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仪宫。
秋彤为皇后换了杯新茶,低声禀报:“静妃娘娘方才着人请了太医,说是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皇后放下手中毛笔,有些疑惑,“我记得季院正昨日才来报过说静妃胎像稳固,怎么今日就身子不适了?”
方才请安时看静妃面色也还红润,说话更是中气十足,这才过去多长时间,怎么就请了太医。
秋彤嘴角隐晦地撇了撇,觉得理由从自己口中说出来都有些丢人:“许是静妃娘娘方才为了看着仪良媛跪够半个时辰,坐在亭中吹了风有些受凉。”
“这个静妃...”皇后一时也有些无言。
淮阳侯府那事皇后自然也有所耳闻,且身为皇后,她知道的还要更多些。
比如...陛下对淮阳侯府自从静妃有孕消息传出以来的作风颇有些不满。
“罚跪这事过去多久了?”沉默片刻,皇后突然问道。
秋彤回想片刻:“约摸两刻钟。”
才两刻钟,也就是说,陛下那里应该还不知道了?
也罢,左右房家是无妄之灾,仪良媛更算是平白受了委屈,想来陛下也想要个理由发作一番淮阳侯府,她就推一把仪良媛又何妨?
“找个口齿伶俐的去建章宫把这事报给陛下。记得,一定要先说静妃身体不适,再说是因何身体不适。”
*
“你说静妃罚跪了仪良媛,自己反倒因为看热闹受了凉叫了太医?”盛凌面色莫测。
“回陛下,奴不敢妄言。”万敬深深弯腰。
不过陛下这“看热闹”的总结...还真是恰如其分啊。万敬听完坤仪宫来人的话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不敢说出口罢了。
盛凌不怒反笑:“静妃还真是不肯辜负了朕给她的这个‘静’字。”也不知淮阳侯府是怎么教养的,明明静妃生就一副病弱模样,却半点娴静风姿都没有。
想到淮阳侯府近日闹出的笑话,盛凌微微皱眉,他向后靠了靠,靠在软枕上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坤仪宫可有说仪良媛那里如何?”
“回陛下,这倒不曾提及。”万敬斟酌着,慢慢道,“那宫女只提了一句仪良媛,说是跟身边宫女一道回怡蓉水榭了,倒没听说叫太医。”
“被罚跪了又不是生病了,叫什么太医?又不是跟静妃一般,倒能给她开几幅苦药吃一吃。”况且以她的品级,想叫太医也不是那么好叫的。
盛凌指尖在桌上轻敲几下,与桌面相触,发出杂乱的几声响:“朕记得库里有上好的跌打药膏,你着人往怡蓉水榭送去,顺便再叫个医女去看看。”
万敬恭声应喏,等了片刻,也不见陛下再提及静妃一句,默不作声退下,自去命人寻药兼叫医女。
建章宫一片安然的寂静,万敬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天际几只飞鸟无声划过,心中默默把仪良媛的重要性又往上提了那么一等。
静妃虽说是这个作派,好歹也怀着龙胎呢,陛下听了消息之后连一句关怀静妃身体的话都没有,怕是就算生了孩子下来,日后前程也有限。
至于仪良媛...位份虽低,万敬打眼瞧着,这位像是个不惹事知进退的,陛下心里对她又多少有那么几分意思,这以后能走到哪步可不好说。
万敬身在宫廷服侍这么多年,见多了一飞冲天,也见多了登高跌重,最是知道一切不过都在陛下一念间罢了。
“万敬。”陛下声音突然响起,万敬连忙止住思绪,推门进去,就听书案后陛下道,“通传下去,朕今晚要去看看仪良媛。”
“喏。”万敬垂首应是。
*
说是晚上要去看望仪良媛,万敬着人准备仪仗时也不过刚刚未时三刻。
御辇浩浩荡荡行至怡蓉水榭时,早起就有些阴沉的天边竟云破日出,洒下几许耀眼的阳光。
盛凌下轿时一时不妨,便有些晃了眼,不自觉闭了闭眼睛,再睁眼却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宫女面带为难迎出门外:“请陛下安,陛下恕罪。良媛主子午后歇下了,现下还没醒,因而不能出门相迎。”
“无妨,我去看看她。”盛凌自是不会因为这个怪罪人,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片刻间已经进了内室。
房若拙果真正躺在床上,长发散开蜿蜒于枕上,只是眉梢却微微皱着,瞧着睡得不太安稳。
盛凌一时无言,印象中的仪良媛向来要么是睡意酣沉,连他起身都察觉不到;要么就是早早醒来做完怪后闭眼装睡,向来还没见过她这样睡着都带着不安的模样。
本是临时起意想来看看,如今见她这样有些可怜的模样,盛凌倒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索性去她书房寻了本游记,坐在窗边翻看起来。
房若拙这个午觉睡得极好,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室内红烛高照,光线从帐幔中流泄进来,细细的一道明亮痕迹。
“溪云?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也不叫我起来去迎陛下。”女子低低的抱怨声传来,盛凌丢下游记起身,撩起帐幔挂在一侧钩子上,见女子伸懒腰的动作瞬间僵住,表情也有些呆滞,不由有些啼笑皆非。
仪良媛的表情总是这么生动,心中在想什么向来一目了然。
“不用去迎朕,朕已在了。”盛凌顺势在床边坐下,“膝盖如何了?给朕看看。”
大老板下了命令,房若拙自然听从,只是动作间却不免有些犹豫,神情也带了些小心翼翼:“其实医女来过,又用了陛下赐的药后已经是好多了,如今只是看着吓人罢了,陛下不要担心。”
皇帝赐的药的确是好药,医女水平也很高超,房若拙中午被医女揉开淤青又敷了药之后自觉已经完全好了,行动自如不成问题。只是她如今身娇体贵,肤色又白皙,膝盖上的大片青色便显得尤为扎眼。
红烛高照,香暖鸳帐,女子长发披散,衣衫不整,本该是十分旖旎的场面,硬生生被膝盖上显得有些狰狞的淤青破坏了氛围。
到底是个一心系于自己的女子,又刚受了委屈,此时还在反过来安慰他。盛凌虽然平素里在怡蓉水榭时总有几分荒唐,此时也不禁心生怜惜,替房若拙把被子盖好,轻抚她长发:“你兄长在翰林院修史修得很不错,掌院已在朕面前夸了他数次了。”
提起兄长,房若拙不禁眼前一亮,身体微微前倾,连声音都欢快几分:“陛下不知道,二兄小时候可调皮了,父亲数次管教都不成。后来父亲发了狠,二兄稍有不是便罚他抄史书,光是太史公《史记》,怕是从小到大总也抄了数遍了。父亲又不许他因抄书耽误功课,一日日堆积着,二兄每每总要熬到深夜,后来也便改好了。”
“房侍郎教子有方。”轻轻点评一句,盛凌转开话题,“你与兄长关系很好?”
房若拙点点头,十分自然地向盛凌方向又靠了靠,一副闺中女儿分享秘密的模样:“妾是母亲第三个孩子,又是家中唯一一个女儿,父亲母亲不免都偏疼几分,因而得以跟兄长们一道念书习字。”
她话音一顿,有些不好意思般低了低头,“虽说也没正经学到什么东西,但跟兄长们日日接触,相处多了,妾又自认不是个讨人厌的妹妹,兄长也有心爱护,关系自然很好。”
“朕还以为你会说跟兄长是一母所生,自然便亲密。”盛凌语调平平,听不出好恶。
房若拙抬起眼,认真道:“血缘虽重要,人与人相处却也看缘法。虽是再亲不过的兄妹,若妾自幼顽劣,处处与兄长作对,就算兄长初时对妾这个妹妹有心关爱,如今怕也是相看两相厌了。”
皇家怕是天底下对血缘亲密最嗤之以鼻的一家。就不说史书上的那些故事,皇帝自己不也有几个不同母的弟弟,也是一样的血浓于水,如今还不是死的死,圈禁的圈禁,只剩下个最小的平安做着郡王。
盛凌将房若拙揽入怀中:“以往倒不知朕的爱妃还有这样的见地。”倒比那些口口声声血浓于水的直白可爱的多。
房若拙靠在他肩头,二人享受这片刻宁静。溪云从门外隐约看见,不禁一笑,将手中托盘放在正厅,预备着等会儿再进去奉茶。
只是她看不见的地方,房若拙心中念头转动,想着皇帝对房家、对她兄长的态度大约都是肯定的,不禁心中稍安。
而盛凌将女子单薄肩背揽在怀中,脑中思绪万千,却也是桩桩件件都牵扯着前朝事。
大约皇帝也想证明一下自己不是禽兽,房若拙度过了进宫以来第一个跟皇帝相拥而眠却没有性生活的夜晚。
不过初冬夜晚,跟一个比自己体温高的人一起睡觉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房若拙睡得迷迷糊糊,只觉身边暖意融融,醒来时竟是抱着盛凌一条胳膊的姿势。
颇为不舍地放开人肉热水袋,房若拙小心翼翼挪到自己的位置,开始今天的营业。
被人抱着睡了一夜的感觉实在奇妙,盛凌自小在宫中长大,还从未遇到过如此...不规矩的女子。不过这感觉不坏,盛凌也就没有计较。
身旁人想是醒了,盛凌等了半晌,没等到唇边传来熟悉的触感,不禁睁开眼,稍稍偏过头,正对上房若拙含笑的目光。
“做什么这样看着朕?”
“陛下实在俊朗,妾不自觉便贪看几眼。”
这算是被人调笑了吗?
“没规矩。”盛凌丢下这一句,翻身起床,只是声音里分明带着笑意。
门外宫人鱼贯而入,盛凌一件件穿上朝服,片刻间便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盛天子。
锦被环绕中房若拙目光专注而热烈,含着笑意目送他出门。
随后稍待一会儿,立刻翻身重新躺好,决定继续睡觉。
冬天来了,不用开早会的日子,不睡回笼觉岂不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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