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保护 这就是苏静水与高小婷的完整故事了。
恐怖故事背后时常藏着一个悲剧, 在沉浸式扮演的剧情类游戏里,就连副本BOSS与核心角色的纠葛都如此立体。
它几乎给人一种错觉。
好像曾经真在哪里有过这样一所中学,学校旁的湖泊里有湖神栖息, 祂悄然赠送给一个女孩愿望, 以为这是一份礼物,会让对方过得更好。
……但愿望杀死了她。
高小婷没有写下任何欺负过她的人姓名,她抓起那支粉色钢笔,在巨大的痛苦中写下了自己。
咒术是不可逆的。
高小婷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 伤害了她的人在毫无负罪感的狂欢,想要保护她的人却成为了凶手。
她的尸体至今在湖底, 档案上记载她状态为“失踪”。
她认不出水底下那个狰狞的怪物是什么, 不知道那是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她在巨大的痛苦之后又遭遇了难以形容的恐惧。
“你……”玩家中有人踯躅着出了声,是勾莹莹。
没了人类皮囊的苏静水多看两眼都令人头皮发麻,祂的真身原型实在称不上一句美观,透着难以言喻的邪性, 但勾莹莹还是努力问了一个问题:
“她后来知道那是你吗?”
正常时间线上的校园里, 苏静水问路庭的问题其他人也都还记得。
——“你见过那人真正的样子吗?”
路庭当时的回答是见过。
湖怪一样的湖神被问得沉默了一下, 祂才慢慢回答:“她憎恨我。”
苏静水没有直接说是或否。
廖俊几人面面相觑。
宋君子低声说:“这是知道的意思吧?”
“我也觉得是,知道了身份, 发现朋友和自己想的完全不同,所以憎恨欺骗, 还……恨对方是导致自己死亡的罪魁祸首?”
有人跟着做分析, 最后一句话音却带着疑问, 自己都说得十分不确定。
路庭的目光一直落在苏静水身上, 他倒是不怕对方这副没有人皮遮盖的尊容, 不如说他可能压根就没有害怕的东西。
路庭的看法跟队友们稍有不同, 他觉得,高小婷就算真的憎恨湖神,应该也不是“杀人凶手”这个原因。
“那支笔。”路庭忽然说,“其实后来的人名都是高小婷写的吧?”
这一句话就勾回了玩家们的注意力。
是了,那支笔。
在办公楼捡到的钢笔,正是那支上面附有咒术的笔。
它杀死了高小婷后没有被湖神回收,而是成为了一项禁忌物品,继续保留在校园的某一个角落里。
路庭曾怀疑过高小婷应该有个代笔人,假如这支笔归高小婷所有,这个最先下落不明的女孩又要如何返回学校,去运用这支笔写下同学的名字?更别说这个小姑娘一直展现出的低攻击性,她是一个看上去不忍心伤害别人的人,变成鬼后都没无差别害人。
不过从得知了苏静水和高小婷的过往,还结合了之前收集到的线索后,一个新的猜测就出现在了路庭脑子里。
他忽然有了新思路。
“你借着自己获得的第一个祭品上了岸,力量变得更强,也在学校里更行动自如了。”路庭盯着苏静水说,“这就是为什么李主任这些老师记得你,十分肯定你就是学校里的学生。
然后你选择进入初二二班,也就是高小婷从前的班级,你可能是想离她本来的生活更近一点,也可能……”
路庭话音微微一停,他和已经侧身望着他的湖神目光相对,并余光瞥见不远处,原本一直只看高小婷的人形苏静水也停止了闲谈。
面容清秀但僵硬的女孩面无表情望着这里。
“……也可能你想要去惩罚那些欺负她的人。”路庭继续,“你弄错了一次,于是亲自前往,确保自己这回绝不会弄错目标。”
两个苏静水,一个是高小婷从前认识的模样,一个剥去了皮囊邪气森森,他们从两个方向一起看住路庭。
……都没有反驳路庭的话。
后来失踪的女学生曲静怡一口咬定是高小婷的笔杀了她,还反复提及笔上有诅咒,有怪物。
路庭在队友提起终于又在学校看见了苏静水时,问起过苏静水的签到日期,周镜和勾莹莹都很细心,她们看到苏静水后正好注意着查了名册,发现这“女孩”长期签到记录在册,在初二二班呆的时长正好一年。
正常情况下,在初二二班签到一年,该随着其他人一起升初三了。
可是苏静水没有。
“你从高小婷失踪后就插入了初二二班。”路庭有条不紊抛出自己的推测,“被你的咒术杀死的灵魂会被困住,离不开这座学校和这片湖,高小婷在变成鬼魂四处游荡后的某一天,忽然在学校里看见了变回苏静水的你。”
“然后,她才开始正式使用那支笔。”
“她憎恨我。”湖神终于重新开口,好像只是重复自己之前的回答。
然而这次祂很快又补充一句:“她却又不憎恨‘我’。”
路庭一听,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这里的两个“我”一个是指的湖神原形。
一个是苏静水。
高小婷毕竟是人类,她死于咒术,在直面超出想象的怪物时只想要匆忙逃离,湖神等来了自己最不想要的那个祭品,那样的情况下,路庭更倾向于对方没有解释自己身份。
湖神也确实没有来得及表明,祂只为未曾预料的祭品呆然,在感受到对方的恐惧与逃离意图时,祂放走了这个祂从没想过要夺取的灵魂。
高小婷并不知道苏静水就是她看见的怪物,她无法把狰狞可怕的存在和自己第一个,也许也是唯一一个好朋友联系在一起。
变成鬼游荡校园时,某天,她忽然看见自己空掉的座位上坐了别人。
是苏静水正坐着她的座位。
湖神的力量无形干扰着女孩,让她意识不到苏静水插班得太突兀,但是,高小婷那天贴在教室的后窗,她惨白脸孔与漆黑眼珠一错不错注视着自己的班级,却意识到,班上其他人对待新同学的态度并不友好。
周围的人似乎看不见座位主人的变化,他们照样嬉笑着去撞翻这张桌子上的东西,拿苏静水当一个新的“高小婷”。
怎么可以这样?
为什么这些人还是这样?
为什么这世界上就总有人可以毫无愧疚,丝毫没有亏欠的继续伤害人呢?
高小婷心里忽然就有了恶念。
在苏静水精心打造的“昔日校园”里,这里的一切事件都围绕着高小婷展开,玩家们必须救下高小婷,带走高小婷,才能换得安全的机会。
但他们每一次都只能救下高小婷的尸体,因为这个女孩从来不是忽然死去的,那些事每发生一次,她就悄悄死去一点,而咒术只是收走她生命的最后一击。
就像一根压到极致后重重反弹的皮筋,高小婷又抓起了那支曾杀死她的笔。
这一回,她写下的终于是别人的姓名。
玩家们面前,湖边草地上的高小婷已经消失了,两个女孩曾一起在岸边聊天的温柔场面像是被风吹进水里的纸,它竟然泛起一层层涟漪,紧接着淡化消失。
——只有人形的苏静水还站在那。
她朝玩家,也是朝自己的本体走来。
怪物与少女并肩,奇异幽远的嗓音与平板的女声交错:
“她害怕我,不再回应我,但她会动用笔的力量去杀死那些口口声声宣称‘开玩笑’、‘恶作剧’、‘我们只是在玩’的人。”
“她却又在保护我。”
苏静水与湖神在高小婷心里是割裂的,她记得前者是自己的朋友,后者是不怀好意的怪物。
鬼怪能够记住的事其实不多,他们往往会重复的去做某一件或某几件事,并逐渐陷入偏执。
领头欺负高小婷的人都已经死了,湖神扣下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一个个死状比高小婷凄惨百倍,让他们成了鬼后面目狰狞,每天都要承受一遍躯体五官融化的痛苦,不像高小婷,只要她不想,她就可以一直保持干干净净的。
但阴森潮湿的湖神还是时时披上人皮,去坐在初二二班的教室里,做苏静水。
——因为有一个朋友会静悄悄地来看她。
苏静水设置的关卡里,玩家们必须救下高小婷,带走高小婷,这是祂无济于事又自欺欺人的弥补。
湖神的心意是这样的:
在专门为你创造的世界里,你会被正确地救下。
会有人为你挺身而出,会有人顶着压力与危险也要带走你,他们是你信赖的老师,不是一个会阴差阳错杀死你,吓坏你的怪物。
这就是苏静水与高小婷的完整故事了。
四周已经只剩一片空旷,拥有长长安全时间来听故事的玩家们默然无言,一时没人想得出该说什么话。
“你有试着与她说话吗?”
“什么?”
一片静默里有人率先出了声,岑归一点也不意外这个人是路庭。
路庭问湖神:“你在之后的时间里找过她,尝试和她说话吗?”
湖神像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此一问,祂说:“没有。”
与湖泊伴生的存在转了个身,岸边的风景消失了,但是祂的湖还在。
祂在涌动水声里说:“你看,这片我为她创造的空间,她从不会来,这里有无数个她,可她从不说话。”
周镜正旁听得出神,忽然就感到自己被勾莹莹拽了一下。
她侧目往勾莹莹那边看,以为队友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勾莹莹的动作是无意识的,这姑娘正直直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混合着迟疑与惊讶。
然后勾莹莹看向了路庭。
路庭看着湖神。
“她来过。”路庭说,“男寝西半楼里,她为我们指路,说‘右边’。”
湖神脸上看不出喜怒,祂似乎生来就该令人看不准神情。
苏静水僵硬的脸上却透出了细微的惊诧。
沙沙,沙沙。
在教室宿舍走廊上曾响起过的声音又出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回荡在脑子里的bgm:阿yueyue-《云与海》
第042章 源头 “你闻过我?”
穿着校服的高小婷出现在湖神背后的时候, 随着“叮”一声响,岑归这头跳出了提示,半透明的面板上提醒着:
【监察玩家游戏进度已达90%】
“黑水中学”这个剧情本里, 给玩家们探索校园的时限原本是三周, 正常情况下,玩家们需要仔细扮演好实习老师的角色,然后通过上课、接触学生、接触老师及校工、探索校园等日程来收集线索,再拼凑出八名学生失踪之谜背后的真相。
NPC苏静水是隐藏幕后的BOSS级角色, 她与玩家的互动本该还有许多,按着一般流程走下去, 最后玩家会与苏静水有一场BOSS战, 能够从苏静水手中逃出生天, 收集线索的途中也没有死在校内其他鬼怪手上,玩家便满足了所有通关条件,会在BOSS战结束后进入通关结算时间,然后脱离游戏场。
但路庭这么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人, 他触发了不寻常的隐藏剧情。
从苏静水提前与路庭搭话, 提起“看不见的朋友”起, 游戏流程便彻底变了样。
玩家的游戏进度同时也是执行官的工作进度,那条提醒告知着岑归游戏将要结束, 意味着他的全程监察也快要到尾声。
他目光从文字上滑过去,心知肚明BOSS战看来也不存在了。
穿着校服的高小婷是她生前的模样, 她第一次以既不惨白也不死气沉沉的模样在玩家面前出现, 一个鲜活的她其实比照片里的她要好看些, 她五官普通, 气质却有点像傍湖而生的韧草, 能够掐掉她草尖, 碾碎她茎叶,她细长的根却深埋在土里,来年春风一吹,便会吹又生。
苏静水在看见高小婷时破天荒有点狼狈,显得几乎不太像一个BOSS,祂的原形和人身原本一起并肩,人面与非人面共同面对着人,高小婷出现时,潮湿阴暗的湖神却像一滩融化的胶状物,祂飞快把自己化进了地里,留下一团欲盖弥彰的深色水渍,只留人模人样的另一个自己还站着,用十几岁少女的模样去面对高小婷。
这应该是高小婷在死亡以后,第一回又跟苏静水正式相见。
她们理应有很多话要说,又好像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只好相顾无言地沉默。
半晌,是高小婷先轻轻说了一句:“是你。”
“……是我。”苏静水已经早不是当初那个刚披上人皮,生硬模仿着人类的她了,可她给出的回应透着僵硬与艰涩,面部神情生硬,好像是曾经初次上岸的她又回来了。
此时的游戏场,副本核心人物与BOSS才是众人关注的核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两个“女孩”的互动上。
路庭却趁着谁也没注意,不露声色地往远离大家的方向走了几步,拉开与其他人的距离。
然后他单手按着颈侧,低声说:“执行官?”
监察装置另一头半晌后传回一声“嗯”,岑归也有点想要知道,路庭这会继续骚扰自己,还能想说些什么。
玩家视角是看不见游戏进度的,系统顶多只会给玩家生命倒计时,不会好心提前给游戏将要通关这种喜报。
不过,依照路庭独一份的脑回路,还有对方那堪比野兽般的直觉,岑归觉得这人提前预感到什么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假如这人真的要问游戏进度,旁敲侧击通关相关,他不理会就是了。
岑归好整以暇地等着路庭下文。
路庭说的却是:“我从进到这个游戏场的第一天,就觉得这里有股气味闻起来很熟悉,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找到原因,你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原因?”
岑归:“……”
玩家好像是来找执行官闲聊的,听上去心情颇好,带着长久疑问终于拨云见日的愉悦。
但执行官顿了一下后冷酷回答:“不猜。”
关他什么事,双向监察装置又不带全方位感官捕捉,他们之间不存在共感,岑归连这人说的气味是什么气味都一无所知,更别说去猜对方熟悉的源头。
“真的不猜啊?”路庭的语气略微降下来一点。
岑归:“不。”
“好吧。”玩家似乎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你不会猜。”
岑归:“……”
那问什么问?
“人总要勇敢尝试,心怀希望。”路庭下一句就无缝接上了岑归的内心,像他远程窥探了执行官的脑内想法。
岑归回以沉默,又莫名觉得路庭不会让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这人接着说:“没关系,你不猜我也要和你分享。”
岑归:“……”
所以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直说?
很讲沟通效率的执行官不懂玩家的非要多问,他看见路庭依然单手搭着项圈。
苏静水和高小婷已经进入了顺畅交流的阶段,空气里的水汽随着湖神的心绪变化而加重,湖面上起着波澜,涌动的水流也像是苏静水那张僵硬面孔之下的心情风向标。
路庭好像在越发湿润的空气里微微动了一下鼻尖,他眯起眼,又闻到了第一次在中巴车前的雨幕里嗅到的味道。
那会剧情都还没有开始,路庭却已经感到萦绕在鼻端的水的气味意外熟悉,他当时不明白那份熟悉感的来源,不过最近,他终于明白了。
“这里的雨下得很像你。”路庭说。
岑归愣了一会才问:“……什么?”
“这里的雨下得很像你。”路庭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把手从颈侧拿下来,回身看了眼水面涟漪越发明显的湖,“它们闻起来像你。”
闻到黑水中学特殊的雨水气息时,路庭想到的是上一个游戏场里才从水下回来的人。
他觉得这里的水闻起来很像站在湖畔的执行官,是风穿过湖边撩起对方衣摆,然后会丝丝缕缕送进旁边人鼻子的那种味道。
但对“像下雨”的当事人来说,事情就比较令人困惑了。
路庭的话已经超过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水准,岑归感觉这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能听懂的字,但它们组成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句子。
岑归对着这句话谨慎斟酌片刻——并没能斟酌出什么有用的。
并且岑归的思路绕了一圈,替他抓住了一个比较惊人的重点。
“你闻过我?”执行官有点诧异,又有点匪夷所思地说。
闻,本来也是个正常动作,两个人一不小心挨近一点,距离近到了足够气味因子传播,那一个闻到另一个身上携带的气味是司空平常。
如果有人的嗅觉再灵一点,有个“狗鼻子”,那距离不用太近都能闻到,也都没什么大不了,不值得拿出来一提。
……偏偏这事被人强调出来,就莫名变得有些微妙了。
它好像平白多了两分私密,两分亲密。
换一个正常人听到这样的反问,恐怕还要感到不太好意思。
可路庭的字典里就没有不好意思。
他还很叛逆。
“你不能闻吗?我站在你旁边呼吸违规违规了吗?”路庭挑眉反问,歪理也敢理直气壮,他不怎么正经地说完,下一句竟然更偏。
他跟临时想到一件大事似的说:“对了,执行官,你刚刚发音但凡不那么标准一点,我可就要冤大了。”
岑归不是很想再问“什么”,他直觉路庭这句又不是好话。
然而双向通讯装置只能闭他自己的麦,闭不了玩家麦。
只听路庭接着义正辞严地在装置另一头说:“我只是骚扰你,没有亲过你,对你的‘动口’停留在绝对纯洁正直的地步——‘wen’这个音发第二声还是第三声真的太重要了。”
岑归:“……”
岑归终于忍不住,他也诚恳问了一个自己早就想问,也早就该说的问题,他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执行官的语气冷冰冰,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耐烦。
这句质问当然称不上友善,它还很有几分凶。
但是,被凶了一把的路庭不仅丝毫不怵,他眺望湖面的动作还略微停了停。
从两个人初次见面起,路庭就对岑归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他确实有着野兽般敏锐的直觉,看到一身深色制服的执行官第一眼,他就很难不往对方身上投去目光。
而他投去的目光越多,他对对方的观察越细,他也就越能发现对方身上的不一样。
路庭说不好是不是自己错觉,但他就是觉得,他们这位执行官先生比起两人刚刚相见时,似乎变得更“活”了一点。
“……执行官?”路庭又碰了碰项圈,他关于对方的状态有疑问,又不确定这问题能不能直说。
他话在嘴边欲言又止,直觉带来的谨慎让他还是没直接出口。
岑归以为玩家是想反驳关于有毛病的话,结果等了片刻,他没有等到路庭的下文。
……这人平时脑筋转得挺快的,歪理与神逻辑也挺多的,被说一句有毛病就熄火了?
岑归心里一时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他很快把这归结于是自己闲的。
他已经为听玩家说废话浪费了一些时间,这会其实算他的“半休息时段”——之所以不是完全休息,就是还有全程监察这份工作在他眼前挂着。
不过半休息时段里,岑归也还是能做个人休整范畴内的事。
他半个系统时前就回到了自己的休息所,被路庭骚扰半天,这会终于开始进行自己的常规步骤。
路庭目光已经移回了快要沟通到末尾的高小婷和苏静水身上,他注意力一半在执行官,一半正在回归游戏剧情。
忽然的,他和嗅觉一样灵敏的听觉就捕捉到了“咔”的一声。
听起来,像是有人拨开了皮革上的金属横扣。
然后是细微的抽拉声,像皮带在环圈里轻巧滑过。
金属配件随即掉在硬质地砖。
路庭:“……”
等等,不是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欠债进度0/2)
第043章 旁听 ——他不会是要上厕所吧?
抽出皮带的声音实在是太典型, 基本每个到了需要常系皮带年纪的成年男性一听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能立即领会另一边的人是在做什么。
但问题就在于,“抽出皮带”这个动作, 它暗藏的下一步行动含义不只有一种。
众所周知, 路庭是一个脑回路不太爱走寻常路的人,还两分钟前才被执行官金口质疑过是不是有毛病。
路庭听出监察装置另一头动静的第一反应是心说不会吧。
然后紧接着,他惊讶中不失礼貌地想:
——他不会是要上厕所吧?
在所有能够令人抽出皮带的原因当中,路庭的脑子精准的, 令人赞叹的选中了最一言难尽的那一种。
他旁听执行官落下腰带,听皮带的金属扣“当”一小声落在地砖。
路庭觉得自己是一个正直的人, 他知道自己该立即出声, 提醒执行官监察装置这头还有个人在, 而且他们这个装置的收音效果有点太好了,好到他肯定什么细节——无论有没有必要——都能听到。
但就在把提醒说出口前,另一个全新的,同样不同凡俗的念头跳进路庭脑子里。
他继续迟疑又不失好奇地想:
——执行官, 原来还是要处理上厕所这种需求吗?
游戏场里的氛围已经脱离了怪诞恐怖, 随着湖神与少女的故事快要走到终末, 周围的气氛里甚至带上了淡淡的忧郁。
水声与灰白天空相映,怪物一般的神和死于祂赠礼的女孩相对而立。
其他玩家仍都专注于剧情。
只有路庭在考虑怪问题。
关于系统的执行人究竟是不是活人, 这问题曾在玩家中引发过争论。
有些人认为执行人不是人,他们可能是系统的一组数据, 是系统专门为自己创造的特殊NPC, 然后赋予他们维护系统秩序的职能, 把他们投放到各个游戏场里。
也有人认为, 系统的执行人是单独招募的活人, 只不过他们从进入系统起, 个人立场就和一般玩家不一样,他们受了系统的好处,进来就是为了监管玩家,维护系统。
还有人猜玩家和执行人之间也许有着一套转化机制……
不过碍于这方面的信息实在太少,执行人基本从不跟玩家说闲话,不解答与游戏规则无关的问题,彼此之间也不谈笑,所以,执行人究竟是不是人,执行人和玩家间这个转化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又是遵循着什么样的规则来转,至今都是未知。
路庭从前没见过别的高级执行官,以上几种流言版本他全听过,他对系统执行人也抱有好奇,有自己的猜测。
依他来看,他们的这位执行官先生起初那副完全不近人情,缺乏情绪,行事完全遵循着规则来的样子,也确实有点像高级人工智能。
路庭并不觉得执行官不是人,只是仔细一想,他发现自己好像还没见过对方做吃饭喝水等生理活动,这一点无疑又增强了执行官身上的“非人感”。
……所以如果他需要去上厕所,他肯定就还是个人!
路庭机智的大脑在短暂头脑风暴后得出了惊人结论。
“对不起。”路庭在心里道歉,“我就听这一次。”
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提醒就被玩家给吞了回去,他一边说服自己这是出于对真理的求证之心,一边心情还是难免复杂,心里说着不好意思,但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不好意思地继续听了起来。
岑归对于这人在想什么就完全不知道,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慢慢的,路庭开始觉得事情可能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质地偏硬的面料做的外套才挺括,这样的衣服被随手放在床上或者地上,都会发出清晰但沉闷的一声响。
贴身的衬衫布料则更柔软,更亲肤,它们滑过时只会有摩擦制造的窸窸窣窣,和已经脱下的外衣叠在一起,落进衣物堆时的动静很轻。
至于带着金属扣的细带、装备带、固定夹等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它们大多带着金属部件,拆解的时候反而动静会更大一点,金属零件不时互相碰撞,一碰上就发出带着颤音的叮铃哐当。
路庭:“……”
路庭认真思考:如果只是上个厕所,前期准备需要这么长么?
应该,或许,大概……没有人会在进行一项短耗时生理活动时,听着快要把衣服给脱光了。
路庭隐约感到了不对,但他还是坚持自己已经走偏的观点,尝试找原因,谨慎地又思考,万一这是他们那位执行官先生有什么不好告人的小癖好,比如说比较追求自由,在这种时刻喜欢坦坦荡荡呢?
……这个爱好真的还蛮特别的。
但再往后,声音就真的不对了。
岑归凭空被人泼了好大一桶脏水,对有些玩家的以己度人一无所知。
从屏幕上看,结束了“和执行官讲小话”日程,悄无声息摸回玩家队列的路庭像个可靠的正经人,他旁观剧情还旁观得看起来很认真,神色里带着超出寻常的郑重。
“他对待剧情还挺上心的。”岑归心道。
这么想完的执行官随即转身,朝休息所房间角落里的玻璃房走。
他在经过墙角一处升降置物架时脚步顿了顿,摘下遮盖眉目的风镜,那块原本附着在风镜内侧的小屏就像一个浮出水面的气泡,它晃晃悠悠也从风镜内飘出来,浮在了执行官眼睛前方。
岑归没有看旁边的镜子一眼,他继续走向角落,玻璃门自动开启,他迈进去后拧开了花洒旋钮。
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后,哗啦水声落下来。
路庭:“……”
路庭要是再听不出来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他恐怕脑子就真出了毛病,需要去找地方看看了。
崎岖的脑回路绕了一圈,终于从之前的错路里挣扎出来,被哗啦打在地砖和明显落在人体的水声涮回正途。
路庭面不改色,目光放空,维持在“认真旁观剧情”的姿态:“…………”
……这怎么办!
现在开口说我听了很久了,你要不要把麦关一下还来得及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路庭:对不起我本来以为你是要上厕所,没想到你是洗澡你快把麦关了吧。
归归:?
归归:我应该是活人,但我看你不像人。
路庭:……汪(哈士奇叼花)
第044章 浮想 他这么就听完了!
事实就是已经来不及了。
“路哥。”
就在这时, 还有队友靠近了路庭,廖俊脸上犹带动容,这小伙子一看刚刚就旁观剧情得很沉浸, 在关注苏静水和高小婷的互动时无暇旁顾, 这会,可能是揣测这个里世界的副本线路要结束了,他才和其他一同在缓缓回神的队友四处观望一番——然后锁定了路庭。
路庭一脸郑重认真不只蒙蔽了监察装置另一头的执行官,也蒙蔽了他的队友们。
廖俊挪着小碎步溜到路庭旁边, 他悄声问:“系统之前给的要求是揭开校园之谜,我们到目前为止, 是不是算已经把主线完成了?”
路庭也就不愧为一位奇才, 虽然刚刚他思维九曲十八回, 拐进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神秘死胡同里,他的注意力乍一看,也全都落在较为不可描述的地方,而且此时此刻, 他耳边还回荡绝对能干扰一般人的动静——
比如一些水流声、轻微的摩擦声、压力泵被推动时内里空气的压缩之声……
……执行官好像在按洗发水或者沐浴露了……
路庭内心里惊叹号与省略号交错, 但他呈现出的面部表情镇定极了。
接着他:“……”
“哥?”廖俊十分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的路哥不说话。
考虑到路庭在队伍里比较受到信任,大家会无意识依赖他的判断, 路庭一沉默,仿佛对着眼前剧情又看出了什么, 小队其他人面面相觑, 也就下意识跟着他一起沉默。
大家以为这会不方便讲话, 本来要说什么的勾莹莹和周镜对视一眼, 勾莹莹都急忙掩住自己的嘴, 不说了。
泡沫挤在岑归掌心, 他也抽空往悬浮屏投去一瞥,还顺便看了看监察屏幕边分出来的提示面板。
面板上明明白白提醒着:
【监察玩家游戏进度已达95%】
副本至此,已经不会再对玩家造成任何威胁。
进度在稳定推进,是这一轮游戏马上就要顺利结束的体现。
岑归作为监察执行官,都没看出这个副本剧情接下来还能有什么问题,他把沾着绵白泡沫的手指插.进湿发,想起路庭之前对教师宿舍做的检查,心道可能是这人性格里细致的一面又在发挥作用,对方不到自己百分百有把握便不会掉以轻心。
岑归撤回目光时,有滴水正好顺着他没来得及拨开的一缕额发滑下来,让他在水幕里轻轻闭了下眼。
——也就没看见有人飞快掐了自己的食指关节一把。
“细致”的路庭把“他是不是在洗头发啊?”这个念头强压回了大脑最深处,他也觉得自己这时很细致——他把耳边无法切断的动静听得有点太细致了。
然后路庭顶着满耳朵不可与他人说的动静,若无其事开口:“我刚刚在想我们进入这一轮游戏的时间,当初给的时长是三周,但我们满打满算,在这里来的时间还不到大半周。”
有一句话叫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还有一句话,由路庭本人倾情代言,叫“只要我一本正经气场强大语气镇定,那就没人会领悟我是在讲瞎话”。
路庭成功没让人看出来自己的走神,好像他刚刚真就是一直在想正事,语气神态都真得不能再真。
廖俊一听有点担心:“那哥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主线也许还没有完成?”
这问题也是其他队友关注的。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路庭身上。
只见路庭面不改色,他语气可靠得好像他已为此深思熟虑。
“我想了想。”他说,“我们进度已经很靠近结局的可能更大,从触发隐藏剧情起,我们的主线恐怕就已经和常规线路不太一样,我们不一定推了传统主线,但进度也并不低。”
这番话路庭倒不算在瞎说,这方面的问题他也确实考虑过——只不过时间不是“刚刚”。
游戏里除非规则特意说明,不然,一般并非只有一条线路能达成结局,尤其是剧情类游戏。
包括“坏结局”在内,剧情游戏里能达成结局的途径有许多种。
随着高小婷与苏静水的过往被揭晓,发生在核心人物身上的一切水落石出,坐镇整个副本的大BOSS也清晰完整地露了面。
路庭猜,他们说不定是通过“隐藏剧情”这条捷径,已经快把游戏提前通关了。
分析是有理有据的分析,路庭神态口吻无不冷静兼有说服力。
廖俊和勾莹莹面色恍然,周镜和宋君子顺着他的话在思考。
没人知道他其实在想:“嘶……他是不是又开始冲水了?”
有些机会就是一旦错过就仿佛永远错过,直到高小婷和苏静水重新面向玩家,玩家从被排除在剧情之外,只能观看发展的存在变为重新回到剧情里来,路庭都没再找到时机去提醒人关麦。
玩家们会在内部交流时偶尔忽视NPC,NPC之间交流时竟然就也会忽略玩家。
高小婷刚刚已经选择与过去和解,她没有放下因受到伤害而萌生的仇恨,只是终于明白,原来她确实获得过一份善意,当初她以为是来加重她不幸的怪物,其实也带着友善而来,并且在死后的时光里,始终有人注视她,凝望她,想要拯救她。
这对高小婷来说便足够与她的怨憎相抵。
她本来也是个天性与世无争的小姑娘,对她造成了最大伤害的人都已经死了,她生前从不害人,她的死因却像个荒诞而讽刺的笑话,是阴差阳错死于一份带着好意送给她的礼物。
这件事如果要去追究对错,似乎就不太具有意义。
毕竟,她也都已经死了啊。
所以高小婷选择和解了。
“你是要了我的命的人。”她对苏静水说,“但你也是我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在学校里对我表达善意的人,所以,就当是你不小心把我带走了吧。”
这是一个生时就已丧失生志,死后仍珍惜朋友的小姑娘能给出的最好回答了。
苏静水不管之前在玩家面前说了多少话,她在高小婷面前都表现得仿佛不善言辞,在沟通里缄默不语的时刻更多,目光低垂,焦点落在高小婷的校服口袋上。
两名NPC忽然又看得见玩家,主动与玩家交流了,就是因为苏静水方才提了一个请求。
一向是接受别人许愿的湖神以不太熟练的姿态,拜托高小婷道:“我能再听你吹一次口琴吗?”
“能呀。”高小婷说。
然后女孩朝玩家走了过来,高小婷站在路庭面前。
路庭在察觉小姑娘是往自己这边走时就卸下了背上的背包,他提前把拉链打开,从夹层里把口琴和钢笔都拿了出来:“你的东西在我这,老师现在还给你。”
高小婷只接过了口琴,她说:“谢谢老师,但是我不需要那支笔了。”
路庭就把钢笔又收了回去。
“这样啊。”他很认真地说,“其实老师也更喜欢你的口琴。”
“……”不远处的苏静水就朝路庭投来了幽深的目光。
高小婷笑了一下,拿着口琴回到了苏静水身边。
湖岸不知不觉又变了景象,苏静水轻轻一抬手,之前水波般消弭的草地、灌丛、大树又都重新回来,在她的力量下恢复原貌。
还是玩家们最初看见的那块大石头,苏静水让高小婷坐上石面,自己在草地上学着人类抱膝坐了下来。
阳光在高小婷吹响口琴时一点一点探出头。
“叮。”
【监察玩家游戏进度已达98%】
岑归这里又收到了最新进度通知,他正单手勾下置物架上的毛巾,并关了花洒。
在他习惯性往路庭那边看过去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屏幕上,路庭很明显的肩膀微微一松,完美撑开了休闲外套的肩背线条有了细微变化,整个人迷之忽然放松,还像不露声色地松一口气。
……这人是能远程感觉到进度变化?
执行官充满天真的疑问,有点诧异路庭的“野兽直觉”能直到这份上。
而不天真的玩家正如梦初醒,内心地震,清楚分辨出了那熟悉的金属旋钮转动的声音。
他怎么就听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就听完了,耳朵和嘴都长你身上,你说你怎么就听完了?
路庭:……
归归:他直觉这么强?(疑惑)
第045章 算分 这下某些人连一千分都不剩了。
监察装置的控制权在监察执行官这, 执行官可能一时疏忽忘了关麦,但是不管怎么说,对方此刻洗也洗完了, 有个想很多的玩家也听完了。
游戏场上, 高小婷为苏静水吹的那支口琴曲似乎也要吹完了。
总而言之,路庭的内心漂浮着硕大两个字:
完了。
然而接下来事情的走向和路庭的预想不太一样。
游戏场进度只剩下2%,额外加班也快要结束,岑归当然要查看监察装置, 确定监察系统的解除时间,他在调出相关面板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双向通讯还开着, 并且从时间记录来看, 他一不留神把通讯开了洗漱全程。
岑归:“……”
执行官擦着头发的手停顿了一下。
一般人面对这种情况, 不说羞恼,至少也该感觉到尴尬。
可就像能够毫无心理阻碍的去使用那个全透明的玻璃浴室,也能对游戏场里收到玩家的言语挑衅视若无睹,还能对许多其他能轻易挑动人情绪的情景沉着冷静。
岑归看着代表双向通讯开启的光点, 很奇怪, 常规经验在告诉他一般人的反应, 他却像缺乏所谓“一般反应”。
只是顿了一小会后,他修长手指按着毛巾继续在湿发间擦拭, 并把目光转向监察屏。
某位玩家的“装功”也是十分了得,只见屏幕上, 路庭乍看起来和其他玩家一样, 正面朝着NPC方向, 好像把NPC的互动看得认真, 在专心致志关注剧情的下一步发展。
一点也看不出这人有听见什么的迹象。
游戏场里本来也有水声, 湖泊一直水流涌动, 水声应和着琴声高低起伏,会有波浪不时被推到岸边。
水花拍在临岸的石块上,也是一阵哗啦作响。
……可能没听见吧。
岑归很快如是做了结论。
他被路庭内心再怎么地震也震不到的脸虚假表象给骗了,猜他这里的动静可能完美融进了游戏场环境,跟背景水声混在一起。
所以,既然这事都没引起玩家额外注意,那对岑归来说似乎也没必要再提。
岑归把未关的双向通讯当做一次小失误,暂时不再对它可能造成的印象在意。
游戏场中,高小婷已经为苏静水吹完口琴,这象征着这个里世界的剧情条已走完最后一格。
“老师再见。”高小婷对着玩家们温和地说,声音里带着轻松与一点独属于少女的清甜。
被要回的口琴拿在她左手里,她好像特别多看了路庭两眼,不过没多说什么,只是又微笑了一下。
这个由苏静水的力量构筑的空间开始动荡。
苏静水站在高小婷身边,她给玩家们最后留下的话语是:“谢谢。”
湖水顺着这句话的尾音漫过了岸边。
水流先是吞没了两个女孩的身影,接着它持续朝玩家们涌来。
扑面明明满是水汽,水却没有真正打在玩家身上,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们条件反射闭眼再睁开眼,就已经不在风景秀丽的湖岸。
四周光线很明显昏暗下来,环境空间也有了封闭感。
——玩家们回到了实验楼的负一层。
并且从后方楼梯间传来的人语声来看,他们是回到了真正的黑水中学实验楼负一层,已经脱离了苏静水创造的空间。
环境的骤然变化让人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突然听到后面楼梯间里有动静,大家第一反应还是警惕。
勾莹莹抓着周镜的手,另一只手牢牢握紧了伞。
廖俊和宋君子看起来也都有所提防。
除了路庭。
路庭听力好,他一直在小心关注监察装置另一头的动静,正竖着耳朵旁听全世界。
对于楼梯间传来的声音,他自然就听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楼梯间上正往下来的是一群学生,一听就很具有朝气跟活力,在楼梯间里嘻嘻哈哈,有的在闲聊,有的在说今晚作业,还有的可能是性格比较跳脱,跟人在台阶上打闹,中间还夹着被同学制止的声音。
怎么听都只是一群正常中学生。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嘴里交流的“星期几”与日期,跟玩家们进入隐藏支线前的游戏场是吻合的。
“应该只是普通学生。”路庭很快低声提醒队友一句。
正好,第一批学生拐出了楼梯转角,印证了他的说法。
那是几个疯赶打闹的男学生,猴子一样蹿出楼梯时还在笑,一转头猛然看见背后五名老师,其中有四位姿态还都怎么看怎么严肃。
尽管这些学生只是游戏场里的普通NPC,但玩家们扮演的老师身份对他们来说仍有威慑力。
几个男孩立马不敢闹了,站成一排齐齐喊了声老师好。
“老师。”有个性格最外向的男生问,“你……您们聚集在这儿干什么啊?”
玩家们才脱离一个“本中本”,面对着突然的情景切换,也需要点时间做情绪切换——毕竟大家只是玩家,又不是职业演员。
距离男学生最近的宋君子被问得卡了下壳,他还在斟酌自己该说什么:“我们……”
站成一排的学生里,有个站在最边缘的正四下东张西望。
突然,这孩子大喊了一声:“啊!!”
负一层层高又高,空间又空旷,这一嗓子直接带出回音,像是拿着话筒在叫。
“怎,怎怎么了?”
“你鬼喊鬼叫什么!!”
男孩的同伴都被吓了一跳,有人匆匆继续偷瞄老师反应,有人从背后伸手拽他校服。
更后方一点,其他陆陆续续下楼来的学生下意识站住了,不知道这边是个什么情况,也在探头探脑或窃窃私语。
“老,老师……”大叫的孩子没理其他人,他哆哆嗦嗦举起了手,“老师你看那边……是不是,是不是有个人?”
在这男孩把和他人一样哆嗦的句子说完前,路庭已经先转身回过头,顺着男学生惊惧的目光方向看到了目标——
就在人工地下湖的水面上,靠近墙壁一侧的边角,那里的确漂浮着一具死白的尸体,人体躯干像丢进水里的过期面包一样泡发了,膨胀软烂到不成型,发白透明的皮勉强兜着底下的肉与骨。
这一堂原定要在负一层教室上的课不用上了,才下到负一层的学生们很快被带离现场,学校的其他老师与保安匆匆赶来。
经过清点,黑水中学的人工地下湖里一共浮起了七局尸体,它们在这天下午同时出现,接二连三地浮到水面。
七具尸体对应着之前失踪的七名学生,且死状无一不可怖,玩家们跟随剧情参与了打捞,他们甚至还勉强从面目全非的尸体里辨别出了“熟人”。
双脚反转的应该是曾在食堂楼梯上推人撞人的鬼,双臂打开像在投降的是曾趴过体育馆大门与宿舍小窗的……
唯一不见的尸体属于高小婷。
湖神与女孩重归于好,祂丢出了自己本来也不想要的七具死尸,只唯独留下高小婷。
不过这一回,高小婷应当也是自愿的了。
游戏场里的其他NPC们还在说话,警方姗姗来迟,玩家们作为尸体的第一现场发现人,他们的存在却在悄然弱化。
“滴——”
那覆盖全游戏场的广播又响了起来。
只有玩家才能听见的广播再度响彻游戏场:
“检测到玩家提前达成通关条件,本轮游戏到此结束。”
“即将进入游戏积分结算时间,请玩家停留在原地等候片刻。”
与此同时,岑归这里跳出了最新进度提醒,上面显示:
【监察玩家游戏进度已达100%】
因为路庭这一场游戏是加罚场,他的个人积分计算被排在最后。
游戏通关的保底积分是2000分。
触发特殊通关线路,路庭作为直接触发者,获得额外加分1000分。
队友们作为走特殊线路协同通关者,获额外加分500分。
因为玩家们在特殊线路里解开了黑水中学最大的秘密,也解开了湖神与核心人物的心结。
所以,“高小婷的释怀”与“湖神的感激”各计500分。
再然后是剧情探索度、道具收集等小项……
重要道具收集计100分每件。
小型探索点计20分每条。
……
“我靠,发了!”廖俊看着自己个人面板下直线上涨的分数,实在忍不住低呼。
这一轮游戏耗时又短,保底分一分没扣,还有大量额外加分,对于以往需要勤勤恳恳挣保底的人来说,堪比中大奖,一轮抵过去两三轮。
“哥!”
清楚知道大家能上“隐藏路线”车的功劳在谁,路庭收到了来自队友的感激。
“真的是多亏有你。”
“这就是被带飞的感觉吗?也太棒了吧!”
队友们你一言我一语,毫不吝啬对大腿的赞美。
……但是“大腿”本人盯着自己还在闪动的个人面板,总觉得事情还没这么简单。
“怎么回事?”队友终于也渐渐发觉不对,周镜拧起长眉问,“怎么你的分还没算完?”
“是不是因为路哥的分特别多?”廖俊说。
“……不。”出声否认了这个想法的却是路庭本人。
路庭的右眼眼皮轻微跳了一下,他想起自己那独一份的职工工牌,又想起了自己这一路骚扰执行官的表现,还想起了黑暗楼道里的绿色安全出口灯牌与曾在宿舍里感受到的凭空一扎。
“我觉得。”路庭说,“我的总分,说不定会十分出人意料。”
队友们:??
队友无法理解路庭的话语,他们看着路庭已经比别人长出一截的得分项,一时都说不好路庭这话算不算一种隐晦炫耀。
但看路庭的神情又不像。
作为把一切看得最明白的旁观者,岑归也从后台调了下路庭的分数。
系统针对每轮游戏的积分结算是实时的,执行官这里能看见路庭的分数条显示“结算中”。
可在前台——也就是游戏场里正浮现玩家眼前的个人面板上,路庭的加分项已经罗列完了。
“这是要显示总分了吧?”宋君子说。
路庭的个人面板却是这么显示的:
【下面开始计算减分项】
“减分?!”
队友反应比路庭还大。
勾莹莹震惊地说:“怎么还带给人减分的?也没违规啊?”
可系统的算分就不以玩家的看法为转移,它平铺直叙地继续播报:
“检测到未知扣分项目1,扣除积分1500。”
“检测到未知扣分项目2,扣除积分1500。”
系统刷刷就给路庭扣了3000分,也没有解释这个未知扣分项究竟是什么。
扣分与加分项目一抵,路庭的得分从全队第一立马滑坡全队垫底,最终得分只剩1450分。
而这还不算完。
“本轮最终得分叠加玩家历史积分,玩家路庭,总积分核算为931分。”
很好,这下某些人连一千分都不剩了。
一片目瞪口呆里,只有路庭说:“看,果然是好出人意料的总分。”
*
作者有话要说:
路庭:如果我积分总是垫底你还爱吗?
归归:?
一会还有。
第046章 彩蛋 是执行官消失了两天时间
生存游戏系统里, 基本所有玩家都把积分看得跟命一样重要。
眼看3000分就这么被扣走了,哪怕扣除的不是自己的,其他人也都已感同身受到了心痛。
——谁知道这还不是终点!
叠加历史积分后, 路庭总分居然跌破了四位数, 只剩下九百多了!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的金大腿历史积分还能是负的吗?
“这……”饶是小队里最可靠如周镜,也忍不住呆然了一会,然后她说,“系统存在误算的可能吗?”
“对啊, 你怎么叠加历史分后分还更少了?”
队友们你一言我一语,赶在路庭回应之前, 却是系统先又开口道:
“本次个人积分已全部核算完毕, 且核验无误。”
“本游戏场将在五分钟后关闭, 请各位玩家做好登出准备。”
也不知道是不是众人错觉,总觉得系统的这一回播报里,特意强调了“核验无误”四个字。
游戏进度已经100%,玩家即将脱离游戏场, 不过监察装置还没取, 在它被岑归拿走前, 双向通讯的功能仍然有效,
岑归看着路庭将手又搭上了颈圈边缘, 对方以轻描淡写的姿态提了一嘴自己历史积分为负的事,令队友再次瞠目结舌。
但这人没提自己积分负值的具体原因。
五分钟的时间很短, 路庭手指轻叩着项圈, 摩挲皮革, 他说:“你说系统算不算是在针对我?”
其他人以为路庭这话是对他们说的, 岑归却感到路庭这句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
不好回应玩家的问题, 执行官只在后台查阅了下两次“未知扣分”的对应时间点。
这种未知扣分项在他的工作经历里也实为罕见, 他确定自己过去从没遇见过这种状况。
而仔细一想,似乎他所有的“过去从没”都跟屏幕里正玩监察装置的家伙有关。
系统数据转瞬被调了出来,岑归查到了系统给出“未知违规”的判定节点。
上面显示,在抵达黑水中学游戏场的第一晚,以及在本轮游戏结束的两小时前,玩家路庭曾触发了这两个“未知扣分”。
看着时间,岑归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怪异的猜测。
他注意到玩家的扣分正好在系统亮起红灯的前后。
这两个莫名其妙的扣分,似乎与他相关。
白光很快笼罩四周,象征着传送光圈开启。
路庭还记得上一回自己载入游戏场前,他曾在白光里错不及防看见一道等候的身影。
这次也会有人在白光里等着他么?光是想想这事,路庭发觉自己竟然有点期待又紧张。
他紧张主要紧张在,还不知道执行官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对方究竟意识到没关麦这事造成的后果没有。
直觉告诉路庭执行官已经恢复了“在线”,对方只是不回应他的闲聊,他说不好对方目前的心情与想法,这滋味就好比获得了一颗不定时的小炸.弹,很难说会不会在下一刻给他“BOOM”地来上一下。
他一边筹备好了被炸,另一边,他还觉得这事怪刺激的。
——所以究竟有没有人?
传送光圈一般是一人一柱,群体传送时大家只是一起被罩住,但在传送途中感觉不到彼此。
高级执行官们偶尔能共用光圈,是因为他们的权限和普通玩家不一样。
路庭这回的期望却落空了。
执行官没有出现在他的传送光圈,他倒是遇见了另一种没有想象过的情况。
“正在离开黑水中学……”
系统的播报在路庭站入光圈时响起,没等到人的路庭本来正有些散漫,他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地小失落把手插进口袋,对系统播报漫不经心地听着,准备等光芒散去后进去休息区。
下一秒,系统却接着说:“玩家路庭,请接收首通隐藏线路后的剧情彩蛋。”
彩蛋?
“什么彩蛋?”路庭下意识问。
系统并没有接着回答,他眼前的环境很快起了变化。
路庭好像短暂的被传送回了黑水中学的那个湖,他这回却不是站在岸边,而是直接深入了水下。
高小婷和苏静水就在那,她们看不见路庭,这应该是一段玩家载出游戏场后的附加剧情,人类女孩的头发在水波下漂浮起来,水草一样在半透光的水层里轻轻浮动,她在水下对苏静水说话。
“你可以再变一次吗?”高小婷说。
她想要看的是原本面貌的湖神,而苏静水在沉默片刻应允了这个要求,她人类的皮囊很快褪去,并且身形抽拉膨胀。
湖神曾经以人类姿态出现时,祂变化出的本体也是符合人类大小的,因此那些缭绕祂全身的触手显得长虫般细而长。
可此时祂正在水下,高小婷想要看的是完整的原本的祂。
湖神的身躯终于恢复了祂应有的体型,祂庞大如一座镇压水底的小山,那些细长触须恢复了本该有的粗壮。
“原来你长这样……”高小婷轻轻地说,“那个时候我太害怕了,都没有把你看清。”
原来你长这样——这句话同时也出现在了路庭的脑子里。
可他的心情与小姑娘完全不同。
任何一个亲眼看过270号游戏场湖怪的玩家会体会到这种不同。
黑水中学里的湖神,居然跟270号游戏场的黑湖怪物很有几分相像。
彩蛋剧情很短,只有这么一段,在彩蛋结束后,系统还提醒:“彩蛋阅读完毕,解锁彩蛋后的专有道具已上架休息区商店,玩家可以在回到休息区后自行查看及购入。”
路庭暂时却没空去在意道具,他把这事先放在了一边。
传送白光散去时,路庭单手按着颈间。
他第一反应是找执行官讲话,想要问问难不成这个系统里,副本BOSS还要打几份工,或者说游戏场的数据还能通用么?
但就在路庭开口前,他话到嘴边一顿。
——执行官那边像是又“不方便”了。
“路哥!”
“你怎么比我们好像慢一些?”
已经提前传送进休息区的队友们迎了上来,他们围住路庭,关心着他的落后。
“他那边是临时有事要忙么?”路庭一边心里想着一边回应着队友,他知道他们是在特意等自己,也不好让人白等,很快一块往旅馆方向走去。
进入系统这么长时间,路庭大致也知道游戏场内外时间算法不同,执行官的日程更是令玩家难以捉摸。
算了。他心想,一会再说。
然而这个“一会”,竟然就是整整两天。
并不是路庭没有尝试联系执行官。
是执行官消失了两天时间,连照理说游戏结束后就该取下的监察装置也没有前来取。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个本里,黑湖怪物的代词也是“祂”。
今天没有了!
第047章 处分 “如果我拒绝呢?”
监察装置的功能算是半一次性, 这个“一次”具体持续多长,是根据被监察玩家的监察时长来算,相关数据与设定在给玩家戴上前就已录入颈圈, 它必须由执行官亲自为玩家佩戴——但并不一定要由执行官取下来。
像路庭这样的, 他的受监察时间只有一轮游戏,那么在游戏顺利通关,玩家脱离游戏场的一刻,监察程序就已运行到了尽头, 强制锁定自动解锁,路庭被传送进玩家休息区时, 围在他脖子上的便只是普普通通一个项圈, 不再具有其他功能。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 项圈功能的解除与取下需要执行官出面,多少解释说明两句,监察执行官不会随便把玩家扔回休息区不管不问。
岑归“失踪”两天,是他实在被另一件事耽搁了一下。
红灯警告是每个系统执行人都不愿收到的东西, 尤其对于高级执行官们来说, 红灯警告意味着降低自身综合评分, 还会根据警告等级不同,收到形式不同的系统处分。
岑归给路庭全程监察一场, 系统给他亮了两次红灯,却又两次都无疾而终, 只是红灯闪烁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如果只是单纯的获得红灯警告后没有下文, 岑归不一定会去追究。
他位列高级执行官首位, 并且在这个位次已经呆了很长时间, 完美无缺的工作履历即是他的能力象征, 他过去也从不认为自己会无故违规, 受处分对执行官Alpha来说就像是天方夜谭。
岑归对系统红灯有着和其他执行官一样的抵触,他说不好原因,不清楚是他单纯厌恶工作失败还是出于别的什么,但总之就是不喜欢,不想收。
……但假如他的红灯和某个玩家莫名其妙的扣分挂钩,这件事就另当别论了。
岑归带上自己调出的数据与游戏场视频,他去找了系统一趟。
执行官Alpha是传闻里最接近“系统理想代言”的人,他恪守规则,处事冷静有条理,好像永远不会有过多情绪,在一切光怪陆离或悲惨可怖的场面前都能冰冷又沉静。
这导致他转头质疑起系统的姿态也严谨又冷淡。
数据信息直接摆在系统面前,岑归不带多余感情地说:“关于‘未知扣分’的判定标准和处理依据,麻烦给一份更详细且合理的解释。”
执行官Alpha嘴上的用词是“麻烦”,口吻却像在质问。
系统的主控屏幕上就闪过一阵波纹状的白光。
“玩家路庭触发了未知扣分项,两次未知扣分在规则条例范围内,本次扣分确准无误。”系统说。
“……所以解释呢?”岑归对系统这说了约等于没说的回复并不买张,他风镜上隐隐映出了系统的屏幕光,还有零星光点描摹过了他风镜下的嘴唇与下颌。
“你没有给出依据。”岑归有些不耐烦,他在心里蓦地生出不耐后又为此悄然一怔。
——他过去从不会对系统感到不耐烦。
还好,这份萌芽一样细幼的情绪只是出现在他心底,他脸上是一贯的缺乏表情,从他回复系统的口吻声调里也听不出有异。
系统果然没发现执行官的这一点异样,它再次开口,只重复道:“两次未知扣分符合游戏场规则条例,本次扣分确准无误,不存在误扣现象。”
差不多的话只是换了几个字词,表达的含义还是一模一样。
系统的回复充满了“没有错,我就扣,不解释”的意思。
岑归在三次询问无果后明白自己恐怕是问不到结果了,系统不知为什么对这次的评定依据讳莫如深。
更怪异的是,可能是他已经开始质疑系统,质疑系统的部分规定,他面无表情与前方的大屏幕对视,一个更离经叛道的念头缓缓浮了上来。
他在想,系统说不定是真给不出解释。
就像某位玩家在载出游戏场前说的那句话一样,这是一种针对行为。
只是,被系统针对的真正的人是谁?
……真的只是玩家么?
那两次红灯提醒在岑归脑中挥之不去。
“关于我收到的红灯呢?”岑归把这件事也摆到了台面上,他平静地问,“我收到两次红灯提醒,能不能过问一下它们最终的判定结果?”
这个问题其实问得很有风险,岑归相当于把自己推到了最前。
主控大屏的光线幽幽罩住人,系统依稀就沉默了一小会,它投落在自己首席执行官身上的光像是一只硕大的,能够遮盖住人的眼睛,它牢牢盯着岑归。像在做某种估量。
岑归脊背挺直,好像永远有一根无形的支柱撑着他脊梁。
“执行官Alpha。”系统的电子语音在空旷的房间内终于又响起来,它模拟的人性化腔调依然生硬,甚至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假。
它答非所问:“你需要去一趟调整室吗?”
岑归风镜遮盖下的眼睛瞳孔轻轻压紧。
“为什么?”他反问。
“我观察到连续的加班似乎对你的工作状态造成了一些影响,你最近可能有些太累了。”系统的话听起来竟十分通情达理,它像真的在关心似的,劝告着它的首席执行官,“我建议你暂时休息,去一趟调整室放松身心。”
有着大量机器运行的房间内忽然便陷入安静。
制服齐整,身姿挺拔的执行官继续与屏幕对视。
无人说话时,四周只剩机器运行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响。
执行官与系统本该相辅相成,但在这一刻,他们看起来竟然微妙的对峙。
良久,岑归开口,他声音依然听不出任何情绪地又问:“如果我拒绝呢?”
系统的屏幕光闪了闪。
“那为了执行官的工作质量保障。”系统说,“你可能需要其他形式的放松。”
一行深色文字跳到了屏幕上,跟之前那份担责通知书的抬头完全一致。
——是一份处分通知单。
岑归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通知,他视线在落到细则上停了停,随即又平静移走。
接着,他没有异议地在通知领取人处敲下了自己的姓名与编号。
*
这是路庭进入新休息区的第三日傍晚。
休息区的旅馆会包住宿者一日三餐,这属于通关游戏后的福利,住宿与三餐都不需要玩家出积分。
不过,假如玩家想要吃一些旅馆菜单上之外的东西,或者是做些应急物资储备,那就只能去休息区的指定商店,用积分换。
路庭身为一个全身家当不超过四位数的贫困户,他当然选择老老实实过经济节俭的生活,踩着旅馆放餐的时间去领餐。
休息区的旅馆很像现实世界里的快捷酒店,队友们分别入住了路庭左右两侧的房间,他的对门则是空的,前三天都不见有人出入。
几名队友今天傍晚都各有安排,只有路庭一个人在这个时间出门去餐厅,他正准备像之前一样路过对面的门,不期然耳边却像捕捉到了什么声音,从对面门后传出的动静让他脚步下意识停了一停。
对面有人了?
路庭忍不住关注了下自己的新邻居,感觉里面的人好像是在往外走,他觉得出于礼貌,自己该等人出来后打个招呼。
很快,对门房间里的人也走到了门边。
“咔哒”。
门把转动解锁,对门房间里走出了一个路庭完全料想不到的人。
路庭视线来回在对方身上扫了三遍,一直扫到对方那张每一寸弧度都流畅精致,又透着说不出冷淡的脸上隐隐出现不耐烦。
“……执行官?”路庭诧异地说。
岑归简短地回应:“嗯。”
*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一种诡计多端的月老。
路庭:谢——谢——系——统!
系统:?
归归:。
第048章 请你 “我是要单方面为你庆祝一下,庆祝你获得了名为‘真实活着’的体验卡。”
此时的岑归和他以往都不太一样, 他还是衣服整齐到一丝不苟,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了最上方一颗,领口上方至下颌露出一段好看的脖颈线条。
但是仔细看去, 就能发现他穿的并不是玩家所熟悉的那身执行官制服, 他的衣服上毫无身份标识,似乎只是简单的衬衫长裤,像一套被他穿出了禁欲正装效果的便装。
路庭脸上实在难掩惊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边说着,玩家一边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执行官背后房间。
岑归走出来时没有特意遮掩什么, 他的房门差不多打开了四分之三,他虽然也个高腿长, 但毕竟横向宽度不够, 还不至于把门挡得严严实实, 再加上路庭比他高,路庭的视线能够越过执行官肩膀,看清一部分房间内情况。
路庭首先想到的是执行官逮玩家逮到旅馆来了,所以他往里看, 想看看是哪位朋友竟享受到了此等“殊荣”, 居然能获得被执行官找进休息区房间的待遇。
可凭着敏锐的五感与直觉, 路庭很快意识到执行官背后的房间是空的。
房间里看起来是没别人了。
岑归在路庭隐晦观察时就平静驻足门边,要说他浑身装扮还有哪一点是跟之前别无二致的, 就是他脸上依然有一副风镜,镜片颜色很深。
他在风镜后注视路庭, 等这人一圈观察完了, 目光焦点重新落到他面前, 两人隔着深色的镜片四目相对。
岑归动了动嘴唇, 他终于反问路庭:“你看出什么了吗?”
路庭脑子里还转着几种执行官玩失踪后又忽然现身的可能, 他“唔”了一声。
执行官隔着风镜盯人, 话音里听不出情绪地又问:“你看出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吗?”
路庭灵光一现,竟然就捕捉到了这看似平静口吻下潜藏加剧的不耐烦。
“没有。”路庭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大一个活物,堵别人门口也不是个事,他后退两步让出能够容人出门的距离,坦诚回答了问题。
执行官有一个轻微朝旁侧目的小动作——因为有些玩家人是退开了,可门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他的一只爪子。
岑归也不明白路庭这种随手就能凹个造型的技能哪来的,他很快收回投给这只爪子的一瞥,走出房门,然后一抬眼就又对上一双目光灼灼看着他的眼睛。
玩家明显是有猜测的,只是不确定。
岑归一点也不意外地听到路庭重新问:“所以,请问执行官先生,你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路庭想了想,还半开玩笑地抛了个他想过又否决的猜测。
“其实我想过你是来找我的。”他说,“毕竟你送给我的‘小礼物’还在我脖子上呢。”
岑归经由这句话提醒,他也是这才注意,在玩家外套领口的掩盖下,这人脖子上露出了一小段黑色的皮革——那个已经失效的监察装置还严丝合缝戴在路庭脖颈,没有被取下来。
“但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路庭伸手轻轻碰了下颈侧,像是终于当着执行官的面调戏了颈圈,他接着说,“你要是来找我,怎么想不该是从我对面的房间出来,直接传送到我房间多方便。”
岑归:“……”
岑归也不是很懂这种“方便”,他顺着玩家的话试着设想了一下,感觉那场景怪怪的。
准备关门的他又给了门框上的爪子一瞥,路庭可能是从这一眼里读出了“三秒内不松就直接砸手”的无声威胁,乖乖把手松了。
岑归在把门关上后才说:“我不会随便进别人的房间,而且系统的传送坐标也做不到这么精准。”
“那你可以先查我的门牌号,再传送到旅馆,然后来敲我的门。”路庭笃定地说,“我肯定给你开门。”
“……”
岑归觉得这好像也不是开不开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就突然非得进这人房间的问题。
然后毫无预兆的,路庭把头一偏,视线在才闭合的旅馆房门上转了一圈。
“这间是你的房间。”他说,“你为什么会在玩家休息区的旅馆里有了一个房间?”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眼前这人的脑回路总是迥乎常人又敏锐程度惊人,岑归再次隔着风镜扫过路庭略微低垂下来看他的脸,他在转身往电梯间走时终于给出了正确答案。
“系统建议我暂停工作,好好放松。”岑归说,“放松方式如你所见,我现在暂时是玩家了。”
没错,系统所谓的“其他形式的放松”,就是给它原本位列首席的执行官下达了一张处分通知单,将执行官Alpha暂时下放。
以前不是没发生过系统把执行官下放的情况,这种得打引号的“放松”,实际上算是一种变相的警告,是系统给己方工作人员的反省时间。
从高级执行官暂时变为玩家,意味着不再享有特权,不再能无视游戏场变化多端的气候与危险环境。不管进入任何一个游戏场,游戏机制都将一视同仁地对挂上玩家身份的执行官起效。被下放的执行官要像普通玩家一样求生,去达成通关条件,去应对危险。
他们在这个系统里暂时不再安全。
——直到结束处分时间。
而从安全区一下落入非安全区,从对有特权的生活早习以为常到骤然失去特权,再从失去特权到回归安全,重获特权,这其中的跌宕心情可想而知。
岑归一眼能明白这是系统的手段,下放就是为了让执行官体会到这种落差,明白拥有身份标识时能在系统里过得多自在。
领取处分通知单时他十分平静,他对自己的下放似乎接受良好,这种境遇也很难勾出他更多情绪起伏。
他甚至有空余注意到,在通知单上,他的处分理由跟某位玩家莫名多出的“未知扣分点”一样,也是只草草写着“未知违规事”。
两个未知并排在一起,乍一看,仿佛系统主动把特定玩家与执行官凑做了对。
岑归在路庭面前失联两天,就是他还有一些必须的工作交接要做。
而在他忙完的这天傍晚,他像一个神秘惊喜似的出现在了路庭房间对面。
执行官把自己暂时下放的事说得轻描淡写,像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路庭在刚听完他给的正确原因后也没太多反应,只是很平淡地“哦”了一声,随即岑归开始往旅馆的电梯间方向走,路庭就跟着他走,跟上来的步子还自然极了,仿佛他原本就也是要出门乘电梯,和岑归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就因为路庭这表现,岑归还心想这人的确心理素质极强,对什么都能接受极好,一点也没有一般人听见这种事的大惊小怪,甚至都没有多问东问西。
旅馆一共五层楼,二层及以上开始住宿,餐厅、前台及一台24小时自助售卖机都在一楼。
两人一路和谐地下了楼,并肩走进餐厅时就像是相约来觅食的普通玩家。
岑归不记得自己以前有没有进入过玩家餐厅,他能顺利找到餐厅位置是他提前看过旅馆平面图。
现在正值放餐点,这个休息区容纳着不只一个游戏场的玩家,饭点餐厅里人并不少,显露出一种执行官休息所内几乎不会有的生机与热闹。
岑归能靠经验找到餐厅,却在这扑面而来的喧杂热闹前微微驻了下足。
他的驻步中透露出了对热闹的陌生,以及一丝几乎不可察的踯躅。
就在这时一个热源冷不丁凑近他,他右肩一沉,上面多了只手——某些人无处安放的爪子又挪到了他肩膀,路庭突然一伸胳膊勾住他,都还没等岑归做出反应,这条胳膊就开始带着他往前走。
岑归略微一愣后回过神来,正要皱眉把这条胳膊和爪子都扒下去,紧接着就听旁边人很低地说了声:“等等!”
路庭一边把短暂挡了下路的执行官往餐厅里拐,一边跟脑回路刚才绕路去跑了个马拉松似的震惊道:“你现在是玩家了?!”
“……”岑归正要扒人手臂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他就着路庭勾着他的姿势扭头,深色的风镜镜面映出一点餐厅暖黄灯光,把他自己的眼神藏得更深,镜片上却能还倒映出路庭愕然的眉眼。
很好,原来这人不是什么都接受良好,是刚刚根本没反应过来。
岑归无言以对,他看了路庭一会,唯有再回这人一声:“嗯。”
餐厅也并不大,两句话的功夫再加上路庭那反射弧跑马的时长,已经够他们到达最近的点餐口。
岑归垂眼去看点餐口旁竖着的今日供应菜单。
不知道为什么,在餐厅门口驻足的那一刹,他对这种环境分明是陌生的,他也毫无相关记忆。
可是真正站在窗口前,垂眸打量菜单的时候,岑归竟然从这个动作里感到了古怪的熟悉。
好像他以前也经常会站在哪,低头去看这么一份清单,然后思考今天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询问声恰到好处的在耳边响起来,这一句话像是穿越了时间,一下把岑归从短暂陷入的回忆迷雾里拽出来。
这些年,他在偶尔尝试回忆过去时,总会有这种仿佛走入迷雾的感觉。
路庭的手还在他身上,对方很有眼力的没在旁边有别人时继续方才话题,只无缝又自然地关心起他的晚餐。
路庭的热络还巧妙化解了岑归的停顿造成的怪异,他在岑归看过来时挑了下嘴角:“我请你这餐怎么样?就当是庆祝一下。”
岑归对饮食并没有什么偏好——或者说是他以前有,但是在他做执行官的岁月里早被他忘了。
“都行。”他在路庭又问他点单时说。
岑归干脆随便指了一个菜单上的“厨师推荐”。
这里的出餐速度很快,转眼就通知两人去另一个出餐口取餐。
岑归在跟着路庭往出口走去时,他才问:“你想庆祝什么?庆祝我被下放,现在和普通玩家一样?”
前执行官先生问话的语气很平静,也听不出他有其他情绪。
但这显然是他在听到路庭说要庆祝时的真实想法。
依照两人的过往,还有路庭之前对“系统执行人”这个立场表现出的态度,岑归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理有据。
已经松开他肩膀,正走在领先他半步位置的玩家就回了头。
路庭脸上带着一点讶然,他以不可思议地眼神回望执行官一眼。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路庭说,“我是要单方面为你庆祝一下,庆祝你获得了名为‘真实活着’的体验卡。”
冒着热气的餐盘被摆上了靠近角落的一张木质餐桌,隔着三四张桌子外有玩家在聊天谈笑,也有人在忙着交换上一轮游戏的情报。
同样木质外壳的吊灯在上方轻轻摇晃,路庭在岑归坐下后才拉开自己的椅子。
“尝尝看?”他坐在岑归对面笑着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在跑医院。
终于写到两个人可以一起行动了!苍蝇搓手ing
第049章 名字 “撇开系统给的所有称呼,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所谓今日厨师推荐是份辣味套餐, 从上方落下的暖色灯光照在餐盘,把红油浇淋后泛出的小辣椒花和与散发浓重辛辣芬芳的食物都照得色泽鲜亮,岑归在路庭的注视下伸手拿起筷子, 他终于脱了手套, 露出的双手冷白而指骨修长,右手虎口一线到掌心有着一层不甚分明的茧,是他握武器的惯用手。
深色的木筷被他拿在手里,将他的手衬出了一种玉石般冰冷又细腻的质感, 路庭的目光就自然而然跟着他的手走,看木筷细端伸向餐盘, 岑归在刚把一块还冒着油花的土豆放进嘴里时面色如常, 一点零星红油顺着筷子点在了他下唇上, 看起来是暂时没被主人注意,主人在专心进餐。
路庭的目光一路跟着人家的手,别人夹菜他在看,别人吃东西他也看, 直到发现自己的视线若有若无停在了对方嘴唇上那点红上, 他忽然才觉出不对, 尽量自然地把视线转开,再若无其事地边动自己的筷子边问:“怎么样?”
人在为了掩饰什么时会不由自主变得话多, 路庭囫囵吞下一口,继续说:“休息区的餐厅大部分都还不错, 人在经历过紧张刺激后好好休息一场, 积攒的疲劳感一下迸发出来, 就特别需要吃点刺激的来调剂一下紧绷神经, 所以餐厅里总之辣菜最受欢迎, 厨师也很上道……”
玩家欲盖弥彰的伙食介绍忽然就停住了, 接着路庭眼睛微微睁大,他清楚看见对面的执行官停了筷子,然后一点薄弱的红从对方鼻尖开始扩散,飞快占领执行官冷色瓷器一样的面颊。
岑归顶着被辣出了薄红的脸面无表情地说:“好辣。”
“……”路庭反应了几秒钟才动作有点仓促地去给人抽纸巾,“……要纸吗?”
岑归当然要,他鼻尖都红了,颧骨附近的皮肤轻微发烫。餐厅厨师是真的上道,给玩家供应的“调剂餐”辣椒给得诚意十足,而冷不丁吃了几口重口的,对清淡饮食很久的高级执行官来说简直要命。
路庭递过去纸的手都莫名有点犹疑,他发现执行官漏了还点着油星的嘴唇。
“你嘴上还有。”路庭干巴巴地提醒。
岑归才拿纸巾处理好了鼻子,那粘在下唇的红油被他横向随手一擦,结果辣椒带来的灼烧感沿着唇燎着了一路,把他本来淡色的嘴唇都燎出了加深的红,好像被谁用力揉按过。
这种辛辣带来的灼热对不擅吃辣的人来说并不好受,岑归下意识将嘴唇往里抿,舌尖扫过下唇,在灼痛最厉害的地方舔了舔。
木餐桌对面,路庭就起了身:“你在这里坐一下,我马上回来。”
也不知道是震惊于执行官这么不能吃辣,还是有着些别的暂时不足为外人所知的想法。
总之,玩家起身和离开的速度都很快。
都还不等岑归回答,路庭就已经大跨步走出餐厅,转眼消失在餐厅门外。
等路庭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餐厅门口时,他手里多了两瓶饮品,在走回餐桌前还又去了一趟点餐口。
接着,他便单手抓着两只瓶子,另一只手端着托盘地走了回来。
“给。”路庭把新餐盘和一只瓶子放到了岑归面前,十分自然地把那份红油直冒的套餐推到了一边。
岑归动作顿了一下,意识到路庭是跑去给自己换了一份完全不辣的新餐,至于那只瓶子则是一瓶……
“牛奶?”岑归微微偏头查看瓶身上的文字,通过瓶身的透明部分也能看见里面液体乳白。
“牛奶。”路庭在对面重新坐下,“乳制品能帮助分解辣椒素,你先喝一口,免得之前吃下去的红油辣胃。”
“……”
玩家听起来是真的在关心,而被关心本身就已经有些陌生,细节到照顾肠胃的地步,以两人的过去关系来说似乎有些太亲密了。
岑归看了路庭一眼,隔着风镜一时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就连被辣到嘴唇和鼻尖一起泛红,可表情也还是矜持又平淡的。
“快喝。”路庭催促,“餐厅里不提供饮品,牛奶刚出自动贩卖机还是温的,别等它凉了再喝,不然一辣一冷有你受的。”
太奇怪了。岑归心想。但他还是伸手拿起了那还带温热的牛奶瓶。
路庭眼看着人把牛奶灌进嘴才放下一份心,刚刚出门去了自助贩卖机一趟,好像也舒缓了他之前发紧的某根神经。
他还有闲心调侃:“你这么不能吃辣还点这个干什么,挑战自我吗?”
“……”岑归在咽下两口温热的牛奶后才说,“我只是不记得。”
长久清淡的饮食只是一种习惯,岑归连最没滋没味的营养补给也能吞,系统提供给高级执行官的餐单是特制的,配方精确到克,拥有精密计算后的均衡营养,但在系统的控制下,似乎人人最终都走向了“去个性化”,再没有谁记得自己曾经的喜好与厌恶。
岑归吃一点辣就上脸,嘴红鼻子红,风镜盖住的眼睛藏着不让人看有没有红,他却还是端走了窗口供应的重口套餐,完全是因为他不记得。
他忘了自己的偏好,也忘了自己有没有禁忌,出现刺激反应才后知后觉这东西自己好像不能吃。
路庭的筷子在半空悬停了一小会,他说:“没关系,不记得就多试,抓紧机会多体验,你会重新明白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的。”
岑归“嗯”了一声,他垂眸去动自己那份新的不辣套餐,忽然又想起什么,问了路庭一个十分灵魂的问题:“你刚刚出去时我看了餐厅规章。”
总是习惯性熟读各类规则条例的执行官平静道:“玩家餐厅既然在玩家住宿期间是免费开放,不管拿取几份都不需要支付积分,你为什么要说这一餐是你请我?本来就免费的餐厅还谈得上请客吗?”
路庭:“……”
是哦。
仔细一想,路庭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不算在请客。
“没关系。”岑归平静地又说,“自动贩卖机购物需要支付积分,牛奶还是算你请我。”
路庭:“…………”
路庭说:“我现在有一点尴尬,你感受到了吗?”
“没有。”岑归低头夹菜,“我以为你天生没有这个功能。”
“我有。”路庭坚持为自己正名,“我是一个功能齐全的健全成年人类男性。”
鬼使神差的,路庭还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一句:“而且我各方面功能都还挺强的。”
这句隐约夹带了某种暗示的话却像一阵小风,它呼啦从岑归耳边吹了过去。
岑归在咀嚼时不会讲话,并且正觉得路庭更换后的这份新餐还挺不错,也许他以前喜欢的就是这种口味,他被温暖的食物熨帖了肠胃,之前垫下去的牛奶也恰到好处。
因此,他并不吝于赞同路庭的自信一句:“嗯。”
岑归反正也不知道他“嗯”了什么,总之他聊表赞同地嗯。
路庭以一种较为复杂的心态结束了这顿名义上是他请,但其实也用不着谁请的饭,他在再一次起身时才终于想起来要问:“对了,你为什么会被建议暂停工作?”
附近零零散散还有其他玩家,路庭省略了“系统”之类的关键词。
岑归简单回答:“和你触发未知扣分点的原因差不多。”
——和未知扣分点的原因差不多,即意味着原因同样是未知的,模棱两可的。
路庭明白这人肯定没有将话说完,但是对方只将信息给到这里,其余的明显便是拒绝多说。
其实从听说执行官暂时成了玩家起,他心里蓦地还生出一种直觉,不管是自作多情也好,想太多也好,眼前的人就在几天前还是自己的监察执行官,游戏一结束便被下放成玩家,实在很难让人不把这事跟自己联想到一起。
不过执行官不多说,路庭也懂点到即止的道理。
他没有多问。
“你接下来去哪?”路庭在两人一道走出餐厅时自然地说。
岑归先偏头看了他一眼,才说:“去一趟商店。”
“行。”路庭点了下头,显然是要跟着一起。
岑归在迈步出旅馆大门时听见走在旁边的人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旅馆内外有温差,走到室外才能发觉这个休息区似乎季节定位在深秋,室外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冷清气息。
岑归说:“问。”
“这件事还挺重要的,我也没想到我会现在才问。”路庭听起来就笑了一下,“现在肯定不方便叫你‘执行官’了,那个代号想也不适合这种情况。”
路庭微微低头,目光落下来:“撇开系统给的所有称呼,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
岑归的脚步似乎有所停顿,又好像只是旁人的错觉。
他也很久没跟别人说过自己的名字了,同僚之间只有代号,系统称呼他们也是使用代号,在提交的所有工作文件与表格里,大多数时间也都只有代号。
这么一想,一个很久没跟人说过,也没被人叫过的名字还能记得也真是了不起。
“岑归。”岑归过了片刻后才说。
他很仔细地想了一下。
“山今岑,归来的归。”
*
作者有话要说:
路庭:49章了,终于喜提对象姓名。
归归:你的请客就是请我吃免费餐?
路庭:……(翻了翻自己的900分)
第050章 功能卡 “系统会提醒你们注意生活质量注意吃饱穿暖防暑防寒吗?”
这个休息区的商店更接近一家连锁超市, 规模介于大型商超和24小时便利店之间,东西也还算全。
结伴同行的两人一起走进超市入口时,岑归的目光刚往手推车和购物篮摆放的区域扫了一眼, 就听见旁边人叫他:“岑归。”
“……嗯。”他说。
路庭两只手都插着外套口袋, 溜溜达达已经去了那一堆车篮跟前,打量着这看起来跟现实世界无异的购物用具,扭头问他:“你想要推个车,还是拿个篮?”
据不完全统计, 从把自己许久没用过的真名告知给人起,暂时卸任的前执行官这一路上已经听人喊了自己名字六七回。
频率差不多保持在每走出三十来米就要被叫一次的水平。
就算岑归刚说起自己本名时还有些不适应, 他的名字在他自己口中都略显陌生, 可按着这个高强度呼唤法, 他已经很快适应了被人叫出自己本名。
……甚至被叫到了有点烦的地步。
“车。”岑归先回答了路庭的问题,然后他很难不再追一句,“你能别叫我的名字了么?”
“为什么?”
路庭似乎意外的富有服务精神,听完岑归的选择他便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 岑归看着这人从规整垒在一块的购物车里拆出一辆, 再推着车溜回身边。
“名字取出来就是供人叫的。”路庭理直气壮。
岑归视线扫过还被对方握在手里的推车手把:“你叫得频率太高了。”
“因为我直觉你们平常肯定都是用代号, 直呼大名的机会肯定不多。”路庭直接推着车往超市里走,也没有要把车把转让的意思, “我多叫几声帮你适应一下这种感受——而且你名字取这么好听,万一真长时间没人叫, 就放在那落灰多可惜?”
“……”
岑归本来还要说句什么, 一句“名字好听”就令他卡了下壳。
在他的记忆里, 他应该很少受到这种类型的夸赞, 以至于他思维真的有片刻飘向了“我的名字好听?”的思考方向。
路庭转眼已经和他拉开了四五米, 停在几步开外, 一条不安分的长腿蹬着购物车下方横杆,用腿把空购物车小幅来回推着玩,招呼人道:“走啊。”
岑归盯着这人大龄多动症儿童似的模样看了一会,才缓缓迈开脚走过去,他被打乱的思维鬼使神差先冒出一句:“我觉得一般情况下,名字作为一个缺乏实体的客体,是不会落灰的。”
“谁说的?”路庭一挑眉,低头看着他走近,“你没听过‘尘封的记忆’这种说法吗?太久不用的东西都有几率落灰,人的思想和记忆也都有可能蒙尘的。”
“尘封的记忆”就隐秘戳中了岑归心底潜藏的疑问,他抬眼和路庭对视,一时间都猜不出这人是真知道什么,还是单纯只是“野兽的直觉”比较强。
……而从路庭目光坦荡诚恳地看着他,还问起“你要买什么,我们先去哪个区”的后续反应来看,答案可能还是偏向后者更多。
算了,总之先买东西吧。
岑归收回目光,他在超市门口已经匆匆一瞥过这里的平面图,记下了几大采购区分别在哪个方向。
路庭很自觉的当着拿车又推车的那个,岑归给自己规划的路线是先生活区、再食品、接着药品,最后去功能装备区转转。
等购物车里已经零零散散放了几样生活用品,以备遇上不提供这些基础物的游戏场环境,岑归垂眸打量一眼车里的东西,又不动声色一瞥身边推车推得怡然自得的人。
路庭对来自别人的目光仿佛很敏感,转瞬就看过来:“怎么了?”
岑归面色淡淡,语气也淡地表达了疑问:“你不买东西?”
这人之前一起跟来,岑归默认了他是也有买东西的需求。
并且粗略一算,路庭从结束上一轮游戏至今也有几天了,系统一般给的基础休息时间是七天,玩家往往会从休息期的中段开始筹备下一场游戏。
“我买。”路庭给出了肯定回答。
但紧接着两人又走过了四五排货架,从生活区一路转到了食品区,这间两层楼超市的二楼都快被他们转完了,岑归重新垂眼,再次确定购物车里的东西还是只有自己的。
“……”他不无疑问地说,“你这也叫‘买东西’?”
路庭像正观望着旁边货架上的标签——这间超市是真的很像现实世界里的超市,每一样商品下都打着标签,只不过上面印的不是分角元的价格,是玩家需要支付的游戏积分。
路庭叹了一口充满贫穷气息的气:“你还记得我是个只剩九百分的人吗,我的前监察执行官?”
超市里人不算多,但也并不是只有他们俩,路庭在说出最后的称呼时有注意把嗓音压低,两人正并肩走,他这时忽然偏头附耳过来讲悄悄话,岑归下意识就将脑袋往另一侧一偏。
这种极近距离下还被压缩空间的感觉实在微妙,让岑归内心浮现出了一丝异样,然而他又说不好异样的根源在哪。
路庭还在“我穷但我坦荡”地说:“只有九百分,当然只能用在刀刃上。”
然后这人下一句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我想知道你难道是有很多分?”
路庭用下颌轻轻一点购物车,示意车里扫过两个区后堆了小半车的东西。
在为玩家提供的购物商店里,生活用品和应急食品的价格虽说都不算高,大多是两位数的分一件,但是如果过去从没补充过物资,或者物资在最近一场游戏里消耗一空,那就像一个家里毫无存粮的人去超市补货一样,一口气买下所有基础物品也是一笔不小支出。
更别说,最吃分的东西还不在生活区和食品区。
“我确实有。”岑归毫无在贫困户面前炫富的自觉,他手腕一翻,就调出了玩家在休息区里能随时查看的个人面板。
路庭侧目望去,只见在前执行官先生的面板上,个人游戏积分一行个十百千,是足足四位数。
“系统只是把我下放,显然并没有把我直接白身投放到游戏场的打算。”岑归说,“这是作为装备回收的补偿,直接录入我玩家面板的六千分初始积分。”
路庭先是对比了一下自己凄凄惨惨戚戚的九百与执行官的六千,饱受了三位数与四位数的对比落差,接着他又像觉得不对,岑归就看他神色变换几次,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怪异的,看起来又像唏嘘自己的穷,又像大受震撼,还像很为谁打抱不平似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表情?”岑归莫名其妙问。
路庭满面一言难尽:“我就是觉得,系统可真是个坏东西。”
“……”岑归习惯性先瞥风镜内侧,然后意识到自己目前戴着的只是一副普通风镜,不具备其他功能。
系统警告提醒也不像要在附近忽然响起的样子,路庭边推车去往下一个分区边认真跟岑归分析:“你看,六千分,相当于仅仅通关三轮游戏的保底分,如果把系统当做你的直系上司的话,这就是一家非常会压迫人的大公司。”
购物车在路庭手里又拐了个弯去往药品区,岑归动作干脆利落地从货架上直接提了一个多功能药箱放进车里,对那相当于三分之一路庭的分看都没多看一眼。
路庭话音不引人注意的一顿,再才若无其事继续:
“无故逼辞资深高层,还只肯给人补发三个月基本工资——再怎么说以你原本的位置来看,你给‘公司’做的贡献应该不少吧?每季度个人考核应该也很高吧?可高层却和普通底层一个基本工资算怎么一回事,完全不考虑你这些年的功绩吗?都兢兢业业这么久了,你们底薪竟然不涨的吗?”
“……”
在路庭之前,还从没人对系统的执行人提过“基本工资”、“底薪”、“绩效”之类问题,岑归作为连续几季度的高级执行官考核第一,他竟然觉得这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药品区只拿了一个药箱就等于把应急药包圆了,购物车的车轮咕噜噜继续奔赴最后一站。
他们从二楼离开前,路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让岑归在楼梯口等了他一会,转身回生活区一趟,没两分钟又拎着蓬松的一团快步走了回来,岑归看清这人是把一件长外套放进了购物车里。
“不涨底薪,把人下放也给不出确切解释,而且还没收个人用品并赶出私人住处。”路庭在下楼时继续盘点着系统的恶形恶状,他用眼角很轻微地“夹”了岑归一下,拿手肘碰碰人,“——怎么越分析越觉得系统完全不懂得珍惜你们啊?”
岑归把这人的胳膊拍开了,他设身处地假想了一下收到来自系统的珍惜,不知道怎么觉得令人极度不适,更直白点来说是有点恶心。
前执行官板着脸,顶着后颈悄然竖起汗毛,决定对这句话不作回应。
最吃积分的商品都在功能装备区,也是两人这趟购物之行的最后一块区域。
跟食品区、生活区大多数只要两位数积分的商品不同,功能装备区价格最低的东西也是三位数,上不封顶。
这里售卖的大多是真正能在游戏场里提升玩家安全指数的物品——比如500分一张的基础功能卡,包含有“组队卡”、“求助卡”、“外援卡”等。
还有要价翻倍的高级功能卡,比如“替身卡”,“伤害减免卡”。
至于装备货架这边,卖的则从基础防护具到高级承伤装备一应俱全,需要的分数也是随着装备性能提升水涨船高。
“我之前就注意到了。”路庭浏览着装备货架时突然说,“商店装备区提供的都只有防护具,没有攻击性武器,是我目前经历的休息区等级都还太低,商店没开放武器功能,还是系统里的所有休息区商店都这样?”
这疑问他显然早就有了,只不过过去没人能回答。
岑归对功能卡牌似乎大多兴致缺缺,只在一处卡牌货架前停了停,然后他回到装备货架取了一双手套和一捆弹力长绳。
“都一样。”岑归答,“就算你去到最好的休息区,商店的装备区也不会售卖武器。”
路庭目光从弹力绳上滑了过去:“原来如此。”
两人刚进超市时是推着空空荡荡一辆购物车,去结算时购物车就几乎已经满了,岑归额外要了一个大容量背包,将采购来的东西都放进了包里。
他个人面板上的积分就如山体滑坡,嗖嗖往下滑了一大截,可当事人看起来不以为意。
与岑归这边满满当当一堆相对的,是路庭那边只简单放了三样东西。
最大件的是路庭下楼前反身去拿的那件外套,还有两个都是小件,岑归甚至没注意这人是什么时候把它们放进了车。
两个小玩意甚至小到不用袋子也不用包装,路庭结算后直接就揣进了外套口袋。
注意到岑归落过来的目光,路庭把衣兜又往外翻了翻:“离开黑水中学的副本前,系统提醒我我解锁了专属剧情道具,没想到是让我在商店里买到了那把口琴。”
所谓“专属剧情道具”,触发概率较低,必须得是亲身通关过对应游戏,还达成了解锁条件的玩家才能在商店里看见新道具。
口琴自路庭的外套口袋露出半截琴身,金属反射着超市出入口灯光,带出一点锃亮色泽。
岑归注意到路庭口袋里还隐约撑出了一张卡片的形状,对方买的另一样小件似乎是张功能卡,不过他好奇心还没重到要连对方买了什么卡也详细过问,因此,他只平淡地“哦”了一声,然后提起自己那只背包,迈步往超市外走去。
休息区的时间已经到了晚八点,两人步行来超市时天色还没全暗,此时的天就已经完全黑了。
夜间温度也骤降,孤独坐落于荒芜的街道透出一种别样的寂寥与冷清。
岑归是在一阵夜风吹过时才后知后觉到凉,他像是慢了半拍才记起来,从执行官变成玩家,休息区的温度变化也会同样开始对他生效。
有些事情就是需要事到临头才会有真实感,就像那份辛辣扑鼻的套餐,要亲自尝上两口才真的弄明白自己不会吃辣。
……他有记得给自己买件厚外套么?这念头跳进岑归脑海里,他手伸向自己的背包,感觉自己似乎是没有。
就在他思索是不是该趁着还没走远,再回超市一趟的当口,晚风总共也才吹了他两下,忽然一团黑影从天而降,岑归倏然肩头一沉,再回过神,一件还散发着崭新气味的外套便已经披在了身上。
路庭收回给人兜上外套的手,不难发现岑归身上多出的外套就是这人臂弯之前挂着的那件新的,路庭神色十分满意,就好像一个预备做了半天的人,终于做完早就计划好的事情。
“看出来你终于意识到冷了。”他说,“我看你穿一件衬衣出旅馆的时候就在想,难道是能当上‘资深员工’的人体质比较特殊,根本不会冷吗?”
岑归被外套当头兜住,他这一次是真的反应迟钝,过了片刻才拉了拉肩头衣服。
所以有人在二楼忽然说要等一等,然后返回去拿的外套一开始就是要给他的?
岑归看向路庭,却少有的词穷:“你……”
“你从生活区出来后我就注意到你没拿厚外套,”路庭摇了下头,对执行官脱离普通玩家生活的表现不无感佩,接着,他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又绕回了系统。
“系统会提醒你们下放时注意补充哪些物资,会提醒你们注意生活质量注意吃饱穿暖防暑防寒吗?”
玩家的语气迷之怪怪的。
但岑归想了一想,还是终于实事求是地说:“不会。”
前执行官把关怀赠送的外套穿好了,和说出自己的名字一样有些不太熟练地道:“谢谢。”
“不客气。”路庭唇角上挑,“对了。”他说,“系统有没有跟你提到过,你的下一轮游戏什么时候开始?”
“我正想和你说这个。”岑归将手伸进背包夹层,修长的手指很快夹出了一张薄薄的卡片。
那是一张基础组队卡,使用者能够指定一名玩家与自己组队,两人将共同进入下一轮游戏。
假如组队玩家都正处于休息时间,休息时长还有剩余,那么,共同进入游戏的时间就将以快进游戏的那一方为准。
“照顾一下积分又快清零的你。”岑归看着路庭,“跟我组队。”
*
作者有话要说:
路庭:执行官,执行官,你被系统下放,它却只肯给你三场游戏的保底分啊?
归归:……
路庭:执行官,执行官,系统知道关心你们,珍惜你们的辛苦吗?
归归:……
路庭:执行官,执行官,系统会像我这样,提醒你注意吃饱穿暖防暑防寒吗?
归归:……唔……
路庭:哎呀系统真的好坏哦,不像我,我只会心疼我们执行官~
归归:有道理。
系统:?
——
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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