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世界高速发展着,带来了很多也带走了很多。
这天陈今岁下班回家,给自己买了一个小蛋糕,躲在家里过完了三十岁生日。
一转眼,都三十岁了。
离家的这十几年他一次也没回去过,也没有见到一个曾经的人,他每年年底都会跑到另一个城市去,以当地的地址给家里寄钱,他只给自己留了足够生活的钱,其余的全都寄回了家。
他的工资很高,家里刚收到钱的时候以为是诈骗,直到发现每年都会收到,他们才安心地花了。
他隐藏得很好,这十几年没人找到他,那时候他发现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大,若执意要躲,便永远也无法见到。
他享受着没有熟人的陌生生活,也再不打算回去。
然而有天,是初冬的雨后,陈今岁刚刚下班回家,前脚刚关上门,立马就听到了敲门声。
他不紧不慢地去开了门,敲门的是一个男生,看上去十七八岁,剃着寸头,长相硬朗帅气,这模样有几分眼熟,但他没想起来那是谁。
陈今岁轻声问:“请问你是?”
那男生当即红了眼,哽咽地喊出一句:“哥。”
刹那间天地无声,陈今岁的心脏狠狠地震动着,他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再也说不出话来。
少年红着眼说:“哥,我是小西。”
“小西……”陈今岁眼里爬上一点儿红,“你都长这么大了?”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当初那个趴在自己怀里要糖的小孩儿如今已经长成少年的模样。
“哥,你让我进去坐坐吧。”陈小西苦哈哈地说,“这地方太冷了。”
陈今岁让开身,陈小西走进了屋。
他毫不顾忌地环顾起这个房间,在这里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你喝……什么?”陈今岁问。
“我不喝。”陈小西坐到椅子上。
陈今岁抿了抿唇,局促地坐到一旁。
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少年。
“哥,”陈小西望着他,“你从广西给我们寄来的钱,我就跑去广西找过你,后来一路打听到了这里。”
陈今岁没有说话。
“哥,你这些年……”陈小西哽了哽,“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陈今岁没法说好,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好一会儿,陈小西说:“妈妈她,很想你。”
陈今岁轻轻笑了一声:“小西,学会撒谎了?”
陈小西没有说话。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啊?”陈小西又问。
“医生。”陈今岁答。
“医生?”陈小西失望地低下头,“我以为你会……”
他没把话说完,而是换成了另外一个:“我在电视上看见小延哥哥了,他好厉害,六水街上到处都是他的广告牌,对了,现在六水已经升为区了,街道都改宽了好多,以前大家隔着一条街道都能聊天,现在不行了,现在那街道能过好几辆车,多亏了他。”
陈今岁沉默半晌,问:“钟延他,回去过吗?”
“小延哥哥他每年都回来,除了有几年比赛耽搁了,但他打完比赛也会第一时间赶回来。”陈小西停了停说,“就是周琪姐姐没回来过了,一次也没有,跟你一样。”
陈今岁转开话头:“你呢?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陈小西陷入回忆当中。
陈今岁刚走那一年,六水流言满天,把他奉为偶像的哥哥说得不堪入目,那时候陈小西才几岁大,有次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习惯性地说“我要叫我哥哥来打你们,他很力气可大了”,然而放完这句狠话,对方却不以为然地挑衅道“你哥哥已经走啦,再也不会回来啦,你哥哥是白眼狼”。
那天陈小西哭了一晚上,伴着眼泪睡着在陈今岁的床上。
后来真如大家所说,他再也没有见过哥哥,那个陪了他半个童年的少年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他就这样一个人一点一点地长大,一个人看了十几年没有哥哥的六水。
上了中学以后,他进入了体训队,带着他哥哥那一份遗憾考上了北体。
拿到通知书那天,他发了疯地想要和哥哥分享,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从福建跑去广西,一路打听到黑龙江,跑了好多个城市才找到陈今岁。
再次和哥哥见面,他第一眼没将人认出来。
印象里的哥哥精壮高大,神采奕奕,永远有讲不完的童话,是他童年里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如今的哥哥……
目光里男人裹着宽大的大衣,因为身形过于消瘦看上去空荡荡的,从前棱角分明的脸颊如今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面色也不如以前红润,而始终惨白。
不像个医生,倒像个病人。
过去他眼里总是装着藏不住的光,看一眼就觉得踏实,而如今却只剩空洞,说不上来像是什么,只觉得这人似乎死了。
他明明就活生生地坐在那里,却让人觉得缥缈。
除了真实存在的生命迹象,再无法证明他还活着。
“我过得不好。”陈小西说。
陈今岁抬起眼,看向了他。
“小时候我每天都在想你去了哪里,长大了就想你过得好不好,我每天都在骂你,骂你当年没有自私一回,没有偷偷把我带走,我明明都躲进了你的行李箱,你明明可以带走我。”陈小西哽咽地说着,“但你把我留了下来。”
“小西,”陈今岁红着眼笑了下,“如果当年你跟着我走,你会过得更不好的。”
“我会不会过得更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当年如果跟你走了,你不会像今天这样。”陈小西心疼地说。
陈今岁说不出话来。
“哥,你过得也不好。”陈小西的声音完全不同以前,听起来总像是一个陌生人。
陈今岁不予回答。
“你长了好多白头发。”陈小西说。
“嗯,”陈今岁轻轻道,“医院很忙。”
陈小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后来他说要留下来住几天,陈今岁却没应下,他现在不想见以前的人,包括陈小西。
临走时,陈小西最后一次环顾这个房间,轻声跟陈今岁说:“哥,我想起来了,这里的样子,很像他的房间。”
—
私家保姆车顺着通畅的高速一路往前,裹着棉服的大汉睡成一片。
“我还没在这地方打过比赛。”
“我16年的时候来过一回。”
“冷啊,东北这一带都冷得不行。”
“唉。”有人推了推一旁睡觉的男人,“延队,你来过这儿吧?”
男人的红发懒懒地搭在脑门儿,眸中尽是疲倦,他轻轻应着:“嗯。15年,来过。”
“你问他?他中国都跑遍了,一放假就到处飞。”有人笑哈哈地说着。
“也是,咱延队哪儿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北京。”
“没,”钟延轻道,“我找人。”
“找人?找谁?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不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
“没有手机号。”钟延道,“他早换了。”
“哟,这么说他多半是故意躲你呢。”
“不是躲我,”钟延垂下眼,“他是躲以前的事儿。”
“想不到我们延队也是个性情中人啊哈哈哈哈,说点儿话听着我牙都酸掉了,说,是不是你喜欢的姑娘?”
“滚蛋,不是。”钟延推开那人。
由于赛前体检准备,车开到一家医院前停了下来。
钟延望着浩大的医院楼,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给人叫了好几声才拢了拢外套走进去。
“陈医生,待会儿有群人要来体检,我马上有场手术要做,你能替我一下吗?”
陈今岁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回道:“好。”
“排好队啊,一个一个过去。”
“给人让让路,钟延,从你那边分成两队站。”
“你的报告单。”陈今岁将东西递给人,呼声喊,“下一个。”
“医生,我这两天尿老多,你看我是不是肾有点儿问题。”
“没有问题,”陈今岁道,“应该是运动量太大,内分泌失调,我给你开一个中药单。”
“好嘞谢谢医生。”
“下一个。”
说完,进来一个男人。
陈今岁的手摁在鼠标上,滑动着表格查找下一个人的信息。
下一刻,他的目光顿在电脑上,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屏幕上闪烁的字体映进他眼里——身份信息,姓名:钟延。
他几近颤抖地抬起眼,看见少年暗红的头发和那张成熟得甚至陌生的面孔。
“医生,”钟延喊了喊,“我有什么问题吗?”
“啊?”陈今岁一愣,慌忙地将胸牌拽了下来丢进口袋,“没有,没有。你……你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钟延的目光落在这个医生脸上,他戴着浅蓝色医用口罩,颧骨瘦削,身形单薄,眼睛很空,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不像个活人。
这时候钟延根本没有想到面前的人是自己找了十几年的陈今岁。
可是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生出一种无名的疼痛,疼得他皱起了眉。
“好,谢谢医生。”说罢,他转身出了房间。
陈今岁的目光紧跟着他,连呼吸都停住了。
好久之后,他才想起叫来下一个人。
待所有人体完毕,教练领着一队人离开了医院。
“延队,这是哪门子情绪啊?看着不太开心是怎么着?说说看,是把你那变态癌查出来了?”
钟延没有听清旁人的玩笑,始终沉默地往前走,走到车前,半只脚已经跨入其中,突然,他双眸猛挑,当即愣住。
不等旁边人的催促,他猛然转身,像是要追赶太阳一般疯狂地跑了回去。
“唉!钟延,你去哪儿!”
“延队,去哪儿啊!”
他心中有一个答案,等着在终点证实,他毫不犹豫,直直奔向拿体检结果的那间房,极不带礼貌地闯了进去。
房间里坐着一个男医生,见他突然闯进,惊讶地拾起目光,刚要说话,这人已经冲过来摁住了他,掐着他的下巴摘掉了口罩。
钟延的眼里映上一张陌生的面孔。
不是他。
“你在做什么?”那医生恼羞成怒。
“抱歉。”钟延感觉到自己心里的城墙崩塌了,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于是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出了房间,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他终于支撑不住,靠在了墙上。
“陈医生,这份文件你签一下字。”
走廊另一端,陈今岁接过资料,快速地阅完一遍,低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不知想到什么,钟延心口一颤,腾地跑了出去,跑向走廊另一端。
“陈今岁!”
陈今岁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男人。
这一刻仿佛时光倒转,两人回到十七八岁的时候。
陈今岁穿着陈旧的运动背心,跑到终点,冲身后的人挑衅炫耀,钟延怒不可遏地冲他喊:“陈今岁!”
陈今岁笑得前仰后翻,接着就被跑到终点来的钟延摁在地上揍。
那时候骄阳似火,一抬头就是天空,好像总有挥霍不完的时光,然而这一声“陈今岁”,终究是直到两人三十岁,才再次见光。
时隔十几年,两人重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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