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出现的东西不仅能说话,它找上人的方式也有所不同。
第一遍咚咚咚刚响起来时,路庭就发现,这敲打声也不像队友所说,是有“人”停在门口敲门。
敲击声直接出现在了床下。
教师宿舍的床是老式的木架子床,一条条长木板被钉在方正的框架上,上面再放床垫及床品。
宿舍的门分明没被打开过,连老旧门轴开合的细微摩擦吱呀都没有一声。
有“人“却无声无息躺到了床底,用冰冷僵硬的肢体敲着床板。
并且随着敲打每响起一声,老式木架床的板条钉得不够死,钉子早已随年月过去而松动,木板能被往上顶开一小截,原本平整的床面上就出现一个鼓包。
路庭考虑尝试过对这声音视而不见,假装自己已经睡死了,但显然对方就是冲着他来的,铁了心要将“熟睡”的人叫醒,敲床板的力气一次比一次大,床上的鼓包也越来越突出。
路庭说完那句话后直接翻身下床,此时,他床上凸起的鼓包便已经大到不像是人类手臂能撑出来的。
那看起来几乎像一颗头颅大小。
就像有个肢体比例极度怪异的人,对方身体在狭窄的床下空间里完全扭成一团,却还试着在床底直起身,用脑袋将床板顶了起来。
房间里陷入片刻寂静。
床下的鬼像从没见过真敢对自己摆老师的谱的人,也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
拱起在床中央的鼓包停滞了一小会,阴森的声音才又响起来,没否认自己的学生身份,只慢慢说道:“……还有一位老师?”
“对。”拉了执行官出场的路庭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留心女声话里提及的“笔”,起身后第一时间确定钢笔落地的位置,不过没冒然立即去捡。
床底下的空间一片漆黑,看不出具体藏着什么。
路庭随口与鬼鬼扯:“难道你认为老师这里是单人间吗?”
岑归:“……”
不然呢,还有别人和你住一起吗?
执行官被动在玩家的话里出场,他无言旁观有人连鬼都要试着哄骗。
可游戏场里的鬼就也不是傻子。
又片刻后,床底的“人”咯咯笑出了声。
“你说谎。”
阴森女声里带上了嘲弄与笃定。
床下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就像……无数柔软又细长的东西从地板上爬了过去。
一张惨白的脸从床板边缘探了出来。
那确实是一名女生,又已经看着极不像人,她惨白的脸与雪白墙壁一个色,又还透着死人特有的青灰。
那张面孔上挂着笑,两只眼睛也夸张地弯了起来,然而眼眶内只有眼仁没有眼白,像是一对弯曲的黑洞。
借着从阳台窗外投进室内的一点弱光,路庭还看清了随着女生一起从床下涌出来的物体——头发。
无数柔软细长的黝黑发丝宛如无数只小脚,托着最上面的头颅完全出现在玩家眼前。
女生脖子以下都裹在发丝里,看不出躯干已经成了什么模样。
注意到路庭的目光,女生将脖子歪出一个濒临折断的角度,她问:“老师,你这么看着我,是因为觉得我可怕吗?”
黑洞般的眼睛死死盯在路庭身上,路庭面不改色与被头发支撑着升高的脑袋对视,他坦然对着那张脸说:“还行,没你随便进老师宿舍这事可怕。”
这名鬼学生口口声声叫着老师,态度却毫无学生真正面对老师时的尊敬,听了路庭的回答,她好像既满意又不满意,嘴角拉出的弧度远超过正常人类极限。
在盯着路庭看了一会后,鬼学生才又慢慢说:“老师,我只是来找我的笔,你看见我的笔了吗?”
这个游戏场里,玩家迄今为止获得的道具笔仅有一支。
女生从第一次开口起就在提笔,似乎只要把笔给她,玩家在这个事件中就能顺利过关,她对玩家本身兴趣不大,不是前面遇见的那种会一上来就攻击玩家的类型。
换一个人也许就要将笔的位置说出去了,没准这名鬼学生是个重要线索npc,给出笔能解锁新剧情也说不定。
然而,岑归看见路庭明显沉吟了几秒,玩家开口却是反问:“你丢了一支什么样的笔?”
路庭没有先说笔在或不在。
他从方才这短暂的交互中隐约察觉,除非“老师”率先点明笔的存在,否则,鬼学生似乎发现不了那支钢笔具体在房间哪里。
“是一支钢笔。”女生好像被“老师”的态度弄得有点不耐烦,她语气明显变阴沉,但还是沉沉地说明,“粉色的,它被我弄丢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支笔。”
保持着脖颈近乎折断的状态,女学生惨白脸孔的歪斜着,房间里已经冷得宛如冰窟,黝黝黑发爬虫般在地上游走,女生的脑袋就像被发丝寄生的壳,让人想起必须得住进别人家的寄居蟹。
面对着这种瘆人情景,路庭却表现得真像一名做合格失物招领的老师。
他要求学生描述失物,接着才表明,他这里确实有一支粉红钢笔,但仍不能确定是不是对方丢的那支。
“你在哪弄丢了笔?你还记得更多关于笔的信息吗?”路庭与鬼学生核对着细节。
“老师。”
鬼学生的嘴角依然向上拉得很高很开,但她看起来就笑不动了。
那颗脑袋在头发上转动,长发覆盖下不知藏在何处的骨骼发出了“咔哒”脆响,骨头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
“老师,笔就在你这里,对吧?”女学生说,“快把笔还给我。”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音调陡转。
女学生话音里同时兼带鬼气森森与威胁意味十足的恶意,她像终于耗尽了耐心,那张还维持着笑弧的脸猛然朝路庭逼近,地面的头发也倏然立起,毒蛇抬头般逼向路庭。
“把,笔,给,我,呀。”
凑近玩家的鬼怪拖着调子,一字一顿。
在她眼前,磨磨蹭蹭又话多的青年就终于动了起来,对方将手伸进长裤的口袋,从里面取出某样东西。
早这样不就好了么?
她只想要那支笔。
因路庭取物动作而暂停靠近的鬼学生歪着头,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盯紧了路庭在裤兜里移动的手。
而路庭动作不疾不徐,取出来的却是一个硬质的方形卡片。
——那一看就不可能是笔。
竟然敢继续糊弄她!
鬼学生被激怒了,满地头发又涌动起来,她恶狠狠瞪向面前的人。
但在她说出任何一个字之前,路庭的反应竟然比她更快。
路庭先一步沉下脸,他个子逼近一米九,外形英俊里天生带着一点凌厉的攻击性,当他不插科打诨,不笑,甚至不刻意收敛的时候,他气质里的尖锐部分凸显,让他看上去格外有压迫感。
“你认识这块牌子吗?”路庭居高临下看着鬼气森森的学生,被他拿出来的是教师职工工牌,深蓝色的织带挂在他手指间。
“初三三班的曲静怡同学,这就是你和老师说话的态度吗?”
路庭叫出了女生的全名。
前一秒还气势汹汹,似乎准备发动攻击的鬼就顿住了。
曲静怡……?
对……曲静怡是她的姓名……
惨白面孔上浮现出迟疑,久违的被人点了全名的女学生停下所有动作歪着头。
她看起来居然有几分迷惑。
路庭从长裤口袋里摸出的东西是教师工牌。
睡前才回顾过一遍收集到的所有线索资料,那几张学生们鬼态毕显的照片是路庭重点看的部分之一。
因此,他完整记下了所有失踪学生的班级姓名,以及他们正常兼鬼化后的脸。
在看见床底下探出的面孔不久后路庭就确定,这就是四名失踪女孩里的一位。
初三三班,曲静怡。
这女孩的脸曾出现在英语周校报上,是英语演讲比赛连续两届冠军,其他科也成绩稳定,算标准的优秀学生。
“曲静怡。”路庭重复了一遍点名,他近乎严厉地问满脸鬼态的女孩,“你想要认领一件失物,老师好好和你说话,你却摆出这种态度,你认为自己还算优秀学生吗?哪怕我只是你的实习老师,你也该保持基本的礼貌,我已经在考虑去和你的班主任刘老师还有你的英语老师叶老师聊聊这件事。”
剧情类游戏里,变成鬼后的npc往往会偏执于某一个目标,但他们身上仍留有一些“触发点”。
比如姓名,比如他们曾经十分在乎的东西。
曲静怡好像呆愣了很久,她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也记起自己应该是优秀学生,是老师们都夸,学习活动都出色的那种人。
教师工牌明晃晃地垂在她眼前。
她之前……之前为什么不尊重老师?
惨白脸孔上的迷惑渐渐变成退缩,满地头发也感应到头颅的心情,开始后撤。
“……老师?”曲静怡低声叫了一句。
和之前明显不同,“老师”对她来说终于不再是一个跟甲乙丙丁没差的代号,而是有了面对老师的真实感。
路庭心里回旋着领取个人物品时,发东西的女老师曾说过的那句“尤其是职工卡和工牌,你们在校内最好记得随时戴在身上”。
游戏场里别遗漏任何细节永远是真理。
而他面上神色未改,“嗯”了一声,顺应着鬼学生的态度更改,口吻也放缓和了些,边将工牌挂到脖子上边道:“现在,我们可以重新说笔的事了吗?”
“……我是在教室把笔丢了的。”曲静怡说。
教室?
路庭眉峰轻轻一动。
“可老师捡到笔的地方不是教室。”他说。
“那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怪异的,曲静怡的话里竟出现了慌乱。
被正式承认为老师的路庭待遇已截然不同,重视优秀学生身份和老师跟前形象的鬼也不敢强抢老师。
女生惨白的面孔依旧在笑,黑洞的眼睛弯着,可她话里透出完全相反的情绪。
“你还记得笔上有什么吗?”路庭做了个引导式提问,他指的是钢笔上的小挂件,而曲静怡的态度已让他似有所感。
这个问题对方果然答不出来。
支支吾吾了半天后,女生鬼脸上的五官忽然颤抖,她发出歇斯底里地尖叫:“笔上有能让人消失的诅咒!有怪物!有害死我的东西!!”
“是他们逼我的!!是她逼我的!!”
曲静怡情绪骤然爆发,她凄厉地尖叫,逐渐转变成哭嚎,大涨的嘴与两只眼睛在她脸上像是凿出的三个洞窟。
就这样,不知怎么进了房间的鬼学生尖叫着,又忽然从教师宿舍里消失了。
只留下尖叫的尾音在屋内环绕。
路庭近距离听了一耳朵刺耳尖叫,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像对任何东西的承受阈值都很高。
他只在确定曲静怡消失后回头去找那支落在地上的笔。
地上空空如也。
……笔被带走了?
这才是能令路庭皱一下眉头的事,他目光快速打量室内一周,随后视线锁定在书桌。
——钢笔回到了桌上。
就像无人碰也无风吹却自行滚落地板,它又自行回到了桌面。
路庭走过去,低头静静看了片刻轻轻压住校报的粉色钢笔。
岑归以为玩家正在整理线索,却听这人冷不丁叫了他一声:“执行官?”
路庭说:“我想要问你……”
本着职业道德,岑归先将这句有潜在违规嫌疑的话打断了,他语气平平提醒:“我不会对玩家提供任何探索剧情方面的帮助。”
“我也不需要。”路庭听完一笑,他身上那面对鬼学生时的严厉老师姿态眨眼灰飞烟灭,一下又在执行官面前“原形毕露”,话说得自信又有点欠。
“我是想要问你。”欠完后他说,“刚刚对你来说会不会有点吵?”
岑归:“……”
真奇怪,一个正面听了半天尖叫的人,倒是想起来问远程旁听的人会不会吵。
他自己没有耳朵吗?
岑归有点纳闷,但他还是回答:“不会。”
顿了顿,执行官认为这属于可详细解答内容,他补充道:“除了你本人,游戏场内的其他音频对我来说都能够调节,影响不大。”
路庭正在重理桌上的资料,他脑子里一边盘算今晚应该不会再有其他的“惊喜访问”,一边在心里圈了几个事件重点,同时为执行官的解答点了下头,完全不过脑子地说:“哦,只有我大。”
说完路庭就停住了。
他表情罕见地放空,心说我刚刚说什么了?
监察装置另一端陷入长久地沉默,路庭手里的校报差点被他把角折了。
路庭正头脑风暴该怎样找补,就听执行官终于又出声。
岑归说:“……嗯。”
确实就路庭一个人影响最大,岑归不觉得路庭说的有什么毛病,他想了一想,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但是路庭的反应就比较奇怪了。
路庭惊愕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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