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场面顿时这么僵持了下来,周钰的确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正如贺观棋所说,当今圣上重文轻武,对读书人十分看重,甚至还颁布了许多条例维护他们。哪怕是只个秀才,若非大奸大恶之徒,轻易是不让处死的,更遑论是私刑。
起初他本以为读书人大多胆小,只要自己人带的足够多,把阵仗摆足了,就可以吓唬一下这些胆小怕事的无能秀才,却没料到踢到了铁板,贺观棋态度强硬,一丝都不肯退让,他有些骑虎难下。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外头忽然又有一大群人涌了进来,贺观棋定睛一瞧,正是村长。
村长手拿着根粗大的木棍气势汹汹,看了一眼贺观棋,扯着嗓门喊道:“三郎莫慌!”
他身后乌泱泱的跟着一大群村民,各个身强体壮手里都抄着家伙,铁锹铲子斧头,有的甚至还拿上了家里的擀面杖。他们是听了婶子的报信,生怕村里唯一的读书人被欺负,于是在村长的带领下齐刷刷的跑来护着自家崽子。
周钰完全没料到现在的局面,他在镇上作威作福惯了,以为弱者都很好欺负,不晓得越是偏僻的村落就越是团结,他这条地头蛇在人间的地盘上讨不了半点好。
他惯于审时度势,眼见自己一方如今处于弱势,忙扯出一个笑脸,试图跟村长好言好语:“您误会了,在下并不是来找茬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村长粗声粗气的打断他,啐了一口骂道:“听你放屁!你带这么多人上门想欺负三郎,以为我们眼瞎!?”
这帮村夫虽然没读过书,可也知道自家人要自己护着,绝不能让外人动一根汗毛。周钰在商场上舌灿莲花,可遇上这些大老粗,任凭他怎么示好,村长就是不听。
双方人手交战在一起,但榕树村毕竟人多,最终周钰狼狈的被连打带骂的赶出了榕树村,要不是他跑得快,村长的棍子都要舞到他头上了。
关键时刻是村里人站出来维护了他,贺观棋心存感激,对着村长道谢。村长却连连摆手,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三郎你这是干啥?你是咱们村里的娃娃,我能让你给外人欺负了?”
“是。”贺观棋也跟着笑了,“还是谢谢六叔。”
而后村长听他讲了前因后果,气得把棍子往地上一戳,骂开了:“个狗日的黑心东西!还敢带着螺螺去赌坊那种烂地方!早知道我刚才就应该打断他的狗腿!”
当年贺观棋家的事闹得挺大,村里那会也有不少赌鬼,村长是亲眼见过沾了赌瘾的人是如何把自己搞的家破人亡的,对此同样深恶痛绝。为此还特意立了村规,谁都不许踏入赌坊半步,不然就开除宗籍。
所以他决不允许周钰在他的地盘上撒野。贺观棋好一阵全解后,村长才带着人离去。
等人全都走了,螺螺才从水缸里钻出来,小心的凑到贺观棋身边,愧疚的说:“对不起。”
贺观棋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知他必定又在自责,摇头说:“不是你的错。”
“只是,以后万万不能再随便跟人走了。”
螺螺实在太好骗,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也许就真的被周钰骗着签了卖身契。贺观棋只要一想这种可能,就无法止住心头涌出的怒气。
他当然不怪螺螺,却又的确担心他的单纯,思来想去又道:“以后再要去哪里就告诉我,我陪你一起。”
大约只要他在场看着,螺螺也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螺螺眼睛亮了,他很快忘了刚才的难过,上前一步拉着贺观棋的手,仰起脸急切的问:“真的吗?会不会打扰你读书?”
贺观棋低头,他的手被螺螺握在手心里。因为是妖,螺螺的体温比常人低得多,但这不是重点。
自双亲过世他就很少跟人亲近,即便是同窗在一处讨论功课,有时夜深来不及归家便借宿在友人那里,同床共枕抵足而眠也是常有的事。
但贺观棋实际并不愿意同他人有过分的身体接触,因为他实在无法容忍旁人的靠近,所以同窗们总是很刻意的避开这一点,不让他为难。
螺螺就这么毫不避讳的牵了他的手,贺观棋却连眉头都没皱过,好像一切发生的特别自然,他没有任何不适。
无人察觉的角落,他耳根微微发红,扭头轻声应下,怕在螺螺面前失态。
螺螺高兴了。集市虽然热闹,可是一个人玩总是没意思,要是贺观棋能和他一起去,那当然好。他喜欢待在贺观棋身边。
这次风波后,周钰就没再上门来了。榕树村的村民彪悍不好惹,他就算告到知县那里,可因为也没有螺螺欠钱的凭据,围观人群又不肯为他作证,最后只得灰溜溜的咽下这口气。
两人的日子再次归于平静。螺螺学会了在贺观棋读书的时候保持安静,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出去串门,他最近又得了新的爱好。
已经过了芒种,天气又热,村里大家都没什么农活忙。因此吃了午饭后,男人们光着膀子聚在树荫下喝酒划拳,女人们则扎堆凑在一起三三两两的做些针线活。
螺螺跟着一群婶子一起,边帮忙择菜边听她们八卦,家长里短鸡飞狗跳的事他特别爱听。
比如村西头赵癞子在城里养了个小的,被他媳妇拿着榔头从村头打到村尾,鬼哭狼嚎的求饶,闹得满村人来看热闹。
还有张大娘家的姑娘不知中了什么邪,掉进河里再醒来,非说自己不是她家闺女,还成天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工作完蛋了’、‘房贷没还完’之类的浑话。张大娘成天在家抹泪,眼瞅着马上要嫁人的女儿忽然发疯,下半辈子也不知怎么活。
螺螺每次在外头收集了一肚子的八卦,晚上回家了就屁颠屁颠跟在贺观棋身后,憋不住的分享欲,一股脑的全讲给贺观棋听。
可怜贺观棋原本冷冷清清不沾世俗的一个书生,硬是被迫把村里的各种琐事听了满耳朵,谁家情况都摸了清楚。
“张大娘哭得老惨了!”螺螺喋喋不休,“桂香姐难道真的疯了吗?”
贺观棋低头和面不回话。螺螺在李婶子家馋人家小孙女吃的面条,回来就围着他打转,圆眼睛小狗似的盯着他,于是只得进厨房拿面。
“帮我打水。”他拿了木瓢递给螺螺,温声道:“小心别洒了。”
螺螺连忙听话的接了水回来,继续跟他讲道:“听说村长家的牛病了,我晚上想去看看。”
“你还会看病?”贺观棋开始揉面,闻言头也不抬的问他。
“懂一点,仙人哥哥教过的,看个小伤小病不成问题。”螺螺乖巧的搬了凳子坐在旁边,单手支着腮帮贪看,贺观棋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面团上来回揉捏,真是好看极了。
他又伸出自己短短肉肉的爪子看了看,越发羡慕。
贺观棋察觉到他忽然安静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纳闷的问:“怎么了?”
“我的手好丑。”螺螺把手放到贺观棋眼前对比,“你的手怎么这么好看?”
贺观棋笑了,无奈的说:“男人的手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怎么不能好看?”螺螺不满,“仙人哥哥的手也好看,摸在头上可舒服了!”
贺观棋觉得他孩子气,笑了笑没说话,低头专心揉面。村里很少有男人愿意做饭,而他们这些学生更是遵循“君子远庖厨”的规矩,贺观棋却是其中一个例外。
他无人可依,如果不自己学着做饭洗衣,这些年根本熬不下来。尽管隔壁婶子很愿意帮忙,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来比较好。
别的男人都不喜欢做饭,贺观棋反而很享受做饭的过程。只是家里太穷,平时读书又太忙,他很少有闲心进厨房。但是螺螺来后就变了,因为螺螺嘴馋什么都爱吃,尽管他是妖,不吃饭也饿不死,贺观棋还是舍不得他跟着自己喝粥吃咸菜。
一根根细白的面条下锅,贺观棋又打了个鸡蛋进去,用开水焯了小白菜放,又挖了一小勺白花花的猪油,满屋子弥漫着热腾腾的香气。
螺螺口水都要流下来,在一边不停地给贺观棋扇风,等着吃好吃的。不一会儿,两碗面条摆上了桌子,螺螺把唯一的鸡蛋分成两半,和贺观棋一起吃。
贺观棋眼角带笑,没有推拒。
天色彻底黑沉下来,他们在院子里的木桌上安静吃面。夏日凉风习习,繁星满天。贺观棋瞥了一眼埋头苦吃的螺螺,于静谧中慢慢品出了一丝甘甜。
原来每天都有人陪着一起吃饭是件如此幸福的事,若是这样的日子再多些……也不错。
螺螺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对着他甜甜一笑,小梨涡可可爱爱。
贺观棋轻咳一声又红了耳根,不敢再看。
如此又过了几日,在秋天来临前,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给贺观棋捎来了赵思勰的信件。信里说,京城回了消息,国子监上下都打点妥当,让他准备准备,很快他们就可以动身进京了。
贺观棋收起信件,回身看到趴在缸里欢腾的和小鸭子玩水的螺螺,顿时有些无措。
他要进京读书,那……螺螺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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