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芹芹过了今岁生辰,离及笄就不远了,城中女子多半在及笄之后就开始议亲,芹芹可想议亲?”
叶洵坐在窗边,手中拿着绣了一半的锦帕,针线在其中来去自如,相当熟练。
叶芹被他按在桌边认真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洵的手。
她看得很认真,但学不会。叶洵为了教会她女红,已经将绣香囊绣锦帕打络子这些手艺都学得很精巧,一遍一遍绣给叶芹看,期盼着她哪天开窍,突然就会了。
“议亲是什么?”叶芹不解地问。
“就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在一起……”叶洵想了想,用一种叶芹能够听得懂的解释来说:“住在同一个屋中,还会生小孩子。”
叶芹想了想,“像爹跟娘那样吗?”
叶洵的手顿了一下,一时不察,指腹上就扎出个血珠,他悄无声息地抹去,说道:“也可以这么说,女子会被娶到男子的家中去,穿着红色的衣裳拜过天地之后,就被称为夫妻。”
叶芹似懂非懂地点头,说道:“每个人都要议亲吗?”
叶洵道:“这是当然的呀,每个人都会成亲,会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半,那必须是一个非常爱你的人才行。”
叶芹盯着他,突然询问,“哥哥爱我吗?”
叶洵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当然爱,但哥哥终将有一日也要迎娶自己的另一半,就像你也会嫁给自己爱的男人一样。”
叶芹哦了一声,仿佛将这些话听进去了,但是单从叶芹的表情上,倒是看不出来她有没有理解。
叶洵也解释不好什么是爱,他思来想去,只道:“若是将来有哪个男子不爱你的话,你就不要嫁给他,要直接推拒,要明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一边绣着帕子,一边教她,“我教你怎么说,你记好了,你就直接说……”
“我不想嫁给你。”叶芹的声音很脆,带着少女的稚嫩,却十足坚定,中气很足。
“什么?”季朔廷的笑容一顿。
堂中几个长辈也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叶芹会直接拒绝,还这么大声。
季朔廷微微弯下腰,凑近了她,盯着她的眼睛,“芹儿妹妹说什么?”
“我不想嫁给你。”叶芹回想着哥哥教她的话,就又重复了一遍,眸光坦荡自然。
季朔廷歪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为何?”
叶芹当然有自己的理由,她说:“因为你不爱我。”
季朔廷听闻,没忍住一声嗤笑,“你还懂爱和不爱?”
叶芹察觉出他语气中的嘲讽,有些生气了,轻轻甩了他的手,往旁边站了两步,将身子扭过去,侧身背对着季朔廷。
季琛等人见一个半大的姑娘张口说爱,也纷纷弯唇笑了。
叶芹不乐意了,沉着一张小脸,背着手说:“我要回家。”
荀萱道:“行了,你们之间的事,自己私底下商量就好。”
季朔廷朝长辈行礼告退,牵着叶芹出了正堂。
叶芹正闹脾气,面上满是不开心,不让季朔廷牵着,走两步就甩手,季朔廷就又伸手去牵,直拉着她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到了花园边上,季朔廷再一次被叶芹甩开之后,就没去牵了。
他奇怪地看着叶芹,说道:“你生什么气?”
“我要回家,为何不让我回家?”叶芹反问。
季朔廷道:“再有几句话,说完就送你回家。”
叶芹道:“快说!”
季朔廷道:“你转过来,看着我。”
叶芹听了话,有几分不情愿,沉默了一会儿才侧过半个身,扭头看向季朔廷。
季朔廷将她细细打量,想从表情上看出叶芹的想法。
但叶芹不像季朔廷,表情从来都不是掩饰内心的伪装,她生气就沉着嘴角,高兴就满脸笑意,这很明显,所以季朔廷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也猜不到叶芹为何会拒绝两人的亲事。
“为何不想嫁我?”季朔廷问道:“是我对你不够好吗?还是我这两日惹你生气了?”
叶芹摇头,“没有。”
季朔廷满脸的疑问,“那是为何?还是说你并不知道订亲的意思?你我一人订下亲事,待到了合适的年龄,我便能娶你,届时你我天天都能见面。”
叶芹答道:“因为你不爱我。”
“你知道什么是爱?”季朔廷听了这话,又想笑。
他觉得叶芹什么都不懂,却张口说爱,像天方夜谭。
叶芹点头,说:“我知道。”
季朔廷盯着她,沉默良久。
最后也没能探出叶芹究竟是什么想法,总之这桩亲事因为叶芹的拒绝,告吹了。季琛将季朔廷喊去房中聊了许久,最终达成了共识。
季家可以向叶家提亲,其时间不限,但季朔廷不可再行逆反之事,尤其是去春风楼点小倌这种说出去令人诟病的行为。
季朔廷应下了,回去后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叶芹为何会说出那种话。
他自认为对叶芹足够好,无微不至,极其体贴,从未凶过她一句话,却没想到四年的相处,最后换来了叶芹的一句“你不爱我。”
他更不明白叶芹究竟是如何窥探到他真正的内心的。
竟让她发现,他从未动心。
叶芹对他而言,更像是闲暇时间的消遣,乖巧率真,几乎没有脾气,就算是不高兴了,生气了,稍稍哄一两句便立马又开心起来。
与其待他长大,让季家给他挑选一个家世出众,贤惠温婉,又有些手段掌管后院的妻子,倒不如将傻傻的叶芹娶回来,好拿捏,也好相处。
得季家的庇护,叶家约莫也是求之不得,这是一桩双赢的买卖。
但叶芹不同意,她看出了季朔廷并不爱她。
叶鼎当然可以不顾一个傻女儿的意向将人嫁过来,但季朔廷却不想强迫叶芹。
强娶又算什么本事?
季朔廷想订亲的念头本来就不强烈,加之叶芹拒绝,于是便将议亲一事搁置了。
十一的年岁一过,叶府就困不住叶芹了,只要叶洵出门,她必定要闹着一起。
叶洵向来疼宠妹妹,什么要求都应,即便不合规矩却还是总带着她出门,叶鼎本就不管他,又器重叶洵,便由着他去。
如此一来,季朔廷经常在与叶洵会面时见到叶芹,反而不用频频去叶府了。
经过之前被拒一事,季朔廷莫名对叶芹多留心观察起来,他十分好奇叶芹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窥出他内心所想。
或是她其实并不知,只不过单纯不想与他订亲而已。
如此细致地观察起来,没看出叶芹有什么洞察人心的能力,倒是看出她平日里的小习惯小动作不少。
比如她吃东西的时候喜欢甜咸掺着吃,吃两口甜的就要吃一口咸的;还有她情绪紧张时,会用食指抠一些东西,难过的时候多数安静,极少说话,碰到讨厌的东西则直接无视;她坐着的喜欢用手肘撑在叶洵的腿上依靠,这约莫是幼时留下的习惯,叶洵正帮她改正。
还有她如若是看上季朔廷手上的东西了,就会叫朔廷哥哥,若是季朔廷那里惹到她了,她就改口学着叶洵唤季少。
还有其他细碎的小习惯,发现这些之后,季朔廷才将叶芹看得分明。
她仿佛是介于人和动物之间,有着动物的懵懂率真,却也有着人的情绪和智慧。
叶芹并不是傻子,只是较于同龄人没有那么聪明而已。
季朔廷好像有点明白叶芹拒绝订亲的原因了,她不是谁随随便便哄了几句便什么都应答的人,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和思考,为自己选择。
不过日子还长,他倒是不急着与叶芹订亲。
十四岁末,大旱之年,连续半年一场雨未落,麦苗养不活,粮食短缺。
百姓颗粒无收,却还要面对官府的大肆征税,其中岩县等地的百姓因没有粮食而流离失所,饿死之人不计其数,开始往云城奔逃。
然多地粮价哄抬,造就饿死之人数不胜数,云城更是紧闭大门,将各地逃来的难民拒之门外,用以官兵驱逐。
皇帝得知之后,一怒之下罢免云城命官数十,拨银救灾,叶鼎上任知府,开放城门救济难民。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之际,一场迟到许久的大雨才落下来。
季朔廷跟着萧矜策马出城,一路朝北而去,所经之地皆是尸横遍野,瘦得仅剩一把骨头,俱是这场旱灾之下活活饿死的冤魂,没撑过这个冬天,也没等来赈灾之银。
然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萧矜与季朔廷合力探查之下,才发现这场灾难虽然始于旱灾,但后来横征暴敛,紧闭城门,哄抬粮价皆是叶家一手策划,用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当做一场算计,换得皇帝震怒,革了云城知府的职位,让叶鼎顶替。
千万百姓皆成为权柄斗争的牺牲品。
季朔廷看着满地尸体,触目惊心,回府之后数夜难眠,恍然入睡也会被那地狱惨景惊醒,落下滚烫的泪。
他明白,叶家当除,否则云城将不得安宁。
其后半年,季朔廷不去叶府,更不见叶芹,只在书院,萧府,和自己家中往返,不去任何地方。
他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脱去了年少的稚气,心机越发难测,面上端着俊朗和善的笑容,更叫人猜不出其情绪来。
七月末,一封邀帖送到季府,落到季朔廷的手中,他看着邀帖沉默不语,有些出神。
是叶府的邀帖,为叶家嫡女及笄所办的宴席。
这场宴席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就是为叶芹择婿。
“贺礼备好了,仔细时辰,别去迟了。”荀萱在一旁说道。
“不去。”季朔廷将邀帖撂在桌上,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说道:“要念书,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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