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负？”
“是啊老师, 高小婷以前一直受欺负。”
时光在黑水中学的科技楼负一楼倒流，路庭走到那第二间教室窗外时，看见的正是这地方当年发生过的事。
几名张扬的孩子团团围住高小婷, 他们拽她的头发, 将高小婷从凳子上拖下来，她膝盖重重磕过凳子和翻到画架竖起的棱角，又跪到了污水横流的地上。
颜料桶里还剩半拉颜料，男生拽她的马尾, 女生过一会又把她脑袋往还有液体残余的桶里按。
霸凌者们嘻嘻哈哈。
“穷鬼还画画啊？”扯着高小婷头发的男生说，“你那家庭条件配吗？”
“哎呀不好意思。”举着手机的女孩惺惺作态, 动作夸张地捂了下嘴, 手上不断拍照的动作却一刻也没停, 笑嘻嘻说，“你的破笔和颜料被我们打翻了，虽然它们都很垃圾，但对你家来说肯定也很不容易吧？”
“来, 丑东西, 给我们笑一个。”
“就是, 你笑啊，你要是笑得让我们满意, 这些破烂我们就赔给你，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就跟穷鬼的人一样便宜, 哈哈哈。”
哈哈。
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教室里, 女孩的头被人按下去, 又被揪着头发扯起来。
她麻木得像个不会反抗的玩具, 能够任人搓圆揉扁。
脏水和桶里半干的颜料擦上了她的脸, 她用的画材确实都不怎么好, 不仅味道刺鼻，还熏人眼睛，两道红痕挂在她面颊，混合着其他液体一起滚下来，红色被冲过时像是流下了血泪。
穷鬼。
脏东西。
穷鬼的东西都散发着穷味，臭死了。
离丑东西远点儿，隔近一点没准都要沾上霉运。
教室里的闹剧还在继续，前后黑板上却“咯吱咯吱”地开始出现文字。
粉笔笃笃不停，把这些恶毒咒骂与排挤的话都写到了黑板上。
书写速度还越来越快，字迹越来越潦草，笑声越来越大。
直到长长一声——
咯吱——
粉笔刮过毛玻璃尖锐作响，一行新的大字覆盖在了所有咒骂话语上。
【什么时候去死？】
“他妈的。”岑归听见路庭骂了自己见到这人以来的第一句脏话。
路庭面沉如水：“这破剧情谁爱看谁看吧。”
在教室里的旧日情景重新时，玩家已经尝试过开窗，敲门，拧动教室前后门把。
统统不成功。
教室门窗像是被焊死了般打不开，强制性让玩家只能站在窗外。
但路庭显然并未就此甘心作罢。
在快速逡巡走廊一圈后，走道转角处的消防柜落入路庭眼角余光，他毫不迟疑地转身，三两步到消防柜前撕了封条，将分量可观外壳坚固的金属瓶提了出来。
“强行破坏游戏场景，打断强制剧情发生，有几率被系统判定为探索失效，不会为你增加探索度。”岑归已经看见了提前浮现在检查面板上的条文，他按部就班地向玩家宣读了判定标准。
这是他作为监察执行官有义务说明的部分。
“那就不算。”路庭已经提着金属瓶重新站回窗前，之前站在窗外看的那一段似乎就已将他耐心耗尽了，他满不在乎，跟执行官说话时甚至久违地出现了锋芒。
“系统循规蹈矩的漂亮宝贝儿。”路庭说，“你就没有明知道规则是一回事，但你的心在大声告诉你这会让规则去死的时候吗？”
岑归都来不及对这话做出反应。
哐——！！！
金属瓶被抡起来砸上门窗的动静惊天动地，能够一只手就曾拦住副本小怪的人果然力气非比寻常。
路庭敲门敲窗开门开窗无果，他将门窗直接砸了。
教室里的学生们理应只是一段回忆幻影，但路庭不久前遇见几名一看就不像活人的鬼学生，还看见了鬼魂状态的高小婷，他不难推测出，在这片空间里，过去的影像与当下时间的鬼大概率是同时存在的。
路庭以惊人的破坏力强行介入剧情，让自己成为了能够被NPC注意的第三方。
围绕着高小婷的几人不久前还看着一派正常，肤色健康，然而他们齐齐转头朝路庭看来时，每个人脸色都飞速青白起来，露出了满面沉沉死气。
“老师。”最先伸手拽高小婷——也是曾把教室申请使用条给路庭看的那名男孩道，“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路庭没回答鬼阴冷的提问，反倒是把面前几张鬼脸逐一看过去。
“还行。”路庭说，“你们这样看着居然比刚刚正常点，老师刚才在外面看到人干鬼事，比直接见鬼吓人。”
“……”
男学生的神色更阴冷了，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笑像被凝固在了脸上。
教室内每双看向路庭的眼睛都恶狠狠，每一双嘴角又都在上扬。
高小婷之前匍匐在地，路庭闯进教室后下一个动作就是想去拉女孩起来，可在他大步上前之前，这个唯一蜷缩在地板的女孩消失了。
“老师。”举着贴了水钻手机的女学生又问路庭，“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因为把这事当闲事的货色不配叫老师。”路庭目光扫过这名鬼学生的脸，认出来她是初三二班的，和高小婷本该是一个班，“老师的天职，包括收拾你们这些脑子还没长全，但邪门歪道已经玩得一套套的小兔崽子。”
“欺负同学是吧？搞校园霸凌是吧？”
路庭走向讲台，将手里凶器似的消防用具重重往台面上一放，他居高临下撑着讲台，无所畏惧跟一屋子鬼对视，像他才是“猎手”，刚刚逮到了一个严重违纪的校内小团伙。
在与他对视片刻后，出人意料，杵在教室中的鬼学生们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手下的讲台忽然摸着比方才变冰冷许多，腿附近的空气掺上了刺骨寒意。
路庭似有所感，他从侧弯腰低头——
一张惨白鬼脸静静看着他。
高小婷不知道什么时候缩到了讲桌之下，那儿空间太有限，女孩只是刚刚好坐在里面，抱着腿，脑袋靠在膝盖上，往外侧着脸与弯腰的“老师”对视。
“……你躲下面怎么也不出个声？”“老师”说，“我刚才放金属瓶那一下手那么重，你蹲在这里，听着不是跟打雷似的？”
高小婷：“……”
高小婷慢慢动了一下头，她脸上的红痕是受欺负时剐蹭的颜料，也是血。
可她面前的老师好像不知道怕，这个老师也不怕那几个以前带头欺负她的人。
一种无端的被窥视感忽然传到了路庭身上，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注视，视线来源却不是眼前高小婷的鬼魂。
那视线来自教室外。
不远处，负一层的地下人工湖里，湖水似乎涌动起来。
……但路庭的目光还是落在高小婷脸上。
除了敏锐觉察到目光，路庭还直觉到，这个从资料、到回忆影像里面对校园霸凌，甚至到包括面对玩家都很沉默的女孩，她此时歪头注视自己，却像终于有话想说。
高小婷也确实开口了。
“ji……u……”
女孩惨白无血色的嘴唇开合，她只发出气声，不成字句地说：
“ji……u……”
“s……”
路庭几乎转瞬反应过来——这跟勾莹莹和周镜在第一夜听到的内容像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第一个夜里，去到队友们门口敲门的可能是高小婷？
但这孩子在说什么？
高小婷望着路庭：“s……”
路庭并没有从高小婷身上感觉到恶意，他猜这个音节并不代表队友曾猜测的“尸”或者“死”。
能用这个音节开头的常用词，校园场景内高频出现的，还有……
“老师？”路庭在讲台旁半蹲，他问女孩，“你在叫老师？”
高小婷僵硬苍白的脖颈慢慢上下移动一下。
她点了头。
然后这女孩也抱着腿消失了。
路庭正要起身，眼角却捕捉到变回空无一人的讲桌下有什么一闪，泛着轻微金属光泽。
从高小婷曾坐过的讲桌角落里，他摸出了一个还没有成年男性巴掌大，侧面均匀分布着十个细小开口的物件。
等路庭带着新收集到的物品出去，那股之前感受到的窥探目光便也悄然消散。
一个未知存在曾静悄悄来过门外，它目的莫测地看路庭同高小婷说话，又静悄悄地离开。
教室外空空荡荡，地下人工湖的湖水也平静了，不久前听见的涌流宛如错觉。
“……执行官？”
路庭重新走过那连接栈道的石头桥，他垂眸扫过自己这回毫无异状的倒影，思维就绕回到了自己强行打断剧情前。
理论上，执行官不干涉玩家游戏进程，不会轻易与玩家对话，这种情况才是正常的，不过想到自己不久前说了什么话，路庭突然一阵心虚，因此他喊人前难得迟疑，话末带上试探的疑问尾音。
“……”
不怎么意外，执行官没说话。
路庭摸了摸鼻子：“你看，我虽然强行打断剧情，但系统也没有给我弹提醒灯，剧情似乎从另一个角度继续发展下去了。”
“……”
直觉告诉路庭，监察装置另一头的人没有不方便，对方其实还在，但对方和他玩起了沉默是金，这会话语金贵到一个音节都不肯给。
“执行官。”路庭期期艾艾，“……你生气了？”
执行官还是沉默。
那句“系统循规蹈矩的漂亮宝贝”明显是讽刺意味居多，岑归猝不及防被它糊了一脸，他都说不好自己有没有在生气。
遵守规则，做好规则，这样的生活对高级执行官来说本就理所当然。
在遇见路庭以前，情绪稳定，冷静自持也都是贴在执行官Alpha身上的标签。
玩家们很容易对系统心存怨愤，也容易对站在系统一边的执行人心怀怨言，岑归听过远比路庭用词更难听的话。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路庭这句令他格外沉默寡言。
他心里甚至有个模糊的，不甚明显的念头。
在刚反应过来路庭那句话时，他心里突兀地跳出了一句反驳，它裹挟着不为人知的激烈情绪。
它在说：“你知道我没有吗？”
你知道我没有吗？岑归并没有真的这么反驳路庭。
面前铺开的数据、工作面板、看不见又无处不在的系统在那一刻仿佛无数只眼睛。
游戏场里的鬼齐齐回头看住路庭，岑归自己像也同样被无形的眼睛注视。
所以他咬住舌尖，将自己也不太明白缘由的话吞了回去。
循规蹈矩的执行官，系统精挑细选的助手，他只要能置身人群，就一定会吸引别人的目光。
玩家的话微妙的对又不对。
……不过这会，玩家多半是觉得自己的话不对。
“我错了。”路庭在监察装置另一头道歉，他踩过木栈道的木板，在负一层的幽暗光线里问，“你是在生气我面对提醒的态度，还是在气那句漂亮宝贝，还是漂亮宝贝的前缀？”
出于一点小小的私心，路庭把前缀的部分给省略过去了，没重复一遍前缀是什么。
岑归还听见他说：“如果是前缀，我承认那是有点故意恶心人。”
岑归：“……”
执行官瞥一眼自己风镜内侧毫无动静的系统提醒灯，感觉系统似乎也没有那么智能。
“执行官？”玩家敲着颈圈，食指第二个指关节在皮革表面轻轻蹭过去。
“执行官？”
叫不应人的玩家像是开启了某种复读机模式，也仿佛把执行官当做耳背的早年人工智能。
他一声声地宛如呼唤“小x同学”与“xx精灵”，要反复不断地多喊上几遍，喊到答话为止。
岑归倒是有点好奇这人能叫到什么时候。
但在几遍过后，路庭换了一招。
岑归看见路庭将伸手进外套口袋，取出了从教室讲桌下找到的东西。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路庭问。
岑归：“……”
干什么，想要靠故意说有违规前兆的话，来骗人开口做行为判定吗？
但路庭似乎就并不是这个意思。
路庭只是单纯提问，然后不等接话，自问自答：“这是把十孔口琴，也叫布鲁斯口琴或蓝调口琴，它比半音阶口琴要小，非常方便携带，出门时随便往口袋里一揣就能带走。”
“……所以呢？”
岑归终于出声，他吝啬地回了路庭三个字。
路庭叫应了人，原本平稳前行的脚步都停了一下，他在监察装置那头一笑，却是反问岑归：“执行官，你们平常有休闲娱乐时间吗？”
岑归都不知道这前后话题间有什么关联，路庭的思维对比他来说简直跳跃。
但远程对上了玩家在监察屏里的眼睛，岑归大脑下意识快速过了一遍自己日常行程，他鬼使神差还是回答：“很少。”
路庭就像轻轻咋舌。
“黑心老板。”路庭不指名道姓地说。
系统提醒灯死在面板上，没触发关键词，它压根不知道玩家在骂自己。
因此，毫无危机感的系统也就没有阻止玩家接下来说：“那我给你增添一点娱乐，吹口琴给你听，也当赔礼道歉好不好？”
岑归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不如说执行官直接被玩家这一手弄得有些发愣。
而玩家显而易见地就把沉默当做默认，路庭已经走完了那条木栈道，拐进楼梯间，他在上到楼梯光线较好的地方后，将捡来的口琴仔细擦了一擦，又对着光线确认琴孔内的簧片也都还完好，布鲁斯口琴在他掌心里像个小巧的玩具。
接着他也是十分随意，在楼梯上直接找了个干净位置坐下来，长腿一伸就一下跨越四级台阶，口琴被他抵到唇边。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布鲁斯口琴比常规口琴略低沉，但同样悠扬的歌声响起来。
玩家吹了一支执行官不知道名字的民谣。
*
作者有话要说：
20个币，怎么会如此难（抱头）
第034章 秘密一角 “不好意思，害我们执行官又被误当了一回怪。”
路庭看起来其实不太像个会有这种细腻爱好的人, 他给岑归的印象一直是跳脱的时刻居多。
说白了就是有点吵，不像一个能安安静静在空闲时间做点什么的人。
毕竟仔细一想，岑归回顾了自己旁观过的路庭几回休息时光, 这人要么是在忙东忙西, 要么是在骚扰他，变着花样和人讲话，有时候还两者兼得。
但是此时，坐在楼梯台阶上的路庭看着非常安静。
他低垂着眼睛, 坐姿随意地将腿伸向下方光线更暗的楼梯台阶，背对上方楼梯间出口, 来自通道高处的光线自上而下地落下来, 沿着他宽阔平整的肩膀和后背描摹出一段轮廓, 切分出明暗阴影。
小巧的，精致的物件被路庭抵在唇边，他将这么个小玩意也操控得很好，吹起它时, 他的目光竟然很沉静。
高级执行官确实不具有多少娱乐活动, 岑归的生活被简单的分为“工作”与“休息”两个部分。
一般情况下, 如果不出意外，高级执行官每日的固定休眠时间是七小时, 其他用于进食、洗漱等零碎却必要活动项目的时间，统共有两小时。
除此之外, 系统的执行人们似乎一年365天都在工作, 他们无所谓节假日, 无所谓单双休, 就像这个系统在一刻不停地运行一样, 执行人也是365天的工作, 对系统进行维护及协调管理。
而并不会有任何人觉得这不对。
甚至于，当一个群体长期都以同一种既定模式生活时，所有人都默认这是必须遵守的规则，群体以外的旁观者也把这视作正常的，他们就该是这样的，那么在这样的环境里，谁还会去思考这究竟正不正常呢？
岑归方才被路庭问起娱乐，他想了又想，发现对高级执行官来说能算作是“额外放松娱乐”项目的，竟然只有预约系统的调整室。
调整室，顾名思义，是供人进行自我调整，自我放松的地方。
自由预约调整室差不多算系统开给高级执行官的特权，只有24位高级执行官才能随时出入使用它，至于权限级别更低的驻场执行人，他们能否使用调整室做自我调整，全靠系统按周做的状态评估。
被评定为精神负荷过大，工作量似乎超过个人阈值的人，就会被系统通知暂停一到三日不等的工作，安排去调整室做放松调理，并且之后还能再回个人休息所休息几天。
调整室在大部分执行人心里应该是个好地方。
清除压力，放松身心，还能赚到完全不需要工作的假期。
每进入一回调整室，工作能力像也能随之上升一点，还有助于提高执行人的权限评估等级。
从路庭嘴边流出的旋律不闹，好像很容易勾起人的思考，在中低音部温和回旋的曲调像裹着无形的钩子，会轻而易举地将人掩藏着的思绪勾出来。
岑归想起自己并不喜欢去调整室，说不好原因。
他是24位高级执行官里过去一年使用调整频率最低的一位，但他依然能在季度考核里永远保持首位。
是对自己的能力太自信么？还是觉得自己的自控力与情绪管理都已经到了没必要借助调整室的水平，每日规整且复始的生活只会将他打磨得更贴合系统，而不会让他出现能力退步，精神超载的情况？
岑归一时想得有点出神，等意识到时，他发现路庭的“赔礼道歉”就已经道完了，小巧的物件被重新把玩在对方指间，路庭用三根手指松松圈着它，另一只手手肘支在曲起的膝盖，手掌托着脑袋。
“怎么样？”路庭问，“好听吗？”
很适合拿来当引人思考的背景音——这是执行官最真实的评价。
一个日常娱乐活动都如此乏善可陈的人，真要他去点评所谓音乐艺术，恐怕是强人所难，但从他收获到的思考出发，他动了动嘴唇，还是愿意回给对方一声：“嗯。”
跟路庭接触似乎总能让他想些过去很少想的东西。
“那你还生气吗？”路庭又问。
岑归视线滑过玩家等待在屏幕上的脸，他说：“我没有生气。”
玩家就变成了“你骗谁呢”的表情。
系统里，驻场执行人也好，高级执行官也罢，不管戴没戴面具，脸上有没有遮盖五官的额外物品，那一张张面容上的神情似乎都千篇一律，没有人会拥有这样生动的神情。
岑归静静对着路庭的脸看了一会。
然后他不露声色视线又扫过系统提醒灯的位置。
上一回，岑归和路庭说话时，系统曾突然对他亮红灯，给出的理由是他在一份数据报告前滞留的时间太长了，希望他能尽快恢复工作效率。
可今天，岑归不觉得听玩家吹口琴的时间比上次短，他这会还处在工作时段——玩家甚至中途还指桑骂槐过一回。
系统安安静静，好像今天忽然又不那么注重执行官的工作效率了。
所以，上一次的警告提醒，究竟是为了什么？
岑归心底再次浮上疑虑。
路庭还坐在游戏场的楼梯，他好像身负传说中“拿什么在手里都想转”的毛病，开始在手上转口琴。
但路庭的目光投向楼下，他眼底透着与转琴动作不太相符的正色。
就在刚刚，路庭将口琴吹响时，他其实也有别的发现。
一种水流涌动的声音悄然掺入了口琴演奏的背景，像变作环境音，水声跟随着旋律回旋拉扯，吹拂过楼梯间的风也明显增加潮气，湿风扑在人露在外的皮肤上，几乎能触到有如实质的水。
在通往负一层的最底部楼梯，台阶延伸入一片阴影。
路庭还再次感到了在教室里有过的那种被注视感，阴影里似乎藏了一双眼睛。
但在口琴停止时，眼睛和水声又一起褪去了。
“你好？”路庭尝试性地跟黑暗打了个招呼，没有回应他也不尴尬，就当做是人与未知生物来了一次失败会晤。
“……哥。”
回应的声音却是从上方落下来的。
路庭一抬头，发现下行楼梯的入口处，围绕着栏杆，伸出来整整齐齐四颗脑袋。
那是他先一步汇合的四位队友。
队友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路庭刚刚一面给人“赔礼道歉”，一面分神注意楼梯下的阴影，一面还在关注监察装置另一头的执行官，没注意队友也已经到了自己附近。
他抬头正对上四张往下看的脸，不由记起一张曾在正常世界的互联网广为流传的表情包。
——“你醒了.jpg”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路庭问着，从楼梯上站起来。
周镜上下打量一眼他，抱着手臂回答：“从我们收集了不少新线索，怕你一个人在实验楼这边有危险，结果匆匆赶过来，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你居然正坐着楼梯很有情调地吹曲子的时候。”
不得不说确实是这样，路庭就一个人来探索实验楼负一楼，这地方还被好几个NPC曾反复提起，一听就不会是什么“良善之地”。
探索完教学区跟去完办公室的玩家们在花园平台处汇合了，周镜跟勾莹莹看见廖俊和宋君子的时候，他们也正好要往实验楼走，大家一拍即合，决定一起来找路庭。
队友们在来时路上还猜测了路庭这可能出现的危险，担忧他们唯一落单的同伴是不是正在独自扛事件，还忧心过会不会像之前的体育馆一样，他们到了实验楼门口，却因为路庭正处在单线任务中而进不去。
结果统统多虑了。
畅通无阻地进到实验楼，还没进门就先听见了悠扬琴声，再顺着琴音往里走，只见光线明暗分界的地带，路庭就坐在那，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琴音从他拢在唇边的手底下流淌。
这画面几乎称得上一句清新唯美，简直叫人怀疑他们根本不在一个片场。
“路哥。”廖俊说，“你怎么和我们好像不是一个剧情。”
“那得先看看你们具体是什么剧情。”路庭的脸皮扛队友的揶揄完全不在话下，他没耽误工夫地直接告诉众人，“我在负一楼触发了连续剧情，看见了发生在底下教室以前的事，还碰见了失踪学生们的鬼魂。”
听到他这么说，队友们反倒一时神色更复杂了。
“你都见鬼了。”宋君子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迷惑地说，“那你为什么还能坐在这里吹口琴？”
那把路庭捡来的布鲁斯口琴就被他拿在手上，金属的琴身从他手指之间漏出一截。
宋君子也算半个音乐爱好者，曾经流行古典纯音乐什么都听，方才在实验楼外，廖俊才问了一句“什么声音”，就是宋君子立即肯定回答“是口琴”。
周镜想的比较多一点，她听路庭说到剧情，脸上表情反而变理解了些。
“这是剧情物品？”周镜视线落在口琴上，她推测道，“你刚刚吹口琴，是剧情要求的，或者是你在探索新剧情点？”
路庭在口琴吹奏完毕后还说了声试探的你好，像在跟楼下黑暗中的某种存在说话，队友们把他这一句也都听见了，结合路庭这个行为，周镜迅速得出第三个推测观点：“——还是说，你在吹口琴给藏在底下的怪听？”
路庭：“……”
岑归：“……”
周镜的猜测最开始分明是对的，路庭都要点头了，结果谁知这姑娘话锋一转，推测反向逐渐走偏。
岑归看着路庭忽然扭头，朝下方虚空望了一眼。
“怎么了怎么了？”廖俊立即压低嗓音，“哥，是听琴的那东西还在吗？”
路庭：“……”
岑归：“……”
只听路庭忽然很严肃地说：“不要乱称呼人，态度尊重一点。”
队友们不明所以，但不明觉厉地说：“哦……哦。”
“好的好的。”
众人对路庭的话还是很信服，路庭迄今为止，在这个游戏场里还从未做过错误判断，路庭一句话让他们对未知的听琴对象敬意拉满。
岑归凭空收到收到了一份怪怪的尊敬，他总觉得自己像抢走了这个副本BOSS的待遇。
虽然被尊敬，但很奇怪。
今天在线索方面有收获的也不只有路庭一人，很快，关于“未知听琴对象”的揣测与评论都被放到一边，队友们也跟路庭分享了他们各自的发现。
“那两个四班的课代表跟我们说了很多。”周镜一提起自己和勾莹莹听到的内容，就先叹了一口气。
第一个失踪的女孩高小婷，原来曾是一个一直受欺负的人。
十几岁的孩子，有时候欺凌别人的理由可能很简单，一件小事就能引发一方对另一方的不满。
最开始，只有一两个女孩讨厌高小婷，她们嘲笑她的衣着，瞧不起她总是扣扣搜搜，笑话她总用些劣质的生活文具用品。
偏偏中学时代，总有那么几个最会来事，喜爱推波助澜，享受在同学之间掌握话语权的乐趣的人。
这样的人跟前面讨厌高小婷的女孩是朋友。
朋友讨厌的人，那必然一定有惹人讨厌的地方吧？
她肯定真有地方很恶心，才会被人讨厌吧？
高小婷从受到一两个的人讨厌，就这么变成了受到小团体的讨厌。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勾莹莹半是自嘲半挖苦地说，“有些人的友谊，往往是从一起说别人坏话开始的。”
而这世上没人禁得住用放大镜细看。
先入为主认为谁很讨厌，再抱着“恶心”的心理前提去观察她一言一行，会觉得这个人仿佛没有一处不讨厌。
再加上学生时代，尤其是封闭管理的寄宿制学校，一个年级也没有太多人，大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要是谁“风评”变得不太好，其他人也很快都会知道。
高小婷被孤立了。
孤立却还不是终点。
一个闭塞群体里，一旦谁被打上“恶心”、“看了就晦气”、“不想靠近”的标签，那么欺负她，反而有可能变成一种扭曲的，可恨的“正义”。
——她那么讨人厌，不受大家的喜欢，谁都看她不顺眼，那欺负她的事，怎么还能叫“欺负”呢？
——我难道不是在替大家出气，难道不是在执行正义吗？
高小婷的校园生活成了地狱。
她不只受自己班上的人欺凌，还被跨班欺凌。
“我和廖俊去拜访老师的时候，带体育的秦老师跟我们也说了个事。”宋君子也叹了一口气。
廖俊在他旁边动作有点粗地抓了两把头发：“我那天在体育馆里听到有人哭，哭得可能就是高小婷。”他说，“秦老师说，初二的时候他带体育大课，就发现有几个人故意打水上排球时把球往一个学生身上砸，还有人试图把她水里按。”
但是当老师连忙赶过去阻止时，学生们嘻嘻笑着说：“老师，我们只是在闹着玩。”
只是在闹着玩。
被从水里拉扯起来的女孩默认了这个说法，她没有反驳，没为自己说话。
高小婷这个小姑娘，应该不是那种个性很强硬，很懂得反抗的孩子。
她在下一个学期的开春失踪。
然后自她失踪以后，学校里又接连失踪七个人，全都是带头欺负她，也欺凌情节最严重的人。
至此，整个黑水中学的剧情本，看上去是讲了一个被校园霸凌的女孩死后变作强大可怖的存在，回头来向欺凌者复仇的故事。
将游戏通关的条件，似乎与化解高小婷的怨气息息相关。
但路庭总觉得他们还遗漏了什么。
“我很在意那支钢笔。”路庭说，“曲静怡的鬼魂亲口说过，笔上有诅咒，有怪物，有害死她的东西。”
钢笔也被玩家随身携带着，游戏里随时背好个人物品及重要道具，是每名生存游戏玩家的求生基本。
那张小小的纸条又从粉色钢笔笔帽中取了出来，上面还是那行文字——
【你有希望TA永远消失的人吗？】
“如果后面的学生会失踪，是因为被写下了名字。”路庭说，“那是谁写下了名单？如果高小婷后来拥有了强大力量，她又为什么还要选择‘用笔写’这种方式？”
笔，是有任何特殊意义吗？
还是说……写下名单的不一定是高小婷？
剧情的主干谜底终于被揭开，但上面衍生出无数细小分杈。
路庭的脑海中跳出了一个姓名，他想起从进入学校第一夜后就没再见过的苏静水。
恰好这时，周镜忽然说：“对了，你们知道，我和勾莹莹还在教学楼里看见了谁吗？”
“谁？”
“苏静水。”勾莹莹回答。
勾莹莹好像自从和周镜一起去了一趟教学楼后，她的话就变得有些少，整个人情绪也不太高，不过还是会参与进话题讨论。
路庭一顿：“你们见到了苏静水？”
“没错。”周镜点头，“她原来在初二二班，怪不得我们翻遍了初三的花名册也没看见她在哪，而且我们之前的活动楼层也是初三那两层，和在下面的初二完美错开了。”
周镜说完后却发现路庭神色有些奇异。
“初二二班。”路庭重复了队友们看见苏静水的班级。
其他人起先与他对视，没反应过来他的强调。
但很快，周镜睁大了眼睛。
“等等。”宋君子先一步说，“一年前，高小婷不也就是在初二二班？”
雨天里女孩模糊又诡异的侧影在众人眼前浮现。
她低到不正常的存在感，还有似乎无人叫她，她就无法下车的限制。
以及在接过路庭的伞时，她曾说的那句“你要跟我一起吗？”
苏静水和高小婷间必然存在关联，她们之间标出了一条明晃晃的指示线。
假如不是路庭曾在负一层教室亲眼看见了高小婷的鬼魂，他还和高小婷正面接触过，这女孩努力同他说过话，恐怕众人此刻就要以为，苏静水多半便是附身归来的高小婷。
但接触过的路庭清楚知道，这两个女孩看起来差异太大了。
高小婷即便是变成了鬼，她似乎也是安静的，沉默的。
她曾去往教室宿舍，站在实习老师们的门外敲门，却最终没有进入一间屋子。
她向路庭展示自己的过往，鬼气森森的她外形看着比照片里要可怖，但她没有展露过明显的恶意，好像只是想把自己的故事说给谁听。
——而苏静水，她从第一次现身，言辞与神情里就带着蛰伏的审视与攻击性。
苏静水与高小婷不该是一个人。
那么，她会是高小婷的“代笔人”么？
粉色钢笔与精巧口琴被一起放回路庭背包，两件金属物偶然磕碰，发出“叮”的一响，延出细弱却连绵的颤音。
就在岑归以为，路庭有了这么大的线索突破，下一步该全心全意去破解游戏通关条件时，他没料到，路庭却见缝插针，在众人一起离开实验楼时找了个空档，悄声说：“不好意思，害我们执行官又被误当了一回怪。”
岑归反应了一下，继而意识到路庭为什么要说“又”。
这人还真是有脸提。
上一回270号游戏场里，某位玩家单手执起湖怪触手，真诚恳切说“给我变”的事还记忆犹新。
岑归至今都想不明白，路庭当时究竟在想什么，才会觉得自己游戏场里的BOSS能“给他变”。
地下空间削弱了人对于时间流速的感知，游戏场里，时间流速本就也算一种“玄学”。
路庭在楼梯间和队友们说话时，外头还可见苍白天光，等到他们捋完线索信息出来，黑水中学已又开始天黑，天边残余的一丝白正被暗色吞没。
路庭的“不好意思”没等到执行官回复，在夜色降临的黑水中学校园主干道，他却等到了自己要去找的重要剧情角色。
一把深色大伞撑开在主干道中央，明明没有下雨，却有人在干燥的路面上打着伞，伞檐垂得极低，盖住了撑伞之人大半张脸。
玩家们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引导NPC李主任曾送给实习老师的伞。
苏静水静静在主干道上站立，她好像在等待玩家。
*
作者有话要说：
2022年的第一条新评论是负分，怎会如此。
第035章 真面目 “我是有一份秘密关系。”
校园主干道从晚六点起开始亮灯, 教学楼那头，为了方便学生们学习，提供时刻明亮的读书环境, 只要天色稍微暗一点, 大白天开灯也是很正常的。
但就在玩家们看见苏静水的瞬间，整座校园的灯光脆弱容被风吹熄的烛火，轻不可闻地“啪”一声中，所有光源都灭了。
黑暗将学校笼罩, 苏静水却像能在黑暗中发光，她的脸庞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泛着珍珠光泽的莹白色, 却又跟所谓梦幻唯美完全搭不上关系。
她只让人莫名联想到在水里沉溺太久, 皮肤被泡发至半透明的尸体。
透明又苍白的脸还将女孩的头发和眼睛衬得更黑, 她撑着伞，在黑暗里一步一步向玩家们走来。
——目标直指路庭。
这世上似乎就没有人比路庭胆子更大，浑身散发着不祥与危险的NPC明显已经选中了自己，甚至可能根本就是冲他来的, 他余光瞥见到宋君子跟周镜发僵的手已经按到了伞柄上, 他先不露声色按住了队友们的手, 示意众人别轻举妄动，再才一步向前, 主动打了个招呼：“苏静水同学？”
苏静水手上打的就是本属于他的伞，由此可以推断, 雨伞这个道具对她来说并不起效。
路庭一刹那间思维运转飞快, 他从这个细节还能判断出, 苏静水和他们之前遇到的所有鬼怪是不同的。
且一定是根植于NPC属性基础的不同。
苏静水在伞下轻轻歪头, 她像初见的车前雨幕里一样望着前方这位“实习老师”, 好像还记得这位老师也是个怪人, 行事有些不按常规。
“老师。”她开了口，声音莫名在开阔的校园道上显得很幽远，仿佛她不是站在玩家们眼前说话，而是正身处一个挑高空旷，会制造出回音的空间。
路庭平静与女孩——至少看起来外观是女孩的存在对视，他猜测着对方可能会说什么。
是询问玩家们的发现？还是单刀直入地提校园之谜？或者提起失踪的学生？
然而奇怪的，苏静水凝望路庭的姿态竟透露出了一分好奇。
她问路庭：“我听见你与虚空说话，你也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吗？”
……什么？
路庭的思考就停住了。
这个发展走向全然无法预料，路庭短暂想起自己在负一层感受到的窥探视线与那双藏于暗处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路庭怀疑苏静水指的是他对未知说“你好”的这个行为，但随即他又觉得不对。
“你听见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不动声色，路庭将计就计地反问苏静水，好换取更多信息。
“我听见了。”苏静水苍白的面孔似乎笑了一下，“你总是在找他，总和他说话。”
女孩声音幽幽，口吻又相当笃定。
……那这就破案了。
在这一轮游戏里，既符合“看不见”这个条件，又总被路庭主动找上说话的只有一位，就是监察装置另一头的执行官。
但是，游戏场里的NPC也能感知到跟随玩家的执行官吗？
不仅是路庭有点惊诧，监察装置这一头，岑归的动作都停顿了一下。
岑归隐约觉得自己在这轮玩家游戏里侧面出场率有点高，他悄无声息启用后台，去查看黑水中学游戏场的状态，然后对着“运行正常”的字样沉默。
面板上还条理清晰的显示着其他信息——
【游戏场玩家载入人数：5名】
【淘汰玩家人数：0名】
【玩家状态：游戏进行中】
……
岑归一目十行审视过这些数据，但就在他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准备切换界面时，他听见系统发出“叮”一声。
玩家状态栏里弹出一行新的小字——
【玩家达成特殊条件，触发游戏隐藏剧情。】
此条消息被同步推送给了玩家，黑水中学内，玩家们显而易见愣了下神。
其他人都还不清楚这个“达成特殊条件”到底是怎么来的，但他们知道这肯定得归功给路庭，有人小声说“哇”，队友们悄悄往路庭投去目光。
而路庭已然调整好情绪，他注意到苏静水的眼睛不偏不倚锁在自己这里，队友无论感慨还是诧异都没有吸引对方半分注意。
苏静水还在等待着路庭的回答。
路庭想了想，他就向对方承认道：“我是有一份秘密关系。”
说话时，玩家的眼睛轻轻眨了眨，重要NPC口中的“朋友关系”在他话语里直接又拔高一层，他将“秘密”两个字念得又低又柔和。
甚至有两分说不出的暧昧。
“我也确实很喜欢找他说话。”玩家接着说，然后他话音一转，“你刚刚说了‘也’，你也有一个这样的对象吗？”
苏静水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她苍白面孔上又有稍纵即逝的笑影。
“我认识另一个像你一样的人。”苏静水说。
撑着伞的女孩迈开腿，她在黯淡无光的校园里朝玩家又走近一段，雨伞撑开的外侧伞沿快抵到玩家胸膛时，这个浑身正逐渐散发浓重水汽的女孩才又止步。
路庭被逼近也没后退，他在原地站得极稳，不过碍于距离拉近，他这时得低头才能注视不到他肩膀高的NPC。
“老师，我有问题想要像你这样的人请教。”苏静水自伞下抬脸，前后不过眨眼，所有人都清楚看见，她苍白且半透明的皮肤下居然多了无数黑色的线条，它们像是某种细长的爬虫类，扭曲游走在女孩皮肤底下。
苏静水却像无所察觉……又像早对此习以为常，清秀的皮囊才是她套在真身上的伪装。
有点轻度恐虫症的廖俊比两名姑娘还反应厉害，他靠宋君子搭了把手才没蹿出八米之外。
看见这一幕，周镜跟勾莹莹的神色也都很难说好看。
只有路庭，他离得最近，却好像对女孩身上的变化视若无睹，他还能堪称平静地问：“好，你想要问什么？”
“你见过那人真正的样子吗？”苏静水清秀的皮囊正在褪去，每说出一个短句，她的脸就又变化一点，黑色长虫开始刺破她皮肤，她脸皮很快斑驳破碎，被皮肤下钻出的东西将脸一点一点吞吃进去。
但那双眼睛还是直勾勾望着路庭，丧失了皮也依然能看出是嘴的部分还在动。
“你会害怕最真实的他吗？你会因为发现真正的他和你所想完全不同，于是远远逃走，再也不曾给出任何回应吗？”
属于十几岁少女的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空旷又幽远的怪异嗓音在半空回荡。
苏静水完全变成了一个难以形容的怪物。
岑归听见路庭依旧相当镇定地对着怪物说：“唔，见过，不算害怕，他跟我想的也确实不太一样，但你看我现在这个找人说话的频率，我像要逃走吗？我倒是经常比较担心，怕他被我给烦走了。”
其实他们两人的关系，跟苏静水这个驻场BOSS提及的应当不是一回事，但路庭故意混淆了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让他们的关系似乎也拥有了一段“曾经美好”的铺垫。
“是这样么……”苏静水若有所思地出声。
路庭从来擅长给鬼话添砖加瓦，岑归接着目睹这人抬手一指颈侧，跟怪物也展现了自己脖子上的环圈。
“你看。”路庭说，“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都随身戴着。”
岑归：“……”
真是好不要脸。
有些人言之凿凿指着监察装置说是礼物的次数真的太多了，岑归有时候都会担心，怕自己早晚被这人给带偏，把他说得都要相信了。
然而可悲的是，这种鬼话，路庭的听众中竟然只有他不信。
被特意提及的礼物像戳中了苏静水的痛点，她——或者说它湿滑怪异的身躯猛然颤动了起来。
“礼物……”
面目可怖的深色怪物慢慢咀嚼这两个字。
它那张缺乏表皮覆盖，再也看不出一点人样的脸忽然更凑近路庭，扑面的黏腻湿气靠上玩家的脸，而怪物似乎想在他脸上看出一个洞，想明白人类的行为究竟为何会有不同。
“我也送过礼物……”
苏静水离路庭极近，声音却在缓缓拉远，它好像有着无穷的困惑与愤懑。
然后它在路庭眼前消失了。
“啪”地一声，道路两旁路灯重新敞亮，远处教学楼也亮起灯光，晚间校园正常的人语声被风远远送过来。
……只有一把撑开的伞还孤零零留在地上。
撑开的伞像一朵被人丢下的大蘑菇。
“……苏，苏静水呢？”好一会，廖俊率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颤颤巍巍问，“走了？来这么一趟，她，她就为了说那几句话？”
有困惑的不只廖俊一人，众人都下意识把目光投给路庭，路庭却在看远处的校舍。
“不太对。”路庭说。
周镜把其他的问题都先按捺了，追问：“什么不对？”
路庭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抬手，示意了一下前方校园主干道两旁挂的横幅标语。
标语上写着——
【热烈庆贺我校第七届科技体育艺术节顺利开展】
运动会及艺术节一般举办在秋季，在每个学年的上学期举行，玩家们抵达黑水中学时是下学期伊始，艺术节也早过了。
仔细往四周看去，还能看见道旁大树上有叶子刚刚泛了黄，远处偶尔有人影一晃而过，身上却穿着单薄的T恤，绝不该是在乍暖还寒时刻应有的着装。
他们回到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路庭：时刻炫耀一下我脖子上的“爱的证据”。
归归：如果我不是当事人……
路庭：是也没有用，没有人能逃得过我的病毒式洗脑！
归归：……
————
元旦快乐！！可恶昨天我都忘了说这句话了，我的读者小可爱就是坠吼的！
昨天有些评论被举报消失了，包括投雷都能被举报掉，真的十分无语，给评论区所有幸存的宝贝发了一个小红包，么么哒！
第036章 溯回 “我感觉你变得更了解我了一点”
路庭已在实验楼负一层体验过一回这种“情景回溯”, 在小队刚汇合时，他也把自己的经历分享给了队友。
所以面对着骤然变了时间季节的校园，大家只怔愣了一小会。
“是苏静水送我们过来的？”宋君子最快提出猜测, “我们到了过去的黑水中学, 意味着马上要看一段新的强制剧情？”
这个猜测方向应该没有错。
但话是这么说，众人起码在原地又待了小十分钟后，渐渐觉出不对劲。
之前路庭遇见情景回溯，显而易见是即时制, 他前一刻才见到了高小婷的鬼魂，下一刻, 在第二间教室里, 他就看见了当年校园小团伙霸凌同学的一幕, 两者间隔时间极短，几乎无缝衔接。
而此时，整个地图都回溯到过去的中学校园内，周围一切正常到不正常, 吹拂过玩家身侧的风带着秋季独有的干爽, 环境安宁到诡异。
什么也没在他们眼前发生。
“这是什么意思？”周镜拧起眉心。
路庭却是先弯腰, 捡起了那把在地上被遗落已久的伞。
“这一回可能是探索触发制。”路庭手上动作不疾不徐收伞，将视线投给了更远处的教学区。
他在收伞后往四周走了几步, 进一步验证自己猜想——和他在负一楼受到的空间限制不同，他那会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负一层教室区, 这个回溯场景地图则足够大, 它并没有要给玩家设置边界的意思。
这也意味着, 这里藏着远不止一处剧情触发点。
苏静水可能有着不少想要给他们看的东西。
玩家们接下来的行动目标便十分明确——他们要探索这个昔日校园, 去寻找只有在这里才能触发及收集的信息。
能够将所有人一瞬间传送入这里, 再加上不久前展露的可怖形态, 还有迥异于之前所有鬼怪的特殊性，苏静水在这个游戏场内的BOSS地位已昭然若揭。
只是，结合它不同寻常的话语行为，众人都觉得这个BOSS有些反常，又暂时还找不出它反常的原因。
“它为什么想要让我们来看过去呢？”勾莹莹的小声询问飘荡到空气中，可一时无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同样的问题浮现在每个人心底。
“也许。”路庭说，“谜底就藏在过去的学校里。”
主干道延伸向校园两头，长坡上方的花园平台连接着教学区与办公区，实验楼在长坡中段，体育馆在操场那一头，食堂则在更靠近宿舍区的位置。
由于苏静水显然和“水”有着关联，实验楼底下的人工湖此时很难让人不多想。
于是，实验楼顺理成章从玩家们的第一选择中排除出去。
他们想要先去一个看起来温和些的地方探探底。
“食堂。”是路庭最终敲定了方向，他给出的理由也颇具有说服力。
在校内所有建筑中，食堂和体育馆楼层数最少，空间体积也相对较小，探索起来速度快，就算在里面遇上了什么，楼层不高也方便跑。
“……哥。”廖俊听到最后忍不住说，“你这个‘方便跑’，是不是有点立flag的意思？”
“说不好。”路庭回答。
他像已经养成了某种手欠的习惯似的，一手提伞，一手松松搭在颈侧，做出抉择时摸了摸颈圈。
苏静水将他的伞拿走了那么长的时间，却唯独在传送进过去的黑水中学时将伞还了回来，路庭习惯谨慎对待NPC展露的一切细节，他觉得“还伞”这事已像无声的警告。
一行人没多久就到了食堂。
但就在玩家们即将踏入食堂以前，食堂里却先爆发出一阵喧哗声。
“什么情况？”宋君子紧张地捏住伞把。
路庭走在队伍最前，他反倒加快步伐，仗着腿长三两步跨入了食堂大门。
“你走路不看路的啊？！”一个男孩站在二楼楼梯高处，校服只意意思思地披了个外套，他音量大得后面还没进食堂的人都听得到。
有个女孩细弱的胳膊被这人死死攥着，他唾沫横飞，就是在冲对方叫骂。
男孩光是骂人还不满意，他歪头看了一眼下方还算长的楼梯，脸上忽然露出恶意十足的笑：“丑东西，叫你**专门凑我面前来辣我的眼睛。”
男孩说着松开女孩的手臂，转而在她肩上重重一推——
“啊！”
有人在惊呼尖叫，声音却来自旁人。
被重重推下楼梯的女孩安静单薄得像一片纸，谁都可以轻易吹起她。
慢路庭一步进入食堂的队友只来得及叫了句“住手”，完全出自看见这种场面的条件反射。
岑归看见路庭瞳孔轻轻一缩，刹那间像只正在判断目标运动轨迹及落点的大型动物，然后路庭以他人难以看清的速度一撑栏杆上前，他角度堪称精巧的出手——本该结实摔到底的孩子被他半空接住了。
被推下楼的女孩是高小婷。
路庭在阻拦高小婷持续摔下楼梯后第一时间查看女孩情况，可他低头，对上的却是一张惨白透青的脸。
高小婷手臂软趴趴垂在两边，毫无生气地歪着脑袋与脖颈。
她已经死了。
路庭接住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嘻嘻嘻嘻……”
诡异的笑声继续从楼梯上方传下来。
路庭盯着高小婷睁大却空洞的眼睛看了片刻，他伸手在女孩眼睛上方盖了一下，再才抬头。
只见楼梯上，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男孩也变了脸，他嘴角咧得极开，五官融化，鼻子眉眼都已歪斜得不像样，倒还能勉强认出那张嬉笑嘲弄人的嘴巴。
“路哥小心！”廖俊在背后叫道。
五官融化的小鬼好像就在等待路庭抬头的这一刻，他最喜欢看别人猝不及防受到伤害的样子，自诩为“猎食者”，享受高高在上作猎人的快乐。
他面孔狰狞地朝路庭扑下来——
电光石火间，路庭反手抽伞的动作像抽出一把长剑，他不退不避，手腕快准狠地一翻！
哧。
鬼气森森的男学生那融化的脸上竟做出了表情变化，他好像十分不可置信。
因为伞尖从他胸腹没入，又从他背后伸出了一小截。
他被路庭的伞捅了个对穿。
几分钟前还看着一派正常的食堂转瞬全变了样。
白炽灯管吊绳摇晃，灯光忽闪，大变活鬼的学生在路庭伞尖上兀自挣扎咆哮，有滴滴答答的粘液顺着他身体的破洞漏出来。
浓郁黑雾还从食堂深处悄然出现，它们蔓延速度极快，看着就令人觉得不祥。
“路庭。”周镜喊，“这黑雾不对劲！”
眼见黑雾几乎眨眼快到楼梯口，路庭当机立断：“先出食堂。”
胸口豁开大洞的男鬼学生居然还能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追着撤向食堂外的玩家不依不饶，以诡异至极的姿势奔跑，双脚直接反转向背后，整个楼梯都被他踩得震耳欲聋。
砰！
砰！
砰！
路庭习惯给其他人断后，他在一步跨出食堂前回身最后看这扭曲追逐的玩意一眼。
“原来是你。”岑归听见路庭低声这么说了一句。
他心知肚明，路庭是记起了刚进游戏场时遇见的袭击事件。
当时在楼梯上徘徊的和眼前的鬼正是同一名。
但岑归的视线焦点落在更低一些的地方，他注意到，路庭将死去女孩的尸体也抱出了食堂。
NPC高小婷也早已经是鬼，在黑水中学的正常时间线上，她早死得不能再死了。
躲避攻击型怪物追逐时，任何多余的负担都会变成玩家的拖累。
可路庭不仅一直没丢下高小婷，还把女孩的尸体也照顾得挺周全，带出食堂时尸体全须全尾。
男鬼学生似乎离不开建筑区域，他在路庭也跨出食堂后重重扑在了食堂大门上，撞击声剧烈到仿佛门下一秒会被撞碎。
不过当然，他没能出来。
那张融化的，充满恶毒与不甘的脸紧紧贴在门后，将他本就歪斜的五官压得更平。
接着，食堂里翻涌的黑雾席卷到了门边，将男学生与建筑内景一起淹没了。
“太怪了。”廖俊喃喃自语。
因为除了被黑雾淹没的食堂之外，离开食堂的玩家们能清楚看见，校园里其他地方都还保持着一派正常。
远处教学区内仍有零散人语，教学楼都亮着灯，想来是还有学生在里面学习。
“高小婷……”勾莹莹忽然出声，她的关注点倒是和路庭一样，一直不忘留意这个女孩情况。
还在打量割裂环境的其他人忙朝路庭看去，却发现路庭的怀抱空了。
“消失了。”路庭放下托着虚空的手，直起身。
他是亲眼看着高小婷尸体消失的。
食堂这一遭让他内心里有了个猜测，他开始预感，苏静水将他们专程送到这里，可能是想让他们看看曾发生在高小婷身上的事情。
“我现在心情有点复杂，执行官。”路庭并不吝啬跟队友分享自己的发现，在他说完推测后，众人一起前往下一栋建筑的路上，他抽空找了个间隙压低嗓音，悄声拉着岑归说小话，“我希望自己的预感对，又希望它别太对。”
岑归不明白这种明明有队友在身边，这会却还要做贼似的跟自己讲话的行为。
但另一方面，莫名其妙的，他又觉得自己也不意外。
路庭矛盾的话本该从岑归这里换到一句“为什么”，疑问也是岑归面对路庭时的常态。
但更莫名的，岑归发现自己很快自行理解了这句话。
“……你不想看见令人不快的东西。”岑归直接重复了路庭在负一层教室的措辞。
他回复的口吻平淡。
平淡却也像让某些玩家很惊喜。
“执行官。”路庭悄悄说，“我感觉你变得更了解我了一点，这是我们关系出现重大突破的证明。”
岑归：“……”
岑归不愿承认自己真对这话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他反问路庭：“是我误解了‘重大’，还是你对‘一点’的定义不同常人？”
结果路庭下一句的切入点竟然大转弯，玩家愉快地说：“看，你没反驳了解和关系进步！”
*
作者有话要说：
归归：“……”
归归：【准备动手撬开路庭脑壳看看结构】
第037章 反复 女孩却像被高高挂起来的风筝
尝试以常规思维去思考路庭, 就是岑归最大的失误。
反正不管执行官怎么说，玩家似乎都有理，还全是歪理, 路庭总能以奇妙的角度把事情歪曲向一个诡异方向。
玩家偷偷摸摸讲小话的行为还有一个点比较烦人, 就是为了不惊动队友，这人说话时音量放得很低，本就偏低沉的声线也不可避免地随着压低，监察装置上的双向通讯功能持续生效, 让路庭每句话听起来都近在身旁……甚至是近在耳畔。
岑归已经过了很久的很讲社交距离的生活，同事绝不可能这么近的和他说话, 连系统的电子语音都不会离这么近。
夹杂在压低话语中的气音若隐若现, 音频收发端口性能好得有点过头, 细小气流像直接穿越空间，闹人地全扑在了耳朵上，让人从耳廓到耳道都轻轻发痒。
……黑水中学的地图怎么这么大？岑归忍不住想。
从食堂去往下一个建筑地点，需要走这么久么？
他从听到那句“没反驳关系进步”起就不理人了, 在监察屏前装沉默是金, 拒绝再听路庭掰扯出更多奇形怪状的道理。可不理人显然也不影响路庭讲话的兴致, 倒不如说，路庭对这种“单方面输出”的状态很是习以为常。
岑归被动又听了一耳朵这人对“关系进步”的深入解析, 感觉耳朵都快和脑子一起嗡嗡的。
还好这时，下一栋建筑终于到了。
玩家们的第二个目的地是体育馆, 路庭在众人快行至门口终于闭嘴, 跟上了大部队, 暂时没了继续骚扰人的时机。
……并且很快, 他想来也是没了骚扰人的心情。
因为很不幸, 路庭的预感和做的猜测都是对的。
苏静水将玩家们拉入这个空间, 似乎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高小婷被欺凌的过去。
体育馆里灯光敞亮，明明是大晚上，里面却传出了学生的笑闹声，在热热闹闹地上体育课。
这些兴致高昂的学生们正在做某种游戏，篮球馆和游泳池两头都有人，只不过一边是不断传来重物沉闷坠地的声音，另一边则水花四溅，隔着十几米开外都能听到稀里哗啦的水声。
“一起还是分头？”周镜快速问。
第一个回答的却不是路庭，是勾莹莹。
“分头吧。”勾莹莹说，“如果又和食堂一样，是踏入建筑内就触发的剧□□件，等我们一起去完一边，再赶另一边可能会来不及。”
路庭的想法和勾莹莹差不多，他目光在这姑娘身上稍微多停了停，点头附议。
其他队友也都赞成这个观点，于是小队利落的兵分两路。
还惦记着在泳池里听到的哭声，廖俊与宋君子选择去游泳池。
两名姑娘在力量上可能稍显不充足，路庭与周镜勾莹莹一起去篮球馆。
随着越往篮球馆走近，里面传出的重物坠地声也就越大、越清晰。
里面像在打球。
但路庭三人一起迈进篮球馆入口时，周镜飞快地骂了一句粗口，勾莹莹的脸色也极不好看。
“坠地重物”居然是高小婷。
学生们确实在打球，但没有一个人瞄准篮筐，他们嬉笑着，吵嚷着把球砸到站在中场的女孩身上，高小婷时常躲闪不及，脚下又有滚来滚去的球绊腿绊脚，她频频摔倒在地，却谁也没有要去扶她的意思。
她神情兴奋且怪异的同学只会高声喊：“丑东西，起来啊！你不是想和大家玩吗？你不是想和我们做朋友吗？”
“草！”
进入游泳池的两名男玩家也齐齐骂了一句，他们耳边正响着和篮球馆内大差不离的话。
泳池中央，水上排球的网栏下面，一个女孩的脑袋正艰难挣扎着漂浮在水面上，但她总是在水面待不了多久，就被旁边的人又一把按回水里。
这也是高小婷。
“我们都在陪你玩，你怎么还哭丧着脸啊？”
“你不是想和我们玩吗？”
将高小婷不断往水下压的人笑着问，周围人的都在看笑话，偶尔帮忙——当然不是帮高小婷。
……是帮忙按上一把。
廖俊这时便终于知道，他在游泳池里听到的哭声属于谁了。
玩家们几乎都没有犹豫，他们朝受欺凌的女孩奔跑过去。
……但就和食堂里一样，篮球馆里被扶起护住的女孩，还有游泳池里被奋力拉上来的女孩，她们在获救的瞬间却丧失了生机，变作一具沉沉坠在人臂膀上的尸体。
其他学生在高小婷被救助的一刹那变成了鬼，他们脸上犹带着聚众欺负人时的狂热，神色僵硬又诡谲，整齐弯折着脖子，幽幽问：“老师，你们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管得就是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周镜飞快啐了一口，她抄起伞就先横着抽开一个凑近的鬼学生。
与此同时，路庭通过体育馆内层层的玻璃隔断，注意到那种会吞噬建筑的黑色雾气似乎又来了。
它再次萌发在体育馆深处，正快速朝外扩散。
“不能多做纠缠。”路庭果断地说，“叫上廖俊他们一起走。”
勾莹莹本来想要靠自己去托起高小婷，她觉得不能把这女孩留在这里，但路庭动作更快，他半蹲着一伸手，高小婷的尸体就被他捞到了背上，勾莹莹在这一刻心领神会，与他配合默契地搭了把手，迅速调整过位置角度。
十分钟后，顺利冲出篮球馆的路庭一行与从游泳池里跑出来的廖俊宋君子汇合，他们也都看清了对方背后的“盛况”。
只见路庭三人背后，穷追不舍的是七零八落的肢体。
篮球馆里的鬼学生们每受到攻击，就会把自己被伞洞穿的那部分拆下来，留着剩余完好的地方继续追在人身后，无数手、胳膊、腿脚乃至于头滚动在地面上。
而廖俊和宋君子后面追着的学生则一个个都是水鬼样，清一色的皮肤青白，面孔肿胀，身体能面条般拖到极长。
它们迟缓又诡异地爬行在体育馆地砖，拖出一道道黏腻水痕。
“嘻嘻……”
“丑东西，继续陪我们玩啊……”
“老师，你们不该多管闲事……”
体育馆里的阵仗远比食堂要浩荡多，追逐的鬼学生们但凡还有嘴，嘴巴都在不断开合，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嬉笑声与鬼哭狼嚎声交错回荡。
两具高小婷的尸体都被玩家好好带在身边，他们一边与鬼学生追逐战一边躲黑雾，还注意着不落下高小婷。
直到随着接连无数声砰然巨响，追赶不及的鬼怪们又一次撞在了闭合的大门上，整个体育馆继而被黑雾吞没，变作一栋新的“标黑”建筑。
背着高小婷尸体的人感到背上一轻。
尸体又一回消失了。
背着另一具“高小婷”狂奔的人是廖俊，他在感到背上重量变化时似乎愣了会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肩膀。
“……太奇怪了。”廖俊叹了口气，“我还记得上回在泳池里被搭肩的滋味，也记得那有多吓人，但刚才，我居然一点怕的感觉也没有。”
当初在泳池里哭嚎的女孩就是高小婷，那双从后方搭着玩家的冰冷手臂也属于高小婷。
刚刚女孩的尸体直接压着玩家肩膀，她却变得似乎不再令人害怕了，反倒让人有些难过其遭遇。
“走吧。”路庭与众人一起注视了片刻体育馆后说。
学校里亮着的建筑还有很多，意味着他们的探索之旅远还没结束。
岑归注视着这支小队继续前进，有些出乎他意料，路庭在其他队友不注意时也没再扰人。
这人只偶尔将手搭在颈间，若有似无地碰触项圈，好像是个无意识的小动作。
路庭在思考苏静水将他们送进这里的原因。
他隐约觉得自己摸到了揭开谜底的线头，但线索尚未完全捋请，还有一些长线搅缠一块，让他不敢立即确定。
这学校里每一个亮着灯的区域，里面都有一个正在被欺负的高小婷——这是玩家们稍后探索新建筑时发现的事情。
无数个高小婷藏在这所昔日校园的各处，她们无一例外会在被救下时变作尸体，周围欺负她们的学生则变作鬼，会将攻击性转移到玩家这里，开启追逐战模式。
假如玩家们已顺利找到同一建筑里所有的高小婷，那么，黑雾便会在建筑深处开始聚集，它仿佛一个倒计时，玩家只要在倒计时前离开建筑，就代表场景探索完毕，玩家回到了安全区。
生时孱弱如纸的女孩死去了也轻飘飘的，带走一个她也是带，带走两三个她也是带。
只是这种搬运次数多了，一次又一次只救下高小婷的尸体，也说不好是触发剧情的第几回，勾莹莹实在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我们就只能救下尸体吗？”
他们正在宿舍区。
亮着灯却比平时更阴森的学生宿舍里，玩家们已经找到了三个高小婷。
她们一个在宿舍，一个在楼道，还有一个一楼水房。
宿舍区似乎被判定为一个整体建筑群，在他们找到三个高小婷后，黑雾开始至女生宿舍深处弥漫，并连带着对面的男寝也一起淹没进去，前后不过转眼，男寝的东半楼已经看不见了。
“先离开这里再说。”周镜警惕地观望着情况，她和路庭正分头确认哪里才是规则判定下的宿舍出口。
忽然，路庭的动作毫无征兆一凝。
他已经找到了宿舍出口，算出了最佳脱险路径，但就在回身招呼队友们的刹那，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忽然笼罩了他，让他朝男生宿舍那头猛然扭头——
只见男生宿舍还没被黑雾吞没的西半楼里，那里之前看明明一个窗口也没有亮，不像是有事件触发点的迹象。
死去的女孩却像被高高挂起来的风筝，她静静低头，挂在一扇窗前轻轻摇晃。
“卧槽！”
不只是路庭一个人注意到了这新出现的高小婷。
女孩挂在正被黑雾吞噬的窗口。
然后漆黑的室内忽然伸出了许多双手，揪着她的头发，拉着她的校服，把她拖进了黑暗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执行官个人私密日记——
时间：系统纪年x月x日
阶段：电子宠物远程观察期
具体描述：玩家难得潜心游戏，没有在时机出现时对我进行工作干扰，有点疑惑，他正常得很不正常。
第038章 安全灯 “敲门三声，代表礼貌。”
上去吗？还是不应该上去？
时间已经快来不及, 以黑雾翻涌的速度，吞噬掉男寝剩余的西半楼是不消多久的事。
并且也没有人可以断定，最后这一个“高小婷”是不是副本故意制造的幌子。
毕竟, 男寝楼栋里确实一直没有灯亮起, 不满足已经应验了一路的事件触发条件。
“路哥，这……”
到了这种时刻，其他人习惯性想把决定权交给路庭。
但就在宋君子才迟疑地又说了个“要不”，后面踯躅的话都没出口时, 一道身影风一般从旁边跑了过去，令队友都错愕。
——竟然是勾莹莹。
从第一次见面起, 勾莹莹就对校园主题的恐怖游戏表现出了极大抗拒, 她是小队里最容易受惊吓的人, 在起初面对各类校园鬼怪时也最战战兢兢，还被吓哭过。
可此时，面对风险未知的男寝，她跑向入口的背景竟显得无所畏惧。
勾莹莹好像人先跑了, 大脑慢了两拍才跟上行为, 她终于边跑边朝后方说：“我进去看看！”
她没有让队友等自己。
“喂！勾莹莹！”
周镜和勾莹莹站得最近却没能拦住她——因为已经找到的三具“高小婷”分别在她、廖俊以及宋君子这里。
等她反应过来时, 她没有空手拽人，勾莹莹爆发出了自己能够跑出的最快速度, 也一眨眼就跑远了。
周镜脸上难得露出明显的焦急，其他人反应过来后都要追又不好追。
黑雾在这短短两分钟内并不停歇, 它看上去再度往前走了一截, 带着莫可名状的不祥朝人逼近。
就在队友们两难的当口, 周镜被拍了一下肩膀, 她听见路庭声音冷静地说：“别慌, 我本来也打算进去。”
“我先进去看看”——这一句原本是路庭要说的台词, 没料到被人抢了先。
已经算好的路径出口只要简单指示即可，路庭没有多耽误时间，他简短交代分工，让仍在迟疑的队友们动作快，先带着高小婷尸体撤到安全区，确定三人都行动起来后，他旋即转身，动作更迅疾地一头扎进了男寝漆黑的入口里。
高小婷理所应当是这座“昔日校园”的核心。
苏静水使用力量将玩家传送到这，这里的一切却围绕着高小婷的过往建立。
——把这一点想清楚，便能明白不能忽视在这看见的任何一个“高小婷”。
“次要条件看似不太达标的情况下，只要有核心条件出现，就优先考虑核心。”
路庭说这句话时，已进到了男寝楼栋内。
他像真的在跟执行官讨论通关攻略似的。
因为这时显而易见，能给他当唯一听众的人只有岑归。
岑归已经很习惯自己又被当做“小队第六人”，他发现自己的“原则线”正在被路庭不断拉低。
这种之前他可能还会提醒有涉嫌违规嫌疑，玩家不该与执行官探讨通关条件的话，如今他听见，只会先关注系统亮红灯与否。
系统不亮灯，他就默认是玩家的“自言自语”，已经无形间学会了路庭蒙混系统的那套逻辑。
——并且他使用的还没什么不适应。
男生宿舍楼内比外面看着还要黑，路庭的夜视能力却像极好，黑暗也不阻碍他行动顺畅。
但是，在与执行官“自言自语”说了会话后，他神色却渐渐凝重，略微压低的眉眼透出他心情并不轻松。
路庭正快速奔跑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他还记得高小婷是曾出现在三楼窗口前，那间宿舍是右数第四间，按着黑水中学学生宿舍的编号方式，宿舍号是304。
路庭一路已经试着叫过好几声勾莹莹，一边上楼一边探索队友的踪迹。
然而，最先进入男寝楼内的勾莹莹就像一粒被投入了深水潭里的小石子，路庭的声音在黑暗走廊上传出很远，几乎在另一头楼梯间的墙上撞出回音，可他都侧耳捕捉到了自己的回音，却没收到勾莹莹发出的哪怕一个音节的回应，也没看见这姑娘身影。
勾莹莹像从这栋楼里消失了。
路庭并不认为对方如此之快的速度就已遭遇不测，他在刚踏入男寝楼栋时，还感到这栋楼的入口有点古怪，门口处的黑暗像是有如实质的雾，却又跟那正淹没建筑的黑雾不是同一种，雾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味道，水汽粘附在人身上，让他伸手摸项圈时都摸了一手湿润。
……是那些雾么？
它们制造出了宛如鬼打墙一般的效果，所以明明进入了同一个地方的玩家才会被遮蔽感官，看不见也听不见对方？
路庭的推测基本切合了正确方向，只是旁听“自言自语”的岑归不能提供任何帮忙。
他静静看着玩家最后锁定了304宿舍，猜破局的枢纽就在那。
老实说，岑归认为路庭也并不需要帮忙。
这个人不走常规路，思维在应对游戏关卡时却理智而清醒，总能迅速切准真相。
执行官不久前打开过后台查看游戏场状态，这让他在关注路庭之余，新开启了一个后台管理者视角。
游戏场里的雾气会蒙蔽玩家的眼睛，却不会蒙蔽他。
路庭看不见勾莹莹在哪，但岑归能看见，路庭的这名队友其实就在宿舍楼的另一侧楼梯上。
勾莹莹是个明显综合能力要低于路庭的玩家，她完全凭着一腔勇气冲进这栋楼，在漆黑楼道里走得跌跌撞撞。
这个昔日校园里满是自诩为强，喜欢抱团恃强凌弱的鬼。
窗前的高小婷直接以死去的姿态出现，那几双将女孩拖进黑暗的手臂也都惨白发青，一看就不是活人的手。
玩家在救下高小婷后才会获得鬼怪关注，收到攻击的规则在这里也失效了。
路庭上楼途中撞见了几个鬼玩意，黑暗中会偶尔露出一张惨白脸孔，对方用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上楼的来人，又被路庭面不改色一伞挥开。
楼梯上每隔一段距离，还会不知从哪长出两三条胳膊，路庭敏捷满分，其中有一回甚至从一条蛇一样扭动的手臂上踩了过去，那换来楼梯里骤然爆发尖利鬼叫。
单独行动的路庭速度比组队更快，这些阻碍对他来说都不算阻碍。
于是这里的鬼似乎也会判断玩家强弱。
它们开始格外关照另一头。
“嘻嘻嘻嘻……”
一双手忽然从地上长了出来，它冷不丁抓住勾莹莹脚踝，将没躲闪开的勾莹莹重重往下一拉。
勾莹莹紧急扶住一旁不锈钢栏杆，她奋力挣脱了鬼手的纠缠，抬头的刹那又感到自己手边触感不对——一张苍白鬼脸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在栏杆边浮现。
这是个脖子极长的鬼，它身体站在下一层楼梯的楼梯口，将脑袋伸到了这一层的栏杆外，头顶着再上一层的台阶底，就这么歪着头冲勾莹莹微笑。
“！！”勾莹莹急忙抽伞打了它一下，鬼怪的脸在击打下像半融的胶制品，面部立刻凹下去一块，上扬的嘴角却还是在笑着，让勾莹莹心里一阵发毛，头也不回地继续往楼上跑。
可怕吗？真的很可怕。
如果换在以前，她肯定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一个人闯这种地方。
宿舍、闹鬼、悬在窗外的尸体……以上任何一个词组都够成为勾莹莹的噩梦。
……但她还是进来了。
路庭先一步到达了三楼，他刚走上三楼的第一秒，黑暗中骤然爆发出了一个女孩凄厉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这声音足够刺得任何人一激灵。
它在黑暗里乍然出现，尖锐，高亢，像一根细长钢针直戳人神经耳膜。
“啊啊啊啊啊！！”
高小婷的声音响彻楼道，却分辨不出女孩具体在哪，路庭迅速寻找门牌，紧接着却发现，这条走廊上的所有房门竟一瞬间消失了。
只有一条空白的，没有一扇门的走廊伸向前方。
还没上到三楼的勾莹莹也听到了高小婷的尖叫，她腿依旧没出息地为这毛骨悚然的声音打哆嗦，膝盖也有点软，但她还是把自己撑了起来，继续往楼上跑。
她听懂了高小婷的尖叫。
高小婷曾来她和周镜的教室宿舍外敲过门，在门外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她们那时谁也听不明白。
直到路庭之前告诉众人，高小婷说的有一个词是，“老师”。
【s……】
【ji……u……】
勾莹莹已经明白这两句话的完整意思是什么了。
这女孩在说：
老师，救我。
“高小婷！”
“高小婷？！”
勾莹莹运动神经不算好，她一着急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后面的鬼手立即一拥而上拉她的腿，她膝盖砸在楼梯台阶坚边缘，可能破皮，也可能流血了，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把后面的阻碍甩开，继续往上跑。
黑雾就在此时加强了效力，把勾莹莹面前的台阶无限拉长，让她同几级台阶间反复来回。
路庭的直觉本该足够强，但这时，他不仅听到了高小婷的声音，还听见了勾莹莹，对他人的关心让他的空间判断比平常慢。
就在路庭在走廊某一段驻足，他感到自己应该已经摸到了门正确位置的附近，只是还有什么在干扰他视线，让他看不见门在哪里时。
突然的，墙角传来轻轻“滋啦”一声。
漆黑楼道里亮起了一点绿光，靠近楼梯口的“安全通道”灯牌亮了起来。
不起眼的幽绿成为点燃黑暗的唯一光。
它在哪，还意味着楼梯间在哪，宿舍门牌的起点在哪。
“……”
路庭对着“安全通道”的字样短暂看了一会，他抬手轻触了下颈间。
那看不见的304被转眼顺着灯牌被推算出来，那扇关着高小婷的房门被重重敲响。
勾莹莹顺着一点绿光的指引，也终于顺利跑上三楼，和路庭在逐渐露出本来面貌的304宿舍门前汇合。
“敲门三声，代表礼貌。”路庭单手提伞，示意勾莹莹稍微退后。
然后他一脚踹上宿舍门板，开始不那么礼貌了。
第039章 延迟 他将玩家动作和红光一起看进眼里，没有出声
304号宿舍在难以被人看见时, 曾给玩家一种它应该不好打开的错觉，那紧闭的门板严丝合缝嵌在门框，后面关着一个女孩歇斯底里, 毛骨悚然的嚎叫。
但路庭不那么礼貌地踹门, 老式的门锁其实却没多么坚不可摧。
门板重重一震，老旧门轴的金属件随即掉落在地叮铃哐当，紧接着“砰”一下，房门被见机打配合的勾莹莹一把推开了。
他们找寻的最后一个高小婷就在门后。
高小婷是那种没多少个人常服的学生, 黑水中学又是寄宿制，她每学期住校的时间超过五分之四, 经常一身校服从工作日穿到休息日。
这会, 校服依然套在女孩身上, 但她裤脚和袖口有不知从何处蹭来的污脏，她的校服也是破碎的。
她早已经死去了，她的尸体却在发出尖叫。
房间内看不见其他的人，无数双惨白的手从地面、床下、墙壁、床板乃至于卫生间那头伸出来, 它们胳膊滑腻又细长, 蛇一样在被困于房间的死尸上环绕, 又像被放大无数倍的蛛丝，在这女孩身上结成一张诡异的、令人一看就莫名不适的网。
岑归看过许多比这一幕更恐怖的画面, 那些场景血腥指数与梦魇指数也更高，可不知道为什么, 在随着玩家完整经历过游戏, 他这时跟路庭同一个视角去注视这幅画面, 竟也感到了微妙的不适。
有一点红光从刚才起就映在他的风镜里, 但在系统作出任何判定结果前, 他没有理会, 权当它不存在。
高小婷的模样对勾莹莹的冲击要更大一点，她在看清房间状况后像是呆然站住了，半晌说不出话，也没有下一个动作，路庭则只在门开的刹那脚步停了一霎，他脸上看不出明显喜怒，周身的气势却更凌厉，然后他反应奇快地上前，率先清理起那些缠紧高小婷的鬼手。
这些玩意在被雨伞打到后会惨叫着后退，用长柄伞的任何一个位置碰到它们，鬼手都像是碰到了烙铁，与伞相接的地方发出灼烧般的滋滋声。
“勾莹莹！”路庭提醒了队友一声。
鬼手转眼在路庭的清理下退开大半，不过它们只是缩在不远处，伸长的五指全冲着玩家与高小婷所在方向，仿佛试探卷土重来的时机。
勾莹莹如梦初醒，她看准路庭制造的缺口，冲过去一把拉起高小婷的手，将女孩从鬼手堆里扯了出来。
高小婷冰冷的、轻若无物的尸体挨上玩家活人温暖的身躯，勾莹莹小臂上飞快起了一串鸡皮疙瘩，这是她没办法控制的身体反应，然而尽管如此，她看一眼还在为她们开道的路庭，坚定将高小婷青白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时间已经不容再耽误，淹没建筑群的黑雾具体不知道已到了哪，在楼栋内行动半天的玩家不方便确认外部环境，外面的队友也没有途径传递信息。
路庭和勾莹莹进入男寝楼栋已有了一阵了，保守估计，这个时长至少足够黑雾走到西半楼中部。
带着顺利找到的高小婷冲出304号宿舍，一个新的问题便又摆在玩家面前——他们该往哪一边的楼梯走？
男寝楼栋内的“鬼打墙”效果尚未完全消失，混淆着人对于方向的感知，总共有两条楼梯可以下楼，但必然有一条更靠近吞噬黑雾的那侧。
如果玩家不幸选中的是那条楼梯，说不定他们下楼下着下着，就彻底沉在了永久的黑暗里，跑不过会吞没一切的雾气。
路庭出宿舍后留心看了眼墙角的“安全出口”灯牌，发现那盏小灯已经又熄灭了，像一个小心启用的一次性道具。
“我们该往那边走？”勾莹莹问着路庭，她手里还牢牢扶着高小婷的尸体。
路庭从“安全出口”曾亮起的地方收回目光，在他做出判断以前，却有一道声音抢了先。
“右边。”
飘忽的，带着说不出的凉意，又还带着一点少女柔的嗓音响起来。
——它来自低垂着头的高小婷。
女孩为顶着黑雾翻涌也要进来带走她的老师们指了路。
“好。”路庭说，“我们走右边。”
而右边果然是正确的选择，高小婷的指路让路庭和勾莹莹下楼下得平稳顺利。
等他们跨出男寝的一楼入口时，勾莹莹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黑雾已然快要靠近他们下楼的楼道。
假如他们选择的是左边的楼梯，百分百这会已葬送在黑色浓雾里。
路庭为勾莹莹搭了把手，他能看出来勾莹莹是还维持在“热血上头”的状态，大量分泌的激素会让人在这种时刻不觉得累，感知不到自己身体的损耗与疲劳，然而，勾莹莹其实体力已差不多要耗尽了。
“……是有人出来了吗？我好像看见人了！”
“卧槽！真的是他们！”
先撤到安全区的三名队友就在出口附近徘徊，他们一直保持着与“安全界”最近的距离，预备着随时给里面出来的队友做接应。
老实说，在这种头顶高悬无形生命倒计时的时候，等在外面的人有时会比里面的人还焦灼。
他们这支小队从组建至今一直氛围良好，队里没有坑货也没有故意害人的人，谁也不想眼看着剧情似乎要走到尾声了，好好的队友却凉了。
还好，路庭他们出来了。
大家都来不及说什么，也还没空交流彼此经历，黑雾几乎追着玩家一路涌到宿舍区入口，像一只在背后张牙舞爪的怪兽。
但它只追到安全区的边界，没能更进一步。
安全区的边界处好像立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它会放行玩家，放行玩家们争分夺秒救出来的高小婷的尸体。
然而黑雾涌到跟前，被它严密挡了回去。
当四具高小婷的尸体又一次开始消失时，玩家们便知道，这一关，他们也算是顺利通过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能松下一口气。
“你刚才怎么那么冲动？”周镜抓着勾莹莹查看情况，他是比较强势的那种性格，边关心人，边话音里不自觉带上一点责备。
勾莹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上面好像还残留着被女孩冰冷手臂怀绕的感受，她跟注意到自己这个动作的廖俊对上视线，发现自己倒是有点明白了廖俊之前摸肩膀的心理。
她低声和周镜解释了一些或许只有同性能明白的原因。
而路庭在和两名男队友简短说明情况，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两个姑娘的对话。
第三方视角的岑归无意间把路庭队友的话都听全了，那句“或许同性更明白”便给执行官制造了一点困惑。
“我们接下来去哪？”
在安全区短暂休整片刻后，是宋君子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玩家们已经在校园里忙活了很久，这里的时间好像始终停留在夜晚。
夜色里，那些发亮的地方也确实更分明。
但玩家们已经看不出这学校里还有哪些地方亮着了。
食堂、体育馆、教学楼、办公楼……还有刚刚封闭的整个宿舍区。
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已被黑雾吞没，成了“标黑建筑”。
玩家们找到了许许多多个高小婷，又目送她们消失。
“……是这个‘副本里的副本’要结束了吗？”廖俊颇有几分天真地提出猜测，然后不出意外的收到队友们一致的无言注视。
这个里世界显而易见还没有要关闭的意思，路庭站在略高一些的位置观望校园，他视线最后停在了一栋自始至终都没亮起过的建筑上。
——底下有地下湖的实验楼。
“我们还没去过实验楼。”路庭说。
这是学校里唯一一处不用黑雾吞没也黑着的地方，它从一开始就黯淡着，影子一样沉默。
“说的对。”周镜很快附议了路庭的看法，她说，“既然宿舍区这边，最后一个高小婷出现时已经打破了规则，说不定离开这里的办法就藏在实验楼里。”
于是一行人开始往实验楼的方向去。
实验楼就和从远处看见的那样一片漆黑，白天有光照时它那些走廊都显得曲折又幽深，在昏暗中它们更是氛围加成翻倍。
路庭一行走进实验楼，其实还没遇到过货真价实的危险，这里一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但走廊拐角后的阴影、长长窄道尽头传来的回声，它们无形之间已经给了人压迫感，让人行走期间，不自觉神经就绷了起来。
……也就只有路庭，看起来依然走得比较自在。
岑归怀疑这人是为了照顾队友情绪，才没有让自己展露出更轻松的姿态。
那通往负一层的入口和“表校园”中一模一样，路庭不怎么费力就在原位置找到了它，他站在下行楼梯的最上一级对队友们说：“我下去看看，你们不想的话可以留在这里。”
望着那个黑黝黝的入口，小队里至少一半的人一脸菜色。
不过比较惊人，所有面露菜色的人都还是跟着路庭一起下去了。
“这学校的楼梯真的很多。”路庭在走入黑暗时嘀咕着，他在昏暗中单手碰了碰颈侧。
就好像他忙完了一阵，从快节奏里短暂脱身，见缝插针地跟岑归留了句也不知道意义在哪，但没营养他也要留的言。
岑归的风镜内侧还有红色光点在闪，他将玩家动作和红光一起看进眼里，没有出声。
执行官觉得玩家刷存在感的行为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倒是风镜上的红光，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系统能够在做判定前延迟这么久。
*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一想，其实路庭至今为止都不知道归归的名字！
第040章 信徒 【你有希望TA永远消失的人吗？】
长长楼梯一路下行, 这里的台阶本就学校其他地方更多一些，楼梯也更长。
当行至中段，前后都隐没进了黑暗里, 就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 仿佛眼前的楼梯无穷无尽，台阶这一辈子也下不完。
在玩家们不知走了多久时，忽然的，下方黑暗中竟传来了音乐声。
那旋律起先不太清晰, 它裹挟在带着潮气的风里，音节也不够连贯, 总是隔一小节就一停。
“……是不是有音乐声？”
小队里有人轻声问了一句。
走在队伍最前, 五感也最灵的路庭凝神侧耳。
片刻后, 他肯定回答：“是。”
长而昏暗的楼梯深处传出旋律，这好像是恐怖故事里的常规剧情，按着一般恐怖故事发展，这旋律该怪诞又诡异, 像即将向人揭晓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可是奇怪的, 路庭听了片刻, 随着他们又把楼梯往下走了一截，音乐声逐渐清晰, 入耳却没让人觉得有多恐怖。
这好像是一段柔和的旋律，它被人不太熟练地奏响, 生涩且七零八落的音符里没有恶意, 只透出演奏者的小心与一些……不自信。
“你竟然能听出这么多。”路庭的分析让周镜不禁这么说了一句。
不过转头, 大家都想起来路庭也算个有一点音乐技能在身上的人, 他能分析出这些便也不足为奇, 还让他的分析更具有说服力。
被路庭拿来给执行官献过宝的口琴正装在他包里, 他在队友们交流时反手按了按背包夹层。
随着音乐声越来越清晰，路庭觉得演奏它的乐器听起来也像是口琴。
琴声轻轻和着越往下也越分明的水声，长长楼梯终于快下到终点，然而随着最后一个转角转过去，后方却不是路庭熟悉的负一层昏暗场景——
转角后惊人的亮。
“嘶……”
“好刺眼！”
被猝不及防的敞亮刺到眼睛的玩家们发出低呼，他们急急忙忙闭眼调节，等视网膜终于适应了光线明暗变化，众人再睁开眼时，就不免愣住了。
四周一看就是户外，原生态的草地与灌木青翠，高大树木枝叶繁密。
空气里的风仍然带着潮气，但这回潮气的来源却不是实验楼底下那个人工湖。
而是货真价实的校外湖泊。
黑水中学的长坡与校舍就在玩家们背后。
他们沿着通往实验楼负一层的楼梯一路下行，居然直接走出了校园，来到了与学校毗邻的湖边！
比这骤变的环境更显眼的，是在前方湖岸的草地上，有两个穿校服的小姑娘。
她们一个坐在草地，一个坐着压在草地与湖水沿间的一块大石头，草地上的女孩大半个后背对着玩家，看不到正脸，她手里却拿着一个长条的金属物件，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石头上的女孩看着坐在草上的同伴，她倒是朝玩家露出清晰的面庞。
……这个正脸却让玩家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是苏静水。
苏静水坐在石头上，她不知道为什么神态有些怪异，面容看着很僵硬。
好像她才开始学着装人，还没适应自己那副皮囊。
但从五官摆出的形状看，她对旁边的人应该也算是友好——至少是没有恶意的。
“你为什么不吹了？”苏静水问。
坐在草上的女孩答：“不好听。”
“没有。”苏静水又说，“好听。”
路庭发现这两个女孩恐怕看不见突然闯入的玩家，他尝试往边上走了两步，果然没有惊动她们。
这两步也让他看清了坐在草上的小姑娘正脸，验证了他的猜测。
“是高小婷。”路庭轻声对队友们说。
而草上的高小婷还在和苏静水说话，她们像熟识已久，高小婷刚刚给苏静水吹了一支磕磕绊绊的口琴曲，她为自己生涩的技术很不自信，也不是很好意思让这样的曲子给人听见，苏静水端坐在石头上，坐姿也透着怪异的刻板，像是照着哪里的教材学的，过分一板一眼，只是高小婷没看出来。
苏静水用近乎平板的语气宽慰高小婷，还夸她吹得好听。
高小婷从出现在玩家们面前起，不管是她的照片，还是她的鬼魂或者回忆里的幻影，她要么沉默，要么苍白，要么淌着血泪在声嘶力竭的尖叫，面孔狰狞。
她第一次笑了一下。
“你人真好。”高小婷抱着膝盖说。
苏静水轻轻偏过头，这个动作打破了她过分板正的坐姿，可她把脑袋偏向一侧后，脖子又开始显僵了，让她看着有点像个歪脖女鬼。
不过高小婷把下巴搁在膝头，正在看湖水，没注意她的怪异。
一阵恰如起来的风吹拂过草地，也吹得附近灌木和大树枝叶沙沙作响，湖水在太阳下波光粼粼。
高小婷在风里看着湖轻声说：“你是我许愿来的朋友吗？”
石头上的苏静水沉默，她漆黑的眼睛看着高小婷，没有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但这时，另有一道声音从玩家们背后响起来。
它用空旷又幽远的奇异嗓音说：“我是。”
漆黑的，冰凉的另一个“苏静水”出现在了玩家背后。
它以脱去皮囊的真实面目出现，像一团悄然靠近的阴影，浑身散发着比湖水还要潮湿的味道。
其他人都被这又一个苏静水吓了一跳，廖俊和宋君子撞在一块，周镜拉着勾莹莹后退。
路庭好像一根定海神针，他兀自不动，成了队友们靠近的“标杆”，这个苏静水的出现与空气里加重的气味勾动了他的记忆，让他之前所有的熟悉碎片都串联在了一起。
他若有所悟，视线在湖边的小姑娘和阴暗潮湿的怪物间转了一圈，手指轻轻搭着颈间。
“她经常在负一楼哭，有时候也到湖边哭。”
“苏静水”继续开口，它好像不在意玩家的反应，只和湖边的另一个自己一样，把目光落给草地上坐着的小姑娘。
这应该就是探索完整个过去校园后触发的最终剧情，聚到路庭旁边众人安了几分心，终于能对“苏静水”的话仔细听。
“我醒来时听见她同我说话。”“苏静水”说，“我认为她是唤醒我的信徒。”
又有谁能想到，在一处与中学毗邻的湖泊里，会真的栖息着具有奇妙力量的存在呢？
苏静水竟是类似于湖神一般的存在，它……不，现在该用祂，祂一直生活在湖底，这座胡就是祂的巢穴。
祂也常年沉睡，在漫长岁月里偶尔醒来。
高小婷经常去负一楼的教室躲着人，她周末也住校，会在周末去校外的湖泊边散心。
地下湖与校外的湖都听过这女孩的心事，湖水对她来说是一个别致的树洞，它会静静的对待她，她凝望它时它也用水波温和回望她，她能向它哭，能把眼泪落进水里，也能向它说一些她没别人可说的话，湖水会沉默地听，再用水流将她的眼泪冲走，还会被她的手捧起来去帮她洗净脸庞。
苏静水恰好在高小婷与水说话时醒来了。
祂那会还不叫苏静水。
祂于懵懂中苏醒，听见一个人在对自己说话。
于是度过漫长时间的湖神认为，这一定是自己的信徒了。
只有信徒才会这么持之以恒，这么孜孜不倦地来拜访祂，向祂交付信任，向祂诉说与祷告。
湖神觉得自己该给信徒鼓励，祂要回应对方最强烈的那个愿望。
而在学校里一个朋友也没有，从未有谁为她说话的高小婷想要什么呢？
是的，她想要一个朋友。
“我可以拥有一个朋友吗？”高小婷在湖边哭。
但“朋友”该是什么样的？不明白的湖神继续解读信徒的言语，发现对方又说：“只要愿意和我说两句话就好了。”
这听起来好像不难，祂给自己制作一副皮囊，将皮囊特意变作同龄女孩的模样，然后披上这层皮，在一个周末的午后站在了岸上。
高小婷那天看到湖边常去的位置有了人，她第一反应往回缩，她不认识那人，看起来像个同校的女孩子，但她所知的同校女孩没有一个愿意靠近她，她本准备趁对方没注意，悄悄走开。
可披着人皮的湖神站起来，出声叫住她。
“我叫苏静水。”祂给出了自己加急起的人类名字。
高小婷后来每回来湖边，便都可以看见苏静水。
“我那时候才苏醒不久，还不能离自己的巢穴太远。”已经脱下了人皮的湖神看着高小婷，也看着还扮做人类模样的自己。
“后来发生了什么？”路庭在队友们敬畏的注视里出了声，他掐准苏静水停顿的话音，自然地接了一句腔，好像他和对方本来就是在闲聊。
他的态度与语气也都恰到好处，不是带着恶意的刺探，不是纯粹的窥探好奇。
他听起来像是真的在关心。
而岑归目光落在路庭脸上，他觉得，恐怕还可以去掉“听起来像”。
这人关注点总会落在奇奇怪怪的位置，又好像很敏锐他人情绪，他应该就是在关心。
“……”苏静水被路庭问得竟沉默了好一会，祂没有皮囊包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自始至终像一团湿滑的影子般矗立，也没有能透露情绪的肢体表达。
但路庭耐心等待，听见祂终于还是又说：“后来，我想要再实现她一个愿望。”
高小婷其实没有许愿，苏静水却想给她更多。
她总是惯于忍让，索要的太少。
于是祂借走了女孩的钢笔，往上面施展了一个咒术。
靠这个咒术，能消灭一个令高小婷难过的存在，而这个人将成为湖神苏醒后的第一份祭品，苏静水从此便可以自由去往岸上，在岸上走得更远，力量也更强。
祂可以不再仅限于在湖边给予陪伴，祂能模糊自己的身份，甚至让这座学校里的人认为，祂本来就是这里的一员。
……祂不知道高小婷在那一晚被人揪住了头发，拉扯着校服，拖进了一个新的地狱里。
咒术被触发了，咒力立即直朝着目标而去。
祂在阴暗的湖底等待被送至眼前的祭品，用了自己原本的形态，祂知道咒术触发刹那对方就已经死了，但祂还要用最可怖的样子去迎接对方的灵魂。
很快，水面上传来坠落之声，祂看见自己的祭品。
……也是祂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位信徒。
【你有希望TA永远消失的人吗？】
【高小婷。】
女孩惨白无血色的面容沉在冰冷幽暗的湖水里，她已经死了，她却还能看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她看清了盘踞在水底，用诡谲可怖迎接她的身影。
她在水下尖叫。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阿晋更新好困难，转圈圈半天才能发出。
昨天突发状况没有更，下一周找个时间加更一次（欠债记账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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