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谢之容虽算不得正人君子, 却亦并非表里不一的小人。

    萧岭相信,谢之容大约在梦中也不会把他捅成个筛子泄愤。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危险,梦这个东西, 又不是做梦的人能控制的。

    可控性太低, 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萧岭自觉已然尽了人事, 撑着从案上起来, 右手抵着额头晃了晃脑袋,含糊道:“事已至此, 先传膳吧。”

    似有视线在他喉咙上轻飘飘一掠,萧岭抬头,唯一可能看着他的谢之容却目光悠然地看着窗外的梨树枝丫,绿叶苍翠欲滴, 萧岭看着这一处, 心情莫名放松。

    方才,是错觉吧。

    用晚饭时萧岭看着仪态闲雅, 一行一止皆有规矩章程的谢之容, 忽地想起方才萧岫跪坐在他身边毫无拘束地吃点心的模样, 忍不住偏头一笑。

    谢之容放下筷子,“陛下?”

    萧岭道:“朕在想,方才没留阿岫用饭, 真是可惜。”

    对照起来看,一定很有意思。

    谢之容颔首, 没再多言。

    若非萧岭,他吃饭时从不言语, 不止谢之容, 便是任何一个王侯贵胄子弟, 如非必要, 用饭时皆不言不语。

    倒不知为何,他这位陛下极喜欢在用饭时谈事。

    萧岭提起留王时语气亲昵,仿佛兄弟二人亲密无间。

    可据谢之容所知,萧岭与赵太后、赵誉的关系,反而相当微妙。

    有的人或许会爱屋及乌,但更多的人只会迁怒。

    萧岭对于谢之容的态度,可谓稀奇罕见。

    谢之容舀了一匙汤送入口中,放下汤匙时安静无声。

    打破这份安静的还是萧岭,因为提起了留王,便不由得想起赵誉,语气遗憾道:“眼下各部官长大多是先帝时留下的积年老臣,历练多年,处事稳重,”谢之容知道,这句话下面一定会有个转折,果不其然,他继续说:“然而守成日久,未免暮气沉沉,少了些锐意。”

    谢之容沉吟道:“朝中未必乏人。”

    萧岭轻嗤,“之容变化不少。”

    谢之容抬眼看萧岭,那双透亮得冷冽非常的眼眸中唯有萧岭一人而已,“臣不解。”

    “你没同朕说实话。”萧岭毫不客气地“解答”谢之容的所谓不解。

    谢之容为萧岭盛汤送到他手边。

    站在旁边的布菜的太监安静立着,好像根本不存在。

    谢之容说的是实话,但绝不是萧岭想听的实话,他明知道萧岭想听什么,却闭口不提。

    谢之容慢悠悠地给皇帝盛完汤,才道:“陛下,用饭时言语,易伤胃。”

    萧岭噎了下。

    汤已经送到他面前。

    谢之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要是萧岭想和谢之容把谈话继续下去,那么就好好吃饭。

    和先前喝药何其相似。

    萧岭心说,谢之容现在大约能和许玑达成共识。

    便亦安静用饭。

    难得细嚼慢咽地吃过饭,萧岭立时看向谢之容。

    谢之容起身,询问皇帝;“今日天气甚好,陛下可要出去?”

    萧岭撑下颌坐着,仰头看谢之容,都被谢之容气笑了,“朕有拒绝的余地吗?”

    谢之容笑,“陛下是天下之主,至高无上。”

    当然有拒绝的余地。

    萧岭懒洋洋地伸出手一只手。

    谢之容的生活太健康,早起早睡,不到五点就起来练剑,食不言寝不语,吃过饭要出门消食半个时辰,哦,萧岭记得他还不喝酒,萧岭实在敬谢不敏。

    别说这一世的暴君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在现代,谁能不熬夜呢?

    萧岭应酬过后往往睡不着觉,身上累,脑子却清醒,随便看点什么,一夜便过去了。

    谢之容低头又抬头,不解地唤道:“陛下?”

    萧岭半死不活地晃了晃手背,“拉朕起来。”

    懒得理直气壮。

    连自己起来都不愿意。

    简直像只餍足的猫,只想懒洋洋地寻个暖和的地方趴着。

    谢之容握住萧岭的手腕,面带无奈地将他拉起。

    用力时手指与腕骨贴合,严丝合缝。

    腕骨嶙峋,皮肤却柔软,紧紧握上去,宛如握着一块冷玉。

    待皇帝站稳,谢之容方松开手。

    既是与谢之容出去,便无仪仗随后,只许玑带了四人在不远不近处跟着。

    夜风吹拂人面,有花木香气氤氲。

    两人走的都不快。

    谢之容开口道:“臣明白陛下顾虑。”

    朝廷不乏人,然而京中百二世家,联姻联盟,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派系林立。

    重用这种官员,可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萧岭是个,很锱铢必较的人。

    萧岭脚步顿住,刚要停下来仔细听谢之容说话时,不妨被谢之容锢住手腕,拉着他向前走。

    萧岭晃了下,发现谢之容用力不重,但用劲刁钻,挣脱不开就放弃了,半死不活地被谢之容拉着走。

    “朕那个好舅舅很清楚,朕眼下几无人可用,”先帝留下的老臣诚忠心耿耿,然而,萧岭的表现太过不尽人意,甚至在皇帝不上朝之后,他们觉得虽然有失体面,但比他上朝时要好不少,赵誉多年以来尽心尽力,操持朝政,赵誉当政,他们未必会不满,“舅舅深知朕之困局,所以,才愿意毫不犹疑地移交权柄。”

    因为他知道,萧岭不会坚持很久。

    他笃定了萧岭无可奈何。

    事多且杂,无人可用。

    朝中官员,真正坐到君子不党的人太少太少。

    赵誉毕竟是萧岭舅舅,因而谢之容并未多言国舅之事,道:“世家子弟中,可用者亦不少。”

    萧岭若有所思。

    他不愿意。

    就算剧情按照原书发展,他要死,也得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他当政,朝廷必然迎来一次彻底的清洗与变革。

    世家子弟出挑者甚众,可用,不可多用。

    不然以后朝局巨变,这些已然掌权,又与皇帝素有渊源旧情的官员们会是天大麻烦。

    谢之容一笑,看出皇帝不想,便不再提。

    他此刻还不清楚,皇帝究竟想做到何种地步。

    “世家子弟出众,朕知晓。”萧岭看了眼谢之容。

    最出众的这个正拽着他在御花园里散步。

    无论从哪方面看,萧岭都更愿意启用寒门子弟。

    背景更简单,亦无依仗,所能依靠的,只有皇帝。

    淮王府在老淮王孜孜不倦兢兢业业地荒唐行事之下,早不如当年,若非有谢之容,家声还未彻底零落。

    萧岭亦承认,除却他欣赏谢之容这个缘故在,正因为淮王府日渐没落,而平南侯府不在京中,他才会对谢之容如此信任和放心。

    他不会只因为欣赏和喜欢,就信任谢之容。

    “谢陛下夸赞。”谢之容颔首。

    看起来心情不错。

    而今朝中,凭借着科举进入官场的寒门子弟,与世族有牵连的不少,门生、故吏、姻亲。

    萧岭沉思,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下,下意识想要擦磨。

    谢之容确认,这就是萧岭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能否,”既然没有人,那便另选人出来,他斟酌道:“另辟考场?”

    上次会试,应该是一年半以前。

    萧岭不会再等一年半。

    谢之容眸光微闪,微微翘了翘唇,声音轻而缓,或许是现在的气氛实在太悠闲,他语气也柔和不少,“陛下可命礼部开试,例同会试,此后,再行殿试。”

    萧岭瞥了谢之容一眼,倒没注意到谢之容和他说话语气上的差别,只是觉得谢之容似乎方才想到了,但是在等他说。

    萧岭对于古代考试运作所知不多,直言道:“需要多久?”

    “陛下明旨天下,考生来京,京畿无需几日,倘僻远处,三月亦不能足,会试与殿试相隔两月,期间若无变故,半年足以。”

    萧岭断然,“不可。”

    谢之容看他,“请陛下赐教。”

    “令京畿与相近处学子即刻入京,休整十日便开考,这次考试,考生会远远少于先前,会试与殿试时间无需两个月,”考虑到古代阅卷不能使用机器的缘故,“一个月足以,细节让凤祈年去敲定,朕只看结果。”

    萧岭望着谢之容,想从谢之容的脸上看到一点他对自己提议的看法,过了片刻忍不住道:“之容笑什么?朕说的很荒诞不经吗?”

    谢之容愣了下,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臣笑了吗?”

    “你一直在笑。”萧岭道。

    不仅唇角含笑,望向他的眼中也满含笑意。

    谢之容略敛容,眼中笑意却有增无减,他道:“臣不是觉得荒诞不经,臣只是,敬赞陛下机变。”

    如皇帝所言,若是实施,这一年礼部恐怕都不得清闲。

    不过,这不是他该头疼之事。

    萧岭满腹心事,又被谢之容拉着,本就不看路,一直在低头沉思,以至于顾勋见礼时他才注意到顾勋亦在。

    他偏头,看谢之容,眼中流露出一种疑惑。

    一种谢之容为什么不提醒他的疑惑。

    谢之容气定神闲地回望。

    “陛下。”

    萧岭道:“不必多礼,起来罢。”

    顾勋起身。

    顾侧君谢之容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姿容过人,傲岸清绝。

    与应防心有些相似之处,或许这种相似之处,是文人共通。

    也或许,是萧岭的品味。

    谢之容站在萧岭身侧,朝顾勋颔首,笑而不语。

    顾勋亦回礼。

    顾勋特是第一次见谢之容,视线落在谢之容脸上,皱眉一瞬,转而神色如常。

    确实不加收敛,锐意迫人。

    陛下怎么会把这种危险人物纳入宫中?

    这种疑惑就像是顾勋当年看武帝宠爱沈贵妃一样。

    “臣不期能遇陛下,”他有意顿了下,“与谢公子,臣若厚颜随行,可扰陛下?”

    萧岭与谢之容已经谈完了事情,况且他又不反感顾勋,同行亦可。

    谢之容笑容比方才更盛,更粲然。

    他与皇帝在御花园中不是秘密,有心人都能打听得到,顾勋目的明确地到皇帝面前,怎是偶遇,这种鬼话能骗得了谁?当旁人都是萧岭那个只知道低头摆弄手指连路都不看的傻子呢!

    萧岭刚想招招手让顾勋过来,那只手却被谢之容紧紧握着。

    他一动,谢之容还攥得更紧了。

    谢之容手上的温度通过两人相连处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萧岭:“……”

    谢之容不是很有眼色吗!

    谢之容的眼色呢?

    便轻咳一声,道:“自无不可。”

    顾勋便走到萧岭右后侧。

    谢之容居然和皇帝并行?

    两人对视一眼,谢之容微笑着点了点头。

    顾勋亦微笑。

    他早听闻谢公子盛名,如今看来,礼节不如何。

    君臣岂可并立而行?

    且毫无愧怍,正大光明。

    萧岭根本没注意到谢之容和顾勋两个人的表情,或者说注意到了他也没太在意。

    毕竟他只觉得这两人的微笑都不太对劲,但还没有稍微看人表情,就能猜出人家心中所想的本事。

    就干脆当没看见。

    谢之容握着萧岭手腕的手轻轻一松,就在萧岭以为他能把手抽回去的时候,谢之容手指下滑,轻轻握住了萧岭的手。

    萧岭:“……”

    您真的一点都不觉得两个男人牵手太奇怪了吗?

    谢之容好像真的一点都没觉得。

    萧岭扭头看过去,谢之容神情茫然,像是不解为什么萧岭看他。

    他眼尾颜色略深,线条收拢进去,眼型极漂亮,这样看人,竟透出几分澄澈无辜。

    让萧岭生生把想说的咽了下去。

    算了,牵就牵吧,以前也不是没牵过。

    萧岭心道。

    在顾勋眼里,现在的谢之容大约能与恬不知耻四个字等同。

    他还以为,谢之容被迫入宫,以世家子之傲,对皇帝不假辞色,已是收敛的结果了,不想,竟和皇帝如此亲近。

    三人同行,顾勋和谢之容偶尔说上两句,萧岭走的有点累了,懒得开口。

    但是这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虚弱,体力不支,正在对谈的顾勋和谢之容看起来都神采奕奕,哪怕出于自尊,萧岭也没喊停。

    多走几步路不会累死!

    但事关尊严,他不能在同性面前,显露出……虚。

    两人言笑晏晏地说什么萧岭一句都没听进去。

    走了快一个时辰!

    几乎就是萧岭一周的运动量!

    萧岭腿酸得都要抬不起来了,听谢之容才道:“天色不早了。”

    萧岭点头,“是不早了。”

    朕想回宫。

    回宫!

    顾勋目光似有深意地看了眼皇帝的腿,真挚提议,“长意宫就在不远处,陛下不妨到臣那坐坐。”

    谢之容挑眉,笑着朝皇帝道:“的确不远,陛下再走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偏偏他还很真挚,似乎真觉得走半个小时不算什么。

    萧岭:“……”

    这就是朕作恶多端的报应吗?

    “陛下可要过去?”谢之容仍是笑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谢谢关心,在电热毯和暖贴的加持下我今天状态良好,现在做梦都在等供暖,天真的好冷。

    本来以为能写到做梦的,扼腕。

    啾咪,今天没更新了,明天零点哦。

    第三十二章

    顾勋瞥了眼谢之容, 提醒皇帝,“陛下,珉毓宫比长意宫更远。”

    两人皆看向皇帝, 毕竟要做最终决定的人是萧岭, 皇帝不愿意, 又不能将皇帝捆过去。

    萧岭迎着二人视线, 面无表情地转身,道:“许玑。”

    跟在不远处的许玑快步过来, “陛下。”

    萧岭道;“这离未央宫有多远。”

    许玑深知萧岭的体质有多差,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在二人面前硬撑而已,道:“回陛下, 若走回去, 约用二刻。”

    萧岭直接道;“朕乘辇。”他腿快断了。

    许玑躬身,道:“是。”

    在萧岭和两人走逛了半个时辰的时候, 许玑便步辇候着, 总能派上用途。

    果不其然。

    没一会抬辇的宫人便过来了, 萧岭由许玑扶他上辇,转头,毫不犹豫道:“朕看两位爱卿……爱妃相谈甚欢, 不必在意朕,你们继续走。”

    不等谢顾二人回答, 轿辇已动了。

    萧岭坐在上面,觉得两条腿已不是自己的, “回未央宫。”

    一锤定音。

    此刻, 萧岭并不在意谢之容和顾勋会怎么想, 他只想回去, 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王恬阔说的没错,他睡不着就是因为他□□还不够疲倦。

    轿辇一去不回头。

    谢之容习以为常,待辇车消失在视线中,便朝顾勋一拱手,转身而去。

    没有萧岭在,两人连装都不想装,方才仿佛相见甚欢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夜风瑟瑟,许玑命辇车先停下,取了早备好的披风给萧岭披上。

    萧岭自己接过披风系好,“先前为何不拿出来?”

    许玑道:“臣以为,若是在御花园中留得太久,两位公子或还有争端,陛下在中间,恐会两面为难。”既然萧岭要走,那就走得越快越好!

    萧岭靠着,疲倦地阖上眼,深觉许玑贴心细腻,半死不活地舒了口气,“若是阖宫中人都如你这般贴心……”

    那他说不定啊能多活好几年。

    许玑赧然一笑,没有接话。

    待回长乐宫,萧岭梳洗完,已快睁不开眼睛了,头甫一挨在枕头上,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他身上倦,睡得就比往日沉得多。

    一夜无梦。

    早晨若非许玑唤他,他定然要睡过了。

    萧岭觉得上半身神清气爽,脑子清醒,思路清晰,下半身就犹如灌了铅一般,沉得抬不起来。

    即便昨夜他自己按了几下,但还是因为困和不得要领,早早放弃了,所以毫无用处,今早起来下床时,若非许玑眼疾手快,他已经跌坐在地了。

    本就体弱,还承受了这个身体不该承受的运动量。

    许玑看着都觉难受,低声道:“陛下,不若臣命人唤王太医令来吧。”

    因为散步腿疼去找太医,还耽误早朝?

    萧岭还是要脸的,一口回绝,“不必。”

    “那早朝过后,让太医来,可好吗?”许玑问道,语气轻柔,态度和顺,让人感受不到丝毫厌烦。

    萧岭深觉许玑这个工作需要莫大耐性,回道:“朕回来再说。”

    许玑便没再劝,只是目光是不是往萧岭腿上扫,眼神中尽是担忧。

    萧岭失笑。

    抛开古代帝王与内侍的臣属关系来看,许玑此人,对皇帝,实在是有种……要萧岭自己来说,就是近乎于溺爱的情绪,一方面极端纵容,另一方面,倘若皇帝因为这种不加规劝的纵容稍微受了一丁点伤,许玑亦极度关切。

    趁着许玑为萧岭系玉佩的时候,他调侃道:“昨日怎么不劝朕两句?”

    许玑抬头。

    清亮的眼眸中关怀毫无掩藏,清晰而忠诚地倒影着萧岭微微笑意的面容,他静默地看只一瞬间,而后才道:“是臣之过。”

    连句解释也无。

    萧岭愣了下。

    许玑认错认得太快,倒令萧岭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明明与他无干,却半字解释都没有地应下。

    玉佩系好。

    许玑拿开手,似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气氛微妙,笑道:“臣以为,陛下和两位公子一起是高兴的,下次,臣一定竭力阻止。”

    萧岭摸了摸鼻子,“也不必,竭力。”

    许玑笑,“是。”

    乘辇上朝。

    萧岭目不转睛地看从珉毓宫到英元宫这段路上早就司空见惯的景色,尽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宫门次第开。

    至帝王落座。

    群臣齐拜,口中呼万岁。

    萧岭上朝时一贯无甚表情,在听到南地水患业已缓解,流离在外的百姓在官员安排下回归原籍时点了点头。

    户部和工部的官,在干人事的时候,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萧岭腿疼,因此脸色比往日更难看,朝中官员大多惴惴,尤其是正在同萧岭说南地近况的工部官员,一时紧张,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萧岭听工作汇报听到一半,乍无声,有些不解地看向那年轻官员。

    玉珠轻撞。

    那青年官员正四品,这还是第一次同皇帝说上话,本就惶然,乍见皇帝似是不悦的脸色,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再开口,已是结结巴巴,颠三倒四。

    宁明德的表情颇难看,显然觉得很是丢人。

    萧岭身子刚前倾一点,那青年人已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叩首请罪。

    萧岭无言片刻,道:“起来,继续说。”

    萧岭自觉说的毫无歧义,偏偏进到了朝臣的耳朵里,就有如催命一般。

    恐怕说完就得死。

    有人心中断言。

    那官员两股战战,挣扎着站起,萧岭示意下面的太监去扶他一下,唬得那青年人差点又跪下。

    脑子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却大过一切,嘴唇仍颤着,然而语句清晰,将能说的俱说完了,语毕,又道:“陛下,先时去往南地陆大人曾给臣去信,称当地已一切妥当,唯缺少干吏,他们做事,难免有许多顾不到之处。”

    这官员的话简直说到了皇帝心里!都不需皇帝抛出话头,只要继续问下去即可。

    他面色殊无变化,只点点头,询问吏部尚书舒舟轻,“此事舒尚书作何解?”

    舒舟轻清癯,面容俊秀,眼中含着几分倦态,却温文和煦,毫无锋芒,上步道:“如何郎君所言,不止地方,眼下朝中各部皆乏人。”

    这事最主要的锅还在皇帝身上,自从皇帝登基后,卖官鬻爵为主要做官途径,以才做官,可能性不高,最重要的是,科举并不公平,皇帝不在意,甚至默许买卖策题答案,银钱入私库,所以即便选出来,能用的也少,多是汲汲营营,钻营图利之辈。

    萧岭颔首,示意舒舟轻继续。

    舒舟轻沉吟道:“不若,先从世家勋贵子弟中择选?”

    这是最稳妥最四平八稳的答案。

    就像谢之容昨夜说的那样。

    这个答案既暂时地解决了皇帝提出的问题,又不会触动既得利益者,还隐隐讨好了世家。

    萧岭嗯了声,看不出赞同还是不赞同,转而问道:“众卿的意思呢?”

    皇帝既不反对,又是舒舟轻起头,朝臣自多赞许之言。

    在萧岭治下为官,明哲保身,就是最大功绩了。

    萧岭挑眉,看向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中的凤祈年。

    凤尚书簇新官服,每日穿的都好似新郎官要入洞房般鲜亮惹眼,“凤尚书怎么不言?”

    主要是凤祈年穿的夺目,人生得也夺目,极大地提升了皇帝看他的频率。

    凤祈年道:“臣无异议。”

    “便择选世家子弟?”萧岭继续问道。

    凤祈年回,“臣今日便拟个章程出来。”

    这老狐狸。

    萧岭心中冷嗤一声。

    凤祈年是哪边都不肯得罪的,比起选边,他更愿意保持平衡,永远站在中间。

    要他去主持恩科之事,凤祈年未必会尽心竭力,说不定,还可能多有推辞。

    心绪一转,皇帝突然道:“朕听闻,凤尚书对后宫之事很好奇?”

    凤祈年的漂亮脸蛋僵了下。

    他虽然嘴里说着入宫更能得圣心这等厚颜无耻的鬼话,可不意味着他真能心甘情愿地放弃尚书之位进宫做侍君。

    那不是纯粹的脑子有问题吗?

    心中悚地一惊,他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

    但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么。

    要……处置他吗?

    不,皇帝若想处置他,不会挑这件事,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凤祈年心思飞快地转着。

    方才,陛下问他对舒舟轻的提议有何感想。他答无异议。

    皇帝想要的,恐怕恰恰相反!

    宁明德低头,尽量让自己的幸灾乐祸表现的不明显。

    “臣不敢打探宫闱之事。”凤祈年立刻道。

    这话说的讨巧。

    凤祈年确实没打探过,他只是说自己想进宫分宠……而已。

    凤祈年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可这种玩笑话,不追究则已,若追究,足够令凤祈年获罪!

    皇帝点头,好像很赞同凤祈年的话,淡淡道:“那便是朕听错了。”

    英元宫的氛围瞬间若冷凝了一般,朝臣无不肃立,不敢言语,偌大宫殿,寂寥无声。

    站在远处的应防心缩了缩脖子。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样子的陛下。

    冷漠,迫人,尽是帝王威仪。

    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却宛如天堑。

    凤祈年当即一撩衣袍下拜,“是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他在朝中数十年,若是不够聪明,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隐隐猜到皇帝用意,只等下一句话。

    皇帝望着这个出身并不十分显赫的礼部尚书,此人处事圆滑,谢之容当政后亦没有对他加以为难,允了他辞官归故里。

    皇帝蓦地笑了。

    他容貌得尽艳色,一笑更是秾丽逼人。

    似是,处处都生了剧毒的花。

    叫人想攀折,叫人屏息,更叫人震恐。

    没让人放松下来,心砰砰狂跳,仿佛要跳出胸膛。

    应防心也紧绷着。

    先前凤祈年为他说过话,从这点来讲,他并不希望凤祈年出事。

    悄悄抬眼望君王,一身冷汗,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凤尚书起来回话,朕无怪罪之意。”萧岭唇角笑意更浓,“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吓到尚书,倒是朕之过了。”

    凤祈年起身,亦笑,“是臣胆量太小,惶恐太过,让陛下与诸位同僚见笑。”

    除了他俩谁还笑得出来?

    哦,和凤祈年有过的倒笑得出,可惜不能笑。

    凤祈年在朝堂之上一贯八面玲珑,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凤祈年在等,等皇帝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很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

    舒舟轻若有所思地看了凤祈年一眼。

    萧岭一笑,道:“倒将正事忘了。”

    凤祈年在心里斟酌了数遍的话脱口而出,“陛下,臣以为,只在世家子弟中择选,或许仍不够齐备,方才舒尚书也说,除却地方,朝中也乏干吏能臣。”他揣摩着皇帝的用意,“不若,开恩科如何?”

    朝廷加恩,今年多一次考试机会。

    萧岭眼中浮现出星点笑意。

    是赞许,但不是满意。

    凤祈年看着皇帝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说对了,暗自呼了一口气,面上仍旧笑容洋溢,轻松闲适。

    好像刚才皇帝真和他开了个玩笑一般。

    话音刚落,立时有官员跳出来道:“南地水患初定,朝廷即便加开恩科,此处的学子亦难抵京城,臣以为,民不患寡患不均,此时开恩科,恐令当地学子生出怨怼之心。”

    萧岭不认识这人是谁,但听说话内容也知道站在哪一边。

    此言一出,便被反驳,“恩科是陛下格外加恩,倘因受恩比旁人少便心生怨怼,臣以为,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举子即便才高八斗亦用不得,用了反成祸害,不配领受君恩!”

    有人则道:“恩科恩科,朝廷无可庆贺之事,为何要开恩科?”

    “陛下主政,即是天大的可庆之事,有何不可开恩科?”

    殿中窃窃私语,群臣各有想法。

    萧岭目光落在赵誉身上,笑问道:“舅舅以为呢?”

    舅舅?

    这个亲密的称呼自从皇帝开始上朝,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萧岭口中。

    众臣揣摩着这个称呼是否是皇帝与国舅和解的讯息。

    宗亲勋贵群中站着萧岫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马上收敛了。

    赵誉回答:“臣以为,凤尚书与舒尚书两位尚书皆言之有理。”

    “舅舅的意思是,二者宜并行?”

    赵誉道:“臣觉得二者都很好,无论舍弃哪一个都很可惜,倘若处事官员齐备,诸事皆有章程,皆行之,自然更好。”

    可前提是,处事官员齐备,诸事皆有章程。

    摆在萧岭眼前的问题就是,没有那么多人可用。

    倘如凤祈年所言开恩科,最快也要有半年,才能看到成效。

    择选世家子,则要快得多。

    “舅舅所言甚是,”萧岭轻叹一声,很是苦恼的样子,“如以往那般开恩科,耗时太久。”

    凤祈年心下一惊。

    难道他猜错了皇帝的打算?

    皇帝望着不动声色,俨然胜券在握的、他的丞相舅舅,露出了个笑,“便令京畿与路程不远,即可能到京的学子来京参会试,一个月后,另行殿试。”

    此言一出,英元宫一片寂静,而后瞬间掀起了议论。

    “陛下,远地学子当何如?难道就因为……”

    种种议论传入萧岭的耳朵。

    他看见,赵誉的神情似乎微微地变了下。

    皇帝继续道:“此次恩科结束,则再考,例如本恩科,”近三个月,已经足够天南海北的考生到达京城休整,等待考试,而第一批官员,业已选出,“以时间计,共三场恩科会试,三场殿试,诸卿,可觉不妥?”

    众人心中滋味百种,有人往礼部那看了看,眼中透出了明显的同情。

    倒无不妥,就是过于繁杂了。

    这半年,恐怕礼部都无休息的时间。

    然而,这更是机遇。

    礼部不少官员跃跃欲试,面露期待之色。

    凤祈年率先道:“臣必勉力而为,不负陛下恩重。”

    若放在以往,他决不会这样轻易地站在赵誉的对面。

    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居中。

    但是不行。

    皇帝的意思,已然十分明朗了。

    若做不好,这个礼部尚书,他可拱手让贤了。

    余光看了眼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的赵誉,他只希望,皇帝这次不是一时兴起。

    不然赵誉再当政时,他绝不会好过!

    众臣面面相觑,千言万语都在皇帝冷淡的眼神中湮灭,只得道:“臣等皆无异议。”

    于是帝王弯眼一笑,欣慰道:“公等忠心体国,朕心甚慰。”

    ……

    未央宫。

    谢之容来时,萧岭倚坐在床上,腰颈后都搁着软枕,撑起的手臂下亦垫着。

    他就在这对绵软的东西内看奏折,眉头微皱,神情却很放松。

    “陛下。”谢之容见礼。

    萧岭抬眼。

    老实说,他现在不是很想见到谢之容。

    他看见谢之容总会想起自己的腿为什么这样疼。

    萧岭二指一合奏折,“之容怎么来了?”

    谢之容恭恭敬敬道:“臣来为昨晚之事请罪。”

    将奏折放下,萧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若因这点小事之容就来同朕请罪,朕与之容,未免也太过生疏了。”

    谢之容颔首,“是。”

    因在床上的缘故,皇帝身上只一件略厚些的寝衣,雪白绵软。

    两条腿便被包裹其中,不知内里是否红肿。

    内殿燃着炭火与地龙,在其中仿佛置身温暖春日。

    萧岭轻咳一声,“之容不必挂心。”

    看完就快走吧!

    谢之容蹙眉,忧心忡忡道:“因臣之过,令陛下身体不适,臣实在愧疚难当。”他垂眼,长睫微颤,脆弱而动人,“不知陛下,能否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萧岭下意识往里一挪。

    谢之容又想做什么?!

    谢之容继续道:“臣曾在军中,新兵练剑学弓时,往往极易受伤,臣先时亦如此,受伤后每日习武,苦不堪言。”

    萧岭道:“之容直言。”

    让他死个痛快。

    “臣想为揉按双腿。”谢之容按皇帝的意思省略前面种种,直接道。

    萧岭:“……”

    他可有拒绝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二更在白天。

    没写到,下次一定……吧。

    第三十三章

    萧岭清了清嗓子, 本来想委婉点,但是他现在越来越看出来,倘对谢之容委婉, 谢之容能找出无数种方法曲解他的意思, 遂道:“朕记得, 之容昨日刚去御书房寻了几本古籍未看, 朕不过微末小伤,便不耽误之容看书了。”他仰头, 尽量让自己笑得分外真挚,“昨夜之事本不是之容过错,不必挂怀。”

    要是没事,就赶紧回宫!

    虽然谢之容生得眉眼清绝, 平日无事萧岭也不介意欣赏, 但是有前车之鉴,萧岭在此刻实在不想看见谢之容, 生怕谢之容再带他出去, 走得双腿酸胀才回来。

    谢之容面上忧色不减, 轻声道:“陛下的可找太医看过了?”

    萧岭当即道:“朕即可派人去请太医过来。”这点连伤都算不得损害,于萧岭而言根本用不着请太医,过几日自然会自己好的。

    许玑倒是几次欲言又止, 次次都被萧岭挡了回去。

    语毕,萧岭眼睁睁地看见谢之容玉琢一样的手指伸入袖中, 取出一净白的小药瓶,对着萧岭近乎于目瞪口呆的神情, 他朝萧岭仿佛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解释道:“臣已去过太医院了。”

    药瓶被放在萧岭身侧放奏折的矮桌上, 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请陛下恕臣僭越。”谢之容垂首, 从萧岭的角度看,格外柔顺歉然。

    萧岭干巴巴道;“不算,僭越。”让谢之容按按倒没什么,按的只是腿而已,况且两人皆为男子,萧岭也不会觉得羞涩,他就是……对男主的服务心有余悸。

    谢之容到底想干什么?

    以往谢之容虽也和颜悦色,却从不对他这般关切。

    怪怪的。

    萧岭沉思。

    莫非男主觉得他干的不好,打算提前弄死他登基?这是在吃断头饭?

    萧岭神情微妙。

    但好歹得给他端碗饭,而不是拿一瓶药吧。

    他干笑两声,把药攥到掌心中,“既然之容已去太医院取了药来,就更不必忧心朕了,朕自己也能按……”在谢之容含笑却不掩怀疑的眼神中,萧岭陡地想到皇帝那一点力气活都干不了双手,立刻又把许玑拉上,“许玑亦在,他服侍朕十几年,轻车熟路,之容只管安心。”

    安静站在旁侧的许玑道:“是。”

    许玑啊……

    毕竟同萧岭年岁相仿,一起长大,君臣情分之深,非是三言两语可说清的。

    在皇帝心中,许玑可以,但他,不可以。

    或者说,任何一个宫人都可以,但是谢之容,不可以。

    谢之容瞥了眼许玑,眸光微沉,面上却流露出几分黯然,轻轻点头,不再多一言,只道:“是,臣知道了。”

    萧岭张了张嘴。

    他刚才的回答是不是太不近人情?

    会不会让谢之容以为自己不信任他?

    虽然萧岭承认自己的确不十分信任谢之容,但是不能让他看出来吧。

    罢了。

    谢之容想按就让他按,能如何?

    谢之容又不会按着按着突然抽出剑来把自己捅死。

    药瓶在萧岭手中一转,他摊开掌心,将药送到谢之容面前,“那便,麻烦之容了。”

    药瓶瓶颈细长,极清淡的颜色,搁在萧岭掌中,颜色竟只比他皮肤浅一点。

    谢之容接过药瓶,白瓷在萧岭手中被捂得有些温热,他手指蜷曲,将瓷瓶攥在手中须臾,低眉顺眼,“臣本是陛下侍君,是为臣之责。”

    萧岭扬眉。

    太不对劲了。

    谢之容真没在袖中藏刀吗?

    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身侧被褥一紧——被谢之容膝头压住。

    谢之容半跪在床边,垂首看向倚靠在锦枕中的萧岭。

    帝王还在仰头看他,从这个角度看,萧岭眉骨线条愈加锋利,眼睛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绮艳。

    难以想象的反差,就出现在这一张脸上,且毫不突兀。

    唇瓣并不如萧岭放松时那样微微翘起,而是被抿着,好像有几分紧张。

    黑发因谢之容的姿势向下滑落,几乎擦过萧岭侧颈,皇帝刚抬手,谢之容便已自若地将长发撩回肩后。

    萧岭是很喜欢看美人留长发的,前提是这头发没长在自己脑袋上。

    自从穿书,每天只梳头就要两刻。

    麻烦至极,却又不能散发见人。

    瓷瓶被谢之容放到手边,他倾身向前,对皇帝道:“臣失礼。”

    萧岭还没来得及分析谢之容这两个字的意思,只见谢之容抬手。

    萧岭瞳孔巨震,下意识想将腿缩回去,却没有快过谢之容……

    萧岭扭头,僵硬地看向一脸镇静的谢之容。

    谢之容的掌心很烫,乍与冰冷皮肤相接,烫得人头皮发麻。

    ……

    “你……”萧岭及时收声。

    因为他觉得是他自己想的太多。

    拽不回来。

    萧岭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被人抓住脚踝的一天。

    他觉得要是姿势倒转,他眼下很像一只被枷锁扣住了腿的兔子,刚刚买回来,新鲜待宰。

    人为刀俎啊。

    许玑亦惊了惊。

    谢之容看过去,对许玑点了点头。

    谢之容相信,如果他接下来再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许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

    许玑面无表情,第一次没有对这位谢公子笑脸相迎。

    萧岭不是没按摩过,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感觉如此,微妙,好像不管怎么做,都很不对劲。

    或许是谢之容的气质太凛冽,也可能因为其容色过于美丽。

    更因为,书里那个原身,死得太惨,让萧岭对于男主的一切接触都心有余悸,哪怕是男主主动的。

    谢之容的神情也有些疑惑,他俯身,轻声问道:“陛下要穿着中衣涂药吗?”

    离得太近,又在上方,萧岭几能听到谢之容的心跳声。

    萧岭把剩下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朕自己来。”萧岭断然道。

    谢之容闻言,顺从地松开手。

    萧岭坐起来将中衣裤边折了几叠,推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又任命一般地躺回倚枕中。

    谢之容把药瓶打开,将药倒入掌心。

    膏体色泽剔透干净,质感有点粘稠,触之发凉,简直像是一块柔软的冰。

    谢之容便将一手覆在有药膏的掌心上,掌心温度略高些,药膏慢慢融化,没有方才那样凉。

    萧岭不得不承认谢之容的细心,如果药给他,他会直接揉到腿上搓匀。

    萧岭双腿修长,膝盖骨微微撑起堆叠在那的衣料,小腿原本线条匀称,却因为昨日走了太久,两条腿微微肿着。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萧岭心说。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装死。

    遂又捡起方才扔下的奏折慢慢看。

    ……

    谢之容知道,萧岭一定在克制着自己不躲开。

    “还凉?”谢之容轻声问道。

    萧岭目光也不离开奏折,简短道:“不凉,无事。”

    谢之容柔声问:“陛下怕疼吗?”

    萧岭立刻警觉,“很疼?”

    谢之容十分严谨,“可能会疼。”

    “无事。”皇帝道:“你继续。”

    得皇帝首肯,谢之容点头,而后,五指用力。

    萧岭头皮差点炸开。

    一声痛呼到了嘴边,被他刻在骨头里的要面子硬是阻止了,他艰难地吞了一口气。

    疼!

    萧岭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他合理怀疑自己现在就激活了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惩罚措施!

    “陛下?”谢之容轻轻道,“您好吗?”

    一丝哽咽从萧岭口中泄出,但马上就被萧岭生生咽下,“朕,好……”逞能的好的很被吞下。

    好疼!

    不仅疼,而且烫!

    药膏的温度本该是凉的,但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接触到小腿反而烫的要命,被均匀涂开,只觉阵阵火辣辣的疼。

    萧岭将奏折大半掩在自己脸上,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太过诡异。

    他到底也没喊停,一生都败在了要面子上。

    ……

    “轻些。”萧岭咬着牙道。

    (注:本段仅是在给受伤的腿上药,无任何妨害青少年健康与违反法律法规内容,请审核通过,谢谢。)

    不同于平时说话时冷漠淡然不同,谢之容哄他的语调温存柔软,循循善诱。

    一道目光骤地落在谢之容脸上,谢之容连头都不必回,便知那道目光的主人是谁。

    萧岭心说我信你的鬼话!

    所以谢之容是为了疼死他对吧!

    ……还没等萧岭喘上一口气,只觉一凉。

    萧岭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在奏折上。

    即便萧岭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确如谢之容所说,疼痛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减轻,原本沉重的双腿逐渐轻松起来。

    一缕长发垂落,在皮肤上轻轻一剐蹭。

    萧岭分神看了眼谢之容。

    谢之容似乎没注意到,手上动作没有停止,那缕长发便时不时地蹭过萧岭的皮肤。

    萧岭原本想忽视,但转念一想药会蹭在头发上,于是开口道:“之容。”

    谢之容抬头看他。

    萧岭轻咳一声,道:“你这样不累吗?”

    谢之容停下,道:“臣不觉累。”

    萧岭指了指自己的额角,谢之容伸手摸到头发,垂眸一笑,道:“臣失仪。”

    萧岭坐直,顺势一拉谢之容的手腕,将他的手移开,露出个笑,商量道:“朕现在觉得半点不疼,之容,半个多时辰了,便歇歇,如何?”

    萧岭这样说,谢之容亦不坚持,手腕一转,不知用何种方法轻飘飘地离开了萧岭的手指,自然无比,似乎毫无留恋,“臣去净手。”

    萧岭含笑点头。

    待谢之容离开,萧岭深吸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躺倒回软枕中。

    腿比之前轻松好些。

    许玑为萧岭奉上茶。

    萧岭接过,喝了一大口,温热茶水淌入喉咙,萧岭只觉劫后余生。

    他双腿随意地搭着,布料堆在膝上半落不落。

    许玑过去,为萧岭将中衣放下。

    谢之容正好走进来,挑了挑眉,但什么都没说。

    “几时了?”萧岭问道。

    许玑端走茶杯,道:“回陛下,申时二刻了。”

    萧岭顿了顿,看着自然坐在床边的谢之容,道:“传膳吧。”

    这次无论谢之容说什么,他都不会和谢之容出去!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和谢之容出去了。

    萧岭这是第一次和谢之容用晚膳时什么话都没说,生怕自己说一句谢之容就能绕到出去散步,连谢之容都觉得稀奇,却也明白,萧岭怕这时候开口,又被他拽出去。

    方才那点微妙的不满已烟消云散,萧岭低头低的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看见谢之容唇角的一缕笑意。

    但最终,萧岭仍旧不得不出去散步消食了。

    不过谢之容和他保证,这次只在未央宫附近散步,绝不远走,皇帝稍微累了,立刻回宫休息。

    顾勋可以在御花园“偶遇”皇帝,但是到未央宫旁边“偶遇”,就很困难了。

    果然,谢之容信守承诺,萧岭刚一喊累,就立刻同皇帝回去,多一刻也不在外面多呆。

    萧岭略微放心,回宫之后就忍不住和谢之容多说了几句话。

    偏头看向窗外时,才意识到天已然黑透了。

    谢之容安静喝茶,垂眸的样子看起来很乖顺。

    萧岭便道:“时辰不早了,珉毓宫太过僻远,之容今夜便留宿未央宫如何?”

    许玑抬了下头,又低下。

    下一刻,谢之容回答:“臣谢陛下关怀。”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留宿睡得自然是偏殿。

    萧岭看过折子,又饮过安神茶后便合眼养神。

    静默须臾,一个冷淡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检测到宿主违规次数已到达十次,BE-MOD激活。”

    萧岭悚地一惊,还没来得及问详情,便听那声音继续道:“正在进入惩罚程序,十、九……”

    倒数的声音,在萧岭听来,就犹如催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一。”

    宛如尘埃落定。

    电子音再一次在萧岭耳边响起, “你好,陛下。”

    萧岭眼前一片漆黑,他知道自己不在未央宫中, 震恐于局面无益, 他深吸一口气, 迅速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好。”他回答。

    系统发出了没什么感情笑声,“我以为我和您不会在这见面。”

    萧岭不太愿意这种情况下和系统寒暄, 他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的表情,“我以为时间会久一点。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系统回答:“您开恩科时。”

    这个答案出于萧岭的意料, 他扬眉, “为什么等到现在?”

    “如果在那时就让您进入惩罚程序,介于您身份的特殊性, 可能会对该世界产生不可逆的负面影响。”系统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一板一眼, “请您不必紧张,您的躯体并没有进入惩罚程序,您将会在明天上朝之前醒来。”

    三个小时而已。

    萧岭计算了一下时间。

    “如果, 您没有死在惩罚程序之中的话。”系统补充。

    萧岭的心蓦地下沉,“什么意思?”

    系统道:“您已进入惩罚程序, 世界观:《朔元记事》IF线。”他又说:“指在本世界观下进行,但是偏离原剧情的故事线。”

    萧岭笑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好笑, 而是因为除了笑, 他现在没有什么其他表情更适合露出来。

    这个所谓的惩罚程序, 倒是比他想象中的复杂多了,至少不是上来就给他两刀,居然还有剧情。

    “剧情线:谢之容十四岁时离京,久居平南侯府,并且再次期间成为张景芝学生。皇帝暴虐无道,天下苍生饱受蹂-躏,无不期望一位圣明君主,此年一月,谢之容在平南起兵,义军势如破竹,七月,便兵临京师,谢之容将入皇宫,也就是,今天晚上。”

    萧岭一震。

    故事虽然和原书大相径庭,但走向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区别只在于,这个世界观里的谢之容并没有像原书那样遭受过暴君折辱,所以,他对皇帝,并没有来自私人的恨意。

    那么大约,死法会好看一些。

    半晌,萧岭道:“我,还是皇帝?”

    “是的,陛下。”

    萧岭轻笑了一声。

    比他刚穿书过来时还地狱开局。

    系统有点惊讶萧岭并没有失态,但转念一想,如果萧岭这样轻易就能精神崩溃,就不会反抗剧情走向,而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主线行事,“程序难度:中等。维持时间:三小时。任务目标:”系统顿了顿,“活着。”

    萧岭提问,“在进入程序之前我能否询问你个问题。”

    系统道:“请讲。”程序设定,他需要为宿主提供一定的帮助,以协助其更顺利地度过主线。

    “谢之容的好感度在本次程序中有什么用?男主在故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是否还记得我?”

    系统道:“谢之容并不记得您。本次程序对于谢之容来说,只是一个像是梦境的东西。譬如说,您做了一个梦,梦中您是皇帝,您并不知道这是梦,然而以您的性格来说,您会试图做个好皇帝,而非暴君,对于谢之容来说,也是如此。”

    谢之容不记得他,谢之容起兵,那么,他会如何对待上代君王?

    自然是斩草除根!

    他们之间没有私怨,但是,萧岭作为皇帝,必须要死。

    “谢之容的好感度会影响剧情线,如果谢之容的好感度不够高,那么本剧情线或许是彻头彻尾的男频剧本,但是目前看来,不是。”

    萧岭轻轻道:“多谢。但是情况都这样了,你还非要把话说的云山雾罩吗?”

    什么叫目前看来不是?

    “抱歉,我不能剧透。但是我可以告诉您,谢之容不记得您,但是好感度并没有消失。他对您的好感将影响他的一举一动。”

    萧岭无言片刻,“谢谢。”

    “祝您体验愉快。”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萧岭偏头,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萧岭的心愈发沉了。

    他缓缓睁开眼。

    这是……英元宫?

    萧岭恍惚了一下。

    不同与往日的肃穆庄严,此刻的英元宫混乱不堪,千根红烛高高点燃,将整个英元宫照得亮如白昼。

    地上残留着大滩大滩的血迹,不知是谁的。

    他坐在御座上,俯视着整个英元宫。

    除了他之外,偌大宫殿没有人。

    萧岭按了按眉心。

    三个小时,三个小时。

    皇宫太大,如果寻个地方藏起来,度过五个小时也不是不可能。

    萧岭站了起来,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巨大的眩晕感迫使跌坐回御座上。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这双手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消瘦苍白,青筋道道凸起,伏在苍白的手背上,几乎有几分狰狞。

    晃了晃脑袋,萧岭这次起来的很慢,他扶着龙头扶手缓缓站起。

    而后,听到了一阵喧嚣。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着铁甲的军士跑起来时盔甲擦磨的声响,整齐的脚步声。

    没有哭喊声。

    萧岭不知为何,此刻居然能体会到一点放心。

    以谢之容治军之严苛,不会放任手下军士劫掠皇宫,辱虐妇孺。

    就在不远处。

    宫中不能纵马。

    谁骑马而来,不言而喻。

    萧岭垂首,无奈地笑了下。

    他这种宛如八十岁老翁的行步速度,跑大约也跑不快,干脆又坐下了。

    心思流转,已快速有了打算。

    系统告诉他,谢之容对他的好感,会在惩罚程序中影响谢之容的行为。或许,谢之容对他的好感度不低。

    这点可以利用,但是不能依靠。

    他绝不可能将自身安危系在旁人对他的喜欢上!

    在这一瞬间,萧岭已经有了打算。

    他不要谢之容能留他太久,三个小时而已,拖延时间三个小时,他自问还做得到。

    那声音越来越近。

    萧岭深吸了一口气,已然冷静下来。

    英元宫宫门口,顿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潮。

    皆着黑甲,刀刃雪白。

    谢之容下马。

    萧岭目光落在他身上,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谢之容着戎装,除却头盔,浑身上下不露半寸皮肤,甲漆黑,而显得面容愈发如玉,泼墨般的长发高高束起,被夜风吹着,在身后飘飘荡荡。

    没有受过任何折辱,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谢之容,矜傲、冷酷、并且,杀气四溢。

    一道狭长伤口出现在他眼下,艳丽绯红,非但没让人觉得美玉有瑕,反而平添妖异。

    宛如一尊,杀气腾腾,俊美无俦的神像。

    萧岭承认,他此刻是紧张的。

    喉结上下滚动,他吞咽了一下。

    谢之容看见皇帝坐在御座上,眼中惊讶一闪而逝。

    他以为,这个人要么跑了,要么,自尽了。

    萧岭不该,以一个主人的姿态坐在御座上,一如往昔,高高在上。

    帝王着冕服,衣袍漆黑浓烈,矜贵地铺陈于地面,冕旒之下,眉眼秾丽,苍白面色无损帝王容貌,显得眉目愈发浓墨重彩。

    他面无表情,端坐在王位上看着下面的一切。

    宛如,君主在俯瞰他的臣民。

    仿佛他们并不是谋反的逆臣,他也不是穷途末路的末代君王。

    在看到萧岭面容的那一刻,谢之容愕然地发现他的心跳得急促。

    攻入皇城的那一刻,早在意料之中,无甚惊喜,然而在看见这个帝王近乎于傲慢地坐在王座上时,他却蓦地感受到了一阵难言的兴奋。

    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告诉他,去伤害萧岭。

    你可以伤害他。

    他的命是你的,他的身体也是你的,他的尊严、他的自由、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任由你支配。

    对于萧岭,你予取予夺。

    而这些,是我早就想得到的。

    他脑海中忽地出现了这个想法。

    浓眉压下,谢之容看向萧岭的眼神中浮现出几分戾气。

    到底为何?

    他并不曾听说萧岭会蛊惑人心的妖术,况且什么样的妖术会蛊惑旁人伤害他?

    当谢之容没有第一时间动刀,对萧岭就意味着一线生机。

    萧岭开口,冷风灌入多病的身体,他刚刚整理好的词句瞬间变成了一堆断续羸弱的咳嗽。

    咳嗽得太厉害,他再也保持不住坐着的姿势,伏在扶手上,却还自持身份,以袖半掩面。

    谢之容拧眉。

    扶手上雕琢着硕大龙头,椅子上的帝王对比何其鲜明。

    庞大的、沉重的、与羸弱的、易碎的。

    他不该在那个位置上。

    更适合他的应该是再精巧不过的锁……谢之容瞳孔一缩。

    他在那一刻,几乎想要唾弃产生了这个想法的自己。

    我在想什么?

    将帝王囚入宫阙吗?然后将种种阴暗欲望加注在萧岭身上?

    何其荒唐!

    谢之容与谋臣商议过如何处置帝王,是封侯留萧岭一条性命,还是干脆杀了他?

    但这些猜测里,可没有将帝王囚禁。

    谢之容上前。

    战靴踩在黑金石板上发出极清晰的声响。

    哒。

    哒。

    萧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前他还遗憾过没见到谢之容最盛时,现在看见了,方知气势逼人。

    那双战靴从容地踏过玉阶,轻易地践踏这一处王权独尊的所在,最终,停在萧岭面前。

    “陛下。”谢之容开口。

    二人俱愣了愣。

    谢之容从未见过皇帝,他不知自己为何唤眼前的这个男人为陛下是如此地流畅自然,仿佛他已经这样喊过无数次,并且,心甘情愿。

    萧岭想的是,男主未免过于客气了。

    都到这种时候了,谢之容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叫他一声陛下。

    而帝王颔首,回道:“谢……”他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最后道:“谢将军。”

    他久病,声音很轻,并没有什么威仪。

    谢之容的眉皱得更深。

    当这个称呼从萧岭口中被吐出时,他心中升起了一种微妙的喜悦,和不满。

    不满这个称呼不够亲密。

    谢之容现在不怀疑萧岭会妖法了,他怀疑自己脑子有问题。

    “陛下在这,出乎臣意料。”谢之容道。

    萧岭心说,我更意外。

    “臣以为您,已经逃了。”男人语气听不出喜怒,“或者,死了。”最后两字,杀意却不加掩饰。

    萧岭五指按紧了扶手,“未见将军,朕不敢死。”

    既然谢之容一口一个您,一个一个陛下,那么他不介意配合。

    “陛下想见臣?”谢之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忍不住轻嗤,然而心中滋生的喜悦无法骗人,“为何?”

    萧岭道:“朕想知道,谢将军到底是何许人也。”

    “所以在这等臣?”

    他居然在期待,期待萧岭回答是。

    萧岭回答:“是。”

    那种满溢的喜悦叫谢之容已经快疯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素未平生的人能这样轻易地牵动他的情绪,他理智上抵触着,然而却不得不顺从,顺从欲望。

    眼前孱弱的帝王,竟仿佛成了他欲望的源泉。

    是欲望,是弱点。

    谢之容垂眼。

    这个熟悉的动作让萧岭想起了下午给他按揉双腿的那个谢之容。

    不妨杀了。

    谢之容想。

    寒冽的冷光在他眼中流转,一闪即逝。

    “将军,朕有话想对将军一个人说,能否请将军,令您手下的将士回避?”萧岭斟酌着语气。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好像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过。

    多痴心妄想的话,萧岭居然觉得他也配和自己谈条件?

    然而这句对您一个人说无疑取悦了谢之容。

    独一无二,只有他一个人。

    谢之容半眯起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萧岭。

    弱不禁风,却绮艳非常。

    他侧身,抬手示意军士退出。

    护甲包裹了皮肤每一处,便是连手指,都被乌黑的铁甲包裹。

    灯光下,指尖泛起一道幽冷的弧光。

    那群沉默而杀气腾腾的黑甲军士迅速退出英元宫。

    厚重宫门,被悄无声息地关上。

    现在整个宫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谢之容道:“陛下想说什么?”

    他锋利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御座上的萧岭,就仿佛,英主在审视自己的领土。

    他在等,等待萧岭反抗。

    等待萧岭突然从袖中拔出匕首,那么随后,萧岭所承受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于是甚至俯身,方便萧岭行刺。

    长发垂下,蹭在萧岭面颊上。

    萧岭觉得这个姿势实在是……非常难受。

    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连空气都变得逐渐炽热浑浊。

    “朕想说,”他偏头,躲过谢之容垂下的长发,“朕方才和谢将军说谎了,朕认识将军,也见过将军。”

    凛然的美貌近在咫尺,宛如一把锋刃,轻易便能割断萧岭的喉咙。

    谢之容似笑非笑,“哦?”

    他这是笃定了萧岭在编故事,因为了解谢之容的人都知道谢之容的记忆力有多么可怕,如果他与皇帝见过,他不可能毫无印象。

    “但不是在这。”萧岭说的全是实话。

    谢之容很有耐心,“那是在哪?”

    即便心中的欲望疯狂地叫嚣着,他却不紧不慢。

    皇帝在拖延时间亦无妨,整个皇宫,整个京城,此刻都被围得密不透风。

    更何况皇帝当政近十年,早已尽失人心,谁能救他,谁会救他?

    萧岭闭上眼睛。

    他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这种感受太让他痛苦了。

    此刻的一分一秒,对于他来说都是莫大煎熬。

    他不知道,此时对他和颜悦色的谢之容,什么时候会突然拔剑。

    他已经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坚持了近三个月,他的改革还未开始,但已经有了蓝图,事业未定,他与谢之容还没有成为知己至交,他不甘心,他不甘心死在这个所谓的惩罚程序里。

    “朕不知该如何告诉将军,”萧岭似乎受不了这样强的烛光,合眼片刻才睁开,“朕当真认识将军,只是朕认识的那个谢之容,并不是将军,他是朕的……”

    忽地顿住。

    谢之容饶有趣味地欣赏着萧岭的苟延残喘,“是陛下的什么?”他彬彬有礼地询问。

    萧岭目光有一瞬间落到了他腰间的佩剑。

    他道:“是朕的,臣子。”

    “臣也是陛下的臣子。”谢之容柔声道。

    一模一样。

    可是,又那么不同。

    原来谢之容不加收敛时,是这个模样。

    “陛下。”那只戴着护甲的手不怎么耐烦地捏起萧岭的下颌,迫使萧岭仰头看他。

    冷冰冰的铁甲与皮肤贴合。

    却让萧岭陡地想起了谢之容皮肤的温度。

    这个姿势,委实怪异。

    萧岭心中有一瞬的微妙,却因为情势的缘故,并没有多想。

    那观察力细致入微,洞悉人心的男人对他低语道:“有没有人告诉过陛下,既然想活下去,就要说实话?”

    萧岭心中一紧。

    谢之容看得出来。

    眼前的这个谢之容同他认识的那个性格想去甚远,这个张狂,那个恭谨,天渊之别,冰炭不投,

    这个谢之容总会让萧岭产生一种并不细致的错觉。

    然而,他们是一样的。

    谢之容松开手,“说。”

    萧岭按在扶手上的手捏的愈发紧,道:“你是朕的侍君。”

    这个称呼并没有激怒谢之容,相反,他颇有兴致地问:“只臣一人?”

    萧岭不知道该不该在他面前撒谎,一瞬间的犹豫落在谢之容眼中就成了某种答案的默认,“之一。”他陈述。

    心情瞬间阴沉了起来。

    这种怪力乱神之语放在从前,谢之容会嗤之以鼻,而后直接一刀给皇帝一个痛快。

    从萧岭口中说出,却不知为何,他愿意相信。

    虽然他潜意识里觉得萧岭是个很会骗人的骗子。

    萧岭只能苦笑了,“是朕之过。”

    “然后呢?”

    “然后,之容与朕,相安无事,”之容两个字让萧岭说的轻软,他说的每个字都很轻软,然而谢之容只注意到了这两个字,一种微妙的满足抚平了先前他的不满,“朕一觉醒来,就到了这里。”

    “陛下当真讲了一个好故事。”从谢之容的神情中看,这并不是个好故事,“您想说,如今的这一切都与您无关?”

    萧岭摸了摸鼻子,“如果朕说,之容杀朕的话是杀错人了,之容信不信?”

    谢之容笑,“臣相信。”他笑吟吟地问:“那么陛下,臣应该杀的那个人去哪了?”

    去哪了?

    他哪里知道去哪了!

    他要是知道都不必谢之容动手,他先杀了暴君。

    谢之容头愈发低了,嘴唇几乎能碰到萧岭的发顶,他道:“臣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你说。”

    “陛下说并不是第一次见臣,非但不是第一次见面,还与臣相熟,请陛下告诉臣,”谢之容微笑着问:“臣的字是什么?”

    萧岭手指猛地一缩。

    他先前询问过系统谢之容的字,但是系统告诉他,不如自己亲自去问谢之容。

    后来因为事务繁忙,这点小事就被他抛之脑后。

    现在居然被谢之容提了起来。

    冷汗潮湿地侵蚀着颈部的皮肤,又麻又痒。

    “答不出吗?”谢之容轻笑道。

    答不出。

    他从萧岭的眼中看到了这样的答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萧岭不知过了多久,但是窗外,隐隐有晨光射入。

    早朝之前,他便会醒来。

    他只要再稳一稳谢之容。

    但是,眼前这个局面,并不是他能够轻易蒙混过去的。

    谢之容甚至给他出谋划策,“陛下不是说与臣关系甚佳吗?不妨猜猜,臣会用一个什么样的字?”

    就算关系再好谢之容的字他也猜不出!

    汉字有多少种排列组合的方式恐怕谢之容真不知道,不然不会问出这种话来。

    “看来,”谢之容说这话时尾音上扬,含着笑意与委屈,“陛下说的与臣关系甚佳,也是在骗臣。”

    “朕没有。”萧岭立时道:“朕就是与之容关系甚佳,素来亲近,朕昨夜受伤,还是之容取来药为朕揉捏双腿。”

    谢之容的目光锐利地刮过萧岭的面颊。

    半晌,忽地笑了,“真的吗?”

    萧岭道:“朕腿上还有痕迹,便是证明。”

    他不知道这种痕迹能否保持,但时间,能拖一秒是一秒。

    “朕可,”脱衣验身四个字还未说出口,便觉小腿处一沉。

    那只戴着精铁护甲的手压在他的小腿上。

    谢之容只觉耳边隆隆鼓噪。

    他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但是在此时此刻,他并不着急弄明白原因。

    刺啦一声。

    龙袍下拜被轻易地撕开。

    皮肤乍然接触冷空气,微微地颤抖着。

    萧岭的腰瞬间绷紧了。

    一片淤红映在谢之容眼中,只要不是瞎了眼,都知道这是被手指揉捏出来的。

    谢之容的眸光登时暗了下去。

    萧岭说的话有种令他不得不信任的魔力,可这种事情,他根本不会相信。

    或许只是萧岭在撒谎,而他身上,恰好被人留下了这片痕迹。

    想到这,谢之容的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眼神却冰冷一片。

    他随手将扯开的布料放下。

    然而他并没有远离萧岭,他垂首,俯视着萧岭近在咫尺的面容,“陛下,想活下去吗?”他开口。

    像是一个危险的,诱惑。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三十五章

    萧岭毫不犹豫道:“想。”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令谢之容有些惊讶, 他知道皇帝想活下去,不然也不会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然而他以为, 萧岭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会装模作样地说上两句道貌岸然的话。

    “哦?”

    萧岭感受得到那只被精铁甲覆盖的手指施加在他下颌的力道在增加。

    在细白的皮肤上轻易地留下了一道殷红痕迹。

    谢之容抬手, 冰冷的指尖蹭过自己方才留下的印记。

    这个掌握着萧岭生死的男人打量着萧岭, 眼神饶有兴味, 却又漫不经心。他仿佛一只獠牙按在猎物喉咙上的凶兽,不着急将猎物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只是玩弄着、把玩着。

    “主政近十载,外无征伐拓土之功,内无海内生平之治,暴虐无道, 治国无谋, 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百姓流离失所十不存一, ”手指一路下滑, 停留在萧岭因为紧张上下滚动的喉结上, 谢之容的眼神比铁甲更为冰冷,“陛下,您犯下滔天之过, 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作为始作俑者的您现在和我说, 您想活着?”

    虽然谢之容说的是实话,萧岭承认。

    但是, 这一切都不是他做的关他屁事!

    他只是个突然被拖进惩罚程序的倒霉蛋。

    况且, 这不是你谢之容问我想不想活的吗?

    萧岭心道。

    他艰涩地吞咽了一下, 殿中太静, 太旷,谢之容甚至听到他吞咽时的细微水声。

    明明面色苍白,唇瓣却生得秀色饱满。

    “那之容,要如何?”萧岭脑子快速地转着。

    时间,时间应该快要到了。

    要他死在这,要他死在谢之容手上,他实在不甘心。

    要是自己真死在谢之容手上,萧岭胡思乱想,第二天早上谢之容从梦里醒来看见他断气的尸体得什么反应?

    这简直是个灵异故事。

    五指环上萧岭的秀长的脖颈,谢之容眼角眉梢俱是灼灼笑意,“那要问陛下,能如何?”

    要怎么打动他?

    目光向下,谢之容并没有在萧岭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看到更多,如他腿上的那些红痕。

    大约,这一切都被萧岭掩藏在重重衣袍之下。

    萧岭听出了谢之容的言下之意,深吸了一口气,道:“朕可写罪己诏,明发天下,禅让帝位,以……”名正言顺四个字还未说出口,五指悠然地、缓慢地用力,萧岭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

    “臣觉得兰台郎文采卓然,词句清丽,又多年为陛下起草诏书,想来,写起罪己诏,会比陛下更得心应手。”谢之容柔声道。

    “京中仍有保皇一脉,朕愿意,”

    谢之容挑眉,“原来京中仍有逆党,”他堂而皇之地将保皇臣子称为逆党,“陛下,倘有人心慕旧朝,”他一口一个逆党,一口一个旧朝,仿佛萧岭在他眼中俨然是个死人了,“臣尽数杀了就是。杀一人不足以使之生惧,杀十人,杀百人,或会激起义愤,那杀千人,杀万人呢?”

    则,朝中寂寥无声,想来会叩头,高呼万岁。

    因为窒息,一滴泪顺着萧岭眼角滑落,“你不会,这么做。”他艰难道。

    缺氧使他眼中氤氲了一层水雾,平日里本就雾气蒙蒙的眼睛,此刻更是茫然不清。

    谢之容道:“这不是您最喜欢的行事方法吗?”

    萧岭不语。

    要不是太不想死了,萧岭真的很想和谢之容大吼一句那你给朕个痛快吧!

    暴君要是稍微干点人事,他现在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是,是朕之过。”他启唇,耳边已有些听不清了。

    拿什么打动谢之容?

    他还有什么可以双手奉上?

    谢之容似乎微微伏下身,像是为了更加清晰地欣赏他的狼狈一般。

    太近了。

    眼眶内的泪水簌簌落下。

    素来苍白的面容上亦被晕染上了不正常的红。

    多么不堪的模样。

    可此刻萧岭的眼中,只有惊,没有惧。

    “顾廷和。”他沙哑着嗓子吐出这个名字。

    顾廷和!

    和张景芝齐名的战将,不同与书中战死沙场的张景芝,顾廷和就显得会明哲保身的多,将在外,不遵皇帝诏令。

    但萧岭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不遵暴君的诏令,顾廷和也活不到结局之前。

    远在边疆,拥兵自重。

    书中并没有提过顾廷和同谢之容有何过节,但一笔带过谢之容的亲军曾在黎江遭受过一次重创。

    黎江,顾廷和盘踞所在。

    在后文中,只有一句,顾廷和自尽于顺昌。

    萧岭那几天在御书房看书时记得,顺昌之地出过四位丞相,可谓人杰地灵,他额外留心了些,黎江处梁南,而顺昌在帝都东北处。

    相隔万余里。

    顾廷和与谢之容必有一战!

    他不知道顺昌之战是否发生,但他,可以赌一把。

    喉咙上的力度骤然松了。

    望着谢之容杀意非但不减,反而更浓的眼睛,萧岭知道,他赌对了。

    甫一松开手,萧岭就再也忍不住,伏在扶手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明明告诉过谢之容要是梦见他了对他好点,谢之容就是这样对他好的!

    虽然知道谢之容此刻毫无记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迁怒了。

    他实在单薄,谢之容甚至能透过龙袍看到萧岭凸起的肩胛骨,两边颤颤,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

    顾廷和。

    以皇帝这个只知奢靡享乐近十年不上朝的草包居然也知道顾廷和?

    萧岭揉着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双颊滚烫,他拿袖子胡乱地蹭干净面上的泪水。

    这三个小时,大约是萧岭人生中最漫长的三个消失,没有之一。

    “朕知道顾廷和在黎江陈兵,野心勃勃。”

    从皇帝嘴里说出哪个臣子野心勃勃让谢之容觉得很有意思。

    因为最狼子野心的那个就站在他面前。

    “臣亦知道。”谢之容见他咳得艰难,便伸出手,为萧岭顺气,“说些臣不知道的。”

    甲胄冷冰冰,刺骨的寒冷顺着脊骨传来。

    萧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谢之容手指一顿,下意识想要拿开手。

    可为什么要拿开?

    因为萧岭觉得冷?

    他觉得冷又如何?

    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萧岭的感受。

    手指顿在半空。

    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又来了。

    谢之容皱眉。

    萧岭哪里知道谢之容不知道什么,他不能一开始就告诉谢之容他和顾廷和的最终之战打在顺昌,喘了口气,道:“容朕,容朕想想。”

    他垂首,白皙得宛如堆雪一般的后颈皮肤隐隐露出。

    冰冷冷的指尖贴在了那块皮肤上。

    萧岭毫无防备,身体剧烈一颤。

    他妈的!

    萧岭终于忍不住了,在心中大骂。

    谢之容不是最讨厌别人碰他,也讨厌碰别人吗?

    总动手动脚难道很好玩?!

    谢之容打量着还在喘息的萧岭,若有所思。

    理智告诉谢之容,不妨听听萧岭说什么,再杀了萧岭。

    无论萧岭说什么,都是要死的,但是在说出关于顾廷和的一切前,他大约心里会留有一点微末期望,希望这些军机,能够换得自己一条性命。

    给人希望又亲手掐灭,无疑是很有趣的。

    从前谢之容发不觉得有趣,但是面对萧岭时,他难得地感受到了这种兴趣。

    他想看,萧岭哭泣着乞求他的样子。

    萧岭眼尾发红,若是哭狠了,想来颜色会更艳丽一些。

    面颊上的红,大约会与眼尾的红晕成一线,为皮肤增加不少血气。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谢之容手指猛地一攥。

    护甲相撞,发出了咔地一声响。

    萧岭的身体顿时僵在御座上。

    萧岭甚至怀疑系统在搞他,不然三个小时怎会如此漫长?

    谢之容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失之人性。

    面对任何人时,谢之容都不曾滋生过如此多阴暗的欲望。

    想看萧岭哭,想听他求饶,再也无法保持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高高在上。

    难道只是因为萧岭作恶多端,又生得眉眼格外艳丽的缘故?

    谢之容拧眉。

    这个理由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到底,为什么。

    现在杀了他吧。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

    现在杀了他,不要再玩弄过猎物了。

    对萧岭最后一点怜悯便是,让萧岭带着他口中的军机秘密死去,而非是利用干净后,再杀戮。

    手指滑下。

    萧岭听到声响抬头。

    眼睛还是红的,面颊上的泪水早已擦干了。

    被眼泪冲刷过的眼睛仿佛没有那么多朦胧的雾气了,反而清亮不少,透彻又干净。

    谢之容的手滑落。

    这只手应该要落在萧岭喉咙上的。

    其实用剑更简单利落,但是不知为何,谢之容不想用剑。

    因为萧岭抬头的动作,这只手极自然地落在了萧岭扬起的脸上。

    铁甲漆黑,而帝王的面孔细白。

    两厢对比,形成了极其精妙的反差。

    似乎太冷了,萧岭瞳孔缩了一下。

    像一只,受惊的猫。

    两人一时无言。

    晨光愈发耀目,已经要盖过殿中的烛光。

    “顾廷和还……”

    一只被包裹了铁甲的手指压在了萧岭的嘴唇上,示意萧岭停止。

    仿佛只要萧岭不说,没有与他达成什么交易,那么他毁约,就成了一件名正言顺的事。

    “想活着吗?”谢之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粗粝。

    被按住了嘴唇的萧岭轻轻点头,没有试图再开口。

    谢之容觉得自己或许疯了。

    萧岭的点头,像是某种首肯。

    萧岭想活着,并且能为活着献上一切。

    那么,为什么要拒绝?

    晨光落入谢之容的眼中,使眼眸颜色看起来有些透明。

    不像是人类,倒像是,什么能一口咬断人喉咙的野兽。

    这只野兽,将视线,落在了萧岭的喉管上。

    他在萧岭惊疑的目光中俯身。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今天满课,刚摸到键盘不久,不好意思。

    本来想直接放到明天更新的,想了想又放出来了。

    啾咪,晚安。

    第三十六章

    吐息侵蚀着脖颈的皮肤。

    就在这一刻, 萧岭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恭喜您,成功通过惩罚程序。”系统没什么情感,但是明显能听出他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 以往萧岭听到这个声音心情都不会很愉悦, 然而这次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喜悦盖过了一切。

    萧岭顿了顿, 回答:“谢谢。”

    “不对, 是恭喜您成功通过第一次惩罚程序。”系统道,以萧岭一往无前的作死精神, 这会是萧岭第一次进入惩罚程序,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萧岭很想回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但是他太倦了,心力憔悴,实在懒得说话。

    以往谈判, 不过是生意往来, 这次同谢之容相处的近三个小时,摆上桌面的报酬却是萧岭的命。

    系统道:“您太紧张了。”

    萧岭面无表情地说:“把你丢到野性未驯的饿狼面前, 你不紧张?”

    系统又笑, 他原本想说其实您可以伸出手, 去摸摸狼的牙齿和耳朵,或许您会有其他想法。

    您将手伸入狼口,这头狼, 可能比您还要紧张,会竭力地, 想要收回獠牙。

    但萧岭很聪明,这样暧昧不明的话可能会给他一点点提示, 系统不愿意将提示付出的如此轻易。

    至少, 也得萧岭拿出很值钱的东西交换才行。

    萧岭又喘了两口气, “谢之容留下的印子会不会出现在我喉咙上? ”

    “怎么?”系统笑眯眯地问:“怕另一个谢之容看见吃醋吗?”

    明明同在未央宫, 一墙之隔,皇帝身上却留下了些,暧昧的淤伤,谢之容恐怕,不会不以为意吧。

    虽然是,同一人留下的。

    萧岭冷冷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系统适可而止,“不会留下。”

    萧岭闭了下眼睛。

    再睁开时,一道曼丽的晨光落入眼中。

    萧岭从来没觉得阳光能这样让人心生喜悦过。

    他下床。

    趾底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时忍不住颤了下。

    听到声响的许玑快步走向皇帝,后者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来。

    许玑颔首,站到一旁。

    然而看见萧岭没穿上鞋就在地上走时,还是忍不住深深皱眉。

    萧岭就这样慢慢吞吞地,悄然往侧殿走。

    冷静下来后,他突然想去看看谢之容的反应。

    是还在梦中,亦或者惊醒?

    看看谢之容的反应,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对策来。

    侧殿安静无声。

    萧岭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

    谢之容背对着他,漆黑如墨的长发铺了满床。

    萧岭站在床边,轻轻探头,想越过谢之容的身体去看他的脸。

    而后,陡地与谢之容的视线相接!

    方才谢之容给萧岭留下的阴影还未散去,他这骤然睁眼,弄得萧岭瞳孔瞬间放大了。

    然而萧岭马上发现,映入眼中的,是一双茫然的,还带着懵懂睡意的眼睛。

    在看清萧岭之后,这双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不加掩饰的惊讶情绪,“陛下?”谢之容缓缓开口,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眼前的这个谢之容实在太无害了,即便生着一模一样的脸,萧岭还是难以想象,惩罚程序中的那个,和眼前的这个是同一人。

    未免,过于割裂了。

    “是朕。”萧岭开口。

    谢之容转身坐起,目光在接触到萧岭赤-裸踩在冰凉地面上的双足后一顿,往里面挪了挪,恭恭敬敬地对萧岭道:“陛下可要上来?”

    萧岭对谢之容心有余悸。

    谢之容见他一动不动,垂了垂眼睛,眼中似有黯然之色闪过,眼睛的主人想要掩藏,偏偏无法掩饰过去。

    眼前的这个和先前的那个是不一样的。

    萧岭脑海中蓦地出现了这个想法。

    他很难迁怒一个,对于任何事都一无所知,并且对他尽心竭力的友人。

    姑且算他们此刻是朋友。

    于是一掀被子,坐到床上。

    谢之容讶然地眨了下眼,而后唇角似乎翘了翘,仿佛在为萧岭愿意上来而高兴似的。

    时值初秋,早晨已经颇有凉意。

    谢之容将被子给萧岭盖上。

    “陛下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谢之容声音里还带着刚刚醒来的沙哑。

    以往,萧岭都要再过两刻才起来。

    萧岭呼了口气,道:“做了个噩梦,便惊醒了。”

    谢之容看向他,轻声道:“梦中皆是虚幻,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萧岭没有回答。

    他往后一靠,半躺在谢之容的枕头上,反问道:“那之容呢,晚上睡得可还好?”

    谢之容皱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实话实话,“臣亦做了噩梦。”

    萧岭以手撑颌,这个姿势在不抬头的情况下看不到坐起来的谢之容的脸,能看见的唯有他垂落在胸前的长发,漫不经心道:“在这点上,你我君臣颇为有缘。”

    谢之容轻轻笑了下。

    萧岭并没有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噩梦。

    因为他无比清楚其中细节,不愿意再回忆一遍。

    他抬首,视线顺着谢之容的身体线条向上看去。

    寝衣单薄,将以往被重重衣饰遮起的身体线条显露无疑,衣料贴在身上,被手臂与胸口的肌肉撑起,无论以何种角度看,都蕴含着不可忽视的力量,漂亮得令人心惊。

    萧岭蓦地想起他着甲的样子。

    谢之容果然是撑得起重甲的。

    视线一路向上,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锋利的、夺目的、锋刃一般的美丽。

    然而这种美丽,因为主人神情过于柔和的缘故,便显得没有那样刺人了。

    与先前所见的谢之容大相径庭。

    那个是本性?这个在压抑?

    还是那个是环境使然,眼前的这个,才是谢之容不加掩饰的性格?

    看不透。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谢之容脸上。

    谢之容的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解来,但什么都没有问,一动不动地让萧岭看。

    如非亲历过,很难想象方才那个和眼前这个是同一人。

    不对,也不难想象。

    初入后宫的谢之容便是那样凛然冷漠,宛如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刃。

    他们相处了几个月,谢之容待他的态度也愈发平和,让萧岭几乎忘了,谢之容最初是什么样子。

    许玑臂上搭着萧岭的外衣,本想送进来,见两人皆在床上,便退了出去。

    萧岭一眼不眨地看了谢之容许久,谢之容便一直什么都没有问,只安静坐在萧岭对面。

    一时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许玑才进来,对萧岭道:“陛下,时辰快到了。”

    萧岭颔首,下床。

    许玑将皂靴给萧岭拿来。

    萧岭颇有些无可奈何。

    许玑这种事无巨细的照顾让萧岭总有一种自己还三岁的错觉。

    英元宫。

    萧岭踏入正殿时脚步一顿,总觉得这个宫殿内仿佛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他闭了下眼睛又睁开。

    早就习以为常的御座在今天也显得格外微妙。

    英元宫中的一切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个性格的谢之容。

    陛下今日兴致不高。

    这是朝臣们共同的看法。

    当然也没见到皇帝哪天上朝时兴高采烈,要是真有那天,他们才应该害怕这位陛下是不是又犯了什么毛病。

    听完凤祈年呈报礼部诸事,萧岭心情稍微好了些,就额外多看了朝臣们两眼。

    若论样貌之盛,在场官员恐怕无人能与凤尚书相提并论,今日仍旧朱红官服,官服有规制,就格外在玉佩香囊还有发冠上费心思。

    因为谢之容的前车之鉴,凤祈年每日上朝前家人都要劝他不然以后官服便着旧的,衣饰力求素净,然而他一次都没听过。

    赵誉与凤祈年相比,容貌稍次之,逊于容色,而长于气势,其实萧岫生得和他这个亲舅舅眉眼有几分相似,只是萧岫五官更精致些。

    应防心文秀,人如青竹擢擢,即便一身低阶官员服色,亦不损气质,他是在……萧岭定睛一看,发呆?

    工部尚书宁明德正在与皇帝滔滔不绝园子的事,他手底下的郎官就堂而皇之地在朝会上发愣。

    萧岭将能看清脸的朝臣俱看了个遍,最终承认,凤祈年是里面最好看的那个,年轻貌美位高权重,难怪能在开玩笑时说想入后宫而不会受人讥笑。

    不过,萧岭垂眸,不由自主地想到倘若谢之容在的话,凤祈年便非是魁首了。

    他见过谢之容穿常服,着戎装,还从未见过谢之容穿官服。

    忽觉后颈一凉,要是在惩罚程序里看见谢之容穿管服,那还是不必了。

    宁明德嘴唇开开合合,长篇大论得萧岭心烦。

    无非就是想让皇帝允准,从户部那支钱。

    有了惩罚程序的教训,萧岭没有直接说同意还是不同意,看向耿怀安,“耿尚书的意思呢?”

    皇帝的神情,绝对不是想从户部支取银两,令耿怀安说上几句修园是臣等共同心愿的谄媚之言的。

    耿怀安要是看不出皇帝的意思就是眼瞎足以让贤了,当即道;“陛下,治理西南水患刚见起色,先前朝廷还有言,免遭水患各省一年赋税,眼下,礼部还要加开恩科,处处皆要从国库支取银两,臣以为,既不能开源,当节流为上,修园之事,请恕臣直言,不若先搁置的好。”

    宁明德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耿怀安。

    耿怀安不为所动。

    同僚情意虽然要紧,但绝对要紧不过官位。

    在皇帝心意不明的时候还能争上一争,皇帝摆明了不愿意用国库银两修园,执意如此又有何用?

    难道谁能回转皇帝心意吗?

    想着,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名。

    便是那位传说中受尽帝王恩宠的谢之容。

    何必多说,事情办不成不说,定然还要惹得圣心不快。

    萧岭点点头,很为耿怀安的识时务满意,道:“宁尚书,耿卿所言,你可听懂了?”

    宁尚书,耿卿?

    这两个称呼可真是亲疏分明。

    有人心道。

    早朝无甚大事,诸事交代完了,便命诸臣散去。

    萧岭回宫。

    踏入内室时不由得一怔,见谢之容尚在宫中。

    萧岭以为,谢之容早就离开了。

    诚然,惩罚程序中发生的一切和眼前的谢之容其实关系不大,但是这不妨碍萧岭见到他时脖子就觉得发凉。

    先前他醒来的时间太恰到好处,如果再晚一秒,萧岭不怀疑,自己有可能被谢之容掐死。

    萧岭需要点时间,心无芥蒂地同谢之容相处。

    见面时,感觉就很微妙。

    谢之容见他进来,起身见礼,“陛下。”

    此刻的阳光和煦,落在谢之容身上,显得人身形有点模糊不清。

    但是,他眼中在接触到萧岭后漾满的笑意,却清清楚楚。

    温和的,柔软的笑意。

    萧岭心中一动,好像被人轻轻掐了一下心口。

    萧岭当然不会直白地问谢之容你怎么没走,这话未免伤人,见到谢之容时只露出一个含着几分惊喜的微笑,道:“之容在这正好。”

    谢之容看他。

    萧岭继续道:“凤尚书已拟了个章程出来,”他点了点眉心,“先时只顾着科场的事情,却忘了策题题目。”他跪坐下,手臂抵在书案上,以这个姿势撑着微微发疼的眉心,“若是之容今日得闲,可否将会试与殿试历年的策题与状元策卷找出给朕?”

    他说的很真挚,并且,理由寻得非常好。

    甚至,这不能说是一个将谢之容支出去的幌子,萧岭本就要命人去整理的,但既然谢之容在,交给谢之容会更两全其美。

    从萧岭开始说话,谢之容的视线就一直没离开过萧岭的脸。

    他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谢之容长睫垂下,似乎轻轻颤了下。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也可能没有察觉到。

    但他什么都没多说,“是。”他回道。

    恭敬而顺从。

    谢之容起身。

    许玑正好从外面进来,走到萧岭面前道:“陛下,顾侧君到了。”

    许玑用的是词是到了,而非来了。

    仿佛是事前约好的一般。

    谢之容步伐顿了须臾,但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向外走。

    他听到萧岭道:“让他过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二更在白天。

    本来这章能有六千字但是突然停电了,笔记本电量不足加上家里没有无线台灯,我开着手机灯码字眼睛太酸疼了,遂作罢。

    晚安。

    本章留言发个小小红包吧。

    第三十七章

    顾勋进来时先规规矩矩地和萧岭见礼, 得皇帝首肯后方坐在到皇帝对面。

    甫一落座,第一句话便是关切,“陛下脸色不佳。”

    但萧岭听着并不很像关切, 抬眸, 扫了眼那长得也算人模人样身份不明的顾侧君, 嗯了一声, 继续看奏折。

    朝中最近并无大事,于是便一边看一边同顾勋道:“来找朕有事?”

    “臣无事, ”顾勋道:“只是想来问问,浮光香陛下用着可还好?”

    萧岭轻轻点了下头。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过了须臾,顾勋听萧岭道:“朕听说,当年先帝见过之容, 对之容很是满意。”顾勋闻言看向萧岭, 表情有些微妙,像是在说, 您同我说这个作甚, “侧君久在先帝身边, 当日,亦见到之容了吗?”

    顾勋垂首,语气不无遗憾, “臣当年未在先帝身边,无缘得见谢公子。”

    他亦不知当年的谢之容和现在的谢之容有多少相似之处, 要是全然一模一样,那他只能说……先帝或许看走眼了。此人有治世之才, 但决然不能为平庸帝王所用, 更何况, 萧岭此人若是平庸, 也不失为天下百姓之福,奈何,他非是庸君,而是暴君。

    萧岭颔首。

    纵在书中见证了谢之容的一生,然而当这个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陡地发现,书中的词句描述还是过于苍白单薄了。

    以人性之复杂,实在很难拿寥寥数语便能轻易了解。

    不知为何,萧岭觉得有些焦躁。

    因为谢之容在惩罚程序中的所作所为?还是因为程序中的谢之容与他眼前的这个截然不同?他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看透过谢之容,亦或者,事情已不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干脆将奏折随手一扔,丢到书案上。

    顾勋愣了一下,目光从那份被扔过来的奏折上看到萧岭神色冷淡的面容。

    倘谢之容在,大约已经将奏折捡起来放好了。

    但眼前的人并非谢之容是。

    萧岭半撑着额头,蓦地笑了,询问道;“以侧君识人,觉得之容若何?”他语气尾音上扬,像是很开怀的样子,然而先前种种表现又不似作伪,让顾勋无法揣测这个帝王此刻内心究竟作何感想。

    顾勋看见他笑就忍不住想起沈贵妃,想起那个绝艳又狠心的聪明女人,顿觉别扭。

    沈贵妃坠楼后,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能和沈贵妃的儿子面对面如此心平气和地对谈的。

    “臣以为……”顾勋顿了顿,“臣与谢公子并无深交,只知谢公子容色甚佳,先帝称谢公子盛名之下名副其实,想来,谢公子才学心性品行,都为上上。”一堆不出错的客气话。

    萧岭看他,没有对顾勋的这番评价发表任何意见。

    莫非,皇帝现在已厌谢之容?

    时机不对,现下还未到能鸟尽弓藏的时候。

    但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就问他谢之容的事情,顾勋沉默半晌,慢慢道:“谢之容之于陛下,如迎风执炬,积薪候燎,倘亲近太过,必有伤己之危。”

    萧岭手指半遮眼眸,本来早就不笑了的,听到这话,忽地又笑了。

    顾勋愣了下,见皇帝偏头轻笑出声,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哦?”萧岭含笑道;“那么顾侧君以为,朕应该怎么做?”

    他是真的想听听顾勋对于谢之容的看法,至于顾勋想到哪里去了,并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

    ……

    御书房内,谢之容轻车熟路地寻着萧岭所要的文书奏折。

    他做事向来齐整,无论什么文书,都要按照年份或者事情发展的脉络搁在一处排列整齐放好。

    手指擦过文章墨迹。

    谢之容看过一遍,回想起来时却发现自己印象并不深刻,大约是说整顿吏治开源节流开放商埠……他低头又看了扫了一遍,发现文章中并无提到整顿吏治。

    大约在他看的上一篇中。

    眉宇紧锁。

    谢之容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这次他确认自己看清了。

    立在一人多高的木架前,谢之容手中握着份先帝时期的被誊录的状元策卷。

    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原本以为已经压制下去的想法倏地出现在脑海中。

    梦中他仿佛不认识萧岭了,发兵北上,最后,在英元宫中见到已是孤身一人的皇帝。

    与现实中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为苍白羸弱一些。

    日有所思,这便是,我想要的。

    谢之容眉头皱得更紧。

    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最想要的兵变称帝,还是,让自己的主君,向他祈怜,奉上一切,以求一线生机?

    谢之容垂眼,遮住了眼底氤氲汹涌的情绪。

    何其悖逆!

    先时种种僭越冒犯尚能归结为中毒,那么昨夜的梦,又该作何感想?

    谢之容深觉庆幸,庆幸在最后一刻,他猛然惊醒。

    不然他不确定,自己在那个诡异又绮艳的梦中,会对自己的主君,自己的陛下,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学得圣人之道,以侍君王左右,难道先贤师长,便是教他这样为臣的吗!

    怀着这般下作心思,也配为臣,也配侍君?

    手中纸张紧紧绷着,然而谢之容无知无觉,忽听刺啦一声,他方回神。

    誊录好的策卷已碎在他手中。

    谢之容面无表情地将策卷折了三折,送到烛火边点燃殆尽。

    既背下来了,这份不必存着。

    再撰写一份便是。

    皇帝大约不会注意到这些小事,就算注意到了,也可随意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谢之容将放好的文书拿过重新看了一遍,忽地发现有几张策卷放错了位置。

    神情愈发冷然,但鉴于先前那张已经被烧毁的策卷,他这次用劲轻了不少,却还是听得策卷被翻动时的刷拉响声。

    陛下的态度,更是奇怪。

    梦可暂时搁置一旁,然而萧岭的态度,他却不得不在意。

    皇帝今日起得比往日都早,起来时干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跑到他面前看他是否醒着。

    谢之容惊醒时本已睡不着,听到萧岭的脚步声又躺了回去,想看看皇帝过来做什么。

    实在太奇怪了。

    萧岭早晨轻描淡写地提起的噩梦,和往日毫无差别却令谢之容莫名地感受到微妙的态度。

    谢之容生平第一次有了被人看穿的后怕,仿佛,萧岭早就知道他梦中有多么大逆不道一般,才会,待他近,而不亲。

    谢之容很想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更清楚,现在不是问萧岭的最好时机。

    况且,顾勋也在。

    先帝侍君,被皇帝看中,得封侧君。

    顾勋此人身份并不如明面这般简单,据谢之容所知,他曾有功名官位,不可能为了帝王恩宠而入宫。

    理智上的清楚并不妨碍谢之容从心地不想见他。

    非常不想。

    又核对过一遍文书,谢之容才返回未央宫。

    ……

    “谢公子或有治世之才,然其心高气傲,绝不能屈居人下,且……受此大辱,未必真心实意能够辅佐陛下。”顾勋道。

    萧岭拿起朱笔,上面的朱砂已干了,他便又蘸了些,在奏折上写下了照准二字。

    他眼尾上扬,眼部线条收拢处颜色偏暗,几乎像是一道秾丽的妆。

    但与柔软妩媚毫无关联。

    顾勋说完,没有第一时间等到萧岭的回复。

    他亦不再多言,安静坐着。

    “清绝至此,实难再得。”这是萧岭的回答,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非为容色,而为治世之才,为谢之容对于百官的了解与其洞察事实,于细节处几乎可怖的掌控。

    他无可替代。

    萧岭没得选,至少在此刻,没得选。

    他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够顶替谢之容。

    有这句话,顾勋便清楚,在短期内,谢之容的地位都会无可撼动。

    可谁知道以后呢?

    萧岭说完这话似乎心情比刚才愉悦了不少,慢悠悠地说:“侧君既然在先帝身边多年,大约与贵妃很相熟?”

    顾勋总想说谁会称呼自己的亲爹亲妈为先帝贵妃的,生疏得简直就差把我不是皇帝写在自己脸上了。

    但即便如此又怎样,谁也不能证明皇帝不是皇帝。

    顾勋道:“臣为人臣,不敢与贵妃相熟。”

    “哦,”萧岭笔锋锐利,锋芒毕露,朱笔在纸张上留下一道张扬的飞红,“那么,不提人臣,只论同在内宫之谊。”

    顾勋:“……”

    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皇帝对于他刚才评价谢之容的回敬。

    “从前的事情,陛下半点不记得吗?”顾勋试探道。

    萧岭停下笔,笑眯眯道:“记得不多,细枝末节不记得了,但记得贵妃被逼自尽。”

    顾勋无言一息,“那陛下想听的,是细枝末节?”

    萧岭直接道:“从贵妃身份讲吧。”

    顾勋更无言。

    哪有儿子连自己亲妈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的。

    但他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道:“贵妃娘娘是离国贡女,当年离国寻衅我朝,陛下便令顾廷和将军伐离,大军势如破竹,不足两月,离国即俯首称臣,恐有灭族之危,割地献城年年派使臣皇子来我朝朝贡,贵妃娘娘便是那时被送到陛下后宫中的。”

    顾勋简直想想都要发疯。

    宠爱贵妃固然是武帝之过,只不过当年离国那么多公主王女,偏偏将这个疯女人送来,很难说到底安得什么心。

    “贡女。”萧岭喃喃。

    是败兵之国送来的贡女,朝中上下不会礼重这个女人。

    果然顾勋的下一句就是:“贵妃初入后宫时被封采女。”

    位分已低得不能再低,只比宫人好上一点,甚至不如有头有脸的宫人。

    可这样一个身份低微,又不受重视的女人,到最后成了位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还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储君,在自己都死了的情况下,居然能让武帝念旧情到不废萧岭。

    这是何等手段,何等聪明。

    “后贵妃承宠,得封美人。先帝后宫乏人,除却太后,只有四位低品嫔妃,贵妃颇得圣心,陛下为贵妃拟封号,定为谨。”

    “怀瑾握瑜的瑾?”萧岭还真不知道贵妃有封号的事情。

    “……谨言慎行的谨。”顾勋道。

    这是侮辱吧?

    萧岭心说。

    “又数年,先帝为贵妃赐姓沈,称贵妃出身凌阳沈氏。”

    凌阳出尽望族,但最显赫的有两姓,一是累世公卿的沈氏,一是如今赵太后所在的赵氏。

    对于一个出身低微的贡女来说,受到皇帝如此恩宠,大约要涕泗横流,感恩戴德了。

    况且有了沈姓,她便不是一个名为妃嫔,实为礼物的贡女,而是出身高贵的世家贵女。

    先前沈贵妃简在帝心,又有子嗣,可惜出身太低,而今,皇帝为她赐姓,沈氏亦无反对,简直是十全十美,风光无限。

    顾勋看向皇帝,皇帝神色如常,仿佛没有任何感触。

    先前,她只是缺了个出身而已。

    现在,她有了。

    “萧岫是不是也在那年出生?”萧岭突然问道。

    顾勋颔首,“是。”

    萧岫出生,沈贵妃得赐姓。

    这就意味着,沈贵妃终于拥有了正大光明的身份,她的亲子亦有了继位的可能,所以,她在这时,可与皇后相争。

    萧岭嗤笑一声。

    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节点让人很容易不产生联想。

    譬如说,当年还是皇后的赵太后终于育有一子,彼时皇帝只有沈贵妃所生的萧岭,与刚刚出生的萧岫这两个孩子,萧岭虽是长子,但其母身份太低,不堪为储,那么,以赵氏之显赫,储君舍萧岫其谁?

    而后,武帝为贵妃赐姓,沈氏成了贵妃的娘家。

    储位便不那么笃定了。

    沈氏既然应允皇帝,那么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萧岫入主东宫。

    书中被描述得感人泣涕的的爱情,在将所有事实讲明之后,与其说是情之所钟的不计后果,不如说是权衡利弊后的产物。

    顾勋道:“陛下?”

    萧岭想了想,道:“贵妃一定是个无比聪慧的女人。”

    顾勋沉默半晌,回答:“实在聪明。”

    聪明,却也恶毒。

    萧岭便是贵妃一手教养,性格与不加掩饰的贵妃,太过相似。

    她是故意的。

    “为人君者或许忘情,但未必全然绝情,”顾勋道:“臣以为,倘无半点真意,在贵妃坠亡后,”被教坏了的,失去全部利用价值的萧岭会被武帝毫不犹豫地抛弃,他尽量斟酌着词句,“东宫,或易主。”

    所以此生心软一次,就立了这么个祸害?

    萧岭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那武帝还不如一直无情下去。

    顾勋垂首,他心中认定了如今的帝王,与先前的君主并非一人,只道:“陛下,先帝一生,征伐拓土,兼并天下,内御群臣,大权独揽,唯一一次,非为时局考量,而从心,便险些酿成灭国之祸。”

    唯一一次心软,唯一一次任性。

    沈贵妃在武帝心中是何种地位谁也不知晓,但是武帝确实在她死后,并未废掉萧岭。

    哪怕他也知道,这个性格阴晴不定的少年并不适合当皇帝。

    萧岭看他。

    顾勋头垂得更低。

    这是一个恭顺的姿势。

    在朝会上时,萧岭常常可见。

    顾勋非是在同他闲谈,而是劝谏。

    “当年沈贵妃宠冠六宫,先帝亦不曾令贵妃参与政事。”

    武帝或许比谁都知道沈贵妃的聪明和危险,所以在权力上,他对这个女人近乎于苛刻。

    而今,谢之容比当年的沈贵妃,更为危险。

    沈贵妃有亡国之恨,谢之容受滔天之辱,这两人,都不是心甘情愿。

    既然如此,陛下,你又怎么敢让谢之容染指帝国最中心的权势?

    未尽之意,顾勋不言,萧岭却明了。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

    朱砂又干。

    萧岭便以笔蘸朱砂。

    室内一时静默。

    萧岭蘸好朱笔,见顾勋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一笑而已,道:“侧君,伸手。”

    顾勋不知皇帝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伸出手,送到萧岭面前。

    朱笔落到掌心上。

    朱砂湿冷,狼毫锋硬,刮在掌心中,微微有些痛痒。

    脚步声隐隐传来。

    只是萧岭与顾勋谁也没有注意。

    是个龙飞凤舞的字——默。

    萧岭提笔,随手将笔掷到纸张上,溅出一片红痕。

    闭嘴。

    顾勋第一反应居然是失笑。

    “是。”

    既然皇帝不想听,他没有一直说的必要。

    顾勋收回手,将这个默字攥入掌心。

    他略一转头,忽瞥到个身影。

    “谢……”

    “之容。”萧岭笑着对谢之容道。

    谢之容站在书室门口,规规矩矩地朝萧岭见礼,“陛下。”

    顾勋起身,道:“陛下,臣告退。”

    既然谢之容已经来了,他再呆下去,反而不美,以往或许想,但是在今日皇帝与谢之容心情都不佳的情况下,实无必要,反而容易惹火烧身。

    谢之容将整理好的文书放到桌案上。

    萧岭便顺手拿了一册看。

    谢之容视线落到朱笔上,极自然地拿过,置入笔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今天没有啦,啾咪。

    第三十八章

    萧岭看书时习惯性批注, 刚看到重要处,眼也不抬地去摸朱笔,却空荡荡一片, 只蹭了指上一点半干的朱砂。

    他抬头, 见谢之容正在洗笔, 洗的正是他先前用的那支。

    狼毫入水, 在清水中留下道道曼丽的红。

    萧岭愕然,“之容?”

    动朱笔作甚?

    谢之容抬首, 目光比萧岭还要茫然,“陛下,怎么了?”

    萧岭以目光示意谢之容手中的朱笔。

    笔洗中的清水已被染红大片。

    谢之容愣了下,而后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 洗笔的手登时顿住, “臣以为,臣以为陛下已用完了, ”他似乎有些尴尬, 难得慌不择路地解释同萧岭解释, 耳垂微微红着,在素白的皮肤上极其明显,如白玉染曛, “臣见……”张了张嘴,越描越乱, “臣见狼毫脏了。”

    萧岭批注用朱砂,怎么可能不沾染狼毫?

    既然用笔写字, 如何不弄脏笔?

    这种话居然能从谢之容口中说出。

    萧岭少见这样的谢之容, 先放下手中的策卷, 转而专注地看谢之容。

    于是在萧岭的目光下, 谢之容耳垂愈发红了,最终晕染到了颈间。

    “臣……”谢之容被皇帝盯着,干脆不说了,将洗干净的笔递给皇帝,道:“陛下。”

    萧岭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这样的谢之容可太少见,以后说不定没有机会看,他如不趁着这个机会多看几眼,说不定来日会后悔。

    萧岭不接,谢之容也没有执意再送到萧岭面前,捏着笔杆,没再说话。

    以谢之容的观察入微,大约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吧。萧岭突然想到。

    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自己的态度不对劲。

    所以,才比往日更为小心。

    这个认知让萧岭愣了下。

    谢之容,竟也会小心翼翼地对待什么人,什么事吗?

    萧岭伸手按了按眉心。

    眼前的这个谢之容何其无辜。

    谢之容美丽的眼睛中清晰地倒映着萧岭的影子。

    萧岭轻叹一声,道:“之容,朕无事。”

    谢之容的眼中浮现出几分不解来。

    萧岭也不再说,只摆弄着桌上的策卷道:“说来惭愧,历年策题朕自做储君时至今,一次也没看过。”

    果不其然让谢之容的表情更微妙了些。

    方才那个话题被轻飘飘地掠了过去。

    如果不是身份有别,大约谢之容已经开口发问,东宫三师与从前为太子讲课的翰林都教了太子什么。

    寻常皇子不学这些也就罢了,萧岭自七岁始就是太子,十几年过去了,竟连一些最基础的东西都不知道,若非萧岭足够聪明,谢之容都想象不到皇帝要如何主政。

    全部假手于人吗?

    那,岂非先前萧岭的所作所为?

    即便不是第一次知道萧岭少年时几乎什么都没学,但是每一次听,他都有不同的猜测。

    谢之容眸光微动。

    萧岭苦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黑发不知勤学早,”点了点桌案,“之容,收敛些,朕先在已然悬崖勒马了。”

    收敛一下你那微妙的,看文盲一般的表情。

    谢之容摇头,道:“臣只是讶然于陛下几无学过如何处理国事,却无师自通,想来,有些事,自有天定,非人力可勉之。”

    虽然你说的很好听,但是朕怎么听都觉得你在说朕之前不学无术。

    不过萧岭没什么可反驳的。

    毕竟是真的不学无术,差点把整个江山都作没了。

    萧岭偏头,对身边的谢之容笑道:“不管是非人力可勉之,但朕既遇之容,自当要勤学,还请之容不吝赐教。”

    谢之容垂首,“臣不敢。”

    低眉顺眼的样子。

    与谢之容相处的时间越久,萧岭越觉得此人并非不好相处,甚至说得上性格平和,在外锋芒毕露,而内里柔软。

    只是程序中的那个……或许是那个给萧岭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刻了,以至于萧岭现在看见谢之容这样温温柔柔的样子,总会不自觉地想到将獠牙和尖齿遮掩起来的狼。

    会,一口咬断人喉咙的那种。

    可再怎么看,都是无害无辜的模样。

    萧岭晃了晃脑袋。

    的确无辜,而且非常漂亮。

    倘若仍觉别扭,这几日少见几次面便是了,以后一切如常。

    “陛下?”谢之容的声音透着几分担忧。

    萧岭把自己晃的发晕,扶住书案,再次重审,“朕没事。”

    谢之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要去传王恬阔了。

    “朕先前说了请之容赐教,”萧岭抵着额头,“之容却闭口不谈,难道是不想教朕吗?”他语调轻轻,含着淡淡笑意,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一句话,可他说的过于轻软。

    不像是君臣对谈,却如撒娇戏弄一般。

    可萧岭在倦累时,或者四下无人时,与旁人也这样说话。

    无甚特别,亦无有特殊。

    谢之容眼神发沉,极恭顺道:“是。以往策题,都与本朝近来大事有关,譬如先帝时,先帝常动兵戈,策题多与战事相关。”

    萧岭只想叹气。

    武帝常动兵所以就和战事有关,那他,岂不是不愁选什么题目了?

    他掰着手指头道:“国库亏空、赋税过重、吏治腐败、军队孱弱,”眼前简直阵阵发黑,“之容,你说朕选哪个题目好?”

    倘是寻常人和谢之容这样说,谢之容一定会惊讶于此人之厚颜无耻。

    积弊重重,无一政绩,怎么有脸说得出口!竟不以为耻,还能问出来选个好!

    偏偏对上萧岭郁闷的神情,谢之容什么嘲弄讥讽的话都说不出,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吏治?”

    从理智上看,国库亏空和赋税过重这两点不能全然算在萧岭头上,武帝征伐多年,钱银耗费无数,国库亏空,便要加税,到了萧岭登基后,钱银入私库以供享乐,国库更无银钱,便再加税。

    谢之容突然觉得,自己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萧岭面前同他说话,当真是个奇迹。

    若放在以往,他大约会觉得这个皇帝活着还不如死了。

    若是不愿意死,他可旁从协助。

    可身边的这个皇帝,同以前的那个,行事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人一般。

    萧岭对于谢之容不动声色的打量无知无觉,也可能是他感觉到了但不以为意,点点头,道:“的确应该先从吏治开始。”

    这个从吏治开始,不是从吏治开始出题,而是最应该整顿吏治。

    说来容易,真要整顿吏治何其艰难。

    原有的局面被打破,所有的既得利益者都会不满。

    萧岭要整顿吏治,也要用人。

    二者如何平衡,从何处遴选人才,怎么遴选,都是难题。

    看了眼身侧谢之容,深恨暴君脑子有问题。

    这样的人纵横朝堂带来的好处难道不比在深宫之中多的多吗?

    何以因小失大。

    萧岭伏在桌案上,表情哀怨。

    要是谢之容没被迫入宫就好了。

    他眼神不住地往谢之容身上看。

    “陛下?”谢之容手持策卷,在萧岭眼前晃了晃。

    萧岭闭上眼,道:“之容,道阻且长。”

    谢之容嗯了一声,语调微扬,像是在表达不解。

    萧岭心道,在谢之容眼里,他这个始作俑者恐怕无甚资格抱怨。

    一张纸在他额头上蹭了蹭。

    萧岭不看都知道,那是一份策卷。

    撑着从桌案上起来,接过谢之容递过来的那份策卷,低头继续看,忽地想起了自己那支笔还在谢之容手上,开口道:“之容,朕的……”

    咔嚓一声。

    萧岭抬眼,见谢之容满面惊讶与歉然,正低着头看自己手里被折断的笔,似是在惊讶笔杆为何如此轻易地断了。

    正是方才萧岭用的那支。

    “臣一时失手,请陛下降罪。”谢之容垂眼道,像是尴尬得不愿意和萧岭对视,这个样子看得萧岭心头一软,况且不过是支毛笔罢了,难道能因为一支笔大发雷霆?

    便笑道:“一支笔罢了,之容不必介怀。”萧岭一边说,一边从笔架上又取了支常用的。

    “是,臣谢陛下宽仁。”谢之容视线从那支笔上收回,手指在断口处一捻,而后吩咐宫人将断笔丢出去,“亦有些脏了。臣那还有几支笔,明日选好的,为陛下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有小情侣喝醉了擦洗和借酒耍赖问字的情节的,白天发。

    先睡了,好困晚安。

    第三十九章

    翌日。

    朝会过后, 萧岭上辇将回未央宫。

    “皇兄,皇兄。”

    萧岭不必回头便知是萧岫,便令停下。

    萧岫快步朝步辇走来。

    少年今日着紫, 狞丽蟒袍愈发显得其容颜俊秀, 立于光中, 如庭前玉树。

    甫一站定, 萧岫便面露笑意,双颊一对酒窝立显, “皇兄可要回未央宫?”

    少年笑得乖巧又好看,萧岭亦笑,道:“阿岫要同朕一道回去吗?”

    萧岫闻言犹豫了一瞬,好像当真很想和他皇兄一起回未央宫, 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找萧岭有事, 不无遗憾地说:“臣奉母后之命,来请陛下去长信宫一叙。”

    赵太后请他?

    萧岭颇意外, 旋即听萧岫继续道:“静谨姑姑昨日刚到京城, 今日便入宫请安, 母后说十五将至,既然静谨姑姑回来了,不若就在长信宫中布宴, 也算阖家团圆。”他很是苦恼地叹了口气,深知请自己兄长到母后那有多不容易。

    萧岭看他的表情就明白赵太后生怕别人请他他不过去, 才让萧岫来,故意逗他, “朕若是不去, 可会给阿岫平添烦恼?”

    问题是, 静谨姑姑是谁?

    萧岭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里突然出现一些书中没有的人物, 但是听到陌生人名还是很想叹气。

    这个静谨姑姑大约是先帝的某位妹妹,与赵太后关系比较亲近。

    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早知有今日他也应该去看看萧氏族谱。

    萧岫苦着脸道:“平添烦恼倒不会,陛下日理万机,去不了亦是情理之中。只是臣先前在长信宫中夸下海口,说旁人请不来皇兄,倘儿臣去,以儿臣同陛下之棠棣情深,定能将陛下请来。陛下若不去,能否派人到长信宫中说一声陛下今日有要事。非是臣弟请不来陛下,而是陛下忙于国政。”

    说着,眼巴巴地看着萧岭,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明明看起来非常可怜,偏偏叫人愈发想欺负他,看看他会不会露出更可怜,更委屈的表情来。

    皇帝笑眯眯道:“朕一贯如此,太后早习以为常,无事,便是无功而返太后也不会取笑。”

    少年手臂撑在扶手上,一手扶着下颌,很是苦恼,倘若头顶生得耳朵,这时候应该已经耷拉下来了。

    明明生得盛气凌人的一双凤眼,此时委屈巴巴地垂着,小声道:“母后是不会笑,可臣说这话的时候静谨姑姑在,寒表姐在,杳表妹亦在,还是数位勋贵夫人,陛下,兄长,”少年人小心翼翼地牵住萧岭的袖角,“求您了,便是不去,让许公公和臣走一趟好不好?”

    萧岭已然笑得不行,面上却不为所动,只吩咐许玑道:“回未央宫。”

    萧岫见事已成定局,头垂得更低了,倒也没再磨萧岭,只小声说了句,“那臣弟走啦。”

    “臣弟真走啦。”他拿开双臂,又重复了一遍。

    萧岭没忍住,终于笑了出来,偏头道:“为王爷准备步辇,他和朕一道回未央宫。”

    萧岫眼前一亮。

    突然就觉得晚上长信宫也不会十分有趣,和皇兄一道回未央宫看折子也很好。

    想了想又道:“新嫂也在吗?”

    萧岭看他。

    萧岫问这话时神情一片天真无辜,仿佛没有任何目的。

    “不在。”

    萧岫唇角笑意愈发粲然,道:“臣弟无他意,只是若新嫂在,臣弟去了,难免妨碍陛下与新嫂相谈,”要是有毛茸茸的耳朵,此刻大约立在头顶了,“臣弟可不愿意妨害兄嫂感情。”

    萧岭看他晃着脑袋的样子,实在没忍住,趁萧岫不备,揉了两把他的发顶,然后迅速地收回手,“想什么呢,朕要你陪朕回长乐宫更衣,而后一道去长信宫。”

    萧岫退后两步,捂住脑袋,看向萧岭的眼神有几分幽怨。

    这小孩以后要是长不高,大约能把锅全都推到他皇兄身上。

    “臣不乘那个,”萧岭以为他要走着去,没想到萧岫下一句便是,“臣要和陛下同乘。”

    他理直气壮,萧岭逗他,“君臣同乘,为臣者需得功勋卓众,”皇帝一面说一面给萧岫让出位置,“阿岫有何功绩?”

    明明已经十五岁了,却还是和稚童黏着家里年长的哥哥姐姐一般喜欢和萧岭腻在一处。

    凤眸烟波流转,萧岫上辇,义正词严,“臣有功绩。”

    “哦?”萧岭道:“说来听听,有什么功绩?”

    萧岫往萧岭那边靠,可惜被皇帝毫不犹豫地躲开了,鼓了鼓两腮,道:“臣啊,臣最大的功绩就是陛下的弟弟。”

    他先前明明一直在同萧岭说笑,这一刻语气却极是认真,目光专注地看向萧岭的方向。

    萧岭的回答是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

    萧岫拿手挡着,更气鼓鼓了。

    萧岭谁也不认识,凭借着暴君的为人处世,斟酌着道:“多年未见静谨大长公主,还不知有何变化。”

    萧岫闻言,表情哀怨,“是啊,变化天大,姑姑每年都回来,寒表姐也每年都跟着回来,明明去年我俩还是一般高,怎么寒表姐今年就高了臣弟一些,臣弟还以为女儿家到了十七岁,便不会怎么长了。”

    他看向萧岭的眼神很有几分谴责,谁叫他笃信人被摸了头就长不高了,可萧岭摸了好几次呢。

    “你才十五,”皇帝只好安慰道:“以后还有的长。”

    萧岫幽幽地叹了一声。

    宫中这些人,皇兄比他高好些,谢之容也比他高,这让他每次碰到谢之容想要阴阳怪气时总因为身高的缘故而觉得自己气势不足,舅舅比他高,皇兄最近很喜欢的那个应防心,没比他高多少,但还是比他高。

    结果今早静谨姑姑带着女儿崔寒来请安时,萧岫一看,居然连先前和他差不多的表姐也比他高些。

    明明去年没差多少!

    萧岫所受的打击又何止一点点。

    “哥,”萧岫要和萧岭约法三章,“以后不要总摸我的头。”

    “摸了怎么样?”萧岭笑问。

    萧岫一下子哑住了。

    摸了怎么样?

    萧岭帮萧岫出谋划策,“若是摸了,阿岫会不来未央宫吗?”

    萧岫沉默,抬眼看了看萧岭,继续沉默。

    那句你再摸我脑袋我就不来了怎么也说不出口,对上萧岭似笑非笑的目光还很要面子,最终决定出其不意,把头往前一凑,几乎要撞进萧岭怀中,“喏,给你。”

    萧岭一愣。

    萧岫一点心眼也没有地晃了晃脑袋,柔软的发丝不经意间蹭到了萧岭的脸上,大有随便你摸的意思。

    萧岭笑着将他推开。

    有时即便这知道这位留王殿下定不如表面上那般单纯,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展露笑颜。

    待回长乐宫,萧岭更衣,萧岫就在一旁看着,还不时对许玑更衣的手法指指点点。

    许玑面色如常,萧岭觉得他聒噪,恨不得将人撵到正殿去。

    萧岫三步并两步上前,拿了放好的玉佩,学着许玑的样子屈身,仰面对萧岭道:“臣弟可有为陛下佩玉的荣幸吗?”

    倒不是荣幸不荣幸,萧岭只有一个问题,“你会吗?”

    自觉被小觑了萧岫立时道:“这有什么不会?”

    许玑安静退到一旁。

    萧岫虽然有那个心,非常遗憾的是他这辈子服侍过的人屈指可数,可以约定于没有,萧岭看着自己岌岌可危的腰带,只觉得额角青筋都要浮起。

    萧岫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臣来时以为新嫂也在,看见无人颇觉惊讶,原来新嫂没住在未央宫。”

    萧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朕觉得,你仿佛对之容很是关注。”

    萧岫:“……”

    并没有!

    我关注的一直都是您!

    萧岭开玩笑道:“朕还以为阿岫也想成婚了,喜欢哪家的姑娘,朕可为阿岫赐婚。”

    萧岫终于把玉佩戴好了,没有回答皇帝的话,只道:“好了。”

    萧岭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但是萧岫在萧岭眼中看到了意味深长,于是忿忿道:“臣没有练习的机会,以后常常联系,熟能生巧,也就会了。”

    熟能生巧,萧岭道:“拿你自己的试去,莫要来蹂-躏朕的腰带。”

    说笑间,便移驾长信宫。

    方才萧岫只提到了大长公主和公主之女,却没有说驸马。

    萧岭心思一转,道:“今年也只有公主和表妹回来吗?”

    萧岫冷嗤一声,而后忽地想起了自己在萧岭面前,收敛了眼中不屑,道:“崔平之怎么敢回来,他生怕回京,兄长便将他,”少年手指在喉间轻轻一划,“怕的要命还年年不忘让姑姑和寒表姐回来,交好宫中,谁知道他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崔平之?

    萧岭瞳孔猝然睁大。

    本代受恩王崔平之?

    萧静谨嫁的居然是崔平之!

    据萧岫所说,崔静谨每年都回来,若萧静谨只是寻常公主,那也罢了,可她嫁的人身份如此特殊,受恩王盘踞东南,可谓朝廷顽疾,他的夫人年年带着孩子回来,朝中竟无一人重视?

    大约从前是有人重视的,可皇帝自己都不在意,谁还能在意?

    因而,便在萧岭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萧静谨带着女儿崔寒入宫,年年如此。

    萧岭痛苦地闭了下眼睛。

    他有时候真的很好奇,萧岭心和脑子的构造。

    见萧岭不语,萧岫轻哼一声,继续道:“旁的也罢,大婚时竟到陵州境边去接,连中州边都不敢踏入,姑姑何等身份,嫁到哪一家迎亲时不说三跪九叩,亦需得感恩戴德,”语气不自觉地带了点冷意,“倘我是父皇,亲妹受此大辱,无论如何都不肯叫公主下嫁!当年兄长和七皇叔去送亲时,七皇叔不也说,公主受辱,难道于萧氏王族而言,便颜面有光了?”

    萧岭睁眼。

    原来暴君之前还给公主送过亲。

    不过应该也不是去办事的,崔寒比皇帝就小六岁,萧岭当时能有多大?

    名为送亲,实则不过是离京出去玩玩。

    萧岫立时掩了周身冷意,弯眼朝皇帝笑道:“兄长好像还未见过寒表姐呢吧。”

    萧岭嗯了一声。

    “不止寒表姐,杳表妹皇兄大约也没见过,是母后的侄女,比臣弟还小一岁。”萧岫往后一靠,“说是母后很喜欢杳表妹,要亲自教杳表妹些礼仪规矩,与诸位勋贵夫人见见面,况且养在太后身边,议亲时能可选的好儿郎还多些。”

    萧岭点头,无甚在意。

    只觉得十四岁未免太小,放在现代,也就是初中的年纪。

    “兄长怎么毫无反应?”萧岫奇道。

    萧岭疑惑,“我该有什么反应?”

    两个表妹,一个崔寒,一个赵杳杳,萧岭谁都没见过,还该有什么反应。

    萧岫叹息,“皇兄,以往姑姑都不会在宫中过夜,回来省亲只住公主府,今日母后赐宴,晚上也要留姑姑宿在长信宫。”

    萧岭道:“太后与公主姑嫂感情还不错。”

    萧岫无言片刻,无可奈何道:“母后要留的不是姑姑,是寒表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岭,“哥,您是不是全然忘了臣弟说过,太后想让您立后的事情了?”

    萧岭一噎。

    “寒表姐,杳表妹,都是母后心里觉得好的人选。”萧岫忍不住叹气,“不然母后为何要您去赴宴?”

    萧岭沉默。

    赵杳杳也就罢了,毕竟还是赵家人,崔寒算怎么回事?崔寒可是受恩王和萧静谨的闺女,亲缘近不提,以受恩王的处境,倘若他女儿做了皇后,并且育有子嗣,会不会滋长受恩王的野心?倘若受恩王安稳还好,若不安稳,日后朝廷和受恩王必有一战,那嫁给了皇帝的崔寒如何自处?

    最重要的是,皇帝后宫里都是男人!在萧岭穿书之前,暴君也是一直喜欢男人的!

    赵太后是和这两个小姑娘有什么仇怨吗?非要把人家送到萧岭的后宫里。

    萧岭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萧岫。

    萧岫缩了下脖子。

    “刚才怎么不说?”萧岭沉声问。

    萧岫喏喏喃喃,“臣要是说了,您更不会和臣过来了。”况且他很清楚,不管赵太后做什么,萧岭也不会娶任何一个贵女。

    萧岭眸光流转,道:“回未央……”

    “哥,”萧岫忙不迭地阻止,“哥臣弟错了,臣弟以后绝对事无巨细地和皇兄说清楚。”

    萧岭看他。

    萧岫指天发誓,“臣以后要是再瞒着陛下,就叫臣……”他想了半天,最终说出一个他觉得最严重的,“臣做不成陛下的弟弟。”

    萧岭:“……”

    这个誓言真是听起来一点诚意也无。

    就顺手敲了敲萧岫的脑壳。

    萧岫这次老老实实地让他敲了。

    萧岭又靠了回去。

    萧岫看了萧岭一会,发现兄长面上并无怒意,也靠了过去。

    萧岭懒得推开他,就随他去了。

    公主年年都回来省亲,还带着女儿,崔平之此举,可谓表忠。

    但更狡猾,萧静谨是先帝的同母同父的妹妹,当今的亲姑姑,身份贵重,且与目前皇室中心成员血脉相近,关系亲厚,她年年带女儿回来,的确显得受恩王忠心耿耿,对朝中毫无芥蒂,然而若两方真起冲突,将公主扣下,他也相信,皇帝,整个皇族,都不会将萧静谨如何,最多是软禁起来。

    且公主年年回京,崔平之也能通过公主,了解到朝廷对他的态度。

    于崔平之而言,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而对于公主来说,回京亦无不好,毕竟既是娘家,又是故土。

    在朝廷和受恩王还保持着面子上能过得去的情况下,公主会一直受到礼重。

    轿辇还未至长信宫,宫门外已站了一堆人出来迎接。

    萧岫先从轿辇上跳下来,而后伸出手,将萧岭扶下来,而后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许玑,低声笑道:“许公公今日可恨死臣弟了。”

    “你若是少说两句,许玑或能少恨你些。”萧岭道。

    萧岫笑得更开怀了。

    众人见礼,“参见陛下。”后道:“参见王爷。”

    萧岭示意免礼,踏入长信宫。

    他还是第一次来,免不得多看几眼。

    长信宫内雍容而不失雅致,虽奢华,却无半点艳俗之气。

    踏入正殿,最上首坐着个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的宫装女子,一双微扬凤目,妆容浓淡兼宜,华贵富丽,容色之美,足以让其一身宝饰失辉。

    赵太后,赵嘉。

    赵嘉,赵誉,一听便知两人是姊弟。

    萧岭客气地见了个礼,“太后。”

    赵嘉颔首,道:“皇帝来了。”

    两人的关系只能稍微在面子上维持一下。

    长信宫众人亦知皇帝与太后根本没什么母子情分可言,见怪不怪,见过礼后,便各自落座。

    萧岭在离赵太后最近的位置,如果没猜错的话,在他没来之前,这里坐的应该是萧岫。

    本来是一个很方面母子二人聊天的位置,萧岭和赵嘉只能无言坐着,大眼瞪小眼。

    赵嘉身后站着个少女,眉眼清丽,与赵太后与几分相似,只是年岁尚小,未有那般光彩夺目。

    打破这片诡异安静的是赵嘉,看向萧岭,淡淡道:“皇帝,那位便是和荣大长公主,多年未见,想来已经不认识了。”

    这话说还不如不说。

    萧岭心道,他答不答无所谓,但这话要萧静谨如何接呢?

    是说,陛下日理万机,不记得静谨是常事?还是回答,想来陛下记得静谨?亦或者不说话?

    萧岭顺着赵嘉的目光看过去,见一与赵嘉看上去年岁相仿的妇人,亦是风仪尊贵,星眸雪肤,上上之姿,只是气韵温和,望之若沐春风,闻言面露尴尬之色。

    和荣大长公主,萧静谨。

    萧岭朝一笑,道:“朕多年未见姑姑,姑姑竟容色无改,一如当年朕同皇叔送亲时。”

    萧静谨没想到她这个一向不做人的侄子居然能主动开口,眼中惊讶一闪而逝,旋即笑道:“陛下却已是俊朗儿郎了,”微微倾身,“静谨刚才见陛下,风华之盛,一时恍惚,竟以为是皇兄,请陛下降罪。”

    萧静谨说萧岭像他爹萧静勉可真是给萧岭脸上贴金了,萧岭要是能在国政上做到他爹一半,也不至于留下这么多烂摊子要收拾。

    赵嘉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萧静谨睁着眼睛说瞎话,看了眼小姑子,语气平淡,“样貌却也不如何像。”

    萧静谨和萧岭此刻内心的感受估计没什么区别。

    萧岫眼见气氛不对,笑道:“气韵相似。”到太后旁边腻着,“娘娘,自皇兄和儿臣来了,您就只顾着看皇兄了,好似儿臣根本不在似的。儿臣将皇兄请来,母后可有奖赏?”

    见到萧岫,赵嘉脸色才好看一点,笑着道:“你与母后办事,还要讨赏?”

    萧岫点头,“要的要的。”

    话题被轻易地转移。

    鉴于今年萧岭的意外表现,加之的确多年不见,萧静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萧岭。

    容貌甚佳,只是面色苍白了些,看上去身体孱弱。

    眼神,亦是平然淡定。

    脾气倒比先前好上许多了。

    萧静谨想起在兆安听说的关于这位陛下反常种种,看来谣言,未必空穴来风。

    赵嘉想要崔寒做皇后,一则关系亲近,二则,崔寒身份特殊,在萧岭喜欢男人的情况下,无有依靠,只能依仗这个所谓的太后姑姑,以后若能凭借什么手段诞育皇嗣,那么必然会被赵太后养在身边。

    崔平之,更是愿意。

    便是不能传递消息,也能稳住皇帝。

    他很清楚,倘若兆安稍有异动,那么最先被处置的逆臣便是崔寒!

    可他不在乎。

    萧静谨眸光微冷,瞥向身边安静坐着的崔寒,她拉起崔寒的手,朝皇帝笑道:“陛下,这便是静谨独女。”

    崔寒人如其名,生得高鼻薄唇,不动不笑时总有有二三分寒意萦绕在眼中,容貌虽好,却并不像萧静谨,身量高挑纤细,起身向皇帝见礼,“陛下。”

    萧岭道:“免礼,坐罢。”

    赵嘉有些惊讶。

    先前她试探着将事情同萧静谨提起,萧静谨沉默无语,这时候竟让女儿主动和皇帝搭话了?

    不满于萧静谨的前后不一,赵嘉笑道:“公主不光容貌无改,多年过去,性子亦是一点都没变,和出嫁前别无二致。”

    萧静谨躬身,道:“静谨能持本心,全仰赖陛下与娘娘照拂。”

    好似听不出赵嘉的阴阳怪气。

    不过,既然萧静谨愿意,赵嘉也觉得能少废口舌,正要说话,却听萧静谨道:“静谨远在兆安便听说陛下得良配,还未恭喜陛下。”

    萧岭怔然须臾,然后马上明白了萧静谨的意思。

    要把崔寒嫁过来,看来在座愿意的只有赵嘉一人。

    “陛下在长信宫,不知……”萧静谨一时也不知如何称呼,硬着头皮道:“皇后在宫中可觉孤寂?既是家宴,何不请皇后一道来?”

    谢之容来倒是行,只不过……皇后?

    萧岭不知为何觉得很有意思,若是谢之容在,这个宴恐怕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况且宴散了,他本也要去找谢之容,只忍笑道:“也可。”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不好意思更晚了,做饭把右手烫到了,打字有些困难。

    啾咪。

    第四十章

    原本在赵太后身边安静吃点心的萧岫闻言差点没被呛到。

    皇后?谁是皇后?谢之容是皇后?

    萧岫很能理解萧静谨不愿意把自家女儿推进火坑的心情, 但是,谢之容怎么就是皇后了呢?!

    中宫册立需明告天下,种种流程繁杂, 自可能随便, 况且莫说是中宫, 谢之容他连名分都没有!

    他那个一向敏锐的皇帝兄长居然也没反驳。

    萧岫听到这个称呼眼睛都睁大了, 囫囵把点心咽下去正要开口,只听赵太后不悦道:“和荣既知是家宴, 怎可令谢之容过来,他是何种身份?”

    萧岫心道重点是这个吗母后?

    重点不是谢之容的身份是皇后二字啊,是皇兄对此熟视无睹。

    当然,整个长信宫中好像除了他也无人在意这个称呼。

    萧岭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后, 才慢条斯理道:“之容是淮王之子,高祖时容氏一族与我皇室多有姻亲, 朕若是没记错, 之容曾祖母便是位郡主, 算起来,也是有些亲缘的,是一家人。”

    究竟是哪位郡主, 和他们这一脉有什么联系早就不可考证了。

    但,还是有的。

    “况且, 朕想让之容过来。”萧岭道,他抬眼, 唇畔眼中俱是粲然笑意, 然而谁都不怀疑, 这抹笑意会在下一秒烟消云散, “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将赵太后所有想说的都堵了回去。

    说什么?

    说若是谢之容来了你也一并滚?

    萧岭并非她亲生,更无母子亲情,两个人所有的,不过是名义上的关系。

    赵嘉冷冷一笑,道:“既然皇帝愿意,哀家自无话可说。”

    萧静谨轻轻舒了一口气,忽视掉了赵太后不善的目光。

    她与这位嫂子关系说不上亲厚,当然她与其他小嫂子关系也不好,身份品阶太低的,与公主不会有交集,可身份品阶高的,诸如沈贵妃,又太聪明,太危险了,与之相处,绝不能稍微分心,不然极可能就落入了这女人的陷阱之中。

    沈妃与赵后二人的极度反差和性格之中那些让人无法容忍的共通之处,让萧静谨一度怀疑她哥后宫中没有正常人。

    若非当年嫁给了崔平之,她也不必兆安京城两地奔波,父母兄长都不在了,她还常常回京做什么?

    萧岭从前暴虐之名在外,也极不喜她亲近赵太后,萧静谨无法亲近,但现在看来,皇帝变化不少。

    赵太后想拿崔寒当棋子做萧岭的皇后,以牵制萧岭,若有子嗣,必要的时候,也可令这个孩子取而代之,比萧岫更为名正言顺。

    可惜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为他人摆布。

    至于崔平之那个老匹夫,需要徐徐图之,一切,先看看她那皇帝侄子的意思。

    既然赵太后已经把皇帝请来,那么她不做点什么,甚是对不起赵太后亲手送到她面前的机会。

    一息之间,萧静谨已经有了打算。

    不多时,便见一传令太监上前,垂首恭敬道:“陛下,娘娘,谢公子到了。”

    赵嘉美目轻眯,显然颇为不满。

    萧岭放下茶杯,起身道:“朕知道了。”

    即便知道萧岭对于谢之容的宠爱,他的举动还是远远超出了众人预期,面面相觑,皆露出愕然之色。

    萧岭朝赵太后一点头,便算打过招呼,而后居然径直而出。

    四座俱惊。

    皇帝都出去了,他们当然不能留在正殿,只得面露歉然,和上首气得脸色发青的皇太后喏喃一句臣等先出去,随着皇帝一道出去迎接。

    一时间,长信宫正殿竟空了一半。

    赵嘉面色铁青,气得发抖。

    赵杳杳看了眼姑姑的脸色,安静奉上茶。

    赵太后抬手,却没有接,就手一推,直接将茶杯推翻。

    热茶倏间洒了赵杳杳一裙,被洇透的地方隐隐有水气溢出。

    事发突然,连旁边的萧岫都没反应过来。

    留在长信宫中的宫人却面色不变,仿佛早已见怪不怪。

    小姑娘一声不吭,头垂得更低。

    赵嘉冷笑道:“赵家的女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皇帝在殿中半个时辰,可有看你一眼?便是萧静谨家那个,也比你强上千百倍!”

    赵杳杳面上已无人色。

    萧岫皱眉,他和这位杳表妹一向毫无接触,只是知道对方叫杳杳而已,谈不上有偏私,然而今日之事,小姑娘全无错处,便起身,还未站起来,就被赵嘉斥道:“你也要出去同你那个好兄长迎谢之容不成?”

    萧岫道:“儿臣带表妹去换身衣服。”

    赵嘉闻言愈怒,“她一个丫头家用你陪着去换衣服?”

    萧岫颔首道:“儿臣告辞。”

    朝赵杳杳招了招手,“到本王这来。”

    忽然间,赵嘉收敛了怒色,又像从前那般雍容华贵,高高在上,“阿岫,杳杳不会同你过去的,你说是吗?杳杳。”

    赵杳杳身体一颤,咬着唇朝萧岫摇头,低声道;“臣女,多谢王爷关怀,臣女不必去换衣服,留在这伺候太后就好。”

    赵杳杳虽出身赵氏,却非是他舅舅的女儿,亦非贵女,只一远亲家的姑娘,在赵太后看来,赵杳杳浑身上下,最贵重的便是她的姓氏。

    萧岫半眯起眼,而后却蓦地笑了,上前几步,又跪坐回太后身边,笑道:“母后,杳表妹是您的侄女,寒表姐亦是您的侄女,只是两个侄女自有亲疏远近,身份之别,臣见寒表姐今日着浮光锦,光彩动人,杳表妹却一身湿裙,立于母后身侧,便是母后不嫌弃,儿臣也是不愿意的,毕竟杳表妹也是赵氏女,儿臣可不想杳表妹御前失仪。”

    太后面色稍霁。

    “况且,母后是存了抬举表妹的念头,宫妃身上不可有疤痕瑕疵,若是烫伤,恐怕会辜负母后数月栽培。”

    太后不知想到什么,冷嗤一声,不耐烦对赵杳杳道:“下去换身衣裳,不必再过来了。”

    又吩咐宫人传太医看看赵杳杳有没有烫到。

    萧岫为赵嘉奉上茶,笑道:“母后千金贵体,何以为这点小事动怒。”

    赵嘉这次接过茶,但仍是没有喝,道:“我焉能不怒!你舅舅家若有女儿,莫说你舅舅家,便是近些的旁支家有女儿也好,当年倘非沈氏,我赵氏如何就人丁凋零至此!隔着血仇,还要看沈氏的杂……”

    “娘娘。”萧岫突然开口。

    赵嘉忿忿收口,“若非无人,也不至于将那蠢笨丫头送到宫中,阿岫你没见到,半点伶俐也无,哀家从前以为萧静谨家的女儿是块木头,这更是个榆木疙瘩,只因到底是自家人,自家人。”

    自家人更好控制。

    便是控制不了她,难道她无父母?无亲戚?

    萧岫捏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没有搭话。

    赵嘉叹道:“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萧岫拇指一擦唇边的糕饼渣,道:“兄长成婚,我便成婚。”

    说着,忽地跳起,朝赵嘉笑道:“母后,儿臣出去看看。”

    “你……!”

    萧岫快步出去,没听清赵嘉在他后面骂他什么。

    阳光暖洋洋地落到身上,萧岫享受般地闭上眼睛。

    若哪都不去,在太阳下站着也是舒服的。

    谢之容下辇时便见到了长信宫宫外一群人都在候着。

    为首自然是萧岭。

    谢之容的表情有点微妙,他本可自己下辇,萧岭不知发的什么疯,非要向他伸出手。

    谢之容自然地接过了。

    虽然不知道萧岭反常的原因,但总觉得不会是好事。

    “陛下。”他先向萧岭见礼。

    下来之后萧岭想抽手,手上稍微用力,奈何谢之容毫无反应,泰然自若地同他一道走。

    萧岭抽不出来,便只能暂时由谢之容去了。

    目光在谢之容脸上一闪而过,萧静谨在心中感叹实是万里无一的样貌,不仅心里感叹,嘴上亦夸赞道:“皇后当真一表人才,与陛下天造地设。”

    皇后这个称呼,和一表人才,怎么听都不是很搭配。

    但是,当事人不会挑他用词的错误。

    谢之容瞳仁一缩,第一次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萧岭。

    萧岭轻咳一声,示意谢之容先别问。

    谢之容便当真没问。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被称为皇后的一天,奇怪的是,他只是觉得违和,但并不反感,顺着萧岭的意思道:“陛下,这位是?”

    年纪应是三十多岁,五官有些熟悉,在很多萧氏子孙身上,譬如皇帝,譬如留王,都给谢之容这种感觉,观服色品级,是位公主。

    萧岭没有姐妹,这不是他姐姐,先帝倒是有姊妹,皆远嫁,不在京中,这个时候能回宫的,且身边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有十七年前嫁给受恩王的和荣大长公主对得上。

    只是这个女孩子,倒不像是……

    谢之容若有所思。

    晚上再同陛下说吧。

    谢之容须臾间便确认了萧静谨的身份,却不直言,等待萧岭同他介绍。

    “是朕姑姑,和荣大长公主。”萧岭道。

    谢之容颔首,比萧岭叫的还流畅,“姑姑。”

    萧静谨颔首一笑,站在萧岭和谢之容身后。

    离着几步远萧岭还能听到萧静谨感叹,“帝后当真一对璧人。”

    萧岭:“……”

    他这个姑姑把不想将女儿嫁过来表现得太明显了。

    谢之容低声道:“陛下,这是?”

    萧岭道:“太后想给朕立后,其中一人便是静谨姑姑的女儿,姑姑直言朕有皇后,便将之容请来了,咱们一家人吃顿便饭,速战速决。”

    这句话信息量不小,先前萧岫说时他就听到了,但他没想到太后居然真想让萧岭立后,并且连人选都找好了。

    谢之容被那句咱们一家人取悦到,勾唇轻笑道:“是,臣明白了,要臣称妾吗?”

    萧岭无言片刻,心说之容你还挺入戏,摇头道;“不必。”

    谢之容点头。

    萧岭觉得自己看错了,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谢之容面露遗憾呢?

    “静谨姑姑家的女儿,是那个身量高挑的少女?”谢之容的声音比方才还要低,加之两人离得近,旁人听不清两人对话,看着只觉得萧谢二人关系极亲近。

    “是。”

    谢之容偏头,被萧岭的发丝蹭到了面颊,他在萧岭的耳畔道:“陛下。”

    萧岭被弄得有点痒,正要推开谢之容,不料谢之容下一句话是,“那仿佛,不是个女孩。”

    什么叫不是个女孩?

    不是个女孩那就是男孩?

    萧岭一愣,已被谢之容带进去了。

    就没来得及细问。

    两人一道进来,众人跟随其后。

    谢之容见礼,“太后。”

    赵嘉只当没看见。

    谢之容也不在意,见过礼便坐到萧岭近处去了。

    萧岫见众人进来,才慢悠悠地走进来,看到谢之容时面色明显一僵。

    萧岭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萧岫对待谢之容的态度会这般,反感。

    这两人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甚至以前连面都没见过。

    当真奇怪。

    长信宫气氛本就不热络,先前还能从陛下婚事上说几句,现在谢之容来了,便是赵太后主动提起皇帝立后,也无人再敢搭话。

    居然就真的开始准备吃饭,毕竟算算时间,这时候刚好要用午膳。

    菜品已准备好,宫人来往穿行,端菜执酒。

    就如和荣大长公主方才称呼的那样,皇后。

    谁能当着皇后的面再去提皇帝立后的事情?

    以皇帝对谢之容的宠爱和纵容,若谢氏真是女子,大约早早被册立,明告天地祖宗了。

    便是以后可能换人,这时候位同皇后的,只有谢之容。

    赵嘉亦明白这个道理。

    但她对谢之容了无好感,对萧岭更是厌恶至极,加之地位尊崇,除了在沈贵妃的事情上,几无受过半点委屈,有过一丝不如意。

    她很难,就此偃旗息鼓,于是笑笑道:“哀家看着,皇帝与疏素两个孩子眉眼倒有几分相似,说不定,是不小的缘分。”

    萧静谨和萧静勉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萧岭与崔寒长得有点像是在很正常。

    萧静谨点头,很是赞同,“能与陛下有缘分,是疏素之幸。”

    崔寒,小字疏素。

    一直沉默的崔寒举杯,对萧岭道:“臣女家中子嗣不丰,只臣女一个女儿,”显然崔寒眼里,家中那些不是母亲所生的兄弟姐妹都不配拿到皇帝面前提,“有幸得见陛下,亲切至极,陛下宽仁容臣女说句僭越的话,臣女望陛下,如见亲兄。”

    萧岫加菜的手一顿,表情微妙。

    亲兄?

    可以,但是没什么必要。

    赵嘉没想到崔寒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来不及挽回,崔寒已将酒一饮而尽。

    萧静谨坐得笔直,目不斜视,面上似乎未女儿出言大胆的担忧。

    倘若细看,却能看到她眼中的笑意。

    “朕没有妹妹,”萧岭笑道:“亦视为平生一件憾事,今有疏素,可弥补朕心中大憾。”同满饮杯中酒,想到刚才谢之容突然之间的一句那不是女孩,又道:“疏素之爵,朕已加无可加,朕记得,疏素在京中仿佛无府邸?便赐郡主府,日后相见你我兄妹相见,亦更便宜。只是时间匆忙,恐无新邸。疏素若是不嫌弃,朕即令人收拾,今晚便可搬过去。”

    言下之意是,这段时间不用住长信宫。

    萧静谨眼前一亮。

    崔寒也没想到皇帝思虑这般周全,公主府上下早有监视,且不止来自一方,若是处理了,恐会打草惊蛇,引起怀疑,当即谢恩道:“臣女叩谢陛下恩典。”

    宫人已倒好了酒,崔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萧岭确认,这小孩是真能喝。

    于是亦跟着喝了,但没喝完,只喝了一半。

    萧岭自从醒来后,还从未喝过酒。

    刚才喝了一杯,立刻觉得热意上涌,脑子发昏,眼前的酒杯都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可知这具身体对于酒精有多不耐受。

    但他的脑子十分清醒,思路和平时一样清晰。

    萧岭开口,道:“王妹多礼。”

    别喝了别喝了。

    崔寒亦没再举杯。

    原本定好的、名义上的儿媳妇突然变成了闺女,让赵嘉的人选又少了一个,赵太后心情不佳,面色不虞,之后对于午膳兴致缺缺。

    萧岭夹了一筷子笋送入口中。

    他神情如常,但是眼神有些茫然,面颊泛着一片淡淡的红色,衬得原本就雾气蒙蒙的眼睛愈发妖异。

    萧岭……喝醉了?

    谢之容愕然。

    据他所知,眼前的酒,非是烈酒。

    朝野盛传,皇帝沉迷酒色,如果是这么个酒量,那还真是,白沉迷了这么多年。

    萧岭注意到谢之容的视线,他本来很可以飞快转头,趁谢之容不备,与其对视吓谢之容一跳的。

    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动作做起来,比想起来难度大多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眼神中的雾气如有实质,仿佛下一刻,便会氤氲着落下泪来,叫人怜惜,更叫人想欺负他,看他能否真正哭出声音,“看什么?”

    连嗓子都是哑的。

    喑哑,更被酒烧得灼热。

    谢之容捏筷子的手一紧。

    若非冰凉的质感唤回了理智,不然这双筷子也难逃被捏断的命运。

    谢之容放下筷子,低声询问道:“陛下,您喝醉了?”

    萧岭知道自己是没喝醉的,即便肉-体醉了,但是脑子非常清醒,他断然道:“没醉。”

    只是声音含糊柔软,颇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

    萧岭想说朕真没喝醉,朕不仅没喝醉,朕还很清醒,可舌头发麻,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是含混的,遂放弃挣扎。

    不知为何,谢之容的语气好像比之前温和了好多,几乎在哄着他了,柔声问道:“可臣醉了,陛下陪臣回宫,好不好?”

    萧岭想说,你没喝醉。

    你根本没喝。

    谢之容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举起酒杯抿了一丁点,而后才对萧岭道:“陛下,臣当真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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