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直到马车进入皇宫, 萧岭也没想出来这件事最好的应对方式是什么。

    萧岭同谢之容开玩笑道:“刚启用之容时,有朝臣说,若是之容做了守将, 与朕岂非是两地分居?”

    谢之容不着痕迹地将梳子拢进袖中, 道:“陛下不是因公废私之人。”

    萧岭把这句话认作是谢之容对他宵衣旰食的认同, 颔首道:“之容亦然。”

    谢之容:“……是。”

    朝会散后, 萧岭回未央宫换了衣服,不愿再折腾去书房, 便在未央宫看奏折文书。

    许玑将昨天发生的事情详尽地汇报给了萧岭。

    才看两三本,就听得一个极欢快的声音还没踏入内室就响了起来,“哥——”

    即便知道萧岫听不见,萧岭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萧岫三步并两步地进入内室, 就见萧岭正眉宇微缩锁地看奏折, 听到脚步声,只一抬眼, “阿岫来了, 坐。”

    五个字, 言简意赅。

    萧岫仍快乐的得像是要摇尾巴了,“自从新嫂入宫,兄长就愈发忙碌了。”

    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有歧义, 仿佛在打听他哥内宫之事似的。

    萧岭一面看,一面道:“阿岫的意思是, 朕从前不勤快?”

    宫人送来茶点,在没摆上案时就被萧岫捏走了一块, 叼着一小块糖酥含糊道:“倒无现下这般勤勉。”

    萧岭心念微动。

    以书中萧岫对于萧岭的亲近, 对于自己兄长这样大的变化不会不察觉。

    可萧岫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非常自然, 仿佛没有觉得任何不对。

    糖化在口中, 少年人享受地眯起眼睛,明明生得气势凌人的凤眼,却总给萧岭一种小狗的错觉。

    “昨儿臣弟也去了七巧坊,”萧岫吮着慢慢化开的糖,语调比他嘴里含着的糖酥还要甜上几分,含糊且软,“买了皇兄先前给臣弟买的点心,无论怎么吃也不如皇兄先前给的好。”

    萧岭询问;“七巧坊换师傅了?”

    萧岫差点没被嘴里的糖呛到。

    萧岭被他的咳嗽声惊得抬头,往萧岫的方向推了杯茶。

    萧岫接过,一饮而尽。

    “怎么?”

    萧岫闷声道:“无事。”

    萧岭又继续低头看,随口对着正端茶杯发呆的萧岫道:“阿岫近来很清闲?”

    留王殿下哪日不清闲?

    萧岫笑眯眯道:“若是事关皇兄,臣弟自然是万死不辞的。”

    “那朕给你寻个差事,你觉得如何?”萧岭得到肯定的答复,眼前一亮。

    萧岫闻言,眼睛瞬间睁得溜圆,神情可谓不可置信与大惊失色混合,仿佛被谁不小心踩了尾巴,他现在只能庆幸那口糖酥被他含水咽下去了,不然还能再呛他一次。

    “陛,陛下?”萧岫慌得连兄长都不叫了,结结巴巴道:“您三思,如臣弟这等不可雕的纨绔子弟,还是,还是为祸一方欺男霸女比较妥当,您千万别给臣弟安排差事,”对上萧岭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吞了下口水,补充,“臣弟不是不想干,是怕才疏学浅,耽误了国事。”

    萧岭放下奏折,亦朝萧岫笑。

    他生得好,笑起来也好看,只拿一双漆黑如墨的漂亮眼睛看人,就足够被他静静看着的人面红。

    萧岫脸也红,耳朵更红,但不是因为欣赏兄长的笑,而是因为受惊太过。

    萧岫不傻,更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不知世事。

    作为一直深受皇帝这个既暴虐又多疑的皇帝最宠爱信任的弟弟,萧岫可能比萧岭身边绝大部分人都聪明太多。

    “陛下,”萧岫的声音越来越小,“您不会真要给臣弟安排差事吧?”

    不安在萧岫心中越发扩大。

    面对着比从前更深不可测的皇帝兄长,他很难确认,这究竟是萧岭的真心,还是一种试探。

    他实在厌恶这种试探,面上却滴水不露,眼睛都垂下,低落委屈的模样。

    萧岭看他这种反应,叹了口气,“朕以为,如果你出面,从宗亲中追讨陈欠,或许比寻常朝臣更容易一些。”

    萧岫被这句一言蔽之中心思想就是要钱的话砸懵了。

    追讨陈欠?追讨什么玩意?

    这事目前除了正在查账的官员无人知晓,萧岫半点风声都不曾听闻,故而乍一听来,难免惊愕。

    萧岭的语气非常认真诚恳,由不得萧岫不相信。

    他也相信,自己的好兄长是真动了让他去和宗室要债的年头。

    方才对于试探的阴郁顿时一扫而空。

    萧岫脑子里的想法此刻混乱得难以梳理。

    但是,但是……好多话涌到萧岫唇边,他犹犹豫豫地说出了句,“但是陛下您不觉得,让熟人去主理此事,更拉不下脸吗?”

    萧岭也考虑过这种问题,因而又叹气,“旁人没你这样高的身份。”

    纵观现在还活着的朝臣,没有哪个在身份上能高过萧岫,毕竟他好歹是个亲王。

    身份这般尊崇,面对身份同样不低的王室宗亲阻力就会小上很多。

    况且萧岫更不用事必躬亲,而是大多数时候在审计司当个震场面的吉祥物就行。

    “兄长现在很缺干吏?”他怎么看都和精干这两字不沾边吧!

    萧岫以朱笔在奏折上批复数十言,回答:“缺。”

    萧岫期期艾艾地说:“臣弟,臣弟爱莫能助。”

    宗室中的人看萧岫顺眼的不多,被萧岫看在眼里的,除了皇帝与几位近亲长辈亦几乎没有,萧岫倒没有拉不下脸的顾虑。

    只是,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等待着他哥好好挽留他一下。

    萧岭点点头,明白萧岫的顾虑,没有强人所难,只道:“无妨。”

    萧岫眼睛发亮地盯着萧岭看,期待着萧岭的但是。

    然后,萧岭就继续地头看折子了,还语气悠闲,仿佛刚才根本没问过一样地转移话题,“你方才说七巧坊换白案师傅了,味道与先前差别很大吗?”

    “臣弟没说。”萧岫深吸了一口气,回答。

    没了?就没了?

    您不应该对臣弟说现下国事艰难需要臣弟这样的人才辅佐您成就大业,然后你我君臣执手相看泪眼吗?!

    您哪怕再说一句臣弟都答应了!

    “没换吗?”萧岭喃喃,“那是原料换了?”

    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对臣的敷衍。

    萧岫用力咬碎了一块糕点,眼神幽怨地看着萧岭。

    “皇兄。”

    最开始是停止一切园林的修建,派稳妥精干官员赈灾,总揽大权,将下放给奉诏殿与丞相的权力收回,开工科,用应防心等人兴修水利,任用谢之容为中州守将,现在,又要追讨陈欠。

    萧岫垂眼。

    桩桩件件罗列起来,便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皇帝有使朝野万象一心之意,然后呢,然后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变革。

    首当其冲的便是盘根错节,人情复杂的官场!

    除此之外,萧岫惊觉,萧岭的志向不止于此。

    寒表妹在郡主府中养病不出,哪怕是萧岫求见,都被以郡主身体虚弱,不宜见人挡了回去。

    萧岫见到男装的崔寒还在朝为官时震惊至极,好在多年的习惯令他瞬间就稳住了表情,又恢复成了以往漫不经心懒散怠慢的模样。

    崔平之不得皇帝信任,然而,皇帝却愿意用崔寒为官,其中,萧岭与崔寒必私下有过深谈,其内容,萧岫可以猜测,定是受恩王不臣的证据。

    受恩王一系,或许就在今朝绝矣。

    萧岫心绪一时难以言喻。

    萧岭嗯了一声,权作回应。

    下一刻,少年眼中的复杂与纠结消失得无影无踪,羞赧扭捏地说:“您再问一次?”

    “七巧坊换师傅了吗?”萧岭问。

    萧岫:“……”

    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娇纵脾气在蠢蠢欲动。

    幸好理智还在,阻挡了他畅所欲言的欲望。

    或许是萧岫的目光太哀怨了,以至于萧岭终于反应过来,放下奏折,看向萧岫。

    萧岫委屈地回望。

    一抹笑意爬上唇角,萧岭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朕方才问,阿岫可愿意在朝为官?”

    萧岫立刻道:“臣弟是愿意的!”

    方才讨价还价的心思歇了个七七八八。

    萧岭愣了下,旋即笑道:“那就要多劳动朕的王弟了。”

    萧岫看见萧岭笑,亦随着笑了起来,一面又不老实地去摸案上的茶点,一面道:“兄长此举,或不轻易。”

    萧岫说的太委婉,岂止是不轻易,侵吞国帑时各官员宗亲恐落人后,让他们再吐出来,无异于拿钝刀割肉。

    任谁都不肯。

    萧岭只弯眼一笑。

    “其中牵涉之广,陛下比臣弟更为清楚,”萧岫以肘抵在膝上,掌心撑着小半张脸,然而与他散漫态度截然相反的是他说出的话,“无论是谁,都不会善罢甘休,陛下用心至坚,臣弟可以想见变法之一往无前。”

    少年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出了句可算粗鄙的话,“狗急跳墙,臣弟万请陛下小心。”

    萧岭笑容殊无变化,道:“朕明白。”

    “有些人自作聪明,权欲熏心,”萧岫的语气似有波动,“然而,其绝不可能是主谋,虽最为显眼,然定是被他人所利用。”

    萧岫说的是谁,萧岭很清楚。

    帝王望着少年人明丽的面孔,点点头,“好。”

    于是尘埃落定。

    尖齿咬下了栗子酥,萧岫眼睛又眯起,“还是皇兄这的茶点好吃。”

    ……

    五日后,两份核对完毕的账册同时送到了萧岭案上。

    一份出自审计司,一份出自户部。

    两份账册查了相同的事情。

    区别只在于,户部核对国库被挪用的银两,比审计司少了千万之巨。

    萧岭看过后面色淡淡,只是在书房中的几人,任谁都能看出萧岭眼中的寒意。

    片刻后,萧岭放下户部核对好的那份,叹笑道:“耿尚书,的确年迈了昏聩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二章

    事实上, 耿怀安并不老,不惑之年,正是仕途更进一步的好时候。

    副本各抄录了一份送到御书房审计司众人手中, 陈爻才看了几行, 便感叹道:“耿尚书对陛下交代之事不可谓不用心。”

    这话是事实, 更是阴阳怪气。

    耿怀安能率领户部众人五天之内将账目做的如此详尽完备并不艰难, 更难的是,账册中陈欠最多的部门皆并不大权在握, 陈欠最多的官员大多于世族无关,和宗室更半点牵连也无。

    既好好地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事务,又没有得罪势大位尊者。

    短短五日能有这般成绩,的确下了一番苦心。

    坐在萧岭身旁的萧岫闻言挑眉, 少年人拿那双再张扬睥睨不过的眼睛往陈爻身上扫, “以陈郎君所言,谁对兄长交代的事情不用心?”

    以萧岫半个吉祥物的身份照例来说来不来都无所谓, 然而萧岫活了近十六年, 第一次有个差事, 还是个被自家兄长亲自指派的重要差事,他竟连上朝都不告假了,每日风雨无阻, 大小朝会次次都到,像皇帝在御书房中与新科进士们谈追讨陈欠一事, 萧岫总要在场。

    陈爻被淮王噎了不是一次两次,奈何淮王位高受宠, 陈爻又不能同淮王动手, 他当真是不明白, 书房里五六个人, 怎么淮王数日以来就看他这样不顺眼!

    他当然不能顶撞回去,哽了哽,朝萧岫微笑道:“王爷教训的是。”

    他们陛下哪里都好,可惜有这么个蛮不讲理莫名其妙的弟弟!简直有辱陛下清名。

    萧岭无奈道:“阿岫。”

    第一次众人见面时都好好的,但第二天,不知道怎么的萧岫就开始看陈爻不顺眼。

    萧岫岂止是看陈爻不顺眼,以他的眼光来说,他看这些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新科进士们都不大顺眼——生怕再选出来个谢之容。

    萧岫手指立刻压在唇上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萧琨玉抬眼,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萧岫与萧岭身上打量,与萧岫目光相撞,他略一颔首,毫不尴尬,仿佛才认识萧岫数日。

    “既然耿尚书年老,朕恩准他休息养神,”萧岭略一思索,“半年。户部各项事由决断,令户部侍郎暂理。”

    这时候要保持体面最好的法子就是上书称病乞骸骨,君臣相安。

    但若是耿怀安不愿意要这份体面,那么对他的安顿方式,则另当别论。

    却将,户部尚书的位置空了出来。

    仿佛是因为眼下,并无人能够胜任。

    书房中众人心思各异,目标却只有一个——辅助眼前的帝王。

    明日,账目将明发朝中各部、官员、宗亲。

    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做的才刚刚开始。

    前路尚不明。

    必要事务讨论结束后,众人告退。

    然而即便不明,却仍甘之如饴。

    不可转也。

    因为这位帝王此刻的种种构想若能成为现实,当使晋朝上下焕然一新,再乐观一些,扫除晋朝几十年来的积弊,或可出现中兴之治。

    倘有二三才智,又得以入仕,谁不愿成就一番事业,无论是为了造福天下百姓,亦或者为名篆丹青,殊途同归。

    但怀志向,谁能拒绝?

    出来时,正是上午。

    天光正明。

    诸审计司官员三三两两向外走。

    不同于其他人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压力,陈爻姿态非常悠闲散漫,若非是在皇宫内,他恐怕已经一面走路一面哼小曲了。

    不过萧岫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还是令陈爻心怀芥蒂,悄声问陆峤,“陆兄,你说那小王爷到底看我哪里不满意?总不能是他妒忌我长得比他……”本来想说长得比他好,但小王爷的长相可谓灼灼,才十几岁,已是明丽至极,这话再怎么认为自己生得举世无双说出来亦觉亏心,“高吧?”

    陆峤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陈爻纳闷,“陆兄?”

    陆峤偏身,轻笑道:“可悦兄,你我并没有约定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所以找死别拉上他!

    陈爻加快了步伐,死皮赖脸,笑道:“陆兄,朝中谁人不知你我是同乡旧友,况且还是一个府衙的同僚,你现在撇清关系,为时晚矣。”

    陆峤亦笑,低语:“可悦兄,你说我将你方才说的话告诉了留王,留王殿下问罪起来,陛下是向着可悦兄,还是小留王?”

    陈爻:“……”

    决定离这厮远些。

    旁人要怎么害人,定然是要憋在心里的,陆峤不同,陆峤要怎么对谁,会同那人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端的是个正大光明。

    陈爻脚步顿了顿,转而去找萧琨玉,“萧司长。”

    萧琨玉抬眼,面若冰霜,眸如寒刃。

    陈爻哽了下,艰难地把想说的话咽下去。

    他觉得姓萧的都不正常,陛下除外。

    在萧琨玉那碰了个冰钉子,陈爻只能快步跟上陆峤,“陆兄,我只最后问一次,小王爷地位尊崇,深得陛下宠爱,他要是针对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郎君来说太轻易,若有下次,我当如何?”

    陆峤道:“准备把匕首。”

    陈爻大惊,“刺他?”

    “自杀。”

    陈爻无言片刻,“我说真的。”

    陆峤微笑,“我也说真的。”

    陆峤虽然面上保持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但陈爻觉得阴阴测测。

    陈爻叹了口气,“陆兄,元祈兄,看在咱们两家世代为邻的份上,教我个法子。”

    出去还有一段路,这一道,他若是不说话,陈爻恐怕一直都不会消停。

    陆峤心念一转,为了安静,遂毫不犹豫地和陈爻道:“下次小王爷再出言针对,不必回应,只垂首无言便可。”

    陆峤与皇帝见面次数不多,但不知为何,他隐隐能猜到,萧岭更喜欢什么样的人。

    譬如谢之容。

    初见时温文尔雅,体恤懂事,懂事到了,甚至委曲求全的地步。

    谢之容可能实际上与这些描述毫不相关,可他在萧岭面前的表现,处处都流露出了这些特质。

    “就这样?”

    陆峤点头,“就这样。”看着满脸不信的陈爻,他问:“你究竟怎么得罪留王了?”

    以小王爷的性格,若陈爻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得罪他狠了,小王爷可不会只在嘴上说两句。

    同时,御书房内。

    萧岭一面看着谢之容送来的书信,一面问道:“陈可悦怎么得罪你了?”

    萧岫扯唇,下意识要露出个冷笑,然后猛地想到这是他皇兄面前,遂收住,转而露出个再甜软不过的笑来,“臣弟与陈郎君素昧平生,身份有别,”这四个字都要被萧岫咬碎了,“陈郎君怎么会得罪臣?”

    萧岭看着信,慢慢点头。

    谢之容做事,历来是雷厉风行与沉稳谨慎并存,手段雷霆,准备稳妥,萧岭没有半点不放心。

    在宗室世族通过数日去一次军营的大夫那得知自家子嗣还活着的消息,就消停了不少,至少表面上看消停了不少,他们很清楚,以谢之容的行事狠厉与陛下对他的恩宠,无论谁来求情,都不会改变局面毫分。

    况且,比起和昭大长公主家那重伤不治的四公子,自家孩子不过受了皮外伤,将养数月便罢了,年富力强的青年人,恢复得亦更快些。

    据说听到消息的和昭大长公主当时就昏了过去,这下是真的卧床不起了。

    和靖侯是亲自去认的尸,见到儿子尸首老泪纵横,怒极欲找谢之容搏命,连面都没见到就被扭送出去,此后亦告病在家,数日不去上朝。

    徐衡当年纵马踏死了人,依律,当街纵马且伤人性命,早该被判斩刑的,若非他有个好家世,岂能活到今日,还进了中州军中做官。

    可话虽如此,世族豪强不免为谢之容的狠绝手段齿冷。

    谢之容,若是士人寒门便罢,他岂不是世家出身?偏偏对既是宗室子弟,又出身豪族的徐衡毫不手软。

    世族与宗室对他的不满可想而知。

    “他没得罪你?”萧岭看完几行,放下书信。

    萧岫断然,“没有。”

    “既然没得罪你,近来你举动反常便是无端之举,”萧岭扬眉,“过错在王弟。”

    萧岫顿觉嘴里的糕点不香不甜了,用力嚼了两三口愤愤咽下,听到萧岭说他有错,颇有几分委屈,道:“陈爻为人轻浮,口出狂言!”

    “他说什么了?”

    萧岫道:“说王兄长得好看。”

    萧岭:“……”

    萧岭看了看萧岫,若非此刻手边没有镜子,他大约也会照照镜子,“此言很,违心吗?”

    这张脸,也不难看,吧?

    不对,根本就不难看啊!

    萧岫还是第一次在长相上被人质疑,非常新鲜。

    萧岫点头,然后又猛地摇头,“不违心不违心,”语气充斥着对陈爻的不满,“可皇兄你听听这话是谁说的,是陈爻,他为臣下,竟敢肆意品评帝王样貌,实在放肆。臣弟是看在他有用的份上,未尝计较。”这四个字叫他说的森冷。

    想来,若不是皇帝看重,一官员敢说皇帝样貌如何还被萧岫听到,那么下场,不会很好看。

    萧岭失笑,“他想说就让他说去吧,外面说朕的话多着呢。”

    以暴君的名声,是不怕别人议论的。

    况且在这次追讨陈欠,整治贪官污吏过后,萧岭的名声在仕林中会更难听。

    萧岫闻言,目光中有阴寒一闪而逝,但面对萧岭时,则是一派乖巧,嘟囔道:“已是官身,行事轻佻无比,有失官体。”

    如果只夸萧岭长得好,萧岫不仅不会生气,还会非常赞赏陈爻的眼光。

    可惜了,陈爻太不知死活,他提起皇帝时语气的亲近,已经远超君臣。

    这样的事情,萧岭不知道,萧岫更不会说给萧岭听。

    军中已多了个谢之容,萧岫不希望,前朝也多一个。

    萧岫撑着下颌,询问萧岭,“兄长选官,只看才学吗?”

    “还有人品心智行事。”萧岭道:“若是四者皆佳,可谓完人,朕求之不得。”

    萧岫语气幽幽,“臣弟怎么觉得,还有几分看颜色?”

    萧岭无言以对,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些臣子的确都是上上样貌。

    不怪当时有人说,他开恩科,不是为遴选人才,而是为了充实后宫。

    萧岭又拿起谢之容的书信,决定终止这个没有意义的对谈,他抬眼,看了眼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看的萧岫,蓦地笑了,点头道:“然也,不若朕为何要给王弟授官?”

    少年蹭地从脖子红到了脸,方才想继续说的立刻就都咽了下去。

    他别过头,不愿意让萧岭看到自己的反应。

    用手指悄悄一贴脸颊,烫得他想缩手。

    然而当萧岫小心地去观察萧岭,怕他发现自己的异常时,却看到萧岭已经在专心看奏折了。

    萧岫扁扁嘴,“兄长在看哪位大人的奏折?”

    萧岭分心回答,“谢之容。”

    萧岫顿时无话可说。

    他是真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

    在信中,谢之容也提到了萧岭将会面对的问题。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将吞进肚子里的肉吐出来,便是皇帝也不行。

    这些世家见惯了王朝更迭,不与帝国共存,而欲以天地齐寿,树大根深,不可小觑。

    他们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萧岭则答:危雪近来或会身体不适。

    禁军统领身体不适,将会在宫中留出一个多大的空缺。

    朱笔落下。

    萧岭十分期待,有心人会利用这个空缺做些,图谋不轨之事。

    ……

    翌日。

    朝中有一大一小两件事。

    小事是户部尚书耿怀安称病,请往京畿山清水秀远离人烟处养病,但绝口不提乞骸骨之事。

    识时务了,但只识了一小半。

    萧岭要的不仅仅户部尚书的官员短暂地空出来,而是永不任用耿怀安。

    但耿怀安可能没有理解皇帝的意思,只觉得山雨欲来,欲先出京避祸,待尘埃落定,再做决断,也可能他理解了,可他不甘心归乡。

    吏部尚书乃六部长官之一,掌中央财政,地位重要,这样突然的变动在以往一定会在朝中引起震动,但是今日,却没有许多人关心。

    因为与皇帝接下来的诏令想必,耿怀安出京养病,的确只能算是一件小事。

    从武帝驾崩的前两年,至皇帝登基的三年以来,国库亏空,各部各官员宗室王亲以各种名目挪用、名为借出实为直取的款项陈欠,合计银两千三百六十九万两。

    这还,只是中央,单算挪用国库,而没有算贪污受贿。

    听得在场官员倒吸一口冷气,挪得多了的差点没昏过去。

    旁的也就算了,武帝驾崩两年前的为何还要追讨!

    这已是新朝,而非旧朝啊。

    这个时间,恰恰是武帝病重,政局混乱的时候。

    那个曾经雄才大略的帝王在驾崩前两年一直缠绵于病榻,面对混乱的朝局,有心无力。

    萧岭很难想象那个时候萧静勉在想什么。

    萧静勉当年只用了加封贵妃这一个小小举动,就成功挑起了沈赵两氏的不和,连带着附庸两族门下的官员,也争锋相对,互不相让。

    然后看着沈氏黯然退出朝堂,赵氏元气大伤。

    萧岭面无表情地看着英元宫内纷乱。

    攘攘如蝇争血。

    而伴随着这项诏令之后,还有另一道诏令。

    既然陈欠已要追讨,何不让贪污受贿的官员将赃款一并吐出,也免去朝廷再废功夫。

    如果说先前追讨陈欠的旨意下来,英元宫内吵吵嚷嚷,那么第二道旨意一出,英元宫内瞬间寂静了。

    挪用国库,返回即可。

    可若是贪污受贿,那么不仅要丢官,以他们这位陛下的手段,恐怕,更要丢命!

    而办这件事的,竟不止是刑部,还有新立的审计司与照夜府。

    前者刚设立不到半月,暂且不提,后者,那是要见血的。

    “诸卿,”帝王的声音在高处,“可有异议?”

    众人只觉过了很久,但实际上,时间只有一瞬。

    不知是从谁开始,他们已经跪在地上,叩拜上首的帝王,“陛下至圣至明,臣等,并无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今天还有二更。

    第八十三章

    这两道政令, 在朝中骤地掀起了轩然大波。

    政令从某些角度讲,其实很贴心。

    挪用的公款,可以分两年还清, 倘若两年内还清, 那么这笔钱, 只算做公务用, 没有任何追究。但若超过两年,则需按月向朝廷支付额外的挪用银。

    就是利息。

    不高, 岁万息二千。

    但挪用得多的就不一样了,在审计司官员将政令详细讲明的时候,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咣当就昏过去了。

    要利息这件事提出时在审计司引起了不少的争议,还是在明知政令是萧岭提出的情况下引起了争议。

    委婉大概就是, 虽然挪用国库款项的确是为官者的不对, 然而身为君主,讨回陈欠天经地义, 但是, 但是还收利息未免不大体面, 君子轻财重气,何况萧岭为君,乃是天下人的表率。

    陈爻不以为然, 用陈可悦陈郎君的话来说就是,“挪用国库的钱只将银两还上即可已是天大优容, 挪用数年而无半点惩治未免太过便宜了,民间借贷息三分到五分不等, 而今只要息二分, 非为求财, 而为小施惩戒, 况且,两年之内还上,并无利息,还能刺激官员快点归还欠款,有何不可?”

    这个争论在萧岭的一句,“朕以为陈郎官所言甚是。”为终结。

    就当借低息贷款了。

    在听到一日之间有数十官员昏过去的消息后,萧岭勾唇,道:“叫太医令安排一下,各官署都配一位太医,带上顺气的药。”真以为公款是那么好花的?非但要给朕还出来,还要连本带利地还,“都是国之栋梁,为着一点身外之物,伤到身子可不好。”

    这话被去官署待命的太医们传了出去,引得要还钱的官员们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身外之物?

    说的这样随意,也没见陛下您不要这身外之物啊!

    有太医在,官署里官员昏倒的频率直线降低,倒不是这些太医医术多么惊人,而是太医在,他们不能随随便便装昏告病了,被诊治出来算欺君。

    政令才发出去一上午,审计司官署外车马盈门,自从审计司建立开始,还从未这样热闹过。

    审计司官署和户部不远,但是独立出去的府衙,平日里加上全部官员和扫撒下人马夫等还不足百人,先前还冷落的庭院此刻挤满了官员,人声鼎沸。

    赔笑的、送礼的、哭天抢地的、要寻死撞柱的,自然没有死成,毕竟审计司有数个太医候着。

    审计司内的官员原本还在耐性地解释着政令,忽听一略有尖利的嗓音响起,“老子便是不还,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陈可悦没入仕之前在家是少爷,可谓众星捧月娇生惯养,入仕之后反而因为出身处处低别人一等,他何时受过这等气,早就不耐烦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面上却扯开了一个再和善不过的微笑,“不还也好。”

    不怕你不还,他还怕别人还早了!

    “不还息钱是五分,”陈爻笑眯眯道:“不还没关系,大人不还,我等可自取。”

    今日本就是为了将政令解读清楚,但比起解读政令,陈爻更想跳过这个扯皮的过程,直接到自取。

    不还难道我等不能取?

    真以为国库是你自家私库,任取不还?

    天地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你算个什么东西,商贾家出来满身铜臭的小畜……”话还未说完,便听一声闷叫,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官员瞬间安静了下去,双手紧紧捂着嘴,血水从指缝里淌了出来,一双眼睛又怨毒又恐惧地看着前面。

    人群无声。

    一个漂亮的少年人站在前面,手中拿着把扇子。

    就是这把扇子,在他狂言出口前一把砸在了他的鼻子和牙上。

    合拢起来的扇子扇形修长漂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精铁所制。

    这一下,打的不轻。

    那漂亮少年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甲士,通体漆黑,人人佩剑,浑身上下被皮甲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寒意四射的眼睛。

    不知是谁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殿下。”

    来人正是留王。

    留王看了眼有点愣住的陈爻,手指一捻,摊开了扇子。

    扇面上写了一个字:静。

    笔势锋利,鸾翔凤翥。

    这是,有人喃喃,“陛下的字。”

    萧岫淡淡道:“陛下御笔,拿来打你也算你三生有幸。”萧岭不在,萧岫说话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你方才问,陈郎官是什么东西?他陛下钦点的进士,我晋朝的郎官,”少年睥着那面色已白的男人,“本王且问问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咆哮府衙,辱骂官员,谁给你的胆子这般目无法纪,胆大妄为!”

    那半张脸都是血的官员早没了方才嚣张的样子,忍着疼,道:“王爷,是下官……”

    萧岫一贯讨厌和官员打交道,言简意赅道:“滚。”

    那官员忙不迭地滚了。

    人群寂静。

    有些宗室面色比纸还白,无他,因为他们觉得,留王萧岫也定然是个不安分的,仗着兄长宠爱不知挪用了国库多少,以他的身份和恩宠,谁敢查他?

    既然查不动留王,又谈何查宗室?

    没想到留王居然是来给审计司出头的。

    留王扫了一眼院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由衷询问道:“诸位都很闲?”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回答,“我皇兄进来欲裁撤冗员,诸位大人就算想为国减负,也不必这样着急。”

    话一出口,人群本又要起喧嚣,然而对着那些甲士的刀,对着萧岫手中持着的那把精铁扇子又咽了咽口水,所有的不满都吞了下去。

    人群顿时如鸟兽散。

    那数十名甲士依照着领头者的吩咐,守卫官署门口。

    萧岫道:“我皇兄安排的。”

    其实萧岫不论是叫陛下,还是皇兄,别人都知道是谁。

    偏偏萧岫提起萧岭,总喜欢在对萧岭的称呼前再加一个我字。

    方才的场面陈爻可以应对,那位大人说不过他,若是先打人,正给了陈爻动手的借口,然而萧岫的出面将事情已另一种方法解决了。

    陈爻也不矫情,“多谢王爷为臣下解围。”

    萧岫毫不犹豫道:“没为你。”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陈爻习惯了小王爷的态度,道:“但您的确为臣下解围了,臣还是要感谢您的,您的恩情臣记在心中,无以为报……”故意恶心萧岫。

    还没说完,就见萧岫眼中果然流露出了一丝烦躁,觉得此人之没脸没皮很有佞臣样子,奈何萧岭还要重用陈爻,萧岫性格再怎么娇纵,也不会打他皇帝兄长的脸,冷笑一声打断陈爻,抬腿往里走。

    陈爻心情愉快不少。

    萧琨玉正在里面看文书。

    萧岫靠在屏风边上,“萧司长,好清闲。”

    萧琨玉对着萧岫这个表弟神情软化了不少,“公务尚未开始着手办,的确清闲。”

    方才萧琨玉这也堆满了人,萧琨玉刚拿起文书,萧岫就走了进来。

    “外面的守卫又加了一倍,都是照夜府的精兵,你放心,无人再可擅闯。”

    萧琨玉点头,“多谢。”

    “谢恩折子不必写,”萧岫道:“我王兄还要费时间看。”

    萧琨玉闻言,如同冰封般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少见的笑意。

    两人算起来都是萧岭的弟弟,并且都因为一些缘故,舍弃了原本的立场,或中立,或旁观,而转向了萧岭,甚至,入朝为官。

    “知道了。”萧琨玉道。

    那点笑意很快就不见了。

    “审计司何时开始追讨陈欠?”萧岫问道。

    萧琨玉回答:“午时。”

    “这个时辰。”萧岫笑了一声。

    烈日当头,邪祟无处可遁。

    有些意思。

    “审计司若有大事,即派人去找我。”萧岫离去前给萧琨玉留了句话。

    现在,小王爷是很忙的。

    有无数人,动用了不知多少关系人脉,才能见他一面。

    而现在,他需要知道宗室的态度。

    萧琨玉轻轻颔首。

    萧岫已经不在了。

    ……

    距离诏令发布,已过五日。

    不用执行那磨磨唧唧的文职,陈爻的心情异常晴好。

    因为性格的缘故,比起追讨陈欠,陈爻干得最多的是查贪官的账目。

    他商贾家庭出身,各种行贿受贿的手段不知见了多少。

    他家到底是商人世家,家中并无官吏,要想保全产业向外扩张,最好的办法就是想与当地官员建立稳固的关系。

    一个商人,能拿出什么打动官员?

    不言而喻。

    故而许多人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东西,陈爻总能一语道破。

    照夜府上上下下对他印象都不错,沈九皋曾经由衷地和他说过,“陈郎官若是在审计司无一席之地,不妨来照夜府,前途必定无量。”

    陈爻拍了拍沈九皋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很感动沈九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回答:“你在越审计司才无一席之地。”

    沈九皋说:“我不在审计司。”

    各种手段见多了,陈爻对京官一些受贿方式嗤之以鼻。

    收金银珠宝,俗鄙平庸。

    收名贵书画,附庸风雅。

    收美人侍婢,好色之徒。

    比起审计司,陈爻觉得,自己该呆在照夜府。

    一照夜府官员同一鉴定书画的老先生正对着一幅画凝思皱眉。

    真到了照夜府陈爻才知道,原来照夜府不止有府卫,还有官员,居然还是文职,而非军职。

    他的大惊小怪引来了沈九皋的嗤之以鼻。

    那官员看见陈爻眼前一亮,朝陈爻招了招手,“陈大人,陈大人您快来看看这幅画。”

    陈爻快步过去,“怎么了?”

    官员指了指那画技平平的画作,对陈爻道:“从一侍郎家中搜出来的,他自称两袖清风,安贫乐道,但其实际上至少收了二十万白银的贿赂,只是他家无甚值钱物件,家中亲眷穿着打扮亦很普通,我等没什么收获,只在他书房中找来了几幅画。”

    陈爻眯着眼,往那画上一扫,他出身巨富之家,虽在丹青上没有任何造诣,但耳濡目染,看东西很准,皱眉道:“画技拙劣。”

    官员点头,“林先生也说这不过是副普通的临摹之作。”

    陈爻捻了捻纸张,又将画以明烛照之,不见夹层。

    三人都对着画一筹莫展。

    纸张光滑,望之若流光。

    陈爻道:“霞光纸?”

    那官员道:“很贵。”

    陈爻摇头,手指擦过纸张,“并不太贵,只是这样的纸少有人用来作画,因为纸张本身夺目,画技拙劣者,恐会被一张纸喧宾夺主。用的人少,卖这样纸的笔墨坊,在京城不会多。”

    思绪闪过,陈爻忽道:“黎大人,命人乔装打扮去买霞光纸,凡有卖这种纸的店一律带兵包围,定能收获!”

    黎璀一把拽住陈爻,朝林先生点了点头,“咱们一块去,你路上给我讲讲为什么。”

    陈爻一面往外走一面道;“黎大人知道雅贿吗?”

    黎璀挑眉,“府库中那些字画,都是雅贿。”

    陈爻摇头,“不止。还有一种贿赂,比这更风雅,更小心。像这一个卖纸的笔墨坊,但实际上,他做的是勾通官商、官官的生意。比如说,一小官想找礼部侍郎办事,两方都有心有意,又不愿意授人以柄,那该怎么办?”

    黎璀顿悟,“找个中间人。”

    “然也。”陈爻道:“这位侍郎从笔墨坊中买纸,再将作好的画送到其中卖,此事他若开价十万两,想求他办事的人就出十万两买下这幅画,钱银交给笔墨坊的老板,再通过老板,转送给侍郎。”

    自然,钱银从书画坊出去,也能回去,让老板代为保存。

    哪怕官员被革职,被流放,乃至被杀,钱都留了下来。

    对于贪官,为了追回所贪污钱银,若官员和官员亲眷不能主动拿出,就只好抄家。

    但不是每一次抄家都有收获,若是风声提前泄露,家产或早就被转移走了。

    弄到亲友那倒容易查,像这样的手段,旁人多不会想到。

    骑在马上时,黎璀还在感叹,“以陈大人对这些隐秘手段的了解,若想贪污受贿,便是我等也无能为力。”

    陈爻无言片刻,问:“你们照夜府是和我有什么仇怨吗?”

    怎么就不知道说些好听的来!

    再说了黎璀现在和他装什么温文君子,还照夜府无能为力,你照夜府那数千道稀奇古怪的刑具是拿来摆着玩的吗?

    照夜府效率奇高,不足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京城中仅有的卖霞光纸的三家笔墨铺子,已带兵包了起来。

    待他们到时,已经查抄完毕,有一家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的铺子,连牌子都是灰蒙蒙的,铺子中卖的砚台多是数年前的老旧款样,来往的不过是穷读书人,不求好看,但求有可用之物。

    老板摁在店内,三十多岁的模样,样貌普通,脸涨得通红,急得要哭,却还是对压着他的照夜府卫们陪着笑脸,“军爷,我们这小本买卖,但孝敬给军爷的买酒钱还是有的,您先,先放开。”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淌下来,滚落到粗糙的衣料上,看上去极为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陈爻在看到这男人的满眼祈求和鬓边颤抖的、黑白交织的头发时,他甚至怀疑,黎璀他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直到有人捧着一盒银票出来,在老板面前一晃,嗤笑着问:“小本买卖?”

    竟都是一千两银子的大额银票,厚厚一沓,足有几十万两。

    老板的脸色有些发白,犹然嘴硬道:“那是我这些年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又有几个匣子被翻了出来,其中有银票,亦有黄金与珠宝玉石等物。

    在这里,仿佛银子是最不值钱,最占地方的东西。

    黎璀小心地从匣子中捏出一只手镯,他虽不懂翡翠,但至少长了眼睛,能看出这镯子实在漂亮极了,感叹道:“这得多少钱。”

    陈爻扫了一眼,心中大概有数,“你一月俸禄多少?”

    黎璀道:“三十二两。”

    陈爻伸出比了个五。

    黎璀惊道:“五年?”

    陈爻叹了口气,“五辈子。”

    黎璀立刻将镯子无比谨慎地放了回去,当镯子碰到盒子时,黎璀骤地松了口气,倒把拿盒子的那个府卫吓了一跳,显然是听到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俸禄是低了点。”黎璀道,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陈爻,“不过应该比同品级文官高。”

    陈爻深吸了一口气,朝黎璀微笑道:“你知道为什么照夜府不招人待见吗?”

    不是因为你们是朝廷鹰犬皇帝走狗,百官耻于与你等为伍,而是,你们太不会说话了!

    黎璀收敛了满脸笑意,对着那见到他们搜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脸色灰败无比的男人道:“带走。”

    “军爷,小人冤枉,小人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军爷明察啊!”

    声音越来越小了。

    黎璀勾了下陈爻肩膀,“今晚上办完了事,咱们去吃酒。”

    “你请?”

    黎璀毫不犹豫,“当然我请。”

    好在,照夜府官员还有一点良心。

    这个认知在他看到沈九皋的奏折时被打破了。

    那老板撑了不到一日,就把事情招了个干干净净,其中涉及朝中大小官员四十七人,数额有一百五十万之巨。

    沈九皋上折时向皇帝为陈爻请功,首功。

    陈爻惊愕的同时,发现照夜府这个鬼气森森的破地方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至少照夜府卫人都不错,很大方,就是说话不招人听了点。

    ……

    许玑将茶奉上,江三心对他轻轻颔首。

    许玑沉默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玑总觉得江三心这个人身上有些让他很眼熟的东西。

    江三心与萧岭一道用茶。

    无论是追讨陈欠,还是处理贪官都进行得如火如荼。

    但令人惊讶的是,作为一甲榜首的江三心,并没有参与其中。

    似乎,并不受皇帝重用。

    然而,他出入御书房的次数一点也不少。

    两人对谈了许久。

    萧岭饮了口茶,“至意所言,朕知道了,至意细致,是朕之福,国之幸。”

    江三心的意思是,并非所有挪用国库银钱都不可原谅,用在公事上的,便不需还。

    因为当时的官员面临了一个非常尴尬的情况,就是见不到皇帝,没法汇报任何公事,耿怀安也不愿意批准他们出于公事的要求,无可奈何之下,部门官府要运转,手下官员欠俸要发,不得已从国库挪用。

    若还要这样的人还,未免委屈。

    萧岭自是要采纳的。

    江三心非常沉稳安静,他似乎对外面的大好局面毫无感触,也不在意在外面的官署,比在御书房中向皇帝谏言能更快加官进爵。

    江三心垂首,笑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臣但有所成,皆是陛下教导之故。”

    许玑突然知道哪里熟悉了。

    江三心,说话有点像谢之容。

    许玑看着正在喝茶的皇帝,心情很是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八十四章

    自新政始月余, 朝中风气大改,国库日渐充盈。

    暂兼尚书衔的户部刘侍郎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三朝老臣, 行事稳妥, 只是太过温吞谨慎, 万事决计不肯得罪人, 只求荣退,本季账目核算完毕, 送到他案上后,刘侍郎看后默然不语许久后对身边的郎官叹笑道:“多少年没这样富裕过。”

    萧岭所制定政策由审计司、照夜府、刑部等部执行之好,成果之巨,见效之快, 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小郎官是武帝崩逝前最后一批进士, 入户部才一年,仍是一身书生气。

    政令明发天下, 朝野巨震。

    虽然皇帝追讨陈欠和整顿贪官污吏的出发点是好的, 然而手段未免酷烈, 又处处不离银钱,堂堂天子命人向臣下讨债,实在有失体面。

    小郎官看着上面那骇人的数字, 不知为何,低声说了句, “不知是多少人的性命。”

    若是皇帝行事温和些,清流们也不会这般反对抵触——官员毕竟是皇帝遴选出的, 所谓刑不上大夫, 官身贵重, 不应辱之, 若放在先前,官员即便犯罪,也应留予体面,若是重罪,便令其自裁,所贪污银两亦一笔勾销,然而今朝不同,不仅将罪官羁押在牢狱中,还要将银钱讨回。

    那审计司的萧司长更是刻薄至极,官员在牢狱中自尽,他竟还要追款。

    “陛下此举,”他声音愈发低,颇有几分叹息之意,“大约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杀便杀之,何必辱之。

    要是魏嗣在这恐怕会拿出晋律告诉他何为国法,可惜魏嗣不在。

    刘侍郎不是与人争辩的性格,闻言只捋了捋胡须,笑道;“这话同我说便罢了,万不可拿出去说。”

    小郎官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很不心甘情愿。

    刘侍郎看着没再说话,他知道小郎官的话其实反应了不少官员的想法,有两种人反对皇帝的举措,一是挪用公款和收受贿赂者,二则是认为君子重义轻利的清流。

    君王谕旨明发天下,向臣子讨债,像什么话?晋自开国以来几百年都不曾出这样一个荒唐帝王。

    叹武帝子嗣太少,只萧岭萧岫两个,萧岭登基时萧岫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哪及太子已近弱冠。

    刘侍郎只做公事,超出公事范围一律不管。

    他已经年过七十,只等寻个最恰当的时候乞骸骨风光归乡。

    至于朝中风起云涌。

    老人越喝了口热茶,惬意地闭上眼睛。

    与他何干?

    小郎官若有所思地站着。

    若是放在从前,刘侍郎会指点身边郎官几句,但他现在懒得废口舌,聪明人自能看清晰局面,愚拙者他出言点拨亦无用。

    寒天下士子之心吗?

    刘侍郎一笑。

    不,不会。

    皇帝此举主要打击的是在朝中为官多年而行为不端者,只整顿官吏这一样事,不知空出了多少位置。

    要知道无官的士人永远比官位多得多。

    皇帝打压了一批人,又扶植了一批人。

    审计司已不再是数月前刚刚设立的新府衙,干尽了得罪人的事,这几个月来,审计司官员有功者官职晋升速度之快叫人妒,叫人羡。

    在审计司中,如今既有前程,更有圣眷,不知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审计司。

    若是不能入审计司,去刑部也是好的。

    因为恩科开了数场的缘故,礼部亦非常受皇帝重视,在礼部前程亦上佳。

    再不济,有人咬咬牙,把眼光投到了照夜府。

    奈何照夜府文职官员太少,况且照夜府并不缺文官。

    翌日,早朝。

    在中央官员不断减少的情况下,英元殿的官员们又得来了第二个让人眼前一黑的消息。

    皇帝要裁撤冗官!

    有官员咬咬牙,上步道:“陛下,臣以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裁撤官员,恐会使各部乏人,捉襟见肘,难以应对局势。”

    经过小半年的相处,官员们已经清楚了皇帝的性格,比起先前的暴虐,此时的萧岭虽然更不可捉摸了,但脾气好了许多,至少很讲理。

    萧岭允许朝廷中出现不同于自己的意见,不过前提必须是有的放矢。

    萧岭面对反对的声音毫不意外,点点头,示意那官员继续说下去。

    上一句话尚算有理,后一句却是含了怨气的抱怨之言,“况且眼下朝廷频开恩科,礼部开恩科北场、南场、西南、西北,所选出进士不少,翰林院臃肿,若要精简官员,不妨从翰林院开始。”

    凤祈年眉宇下压,不满地往那官员身上看了眼。

    你什么意思?

    恩科北场、南场都已结束,西南场正在进行。

    现在要从翰林院精简官员,那礼部岂不是白忙活了?

    这话实在得罪人,把现下有资格上朝的新科进士们都开罪了个遍。

    更把翰林院得罪了。

    翰林院掌院学士微微一笑,出言道:“冯大人所言,臣有不解之处,何为从翰林院开始?”

    冕旒轻撞。

    萧岭坐在上面安静地看。

    他已经十分习惯朝臣们的彼此攻讦与阴阳怪气,只是表现形式高雅了点。

    不等冯姓官员回答,掌院学士又道:“无益而受禄,窃也。看来冯大人是觉得,凡翰林院官员,皆是尸位素餐的禄蠹国贼了。”

    朝中有半数官员皆出身翰林院,眼下几个朝中新贵,哪个不是从翰林院出去的?

    冯姓官员余光一扫,但见翰林出身的官员面色淡淡,但不满之意已经流露出来了。

    各部都有冗员冗官,裁撤无可厚非,可直接点出翰林院就太没眼色,不过看翰林院清贵无甚实权,畏强欺弱厚此薄彼罢了!

    冯姓官员冷汗津津,忙对皇帝道:“臣绝无此意。”

    掌院学士反问:“那是何意?”

    萧岭安抚道:“言卿。”

    掌院学士朝皇帝见了一礼,瞥了那官员一眼,没再开口。

    冯姓官员如获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回去。

    “翰林院官员为朕与礼部层层遴选,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将翰林院官员列为冗员冗官,实乃无稽之言,”萧岭道:“裁撤冗官按律而行,是为精简官署,而非为针对一部。”

    有人觉得,皇帝这话看似公平,实则再偏向翰林院不过了。

    不过也有官员想,翰林院这是受了无妄之灾,皇帝安抚言学士是理所应当的。

    况且,这位言学士与陛下交情匪浅,他是东宫三师之一,太子太傅言迭雪的亲弟弟,皇帝少年时与这位言学士交往甚密,便是看在这层关系上,萧岭待言学士都要比旁人亲近些。

    萧岭裁撤冗官的举动在翰林院也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议论,即便皇帝保证在先,但这些新科进士们难免害怕自己成了被裁撤的冗员之一。

    这种惶然只持续了不到一日,因为萧岭随后下旨,令翰林院官员出京办差。

    名单已经列好,天南海北皆有之,位同巡察使,其任务也非常简单:监察地方吏治。

    最令翰林院官员们跃跃欲试的不是办差,而是皇帝在诏令中写的非常清楚,若是发现当地官员有不法之行,就地革职,官职低罪名小的由地方处置,二品以上送往京中,若是主政一方的官员被抓,则次一级的官员顶上,若是次一级官员与长官勾结,则由派过去的巡察使暂理事务,以半年为期,若有功无过,能造福一方,则朝廷会正式任命。

    这个诏令看得即将出京的官员们恨不得立刻到任,现在就去彻查地方,还一个朗朗乾坤!

    若非能力极其卓越,新科进士们的官位一般都不会太高,而比起在京中这人才辈出的地方熬资历,不妨去地方,另有天地造化。

    这可是,天大的机会前程!

    这样一来,地方官员即便想贿赂巡察使,恐怕很难打动他们了,莫说是帮不法官员们隐瞒,他们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找出这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

    名单上的人都是在言学士与诸多官员挑选下确认的,人品学识能力都有保障。

    既然中央已经开始整顿官场,地方也要一并跟上,不能厚此薄彼。

    有些中央官员居然微妙地感受到了一丝难言的欣慰。

    ……

    长信宫。

    萧岫安安静静地跪坐等待赵太后。

    赵杳杳为他倒茶奉上。

    萧岫接过,轻轻道了声谢。

    “这是谁来了?”一动听微哑的女音在萧岫身后响起,似乎才醒来不久,说话透着几分慵懒与不耐。

    萧岫放下茶,朝赵太后见礼,“母后。”

    赵太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萧岫,只觉月余不见,萧岫毫无变化,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在皇帝的新政中,听宗室讲,也没派上什么作用,每日不过去审计司晃一圈就走,对于宗室亲族送礼宴请来者不拒。

    听得赵太后不屑一顾,不知萧岭要萧岫做官是为了什么。

    萧岫小时候还算聪明乖巧,知道怎么讨她这个母后欢心,也很听她的话,在武帝面前表现得不知比萧岭好多少,越长大,却越不如从前了,性格懒散无拘,行事张狂肆无忌惮,在众臣中名声差得不能再差。

    如今,更在萧岭面前讨巧卖乖,唯一让赵太后欣慰的就是烂泥始终扶不上墙。

    赵太后坐下,没有示意萧岫起身,只不阴不阳道:“听说留王殿下夙兴夜寐,来哀家这可妨碍了殿下的公务?若是妨碍了,不如早早回审计司去,为你那个好皇帝兄长效力。”

    萧岫闻言也不恼怒,面色殊无变化,还扬起了个再讨人喜欢不过的笑,“儿臣知道,母后才不是要赶儿臣走,而是怨儿子不来呢。”

    赵嘉冷笑了一声,“阿岫讨人喜欢的本事比以往更甚了。”

    萧岫将方才赵杳杳给他倒的茶敬上,跪在赵嘉身侧,恭恭敬敬地双手奉茶,“母后,您最疼儿臣了,莫要生儿臣的气。”

    少年人眉眼明丽,笑颜粲然,如同开在春日枝头上盛放的桃花。

    赵嘉轻嗤,接过了茶,“哀家不宣你,看来你是忘了长信宫在哪了。”

    萧岫摇头道:“母后这样说儿臣可要伤心了,”他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母后啊,您有所不知,自从儿臣进了那审计司以来,整日里不知多少事要儿臣去办,儿臣实在分身乏术。”

    赵嘉吹了吹茶水,闻言,秀眉一挑,不满立显,“阿岫,别以为哀家在深宫中就什么都不知道,你在审计司不过担个虚职,哪里来得多少事务?”

    以萧岫的身份,萧岭不会信任他是自然的。

    毕竟除了萧岭,最名正言顺继位的就是萧岫。

    萧岫白净的面颊一红,小声道:“儿臣在审计司,不少宗亲来找儿臣,儿臣往来应酬,怎不算事?”

    赵嘉的目光落在萧岫脸上。

    萧岫像是一个怕被人发现自己撒谎的小孩一样,局促地垂着头。

    赵嘉看了会,便无趣地移开目光。

    性子变了不少,习惯却没什么变化。

    “阿岫,你知不知道,你再撒谎时耳朵会发红?”赵嘉问。

    萧岫闻言下意识一摸耳朵,被烫到般地抽回手,嘟囔道:“我总不能在您面前说,我整日在官署中无所事事吧。”

    “谁叫你当时非要做官?”赵嘉嗤笑道。

    萧岫苦笑了下,这抹笑一闪即逝,但还是被赵嘉看见了,“当时皇兄同儿臣说,儿臣身份高,若是到审计司,审计司的官员们追债更为轻易,儿臣的性格您是知道的,儿臣可不愿意掺和这些麻烦事,儿臣婉拒,可皇兄问儿臣,是不是觉得皇兄容不下儿臣,这么做只是试探?”

    萧岫手指绕在自己垂下的长发上,有点委屈,“皇兄都这样说,儿臣岂敢不从?不从不就是坐实了臣弟不信任皇兄,觉得皇兄容不下儿臣,皇兄为帝,儿臣周身所有皆仰赖皇兄,儿臣不敢不答应。”

    萧岫说得入情入理。

    况且这么多年他在政事上表现出的厌烦与无能已经超过了赵嘉所理解的作伪水平。

    在很多人看来,萧岫就是个朽木不可雕的纨绔子弟。

    赵嘉面色稍霁。

    秀长的手指轻轻转动护甲,赵嘉淡淡说了句,“受制于人,有何意趣?”

    萧岫骤地抬眼,眸中震惊压抑不住。

    赵嘉道:“哀家听闻,新政至此还未完?”

    萧岫似乎被赵嘉那句饱含深意的话惊到了,半晌之后才回答,“儿臣无能,皇兄亦不十分信赖儿臣,只知道之后仍有诏令,却不知内容。”

    女子绘着精美无比的妆容的眼眸微眯,“那就再等等。”

    等萧岭,人心尽是的那天。

    萧岫因为震恐,跪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赵嘉看了眼萧岫,嘲讽般地嗤笑一声。

    出乎赵嘉预料的是,她所谓的萧岭人心尽失的时机并没有等太久。

    因为在五日后,又一道政令出御书房。

    这道政令与前面几道截然不同,却足以在朝中地方掀起轩然大波。

    这是一道改变税制的诏令:改人口税为土地税。

    在萧岭主政之前的,晋朝的税目繁多,且主要以农业税为主。

    按人丁交税,户中每多一人,则多出一人的税,不论土地多寡。

    而少地家中人口却不少的普通百姓,会将土地寄在当地豪族名下,再给豪族比交给官方少的钱。

    而良田连千顷的豪族世家则只需要按家中在籍的人□□税,这个人口,并不是指家中所有人,而只包括主人,并不包括仆役等人,也就是说,一个占地千顷,登记在册只有百余人的家族,与没有任何土地的一百人所缴纳是税银是相同的。

    改人口税为土地税,便可做到有地交税,无地不交,名下田土越多,则缴纳税银越多。

    从百姓的角度讲,土地税无疑给他们极大地减轻了负担。

    而从田连阡陌的豪族角度讲,制定这个政策的人简直该死!

    士人官员的反应则没那么大,因为首先,萧岭前期的政策更偏向于士人,打击世族,他们先前得利,本就对萧岭这位陛下很有好感,其次,他们并未太多田土。

    晋朝律法,官员每月俸禄包括饷银、粮米、笔墨杂用等,列土封疆,那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所以对于这个政令,于他们多是秋毫无犯,相反,因为出身不高,家中亦无甚土地,这样做,亦帮助了他们同族亲眷减轻了负担。

    并且朝廷根据土地所持有的数量,分为四等。

    一百二十顷以下,税银不变。

    而随着土地数目的增加,税银也在增加。

    第二道政令,在国库追收欠款与整治贪官,银钱归国库这项政令实施数月之后,与税制改革的政令同时发出。

    这道政令极大地提升了官员的俸禄,并且在官员致仕后,只要在任期间不曾犯错,不是因罪乞骸骨,都根据品级不同如月俸一般每月由朝廷再发银两粮米,只是不如在职时那样多。

    这道政令引得官场振奋。

    毕竟,稍有良知都认为,能合法地增加俸禄,总比先前想方设法受贿,最后被弄进照夜府和刑部大狱好得多。

    不同与士人官员的欣喜,今日,自萧岭实施新政以来受尽了打击的世族豪门简直忍无可忍。

    赵府内,气氛压抑非常。

    一容貌清正微须的男子端着茶,茶香四溢,他却毫无品茶的心情。

    “陛下种种举动,实在,咄咄逼人。”他道。

    赵誉抬眼。

    旁边一人轻笑了下,“陛下为君,我等皆是臣下,君上要做什么,自然是从心所欲,何来咄咄逼人?”

    那男人面色沉下,“褚大人还能说笑,想来此事对大人半点影响也无。”

    当然不可能没有影响。

    如果说先前皇帝的举动只是让他们把吃下去的还回来,不过是放血而已,现在,却是在剜肉了。

    看着同官署官员为了那点涨俸而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就难受得想呕血。

    皇帝此举,既能统计全国田土数量,又增加了税收。

    他给普通百姓减税,给官员加俸,是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可萧岭收买人心所动用的银两,却要他们出!

    “莫说是我晋朝自建立以来几百年都没这样的规矩,今上是在坏祖制,便是上数几朝,也没见哪个帝王如此行事。”一人低声道:“荒诞不经,望之……”

    不似人君。

    “倒是赵大人的外甥淮王殿下,聪明睿达心怀天下,可叹当年先帝立嗣时殿下年岁尚小,不若,何以有今日这般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的景况?”

    ……

    相较于其他人的彻夜难眠,萧岭的心情非常好。

    事事步入正轨,按照他预想的方向行进,他心情很难不愉快。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谢之容不在。

    不然两个人月下对饮,可算人生一大乐事。

    窗外,风雪敲打窗棂。

    殿内暖意融融。

    萧岭来时正是盛夏,正时已至严冬。

    萧岭躺在枕上,因为心情好,有些睡不着觉。

    但他很快就发现,现在清醒,还不如早点睡着。

    因为下一刻,他的眼前就黑了下去。

    萧岭心里顿时一紧。

    太久没见到系统,他以为这玩意已经放弃折腾他了。

    然而今日眼前突然变黑,击碎了萧岭的美好幻想。

    系统笑眯眯地说:“好久不见啊,陛下。”

    萧岭也笑,“好久不见。”

    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见。

    宁愿不见……吗?

    萧岭一愣。

    他不得不承认,数月未见,与谢之容只用书信交谈,的确让他很想谢之容。

    很想见。

    只不过,惩罚系统中的谢含章,实在,过于,热情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萧岭觉得自己耳朵居然有点烫。

    这次系统没有废话,下一刻,萧岭眼前又恢复了光亮。

    萧岭:“……”

    你倒是告诉我要在这呆多久啊!

    萧岭抬头,果不其然看见那面在他看来十分渗人的镜子就挂在头顶。

    一只手,在镜面映照中,从边缘探出。

    修长的,白皙的。

    像是一截再细腻不过的美玉。

    这是……唔!

    还没来得及回头,这只手就扣住了他的口鼻。

    这种力道并不足以伤害萧岭,却无法反抗。

    一股浓重的药味与降真香混合,且甜且苦,古怪非常。

    呼吸被夺取。

    萧岭只觉得人意识越来越昏沉,竟掀起眼皮都觉得费力。

    他伸出手,想要扯下这只捂住自己口鼻的手,却无能为力,并且,萧岭也不愿意在这只手上留下半点伤痕。

    “你……”他含糊地说。

    那人俯身去听。

    “你要做什么,和我说一声。”

    我,又不是不会配合。我们这样的关系,至于这样吗?

    萧岭昏昏沉沉地想着,然后意识彻底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八十五章

    谢之容似乎并不想让他睡太久。

    这种药见效很快, 失效也很快。

    萧岭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听到床上衣料擦磨的声音,就知道应该没多久。

    他睁开眼, 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隐隐有光透过来, 告诉萧岭, 他的确醒着。

    缠绕过双眼的,是一条绸带。

    萧岭想伸手将绸带取下来, 腕上却一紧。

    和缠绕双眼同样料子的绸带,正紧紧地圈住了他的两只手腕,打结方式刁钻无比,萧岭越是挣扎, 勒得越近。

    一道热贴近。

    谢之容伏下身, 贴着萧岭的唇瓣笑道:“陛下,这是拿来捆战俘的结, 您还是不要挣扎为好。”

    萧岭深吸了一口气, “我也算战俘?”

    一个濡湿的吻落在萧岭的唇瓣上, 谢之容的声音沙哑缠绵,“算阶下囚。”

    萧岭压抑着身体因为亢奋而产生的微颤。

    他想见谢之容,但不想以这种姿态见, 况且,他并没有见到。

    明明身体因为危险的靠近本能般地紧绷, 然而心中却无比放松。

    在面对谢之容时,他总是放松的。

    萧岭潜意识里就笃定着, 谢之容他不会伤害她。

    “我好歹也曾是帝王, ”绸带下萧岭的双眼半眯着, “含章何不给我些体面?”

    谢之容轻笑。

    笑声入耳, 引来阵阵战栗。

    萧岭喉结滚动了下。

    “臣给了。”谢之容哑声道。

    萧岭的声音也不复平日那般清明,“在哪?”

    带着薄茧的手指爱怜般地擦过萧岭的脸,“突然出现在未央宫,行迹鬼祟,有行刺之嫌,臣本该将您送到刑部去,可您身份特殊,臣不愿意令他人辱您,只好将您束缚在未央宫,好生拷问。”

    拷问两个字被刻意加重。

    萧岭能感受到自己的双颊在变烫。

    也不止双颊。

    在上次两人捅破那层岌岌可危的窗户纸之后,萧岭就已经非常习惯适应谢之容的触碰。

    虽然习惯,但是吃不消。

    即便事关尊严,萧岭还是不得不承认,两个人在体力方面的巨大差距。

    萧岭微微仰头,“那含章,要如何问?”

    回答萧岭的不是谢之容的话语,而是一个深刻热烈的吻。

    唇齿相贴的那一刻,萧岭忍不住喟叹。

    我的确,很想他。

    这种滋味太好了。

    仿佛数月以来的思念与欲望都融化其中,纠缠交换,辗转厮磨。

    待二人分开,谢之容咬了咬他的上唇。

    萧岭轻嘶一声。

    谢之容的吐息尽数落在萧岭的唇上。

    他笑道:“就这样,问。”

    萧岭弯眼一笑,“那含章,想问什么?”

    谢含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躺在床上的萧岭。

    不同于他的想象,萧岭醒来之后并无半点恼怒,更无恐惧。

    谢之容并不热闹萧岭,却很想看看萧岭因为恐惧落泪祈求他的样子。

    非常可惜的是,即便谢之容现在想杀了他,会比捏断一支花茎更为轻易,萧岭好像还是半点也不怕自己会对他做什么。

    这算是信任吗?

    “臣想问,”谢之容有许多话想说,手指擦过皮肤,他的语气在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慢慢放柔,“这么久了,陛下为何不来看臣?”

    这话,竟不知是程序中的谢含章想问,还是现实中的谢之容想问。

    萧岭愣了下。

    半晌,才回答,“公务繁忙,难以见面。”

    这个答案毫无新意。

    谢之容低声道:“陛下,臣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您在撒谎。

    在谢之容面前说话,实在不算是一个明智之举。

    萧岭一怔,还没等他想到说辞,下一刻,又一个吻落了下来。

    这个吻比方才那个更为炽热,也更为凶狠。

    像是一种惩罚。

    萧岭的处境十分被动。

    显然谢之容这个学生太聪明了,有了萧岭一两次的教授,就学来了精髓,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

    他这个姿势也很不利,若能换个姿势,说不定能掌握一点主动权。

    唇角有湿润淌下。

    萧岭面皮一红,顿觉丢人。

    分开之后,萧岭连擦拭唇角都做不到,一切都需要谢之容代劳。

    而谢之容似乎对摆弄他乐此不疲。

    萧岭知道自己被换了衣服,不止是被脱了衣服,还被换了。

    谢之容很喜欢这些在细微处的掌控,若非现在已是晚上,谢之容大约连他的发冠腰带靴子等物都能全然换一遍。

    “这是惩罚?”萧岭问道。

    手指轻轻擦过他的唇角。

    萧岭忍住了一口咬下的欲望。

    谢之容含笑道:“是。”

    是说谎的惩罚。

    “说谎有惩罚,说真话,可有奖赏吗?”萧岭问。

    手指停在萧岭的唇瓣上。

    谢之容的声音比方才更哑了,“陛下是在和臣谈条件?”

    萧岭轻轻吻上谢之容的指尖,“如今含章大权在握,朕不敢。”他含糊笑道。

    他用了朕这个自称。

    如果萧岭能看见,就会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因为此刻谢之容眸光发沉,而深处,似乎焰光。

    这个吻无比轻柔。

    谢之容甚至能感受到,这个吻里流露出的珍重。

    像是被烫到一般,谢之容第一次想要躲闪。

    然而又硬生生地压抑住这种闪避的欲望,而是压下。

    萧岭觉得自己现在不大正常,也不大正经。

    他和程序中的谢之容,到底是怎么成了这种关系的?

    薄茧蹭过柔软的嘴唇,带起一阵痒。

    “怎么不回答我,”萧岭含糊问道:“有无奖赏?”

    谢之容伏下身,“陛下想要什么?”

    萧岭眼珠一转,反而是沉默了许久。

    这种沉默落到谢之容眼中无意增加了不少不确定性。

    明明谢之容才是掌握一切的那个,可偏偏,仿佛引导全局的人,是这个此刻连动弹一下都不能的萧岭。

    谢之容讨厌受制于人,却不厌烦受制于萧岭。

    想要什么呢?

    萧岭是心甘情愿,还只是为了脱身在与他做戏?

    谢之容并不想,从萧岭的口中听到,类似于离开这样的答案。

    “如果我说的话让含章满意,那我想……”

    手指捏住萧岭的下巴,即便心中紧张,还有几分因为萧岭可能想离开而升起的烦躁,谢之容语气还是那样耐心,循循善诱道;“想要什么?”

    “想要含章将这个拿走。”萧岭道。

    谢之容愣了下,“什么?”

    “我眼睛上这个。”萧岭没法指给谢之容看。

    小半张脸都被掩盖在绸带下,没了那双璀然的眼睛,便显得鼻梁愈发挺秀,唇瓣愈发饱满濡湿。

    谢之容一眼不眨地看着,“好。”

    他回答。

    只要萧岭没有说他想离开,那么都好。

    萧岭挑眉。

    这次程序中的谢之容意外地好说话。

    距离上次系统和他解释程序规则过得太久,萧岭忘记了,程序中谢之容做出的所有举动,都是谢之容本人的意志。

    思念已极,很难不,千依百顺。

    萧岭仰面,“那你想问什么?”

    谢之容笑。

    隔着绸缎吻了吻萧岭的眼睛。

    触碰不到,但是温度传来。

    “臣什么都不想问。”他温言道。

    萧岭立刻推翻了先前自己觉得谢之容今日好说话的想法。

    明明殊无变化!

    笑声从谢之容喉中发出。

    让萧岭想起被搔了下巴的猫。

    虽然以谢之容的性格,不应该是小猫,应是大猫才对。

    手指划过萧岭唇角上翘的弧度,“陛下在想什么?”

    萧岭立刻警觉,“这算一个问题吗?”

    把谢之容气笑了,“陛下非要同臣谈生意?”

    萧岭想要叹气。

    非是他想与谢之容谈生意,而是谢之容实在非常,非常锱铢必较。

    察觉到萧岭的唇角弧度下垂,谢之容几乎是立刻回答道:“算。”

    萧岭把我觉得含章你笑起来很像是一只小猫咪这种话咽了下去。

    他知道,这个答案绝不在谢之容满意的范围内。

    但萧岭微妙地感受到了点逗谢之容的乐趣,他眨了眨眼,说出了一个更不让谢之容满意的答案,“我在想改革之事。”

    谢之容半眯起眼。

    如果这是真的,说明萧岭与他在一起时心不在焉,他不高兴。

    如果这是假的,说明萧岭在骗他,他还是不高兴。

    但谢之容还是问:“然后?”

    嗓音凉凉的。

    “然后,我还在想,那些陪着我改革的人大多被称为朝廷走狗。”萧岭皱了皱眉。

    “私下里?”

    “自然是私下里,”萧岭道:“谁敢当着皇帝面说皇帝的人是走狗?”

    然后猛地意识到,谢之容可以,遂闭嘴。

    谢之容不知想到了什么,勾起唇,问萧岭,“那这其中的人,包括臣吗?”

    萧岭叹了口气,想起如今谢之容现实中在豪族中的名声风评,道:“首当其冲。”

    谢之容的嘴唇蹭过萧岭的耳朵,痒得萧岭想躲,奈何不能够移动。

    谢之容启唇,轻轻在萧岭耳边汪了声。

    一点都不像,只是个拟声词。

    但是这个拟声词,是从谢之容口中发出来的。

    这可是谢之容,是那个手段狠绝行事凌厉心高气傲的男主!

    萧岭瞳孔巨颤。

    他觉得自己面颊滚烫,连呼吸都不畅了。

    除了震惊,萧岭承认,自己的确,非常可耻地,动心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

    我又是在干什么?

    混乱的想法烧得萧岭近乎不能思考。

    “之……含章。”萧岭喉结滚动了下。

    谢之容没有错过萧岭流露出的每一个反应,“怎么了,陛下?”他明知故问。

    其实若是萧岭扯下缎带,就会发现谢之容的面色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游刃有余。

    在出口的那一刻,莫大的愕然几乎将谢之容自己吞没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为了别人,做出这样的事情。

    自降身份,不知廉耻。

    枉受圣人之言,枉学君子之礼。

    但他做了,而且做完一点都没有后悔。

    看见萧岭的反应,谢之容甚至不在意,再刺激一下萧岭。

    可惜这种方法伤人伤己。

    萧岭不好过,谢之容亦难捱。

    “嗯?”是含糊暧昧的鼻音。

    萧岭深吸一口气,可呼入的都是谢之容身上的香与早就淡了的药味。

    药的苦,降真香的甜,混合在一起,足以令人呼吸愈发不畅。

    谢之容贴着他道;“陛下,您的脸好烫。”

    声音近在咫尺。

    像一个诱惑。

    不对,就是诱惑。

    在沉沦其中时,理智不住地发出警告,萧岭甚至感受到了在极端的愉悦背后的一点绝望。

    无法抗拒,更不愿意抗拒。

    “是。”萧岭哑声回应。

    一时之间,两个都可算得上巧言善辩的人都沉默,能听见的,唯有发重的呼吸。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刻,“含章,我有一个请求。”

    谢之容望着他,目光炽热至极,“陛下请说。”

    萧岭动了动手腕,不出预料地感受到这玩意勒得愈发紧了。

    紧到足以在皮肤上留下痕迹。

    “解开。”萧岭言简意赅。

    这是一个命令。

    奇怪的是,谢之容并没有感受到不悦。

    如果他想再戏弄萧岭一会,完全可以忽视萧岭的话,继续做自己想做的。

    但他很想知道萧岭想做什么。

    只沉默了一息,就伸出手,去解萧岭手上的结。

    明明早已系过无数次,谢之容闭着眼都可轻易解开系上,但这次,却不知为何,谢之容几次没能解开。

    因为被剥夺了视觉,所以皮肤上的擦磨,萧岭感受得比以往更真切。

    就在绸带被解开的那一刻,萧岭抽出了手腕。

    他一把扯掉了眼睛上覆盖的绸带。

    烛光落入眼中,刺激得他原本就浸出湿意的眼睛一闭,眼泪顺着面颊滚了下来。

    重获自由的萧岭干的第二件事便是伸出手,环住了近在咫尺的脖颈。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八十六章

    时值初冬, 殿外寒云低垂,卷沙风急,霜雪漼溰, 时有折枝声。

    ……

    (本章无任何妨碍青少年身心健康内容, 请审核通过, 谢谢。)

    翌日。

    日光熹微。

    萧岭一手按着太阳穴, 一手下意识往身侧一碰。

    空荡一片的触觉令他很快清醒过来。

    萧岭睁开眼,坐了起来, 按了按眉心,神情有些茫然,片刻之后,才恢复以往。

    殿中炭火充足, 暖意融融。

    萧岭被褥中的锡奴半个时辰前被换过, 还是热的。

    可还是冷。

    死物无论如何也比不得人的体温。

    萧岭一面梳洗,一面想着要不要让太医令来给他开点强身健体的补药。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停留不久, 就被早朝繁杂的信息淹没了。

    新政政令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中央整顿官场, 对于百姓影响并不大, 直到中央官员到了地方与税制改革,民间对于皇帝的新政所知才多了起来。

    与大多数世家豪族面对税制改革时的如丧考妣不同,百姓面对这一从前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政策格外惊喜。

    晋朝立国百年, 承平数十年不见兵戈,人多地少, 且土地兼并日趋严重,极大部分百姓所有土地都很少, 还有一部分根本无地, 但年年还要按人头交税。

    皇帝根据地多寡, 将地税分为四个档位, 对于田连千顷者打击不可谓不大。

    已有人在琢磨,若是陛下铁了心的要推行新政,那么就要减少手中土地,将土地卖出一部分,而同样田土多者却同样抱着这样的想法,也就意味着,土地不会流入这些人手中。

    有人愿意认命,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愿意。

    萧岭并不在意。

    早朝过后,萧岭如常回御书房。

    他翻看着危雪的谢恩奏折。

    危雪受伤,皇帝令其归家养病,一切事务由禁军副统领暂理,危雪上书谢恩。

    危雪受伤这件事几乎是满朝皆知,倒不是危统领的声望已极,而是他受伤是因一李姓侍君宫中走水,情势危急,危雪进去救人,人是救出来了,护着人出来时自己手臂却被点燃的木架砸中,既有砸伤,又有烫伤,穿不得甲,又握不住剑,强撑处事更不利于伤势好转。

    萧岭强令危雪回家,危雪这才愿意回家养伤。

    宫中的赏赐如流水般地送到了危雪府中,皇帝对于危雪几多赞扬安抚,且让他好好养伤,不必忧虑太多。

    不少人感叹,危统领原本就得陛下宠信,受伤倒是因祸得福,更得陛下青睐。

    若是伤了一次就能换陛下恩宠,不知有多少人甘之如饴。

    至于那位李姓侧君,并无太多传言,只说令其换了个地方住,并没有因此得到萧岭太多注意。

    危雪虽已回家养伤,但今日仍在官署。

    危雪未着官服,面色透着失血的白,犹然不放心地叮嘱着副统领丛星朗。

    副统领早就习惯危雪的性格,连连答应,禁军内等级虽森严,但危雪人没那么多讲究,况且在一起共事多年,丛星朗答应完,开玩笑道:“属下行事您多年看在眼中,今日犹谆谆叮嘱,可是不放心属下?”做西子捧心貌,“倒令属下伤心。”

    危雪拿好着的手给了丛星朗脑袋一下,在后者刻意夸大的痛呼中点头道:“现下任谁来我都不放心。”

    丛星朗谑笑道:“危统领武艺高强,智谋过人,深得陛下信任仰赖,您老放心谁啊?只放心您自己。”

    危雪而立之年,怎么也不到要用您老的地步,瞥了丛星朗一眼,“我说的记住了吗?”

    丛星朗正色道:“记住了,万死不敢忘。”

    正经了不过一秒,又恢复了往常不正经的模样,“您从前可不是这样杞人……小心谨慎的性格。”他接触到危雪的视线,忙改口。

    危雪淡淡道:“正值多事之秋,难保有宵小动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

    丛星朗心领神会。

    陛下的新政嘛,的确开罪了不少人,连带着京中防务都比从前严格不少。

    寻常些的富贵人家面对新政种种举措只能遵从,然而京中这些存世数百年,比王朝寿数还长远的家族则不然。

    不肯任命,又无法令皇帝收回成命,那么对于他们而言,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便是,换一个皇帝。

    换一个名正言顺,又愿意对他们百依百顺的皇帝。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谁能有那么大的胆子,”丛星朗的声音在危雪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后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危雪拿没伤到的拍了拍丛星朗的肩膀,而后用力一推,道:“做你的事去。”

    丛星朗点头如捣蒜,“是,是,属下马上去办事。”末了嘀咕了句,“能有几个如统领您这般好似卖给了陛下似的。”

    话刚出口,就被踹了一脚。

    丛星朗怪叫一声,呲牙咧嘴地转头,危雪已经往外走了。

    丛星朗想送,但被危雪以公务繁忙,你还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保护陛下安危要紧挡了回去。

    危雪车驾不知行了多远,忽听外面有一声音响起,“危统领刚从官署回来?”

    这个声音危雪太熟悉了,他不答话反而道:“这个时候去官署,沈指挥使可有些迟了。”

    沈九皋弹去佩剑上的雪花,笑道:“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只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寒暄。

    危雪亦笑,“耽搁了寻常事便罢,沈副使近来可要小心谨慎,保重身体。”

    手指在佩剑上轻轻一擦磨,沈九皋眼中似有神采一闪而逝,“请危统领放心。”

    危雪撩开车帘。

    见沈九皋身上只一披风,长发与猩红披风一起在猎猎风中飘扬,雪片停在皮肤上,很快便融化了。

    两人皆习武,这点风雪自然无碍,沈九皋上下打量一番坐在车驾内面色发白的危雪,啧啧称奇,“倒少见危统领这般虚弱模样。”

    他想说的绝对不是虚弱。

    以沈大人之狗嘴吐不出象牙,大约是想说弱不禁风。

    “断了条手臂而已。”沈九皋似笑非笑道。

    也就照夜府和禁军的疯子们能把手臂断了又烧伤说成而已。

    危雪感叹道:“皇恩浩荡,不得不从啊。”

    即令车驾向前。

    “沈指挥使公务在身,我便不多耽误了,只祝指挥使心想事成。”

    帘子被刷拉一声放下。

    沈九皋大笑,朝危雪拱手道:“借危雪统领吉言。”语毕,策马而去。

    危雪摆弄着马车中做摆设的锡奴,不知想到了什么,亦笑了起来。

    风雪漫天。

    萧岭在御书房中抬头,看见一角铅色的天空。

    新鲜冰冷的空气小股小股地涌入,令人头脑更加清醒。

    他打开谢之容的书信。

    书写的内容是回他先前同谢之容说的决定。

    即便谢之容用词委婉,萧岭还是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了极致的不满。

    这种时候,谢之容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回皇宫,而非在城外大营。

    至于萧岭所说的,中州军还需要谢之容这样的话,谢之容则反问萧岭是否不信任他,认为他在宫中是否就无法让中州军令行禁止,配合萧岭。

    纵然遣词依旧谨慎,但这封信中表现出的情绪已经远超谢之容从前写过的任何一封信,仿佛既有火气,又有怨意。

    萧岭摇头失笑,在心中调侃谢之容是关心则乱。

    原本两人之间有着不必言说的默契,这时候居然要萧岭将事情拆开了揉碎与谢之容讲清楚——以两人的默契与心智,这还是第一次。

    萧岭知道谢之容是担忧他安全,对谢之容多有安抚,但还是在后面开玩笑般地问了句:以后亦有分别时,之容要次次做儿女沾巾之态?

    且想到谢之容在军中事务繁忙,心绪纷乱可以理解,遂还贴心地同信一起送了养神定心的药材香料等物。

    刚放下信,便听到一个极欢欣雀跃的声音,“兄长——”尾音拖得长长。

    萧岭抬头,但见少年人冒雪而来,垂下的长发微湿,发间还三三两两夹杂着数片雪花。

    宫人接过萧岫脱下的大氅。

    因为身上还有寒气,萧岫并没有直接坐到萧岭面前,而是在碳炉前烤了半天火。

    他倒是一点不冷,只怕身上的冷气接触到他那个此刻正抱着锡奴看奏折的好兄长。

    “怎么这时候来了?”萧岭放下文书问道。

    萧岫弄着自己半湿的头发,对萧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幸而雪天,不若哪有脱身的机会。”

    他接过宫人送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萧岭笑,“冒雪去见留王殿下,才显诚心。”

    少年人勾唇,明明一路冒雪来的,他唇色并没有因为受凉而发白,反而仍是一片红润,“那臣弟冒雪来见陛下,可显诚心吗?”

    萧岭显然已经习惯了少年人对他说话时的亲密,点点头,“嗯,诚心。”

    萧岫把宫人送来的锡奴推开,示意不必给自己,待确认自己身上并无寒意之后才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萧岭面前坐下,似是调侃,又似是伤心,“臣弟这般诚心,也没见皇兄三天两头往留王府送东西。”

    萧岭常常给谢之容去信并不是秘密,秘密的是信中内容。

    况且萧岭与谢之容关系本就亲近至极,此时两地分居,多来往十分正常,不来往才稀罕。

    萧岭眸光一转,萧岫既然不好好说话,他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遂笑道:“你是朕的弟弟,”他笑得眼睛都眯起,“那是你皇嫂。”

    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萧岫一噎,面上顿时浮现出几分委屈来,“皇……”

    兄字还没吐出来,就被萧岭往口中塞了个不大不小的茶点。

    萧岭拿手帕蹭了蹭指尖的茶点渣。

    萧岫好像是噎到了,耳垂通红通红,看得萧岭一惊,急忙给他推了一杯茶。

    萧岫接过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时面色更红了。

    萧岭担忧地望着他,正要唤太医来,就听萧岫低声道:“皇兄,臣弟观之,其有结为一党之势。”

    盘根错节,关系复杂。

    有旧情,自然也有积怨。

    能让大部分世家暂时搁置先前的矛盾,唯有眼前的改革。

    任用士人,革去犯错的世家官员,清查陈欠,并且,改变税制。

    每一刀,都砍在要紧处。

    萧岭抬眼。

    “欲拥立新君,望新君,改弦更张。”萧岫继续道。

    “哦?”一点暗色在萧岭眼中流转,转瞬即逝。

    这两个月来,萧岫来未央宫的次数明显降低,萧岭知道是因为赵太后的缘故,于是并没有强令他来。

    萧岫说的事情二人心照不宣,萧岭没想到,萧岫居然会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

    萧岫跪坐在萧岭面前,语气近乎于诚恳,“所以此时,对于兄长来说,杀了臣弟,或者将臣弟关到不见天日的地方远比这样放任臣弟来往于未央宫和长信宫好上太多。”

    ……

    谢之容仔仔细细地将回信看了数遍,又回忆起自己先前心中所写。

    用力闭目。

    梦中景象清晰无比。

    自从醒来后,谢之容脑海中时不时地闪过那些画面。

    无法抑制地生出了不可理喻的妒意。

    萧岭并不明白,谢之容的异样情绪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帝王,是在梦中可以,而现实中的自己不可以的妒忌,还有对于不能控制情绪的烦躁。

    谢之容咬了咬牙。

    难以理喻,莫名其妙。

    可偏偏又无法压抑这种熊熊燃烧的情绪。

    在现实里,他连触碰一下帝王的衣角都算逾矩。

    哪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嫉妒自己的梦境?

    谢之容责问自己。

    手中的纸张上还残留着萧岭惯用的熏衣香料的香气,与墨的苦涩混在一处,是萧岭从御书房出来时,身上经常会有的味道。

    于谢之容而言,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安抚。

    作者有话要说:

    括号里的字不会增加费用,不好意思影响;阅读体验。

    第八十七章

    少年人语调非常柔软, 甜得发腻,似乎口中还含着每次他来,萧岭都会命御膳房特意准备的糖酥点心, 明明出口得尽是锥心之言, 却还如寻常像萧岭撒娇那般。

    面对着萧岭看过来的视线, 少年人坦荡地对上。

    他姿态自然极了, 偏偏在萧岭拿那双漆黑而颓艳的漂亮眼睛注视他时,似乎因为紧张, 他喉结还是滚动了下。

    “杀了你?”萧岭反问。

    即便再作态,少年人的呼吸仍旧轻轻发颤。

    “是。”他回答,他年岁不大,身量还未完全长成, 故而与萧岭对时要稍稍仰头, 少年露出个笑,“臣弟知道皇兄大概舍不得臣弟, 所以将臣弟关起来, 也能免去皇兄好些麻烦。”

    明明已经紧张得不行, 却还要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萧岭在心中轻叹一声。

    不知是想起了数月以来真如寻常人家亲兄弟一般的相处,亦或是脑中蓦地窜入原书中萧岫撞剑自尽的结局,他并没有动怒, 甚至连一点警惕审视的神情都没有露出来。

    他伸出手。

    萧岫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只正探过来,对于男人来说过分细腻削刻的修长五指。

    这只手并没有如想先般地落在他脸上, 手的主人更没有痛斥他胡言乱语大逆不道。

    而是在萧岫的凝视下,落到了他……脑袋上?

    萧岫一愣。

    萧岭掌心用力, 将萧岫拉回了现实。

    掌心下的长发柔软, 不像萧岭所在的时代,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大多一头利落简单的短发, 摸上去扎手,而是青丝如云,顺滑毛茸。

    “皇……陛下?”萧岫眼神茫然,方才的深不可测瞬间烟消云散。

    他想躲开萧岭的手,奈何被镇压,被迫仰着头承受了萧岭摸小动物般的揉蹭。

    “来未央宫骗吃骗喝时叫皇兄叫哥哥叫兄长,”萧岭收手,临拿走前不忘曲起食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下萧岫的额头,“今日宫中什么都没有,就翻脸不认人叫陛下。”

    萧岫吃痛,下意识捂着脑门,看向萧岭的眼神几乎流露出了几分谴责,然而下一刻,这种熟悉的神情就被他压住了。

    “陛下。”少年人的声音轻得像是喃语。

    萧岭重新拿起朱笔,“朕可以给阿岫一个重说的机会。”

    萧岫以手掩着额头。

    其实根本不疼,但是在皇帝面前,孩子气些更容易让这个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威对他不那么戒备。

    他面对萧岭时一贯如此,久到自己都快要忘了,该如何露出更接近本心的反应。

    他眨了眨眼,眼中迷茫更甚。

    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后,他就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可萧岭只揉了揉他的头发,让他重新说。

    重新说什么?

    萧岫低声道;“兄长。”

    萧岭笔一顿,只嗯了一声。

    他头也不抬,“在太后与朕之间,让阿岫很为难吗?”

    皇权铁腕之下,任何关于新政的不满都噤声蛰伏。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反对之人会束手就擒。

    相反,他们必有图谋。

    换掉这个不够听话,不好摆布的皇帝,换上一个由他们亲手扶植的新帝。

    并且,这位新帝的母舅都出身世家,且年纪尚小,不能亲政。

    而最为名正言顺的人选,就在萧岭面前。

    从一开始萧岭就清楚,留王殿下绝不如他表现出的那样单纯无辜。

    然而萧岭并不介意。

    既然萧岫愿意在他面前扮一个乖巧的好弟弟,那萧岭何妨做个宠溺弟弟的兄长?

    况且萧岫年纪不大、容色上佳、在萧岭面前乖巧聪明知趣,且与萧岭有一半血脉相连,加上在书中他比绝大部分宗室都有傲气的结局,萧岭对萧岫非但不厌烦,反而的确当真有几分喜爱疼惜。

    萧岫抿唇,片刻之后才摇头,“臣弟并不觉得为难。”

    无论是赵嘉还是赵誉,都不会令他觉得为难。

    冷色在凤眸中转瞬即逝。

    “臣弟只是怕,”少年垂首,张扬无比的眼睛也耷拉下去,像是犯了错被主人训斥的小狗,“害怕陛,皇兄会为臣弟为难。”

    从萧岫的角度看,萧岭落笔如常。

    想来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分毫影响到萧岭的心绪。

    想着想着又觉得不服气。

    明明是他与萧岭之间的事,忐忑不安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避重就轻的话气得萧岭想笑,“你倒是贴心。若真如阿岫所说,朕会杀了你,或者把你关起来,”萧岭抬眸看了他一眼,“朕会为你为难吗?”

    萧岫垂着头,小声回答:“不会。”

    将看过的奏折放下,萧岭正要拿下一本,少年人却眼疾手快地按住了萧岭欲取的奏折。

    他指腹蹭到了萧岭的甲缘,忙往下退了半寸。

    想摆出副冷静迫人的姿态,在萧岭面前扮乖巧却好像已经刻到了他骨子里,无论如何都露不出面对旁人的那张脸来对待萧岭。

    “兄长,”萧岫道:“世族或有可能在本月行大逆不道之事。”

    他虽几月前到审计司认职,但不过偶尔点卯而已,对于公务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敷衍了事,做个身份尊贵的吉祥物罢了。

    养育之恩,皇帝对待宗族的凉薄,以及皇位莫大的诱惑,都使一些世族与宗室人等笃信,萧岫会站在与萧岭完全相反的一边。

    掌心微湿。

    萧岭动作滞了下,“本月?”

    “是。”不打算再和萧岭绕圈子,萧岫说得直接。

    萧岭喃喃,“急了些。”

    几个月以来,萧岫还是了解他这位好兄长行事的。

    萧岭有准备,萧岫相信,只是自己将时间更精确地告知了他。

    所以面对萧岭的反应,萧岫也不意外,一口气说完,直接坐了回去。

    被萧岫按住的文书上洇出了一小块湿色。

    “朕知道,”萧岭朝萧岫笑道:“朕的弟弟还是向着朕的。”

    萧岫看着他的笑,忽觉一阵说不出的无力来,叹了口气,“兄长,那可是皇位啊。”

    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一定会在皇位与皇兄之间,选择皇兄你呢?

    那可是皇位啊,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垂涎三尺的位置,是天底下,最至高无上,无与伦比的位置,你怎么就那么笃定,我会选择你?

    你就那么自信?

    还是,你就那么信任我?

    萧岭弯眼,学着萧岫的语气道:“是皇位啊。”

    之后许久,两人都未在说话。

    “朕有成算,阿岫不必担心朕。”

    萧岭的声音落入萧岫耳中。

    有点低沉的男音,但很好听。

    不知为何,萧岫总觉得他兄长说话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

    萧岫没有应答,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萧岭批阅奏折。

    从毛笔的走向到握住笔杆的手指。

    他静静看了许久。

    “皇兄,我该走了。”萧岫听到自己开口。

    萧岭像以往那样没有放下笔,只拿另一只没握笔的手挥了挥,示意他快滚蛋。

    萧岫起身,第一次没有一步三回头腻歪着不愿意离开,而是快步离开书室。

    临出去之前他步伐终于缓了缓,偏头看去。

    萧岭正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书,长睫垂下,神情意外地恬静温和。

    而后萧岫猛地转头,大步离开。

    再没回过头。

    听不到萧岫的脚步声,萧岭放下笔,有些感叹。

    小小年纪,试探人的心眼倒是不少。

    在赵氏还得势时,无论萧岭对萧岫再怎么优容,都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因素。

    而萧岫想知道的是,倘若赵氏倾覆,那么作为赵太后之子的他,是否还有资格作为萧岭疼爱的弟弟。

    或者,是否能够被萧岭容忍着活下去。

    而萧岭,给了萧岫答复。

    然后,换取了少年人从此之后,再无藏私的忠诚。

    哪里像只可怜可爱的小狗,分明是只警惕慎重的狼崽子。

    ……

    萧岫一直回到留王府脸色都很微妙。

    管家打量着少年精致漂亮的脸,很难从他翘起的唇角和毫无笑意的眼眸中看出萧岫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殿下,”管家小心道:“您要找的道人已经找来了。”

    萧岫摆弄着陶瓷狗小摆件的手顿了顿,然后伸出手指,在小狗头上弹了一下,“让他过来。”

    这玩意当然不是萧岫买的,而是上次萧岭出宫,看着一排五个各种姿态的小狗镇纸好玩,买了两排,一排在萧岭书房,一排则送到萧岫这。

    萧岫一开始对这些小玩意嗤之以鼻,觉得萧岭哄五六岁的孩子都不是这种哄法。

    萧岫惯用的镇纸是一对碧玉制的汴梁绿翠,幼童拳头大小,绿而不僵,水色如洗,玉质细腻温凉。

    他是不愿意与这些小玩意与自己那对镇纸并列的,遂随手摆了,偶尔拿出来玩一玩。

    他手中的这只低眉顺眼,好像在撒娇卖乖,看得萧岫有些憋火,本想再弹一下小狗的脑袋,却听一阵脚步声。

    萧岫立刻止住了这个动作。

    与管家一前一后过来的还有个看上去不过刚刚弱冠,容貌绮艳得几乎生出几分妖气的漂亮年轻人。

    萧岫皱眉。

    可能因为萧岭身边那些青年才俊的缘故,他看见长得好看的男人总有点说不清楚的厌烦。

    年轻人向留王见了个礼,“贫道暮雨。”

    这是什么名儿?

    萧岫看向管家,目光渗着冷。

    只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名为暮雨的道人的底细。

    不过是个打着道门旗号,凭借着容貌与巧言在京中招摇撞骗的骗子。

    管家忙道:“回殿下,殿下有所不知,暮雨真人道法高深,在京中极有清名。”

    若是手中的不是那个小瓷狗,而是个瓷杯,此刻已经被萧岫摔出去了。

    听到在京中有清名这句话,萧岫眼中冷色更浓。

    暮雨朝萧岫露出个笑来,“倘王爷有何疑虑,不妨向贫道一诉,贫道或可解王爷之困。”

    萧岫手中盘着那瓷狗儿,对管家道;“你下去。”

    管家躬身去了。

    萧岫低头看着那只小狗:“真人可知,世间有什么法子,能叫一人的神魂,附着到另一人的肉身上?”

    萧岫知道。

    如果说第一眼只是怀疑,那么之后萧岭的举动就印证了他的想法。

    萧岫与萧岭一起长大,他太清楚自己的好兄长是什么人了。

    旁人以为萧岭的变化是迷途知返,而萧岫不然,萧岭的改变越大,他越觉得心惊。

    明明一模一样,却截然不同。

    他先前有过查明此人身份的想法,后来却放弃了。

    原因很简单,于萧岫而言,在他那个暴虐多疑的好兄长下做个好弟弟,未必比在如今的萧岭面前扮乖巧更容易。

    况且,他根本找不到证据。

    明明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兄长,然而,在两月之前,答应了皇帝,愿意为官。

    萧岫眼睛半垂。

    那或许,是他放下戒心的第一步。

    有一次,就有之后的无数次。

    暮雨闻言身体猛地一颤,继而心中爆发出狂喜。

    能让萧岫发问却不能去探查的人,这个世间实在太少太少。

    唯有一个,就是半年前性情大变,从不理朝政变得事必躬亲的皇帝!

    暮雨在京中上层游走,若能从萧岫口中探听出更多的消息,其价值足以令他半生无忧。

    压下喜悦,暮雨开口时声音轻颤,“贫道在一古籍上看过,有借尸还魂之法,可使一已死之人的神魂,转移到一未腐的尸身上,替代此人活着,因是同一具肉身,便是至亲之人,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手指擦磨着小狗,“哦?那该以何种方法破之?”

    示意暮雨继续。

    暮雨面露为难之色,“需得用黑狗血,点在其人眉心与太阳穴上,方能使神魂离体。”

    便是留王,也不能哄着皇帝将黑狗血点在脸上,果如暮雨所料,留王皱眉道:“没有其他法子?”

    “有,不过要起坛做法,”暮雨道:“以沟通阴阳,还需此人生辰八字,待阴司出现时,以之向阴司询问。”

    要生辰八字?

    这骗子还真敢想。

    萧岫唇角露出一点笑意,“沟通阴阳,询问阴差?”

    暮雨躬身,“此举虽险,但贫道愿意为王爷一试。只不过,若要做法,还需一应器物,贫道先出去,将法器拿来才行。”

    “倒不必那么麻烦。”萧岫道,而后唤人进来。

    暮雨一直保持着相当恭敬谦卑的神情,幸而他垂首躬身,旁人看不到他眼中的喜色。

    萧岫面色陡地冷了,唇角却还露出那点再甜软不过的笑,“暮雨冲撞贵人,处置了吧。”

    暮雨面上的恭敬一僵,顿生骇然之色,呼救求饶还未出口,就被训练有素的府卫塞住了口唇,架住双臂拖下去。

    “沟通阴阳,”萧岫对着手中的小狗笑道:“本王也会。”

    想从他这套话,暮雨未免太胆大包天。

    “罢罢罢。”

    连说三字,萧岫望着那撒娇撒痴的小狗,手上动作轻缓不少。

    罢了。

    只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问他。

    难道你不想,你的皇兄,是此刻的萧岭吗?

    你不想吗?

    萧岫恍惚间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回答。

    我想。

    不久,暮雨消失的消息在京中悄然流传,但范围很小。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清楚,在京中能让人悄无声息消失的贵人不少,多打听还容易惹火烧身。

    说不定暮雨这次不老实,引诱了哪家公子女眷,那么突然消失,也是必然。

    很少有人会在意一个漂亮骗子的死活。

    比起这件事,京中的官员们更在意另一件。

    就是城外半夜传来的阵阵震天响动。

    据看见的人说,伴随着响动一并传来的还有耀眼刺目的白光,幸而之后又下了鹅毛大雪,仿佛才将白光掩盖了去。

    这事一早就被禀报了皇帝,萧岭即令人去查看。

    不多时,消息传回来。

    那传出异响的地方竟矗立着一块高一丈,四人合抱大小的石头。

    石头通体漆黑,上面数十道深深刻痕,与石头纹理连在一处,并不像是人为,反而有如天然一体。

    那刻痕凌厉,叫人看着就觉得阵阵发寒。

    这块石头被运进了宫中,却没有随着消失而销声匿迹。

    朝野就有流言说那石头上有个杀字,乃是上天不满皇帝所为,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故而降罚。

    若是人为,怎么那石头上的痕迹就浑然天成?

    这么大的石头,周围怎么可能没有脚印车辙?

    那白光又是怎么来的?

    但很快朝廷就出来解释,称是气候反常,山石滚落,一块石头滚了下来。

    周围没有任何痕迹也是因为大雪,印子都被大雪遮盖住了。

    但那也无从印证了,因为官府将石头拉走,即便下面有车辙印子,也与后来官服派车过来的车辙脚印碾在了一处。

    至于那白光与痕迹,朝廷没说。

    于是传言愈演愈烈。

    可流言虽厉害,民间深信不疑的却少。

    因为皇帝改税制的举动太深入人心,比往年少交了不知多少,无地的更连田税都不用交了。

    要是这算天怒人怨,所以上天看不下去扔石头,那么先前那些皇帝横征暴敛,怎么没被皇帝砸死?

    所以在晋朝的统治最基础,平民百姓之间,只拿这件事当成了个志怪故事听。

    毕竟,皇帝新政是惠及他们的。

    但与之全然相反的则是京中贵胄们。

    那块石头来历不明,与之相应的还有难以解释的奇异现象。

    皇帝又对此讳莫如深,落到他们眼中,就如默认一般。

    于是朝中氛围愈发诡异,风起云涌。

    那传言也在私下里,流传得愈发过分,直指萧岭不堪为君,不配为帝。

    自有更好人选。

    推波助澜。

    萧岭收到了谢之容的回信——距离他给谢之容去信已经隔了十日。

    谢之容这封信里除却日常工作的汇报,就是提醒萧岭注意身体,天冷加衣等话。

    在萧岭看来,谢之容恢复了以往的正常。

    萧岭在回信中和谢之容开玩笑般地抱怨了下谢之容弄出的动静太大,不甚好遮掩。

    但这遮掩的法子,无疑帮了萧岭一个忙,它使京中贵胄们愈发焦躁不安。

    他们其实不在意流言真假,他们有些人根本不信谶纬之语,但是,如他们所想,这样的流言无意会降低在臣民心中的威望。

    不知谢之容在看见信时会说什么。

    萧岭呼了口气。

    即便信件往来不过半日,却没有面对着面说话方面。

    两人此时都有要事在身,擅自离开是不可能的。

    萧岭承认,自己想见谢之容。

    就如在程序中,他与谢之容唇瓣厮磨时一遍又一遍地同谢之容说的那样。

    朕想你。

    朕真的,非常想你。

    萧岭瞳孔一缩。

    那些他已经因为近日繁忙已经以往的记忆又一次涌上脑海,清晰无比,挥之不去。

    萧岭以手掩眸,长叹一声,忍不住唾弃自己此刻翻涌旖旎的心思。

    朕简直,禽兽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

    还差五百字,明天新章加上。

    啾咪。

    第八十八章

    又半月。

    北地冬日清晨寒冷干燥, 冷风蹭过人面,寒得有如刀割。

    天亮得越发晚,宫道烛火彻夜不熄, 直到早朝过后, 东方泛白, 才由宫人过去熄灭烛灯。

    空中若有细雪飘落。

    即便官服外罩着厚实大氅, 应防心还是恨不得将自己各处都拢进大氅中,望着随风飘荡的灯笼, 非但没觉得暖意融融,反而愈觉齿冷,一面快步往前走一面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

    “应大人。”有个声音在身侧响起。

    应防心一惊,猛地回头看去, 但见一张俊逸非常的面容, 嘴角噙着笑意。因为眉眼实在俊美,显得这人有几分邪气。

    哪怕穿着官服, 都压不住的邪气。

    应防心呼吸稍定, “陈大人。”客气地回了个礼。

    应防心与陈爻都算得上皇帝宠臣, 奈何两人一个一直在工部主理水利工程,一个每日照夜府审计司跑来跑去,追讨陈欠, 只保持着平日里上朝能见到的平淡关系,并无深交。

    陈爻来找应防心说话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无论是陆峤,还是顶头上司萧琨玉都不搭理他——陈爻这数月升官速度已十分夸张, 不足半年就从正五品升为从三品, 只是审计司中有功的不止他一个, 不止他的官职品级在上升, 旁人亦是如此。

    陈爻嘴闲不住,少说一句于他而言都如没了半条命,见同僚不理,就去找他看着还算顺眼的应大人搭话。

    萧琨玉办事沉稳老练,且杀伐决断,手段凌厉,自成为审计司司长后政绩斐然,但皇帝只给加了品级,却未给实职,朝廷中有不少关于这位萧司长的流言。

    萧氏一族虽是皇族,但非天下姓萧者皆是皇族。

    况且萧琨玉办起事情来对于官员皇族之一视同仁,狠绝无情,半点都不像和萧氏一族有亲缘的样子,况且中州萧氏无论哪一支的族谱上,也无一个叫琨玉的少年郎。

    “我方才不慎听了应大人自语,”陈爻语气很歉然,“却没听清,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应防心:“……”

    幸而应大人是个脾气随和的人,不然听到陈爻这话,大约能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偷听人自言自语也就罢了,没听清还要问人家到底说了什么,寒暄也没有这样个没话找话法。

    应大人拢了拢大氅,“我方才在算,还有几日冬至。”

    冬至放假七日!

    春节又放假七日,元宵又有七日。

    只要熬过了冬至,春节和元宵还远吗?

    陈爻点头,继续热络问道:“那还有几日?”

    应防心无言了片刻,对陈爻道:“还有十四日。”

    陈爻点了点头,“多谢应大人告知,可惜了。”

    冬至过节,冬至追帐,是不是未免太过分了?

    这可是耽误工作的大事啊,耽误工作就影响自己在皇帝心中的评价,陈爻无比在乎这个,恨不得让皇帝时时刻刻都看见他的忠心耿耿与好看脸蛋。

    不过转念一想,冬至又不是春节,无甚大不了的。

    应防心很羡慕他,不是羡慕他冬天一大早上起来上朝还很高兴,而是羡慕他连披风都没批,居然半点冷态都没有。

    应防心张嘴都觉得往腹中灌冷风,见陈爻还想再和他说话,听到脚步声如获大赦地别过脸去看。

    一个裹了一身雪白的人走过来。

    应防心看得打了个哆嗦。

    这人披着件雪色的披风,领口是一圈细白毛茸的狐狸毛,贴在下颌上,其皮肤之白皙,竟与白狐毛不分伯仲。

    不止领口毛茸茸,他袖口也是毛茸茸的,这样柔软的打扮将少年身上原本逼人的冷意削减不少。

    “萧司长。”陈爻同他打招呼,腹诽着萧琨玉这身打扮。

    实在是,太小姑娘了。

    这样干净清透的颜色,陈爻家中只姊妹姑嫂会穿,男人多着黑灰枣红,哪像萧琨玉,一身的白茸茸狐狸皮,穿得像个女孩。

    这样想的不止是陈爻,还有宫中皇帝、太后、受恩王崔平之、诸多亲眷等人。

    和荣大长公主家只一个女孩,年年冬日的赏赐都少不了各样颜色细嫩的皮毛料子,亲戚间走动亦然,府库里竟找不到一深色裘皮。

    萧琨玉着女装已十分习惯,这时候别说给他件白色狐狸毛的披风,便是桃粉色的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披着。

    萧琨玉道;“陈大人。”

    又对唤了自己一声萧大人的应防心回了句,“应大人。”

    狐狸毛末端泛着银光,在宫灯映照下宛如覆盖了一层霜。

    陈爻夸他,“萧司长的披风看上去价值不菲。”

    萧琨玉看了眼陈爻,道:“长平道内风大。”

    所以,闭嘴。

    萧琨玉话音刚落,似乎为了照应萧琨玉所言,一阵砭骨冷风顿时迎面而来。

    应防心脸都青了。

    倒不能怪萧琨玉,而是长平道内本就风大。

    长平道位置十分重要,贯穿内外,乃是从外面进入宫中的必经之路,也是唯一一条路,长二里,宽二丈,两面围墙高七丈,围墙之上设置哨卡,且只能从内里登上围墙,围墙上护卫往来巡逻,长平道两边都设置门,由铜铸成,内里非是中空,而是实心,两面皆设门栓,平时将长平道外的两道门栓架上。

    据说是当年太-祖吸取了当年前朝都城建设的教训,才在原本的都城基础上又加以休整扩建。

    长平道,几乎是皇城内的最后一道防线,若令高明将官在上指挥,能拖住大军不少时日。

    这样宝贵的时间在若生兵变时,或能等来救援到来,或能为逃跑争取时间。

    再或者,为天家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倘国破,自戕,要比苟延残喘做阶下囚有颜面得多。

    诚如太-祖所料,惠帝晚年废太子作乱,就因事前没有控制长平道,而被阻隔了半个时辰,惠帝因此等来了其四子萧静勉驰援。

    长平道狭长,内里的风太大,应防心低着头,尽量让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少与寒风接触。

    围墙上时有甲士巡逻,萧琨玉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长平道内虽有灯笼,但比不得外面灯火通明,萧琨玉看得并不太清楚。

    他微微皱眉,又低下了头。

    出长平道,视野顿时宽阔。

    应防心呼了一口气,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脸。

    萧琨玉偏头,正好见一队甲士正往上走,要接替换防。

    萧琨玉将头转了回去。

    是错觉,还是……?

    不,不是错觉。

    萧琨玉手指骤地握紧,而后倏忽间放松了下去。

    身后,长平道两边的铜门缓缓关上,铜门太过厚重,关上时,顿起巨响。

    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也将一切血腥掩藏其后。

    利刃刺入腹中,穿透人体,就如同穿过一匹破布帛那样轻易。

    “嘘。”戴着冰冷护甲的手掌捂住了被刺者淌血的口唇,温热的血顺着护甲纹路流淌下来。

    “丛,丛……”那人瞪大了眼睛,显然不明白他们等来的为何不是原本说好来接应的友军,脑海中此刻只有一个想法,丛大人知不知道此事?

    旁人都是割喉,干净利落,只有这人以一把造型奇异的小刀贯穿人腹。

    抽刀,血溅长平道。

    刀刃锋利清亮,不沾血。

    “指挥使,巡逻叛军已尽灭。”

    照夜府指挥使正使素和舍安闻言,语调柔和地回答:“烧了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噬骨慵懒动听,有点低哑,仿佛是晨起懒妆的妙龄女子刚开口一般。

    冷风擦过素和舍安瓷白的皮肤,女子眸光流转,若有所思。

    沈九皋在英元宫,一定比她这有趣得多,也惊险得多。

    但不同于常在皇帝身边的副使,照夜府正使除非在极其特殊且有皇帝口谕诏令的情况下,才会离开照夜府。

    她突然出现在英元宫,实在太显眼。

    待处理完这点在素和舍安眼中极小的事情,她留下几干练府卫,其余者随她离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前面,正有一支禁军迎面而来。

    数量并不多,已是在不惹人注意的情况下能调动的最多人数。

    除却这,英元宫中也有例行守卫的禁军在。

    无论是这一支,还是英元宫中的那一支失败了都不要紧,因为,以万计数的禁军,将欲逼近皇城。

    素和舍安半眯起眼,按住了执刀微微发抖的手。

    不是恐惧,而是,过于亢奋。

    ……

    英元宫内,烛光如昼。

    御座之上,皇帝的眼眸被冕旒遮挡,看不清楚。

    一吏部官员正向皇帝汇报着从中央调到地方的官员进度,忽听声冷笑,那青年官员愣了愣,话音停住,他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有些无措地看向皇帝。

    算算时间。

    萧岭想。

    的确该来了。

    他朝那官员颔首,示意他不必再说。

    发出声音的不是旁人,正是才在军中丧子不足三个月的和靖侯。

    不等萧岭开口,和靖侯已上前一步,冷笑道;“当年太-祖起兵时,京城百二世家应者纷繁,其中不乏入太-祖麾下,与太-祖共同入京者,太-祖登基后遍封功臣,许豪族与国同寿,想必陛下,还没有数典忘祖到不记得□□所做所言的地步吧?”

    此言一出,顿在英元宫中掀起了一阵喧嚣。

    魏嗣斥道:“和靖侯放肆!”

    这种时候,不必萧岭出言,殿中禁军应该已将这口出狂言的悖逆之徒拖下去,然而殿中禁军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听到和靖侯所言。

    禁军的漠然令不明所以的群臣有如被一桶冷水迎头浇下。

    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

    众臣眼中闪过骇然,这是,逼宫啊!

    皇帝新政的每一个政令,都是在折损世家的利益与威仪。

    要么眼睁睁地看着家族衰弱,要么……拼死一搏。

    有人霍地向上看去。

    皇帝仍端坐其上,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玉珠,并没有相撞发出声响。

    想象中皇帝的失态并没有出现。

    萧岭目光漠然地扫过面色不知因为什么通红的和靖侯,而后,轻轻地,落在了静静站在群臣之首的赵誉身上。

    萧岭不会在做马前卒的蝼蚁虫豸身上浪费口舌,何况,还是必死之人。

    □□破风而出,不过眨眼之间,已到眼前。

    闪着寒光的锋镞倏地在和靖侯眼中放大了,太快太疾,根本来不及躲避!

    锋镞贯喉。

    血液喷射而出,和靖侯膝头一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英元宫中有一瞬寂静凝滞,而后,呼声骤起。

    百官逃窜着离开英元宫,然而还未出门,就被手持利刃的禁军拦住。

    沈九皋并没有放下持弩的手。

    禁军与照夜府卫相峙。

    血腥味浓重得令人窒息。

    任谁都不曾料到,先出手的人居然是照夜府卫。

    萧岭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逼宫,不会只用英元宫中的一支禁军。他应该忍耐,至少,不会去激怒逼宫之人。

    “丞相是百官之首,有监察百官仪态之责,”萧岭望着赵誉,望着这个晋朝的丞相,他名义上的舅舅,平静地开口了,“不知丞相,有何见教?”

    血液以和靖侯的身体为中心淌出。

    赵誉颔首,回答;“和靖侯御前失仪,当死。”

    在这种时候,赵誉对待萧岭的态度居然还是温和的。

    萧岭弯起眼睛。

    这种场景在原书中显然不曾出现过,原书中皇帝朝政依赖赵誉,与世家贵胄秋毫无犯,所以,两方相处,安然无恙。

    赵誉与萧岭对视。

    这个脾气温和得在世家中先前认为有些庸懦的正人君子中终有冷色闪过,他说:“只是和靖侯所言虽狂悖,却未必不是实言。”

    血蔓延到赵誉皂色的朝靴边缘,他毫不在意地踩血,上步。

    “陛下御极三载,凡政令出人主,皆辱国殃民,无一利国利民,卖官鬻爵,钱入私库,税制苛责,百姓流亡四境,十室九空。而至于官场,陛下侮辱屠戮臣下如家奴,为满朝所憎。后,妄动国器,违背祖制,引得天下动乱,民不聊生。”

    他细数着萧岭为政之过,前面种种,于赵誉,于世家而言,其实无足轻重。

    最后一句,才是今日宫变的原因。

    赵誉所说的,大部分是真的。

    暴君的确视天下如私产,视群臣如家奴,随心所欲,予取予夺。

    讽刺的是,皇帝先前暴虐种种此时义正词严,冠冕堂皇的赵誉不以为意,而当皇帝真正开始了利国利民,革除积弊的变革时,他们却开始反对。

    甚至,不惜换一个帝王。

    “为政不平,天下所不容。”赵誉问萧岭,“臣想问陛下,此等不仁不义,暴虐无道之君,可有何颜面为天下主?”

    作者有话要说:

    为政不平这段出自史记。

    第八十九章

    萧岭闻言不惊不怒, 轻笑一声,反问众臣,“这亦是众卿的意思?”

    其实局势现已再明朗不过。

    眼下朝臣似乎在无意识之间已经划分成了三派, 一派或由皇帝一手扶持或受皇恩深重或对皇帝忠心耿耿别无而意, 不知何时已靠近玉阶, 只在皇帝下侧不远处, 一派则以赵誉为首,其中既有豪族, 也有在新政中备受打击的皇室宗亲。

    还有一派,则尴尬地站在中间,既不愿意开罪于眼下形势大好的世族,又怕之后事情还有转机, 贸然站位, 恐生变故,到时候难以脱身。

    “陛下不遵祖宗成规, 使朝臣离心离德, 百姓生怨, 上天亦厌之。”赵誉身后不远处,有官员冷冷开口道。

    沈九皋半眯起眼。

    锋镞指向那人。

    萧岭轻轻抬手。

    沈九皋持弩屹立不动,目光如鹰隼, 寒意逼人。

    和靖侯尸首流淌出的血尚温。

    那人只觉喉间一冷,退回到人群中, 不敢再多言,只是在等大军一到时, 目睹沈九皋的凄惨死相。

    殿中的府卫与禁军相峙, 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保持着一种相当微妙的平衡。

    萧岭目光扫过正殿, 众生百态。

    凤祈年魏嗣等人面色凝重,萧琨玉神情太冷,此刻更是有如覆着一层霜雪,看不出所思所想,应防心脸色惨白,显然是怕的,却还是站在萧岭下方不远处,像陆峤江三心则神情平静,不辨喜怒。

    令萧岭惊讶的是陆峤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陆峤在审计司一众臣子中算不得受皇帝恩宠甚隆,皇帝待其平平,只如一般臣下。

    而陆峤,在萧岭的印象中和忠君爱国这四个字半点关系都没有,谁是君,谁得势,陆峤就是谁的臣,只问有无利可图,而不念半分情意。

    况且,萧岭和陆峤之间也无太多君臣情意。

    担忧者有,冷静者有,视死如归者亦有。

    但如陈爻这般还能对萧岭笑得露出几颗白牙的,可只他一人。

    不知从哪个府卫身上摸了把刀来,陈爻手中掂着短刀,对看过来的君王做了个口型。

    仿佛是:臣护着陛下。

    萧岭在这种紧张时刻,竟也体会到了失笑的滋味。

    刀柄落入笑眯眯的陈爻手中,修长五指猛地收拢,被衣袖半遮住的手背青筋道道隆起,面上却还是没心没肺的笑。

    他先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在赵誉那边的留王,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

    可惜了,陛下素日的恩宠!

    玉珠碰撞。

    萧岭微微向前倾身,语气平平,“诸卿,欲谋反?”

    赵誉向皇帝拱手垂头见礼,明明姿态是谦卑臣子,说出的话却大逆不道至极,“臣等非为谋反,而是为天下计,择明主,挽江山于颓势。”

    气氛一时冷凝。

    一白发苍苍的宗室老臣蹒跚着走出人群,劝道:“陛下,国舅稍安,大家都是亲戚,何必为着这些事,伤了骨肉亲情?”

    朝臣们即便再怎么见过大风大浪,也被这位老臣的话惊呆了。

    都已逼宫了还谈什么骨肉亲情?

    这位论辈分与惠帝一般大的老者苦口婆心道:“臣倚老卖老说上一句,陛下,国舅也是好意,您身体一贯不好,趁此机会,不妨到南地山清水秀处养身,总比在中州劳神劳力的好,况且无论是国舅还是新君,皆仁德慈善,您若退位,国舅与新君都会给您体面,封以王爵,您后半辈子亦是荣华富贵,万事不愁。陛下,您好好想想。”

    如此无耻之言气得萧岭这边几个青年官吏已要挽起袖子打人了,仿佛赵誉这个始作俑者一心为皇帝着想一般,逼宫谋反大逆不道,却还要皇帝好好考虑,感恩戴德吗?!

    “新君?”有人发问:“什么新君?”

    那老者笑道:“您这不是明着顾问,新君自然是太后之子,国舅之甥,留……”老者的话戛然而止,眼睛霍然睁大了,“留王殿下。”

    问话的人,正是一直站在世族中的留王。

    顿起哗然。

    赵誉亦愣了下。

    他不曾料到,留王会在此刻出声。

    萧岫要做什么?

    实话实说,赵誉并不属意萧岫做皇帝,萧岫快十六岁了,人太有心思,也太聪明,这样的人,不适合做一个傀儡。赵誉更愿意从宗室中挑一个懵懂无知幼儿为帝。

    但,反叛的宗室多支持萧岫登基,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可不愿意看到以赵氏为首的世族扶植年幼无知的傀儡皇帝大权独揽。

    所以,那位宗室老者才会默认新君是萧岫。

    赵誉眉心稍蹙。

    莫非萧岫打算在这种时候逼自己承认他可登基?

    若真是如此,自己往日当真小瞧了这位看似于政事毫无兴趣的留王殿下!

    少年人立在沾染血色的殿中,高挑笔挺,如庭中玉树,粲然夺目。

    萧岭不动声色地看着萧岫。

    他相信,自从那日之后,他已经获得了萧岫全部的信赖。

    萧岫,绝不会在今日做出背弃他的事情。

    少年秀色唇瓣翘起,露出一个再好看不过的笑容。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向上看。

    并非他今日突然意识到臣下直视君王这一人尽皆知的礼节,而是心生惶然。

    他怕在萧岭眼中看见一点怀疑和失望。

    “看来诸位宗亲,属意本王。”少年开口道,他看了一眼神情莫测的赵誉,露出了个带着点挑衅意味的笑。

    反叛宗亲听到萧岫这样问,虽不明所以,但并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当即称是。

    萧岫满意点头,上前数步,比赵誉还要接近玉阶。

    踩到方才和靖侯的血时,面露不加掩饰的嫌恶之色。

    还没等众臣反应过来萧岫要做什么,不等府卫阻拦,萧岫一撩亲王朝服,坦然跪下。

    “臣有罪。”萧岫扬声道。

    姿态之自然,就如同在说臣有功劳一般。

    众臣俱惊。

    赵誉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缩,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萧岫便向皇帝叩首下拜,“陛下,臣有欺君之罪。”

    萧岭亦怔然须臾,“阿岫,何出此言?”

    听到这声再熟悉不过的阿岫,萧岫原本平缓的呼吸骤地颤了下。

    少年人额头贴着冰冷的玉台,言辞清晰明朗,“臣有欺君之罪,臣非先帝与太后之子。”这句话,瞬间掀起轩然大波。

    如冷水入滚油,刹那间,议论滔天。

    其后,方才还义正词严的宗室老者已面色发白。

    萧岭今日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之色。

    震惊这话萧岫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了,萧岭倒不担心武帝的名声,而是担心萧岫的名声。

    这孩子为向萧岭表明自己永不会登基,也不可能登基的忠诚,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阿岫!”萧岭骤地开口阻止。

    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他那个一直做戏卖乖的小骗子弟弟,居然会那这种方式,向他表忠。

    “殿下,您这是自绝于祖……”沙哑的声音颤抖地在身后响起。

    萧岫不为所动,继续道:“据臣所知,当年太后所生之子刚出生时即断气,时赵氏族中有同日降生的男婴,即交换,”叩首,额头碰到玉阶时发出轻响,“臣就是那孩子。”

    是赵氏族人,却非太后与武帝之子。

    宗室的算盘落空了。这是大部分精明朝臣的想法。

    啊,原来不是先帝被戴了绿头巾。这是陈爻的想法。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难以接受萧岫这一番话的宗亲喃喃道。

    萧岫能感受到萧岭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臣忝为王侯多年,蒙受陛下深恩厚爱,请陛下,”从方才开口,他再没叫过萧岭一声皇兄,仿佛那个喜欢腻在萧岭身边,兄长哥哥皇兄乱叫一起的娇纵少年郎根本不曾出现过,“降罪。”

    一冷冷声音插-入其中,“留王与陛下棠棣情深,感人至深,”赵誉语气发冷,他难以理解萧岫为何会对性情大变的萧岭忠心耿耿,“陛下,时辰快到了。”

    萧岭快速从震惊中回神,“哦?”

    “请陛下降罪己退位的诏书,以安天下之怒。”赵誉道:“若陛下愿意,臣可保陛下此后无虞。”

    萧岭轻轻摇头,抚掌叹笑道;“丞相自始至终义正词严,赵相,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天下万民,朕想问赵相,朕之新政,如何不是利国利民强国安邦之策?朕再问赵相,朕从前荒唐无道,蹂-躏百姓,赵相,诸卿,为何无一反对之声?”

    语气霍然冷冽,“无非是,朕先前种种顺应尔等心意利益,如今却触动了而已!”

    倘直白言之,萧岭还能叹一句赵誉等人光明磊落,可是,这等满是算计,无半点公心之人,张口天下闭口百姓,似今□□宫是为万世开太平,惺惺作态,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赵誉面上浮现出几分戾气,正要再说,忽闻外面行军声阵阵,眼中划过凶狠之色,温雅的皮被彻底扯下,露出了内里锋利嗜血的獠牙,“既然陛下不愿,那休怪臣等今日不臣了!”

    殿中刚才还因见证了一场皇室秘闻而稍稍平静下的朝臣登时乱作一团。

    几个站在中间的人见没有人理会他们,忙窜到赵誉的方向去了。

    正殿大门被轰然撞开。

    冷冽的空气涌入其中,有人甚至打了个哆嗦。

    赵誉唇角的笑凝凝住了。

    黑甲,长刃。

    冬日的阳光落在刀刃上,如同为刃镀上了一层砭骨冷光。

    这不是计划中的禁军,而是应该本在城外驻扎的中州军!

    那为首着甲者,是……谢之容!

    中州军早不似几月前见到那般软趴趴的样子,满身肃杀,令人望之生畏,得谢之容命令,潮水般地涌入正殿,顷刻间,就将殿内犯上的禁军屠戮殆尽。

    浓郁的血腥气逼得数十人面色惨白,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地,竟昏了过去。

    情势瞬间逆转。

    “陛下,陛下!”

    有人软膝跪下,若非被中州军的刀刃制住,这时候恐怕已经连滚带爬地到萧岭脚边痛哭流涕。

    “陛下臣是为人所迫,臣对您是忠心耿耿!”

    满殿血腥污秽,触目所及哭喊者姿态不堪,眉眼可憎。

    谢之容踏着满地血腥而来,剑上犹带血色。

    却仙姿佚貌,不然纤尘。

    “陛下。”谢之容朗声唤萧岭。

    即便再如何相信萧岭,在未见到萧岭之前,谢之容心绪之不宁,此生所未有。

    直到见到萧岭无事地端坐在王座上,谢之容提起的心才倏地放下,与此同时,另一种汹涌的情绪代替了心中所有的感受。

    这声音有数月未曾在现实中听到。

    萧岭心砰砰跳动,又骤然放松。

    明明如惩罚程序中初见那日一般着甲,明明同样满身血腥,杀气腾腾,萧岭却没有感受到一点恐惧心惊。

    皇帝回答:“之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章

    由于方才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众臣的站位已足够表明立场,根本无需多言,就被虎狼一般扑入的中州军以谋反罪一同捆了。

    正殿经过喧嚣之后安静下来, 确认了正殿已无事后, 谢之容与皇帝短暂地接触了一刻, 便去处置善后。

    萧岫已经起身, 乖巧安静地站在萧岭身边,忽视被堵着嘴捆下去的判臣怨毒的目光。

    中州军刚一撤出, 便由照夜府卫护住英元宫。

    素和舍安手中拿着一块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扯下来的锦缎布块正在垂首认真地擦刀。

    府卫将地上已经凉透了的尸体抬出去。

    地上的血迹很快被宫人擦洗干净了。

    冷风灌入,殿中浓重的血气顿时消散不少,只是不少人的鼻尖,好像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冷冰冰的腥气。

    萧岭偏头, 对许玑道:“许玑, 命人宣太医。”

    英元宫宫门缓缓关上,一如平日上朝。

    难得出现在太阳底下的素和舍安肤色白得几乎透明。

    即便站在光中, 这女人身上也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冰冷杀气, 有如照夜府这个见不得光的皇帝亲卫的具象。

    面对上司, 沈九皋轻咳一声,“素和大人可有受伤?”

    刀刃在素和舍安手中一转,她抬眼, 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沈九皋,“沈指挥使有话直说。”

    沈九皋仿佛抵挡不住寒风一般, 又咳嗽两声,“禁军情况如何?”

    素和舍安收起小刀, 戏谑道:“沈指挥使为何不问照夜府情况如何?”

    能如何?

    府卫一支在英元宫, 一支同素和舍安在一起, 还有人数更多的一支未入内宫, 而是留在官署,提防着有人对六部官员不利。

    这些安排身为副指挥使的沈九皋相当清楚。

    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照夜府、禁军、中州军彼此之间只知道对方存在,却不知道除自己一支外任何一支军队的部署。

    “有您出面,自然万事稳妥,何需属下多言?”

    “指挥使只问禁军和府卫,不问中州军岂不是厚此薄彼?”

    沈九皋:“……”他算是看出来了,素和舍安这是太闲了,却不能对着顶头上司发怒,叹了口气,反问素和舍安:“属下过分关注谢将军,会不会引得陛下不快。”

    素和舍安道:“无事。丛星朗本就是矫诏发令,除却禁军都统指挥使等与之一起犯上作乱之人,大部分禁军只知道是宫中有逆臣作乱,他们是奉命保驾。”

    谢之容刚带兵出现时丛星朗竟为稳定人心说得出谢之容兵变这样的话。

    而危雪这个在家中养伤的禁军统领出现,自然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部分负隅顽抗者或死或囚,剩下的业已安稳,不过禁军内是否还有人心怀贰念还未可知,现下只能用照夜府与中州军换下禁军布放。”

    在有些人眼中,谢之容所带领的中州军拱卫宫中,或许还不如禁军安全。

    沈九皋呼了一口冷气。

    阳光落在身上,即便在英元宫内表现得再如何冷静,他此刻放松下来时才发觉自己掌心冷湿。

    不知过了多久,英元宫的大门才重新打开。

    大部分人都有些惊魂未定,面色泛白,身体好的还能自己向外走,身体差些的摇摇欲坠,还得太监搀扶着出来。

    英元宫内归于安静。

    方才萧岭安抚群臣时萧岫一直站在萧岭身侧,与其说是在思考如何面对他这个不是兄长的皇兄,不如说是在发呆。

    事实上,萧岫不是没想过要怎么面对萧岭,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要如何面对。

    是表现了忠诚,也是欺君。

    况且其中涉及先帝,又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大事。

    萧岭会如何对待自己,坦言之,萧岫不知道。

    绞尽脑汁思来想去也无头绪,干脆不想,站在萧岭身侧放空发呆,只是发呆还是控制不住凌乱的思绪,他望着唇瓣开阖,正在与群臣说话的萧岭,天马行空地想着,以后恐怕很难再离陛下这样近了。

    离开前陈爻大约还想对萧岭嘘寒问暖一番,不过被萧琨玉扫了一眼,知趣又恋恋不舍地走了,回头相看的频率活像被一道银河与丈夫子女分开的织女,看得萧岫一阵手痒。

    什么玩意!

    有失官体,君前失仪!

    英元宫的门被关上。

    英元宫内的炭火仍旧熊熊燃烧着,只是或许方才开门的时间太长了,宫中的热气都涌了出去,萧岫只觉得身上有些凉。

    不太冷。

    他想。

    少年人精于弓马骑射,身体素质极佳。

    “阿岫。”萧岫听到有人在叫他。

    这个世上能唤留王殿下阿岫的人不多,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地拖了下去,一个此刻正在长信宫中,做着未来大权垂帘听政的美梦,还有一个,就在他身侧。

    萧岫霍地回神,“陛下?”他开口。

    不敢看萧岭的眼睛,目光垂下,落到萧岭开阖的唇瓣上。

    皇帝启唇。

    他问;“你冷不冷?”

    不是愕然于萧岫与他半点血缘关系也无,不是询问萧岫为何知道这等辛秘,以求给赵氏一族更为狠绝的打击。

    萧岫的眼眸霍地睁大了,他猛然抬头,直视皇帝的眼睛。

    “臣……”萧岫颤声道:“臣,”

    臣不冷。

    想这样回答,但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仿佛在萧岭问话后顷刻间涌上,冷得他发颤,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时候回答不冷,好像又在欺君了。

    原本是不冷的。

    在您问之前,是不冷的。

    他愣愣地想,喉中却仿佛被硬物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萧岭抬手。

    随着天愈发冷,皇帝身边总要备着锡奴手炉等物,便是在早朝时也不例外。

    萧岭似乎想给他什么,可他却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

    温热的触感令萧岫被烫到一般地颤了下,却握得愈发紧了。

    宛如,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浮萍。

    “陛下,”萧岫声音发颤,“臣冷。”

    萧岭犹豫了一息,空住的那只手覆在了少年人不断轻颤的手背上。

    “陛下。”萧岫低声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呢?

    萧岫并不清楚。

    或许是他虽没有体会过正常的亲情,但也知道,寻常亲人,大约不会将孩子视为一件工具。

    在武帝还活着时,他只要稍有一点胜过了萧岭,只要讨得一点武帝欢心,便见太后欢欣雀跃,反之,则视其如一廉价无用的物件,起先,他极其刻苦,他想得到自己的母亲、舅舅还有其他亲近之人的认同。

    后来则愈发反感,也愈发不在意所谓亲近之人的冷言冷语。

    萧岫也不羡慕萧岭,因为在他看来,贵妃养子与皇后养子是两个极端,一是极致地放纵,一是极致地控制。

    他当时好疑惑不解,触目所见皆如此,他甚至认为,宫中的人并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人是提出质疑的他。

    在知道太后并不是他母亲后,萧岫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能找到一个理由总是好的——能为太后找到一个理由总是好的,因为不是亲子,所以不必倾注太多感情,因为不是亲子,所以可以毫无负担地责罚与利用。

    不过很快,这种找理由能让他心绪稍平,而不会胡思乱想的方法就不好用了。

    萧岫发现,自己的生身父母还活着,在赵誉的庇护下,尽享富贵。

    无论是对于赵嘉、赵誉还是他的所谓亲生父母而言,他都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

    区别只在于,是拿他攫取权力,还是攫取利益。

    而工具,在失去利用价值后自然可以随意弃置。

    “陛下,”萧岫闭上眼,声音一声比一声轻,“陛下。”

    陛下。

    说出实情,可能是他对萧岭最后的价值。

    所以您能不能,他近乎惶恐地想,能不能,别不要我?

    “阿岫。”

    萧岫听到萧岭的声音,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皇帝。

    萧岭抽出手。

    萧岫手指颤了下。

    然而下一刻,这只手就落在他脑袋上,用力按了两下。

    “谢谢。”

    他听到皇帝说。

    温和,却郑重其事。

    谢什么?

    然后呢?

    要遗憾地告诉他什么吗?

    萧岫紧紧地抓着萧岭的手指,骨节泛着失血的白。

    “陛下,臣以后,还能够姓萧吗?”

    他没敢直接问出臣以后是否还能做您的弟弟。

    他害怕得到委婉否定的回答。

    不等萧岭开口,萧岫已立刻解释道:“臣知道,以臣的身份,这样做是强陛下所难,”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人会寄于萧岫继位,萧岫,解决了一个对于萧岭执政的莫大隐患,虽然这个隐患,是萧岫自己,“臣明白,臣不能随先帝姓,只是……”他发现他甚至不如一个出身平常的士子,至少后者家中并没有获罪。

    而赵氏因为谋反,此刻满门皆是罪人。

    平日里无比巧言善辩的少年此刻竟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找不到。

    发间的手微微用力。

    礼法上不能随先帝姓?

    萧岭被少年人说得无奈又心头滞涩,“那就随朕姓。”旁人为自己求情,都会捡好听的来说,偏偏萧岫,把自己的不利条件说了个遍,五指一拢,把少年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揉得蓬乱,“长兄如父。”

    萧岫闻言,呆呆地看着皇帝。

    舌尖发麻,嗓子干哑疼痛。

    莫大的狂喜与惶恐几乎令萧岫无法思考。

    半晌之后,才说出句,“爹……”望着萧岭骤然放大的瞳孔,萧岫倏地反应过来,“不对不对,哥,皇兄!”

    回答他的是轻轻拍了拍他头的手。

    眼神简直像只在雨中被淋透了的,被人抱回温暖房屋中的小狗。

    瞬间,亮了起来。

    就在此时,殿门被嘎吱一声推开。

    两人同时转头。

    谢之容看到殿中场景,眸光微凉,神情却毫无变化,彬彬有礼地询问道:“陛下,可要臣出去等候?”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我先去做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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