的位置他都看不上,不然他能花钱早花银子买了。
蜀地天高皇帝远,且有蜀道天险,前朝昭烈皇帝身边人才辈出入蜀都用了整整三年,就算朝廷大军打来了又如何,只要蜀道在那儿摆着他自信就没人能打过来。
严鼎正心中隐有反意,如今成嘉帝却要裁撤卫所,改革军制,严查卫所贪污受贿,在全国各地招募士兵来取代卫所军户,三个月前京城来的兵部主事与监察御史差一点查到严鼎正和吴远两人头上,严吴不得已携带重金去求远在叙州的蜀王,在蜀王的运作下将原都指挥使陈山推出去当了两人的替罪羊。
谁料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上半年成嘉帝在蜀地的募兵即将结束,送走了兵部主事与监察御史两尊大佛,竟又派遣卫国公与辅国公世子来蜀地巡边!
严鼎正在京城的眼线赶紧星夜兼程快马加鞭给远在蜀地的主子送信,依据京城的眼线送来的信再结合曾老的话,严鼎正惊出一身冷汗!
好家伙,先前查的是贪污受贿,他好不容易躲过一劫,成嘉帝却又是调集粮草又派两员大将跑来蜀地巡边,严鼎正杯弓蛇影,越琢磨越觉得自己这几年贪污受贿和秘密收买蜀地各处卫所军官军队的事情泄漏了。
“大哥,要不咱们干脆就反了吧,咱们自己当皇帝!”
吴远双眼放光,怂恿严鼎正道:“若是没被发现就罢了,若是真被朝廷察觉,裴肃之和冯维来蜀地岂不是名为巡边实为平叛?如果咱们不下手为强,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死的就是咱俩!”
严鼎正看向曾老,曾老直接起身行大礼道:“臣记得大人出生时天生异象,有赤光照室中,大人面相亦有帝王之相,老皇帝日薄西山,太子体弱多病,子嗣单薄,咱们严家在蜀地有钱有权有兵有人,下一任帝王非大人莫属,君不知太.祖皇帝农夫出身,照旧登临九五至尊,端看大人有没有雄心壮志,曾老愿为大人牛马走!”
严鼎正果被两人三言两语激得情绪高涨,太.祖皇帝都能当皇帝凭什么他严鼎正不行,太.祖皇帝参加起义军时还是个连饭吃不上的穷和尚呢,他严家可是要什么有什么!
严鼎正是说干就干,他没有名正言顺的血统,倘若起义首选便是扶植一个有血统有身份的傀儡,而此人非蜀王莫属。
和辽王一样,蜀王也是当年太.祖皇帝分封的诸藩之一,不过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成嘉帝与蜀王的血统比辽王的血统还要近一些,蜀王的父亲上一任蜀王和先帝泰昌帝乃是亲兄弟,而辽王和泰昌帝只是堂兄弟。
蜀王为人贪财好色,尤其贪财,且来者不拒,只要有人肯给他银子他就帮你办事,从这一点上来说蜀王这人还挺靠谱。
严鼎正姓严不姓朱,这天下毕竟是朱家人的天下,他有自知之明,想当皇帝就必须得借着蜀王的势和名号。
至于如何劝说蜀王,这事就交给了曾老。
是夜,曾老回了自己的房间,趁着没人的时候写了封密信,而后用火漆封好绑在屋里笼中信鸽的腿上。
寂寂深夜,一只矫健的信鸽被人放入空中,朝着云南的方向飞去。
在裴元嗣和冯维到达蜀地之前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严鼎正精心筹谋造反了。
转眼就到了七月底。
再有两天车队即将走出陕西汉中府,下一站是蜀地保宁府,半道上裴元嗣终于收到了他遣去四川都司的决明秘密送回的信件。
“如何?”
看信的过程中裴元嗣眉头愈皱愈深,眉间几乎都要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见他目光快要扫完密信阿萦才出口问。
裴元嗣没说什么,将信直接递给阿萦,阿萦微微吃惊,连忙摆手示意不看,裴元嗣却将信塞进阿萦手里,意思是信任她。
阿萦这才展开信笺细看。
她认真看信的时候裴元嗣就抬眼凝视着阿萦。就在十天前阿萦突然告诉他,她娘林氏再次给她托了梦,这次的叛乱其中一个叛将姓严。
名字她没记住,但此人官居高位,在蜀地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些都是阿萦梦到的,说难听些就是没有根据的话,裴元嗣便没告诉冯维,而是将离开京城千准备的蜀地所有高官的名册找出来一一对照排除,最终选定了三个姓严的高官,命决明带上人手快马加鞭亲去蜀地查这三个姓严的高官近来有无异常举止。
最终还真被决明查到一个。
严鼎正,成都府华阳县人士,年三十五,成嘉三年任茂州卫指挥使,五年后任四川都司指挥佥事,三年后再任四川都司指挥同知,如今在指挥同知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十年。
在决明送出这封信的前一天严鼎正曾在家中暗室秘密操练百名家奴部曲,操练家奴没什么大问题,然此人却与蜀王来往过密,尤其是近来一段时间五天之内避人耳目遣心腹去了蜀王府三回。
某次还与府上的谋士曾老、成都后卫指挥使吴远结伴到郊外采石场多次,且严鼎正非常警惕谨慎,有一回决明还险些被他的手下发现,因此便没有探查到这三人为何偷偷摸摸去往郊外采石场。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严鼎正的确如阿萦梦中所言没安好心,文官与武官、王侯与武官勾结历来是君主大忌,如若严鼎正问心无愧,就不该和蜀王亲近,兼之他在家中操练家奴,与心腹谋士和同僚属下偷摸去往郊外采石场的鬼鬼祟祟之行,很难不叫人怀疑他与蜀王是否是在密谋造反。
裴元嗣原本不信鬼神之说,阿萦竟能做如此光怪陆离之梦,他莫名想到当初沈明淑谋害薛玉柔,除了凶手万贵,就连周妈妈都被瞒得死死的,阿萦又是从何处知晓,莫非也是林氏托梦?
裴元嗣多看了阿萦好几眼,又问:“萦萦,除了四川都司指挥同知严鼎正,你可还能记起其他叛将名姓?”
阿萦摇头道:“其余人我就不记得了,不过既然大爷能查到严鼎正,想必那些与严鼎正来往过密之人皆为乱臣贼心,届时您到了蜀地将他们一网打尽便是。”
阿萦毕竟不懂朝政,最好的结果自然是严鼎正等人有反心,裴元嗣就担心蜀地想造反的不止严鼎正一个。
之前在京城时阿萦的话提醒了裴元嗣,他推行改革军制在全国各地得罪了不少人,且这些人大多是各地身居高位的武官和老牌勋贵,除了这些人他得罪最狠的应当是周王和首辅孙士廷。
光蜀王一个造反就够了,一旦周王再在其中浑水摸鱼,后果将不堪设想。
从阿萦的马车上下来,晚间到达驿站的时候裴元嗣去了冯维的房间,将蜀王与都司指挥同知严鼎正密谋造反的事情告知于他。
冯维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开始还以为裴元嗣在跟他开玩笑,却见裴元嗣神情肃穆慎重,完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裴元嗣没有提及阿萦的梦,而是借口这封信出自他安插在四川都司中的眼线之手,至于这眼线是谁,他暂且不能告诉冯维。
此时距离巡边车队到达成都府至少还有三天的时间,蜀地最高的军事、行政和司法机构都位于成都府剑州城,裴元嗣和冯维的落脚之地也是成都府,并会以成都府为据点进行校兵巡边。
与此同时四川都司都指挥使陆谈也命人提前给裴元嗣和冯维送来信函,信使说会在车队到达成都府之后大摆宴席,届时三司官员一同为两位巡边将军犒劳接风。
兵贵神速,造反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倘若蜀王和严鼎正两人有脑子,势必会学当初辽王造反先下手为强,而将事情一拖再拖效果只会适得其反,看来他们到达成都府的第一场宴席哪里是接风宴,分明是鸿门宴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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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的傍晚,车队顺利到达剑州城。
陆谈以前当过京官,和裴元嗣有过几面之缘,了解这位权臣向来严肃庄重,不苟言笑,不敢在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设宴。严鼎正趁机主动提出可以在妻子严夫人名下的酒楼里大摆宴接风,接风宴一应的准备事务就包在他和妻子身上,不必陆大人操心。
陆谈却不知严鼎正狼子野心,还感激严鼎正替他分忧,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且说阿萦和裴元嗣一行于傍晚时分到达剑州城后暂时住进了当地驿馆,都指挥使陆谈、四川布政使黄逊之、按察使等人将裴元嗣和冯维迎到驿馆简单会晤,随后两人各自回房更衣,准备参加今晚陆谈设在醉仙酒楼的接风宴。
裴元嗣回来时阿萦正在房内换衣,听到动静她匆匆掩好衣衫出来问:“怎么样,大爷见到了那严鼎正没?”
阿萦这几天都穿的小厮衣服,但她肌肤如雪,腰细胸鼓,即使刻意缠胸也掩不住那一身丰满玲珑的好身段,阿萦从衣槅后出来的时候衣服还没穿好,海棠红色的小衣半遮不掩地裹着胸口两团浑圆。
阿萦见裴元嗣一声不吭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瞪他一眼转过身去系扣子。男人随后从身后搂住她,手不老实地伸过来,口中说:“下次把衣服穿好了再出来。”
“知道了,”阿萦不太耐烦地道,这屋里不是就他们俩人吗,婆婆妈妈的,拉下他的手道:“大爷见到严鼎正了?”
裴元嗣被阿萦拍开,又厚着脸皮将手伸过去,“见到了,待会儿他们在酒楼为我和冯世子接风,你就别去了,我让决明和侍卫们保护你,一有危险你就跟着他走,别管我。”
裴元嗣这么一说,阿萦就没再拿开他的手了。
“我……”
她转过身,欲要开口裴元嗣便抵住她的唇道:“萦萦,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跟我过去,你安全我才能安心,答应我好吗?”
严鼎正和蜀王要想造反成功,等到裴元嗣和冯维找到两人谋反的证据到不得不反时那是下下策,最一劳永逸的法子便是在接风宴上直接解决裴元嗣和冯维。
阻断朝廷与蜀地的消息连接,就连四川布政使、按察使甚至是都指挥使陆谈他都不会放过,只要这些人死了整个四川群龙无首,他才能顺利拿下成都府,并以成都府为据点向四周扩张,等到朝廷发现不对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阿萦猜测前世冯维之所以死的不明不白,恐怕是因为无意间发现了严鼎正的秘密才被其灭口。是以今夜的接风宴上必定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她过去不仅起不到半点作用,说不定还会成为裴元嗣的拖累。
虽然裴元嗣和冯维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阿萦心里却仍旧是不安,她很怕前世的悲剧会再度重演,很怕她阻拦也救不下冯维的性命,甚至还要将自己的丈夫搭进去。
看着眼前高大魁梧的男人,小妇人情不自禁红了双眼,多么想他永远陪在她和孩子的身边,而不是让她每每担惊受怕,心有戚戚。
阿萦心里五味杂陈,踮起脚尖捧着男人的脸主动吻过去。
男人热情地回应她,两人从外间一路吻到内室,裴元嗣将她抵在墙上吻了许久许久,直到他气喘吁吁地松开阿萦,阿萦身上刚系好的上衣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那条单薄的海棠红小衣半掉不掉地挂在身上。
阿萦靠在他的胸口泪眼汪汪,“你答应我保护好自己,如果你敢丢下我,我就立刻带着孩子们改嫁,让你变成鳏夫!”
裴元嗣气笑了,在她绵软的胸口上狠揉了两下,“还想改嫁,你休想,我不会让你有当寡妇的机会!”
两人便这样恋恋不舍地搂了足有两刻钟,拖到门外的决明忍不住过来敲门,催促主子快些收拾。
裴元嗣便松开阿萦,两两相望,阿萦将裴元嗣送到房门外,还想往前,裴元嗣拦住她,揉了揉阿萦的头道:“走了。”
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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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酒楼中,歌舞升平,推杯换盏,严鼎正一杯接着一杯的灌着身旁的陆谈,裴元嗣与冯维亦装作没有防备的模样与诸位大人们谈笑风生,看起来毫无异样。
严鼎正命人在酒中加了些料,眼看着时机成熟,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严鼎正手中的酒盏突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两截。
酒盏的碎裂声很快被乐伎们的歌声与咿咿呀呀的红牙板声盖过,严鼎正与吴远对了个眼色,吴远身高八尺,身体强壮,猛地起身大喝一声,一刀砍掉身旁重庆卫指挥使的脑袋,诸位指挥使们身后躬身而立的小厮们瞬间变了脸色,齐齐迅速从身后掏出短刀架在面前诸位大人们的脖子上。
歌姬舞姬们吓得纷纷尖声四处逃窜,严鼎正事先在酒楼中埋伏好的刀斧手纷纷举刀冲进屋内大厅,四川总兵梁济被严鼎正的家奴们双手缚住,他剧烈挣扎,勃然大怒道:“吴远,你疯了,你这是要造反!”
严鼎正见裴元嗣和冯维俱如梁济一般被刀身架住不敢言语,心里不由有几分得意,走到梁济身边劝说道:“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蜀王殿下乃太.祖皇帝二世孙,咱们今日效忠蜀王日后便是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封侯拜相自不在话下,跟着狗皇帝,你就是混上侯爵那都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不如听我一句劝……”
“我呸!”梁济一口啐在严鼎正脸上,咬牙切齿道:“严鼎正,我万没想到你竟不知何时存了不臣之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休想我与这等狗贼同流合污!”
吴远叫道:“哥哥与他多说无益,让他去地下效忠他的狗皇帝去吧!”
说着举着大刀就朝梁济砍来,梁济悲愤地闭上眼睛,眼看那刀就要将梁济身体削成两半,鲜血溅到梁济的脸上,梁济不敢置信地睁开眼。
一把刀从吴远的心口刺过去,将他刺成了对穿。
吴远吐出一大口鲜血,“咚”的一声巨响,双目圆瞪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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