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声话音一落,徐夫人先是一怔,而后则不以为意地笑道:“少年夫妻,最是情热时。”
笑声里溢着的浓浓讽意激得苏荷愫心口一窒,只沈清端轻轻揉捏着她的柔荑,分明是不让她再与徐夫人争辩的意思。
也对。
如今商论的是长姐和离一事,好端端地提及夫君纳不纳妾做什么?
苏荷愫给陈氏使了好些眼色,她这才压下心内的不虞,与徐夫人正色道:“纳妾不纳妾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致儿染上了那样腌臜的毛病,还带累了涵姐儿,这事是必定要给我们个说法。”
上首高坐的徐老太太听得这般绵软的话锋,心下压着的那块大石也总算是落了地,立时便言辞恳切地接过了话头:“定是要使出家法来好生让他吃一回苦头,再不许他往那些腌臜地方去。致儿,你可答应?”
徐夫人分明也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只见她走至徐致身旁轻捏了捏他耳朵,低声数落了几句,那身大红色的织锦大氅瞧得苏荷愫头疼,只垂首不肯再看这腌臜的一幕。
长姐自个儿也是愿意和离的,可母亲怎得就软了下来?
苏荷愫愈想愈不明白,也懒怠再听徐夫人好似打情骂俏般的数落话语,拉着沈清端便要往外头庭院里走去。
幸而才走出去一步,便迎面撞上了脸色黑如铁锅的苏景言,他朝着苏荷愫与沈清端点头示意后,便拖着泛着银光的长剑,急急匆匆地走进了正堂里。
他在御前当了这样久的差,浑身上下皆养就了一股杀伐冷厉的气韵,魁梧英朗的身姿配上那锋利无比的剑刃,已让正堂里的徐家人吓得噤了声。
陈氏蹙眉瞧着苏景言,骂道:“言儿,把剑收起来,省得吓到了亲家太太。”
苏景言却是拧着眉不肯依,不过几息间便提剑走至徐致身旁,将那锋利无比的剑刃抵在了他的脖颈处,冷声道:“要么死,要么签下和离书。”
陈氏起先还存着几分气性,也是非要苏月雪和离不可。可徐夫人的话说的也在理,这世上有几个不好色的男子?连苏山这把年纪的人都要纳个小妾,雪姐儿和离了就能讨得什么好了?
只她这唯一的儿子是个蛮横脾气,认准了一件事便要一条道走到黑,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苦劝不得。
陈氏索性不去瞧苏景言,只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生闷气。
徐致到底有功名在身,虽是惧怕苏景言玉石俱焚的气势,可却料定了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谋杀大臣之子,当即便说道:“言弟,从前的事是我糊涂了,往后我必会好生珍视你长……”
“姐”字还没说出口时,苏景言已将那剑刃往里逼了一寸,剑刃撕破脖颈处皮肉的疼痛逼得徐致惨叫出声。
这一声让上首的徐老太太身子一颤,徐夫人则更为胆大些,上前便要去拉扯苏景言,谁知苏景言却一脚踢在她的腰窝处,若不是徐府的奴婢们上前死死抱住徐夫人的身子,只怕她早已滚落在地上。
“腌臜妇人,整日欺负我长姐,仔细我连你一起杀了。”苏景言双目猩红,眼瞧着是副不管不顾的模样。
徐老太太忙走到陈氏跟前,弯了膝盖跪求道:“还望亲家太太劝劝景言,致儿有罪,可是罪不至死啊。”
陈氏这才叹息了一声,走到苏景言跟前,以手握住了徐致脖颈处的银剑,那锋利的剑刃立时便划破了她的手掌,鲜血如注般滴落而下。
立在廊道上看好戏的苏荷愫见状则惊呼出声道:“母亲,仔细您的手。”
苏景言自然也瞧见了陈氏手掌上触目惊心的血痕,立时便止了力,丢开了那银剑,星眸里似有万般不忍。
*
在徐家闹了这一通后,最后还是徐大人出面逼着徐致签下了和离书,苏山亲自去松涛苑将长女和外孙女接了出来。
陈氏手上的伤颇重,苏景言内疚不已,驾马去宫里请了太医来,颠了一路,一落地时那太医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好在陈氏只受了些皮肉伤,只是往日里的笑影荡然无存,沉郁阴冷的模样瞧得苏荷愫心里憋闷的紧儿。
她忙去问红袖里头的缘由,红袖起先还不肯说,后来被苏荷愫磨得受不住,才说道:“前两日,祁红院那儿添了个二八年华的新姨娘,已拜见过太太,也敬过茶了。”
苏荷愫脑中嗡嗡作响,好半晌都不敢去相细想袖说的话里的深意。
爹爹纳了妾?
爹爹怎么会纳妾?
爹爹凭什么纳妾?他可对得住母亲?
望见苏荷愫饱受刺激的模样,红袖心里也憋闷的很儿,只因是奴婢之身,不好去议论主子的过失罢了。
“太太几日都不甚开怀,您可要好生劝劝她,那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何苦与她计较呢?”
红袖说罢,便走进里屋去服侍陈氏起身。
苏荷愫立在四面通风的廊道处,今日出门时未曾披上那身狐裘大氅,如今被这穿堂的冷风一灌,竟是被冻得止不住的发抖。
碧窕忙要去陈氏房里寻件大氅来,却被苏荷愫制止:“不必了,我要去趟爹爹的书房。”
说罢,也不去管丫鬟们的劝阻,一径抄着近路往苏山外书房的方向走去。
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上处处挂着绣金边线的画眉鸟笼,应衬着如今承恩公府的满门富贵,角门和廊道上处处显着雕栏玉栋的宅门气魄。
此刻的苏荷愫疾步行走在这富贵膏粱之中,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昔年从乡野田村移居至这京城时,爹爹还不懂世家大族里的规矩,一口乡音时常闹出些笑话来。
他便时常屏退奴仆,趴在母亲肩头诉苦道:“菊琴,在这京城里日日受气,倒不如回乡下做自在的田舍翁呢。”
是了。
当年一家人靠着熏眼的炭盆取暖时是何等的贫瘠,也是何等的其乐融融。
如今花团锦簇到了极点,父亲那爱护妻儿的心竟也变了?
全天下的男子都能纳妾,可父亲怎得罔顾糟糠之妻的心情,将那二八年华的美妾纳进门里?
他明明知晓母亲是何等刚毅之人,眼里容不下沙子,更容不下那娇艳过人的美妾。
苏荷愫穿梭在繁杂的回廊之中,杏眸里已凝着一腔热泪,梧桐立在书房外的阶脚上,遥遥地便瞧见了逶迤而来的苏荷愫。
正欲行礼时,却见苏荷愫如一阵风便掠过了他,眼圈通红,杏眸里似是噙着泪珠。
梧桐目送着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书房,竟是忘了出声阻拦。
书房内。
苏山正与沈清端在商议大计,如今正论到左相的贪污罪证时,却冷不丁听得外头之人推开了书房的屋门。
两人立时噤声,神色皆肃穆且冷硬,只生怕被哪个不长眼的小厮听去了隐秘,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争端来。
绿韵、莲心不敢进书房,只得与梧桐解释她家夫人情绪如此激动的缘由。
而苏荷愫一进书房便要去寻苏山的身影,见桌案后头空无一人,便走到插屏后,一打眼便瞧见了正在对弈下棋的苏山与沈清端。
泪珠顷刻间滚落而下,她冲着苏山喊了一句:“爹爹。”
沈清端本还存着几分不虞,见来人是苏荷愫,且她杏眸间还盈着一汪泪水,当即便持不住往日里的淡然,起身走到苏荷愫身前,细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苏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清端急迫的神色,心间十分熨帖,便笑着道:“都已嫁人了,怎得还这般冒冒失失的?”
苏荷愫听得父亲的数落声后,泪意愈发汹涌,又听沈清端小意温柔地轻哄声,当即便扑在他的肩头,厉声痛哭了起来。
沈清端抚着她的肩背,回身瞪了一眼苏山后,声线又放柔了几分,裹着能溺死人的珍视之意,他道:“若是再哭下去,明日起早时又要添上一条眼纹了。”
这是他这几日才寻出来哄苏荷愫高兴的法子,只因他这夫人极爱惜自己的容颜,听了这样的话皆不敢再哭。
这是这一回,这话非但没让苏荷愫止住哭声,还激得她哭声愈发尖锐了几分。
苏山听着幼女哭的嘶声力竭,当即便也收起了说笑之色,走近后问道:“愫儿,你是怎么了?快别哭了,别让姑爷看笑话。”
沈清端从苏荷愫的袖口里寻出了软帕,替她拭了泪后,又搀着她往月牙凳上一座,追问道:“是徐致上门来闹事了?”
苏荷愫摇摇头,眼角的余光皆落在苏山身上。
沈清端见她终于止住了些哭声,心口那股绵绵密密的刺痛感也随之减弱了些,便又问道:“那可是岳母手上的伤伤了筋骨?”
苏荷愫又摇摇头,直视着苏山道:“爹爹可是纳了妾?母亲伤心的好几日都不甚开怀。”
苏山一愣,旋即便拧着眉问道:“你就是为了这事哭成这样?”
话里裹着浓浓的责备之意。
眼觑着苏荷愫听得此话后才消下去的泪意又涌了上来,泪雾氤氲着杏眸,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
也不知她从何处生出了些气力,拧着脖子与苏山对峙道:“爹爹忘了初来京城时被人嘲笑的日子了吗?那些贵妇女史们都笑话你比贩夫走卒都上不得台面,只有娘一心一意地对您好。可您如今改头换面,成了这声名赫赫的承恩公,便抛弃糟糠之妻,索性连长姐、二哥和我都别要了吧。”
说到尾处,她已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半边身子抖如筛糠,若不是沈清端扶着她的腰肢,只怕她早已如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上。
苏山被幼女的话噎的不知如此开口,愣了好半晌后,才惊呼道:“你母亲是如何知晓芸娘来了我们府上一事?”
“芸娘。”苏荷愫讥笑着开口道:“爹爹唤的可真亲热。”说罢,便又靠上沈清端的肩头,闷头痛哭了起来。
沈清端朝着苏山使了好些颜色,苏山也没了法子,便叹道:“这芸娘是左相养在外头的外室,因事涉朝政之事险些被人杀了灭口,你爹爹我使了好些法子才将她救了下来,因无处安置才以妾室的身份入了咱们府上。”
他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只生怕左相的人会发现芸娘的存在,谁成想竟瞒不过陈氏,还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
苏荷愫后知后觉地从沈清端的肩头探出脑袋来,泪珠还噙在眼角,鼻头更是哭得通红,瞧着好不可怜。
沈清端忍俊不禁,替她拢了拢凌乱的发丝后,只叹道:“夫人误会了。”
送走满脸赧然的苏荷愫后,沈清端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木着一张脸对苏山道:“我劝过国公爷,国公夫人对您情谊笃深,以妾室为名安置芸娘多有不便……”
苏山也似卸了力气般陷在太师椅里,思忖半晌后还是辞别了沈清端,急冲冲地去了陈氏院里。
这话还是要和老妻解释一番,省得她误会了自己。
沈清端目送着苏山离去,忽而低头抚了抚自己满是泪痕的肩头。
思及苏荷愫方才痛哭不止的泪容,心下不禁暗暗告诫自己:往日不论有何种难言之隐,都不能如苏山一般以纳妾为由遮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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