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回笼觉醒来,照样是她坐在镜台前,燕风遥一身寒气冷意地立在她身后。
他的屋子里也有镜台,铜镜将她困顿的模样照得一清二楚。
少年的长指在发间穿梭,知珞感觉到并不是以前的双丫髻,这次更为简单,在侧面用蓝色发带与几缕黑发交缠在一起,编成一股细细的辫,垂在柔柔冰凉的发间。
“好了。”
知珞摸了摸,嗯了一声。
同一个目的地,白鹤也就随便坐,两只都对她很热情,知珞顺势坐上最近的一只。
燕风遥将需要用的书带上,也没来得及说,打算在途中知珞提出要回去拿书再解释。
然后她一路不停顿地到竹声院,完全忘记要带新的书。
燕风遥:“……”
竹声院内似乎又多了几人,知珞依旧坐到最后一排,桌上书整整齐齐,一本不少。
燕风遥将新书放在她桌面,微掀衣摆坐下。
离上课时辰还早,院内嘈杂,并且新弟子人人都带有一些伤,谁也不突出。
知珞正在摸尖尖的毛笔末端,翊灵柯一进室内,就和她打了个招呼。
期间有人犹犹豫豫,前来搭话,却因为知珞毫无起伏的语调而悻悻退下。
燕风遥则面带笑意一一应付过去,话术就是打太极,你以为与他聊了许久,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暴露,倒是套了一些别的信息。
比如那人会偷偷讲,前面靠左新来的白衣少年,因为出任务时做错了事被罚来听课,是一名剑修。
——与一般的剑修不同,他是未来注定走无情道的剑修。
知珞被迫听到那人讲的八卦,问:“无情道是什么?”
那弟子一见知珞偏头看他,脸庞在晨光中白皙细腻,一点儿锋利的影子都找不到,钝感圆润的眼睛也没有任何恶意,顿时微红着脸,小声道:“无情道是指入道之后再也不会有波动强烈的感情,不论是亲人朋友,还是情情爱爱,都一并消散。他们只会按照自身认同形成的道做事。”
燕风遥垂下长睫,不着痕迹地瞥一眼那人羞赧的神情。
很正常,这里所坐的人皆是少年少女,正值春心萌动的阶段,说一句简单的话就可能是心动的源泉。
不过,
燕风遥低眸翻看新书。
总觉得春心萌动这词与她格格不入。
思及此,内心忽冒出奇怪之感,催促他抬头看一眼知珞,知珞依旧是那副表情,明显对那弟子没兴趣。
燕风遥松了口气,将突如其来的感觉归结于担忧,甚至自我解释了一番,心道:这样最好,因为他不想主人有麻烦的爱侣,要不然可能会打破现在相处的方式。
知珞点了点头,简单道谢就继续捋毛笔。
那弟子看起来非常想要再说几句,憋了憋,硬是开启话题,说道:“整个十二月宗只有宋至淮和他的师父是修无情道,而他的师父入道当天杀父杀母,听说就是为了入道顺利。”
杀至亲入道,在一些人看来实在可怕,避之不及。
连带他的徒弟宋至淮也被众人有意无意地远离——谁知道他入道时会不会杀害与他情感深的人?
同样杀父杀母的燕风遥神色如常,懒得去敷衍迎合。
屠过父的知珞对那弟子嫌恶的眼神感到疑惑,不禁微微皱眉。
她再次感受到此世界与原世界的不同。
不太爱动脑子的一根筋少女,现在却直觉极其准确地没有开口说自己也是。
她不想再应付过于热情的弟子,就用毛笔头在底下戳身边人的腰侧。
处于他们之间的燕风遥眼睫微眨,抬头便是一个礼貌到无懈可击的笑,三言两语将那人打发。
知珞:“以后他再来,你就去和他聊。”
燕风遥答应得倒比以往快:“是。”
今日书讲完一半,徐潭就衣袖一挥,众人的木质长桌突然消失。
“今日来引气入体,这种事全凭借人的感悟,被罚来听课的人就自行闭目修炼。”
众人皆盘腿而坐,徐潭缓缓念字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
闭上眼睛,一片漆黑,她没有完全理解他所念的半古不古的文字,仅捡那些她理解得了的想。
……
熟悉的灵气流转经脉,燕风遥修炼过一次,再次入门当然愈发熟练。
与在魔界修炼不同,十二月宗灵气浓郁纯净,再有无数修为极高的修士在此处日复一日的修炼参道,留下的灵力痕迹浸染着宗门的一草一木,此地早已成为修士修炼的绝佳地方。
灵气比任何一次都要顺畅地流动,一遍一遍洗刷他的筋脉,一部分灵气留下,滋养灵根。
呼吸几个来回,少年缓慢睁眼,眼清目明,仿佛从浊水脱出,浑身舒适。
他对上前方徐潭欣慰的眼神,微微一顿,轻扬一个笑当做回应。
他看向知珞。
她正被灵气包围。
待她睁眼,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一周,摸了摸因骤然听得更清楚而痒痒的耳朵。
与蓝色发带交缠而成的细辫在他眼底微微一动,她转过头来,新奇道:“这就是修仙。”
少年倏忽感到心田涌动一阵一阵的复杂波动,因为那三天的为求保命的修炼,因为走出魔界却还是差点丢弃性命。
因为现在终于还是迈出那一步,立足于修仙界。
或许还因为她说的悄悄话。
他唇角不免勾了勾,跟与徐潭笑的模样不同,此时更淡更浅更添一丝意气。
“对,这就是千万人所求的修仙。”
……
昨日违规使用灵力的弟子没有再来,知珞是与另一个人对练。
等那弟子使用基础剑法后,却恍然发现一招一式她都极其熟悉,拆招后自己也流畅地使出同样的招式,带着独属于她的风格。
“你……”他当然知道昨天的事情,那时候她用剑还是用的不伦不类,所以现在才万分讶异。
丁万仁负手双目清明地观看半晌,忽而笑道:“哈哈哈哈好!此子剑道必然悠长遥远!”
张墨分神一瞬,被打掉木剑,他慌里慌张道歉,弯腰去拾。
他才想起昨日她应该留下练习。
天赋高加勤练,目前只会两三招的张墨顿感对方走得太快。
……这就是他与她的差别。
*
在双灵根传言传遍内外门时,舒梁心中顿时一凉。
他没有通过剑修的试炼,也没有通过阵修,最后反而成为了药修,天赋也不算很高,没有师父。
那些上云梯之后巴结他的人,被燕风遥和知珞打了一顿后纷纷散去,全部在外门当杂役,根本指望不上。
药修弟子见新来的师弟脸色苍白、瞳孔微散,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如此说着却冷汗直下。
他匆忙道别,走出药堂。
怎么办?怎么办!他确实是鼎鼎大名的药修舒凝仙尊的家族之人。
——如果不是几十年前舒凝就与家族恩断义绝的话,他现在何至于此!
舒凝说断就断得极狠,一旦家族有人生病或者想要走后门入仙道,只要去找她,用家族亲情绑架,都会被她微笑着下毒,不会死,却翻来覆去生不如死,受不住了去哭喊跪地求饶。
第一次犯错,她会假模假样地递上解药。
第二次,她就会闭门不见,直至那人过完凄惨一生。
从此以后无人再去,但舒梁父亲是舒凝的旁系亲戚,亲缘不深,他未曾真正见过舒凝,也不曾知晓那些事的始末,对她没有产生畏惧,天高皇帝远,在屋内终日挑剔她不认宗亲的罪行,正义凛然,仿佛站在绝对的制高点,导致舒梁一时之间也对舒凝的感官随便起来。
怎么样修仙者也会顾及面子的吧?他想到。
谁知到了药门,暗处打听后才欲哭无泪地发现她是真的不会顾及啊!
他根本不敢再去找什么舒凝仙尊。
现在那两人居然是双灵根,更是雪上加霜。
等他们俩升得更高,肯定要秋后算账!那他怎么办?
只有一个月。
只有一个月,他们不会拜师,修为还称得上低下。
他决不能坐以待毙。
舒梁盯着手中专门偷来的慢性毒药,能够阻碍经脉,妨碍修炼,当然,仅对练气期与普通人起作用,他也偷不到更好的。
不过足够了。
咬牙切齿,恨意蔓延,嫉妒滋生。
……再说了,凭什么是那两个人天赋高,真是老天不公!
与其看着他们步步高升,终日惶惶,不如先下手为强。
待在原地会被他们报复,但选个没人看见的日子出手,还可能不会被发现。
……
又过了几日,燕风遥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但自从入门,他也能抵挡一二,可能再过不久就能反揍回去。
这日,知珞练习完就走向白鹤。
“等等。”燕风遥叫住她。
“怎么了?”
他几息调整完紊乱呼吸,道:“你还记得舒梁这个人吗?”
知珞:“谁?”
“就是入虚浪秘境之前,半夜找来被打的人。”
她依稀想起来一个影子:“怎么了?”
燕风遥摸了摸鬓角乌青:“他在打听我们的行踪。”
“?”
知珞没有回去,反而被燕风遥带到一处幽静小径,隐藏在树林中。
那舒梁正在小径尽头和一弟子交谈,言语间不经意地问道:“那两名双灵根弟子也是一样吗?”
还笑道:“我听说了他们,天赋可真高啊。”
弟子没有怀疑,本来剑门弟子课程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于是便和他一起羡慕,不过弟子是真羡慕,那舒梁假情假意,内心恐怕快要呕吐。
知珞:“他在干什么?”
燕风遥:“大概是一些陷害吧,不过脑子不够用,挺蠢笨。”
知珞:“你怎么知道的?”
燕风遥轻描淡写:“在他被我们打了一顿后,我就偶尔去看看他有没有入宗门,于是发现了此事。”
知珞:“?”
你时间划分真精细。
知珞:“你惹怒一个人就会一直这样调查他?”
燕风遥瞥她一眼:“自然不会。但像舒梁这种人最为小肚鸡肠,这类小人是最麻烦的,时不时蹦哒一下,烦不胜烦。”
“噢,也是。”知珞想了片刻,认同他的看法,毕竟她在原世界习惯明面上的恶意,这类阴着来的的确很烦人。
再把他打一顿也不行,他陷害的事情还没有做,万一他们被罚就不好了。
知珞不擅长这种事,她对燕风遥说道:“你去想办法。”
“……是。”
……
舒梁绕路从人烟稀少的地方回去,走在途中,忽而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扭头一看,在另一条路上,尽头是天海边的一小块空地,一方形石桌旁坐有两人。
叫他的就是其中的少年,熟悉的脸让舒梁蓦然心虚不已,生怕被他发现此行的真正目的。
谁知燕风遥没有问他,反倒噙着傲气十足的笑,挑眉:“舒梁?我记起来你还没有跟我们正式道过歉,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活脱脱一个高傲问罪的形象。
知珞喝一口清水,看他表演。
这混蛋…!舒梁何曾被这种轻蔑的语气问过罪,当即气红了眼。
可他又不敢真的反抗,他看向桌上茶壶,四下无人,忽然心生一计,马上堆起讨好的笑容上前一步:“是我的不对。我再也不敢了。”
他唯唯诺诺,甚至还替燕风遥倒茶,满脸谄笑。
“而且我的确是舒家的人,舒凝仙尊就是我们家族的一份子,以后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尽管提,愿肝脑涂地。”
舒梁顺势给三人全倒了一杯,衣袖遮住的一瞬间倒入药粉,一触即化。
反正他们现在也没什么修为,只要肉眼没看见就可行。
他将杯茶一一端过去。
燕风遥笑而不语地接过。
突然远处一声白鹤戾啼,本就紧张不已的舒梁以为有人,立刻望过去。
只是两只白鹤罢了。
他转过头松口气,端起杯,作赔罪状:“实在对不住,我绝对会改过自新。”
“希望如此。”燕风遥饮下茶。
知珞看着桌上刚刚被燕风遥换成清水的白瓷杯,无所谓地一饮而尽。
舒梁一口喝完,心中大喜。
什么剑门弟子,不过如此。还想让他道歉,肝脑涂地,呸!
他努力控制住神色:“那…我先告辞了。”
舒梁匆匆离开。
燕风遥这才收回笑,没把喝了自己毒药的舒梁当一回事,心无波澜。
他看向知珞,她正撑着腮帮子,望着波涛四起的天海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静看风景,须臾,她道:“杀害了亲人的人令人不耻吗?这种人很少吗?”
燕风遥顿了顿,道:“大概是的。”
他停了几息,又道:“不过有些人就是死不足惜,也没什么。”
知珞想起原著里,他的父母好像也没怎么交代,于是便问:“你的父母在哪里?”
“土里。”
魔界土里。
“噢。”
燕风遥顺势问道:“你的呢?”
“母亲生病死了,”知珞回想,“父亲被我杀掉,尸体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那时,她的母亲重病,临死之际朝她笑道:“…我真后悔生了你……不过,最后为你做一件事好了……”
第二天,她的对战对象就成了父亲。
那个男人偶尔施舍,通常不会见她,母亲也一样,待她如同偶尔想起来,有多余粮食就喂一下的宠物。这里的人能分清楚谁是亲生父母就算了不得了。
男人开心于对手竟然是一个孩子,可以平安度过,说着“真可惜,还以为能把你卖给那些贵族过好日子,真没福气。”随后满脸狰狞地冲来。
燕风遥微微一怔,垂眸盯视杯中茶的涟漪。
知珞说完就完了,也不需要什么反馈,她只是在衡量这个世界的观念,望着海面发呆,想明天如果再写毛笔字怎么办。
蓦地,耳畔传来他平静的声音。
“当初父母把我卖给一个喜吃人肉的屠夫,换取猪肉。所以我趁机把他们都杀了。”
因为凡人聚集地也偶有饥荒发生,他也不怕被看出他来自魔界。
燕风遥:“有些人就是要死,有些人就是要活。”
他也从不为这些事愧疚纠结,更不会认为这些事需要别人来安慰开解自己。
他余光里,少女盯着他看半晌,直把他看得忍不住冒出疑问,但她很快收回目光,身影靠近。
方桌长凳,他们原本对着坐,知珞一下子坐到他身侧,和他坐一块长凳。
“……”燕风遥抬眸看,她双手撑着腮,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眼睛都亮亮的。
与她那双发亮的眼睛对视一息,他就不受控制地移开目光。
知珞:“你再说一遍。”
“??”
燕风遥卡壳几息,看了知珞好几眼才慢吞吞开口再说了一遍。
他一说完,知珞就挪动位置,直接靠着他坐,胳膊贴上的时候,燕风遥狠狠沉默一会儿,也不看她,反倒捏紧了茶杯。
知珞继续看海。
离得太近,明明以前还拥抱过,这次却格外不同。
胳膊处的相贴触感比刀割还要强烈,又温柔许多,她身上理应没有任何气味,他却偏偏好像闻得到,扒在鼻尖萦绕,不香不臭,只是专属于她的味道,不禁令人产生奇妙的感应,内心鼓噪。
燕风遥头都不敢动,浑身紧绷。
知珞让他再倒杯水。
“……”
燕风遥给她倒了杯水。
有种她是因为找到同类杀父人,一高兴就随心所欲靠近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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