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多时, 便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岭透过镜子看过去,见一高挑人影快步过来,还没等萧岭看清, 便软得没骨头似的扑跪在萧岭脚边, 开口, 嗓音柔软, 却带着浓浓的哭腔,几欲哽咽地唤了声:“陛下。”

    这人身量极纤细, 穿的又单薄,这样跪着,隐隐可见衣料下流畅美好的线条。

    哪怕只能看到下颌和唇瓣,萧岭也能断定, 这是个美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 这谁?

    这种事情大约已经发生过很多次,许玑早就习以为常, 见萧岭不开口, 便道:“林仪君, 陛下面前,万勿失仪。”

    哦,林仪君林缙。

    林缙听到这话, 肩头微颤,慢慢直起腰身, 头仍然垂着,他鬓发有些凌乱地蹭在细白的面颊上,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双星眸哭得红肿, 咽声道:“臣知陛下日理万机, 不愿陛下再为后宫之事烦心,所以先时无论有何委屈,皆不敢面圣,”不知道为什么,语调有些含糊,仿佛竭力掩饰什么,又掩饰不住似的,“只是臣不曾想到,臣竭力忍耐,竟叫人愈加轻慢其辱!”

    萧岭被哭得脑袋疼,哪怕这林缙的声音很好听,可惜说话太琐碎了,说了半天,竟一句有用的也无。

    虽然萧岭知道,这么长的铺垫,是博得皇帝怜惜的手段之一,但他不是原身,原身更未必会怜惜这个林仪君。

    话音刚落,便见另一人也到了,恭恭敬敬地向萧岭见礼,“陛下。”

    既然这个是林缙,那现在跪在远一点地方的,就是顾侧君了,后者虽跪着,腰背却半点不弯,衣衫发冠皆齐整规矩,二十几岁的模样,若论颜色,在萧岭所见的诸多美人中只能算中上,然而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文气,一眼望去,竟和赵誉给人的感觉相似。

    萧岭原本以为这位顾侧君是陪着林缙来的,然而这两人气质相差实在太天南海北,萧岭不觉得两人愿意结伴。

    不是结伴,就是结怨了。

    “怎么了,你说。”萧岭道。

    林缙正要开口,便听顾侧君道:“是。”

    皇帝亦没有打断他,林缙恨恨看了眼他,却不敢吭声。

    顾侧君言简意赅,“臣将林仪君打了。”

    萧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倘若顾侧君面上流露出一点愧怍,再不然诡辩一二,他都能申饬顾侧君两句,偏偏顾侧君就笔直笔直地跪在地上,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好像他把人打了是天经地义。

    林缙抬首,怒视顾侧君,尖声道:“你竟还敢在陛下面前直言!”

    他说话声音大了不少,萧岭终于发现不对在哪了。

    他原本以为是林缙说话故意含含糊糊,没想到是他嘴里缺了两颗牙,说话漏风。

    林缙抬头时,亦能看出他脸上有淤伤。

    顾侧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既是陛下发问,为何不敢直言?”

    林缙被噎了一下,又低下头,楚楚可怜地跪回萧岭身边,哭道:“便如顾侧君所说,若非今日受此大辱,臣不敢深夜叨扰陛下。”

    许玑听得已经想皱眉。

    在他看来,眼下这种事情除了打扰陛下休息影响陛下心情外,没有任何意义。

    早知是这点小事,方才就应该劝陛下不必见顾林二人。

    林缙说着说着愈发觉得委屈,“白日顾侧君冲撞了臣,臣不过说了顾侧君两句,不想他竟直接动手,打完还,还如此不思悔过。”

    透过镜子,萧岭与顾侧君对视,“他说的可是?”

    顾侧君道:“是也不是。臣确实打了林仪君,但非是臣冲撞在先,而是顾侧君早有寻衅。”

    林缙眼睛睁得圆圆,“我早有寻衅?你自己做出来的事情难道说不得?”

    “是。”这是顾侧君的回应,他可能没有挑衅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但足够把人气得浑身发抖。

    “你……!”

    头发梳好,许玑放下玉梳,“仪君若是仍在君前失仪,便只能出去了。”

    说的林仪君愈发委屈,可他明白许玑的身份与在萧岭心中的地位,不敢反驳许玑,期期艾艾道:“臣,确实说了两句,也都是,都是事实。”

    有宫人奉上安神茶。

    萧岭喝了一口茶,而后道:“说了什么?”

    顾侧君自然道:“说臣不知廉耻,明明是先帝宫人,先帝崩逝后不去随葬已是陛下恩德,竟还恬不知耻勾引陛下。”

    萧岭差点呛到。

    先帝?

    先帝宫人?

    等会先帝不是有老婆吗?小说里就出现过先帝皇后赵氏,也就是现在的赵太后,最宠爱的贵妃沈氏,就是原身的亲妈,还有林林总总出现过四五个人,就是没有男的。

    萧岭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让他如鲠在喉的是,萧岭居然把自己爹的人也弄进后宫来了,图什么啊!

    这不是小妈吗?区别在于这个顾侧君是个男人。

    萧岭原本残存的睡意这下彻底消失不见。

    原身这个后宫也过于百花齐放了,怎么什么人都有。

    萧岭的沉默让林缙顿觉惶恐,不管顾侧君之前是谁的人,但却是萧岭点头让顾侧君入宫的,他这样说,岂不是在打皇帝的脸?

    哪怕是勾引,也得皇帝愿意才行。

    “陛下,臣……臣只是气急了……”他慌不择口地解释道。

    救命原身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若是先帝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被这个不肖子孙气死。

    萧岭倏地心念一转。

    “许玑,你去处置。”萧岭按了按太阳穴。

    许玑对一切打扰皇帝休息的人都厌恶至极,颔首领命,当即令护卫将林缙拖出去。

    求饶的惊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嘴便被塞住,两着黑甲的护卫架着林缙的胳膊,将人拽出内室。

    顾侧君一直目不斜视,直到衣料擦磨地面的声音消失了,他才起身,道:“臣告退。”

    行止俱佳,玉树秀立。

    萧岭的目光落在梳子上。

    不知谁在玉梳上挂了个如意结,略略发旧,但是颜色还是很好看干净的月白。

    他随手将梳子拿过来,垂坠在手中荡来荡去,“不是有话和朕说吗?”皇帝漫不经心似的开口,“为何要走?”

    顾侧君张了张嘴,眼中光华一闪而过,“臣与陛下……”无话可说四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萧岭起身,往里面走。

    他身上倦,实在不愿意再跪坐着和顾侧君说话。

    顾侧君跟着他过去,眼睁睁看宫人侍弄好床铺,萧岭上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皇帝的意思,可皇帝说的太一本正经了。

    甫一靠上软枕,萧岭顿觉腰脊得到了极大的放松,黑眸半寐,里面似乎含着一层幽幽光泽,“讲吧。”

    因为休息不足,萧岭身上总能透出一股慵懒倦态,然而这种倦态,只有在很私下的场合时才会显露出来。

    显然,对于萧岭来说,这就是私下。

    而顾侧君却仿佛第一次见过这种场面似的,轻咳一声,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

    显然在他面对的君臣关系中,很少包括眼前这种。

    “不知陛下,想听臣讲什么?”

    萧岭已经想叹气了。

    他理解顾侧君为何有话不直说,他明白,但不是很愿意接受。

    他很累,真的很累了,如果今天没有发生这么多事,他现在大约已经在珉毓宫的床上睡着了——也不知谢之容现在如何,等下或可叫王恬阔过来一问。

    他很累,就懒得和顾侧君再说废话,“讲讲林缙大约不是第一次到你面前说这种话,你为何今日才将他打了,讲讲你那日为何要第一个去珉毓宫探望朕,再讲讲,你怎么这样想见朕。”

    萧岭疲倦,语气就很轻软,可他无知无觉。

    原本是陈述事实,叫他这样语调一说,反而平添暧昧。

    “后宫之中,恐怕无人不想见陛下。”顾侧君道:“至于林仪君,”他也不知道现在林仪君还是不是仪君,顺口而已,“臣受他欺辱多次,今日不过忍无可忍。”

    萧岭轻嗤,原本半阖的眼睛全然闭上,不理会其他,只道:“那为何之前不想见?”

    他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为何顾侧君不想见他?

    他开始着手处理政事,顾侧君却想见他。

    第一次见不到,让顾侧君知道,皇帝并不能轻易得见。

    林缙是送上门的机会,顾侧君当然要抓住。

    这个蠢货恐怕怎么也想不出,为何往日一直忍受他欺辱的小小侧君,会突然向他出手吧。

    萧岭睫毛轻颤,神智愈发模糊了。

    许玑就守在外面,他不担心,顾侧君可以对他不利。

    顾侧君不说话,萧岭也不着急逼问,任他安静站在那不言不语。

    顾侧君站在床边三刻,也没有等到皇帝说第二句话,悄然上前,仔细一看,确认皇帝竟已睡着了。

    睡得很沉,很熟,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安生。

    这样不谨,难道不怕自己杀了他吗?

    顾侧君忍着叹气的欲望。

    很像。

    他没有错过萧岭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不止是像,是一模一样。

    萧岭肖似沈贵妃,生得绝艳样貌,挑眉看人时,总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惊艳之感,秾秀绮靡。

    透过萧岭,几乎能看见当年沈贵妃的影子。

    想起那个女人,顾侧君忍不住拧了拧眉。

    一个聪明的、狠绝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她没能在活着的时候达成目的,盛年坠楼而亡,却教出了萧岭这样的孩子。

    不止样貌像,性格也很像。

    于天下百姓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

    然而这样一个暴虐的帝王,却在两个月前,性情大变。

    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都觉得这与谢之容脱不开干系,甚至认为,萧岭的所作所为,皆是谢之容在操控。

    可顾侧君不这样认为。

    萧岭尚是储君时他就是武帝内臣,与萧岭接触良多。

    沈贵妃将萧岭教的太合她自己心意了,除却萧岭没有沈贵妃那样聪明善伪外,性格简直与她毫无差别。

    这样一个人,因为情爱,而对另一个人言听计从?

    怎么可能。

    他宁可相信,如今的萧岭,被人取而代之了。

    然而见之,容貌无改。

    从脸上看,毫无破绽。

    他倾身向前,将萧岭容貌一览无余。

    萧岭耳后有一道小伤疤,这个人耳后亦有,据先帝所说,是萧岭七岁那年在御花园中玩耍时被划伤的,顾侧君仔细回忆着,还有,颈窝处应生着颗小痣。

    他看萧岭仍蹙眉沉睡,犹豫须臾后就伸出手,探向萧岭的衣领。

    还未来得及动,便被按住了手腕。

    他悚然一惊,尚没抽手,只听得一句,“你要做什么?”

    萧岭将顾侧君的手腕轻轻一推,坐了起来。

    他眼神中犹带睡意,显然刚醒来不久。

    萧岭睡眠浅,稍有动静都能让他醒过来,何况是顾侧君伸手解他衣服。

    他里衣穿得本就松松垮垮,这么一折腾,几乎要掉下来了,伸手一拢,倒没什么恼怒,他知道顾侧君在怀疑他的身份,况且,顾侧君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便是全脱了萧岭也不在意。

    “这是做什么?”皇帝眼中似有波光流转,他略前倾,秀色唇瓣翘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臣……”

    顾侧君不知萧岭是否误会,神情还算镇定,耳朵却已红了。

    他心头鼓噪,但不是因为羞赧,而是紧张。

    紧张,皇帝到底会如何处置他。

    萧岭以手撑颌,长发垂在颈侧,透着一股别样的悠闲风流,“方才见侧君与朕进来时百般踌躇,以为侧君不愿,不想,却是朕想差了。”

    顾侧君张口欲言,这时候一句臣愿意的是粉饰太平的最佳选择,然而在那之后能否再见萧岭,萧岭会不会信任他,都是未知数。

    转瞬之间,顾侧君已有成算,一撩衣袍跪下,道:“如陛下所料,臣确实有话对陛下说。”

    萧岭轻叹一声,二指眉心用力一按,“何妨早点同朕说?”

    顾侧君伏地,实话实说:“臣疑虑陛下身份。”

    “你觉得朕是……”顾侧君显然不知何为穿书何为系统,萧岭话锋一转,“他人假扮?”

    “是。”

    “现在呢?”

    “陛下行事肖似先帝,臣深信不疑。”

    这是撒谎。

    黑眸半眯,一抹笑意蕴含其中。

    顾侧君无法确认他的身份,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萧岭,比从前那个萧岭更适合做个皇帝。

    既然如此,为何非要执着于从前那个?

    萧岭能大概猜到顾侧君心中所想。

    萧岭抬手,“起来回话。”二指轻捻袖口精致的绣样,他看着面前抿唇的顾侧君,“你要对朕说什么?”

    顾侧君思量一息,回答道:“如陛下所想,臣确实是奉先帝之命,留在陛下身边。”

    他说的正大光明,但萧岭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萧岭随口道:“朕两个月前病了一场。”

    两个月前,那岂不是,谢之容刚刚入宫时?!

    此时果然与谢之容脱不开干系。

    “好些事已记不得了,”皇帝神情真诚,又带着几分烦恼,他本就是随口扯谎,他亦清楚,顾侧君不会相信这种拙劣谎言,但他不在意,因为,于他而言,眼前的这个顾侧君,只是无足轻重的人,“侧君不妨从头开始,慢慢说。”

    顾侧君掩了眼中情绪,应道:“是。”

    “臣原是宁德三年的状元,授官翰林院修撰,为官三月,家中横遭变故,”顾侧君眉心颤了下,旋即神色如常,“臣辞官丁忧。宁德六年,先帝召臣回京,臣得以在先帝左右侍奉,为先帝内臣。”而后,仿佛无意,“陛下少年时,臣有幸常与陛下相见。”

    “可惜朕忘了,”要是萧岭真取皇帝而代之,可能会对顾侧君的话心生恐惧,然而萧岭的存在太特殊了,他不是与皇帝一模一样,他就是皇帝,容貌漂亮,像极了当年朝臣都心有余悸,又憎恶非常的沈贵妃的皇帝笑眯眯道:“虽说侧君现在亦姿仪高彻,不过想来年岁青稚时,亦别有风姿。”

    顾侧君原本冷静的表情微僵。

    任谁都不会喜欢旁人对自己的容貌加以评价,但倘若评价的人是皇帝的话,那就由不得他们喜欢或不喜欢。

    萧岭稍倾身上前,道:“侧君今年多大?”

    “臣二十有九。”

    “比朕大不上许多。”萧岭居然还真认真思考起来了,“你是宁德三年的状元,那你当年才……十六岁?”

    暴君这后宫可真是卧虎藏龙。

    死得委实不冤。

    顾侧君回答:“诚如陛下所言。”

    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之后却做了先帝内臣,这其中,不知发生了多少事。

    但萧岭没有问。

    “我父皇当年为何要将你留在后宫?在前朝辅佐朕不是更好?”总比眼下这个尴尬的宫妃身份好。

    顾侧君苦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臣亦不知。”

    “先帝当年也觉得,太后容不下朕?”萧岭直言。

    顾侧君差点没绷住面上表情。

    这也,太直言不讳了吧!

    这话只能萧岭自己说,顾侧君不能说。

    萧岭叹了口气,武帝之用心良苦可以想见,沈贵妃死后,武帝将尚是储君的萧岭养在未央宫中亲自教养,驳斥了所有请废太子的奏折,朝中,有一干他亲自挑选的精干文臣,边外,有张景芝等不世名将,武帝在时,谢之容已有声名流传,武帝还命谢之容入宫过一次,相谈半日,断定其确有真才实学。

    然不启用,将人留给自己儿子重用,谢之容待小皇帝,必然心怀感激,更忠心耿耿。

    恐日后有人拿皇帝的出身大做文章,便对外称赵太后是皇帝生母。

    临崩逝前,将自己近臣留在后宫中看顾皇帝,深恐赵太后、赵誉等人会对新帝不利。

    武帝是个雄才大略,甚至有些冷酷无情的皇帝,可对于小皇帝,他做到了他身为父亲能做的一切。

    以萧岭来看,这位英明了一辈子的武皇帝只做过一件错事,就是立了长子萧岭为储君。

    倘若萧岭只是个平庸之人,那么凭借着武帝的遗泽与安排,他至少能成为一个守成之君。

    可他没有,他登基后愈发放纵,最终葬送社稷。

    “臣不敢揣测君心。”顾侧君没有承认,更没有否认。

    萧岭轻笑,“你我君臣,无需这般拘谨。”

    看得出来,赵太后和皇帝关系很差,差到武帝临死之前都害怕太后会对萧岭动手。

    不过转念一想,倘若自己是赵太后,是皇帝明媒正娶昭告天下的妻子,因为皇帝偏爱贵妃,自己的儿子就只能屈居人下,封留王而已,他也恨不得手刃皇储。

    “臣谢陛下体恤。”顾侧君回答。

    萧岭弯眼,对于又多了一个劳动力他是很高兴的。

    顾侧君既然是状元,还做过数年先帝近臣,那么于国事上一定懂的不少,日后他有不解之处,亦刻询问顾侧君,以供参考。

    多好啊,宫妃的月银可没有朝臣的俸禄多。

    省了一半钱!

    况且,萧岭笑容转淡,今日之后,他与谢之容的关系是否如初尚不可知,既然两人都尴尬,有了顾侧君,这段时间也可少见面。

    “过去的事情,朕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萧岭二指敲了敲脑袋,做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既然顾侧君在,便请为朕解惑吧。”

    顾侧君道:“臣定知无不言。”

    好像怕隔墙有耳,他朝顾侧君招了招手。

    顾侧君走到床边。

    放下一半帐子的床内有些昏暗,萧岭的眼眸却清亮生辉。

    “陛下。”顾侧君忽觉局促。

    皇帝这两个月以来的表现太不像从前,所以这次见面,顾侧君几乎要忘了,皇帝是喜欢男人的。

    萧岭示意他再近一些。

    顾侧君俯身。

    皇帝开口了,轻软的声音传入耳朵,带着呼吸时的气息,几乎像是一把小刷子。

    顾侧君瞳孔一震,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满是不可置信。

    皇帝说:“侧君,朕的第一个问题是,贵妃当年为何会愿意自尽?”

    皇帝怎么会……!

    当时皇帝已经被下毒,命悬一线,昏迷了数月!

    便是沈贵妃想告诉他,也没有机会。

    果然。

    看着他的神情,萧岭就知道沈贵妃的死必有蹊跷。

    朝堂,后宫从来都是息息相关的。

    一个书中蒙受盛宠多年的女人,一个被武帝爱若珍宝的女人,为何会坠楼而亡?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萧岭所知的信息太少了,他只知道沈贵妃获宠多年,皇帝性格与贵妃肖似,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既然暴君的性格像贵妃,那么沈贵妃的性情可想而知。

    这样脾气秉性的女人,除非武帝,要她死,或者有何外力能越过武帝,逼迫她自尽,不然萧岭想象沈贵妃为何会坠楼而亡。

    萧岭勾唇,朝顾侧君极和善地笑了。

    见其眼中震悚慢慢褪去,只余心惊。

    皇帝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应付。

    “第二个问题,”柔软的气音掠过顾侧君的耳垂,却无法令这个男人松懈一星半点,“你叫什么?”

    顾侧君一愣。

    皇帝点了点眉心,叹息道:“朕说了,朕真的记不得了。”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并不介意多等一段时间。

    顾侧君开口,声音带着滞涩的沙哑,“臣名,顾勋。”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的,顾勋。

    萧岭抚掌,“好名字。”

    顾勋谢皇帝夸赞,顺势退后一步见礼。

    有和顾勋这一次对谈,萧岭原本积攒起来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干脆道:“多年未参与政事,不知顾卿可还有当年折桂之才?”

    顾勋愕然,随后道:“臣,尚知一二。”

    萧岭掀开被子下床,“同朕过来。”

    顾勋拼命眨了几下眼睛,仿佛很不确定。

    皇帝,信任他?

    方才还敏锐得不可直视的皇帝竟然能如此轻易地信任他?

    在他有诸多事情隐瞒的情况下,皇帝居然放心他参与政事?

    许玑听到声响走进来,见皇帝下床,急忙去拿披风,给皇帝披上。

    顾勋觉得许玑瞥向他的余光很谴责。

    怎么了?

    他茫然。

    萧岭抓着披风的一角,无可奈何道:“朕又不是纸糊的。”

    许玑恭恭敬敬道:“是。”

    萧岭:“……”

    他总觉得仿佛不是很恭敬。

    许玑不必萧岭开口,便去收拾书案,掌灯研墨。

    萧岭坐到案前,点了点案边另一个位置,“顾卿,坐。”

    许玑注意到,那是从前谢之容会坐的位置。

    看来陛下只是习惯于令人坐在他右边,而非是谢之容的喜好。

    顾勋坐下,想了想道:“陛下,臣字擢擢。”

    萧岭抬眼看他,见其挺立卓然,确实配得上这个字。

    萧岭颔首,表示知道了。

    倒不知,谢之容字什么。

    萧岭突然想到。

    应独字防心,赵誉字不著,顾勋字擢擢……却没有人告诉过他,谢之容字什么。

    书里并没有提过。

    萧岭大惊,猛敲系统,“谢之容成年了是吧?”

    虽然古人婚嫁都很早,但萧岭毕竟是个现代人,还受现代道德法律的约束。

    系统:“你没事吧?谢之容不是和你同岁吗?”

    这个你,指的不是萧岭,而是暴君——二十二。

    萧岭以前可不会问这么没用的问题,以至于系统连和他谈条件的欲望都没有,系统只觉得萧岭是觉不够睡,神志恍惚。

    “那他为何没字?”萧岭问的由衷。

    系统:“……陛下您自己去问谢之容会不会更好。”

    萧岭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系统更觉得他是缺觉缺到了神志不清。

    萧岭想了想,又道:“违规次数查询。”

    系统心说你还知道这是违规啊,懒洋洋地提示道:“八。”

    萧岭无言,盯着那本奏折看,实则完全心不在焉,“那谢之容的好感度呢?”

    今天晚上谢之容中毒他没有乘人之危算一次。

    系统含含糊糊,“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系统道:“就是你离性命之虞越来越远的意思。”

    离那啥越来越近了。

    萧岭放心不少,放过系统,继续看奏折,偶有不解之处,便询问顾勋。

    顾勋有问必答,惊于皇帝的敏锐与聪明,讶于有些最最基本的东西皇帝都不知道。

    “陛下,已快丑时了。”许玑提醒一句,现在睡下,睡不上两个时辰,就要起来上早朝。

    长此以往,身体受不住的。

    萧岭点点头,还是不怎么困。

    顾勋也不困,但还是要劝两句的,“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寅时三刻便要起来去上朝了。”

    萧岭撑着下颌,在奏折上拿朱笔批了个照准,道:“朕亦想睡,然而神清气爽,睡不着。”

    萧岭身体不好顾勋也知道,很怕这位皇帝过劳累死,“臣那的安神香与太医院送来的不同,燃之助眠,陛下若信得过臣,臣白日送来。”

    萧岭点点头,按了按隐隐作响的脊椎。

    不早了,是该睡了,随口吩咐道:“给顾侧君收拾侧殿。”

    “臣……”

    “太晚了。”皇帝道。

    既如此,顾勋没再推辞。

    他本就是侧君,宿在未央宫至多被外面的言官弹劾恃宠生骄,况且他住的还是侧殿,连皇帝衣角都碰不到。

    萧岭休息之前思索了一番,要是后宫中的人都如谢之容,顾勋这般,其实可以把偏殿设成暂时的居室,员工加班晚了直接在那住,有事,还能随时议。

    想着,轻嘶一声。

    总觉得自己可以挂路灯了。

    ……

    翌日,萧岭如常起床。

    出门时没碰到练剑回来的谢之容总觉得有些不习惯,说起来,他还未看过谢之容练剑。

    早朝时萧岭神采奕奕,半点也看不出只睡了一个时辰,只是散朝之后头有些疼,便去御花园转了转。

    不早不晚,空气清凉,温度恰到好处。

    萧岭连许玑都没带,只自己散步,越走,越觉无一处不安静。

    在御花园木廊中坐下,独自靠着栏杆闭目养神。

    花木繁茂,皇帝亦喜欢这些生机勃勃的花草自由生长的样子,故少令修建,有小半木叶探入廊中,形成一片荫蔽。

    头疼有所舒缓。

    他轻轻喟叹一声。

    忽闻脚步声走近,萧岭以为是许玑,也不睁眼,含糊道:“朕不是让你跟着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默了一瞬。

    萧岭困惑地睁开眼。

    却非许玑,而是,谢之容。

    “陛下。”他唤道。

    萧岭眼睛一下睁大了,“之容。”

    他本来想说一句之容身体好得真快,但谢之容中毒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这样说话难免有阴阳怪气之嫌,只问道:“不坐?”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昨晚的事。

    萧岭见到谢之容,虽称不上手足无措,但是想想谢之容在他耳边的低语,难免觉得别扭。

    毕竟,那天晚上他不是没有过别的心思。

    只想想,就颇觉对不住谢之容。

    谢之容往前走近几步,他远远就看见了面带倦色的皇帝,道:“陛下昨夜没睡好?”

    为什么没睡好?

    这句自然没有问出口。

    他与皇帝的关系,于情于理,都没有资格干涉皇帝行事去留。

    这亦是谢之容昨夜没有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原因之一。

    可要是早知道萧岭只睡了一个时辰,还不如去找皇帝,至少,他们在一处,不会令萧岭如此不顾惜身体。

    这本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关切,萧岭没有多想,“朕,”他晃了晃晕晕的脑袋,往上看,细碎的阳光透过花叶落在谢之容脸上,模糊而美丽,那束光也落到了他眼中,皇帝觉得刺目,却不知道是谢之容的面容耀眼,还是倾泻而下的阳光耀眼,“朕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今日天蒙蒙亮便要起来上朝。”

    他语调上扬,含着笑意。

    他抱怨的本意是在谢之容面前刷一下好感度,他到底是为了国事不眠不休,多符合谢之容心中的贤君标准啊。

    “只睡了一个时辰?”谢之容眸光微敛,神情殊无变化。

    据他所知,林缙去未央宫后不久就被侍卫拖了出去,而顾勋,却是同萧岭呆了一夜,皇帝上朝时他才离开。

    萧岭本就头疼欲裂,根本没注意到谢之容这点小反应,点了点头,“嗯。”

    他眼下发青,面容苍白,愈发显得人颓唐散漫。

    他仰着头看谢之容,线条纤细漂亮的脖颈从谢之容的角度看,一览无遗。

    并且,毫不设防。

    等了半天,没等来谢之容一句赞美,却听他道:“陛下,未免太不注意身体了。”语调沉沉的,好像压抑着情绪。

    萧岭讶然,心道这还是谢之容吗?这还是那个为了处理公事能不要命的谢之容吗?

    什么时候身体这微不足道的玩意都能和国事相提并论了?!

    萧岭没忍住,顶了回去,“朕和之容在一起的时候,之容可从未说过注意身体。”

    谢之容张口欲言,却不知为何什么都没说出来。

    碎金一般的阳光下,萧岭发现他耳尖泛着红。

    猛地想到昨晚,萧岭尴尬地轻咳两声,正要找个事吧话题岔开,却听谢之容道:“如何能一样。”

    萧岭不解,“如何不一样?”

    他的疑惑落在谢之容眼里简直是可恶了。

    如何就,一样?

    难道在皇帝心里,是一样的吗?

    谢之容睫毛开阖,微微发颤。

    他很清楚,在萧岭心中,就是一样的。

    可即便知道,还是问出了口,妄想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谢之容居高临下地望着萧岭,眼眸仍是平静的。

    却让人,不由得想往后退。

    直觉告诉萧岭,这个话题不该继续下去。

    于是仰面露出一个笑来,“既然之容关心朕,朕不愿辜负,朕这就回去休息。”

    萧岭眠浅,白日喧嚣,再怎么累也睡不着,谢之容以为他在敷衍,却听萧岭仿佛洞悉他心思似的解释道:“听顾侧君说,他那的安神香很好,朕想试试,或许有用。”

    萧岭觉得,谢之容应该是很赞同他这句话的,不然也不会轻笑出声。

    谢之容就那样看着萧岭,垂着眼眸,一副很柔和,很可欺的样子,看得萧岭心中莫名一动。

    他倾身,玉鸣般的声音萦绕在萧岭耳畔,“臣近来少眠,亦想同陛下一道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很重要,各位奋斗之余更要注意身体健康呀。

    第二十六章

    温热的吐息落在颈侧与耳边, 带来一阵仿佛以指尖轻轻剐蹭般的痒。

    萧岭闻言微微皱眉。

    他很怕谢之容中的毒并没有王恬阔说的那般无害。

    哪怕只是出于惜才,而不谈私情,他都不希望谢之容出任何事。

    虑色在眼中转瞬即逝, 所有神情变化谢之容尽收眼底, 忽觉自己言语不妥, 话语中的含义细思之下实在轻浮暧昧, 张口欲解释。

    却第一次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好。

    他几乎从未令自己陷入这般被动的局面中过。

    谢之容波澜不惊,萧岭半点都没看出来谢之容此刻心思回转, 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虽然痒,但在这个位置靠着很舒服,阳光恰到好处地笼在身上, 他觉得浑身各处都暖意融融, 便不很想动弹,只懒散地半阖着眼, 笑道:“之容若是要, 朕自然不会舍不得, 只是……”他故意没说下去。

    “只是?”谢之容果然接口,配合得连自己都觉讶然。

    他从不是个心急的人,大可慢悠悠地等萧岭自己将一切说出口。

    萧岭难得在这个对人事洞悉得近乎可怕的男主身上获得一点逗弄的快乐, 碍于阳光也不将眼睛全然睁开,长长睫毛遮盖着黑漆漆的瞳孔, 帝王身上迫人的威慑少了大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模样……简直像是一只毛色漂亮的大猫, 伸手就能抚摸揉蹭几把。

    “之容, 你知道朕从你身上学到的最有用的东西是什么吗?”他答非所问。

    谢之容目光在皇帝脸上一掠而过, 后者惬意得连眼睛都弯起, 下巴微微扬着,好像有点得意。

    二指轻轻一捻,谢之容沉吟道:“臣不敢当陛下此言。”照例先守君臣之礼,“不过臣想,陛下想说的大约是,越想知道什么,越不要显露急切。”

    萧岭抚掌,“然也。”

    和谢之容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以来,萧岭学到最多的便是,永远别和谢之容表现出来自己想知道什么,因为他表现得越在意,谢之容就越会哄抬价码。

    而今天,这个机会,是谢之容交到他手上的。

    谢之容听出萧岭的话外之意,旋即恭顺请罪,“是臣之过。”却绝口不提下次不这样干了。

    萧岭还是懒洋洋靠着,视线却落在谢之容身上,笑着道:“之容聪明,不妨再猜猜,朕想要什么?”

    谢之容轻轻眨了下眼,极无辜茫然的样子。

    他本就是渊清彬彧的美人,这个动作不显突兀,反而平添生动,恍若冰雪消融在眼前。

    萧岭觉得自己心好像又动了一下,倒不是说之前没动,而是现在动得快了点。

    他承认谢之容长得漂亮,也很欣赏喜欢这种漂亮,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臣不知。”谢之容回答。

    萧岭偏头看他,“是不知,还是不敢揣测君心?”

    谢之容眼中亦含笑意,道:“臣当真不知。”

    萧岭不愿意轻易放过——从前谢之容也不曾心慈手软,“那朕告诉了之容,之容能给朕什么?”语毕,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谢之容的回答。

    谢之容垂首,从萧岭的角度能看到一截白得如同冰魄般的皮肤,似乎能透过这层冰雪,触碰到埋藏其下的脊骨,这是一个很顺从,很示弱的姿态,他语气一如既往,仿佛在与萧岭谈再正经不过的国政大事,“臣为帝王侍君,无论周身种种,亦或臣自己,皆为陛下所有。”

    萧岭瞳孔一颤。

    “凡陛下所取,臣必奉上。”他抬头,望向皇帝睁大的双眼,“却不知,陛下想从臣身上得到什么?”

    他语气真挚,真的在征求皇帝意见,问皇帝要什么。

    可他要奉上的,是自己。

    或者,身体。

    美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砰。

    谢之容听到自己的胸口在砰砰作响,哪怕他说了,萧岭也不会相信,这个时候,他竟比萧岭紧张得多。

    他行事一向目的明确,今日却不知怎么,在面对萧岭时,他总会做出一些,以前他想想都觉荒谬的事情。

    譬如现在。

    只要萧岭抬头,便能碰到谢之容上翘的唇瓣。

    萧岭不知道自己这么理解对不对,谢之容太一本正经了,以至于萧岭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谢之容到底是在说笑、表忠心,还是……自荐枕席?

    等等等!

    要是他没记错,要是《朔元记事》几百章没写错,谢之容应该是个直男。

    铁直,宁折不弯!

    萧岭还在现代时,和兄弟们也会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往往能把萧岭恶心的够呛,毫不留情地推开,总能得到自己兄弟一个挤眉弄眼的嘲笑,然而他若是贴上去,学着对方先前的样子,他的兄弟则会后退数步,笑骂萧岭快滚。

    眼前谢之容的所作所为,和萧岭的哥们其实没有太大差别。

    最大的差别在于,谢之容长得太好看了!

    他好看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多想,很难把这事当成一个朋友间的玩笑。

    萧岭以手掩唇,轻咳一声,掩盖住了方才滚动得有点急促的喉结。

    庆祝他和谢之容的感情发展取得了莫大进步,他们现在已然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关系了。

    虽然萧岭并不觉得好笑,但他还是自以为配合地勾了一下嘴唇,顺手一拍谢之容肩膀,“朕想要的日后再说。”

    他想从谢之容和身上得到很多东西。

    他想得到谢之容在国事上的襄助,若是可以,他还想获得谢之容的友情与真心。

    不过从目前的进度来看,这不会是个妄想。

    若能得谢之容这样的人物为友,不失为一种幸事。

    谢之容目光幽深,亦翘唇笑了起来,“那等陛下想好了,一定要告诉臣。”他眼下晕着抹颜色浅淡的红,显得眉眼愈发深刻,“陛下先前说,只是什么?”

    轻飘飘地将事情揭过。

    谢之容的留有余地让萧岭蓦地松了口气。

    这样若无其事的态度,让他愈发确信,这是谢之容一个突发奇想的戏弄。

    五指压在谢之容肩膀上时萧岭怔然须臾,他能轻易地感受到男主肩膀的紧绷,以为谢之容不适,若无其事地拿开手,撑着下颌,轻笑道:“朕方才想说,朕若是与之容同处一室,大约无论用什么香,都是睡不着的。”

    “哦?”谢之容抬眼。

    眸光凛然,睫毛却纤长,中和了这种锋利。

    “不知陛下和谁共处一室时能睡得安心。”

    二指轻轻点在侧脸上,萧岭若有所思,然后给了谢之容个答案,“林缙吧。”

    他傻,要是他们凉共处一室,萧岭一定没有国事可说,定然早早就寝。

    谢之容闻言,沉默一息,好像有点不相信似的,重复了一遍:“林仪君?”

    就是那个到皇帝面前去告状,反而把自己搭进去,深更半夜遭许玑拖走削去品级,幽居偏苑的林仪君?

    萧岭点头,很肯定。

    谢之容似乎有话想说,顿了顿,道了句:“是,臣明白。”

    萧岭纳闷地看了眼谢之容,心说你明白什么了?

    谢之容起身,询问萧岭,“陛下不回去歇息了吗?”

    萧岭被谢之容那个猝不及防的玩笑吓得已经不怎么倦了,不过只是头还有些疼,他这几日都熬夜,刚刚养好一点的身体又在危险的边缘反复横跳,况且刚才已经和谢之容承诺过回去休息,道:“回去。”

    他欲起身,忽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刚起来就被迫跌坐回去。

    “臣命人去唤……”

    正要走远几步唤宫人过来,偏偏袖子一紧。

    谢之容顿住脚步,顺着力量的来源看去。

    先看到了一只骨节秀丽,肤色苍白的手。

    手的主人身体虚弱,想拽住都用了很大力气,指骨向外凸起,凌厉得像刃。

    薄刃,锋利易折。

    萧岭拽着他袖子站起来,摇摇头道:“不必现下宣,回未央宫也不迟。”

    谢之容的视线从他的手上移开。

    在认识萧岭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注意人的骨头,腕骨、指骨、颈骨、亦或者是藏在层层衣袍下的,寻常难以得见的部分。

    “起来得太快,一时头晕。”萧岭松开手,摸了摸鼻子,解释道。

    这身体弱柳扶风得去学西施捧心都不违和,萧岭真是太纳闷了,身体素质这么差,居然还能拖着病弱的躯体折腾天下人数年不死,他刚来两个月,总觉得自己在猝死的边缘徘徊。

    谢之容却保持着这个被他拽住的姿势没有抽手,他道:“陛下应该爱惜身体。”

    “朕知道,朕知道。”萧岭讪笑。

    身体弱成这样,还敢在和侍君过夜后只睡一个时辰,与不要命无甚差别。

    萧岭轻咳。

    谢之容立刻转脸看他,微微皱眉,“方才吹风所致吗?”

    萧岭:“……”

    他是为了掩饰尴尬。

    谢之容平时猜他举止不是猜的很准吗?

    被谢之容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一说,萧岭觉得气氛更尴尬了,干脆又咳嗽两声,仿佛一风中摇曳的单薄小白花似的,“之容,你我若是再在这闲聊,恐怕也睡不得了。”

    谢之容颔首。

    萧岭刚抬腿要走,忽然注意到了谢之容的动作。

    谢之容当着他的面收回手,慢条斯理,雅致好看,阳光下,那只刚才被他抓住的手,恍若玉琢。

    萧岭转过头。

    他大约真累傻了,居然产生了一种谢之容是故意给他看的错觉。

    这处木廊同未央宫距离极近,不多时,两人便进入未央宫。

    许玑见到萧岭时眼睛亮了亮,快步上前,道:“陛下。”

    谢之容自然看得清晰。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欣喜放松的眼神。

    显然于许玑而言,不在皇帝身边的每一刻,都相当难熬。

    而后神情不改地向谢之容见礼,“谢公子。”

    谢之容颔首。

    “顾侧君早上回去后便寻了安神香送来,臣已命太医看过,香料无毒,太医说此种香名浮光,所用香木皆有安神之效,于人体无害,请陛下放心取用。”

    萧岭点点头,“顾勋没要同朕说什么?”

    许玑欲言又止。

    萧岭奇怪道:“朕在问你,你望之容作甚?”

    许玑无言。

    上次珉毓宫发生的事情恐怕陛下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谢之容保持着无害的微笑,询问皇帝,“可要臣回避?”

    萧岭摇头。

    他很清楚,眼下顾勋不会和他说什么秘密,更不会通过许玑来告诉他,闲话不是谢之容不能听的。

    许玑道:“顾侧君说,若陛下有召,他随时可如昨夜一般,伴在陛下身边。”

    效忠的话萧岭听过不知多少,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这种陈词滥调有什么可避着谢之容的?

    谢之容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地站在萧岭旁边。

    “还有陛下昨日所说的事情,业已有结果了。”许玑继续道。

    萧岭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不用在意。

    许玑心下微沉,他总觉得陛下对谢之容太过恩重,如此毫无节制的信任和宠爱,是否会让谢之容,滋长出不该有的野心?

    谢之容不同于萧岭后宫中的任何一个侍君,他非是自愿入宫,亦太聪明,太危险了。

    “臣查明,先前御花园的事,确与太后宫人有关,昨日之事亦然。”

    御花园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像侍君之间争风吃醋的小手段,故而,许玑只命人在后宫这些侍君中调查。

    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萧岭的命令,他不能,去查太后的宫人。

    “长泰宫内谨慎,臣怕打草惊蛇,并没有命人从长泰宫宫人处打听,臣查过各处宫门出入,今日一早,长泰宫有一得了急病暴亡的宫人被拉去埋了,据永安门当值侍卫说,他搜查时看过,那宫人满口黑血,把衣襟都染了颜色。”许玑道:“宫人自有葬处,新坟不多,臣命人看过,确有一具新尸下葬,仵作开棺验尸,与永安门侍卫所说分毫不差。”

    杀人灭口,欲盖弥彰。

    “御花园之事的第二日,臣查到,长泰宫亦有宫人被送出去,只是这人并非暴毙,而是因摔坏了太后一支玉簪,用刑的太监没有轻重,将人打死了。”

    倘若萧岭不令人去查长泰宫,那么这个“暴病”而亡的宫人,也会和被打死的宫人一样,悄无声息被拉出宫去,薄棺收葬,如此而已。

    萧岭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花纹,抬眼时正好与谢之容对视。

    这等皇家辛秘,家族丑事,实在不宜为外人所道。

    谢之容目光沉沉,看向萧岭时郁气却登时一扫而空,只余关切。

    他仿佛知道了,皇帝为何非要让他入宫。

    萧岭自从醒来,还从没见过皇太后。

    赵太后对他的厌恶可见一斑,每次皇帝按例命人给赵太后送东西,赵太后派人回话时,只简单一句,太后很是喜欢,感念陛下孝心,陛下日理万机,不必来见。

    萧岭穿过来后也没有和赵太后母慈子孝的打算,赵太后厌恶他厌恶了二十几年,他忽有一日凑上去做孝子贤孙,赵太后不会领情,更会觉得皇帝在故意恶心她,表面母子关系本就脆弱,没必要雪上加霜。

    就如萧岭所想,如果他是赵太后,他也容不下皇帝。

    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赵太后的忍耐已经算是很好。

    萧岭不觉意外,更无伤心,赵太后又不是他亲妈,便是沈贵妃这样做,萧岭都无甚感触,随口一句,“太后这是想令朕前朝后宫,都孤立无援,无人可用。”

    赵太后大约也很清楚,萧谢二人之间,并无私情,至少,没有相悦之情,故而,给谢之容下毒。

    若萧岭真乘人之危,那么谢之容与萧岭间好不容易维持的信任,会立刻被打破。

    谢之容明白萧岭所说的含义,思索片刻,认真回答:“臣不会因为那点小事而对陛下心存芥蒂。”

    确实不会,如果对象是他的陛下的话。

    臣事君,如子事父,妻事夫。

    况且……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谢之容窒了片刻,幸而皇帝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满脑子都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对陛下心存芥蒂。

    那点小事是指他俩睡了吗?萧岭心说。

    这是小事吗?

    萧岭不得不承认谢之容和他关系确实好了,不然不会说这是小事。

    即便知道这也是在表达和帝王的亲近与忠心,但萧岭怎么听都觉得很微妙。

    萧岭哽住半天,很想回句多谢,硬生生忍住了。

    最理想的结果是,谢之容不仅因此对萧岭厌恶至极,他会寻找出宫,离开萧岭的方法,那么到那个时候,他能与谁合作?

    答案不言而喻。

    “倘能让之容为太后所用,那么再好不过了。”萧岭道,明明唇角含笑,眼中却无半点笑意,“与太后合谋。”手指在喉间一掠,他没用力,但还是在皮肤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红痕。

    谢之容看着他,视线于萧岭颈间停留一瞬便飞快挪开,道:“臣不会如此。”

    萧岭听他保证,想到书中结局,只觉眼前这一切他从前想都没想过,对比得鲜明,遂没忍住,轻笑出声,“真的吗?”

    谢之容不明白萧岭为何发笑,垂首回答:“臣纵九死,不敢背誓。”

    萧岭相信这是真的。

    至少在此刻,是真的。

    他不确定谢之容到底对皇位有多少野心,帝位不是他的,倘若谢之容要,倘若剧情到了那个节点,他自会将王位拱手让出。

    但他要保证自己活下去。

    他相信这时候谢之容许下诺言是真心实意,可他无法保证未来。

    谢之容听见萧岭轻声道:“朕信之容。”

    轻,却坚定,仿佛真的信任至极。

    他抬眼,看向萧岭。

    萧岭的眸光镇定,一如往常。

    谢之容却知道,萧岭并不相信。

    纵他觉得自己不算蠢笨,亦很会洞悉人心,却怎么也想不出,为何萧岭半点信任都不愿意予他。

    下一刻,谢之容便道:“陛下,已很久了。”

    萧岭:“嗯?”

    “陛下不是说过,要早早歇息吗?”

    已经彻底不困不倦,神采奕奕的萧岭:“……朕,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完。”

    谢之容看他。

    萧岭道:“朕在想,如果要将应防心送到南地,随行属官名单可先拟出来。”

    谢之容点点头,“如陛下所言。”

    还没等萧岭发问,谢之容便继续道:“等陛下醒来后再拟,亦不迟。”

    萧岭断然,“很迟。”

    谢之容轻叹一声。

    萧岭刚要命人去准备笔墨,忽听谢之容道:“不迟的,应大人精于水利,即便此时应大人人在南地,亦于事无补。”不等萧岭反驳,又道:“国库空虚,无可奈何。”

    所以眼下不着急。

    萧岭被噎了一下。

    没钱。

    从前暴君穷奢极欲没钱了可以加税,乱七八糟别出心裁的搜刮税目有上百种,可谓集封建君主不干人事之大成,除此还能卖官鬻爵,名正言顺不说,钱入私库,不用再经户部官员手中,减少几分,又有他那几个非常会盘剥官员百姓的内臣奉上银钱,整本书,暴君都没缺过钱。

    上述这些事,萧岭都不能干。

    按了按眉心,已经能预料到自己以后的工作会有多么繁重了。

    政治问题,归根结底都是经济问题。

    萧岭闭了下眼睛。

    问题总是要解决的,如果他解决不了问题,那么还可以解决自己。

    再睁开眼睛时,谢之容已经去拿浮光香了。

    内室陈设皆由许玑接手,皇帝日常琐事,许玑从不假手于人。

    今见谢之容自然无比地侍奉左右,许玑颇不习惯,却不能阻止。

    萧岭干脆坐在床上,以手撑额,看着谢之容以羽扫扫掉香灰的专注模样,脑子里一下窜出了贤妻良母这个词。

    然后他痛苦地捂住脑袋,继续闭眼。

    他一定是最近觉睡得实在太少,才会总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要是被谢之容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他俩现在关系尚可,谢之容恐怕都会想把他脑袋拧下来。

    香粉填入香篆空隙中,多余的香料被回匙中。

    起篆,燃香。

    清甜绵软的香气从香炉中袅袅而出,如雾如水,顺着蜿蜒的博山炉四散,雾锁山林。

    内室安静,所闻,不过呼吸声而已。

    许玑为皇帝解去身上多余坠饰,安静退下。

    浮光香的香气确实令人觉得颇舒适,萧岭床上一仰,躺入床铺中。

    “许……”

    猛地想起许玑刚刚出去,萧岭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陛下有吩咐?”

    一片阴影笼罩在萧岭上方。

    他仰面。

    开口的是谢之容。

    萧岭道:“无甚大事,只是想叫许玑将浮光香装好,给你带回去一些,你不是睡不着……”他在谢之容越来越疑惑的眼神中停住。

    他忽地想起,谢之容说的是,和他一道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臣事君原句没有如,加了如意思全变。

    原句出自《韩非子》

    感谢不知名小宝贝投的月石,我这边看不见是谁,爱你哟。

    第二十七章

    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萧岭轻嘶一声, 怎么好像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呢。

    谢之容要在这试?

    要不要让他去偏殿?

    种种想法飞快在萧岭脑子里过了一圈,转念一想又暗道自己过滤太多,先前又不是没在一张床过, 将谢之容支开仿佛防着他一般。

    别说两人现在有名有分, 哪怕没有, 两个人男人挤一张床也无甚奇怪。

    遂往里面挪, 错开了谢之容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拍了拍自己让出的位置, 不忘给谢之容个台阶,和煦问道:“朕知因为先前的事情,之容必没歇好,可要一起?”

    谢之容没有立刻回答。

    甚至, 在萧岭说完之后, 他亦不曾动一下。

    他神色殊无变化,仍旧是淡淡的, 辨不出喜怒。

    目光却向下看, 落在萧岭身上。

    萧岭怕冷, 脱下外袍后便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将脸露在外面。

    黑发与暗色锦被都将他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白得几乎泛青, 简直不像是人的皮肤,而像一件烧制精美的瓷器, 纵萧岭身份再尊贵不过,谢之容总能从他身上体会到一种微妙的易碎, 不对, 是已经开始碎裂。

    萧岭不解。

    我误会了?

    轻咳一声, “之容要是不困, 朕这还有几本书。”

    谢之容闻言方回道:“谢陛下。”

    萧岭以为这就是拒绝的意思,正要命人去把书寻来给谢之容,却不防谢之容道:“臣昨夜的确没睡好。”

    中了那种毒能睡好才稀奇。

    萧岭只当谢之容方才的沉默是文臣特有的矜持,眼神示意他不必客气,直接上床。

    倒是谢之容又停滞了下。

    萧岭躺回枕上,偏头看犹站在床边的谢之容,疑惑真诚地发问:“之容怎么了?”

    “臣,”谢之容话音一顿,而后才自然道:“受宠若惊。”

    萧岭真的很想拍拍谢之容的建刚告诉他无妨,不必太有心理压力,“之容过于拘谨了。”

    却不知,谁在这时不拘谨?

    这个想法忽地窜入脑中。

    谢之容眉头微皱一瞬,觉得自己很是莫名其妙,而后只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放纵太过。”

    萧岭一笑。

    不知道要有天他突然和谢之容称兄道弟,会不会把谢之容惊得说不出话来。

    既要休息,身上多余饰物便都要拿去。

    萧岭侧躺着看谢之容,谢之容出身王侯世家,一举一动都透着种极矜持雅正的好看。

    或许是萧岭的视线过于不加掩饰,以至于谢之容解衣带时比方才拆发冠快了好些,脱下外袍便掀开被褥上床,不给萧岭太多盯着看他换衣服的机会。

    柔长黑发之下,谢之容玉色的耳朵晕着一层红。

    萧岭看完颇为感叹,谢之容平日穿着极规矩守礼,衣袍层叠,里里外外能穿上数层之多,漂亮是漂亮,却太遮掩身形,只能见他身姿颀长,将外衣脱下,隐约可见线条精壮美好的内里。

    若是穿衬衣,以谢之容的身姿与美貌,亦可谓盛景……我在想什么鬼东西!?

    萧岭骤然回神。

    一巴掌扣在了自己额头上,将眼睛挡住,仿佛无颜面对谢之容。

    萧岭太用力了,手掌与皮肉相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感受到得谢之容闻声看过来。

    “陛下?”声音透着浓浓不解。

    萧岭只觉自己皮肤相连一片火辣辣的疼,闷声道:“无事,朕突然头疼。”不等谢之容发问,他已然意识到了这是个多么拙劣的谎言,又补充,“以毒攻毒。”

    话音未落,便听布料擦磨的簌簌响声。

    手指轻轻压在他的手背上,谢之容声音低柔,“臣能否看看?”

    谢之容体温比他高得多,落在身上常年温凉的萧岭手背上,明显的温差令萧岭心中猝地一惊,差点没立刻将手缩回去。

    萧岭知道,谢之容用剑亦用弓,指腹上生着茧子,不轻不重地剐蹭在皮肤上,带来一阵令人脊背发酥的麻痒。

    萧岭轻而快地呼了一口气。

    谢之容可半点都不喜欢触碰旁人,若非谢之容行事半点变化也无,他这样直截了当地碰过来,让谢之容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也被人魂穿了。

    “陛下?”没得到萧岭的回答,谢之容又问了一句。

    他语气缓慢柔软,好像在哄着萧岭一般。

    让萧岭瞬间想到了昨日,谢之容亦是这样循循善诱的语气,问他:“陛下想向臣请教什么?”

    明明没按在鼻子上,萧岭却觉得有点呼吸不畅。

    浮光香甜美的味道与谢之容身上梅片浅淡而冰冷的香气混杂,萦绕在鼻尖,令萧岭愈发觉得窒息。

    倒不是说香气太浓,而是他有意控制呼吸,竭力不让自己闻到太多这样的香气

    “不能。”萧岭瓮声瓮气地吐出这两个字。

    说完又觉得好像未免过于不近人情,遂道:“朕无事,之容不是累了吗?且睡吧。”

    谢之容静默一瞬,回:“是。”

    手指抽走,好似无意地在萧岭裸露的手背上一划,方移开皮肤。

    萧岭呼吸陡然放松。

    今日不是降真香。

    他脑子里居然浮现出了这个想法。

    谢之容规规矩矩地躺在萧岭身侧。

    萧岭分开手指,透过缝隙去看谢之容。

    好巧不巧地与谢之容对视。

    萧岭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又见到了男主那双漂亮得可称臻品的眼睛。

    萧岭:“……”

    萧岭以为,就谢之容的洞察能力而言,应该看得出,自己不想和他对视。

    他刚要再闭上眼睛,却听得谢之容开口唤了声陛下,又沉默,犹豫半晌,问道:“陛下觉得很勉强吗?”

    同旁人,亦如此吗?

    萧岭张口欲答,然后离家出走了一早上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勉强什么?”

    谢之容的语调比方才还低沉些,“与臣在一处,很勉强。”他垂下眼睛,像是不想被萧岭看到内里的情绪一般,斟酌着词句,近乎小心地问道:“臣,是不是太任性了?”

    即便垂眼,萧岭却还是能看到谢之容涌动潋滟的眸光。

    萧岭狠狠地将眼睛闭上了。

    谢之容的信任与好意,可谓珍贵,萧岭并不介意同谢之容拉近关系,况且谢之容的举动从头至尾也没有逾矩之处。

    但是男主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脸有一种可以跨越性别的冲击力。

    萧岭很清楚自己对谢之容并没有超越友情和君臣之间的感情,然而……

    然而。

    是他疏于修心,定力不足。

    是他之过。

    萧岭自暴自弃般地把手移开,“没有。”

    萧岭的额头被自己打的发红,黑漆漆的眼睛里因为疼,隐隐泛着水光。

    这两个字太敷衍,萧岭仰躺着看头顶,眼中透出一种生无可恋来,“朕先前睡不着,亦问过太医是否可用熏香助眠。”他转移话题转移的硬邦邦。

    他过于盯头顶盯得过于专注,就错过了谢之容眼中方才流转的光泽。

    似是笑意。

    “太医说了什么?”谢之容配合问道。

    “太医说,一时有用,若是用了太多次,恐会失效。”萧岭道。

    也就是说,浮光香也用不久。

    谢之容不知为何,心情莫名地有些愉悦,沉吟道:“陛下每日在殿内太久,几不踏出殿门,白日多思,夜间更少眠。”

    疏于锻炼,多思多虑,又从来眠浅。

    萧岭颔首。

    谢之容想了想,轻声问道:“不若陛下每日寻个时候,多在外散散步。”

    萧岭亦以为然,随口道:“朕先前还想,请个武师来教朕骑射,不为有何成就,权作强身。”

    “是。”谢之容道。

    两人便再无言。

    萧岭极少何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两人并躺一处,初时令萧岭有些不习惯,安安静静地躺了片刻,慢慢放松下来。

    诚如顾勋所言,浮光香确能安神。

    周遭唯听呼吸声,萧岭呼吸渐稳。

    而后,一个声音很轻很轻地对他说:“陛下若不弃,不妨启用臣。”

    声音很好听,明明清冽,却因为主人语气的缘故,似在引诱。

    半梦半醒间人意志最是薄弱,哪怕精于算计如萧岭,半点不曾设防,便此刻顾不得许多,嗯了一声,只做答复。

    随后,耳边彻底安静了。

    谢之容躺回萧岭身边。

    这香似乎对萧岭格外好用,谢之容则觉无甚特别。

    知他睡得沉,谢之容的目光这次肆无忌惮地落在了萧岭脸上。

    真是,奇怪。

    谢之容想。

    他此刻的心情,只能用奇怪二字来形容。

    在初入后宫那一日,他对皇帝满心厌烦憎恶,还有无数的,身为人臣的痛心与纠结,若非皇帝以人命相胁,他或许极有可能,会真的,杀了皇帝,他不解至极,为何如武帝那般英武君主,竟养得如此荒谬无道的儿子,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成了皇帝。

    如果那日有人告诉他,你会心甘情愿,甚至有了点小小手段,才能和皇帝躺在同一张床上,谢之容只会冷笑三声,深觉此言,就如痴人说梦一般。

    他从未想过,会有今天。

    还是在他心甘情愿,皇帝略有勉强的情况下。

    皇帝为人处世与他想象中的暴虐君主大相径庭,谢之容知道他在作伪,却不知他欲演给谁看。

    为了使太后与赵誉放松,需要做到先前那种地步吗?

    眉头深深拧起。

    想不通。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不管是萧岭先前的所作所为还是迫使他入宫,都想不通。

    想不通一个人的前后改变竟如天上地下。

    可不管他怎么试探,皇帝也只会扬起笑容,低柔暧昧地和他说一句,“朕命之容入宫,自然是因为喜欢之容。”

    皇帝说喜欢他时总是真挚又带着几分羞赧般的小心。

    但谢之容清楚,皇帝绝不喜欢他。

    萧岭看他的眼神,同看任何人一个人,都没有差别。

    即便那双眼睛在看他时,偶有欣赏,亦或惊艳。

    谢之容垂眼。

    无论是示好、示弱、亦或者引诱,萧岭面对他的反应,都与情爱无关。

    比起容色,萧岭更感兴趣的无疑是自己在朝堂上能给皇帝带来多少益处。

    是,再寻常不过的君臣关系,只是无有君臣之名而已。

    谢之容应该觉得自己应该放心,也应该庆幸——庆幸皇帝并非昏聩无道的暴君。

    皇帝恪守君臣之礼,他为人臣,自不应该违抗帝王心意。

    只不过,先逾越的人,竟是他自己。

    目光临摹着萧岭的面容轮廓。

    皇帝骨相美丽妖异,很适合以手指,或以其他,擦磨抚摸。

    谢之容眉头越皱越深。

    若只是侍君,对帝王动心,好像也不是不可理喻之事。

    可他不是。

    他与萧岭有名无实。

    他没想过,更不愿意,以这样的身份在皇帝身边。

    于臣子而言,觊觎皇帝,简直可谓大逆不道。

    食指揉按眉心。

    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

    不明白皇帝的目的,更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谢之容从来目的明确,这是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茫然。

    倘想做朝臣,那么他应该凭借着皇帝如今对他的仰赖,想方设法地出宫,重回朝堂,倘做侍君……他根本没想过做侍君。

    谢之容出身太高,资质太出众,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他不可能没有傲气,甚至,他比旁人更矜傲,只是未曾表现出罢了。

    皇帝剥夺他世子之位,将他囚于宫中,抱负不得实现,才能无可显露,所作所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侮辱。

    被困于宫中,为帝王宠爱汲汲营营,与后宫中人共分帝王恩宠,这样的事情,谢之容想都不曾想过。

    既然不曾想过,那么就该和帝王保持距离,与一般君臣那样相处。

    他没做到。

    他既为帝王筹谋划策,又与帝王行止暧昧,最重要的是,后者全然由谢之容主动。

    萧岭根本无意于此。

    如果萧岭这个时候醒来,看见谢之容的眼神,应该会被吓一跳。

    书中那个砍了暴君脑袋的谢之容就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以一种,再沉郁冷淡不过的眼神审视着他。

    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

    思索间,手指不自觉地落在了萧岭的脖颈上。

    那块皮肤温暖细腻。

    谢之容师从张景芝,亦上过战场,杀过人。

    军营中的武师同任何地方的都不同,他们不会教任何华而不实的招式,只会教杀人的技巧。

    杀死别人,活下来。

    在连刀刃都劈断的时候,无论是手指,牙齿,亦或者身上的每一处,都能拿来杀人。

    那时候人不像是人,倒像是一把拿来杀人的刀。

    谢之容认真地向军营中的武师学习过,所以他知道,手指压在脖颈上时,如何用力,能最快地杀人。

    萧岭的喉咙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眼前。

    只要他想,杀死萧岭,会容易得像是拂下落在肩头的细雪。

    有时候谢之容自己都觉得疑惑,萧岭为何会对他不设防。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伊始,萧岭就似乎笃定了自己不会伤害他。

    可萧岭好像忘了,谢之容受的所有屈辱,都是他一手施加。

    萧岭为何会觉得,自己对他真心实意,而不是在虚以为蛇,等待机会,伺机一击而中呢?

    “为何呢?陛下。”他开口,只是气音。

    仿佛害怕打扰萧岭难得的一次好眠。

    但谢之容觉得,他这样轻声,只是怕萧岭醒来,他将手圈在皇帝脖子上,这种场面无法解释。

    手指圈在萧岭脖颈上,谢之容发现,皇帝的颈骨比他想象中的还精巧漂亮。

    太适合以手丈量。

    倘若按下去,那么他所有的纠结都迎刃而解。

    不对,现在不是时候。

    他或许要再等等,等待皇帝再信任他一些,愿意亲手将兵权交到他手里时。

    眼下看,等待猎物主动走入樊笼,不需要任何诱饵,只要一点点耐性。

    萧岭像是觉得不舒服,轻轻地喘了口气。

    谢之容却并没有拿开手。

    他居高临下地观察着皇帝,不愿意错过萧岭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萧岭皱眉,呼吸不畅,睡梦中不由得张开嘴,想要或许更多新鲜的空气。

    谢之容静静地看着他。

    “谢……”皇帝模糊出声。

    谢之容没有听清,于是伏下身,去听皇帝梦中呓语。

    萧岭并没有做一个好梦,脖颈上的手指令他的梦境更为真实,也更为可怖。

    谢之容想杀了他,却不是用刀。

    “别……”语句并不完整,但足够谢之容听清了,“莫要,”

    并且,越来越急。

    为了活着,萧岭似在示弱,似在讨好,难以想象这样的话出自帝王之口,“之容。”

    谢之容手被烫到一般地骤然抽离。

    谢之容起身下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加掩饰的厉色满溢眼中。

    再转身时,一切烟消云散。

    他恢复了以往萧岭最场景的平静与淡然,倾身,将自己方才弄乱的被子整理好。

    如他所想,猎物自投罗网只是时间问题。

    可,心甘情愿踏入陷阱的,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萧岭: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居然梦见了之容你要掐死我。

    谢之容:……原来陛下梦见的臣要杀了您啊。

    第二十八章

    萧岭十几日来难得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神清气爽,连心情都好上不少。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做了个噩梦,梦中谢之容想杀了他, 面无表情, 眼神冷淡, 只有环在他喉咙上的手指不断用力。

    他当然拼命反抗, 却被轻易地镇压,腰腹以下俱被谢之容以身压住, 窒息的痛苦之下生理性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反抗无用,唯有求饶。

    被压住的喉咙发不出太多声音,连词句都断续。

    萧岭愕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任何能够拿来和谢之容交换的筹码, 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沙哑着嗓音叫谢之容的名字,劝阻、求饶。

    他没等到谢之容松手就醒来了。

    萧岭轻咳两声, 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为什么他会梦到谢之容想掐死他, 而不是拿刀捅死他?

    不对,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谢之容呢?

    本该和他共处一室的男人早就不知所踪,被子却被谢之容细细掖好,一点风都灌不进来。

    “许玑, 许玑?”他唤道。

    许玑快步进来。

    “陛下可要起吗?”许玑询问。

    萧岭颔首,“谢公子呢?”

    许玑跪在地上为萧岭穿靴, 闻言道:“回陛下,谢公子走时吩咐臣, 如果陛下醒来问他的去处, 便告诉陛下, 他去御书房了。”

    萧岭嗯了一声, “他何时离开的?”

    “谢公子在内室伴驾仿佛有半个时辰。”许玑道。

    那岂不是他刚睡着不久谢之容就走了?

    谢之容不是要试试浮光香吗?这东西对他没用?

    萧岭起身。

    宫人为服侍他换衣。

    换好衣裳又要梳头,萧岭坐在镜子前时特意看了眼喉咙,没有伤,半点痕迹也无。

    不过是个梦。

    他想。

    “陛下稍后,是否摆驾御书房?”自从开始上朝之后,萧岭呆在御书房的时间远甚呆在未央宫的时间,许玑猜测萧岭今天下午定还要去御书房,故而确认一句。

    萧岭点头。

    昨天有些事并没有处理完,便命应防心今天下午再过来一趟。

    谢之容也在。

    两人正好还可见一面。

    萧岭正想着,便有传话的小太监进来,站在不远处道:“陛下,留王殿下过来了。”

    留王?

    萧岭对这小孩印象颇深。

    无他,这孩子实在太作了,并且因为有个皇帝哥哥的缘故,这孩子再怎么作都有人给收拾烂摊子,就愈发无法无天——当然作天作地的本事和他亲王兄萧岭比还是差了点,可能是因为本性没有萧岭那么丧心病狂,也可能是因为有他母后和舅舅拘着。

    萧岭亦很想见见这位留王,书中描述和他现实面对的世界有许多出入,他想看看,萧岫品性到底如何,于是道:“让……阿岫现在正殿等候,”书里萧岭就是这么叫留王的,又对许玑道:“命人去御书房,等应防心来了,便告诉他,书房中的水利图集他可随意挑选。”

    原来可以去御书房看书,亦非谢之容一人的恩典。

    许玑心说,道:“是。陛下,可需派人跟着应大人?”

    皇帝让谢之容自由出入书房,宠信可见一斑,那么对应防心呢?是否也能如此信任?

    萧岭思索一息,“命人跟着,不必干涉,只为应防心捧书便可。”

    “是,臣明白。”

    萧岫嘴毒,朝中大部分人都躲不过这位留王爷的讥讽,在谢之容入宫之后,他见到淮王一定要阴阳怪气两句,大赞淮王养得好儿子,虽然家里没出过皇后,但出个受宠侍君也算光耀门楣。

    书里不管是当着萧岭的面,还是他偶然与谢之容碰上的时候,都要挤兑谢之容几句,但从没有干过什么对谢之容造成实际性伤害的事。

    他到谢之容面前刷存在感的频率之高,让萧岭看书时甚至怀疑过萧岫是不是喜欢谢之容,就是孩子年纪太小和性格原因加上谢之容身份特殊,他没法表达。

    身为王族,在谢之容入主京城后,萧岫自然活不得。

    萧岭自尽,萧岫得知兄长死讯后泼地三杯酒,在烧了大半的御书房中寻到了传国玉玺,择吉日献给谢之容。

    还活着的萧氏族人深为萧岫的识时务而高兴,免不得庆贺一番。

    就在奉上玉玺的那一日,两人相距不远,萧岫垂首奉上玉玺,便在谢之容欲抬手接过的那一刻,萧岫一把甩开玉玺,抽出袖中匕首,刺向谢之容!

    玉玺重重摔在地上,撞碎边角。

    变故突然,一时之间,竟谁都没反应过来。

    大约是谁都不曾想到,这样一个平日里行事与萧岭不相上下的无用王爷,会不怕死。

    他没成功。

    被重重白刃压在肩上时,萧岫没有跪下,他望向谢之容,漂亮的凤眼血红一片,却只大笑道:“可惜,可惜。”

    撞剑而亡。

    头发梳好,萧岭起身去正殿。

    刚入正殿,一个影子倏地窜到他面前。

    对,就是窜。

    萧岭急急停住脚步,才没和这个影子撞了个满怀。

    那影子见到他,欢欢喜喜地叫了声:“哥!”

    简简单单一个字被他唤的百转千回,少年有意撒娇,连上翘的尾音都是甜的。

    萧岭愣了一下。

    这个人影不是别人,正是留王萧岫。

    书里留王,有这么腻歪吗?

    好像没有。

    也可能是因为画面比文字来的有冲击力的多。

    留王萧岫今年才十五岁,面容还是少年的精致细腻,但已经能隐隐看出成人的轮廓了,想必随着年岁增长,定然越来越风华俊美。

    少年人锦衣华服,坠饰满身,与面容辉映,简直像个玉人。

    “阿岫。”萧岭唤他。

    萧岫高高兴兴地站到萧岭旁边,和萧岭往正殿里面走。

    或许是萧岫表现得太欢喜,太热络了,萧岭总觉得这小孩下一秒会扑到他怀里摇尾巴,如果萧岫有的话。

    明明可以面对面坐下,萧岫偏不,就要和萧岭挤在一处。

    便是一母所出的皇家兄弟都不会如他待萧岭这般亲密,何况还不是一个母亲。

    饶是萧岭做了心理准备,也难免觉得惊讶。

    他以为,要么是骄横的纨绔子弟,要么是表面骄横实则心机深沉的纨绔子弟,毕竟赵太后和赵誉都想扶持这小孩当皇帝。

    他也知道萧岫和萧岭关系仿佛还行,但没想到能腻歪成这样。

    到底是萧岫已经心思深沉到情绪半点不外露,还是他本质如此?

    不对,是萧岫单方面腻歪成这样。

    萧岭觉得有点离谱,他宁愿相信萧岫年纪轻轻心思深沉。

    “哥,哥,你为何从见到我开始,便一直盯着我脸看?”萧岫颇为直言不讳。

    离得太近,少年人身上热乎乎的,更像小狗了。

    萧岭闻言亦没有移开视线,平静地编理由:“朕只是太久不见阿岫,今日一见,觉得愈见风华了。”

    萧岫拿茶点的手顿住,居然别过脸去,眼神躲躲闪闪,支吾了一声。

    他瞬间从脸红到了耳朵。

    萧岭:“……”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他想太多了吗?

    因为赵太后和赵誉的缘故,萧岭从不觉得留王萧岫是个简单人物。

    一个资质平平却身份高贵足以威胁皇帝的王爷,不会和书中多疑的暴君关系融洽。

    可萧岭现在却找到了书中萧岭萧岫关系不错的原因。

    萧岫过了一会才把脸转过来,拿起茶点,不过没放在嘴里,而是把那朵粉色小花样子的点心放在手中,竭力想扳回一城,“原来皇兄也记挂着臣弟。”

    呦呵,称呼变了。

    萧岭挑眉看他。

    萧岫不知为何,耳朵又红了,但这次没有转脸,“臣弟还以为皇兄不想见臣弟了。”

    “这样说来,阿岫是想朕的?”萧岭气定神闲。

    他有多久没这么直白的说过话了,自从穿书,他身边都是一句话能解读出十几种意思的谜语人!

    “想的。”萧岫实话实说,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岭看。

    萧岭笑眯眯地欺负小孩:“哦,想的为何不进宫请安?”

    萧岫一时失语。

    又失语。

    失语了半天,才找到一句话反驳,“臣弟大朝会时也能看见皇兄,臣弟以为,皇兄也能看见臣弟,所以就没……”忽地意识到,萧岭刚才那句话有问题。

    他们大朝会都能见面,哪里来的太久不见觉得阿岫愈见风华?

    “没来请安?”萧岭接口。

    萧岫马上道:“臣弟以为陛下宠着谢世子,没有空见臣弟。”

    萧岭点头,“嗯,是很宠爱。”

    萧岫:“……”

    要是眼前这个人不是他兄长,他已经开始阴阳怪气了。

    “怎么不见新嫂?”萧岫把想吐出来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萧岭随口道:“你新嫂羞怯,不愿见人。”

    萧岫甚至在怀疑自己耳朵。

    谁羞怯?

    谢之容?!

    谢之容,谢世子,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在得武帝一句确有真才实学的时名声更甚,要知道那时候谢之容才十五岁。

    所以,萧岫几乎就是在谢之容阴影下长大的那一代京城贵胄子弟。

    好不容易谢之容去了边外,等他回来的时候,居然被自己王兄看上了,还没等萧岫表示反对,人业已被接近宫来。

    要不是萧岭处置庾玉泉够快,萧岫也得找机会弄死这个谄媚的狗腿子。

    萧岫干笑两声,觉得自己皇兄是不是失忆了。

    “臣弟并不是很想见,”萧岫道:“但是舅舅想见,他见不到,只好臣弟见,见过了回去告诉舅舅,新嫂人品如何。”

    萧岭一瞬间居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萧岫把茶点放到口中,含含糊糊道:“怎么了吗?”

    没怎么。

    萧岭心说。

    萧岫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话有打探内宫之嫌啊,他自己可能没有,但是他毫不犹豫地把大帽子扣在了赵誉脑袋上。

    萧岫端茶,把嘴里的糕点冲下去。

    “干了点。”留王评价。

    萧岭便道:“下次你来,朕命人换个样子。”

    他不甜食,所以从未叫御膳房做过点心。

    萧岫道:“那我走的时候,哥你别忘记让御膳房把我上次要的糕点方子给我带着。”他还得寸进尺。

    上次要的糕点方子?

    萧岭哪知道上次是什么。

    他神色不变,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却不说给,好像故意气人似的,“上次要的是什么,阿岫太久来请安,朕忘记了。”

    萧岫嘴里咬着点心,哀怨地看着萧岭。

    萧岭双手一摊,“你想要,便自己去要。”

    萧岫委屈地看着萧岭,“兄长从前从不这么对我。”

    萧岭笑着道:“谁叫你有了新嫂,朕疼你新嫂都来不及,哪还记得阿岫。”

    萧岫用力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了,干巴巴地哈了声,“皇兄和新嫂,真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萧岭朝萧岫笑得像只大狐狸,“阿岫不必羡慕,若是愿意,朕即可为你选一位正妃。”

    萧岫连忙摆手,“多谢皇兄美意,多谢皇兄,臣弟暂无成家的打算。”又补充,“也无立业的打算。”

    萧岭语重心长,“你再好好考虑。”

    “不必,不必。”火早就烧到他身上了,萧岫赶紧转移话题,“臣弟来请安之前,先去看望了母后。”

    萧岭笑意稍敛,正色道:“母后身体如何?”

    “母后一切都好,只是面色不佳。”萧岫轻咳一声,而后板起脸,面无表情地说:“‘儿啊,前几日广安侯家夫人入宫请安,她年岁比哀家还小好些呢,而今已儿孙满堂,半月前又三儿子家得了个小孙女,雪团似的模样。’”萧岫挑了块拇指大小的酥点放入口中。

    “那你是怎么作答的?”萧岭配合问道。

    “我说‘女儿没有,新雪一样毛色的猫倒好找,母后喜欢,儿明日进宫就给您来带,保管比广安侯家的孙女还白。’”

    两人俱笑了。

    笑过之后,萧岫仿佛随口一句,“但是兄长,母后确有想让兄长立后的打算,我今日去,看见了不少贵女的画像。”

    萧岭可以理解赵太后想让皇帝立后的心情,其中诸多好处用意,皇帝要是愿意娶,说不定还能安排一个赵氏宗亲的女儿,嫡子亦能出自赵氏。

    但是,皇帝他对女人没有兴趣啊!

    这不是叫人家好好的姑娘进宫来遭罪吗?

    ……

    御书房内,谢之容正在取书,忽听外面一阵声响。

    陛下来了?

    他放下书。

    为何没有再多睡一会?

    先走过来的是个小太监,非是许玑,而是一生面孔。

    这人点头哈腰地对谢之容道:“谢公子。”

    越过他,谢之容看见的不是萧岭,却是个年纪颇轻的官员,一身深绿官服,颜色暗淡,却掩盖不住那人的秀丽文气。

    应防心。

    即便谢之容没有见过他,却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名字。

    那太监继续道:“留王殿下来宫中了,陛下便令应大人自行取书,”他腰弯得越深,“请谢公子见谅。”

    自行?

    来御书房?

    皇帝应允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或有三更。

    第二十九章

    谢之容曾在萧岭口中听说过应防心, 其人先前是户部官员,被萧岭平调到了工部,据说极善水利。

    那么今日来御书房, 自然是在萧岭的授意下寻些先人水力的专著。

    萧岭惜才, 在这方面颇有容人雅量。

    若是每个人都有用, 恐怕萧岭对任何一个人都会那么好。

    绝无偏私特别。

    即便偶有特例, 那也是这人比旁人更为有用的缘故。

    手指轻轻擦过书脊,谢之容对应防心微微颔首, 便转过身,继续找书。

    就如此刻的他一般,萧岭对他在外人看来宠爱之盛,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有用, 且能用。

    谢之容并不介意皇帝直白的目的, 更不介意被当成一件趁手的工具。

    但是,他非常非常介意, 他不是唯一。

    不是那个特例。

    应防心不料御书房中还有旁人, 他这是第二次来御书房, 皇帝却不在,因而一路上谨言慎行,乍见此人,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刚要开口招呼, 谢之容已然转过身去了。

    应防心摸了摸鼻子,悄声问身边引路的太监, “这位郎君是谁?”

    他从未在朝中见过这人, 莫非是哪位外放的官员回京述职了?

    以这位郎君的卓然相貌, 他见过一次, 应该就忘不了了。

    引路太监咂舌,“我的应大人呦,您连谢公子都不认得?”

    他在过来前就打听过这位应郎官,听说长得好,学问也不错,就是没什么心眼,说好听点是为臣纯善,不攻于心机,难听点就是愣头青,敢在大朝会的时候顶撞两位部堂。

    也有宫人说这正是此人心机深沉的表现,你看人家和两位尚书争锋相对,不仅没事,反而借此得了陛下青睐,如何能说心思单纯?

    引路太监一道上鼓足了劲儿想和这位评价两极分化的应大人答话,人家或许是自恃清高,根本不怎么开口,只点头微笑而已,他愈发倾向应防心是后者。

    结果,这人居然直接问他,谢之容是谁?

    谢公子还没走呢!

    引路太监心道。

    您这个声音谢公子说不定能听见。

    一是皇帝新欢,一是皇帝旧爱——谢之容入宫两月,在宫人心中,相较于后来者应防心,自然是旧爱。

    引路太监把应防心往里面领了十几步,才声音更低地回应:“那位是谢之容谢公子,您……知道谢公子是哪位吧?”

    应防心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当时就是因为萧岭把谢之容强行纳入宫中,叫朝中不少容色过人的青年才俊心中惶惶,担惊受怕了好些时日——这其中倒不包括凤祈年。

    礼部尚书这只老狐狸真是巴不得到皇帝身边去搅弄风云,他还振振有词,“朝臣中德才兼备者如点点星子,我在其中,亦不显眼,后宫不同,陛下先前择选侍君只看颜色,愉情而已,今有谢世子专宠一时,我想着,进宫即便做不到平分秋色,能得陛下圣眷二三,亦比在朝中快得多。”

    自然,这老狐狸是历经两代帝王屹立不倒,用了短短十年就从一七品小官爬上礼部尚书的厉害角色,兼生得美姿容才能这么说,才敢这样说。

    寻常人,便是有这样的心思也得埋在心里,生怕说出来被同僚讥笑。

    虽有人想凭借取宠于皇帝一步登天,但大部分人都觉得成为侍君,到底不如在朝堂之上纵横捭阖来的快意荣光。

    以色侍君王,能有几时好?

    况且这些人凭借十几载寒窗苦读一朝蟾宫折桂得授官,要么是累世公卿有祖宗荫蔽平流进取,这两种人,不可谓不傲气。

    纵然让他们入宫的人是皇帝,于他们而言,也是侮辱,而非荣宠。

    原来那人就是谢之容。

    应防心一边走一边想。

    他听过传闻,也想象过一个人到底生得何种容貌,能让皇帝不顾礼法成规物议乃至先帝之命迫其入宫,今日得见,谢之容容貌比他想象中的更夺目,亦更锋利。

    简直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利剑。

    萧岭同应防心提过谢之容,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说不定日后应卿能和之容关系颇佳。

    应防心这时候只想说一句未必。

    谢公子声名在外,美亦美矣,但或许是容色太锋利,也可能就是根本不合眼缘,应防心并不像萧岭所说的那样和谢之容关系上佳,甚至超过他与皇帝。

    怎么可能呢。

    先前应防心就觉得皇帝的笃定过于不可思议了。

    他和谢公子,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啊。

    应防心觉得谢之容半点都不合他眼缘。

    可能是谢之容太冷淡了,冷淡得让人忍不住望而却步。

    应防心目光落在层层书架上,由衷发出一声感叹。

    之前来时只在前殿,未进里面。

    他家中书亦不少,亦很自得,与萧岭书房中这些数量夸张,质量惊人的藏书比起来,一瞬间就觉得自己那小书房不能看了,恨不得将自己塞进书架中去,与这些书日日在一处。

    随便抽出一本书,应防心看清书名后眼睛一瞬间亮了。

    他先前再另一本书上见过关于此书的描述,著书人笔下免不得可惜这本奇书早已失传,或许无一本流传于世,偏偏,这样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书本竟到了应防心眼前。

    还是随便抽出来的!

    应防心抚摸着书脊,就如同痴情人抚摸情人的面颊一般深情,喃喃道:“能得见此书,不枉一世了。”

    要不是他还记着书不能沾水,哈喇子恐怕都要淌在书上。

    应防心脚不沾地,飘飘欲仙般地继续选书。

    越选眼睛越亮,亮得旁边奉皇帝之命,来引路捧书的太监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应,应大人,您手里的书交给奴吧,奴给您捧着。”太监谄媚道。

    应防心闻言,非但没把书递过去,反而搂得更紧了,好像生怕有人来和他抢一般。

    太监:“……”

    你们读书人指定都有点毛病。

    应防心快快乐乐地在书海中畅游,如果这时候,那道选择题摆在他面前,他一定毫不犹疑地说:“臣愿意。”

    就是皇帝第一次见到他时,问他是否字防心的那一次。

    当时不止他,好些人都觉得皇帝是想再选美人入宫。

    应防心当时还犹豫踌躇好久,再权衡利弊,也难以心甘情愿地说上一句臣愿意。

    可现在,皇帝没问,他都想抱着皇帝的大腿问:“陛下您看臣如何?姿色是否尚可?能进后宫侍奉您吗?绝不是因为这些书,是因为臣仰慕您良久,满心爱慕已无法克制,将要喷薄而出。”

    应防心拿书的手顿住。

    皇帝,确实是个好人。

    应防心脑海里此刻只能拿出如此单薄的词来形容皇帝。

    脸漂亮,身量修长好看,性格也好,平时看起来高高在上,实际上接触了方知平易近人,只身体不大好这一个缺点,风略冷些,都要咳上半天。

    要是寻常人家,无有帝位,无有这些书,这时问应防心,他也说不出不愿意。

    应防心伸手,二指蜷起,给了自己一个结结实实的脑瓜崩,把旁边等待的引路太监吓了一大跳。

    他就说这书房里面方了太多年头过久的东西,经了不知多少人的手,见证了不知多少人从意气风发到耄耋白发,好些古书里都有灵了!

    这应大人不会被什么玩意附身了吧!

    太监看着阴影中面无表情的应防心,不小时这和气文官气质陡地变了,在这偌大却安静,落针可闻的藏书室中渗人非常,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应……应大人?”

    据说太医院的王太医令医术高超,能治撞鬼吗?

    应防心摇头,“没事。”

    他下手一贯没轻没重,上次打的印记叫陛下看出来了,弹脑瓜崩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也好遮掩过去。

    “独坐防心独坐防心。”

    应防心喃喃自语。

    引路太监更害怕,抻着脖子往外看,想找谢之容的身影壮壮胆。

    谢之容的身影确实找到了,然而谢之容正在往外走。

    他绝望地看了眼应防心。

    应防心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嘀嘀咕咕念着什么玩意,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还在寻书。

    他汗毛直立,两股战战,若非想着皇帝命令,这时候已经跑出去了。

    ……

    未央宫中,萧岫仍在贴着萧岭嘚嘚嘚嘚,萧岭挑有用的听,没用的但是很有意思的就逗萧岫两句。

    萧岫是个很娇纵的少年,在萧岭面前却很乖,轻易就能被调动情绪,不甘心,又不能反驳,只会拿那双好看又张扬的眼睛谴责地望着萧岭。

    他啃着一块看起来用料十分扎实的点心,道:“臣弟先前去看舅舅了,”腮帮子都被塞满了,凸出来一大块,在萧岭看来,怎么看怎么像藏食物的仓鼠,“臣弟十几年了还从未见舅舅这么清闲过。”

    这孩子到底是傻还是傻?

    萧岭一言难尽地看着萧岫。

    萧岫道:“皇兄还在生舅舅的气吗?”这话问得极直白,可只有萧岫能这样问。

    事实上,萧岭并不生气。

    赵誉是皇帝舅舅,至少是名义上的亲舅舅,却因为各种缘故,隐瞒天灾不报,最终将这场天灾变成了人祸,成为了摧毁帝国的导火索。

    自家人如此行事,皇帝该觉心寒。

    可赵誉对于萧岭来说,不是自家人。

    他并没有生赵誉的气,他只是觉得赵誉失职,有些事,便不能放心交给赵誉。

    仅此而已。

    萧岭摇头,“朕没有生气,朕只是觉得舅舅行事有偏颇之处。”

    萧岫眨了下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萧岭看,半晌才道:“确实偏颇。”想了想,“不过舅舅到底是舅舅,”他看起来很想劝萧岭两句,缓和一番舅甥关系,奈何想了半天,却道:“罢了,臣弟不说了。”

    萧岭觉得这少年人很有意思。

    看似口无遮拦,却极有分寸。

    什么都说了,又让萧岭觉得什么都没听。

    萧岭一笑,顺手摸了摸萧岫的发顶,“嗯,舅舅毕竟是舅舅。”

    如果可以,萧岭不愿意和赵氏一脉发生任何冲突。

    不过目前看来,可能性很低。

    一直很顺从的萧岫就如同打地鼠机器里的地鼠一样,倏地躲开了萧岭的手。

    “我听人说,哥你这样压着我脑袋,会压得我身量矮小。”萧岫有理有据。

    少年人的身姿纤长,在同龄人已不矮,却还是比长兄低大半头。

    萧岭忍不住笑。

    不论萧岫是真情还是假意,和这个少年人在一起,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放松。

    萧岫把天青釉浅碟中最后一块茶点捏进嘴里,然后异常灵巧地起身,叼着茶点道:“叨扰皇兄许久,皇兄日理万机,臣弟便不打扰了。”

    他来得一阵风,走也利落,把萧岭气笑了,“原来留王殿下来朕这,是为了吃点心。”

    萧岭乌溜溜的眼睛一转,“还是为了看新嫂。”他没规没矩地和萧岭见礼,一面和萧岭说话一面往外退,“哥,我看母后这次是真的想让你立后,什么赵家贵女,张家丽姝,这些天里,好多位小姐都随母亲到宫中来和母后请安。”

    萧岭笑而不语。

    萧岫将要出去,“立后之事,便是虚应下来也无妨……吧。”他脚步微微一顿。

    与谢之容堪堪擦身将过。

    他不知道谢之容听到了多少,但即便无意偷听,走进来的这片刻,已经足够谢之容听到很多东西了。

    少年人偏头,秀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点点看乐子的笑意,唤道:“新嫂。”

    他兄长喜欢的人,不论是哪个,不论何种品行,何等容貌,他都厌烦。

    谢之容脚步亦停下来,神色淡淡地道:“王爷。”

    萧岫想。

    他这位新嫂大约全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本来想留到零点更新的,看见营养液破千了,快乐,更一个。

    第三十章

    少年人秀色唇瓣翘起, 露出一对分外甜软的酒窝,他朝着内殿笑道;“哥,臣弟告退。”称呼在他嘴里被唤得不伦不类。

    或许是他年纪太小, 举止又太天真活泼, 让人难以生出怪罪的心思, 萧岭一笑而已, 摆了摆手。

    萧岫快快乐乐地蹦跶了出去。

    谢之容踏入内殿。

    甫一离开,萧岫面容上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虽然见到兄长很高兴, 未央宫的点心亦一如既往的好吃,但无论如何,他见到兄长身边的这些人,都很难高兴起来。

    尤其是, 对方还是谢之容。

    少年人不太高兴地, 轻轻地嘟囔了一句。

    萧岫实在想不明白,谢之容到底哪里值得他皇兄喜欢。

    “许总管, 便送到这里罢。”萧岫淡淡道。

    不在萧岭面前时, 萧岫其实很少笑得那样甜软。

    许玑躬身道:“是。”

    萧岫目光在许玑脸上一闪而过。

    他兄长喜欢美人, 身边侍奉的人亦多好颜色。

    “好好侍奉我兄长。”萧岫语调带着点笑意,眼神却冷淡。

    “是。”

    许玑是他兄长豢养时间最长的一条狗,想要从他这问出什么关于兄长的事情, 绝无可能。

    萧岫也无意去问。

    因为如果他想知道,他会自己去见萧岭。

    于是转身离开, 心情又微妙地愉快了起来。

    许玑目送轿辇远去,转身回未央宫。

    萧岭命人将桌案上的茶点碟子都撤下。

    即便宫中茶点多做的小巧精致, 萧岫一个人吃了三碟, 亦不算少。

    萧岭甚至怀疑赵太后那是不受没有留饭, 萧岫跑到未央宫蹭饭来了。

    茶亦换过。

    谢之容将茶推到萧岭面前。

    萧岭接过, 道了句:“多谢之容。”

    谢之容垂首回答:“不敢。”

    方才萧岫点心吃的太多,萧岭看着他吃都觉甜,不由得多喝了几杯茶,此刻半滴水都喝不下,便放在手边没有动。

    谢之容亦没有喝茶,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了半刻。

    萧岭有些疑惑谢之容过来的用意,目光看向谢之容,示意谢之容有话就赶紧开口。

    然而惯会洞悉人行止的谢之容却毫无反应,神情透出了种无辜的茫然。

    萧岭偏头,长发垂落到手背上,被他随意地抚去了,“之容觉得,朕此刻立后如何?”他本是随口一提。

    谢之容方才听到萧岫提立后的事情,因而毫不意外萧岭会提起,望着萧岭一口都不曾动过的茶,缓缓开口道:“于陛下而言,有利弊两面。”

    萧岭笑,“朕自然知道凡事皆有利有弊,朕想知道的是,利如何,弊如何?”

    暗色在谢之容眼中一闪而逝。

    他先前以为,是赵太后想令赵氏女入宫,听萧岭话外之意,倒不像是赵太后一人的决定了。

    谢之容望向萧岭,面上是萧岭最熟悉的,谢之容惯常会露出的恭顺神情,他好像真的在竭力尽一个为臣者的职责,为主君分忧解难,出谋划策。

    他垂首。

    萧岭发现,谢之容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大多都是这样一个姿态,不与帝王对视,不看帝王身上的每一处,是一个很恭敬的姿态。

    这样的姿态也更能凸显出谢之容鼻骨秀直。

    萧岭擦磨衣袖的二指停了下。

    他近来好像总喜欢往谢之容脸上看,轻咳一声,道:“之容请说。”

    “利处有三,其一,无论陛下娶何门何氏,这一家族,此后必对陛下愈发忠心耿耿,其二,宫中内外事务可尽数移交给皇后,分内司监之势,”许玑正好进来,听到这话又立刻退了出去,“其三,既已立后,无论是言官,亦或者太后,都不必因此事再扰陛下。”

    萧岭点点头。

    不谈感情,只讲实用,谢之容当皇后亦不错,出身高门,淮王府或因老淮王之故渐成颓态,而谢之容的母家平南侯府却素有战功,宫中之事倘能交给谢之容处理,那么如赵太后之前所作所为,想必还没来得及做就会被谢之容扼杀在萌芽阶段。

    真是越看越满意。

    可惜了,不能当皇后。

    萧岭目光若有若无地刮在谢之容脸上。

    谢之容只当感受不到,继续道:“若论弊端,倘后族野心勃勃,霍乱朝政之事亦屡见不鲜,陛下,”谢之容语气平淡:“若是立后,陛下可有人选?”

    萧岭放下茶杯,庆幸自己这口水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有。”他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谢之容扬唇,笑容恰到好处,多一点都没有,“臣先恭贺陛下。”礼貌地恭喜一句,而后才道:“这位贵女陛下可了解?家中如何?是否与任何人,”这个任何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有无牵连?”

    宫中的局面复杂,皇后人选必然要足够聪慧,亦足够坚定,因为其要面对的是赵太后,名义上的婆婆,寻常人,很难在这种关系中不自乱阵脚。

    况且,世族贵女多伴母亲来向赵太后请安,她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只与赵太后有联系,从未见过萧岭。

    萧岭以手撑额,笑道:“这样看来,立后的好处倒不如不立后。”要是能立谢之容,也不必非要是谢之容,只要这个人聪明,善处事,且与赵太后毫无关联,那么立后的益处便远大与不立后,聪明善处事者好找,但是与赵太后毫无关联难,最最重要的是,萧岭只是随口一问,他根本没有立后的打算。

    这具身体喜欢男人,那么他就绝不会出于任何利益的目的去娶一个女子。

    谢之容没有接皇帝的话,只道:“臣不过陈述利弊。”

    要是这利弊让想他立后的人陈述,那就是另一种样子了,便开玩笑道:“之容很不想朕立后。”

    谢之容抬眼,他看向萧岭的眼神很平静,还带着点笑意。

    仿佛,刚才那抹凌厉根本不曾出现过。

    “是,以臣现在的身份,”不论是什么身份,“臣都不希望陛下立后。”谢之容笑容比方才真挚不少,带着几分好像被戳破了心事的赧然。

    现在的身份?

    也是。

    萧岭很理解。

    以后谢之容和他毫无干系了,谢之容也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气氛闲适,萧岭随意问道:“那之容喜欢何种人?”

    这个喜欢当然不是欣赏意义上的喜欢。

    以他和谢之容愈发融洽的关系,说不定之后他有可能给谢之容赐婚。

    谢之容的笑容似乎凝滞了下,“臣……”

    他需要时间,来思考萧岭话语中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至少一个时辰。

    “聪明人?”萧岭试探问了句,而后道:“聪明人谁都喜欢。”

    萧岭尤甚。

    他喜欢聪明又有用的人。

    谢之容略微抬头,看向萧岭的眼神透出好些不解,似乎这个问题比先前的任何一个问题都让他觉得困惑,目光却清润透彻,“臣……若臣没有猜错陛下的意思,”谢之容停住,回忆起这位帝王的种种作为,“臣不喜欢聪明人。”

    萧岭就非常聪明,且惯会权衡利弊,为君主,谢之容欣赏仰赖效忠。

    若为其他,实在自讨苦吃。

    萧岭听到谢之容的回答不觉惊讶,点点头,“朕也不喜欢。”手指按了按发疼的眉心,用人时,萧岭更愿意启用聪明过人的臣子,寻常时,萧岭更愿意和一眼能看透的人相处,因为不累。

    谢之容:“……那陛下喜欢,什么样的?”

    萧岭想了想,“娇憨坦率,藏不住心思的。”

    谢之容更无言。

    娇憨、坦率、藏不住心思。

    这三个词,从谢之容四岁后,就和他没有半点联系了。

    这个氛围在萧岭看起来其实非常舒服,两人就如寻常朋友间谈了点无足轻重的话题。

    当然,谢之容看起来也很舒服。

    看起来。

    谢之容决意不再继续,不想问出自己更不想听的,正要转移话题,却听萧岭道:“朕醒来时之容已去御书房了,应防心同朕有约,亦在御书房,之容可见到应防心了?”

    在谢之容度过的二十几年的岁月中,很少有什么时候,如今日这样,能这样密集地,给他添堵。

    “臣见到了。”谢之容回道。

    萧岭道:“之容同应大人相处如何?”

    原书里有关于这段君臣感情的大段描写,所以在萧岭的潜意识里,应防心和谢之容关系不错。

    谨慎惯了的谢公子没有立刻回答萧岭的问题,而是轻笑问道,半开玩笑半认真:“这是陛下的期许吗?”

    萧岭失笑,“自然不是。”

    无论是谢之容还是萧岭,他们与谁的关系好与不好,萧岭没有介入的打算。

    他只是很好奇,书中的剧情到底能在这个世界对应上多少。

    谢之容面露回忆之色,就在萧岭疑惑谢之容想这么久是不是思索他与应防心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时,他回答:“臣远远与应大人见了一面,并无交谈,臣亦不知,应大人是何许人。”

    萧岭:“……”

    那你想这么久作甚!

    谢之容低头,愈加恭顺,“若是陛下想,臣必定与竭力与应大人结交,不辜负陛下期望。”

    语气不勉强,但是传达出的意思非常勉强。

    萧岭察觉到谢之容的小心思,轻笑一声,“随你。”

    那这样看来,剧情早已被他改得面目全非了。

    因为就原书而言,清楚地写着,即便谢之容不是君王,应防心也定会与其一见如故。

    就谢之容的态度来看,他和应防心别说一见如故了,便是连普通关系都无。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顺手敲了敲系统,戏谑道:“我违规要受惩罚,男主不必?”

    系统问:“你猜男主为什么叫男主?”

    萧岭拜服。

    他把系统叫出来不是为了耍嘴皮子的,而是要看看违规次数。

    之前查询已经八次,他不得不在意。

    系统不以为意,“自动进入惩罚时您就会知道了。”

    萧岭笑眯眯,“别废话。”

    系统道:“九。”

    萧岭沉默许久。

    系统苦口婆心,“先前陛下您还算有所顾忌,”至少会编个像样的理由掩盖自己违背剧情和人设的事实,但是随着萧岭和谢之容关系的进展,萧岭愈发肆无忌惮,违规次数飞快上涨,“但是您与谢之容的好感度还未达到能免去惩罚的高度。”

    萧岭举手提问,“十次之后惩罚,惩罚之后呢?”

    “次数重置啊。”系统理所应当道。

    萧岭深深地喘了口气。

    也就是说,这玩意还是个循环?!

    “但您放心,重置的只有违规次数,没有好感度,谢之容对您的好感度越高,惩罚带给您的伤害就越低。”系统宽慰萧岭。

    毕竟萧岭已经能给他带来kpi了,他们不是对抗关系,是合作共赢的关系。

    “还有一次机会,请您务必小心。”系统道。

    萧岭表情复杂地看了眼谢之容。

    估计男主要不了几天就要做梦了。

    皇帝心思一转,遂唤道:“之容。”

    谢之容看向他,应答:“陛下。”

    皇帝原本想着抓住谢之容的手还能表现得真挚一点,转念一想又作罢,他原本是撑在桌案上的,之后系统对话后就慢慢地伏在桌面上了。

    桌案乌黑,便显得皇帝压在上面的皮肤堆雪似的白皙。

    因为皇帝在同谢之容说话,所以谢之容看向萧岭的目光非常自然,非常,正大光明。

    萧岭半仰面,朝谢之容露出一个笑来,“之容,若是近几日梦见朕了,记得在梦中,对朕好一点。”

    他语气轻,尾音略微上扬,不怎么郑重严肃。

    不像是命令,倒有如……调戏。

    谁会无端地说做梦梦见自己的事情?

    谢之容眸色发沉,对着皇帝的笑容,他亦笑了,颔首道:“是,臣明白了。”

    如果梦见,他会好好对待萧岭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生理期实在腰疼坐不住,二更在白天。

    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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