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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吻

    沈清端与苏荷愫赶在黄昏前夕回了沈府, 两人先去拜见了曾氏,而后则相携着回了新房。

    苏荷愫意兴阑珊,似焉了的小猫一般陷在美人榻里, 连绿韵呈上来的糕点也不肯用了。

    沈清端心内担忧, 也破天荒地不去书房研读经文, 只走到苏荷愫身旁,笑道:“夫人可是为了岳父岳母的事不快?”

    苏荷愫万分扭捏地瞥了沈清端一眼,而后说道:“爹爹是怎么了?缘何和左相贪污一事扯上了关系?”

    提及此事, 沈清端倒是不置一词,任凭苏荷愫抛着如何含情脉脉的媚眼,他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淡然模样。

    只是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挪放。

    苏荷愫得不到答案, 只得气鼓鼓地鼓起香腮,背过身不肯去瞧沈清端。

    沈清端但笑不语, 拾起衣衫下摆后便蹲下了身子, 视线与苏荷愫齐平,漆色的眸子藏着令苏荷愫脸红心跳的柔意。

    “我与夫人打个赌。”

    苏荷愫本在假意生闷气,如今被这般漾着缱绻宠意的眸子一瞧, 竟是鬼使神差地应道:“好, 夫君要赌什么?”

    “就赌岳父和岳母有没有和好一事。”

    这本就是苏荷愫牵肠挂肚之事,她闻言立时应道:“该怎么赌?”

    沈清端将正在洒扫博古架的绿韵唤了过来, 让她寻个脚程快的婆子去苏府里问一声, 只问承恩公是否被陈氏请进上房即可。

    “若是和好了,夫人便不能再追问左相一事。若是未曾和好,我便原原本本地将这事告诉夫人。”沈清端颇为笃定地说道。

    苏荷愫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且不说她了解自己的母亲, 即便是父亲有难言之隐, 以母亲的性子也总要晾他几日才是。

    她虽是不懂朝政之事, 却纳罕着夫君为何会与爹爹在书房议论秘事,若是爹爹在外筹谋大事,她不能两眼一抹黑,总要知道些事宜才是。

    “好。”她也爽快地应了下来。

    绿韵果真去外头寻了个手脚干净的婆子过来,递了一角银子后便派她回苏府跑一趟。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后,那婆子便满头大汗地回了沈宅,红着脸将苏府上房里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原来苏山先是从书房赶去了陈氏的院子里,起先陈氏还不许他进屋,后来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让红袖出去说了一句:“国公爷怎么不去新姨娘那儿?”

    苏山脸色窘红一片,忙道:“夫人误会了。”

    红袖这才进屋去通传,不消片刻便把苏山引进了屋门,并与其余伺候的丫鬟一并退了出去。

    听那婆子说,耳房里的丫鬟各个皆在议论此事,话里话外都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恩爱如初之叹。

    苏荷愫起先是不信,只那婆子说的头头是道,半点不似扯谎的模样,便也只得怏怏不乐地与沈清端说道:“夫君,是我输了。”

    沈清端见她眸色黯淡,一副提不起劲来的颓丧模样,一时心有不忍,便让绿韵等丫鬟退了出去,轻声道:“左相是闵皇后的哥哥,闵皇后膝下无子,五皇子诞生后,将四皇子养在了凤藻宫里。”

    苏荷愫未曾预料到沈清端会告知她朝堂之事,听得此话后在心内思量了许久,而后则眨了眨无措的杏眸,眸中蓄着疑惑之色。

    沈清端便讲的愈发细致了些:“左相为四皇子一党,承恩公府则只能靠着五皇子,本就是你死我亡的厮杀关系,是以左相贪污的罪证必须牢牢握在岳父的手里。”

    这下苏荷愫总算是听明白了沈清端话里的深意,既如此,也难怪母亲不再与父亲赌气,原是事涉姑姑和夺嫡一事。

    她并非愚笨之人,将沈清端的话放在心口好生揣摩一番后,也渐渐听出了些端倪。

    可是……

    “五皇子如今尚且不满一岁,四皇子比我还大上一岁。”苏荷愫蹙着柳眉说道,皇子间年岁相差如此之大,她们承恩公府可还能有胜算?

    沈清端含笑着替她拢了拢青丝,泠泠如尘的眸中好似盖着一层厚重的叶上霜,叫人瞧不清里头的深意。

    他笑意渐深,只道:“稚子又何妨,大不了垂帘听政。”

    这话里分明藏着几分睥睨天下的冷厉。

    只是苏荷愫被他游移在鬓边的指尖所扰,也未曾将这话纳进心间。

    晚膳时分。

    因苏荷愫心情转佳,康嬷嬷又怜她前段日子生病时吃的过分清淡,便吩咐绿韵道:“今日让夫人喝些酒吧,家里太太不是赏了上好的桃花酿?”

    绿韵神色闪烁,顶着康嬷嬷蕴含深意的眸子,应道:“我这便去闻一闻酒。”

    苏荷愫亲自去书房里将沈清端请了出来,笑盈盈地与沈清端说起这桃花酿的好处来:“昔年在乡下,母亲亲自酿了,埋在杏花树下。待爹爹卖了粮食回家,便一同作饮,滋味远胜宫里的佛谷酿。”

    沈清端被她勾的馋虫也冒了出来,非但是晚膳用的多些,绿韵为苏荷愫斟酒时也破天荒地喝上了几杯。

    天未擦黑,康嬷嬷便着急忙慌地让莲心等人收拾桌案,见苏荷愫似有微醺之色,便领着绿韵等人退了出去。

    按照往日里的习惯,沈清端用完晚膳后便会带着苏荷愫去庭院里消消食,而后他便该去书房里读书习字,也好在春闱上一鸣惊人。

    只是今夜方才从月牙凳上直起身子,他便觉得头重脚轻的厉害,神智也不似以往那般清明,胸口处灼烫无比,迫得他口干舌燥。

    身侧的苏荷愫状况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她喉间好似吞下了一块铁烙一般,四肢更是滚烫无比,胸间蓄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屋内烛火摇曳,影影绰绰的暗色像极了大婚那一日彻夜摇晃的龙凤花烛。

    情愫在逼仄的屋内疯狂滋长。

    苏荷愫瞥了一眼双颊通红的沈清端,四目相对间她艰难地吞咽下心内的悸动,只觉得眼前她那文雅温润的夫君好似换个人般。

    虽还含着笑,那双清亮的眸子里藏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欲.色。

    她下意识地便觉得害怕,想寻个由头将外间伺候的绿韵换进来,才刚迈开一步,四肢便酥软无力地倒了下来。

    幸而沈清端的眸光正紧紧攥着她不放,虽则心内翻涌着要将眼前之人占为己有的欲.念,可他下意识地克制着这等心思,上前扶住了苏荷愫。

    滑腻莹润的冰肌玉骨陷在宽阔坚厚的胸膛之中,便似饥.渴到极致的苦僧遇上他朝思夜想的神明,虔诚着奉上自己的身躯与血汗。

    苏荷愫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被沈清端箍在怀里时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可愈是紧张,心内的那股渴望却愈发旺盛了几分。

    况且不知为何,沈清端冰冷的指尖触上她那滚烫无比的皓腕,她便嗫喏着想要攀附上他的脊背。

    只是这般羞人的念头才刚升起,她便硬生生地将其掐断,挣扎着要从沈清端的怀里站直身子。

    沈清端却收紧了对她腰肢的桎梏,俯身在她耳畔低语道:“夫人可曾听过沼泽一说?”

    苏荷愫只觉耳垂酥麻无比,沈清端灼灼的目光也恼人的很儿。

    什么沼泽?

    如今都这般要命的时候了,还提什么沼泽呢?

    她双颊嫣红如腾云偎霞,秋水剪瞳般的杏眸里漾着缱缱柔色,只剜来一眼,却眉梢含情,清媚动人。

    沈清端摩挲着她的皓腕,鼻间嗅着她身上独有的馥雅淡香,心里的欲.念已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

    只是他再如何急切,却也不想唐突着弄疼了她。

    是以沈清端便收紧了自己的手掌,紧贴着苏荷愫的粉唇,抑着眸中翻涌的念头,笑道:“夫人是陷在沼泽地的僧侣,而沈某则是缠着夫人腰肢的沼泽,夫人愈想脱身,却是愈陷愈深。”

    苏荷愫眨了眨无措的杏眸,并不明白沈清端在这等暧昧的关头与她说这沼泽地是何用意。

    他轻笑一声,薄唇已轻触她的嘴角:“夫人既是不懂,便让为夫来言传身教吧。”

    话音甫落。

    沈清端如攻城略池般撬开了苏荷愫的牙关,依着本心环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搅动着她的唇舌探寻着神明赐下的甘霖。

    苏荷愫四肢愈发酥软无力,只得攀附在沈清端的怀中任他予给予求。

    一吻作罢,她已羞得连头也不肯抬起,只捏着他的衣襟讷讷不语。

    浅尝辄止的吻并不足以浇灭沈清端心内蓬勃的欲.念,他拦腰抱起苏荷愫,将她小心置放在铺着喜被的床榻时,才说了一句:“夫人别怕。”

    此刻的沈清端已不再似方才那般好说话,他绕着苏荷愫凌乱的青丝,意欲替她抚平顺齐,只是那青丝不甚听话,非但从他指尖滑落,更是落往了她莹白的颈窝处。

    沈清端的眸色愈发晦涩不明,旖旎的视线与摇曳的青丝一起飘舞交织。

    几息间,支摘窗外拂来一阵夜风,苏荷愫冻得打了个哆嗦,便被人紧紧揽进怀中。

    他轻咬了一下她的粉唇,声音低哑似磨坏了的古琴,听着让人心间酥麻纷杂。

    “我有一好友送了我一份新婚贺礼,夫人猜猜那是什么?”

    苏荷愫咬着下唇,避着沈清端溺死人的眸光,心内又羞又窘。

    她不明白彼此间都已箭在弦上,他好端端地又提什么新婚贺礼?

    “是一册避火图。”

    “上头奥秘难解,夫人可愿与沈某一齐探讨一番?”

    循循善诱的嗓音掺杂着浓浓的蛊.惑之意,容不得苏荷愫抗拒。

    *

    天明之时。

    绿韵才回了东边的屋子里休憩,莲心已洗漱完毕,打眼撞见羞窘如鹌鹑的绿韵,连忙笑着揶揄道:“你羞什么,莫非是也想嫁人了?”

    绿韵红着脸拧了莲心的腮,笑骂道:“你这小蹄子,我是为夫人羞呢,竟是叫了三回水,还以为姑爷是个温吞的性子。”

    “平日里温吞,又不见得时时刻刻都要温吞。”莲心也后知后觉地染上了两分羞意,只是不肯再提夫人与姑爷的秘.事,脚步轻快地往上房走去。

    曾氏早早地便起了身,差着小五往集市上跑一趟,只道:“东街的老王欠了我两只老母鸡,你去将它们提来,就养在那儿。”

    昨日曾氏便让小五收拾出来一个小巧伶俐的鸡舍,原是为着这两只老母鸡。

    曾氏笑得畅快,经了陆让的诊治后,精神头好转了不少,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便落在沈清端与苏荷愫的婚房内。

    小五不知怎得也害羞了起来,实在是昨夜里的动静太大了些,连他都听见了,何况是曾氏?

    “给序哥儿和愫儿补补身子。”曾氏笑得愈发慈眉善目,小五心里便愈发不自在,应下此话后火急火燎地赶去了东街。

    莲心与碧窕搬了个小几坐在庭院里,托着腮等着新房里响起些动静,她们也好进去伺候,只是等到午膳时分,里头却仍是静谧一片。

    碧窕性子直爽些,便索性问莲心道:“咱们可要再烧些水?”

    莲心欲言又止地瞧了碧窕一眼,深思熟虑后还是说道:“再备些吧,夫人和姑爷也不似要起身的样子,说不准……”

    说不准便要再叫一回水。

    正巧碧窕将炉锅搬来,正欲添柴煽风之时,新房的屋门被人从里头推了开头,沈清端衣衫齐整地立在门口处,瞥了碧窕和莲心一眼后,便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道:“她还未醒,慢些伺候吧。”

    说罢,便神色如常地往书房里走去。

    碧窕和莲心皆忍俊不禁,待沈清端走进书房后才笑出了声。

    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工夫,连绿韵都已起身,三人才缓缓走进新房,见苏荷愫没有任何动静,才尝试着问了一声:“夫人?”

    躺在架子床里的苏荷愫羞意上涌,用被衾捂着脸,好半晌都不肯应声。

    隔着厚重的帘帐,依稀听得绿韵喃喃了一声:“夫人竟是累到连午膳都顾不上吃了。”

    苏荷愫愈发羞恼,昨夜里恼人的回忆便不可自抑地漫上心头。

    起先沈清端还算收敛,总也心疼她初.经.人.事,小意温柔的很儿。

    可后来。

    竟在抱自己起身净浴后又不安分了起来。

    这样……那样……动静定是不小,她又怎么好意思去直面丫鬟们的调笑?

    饶是苏荷愫万般不愿起身,可厨娘已提来了午膳食盒,芬芳无比的饭菜香味便飘入了她的鼻中。

    苏荷愫已饿得饥肠辘辘,便也只得唤绿韵进来服侍她起身。

    今日厨娘以参片为佐煲了鸡汤,入口鲜香滑腻,苏荷愫舀了一大碗后一饮而尽,便让莲心去书房将沈清端唤来一齐用午膳。

    莲心笑吟吟地去了,不过须臾工夫便铩羽而归道:“姑爷出去了,小五说晚膳也不一定回来用。”

    苏荷愫霎时便放下了筷箸,担忧之意已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引得她连鸡汤也食不知味。

    “他没说出去做什么了吗?”苏荷愫颇为不虞地问道。

    昨夜里沈清端也累了大半夜,今日阖该在家中休养生息才是,又出去忙些什么呢?

    莲心只作摇头状。

    还是绿韵见苏荷愫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便笑着替她拆了花蕾碗里的骨头,并道:“这是太太精心养了许久的老母鸡,夫人尝尝。”

    苏荷愫自然也听小五说起过这只老母鸡的来历,原来曾氏是靠着养鸡卖鸡赚些银钱才将沈清端供养至今。

    沈清端考上秀才后每年自有银米赐下,曾氏又身子不佳,便也只得放下老本行,只是到底舍不得养了许久的老母鸡,竟也不想着杀了煲汤,便放在熟人那里将养着。

    如今竟是为着给自己补身子,将这老母鸡杀了煲汤。

    苏荷愫本就愧怍于不曾服侍过曾氏汤药,婆母如此体恤自己,她如何能不感动?

    当即便说道:“你们将这鸡汤分了,我去母亲房里陪她说话,再唤康嬷嬷将那套新刻的叶子牌寻出来,咱们陪母亲打牌解闷。”

    曾氏如今精神好了不少,苏荷愫陪着她说了一会儿子话后,便让婆子们抬进来了一只四方桌子,由康嬷嬷、绿韵陪着玩叶子牌。

    既是要哄曾氏高兴,苏荷愫便仔细留意着场上的局势,到夜幕时分,便让曾氏赢了好些彩头去。

    绿韵苦着脸道:“再玩下去,太太可要把奴婢的裤衩子都赢走了。”

    曾氏笑声爽脆,抚着绿韵的手道:“好孩子,快扶你家夫人回房里吧,该用晚膳了。”

    苏荷愫却是不肯,她先是让康嬷嬷和绿韵回新房里预备着沈清端归来,自个儿则亲亲热热地攀住了曾氏的胳膊道:“今日便让我伺候母亲用膳吧。”

    曾氏如此和颜悦色的人听得此话后却沉下了脸子,只道:“再没有这样的道理,我哪里要你伺候了?你在家中是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何以嫁了人就要做这般低三下四的活计?很不必这样。”

    眼见着曾氏执拗至极,苏荷愫也怕她恼怒后伤了自己的身子,便也不敢强求,只施施然地行了个礼后,便走回了新房。

    这一顿晚膳没有沈清端陪着,她也用得食不知味,立在屋门口眺望了一阵,仍是没有瞧见沈清端的身影,便也只得草草洗漱后上.床歇息。

    饶是她竭力掩饰,可伺候她的绿韵难道瞧不出她今日格外低落的情绪?送走康嬷嬷后,绿韵便走到珠帘旁,轻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被太太责罚了?”

    苏荷愫正笔直地躺在架子床上,脑海里正胡思乱想着沈清端在何处,此刻又在做何事,纷杂紊乱的思绪扰的她头疼不已。

    知晓绿韵担心自己,她便答道:“母亲如此和善,又怎么会责罚我?”

    绿韵了然地点了点头:“既是与太太无关,那夫人如此低落定是为了姑爷。”

    苏荷愫一怔,被戳中了心事后很有几分羞恼之色,只笑骂道:“你这丫头是成精了,我再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的事。”

    绿韵笑笑,撩开珠帘后替苏荷愫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夫人是情深至浓,这才会惴惴不安,只是姑爷是个万分的稳妥的人,当是外头有什么难事要忙,夫人何必担忧?”

    “情深至浓”四字恍若一记重拳砸得苏荷愫好半晌讷讷不语,她张了张嘴要为自己申辩,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纵使她再不想承认,可她也知道绿韵这话是一点也没有说错。

    沈清端是个稳妥之人,成亲不过两月有余,她便心悦上了他。

    主仆两人说了些体己话后,苏荷愫才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渐渐地涌上几分困倦之意,绿韵也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才要阖上屋门时,却撞上了一身黑色长衫的沈清端。

    此刻的他隐于夜色之中,好似挂在枝头的一层凉薄的叶上霜,虽只离咫尺,却让绿韵瞧不清他眼眸的底色。

    眼前疏离淡漠的沈清端与白日里含着羞意的人相差甚大,无端地便让绿韵屏住了呼吸,唤了一声“姑爷”后便退了出去。

    沈清端推开屋门,虽是竭力想放缓动作,可尚未睡熟的苏荷愫还是听见了他进屋的声响,立时便欣喜出声道:“夫君——”

    沈清端步伐紊乱,眼瞧着苏荷愫要翻身下榻迎到他跟前来,便立时坐在了梨花桌旁的月牙凳上,勉强挤出了一抹笑意:“夫人。”

    苏荷愫凑到他跟前,也来不及细细追问他这一日去了何处,只攀上他的胳膊问道:“夫君可有用晚膳?”

    才刚触及到他的臂膀,沈清端便蹙起剑眉往后避了一寸,颇得苏荷愫的手僵在半空中,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苏荷愫怔愣不已,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方能瞧见沈清端脸上的沟沟壑壑,那是被触及伤势后痛苦难忍的神色,且搀着几分歉意。

    她这才闻到了些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几乎来不及思虑,脱口而出道:“夫君,你受伤了?”

    沈清端抬起清清亮亮的眸子,松泛得笑了笑后,顺着苏荷愫的话反问道:“夫人呢?可有用晚膳?今日吃的是什么?厨娘可有想出新菜色来哄夫人开心?”

    他话里的掩饰意味太浓,苏荷愫有何听不明白的道理?

    只是料想着沈清端必是在外受了伤,且这事说不准与父亲和左相有关系,她便也只能装聋作哑道:“母亲让人给我煲了鸡汤,夫君没吃到可真是可惜。”

    “鸡汤?”沈清端忍下痛意,挑了挑眉后笑道:“那只鸡母亲养了许久,我这一趟出去的还真是不巧。”

    苏荷愫拢了拢自己罩在外头的大氅,坐在月牙凳上后,正色道:“夫君,我有件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呢。”

    她鲜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沈清端听着也疑惑不解,暂且将他臂膀上的伤势撂在一旁,只作洗耳恭听状:“夫人但说无妨。”

    苏荷愫掐了自己的大腿根一把,杏眸里果真漾出些星星点点泪意,一瞧便是受了什么大委屈的样子。

    沈清端自然也瞧见了这点“端倪”,侧身朝着苏荷愫望去,只急切地追问道:“究竟是怎么了?”

    恰在这时,沈清端离苏荷愫的距离已足够近,她便一把攥住了沈清端的袖口,这一回有了防备,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这点气力沈清端又如何挣脱不得,只是抬眸撞见泪眼涟涟的苏荷愫,便什么抗辩的心思都没了,只得说了一句:“是我在外头摔伤了。”

    苏荷愫轻柔地替他卷起袖口,恰见她一开始触及的地方有一道狰狞无比的伤口,似是被利器割开,此刻还在不停得往外渗血。

    她立时便心疼得落下泪来,翻箱倒柜地去寻自己嫁妆箱笼里的金疮药。

    苏荷愫脚步虚浮,将那箱笼里的杂物皆扔在了地上,寻到金疮药后便替沈清端敷了伤口,敷完后,便一言不发。

    还是沈清端过意不去,逼着苏荷愫的泪眼,说了句:“愫儿,再过些时日,我会把这些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苏荷愫拭了眼角的泪水,只问:“还要等多久?”

    沈清端凝着歉意的眸子忽而又添上了几分庄重与坚定,他说:“春闱之后。”

    “好。”苏荷愫说着,便起身将沈清端扶到架子床上,两人和衣而躺,相对无言。

    *

    这几日沈清端未曾外出,日日皆守在书房里研书习字,苏荷愫则陪着曾氏说话解闷,倒是一片和睦。

    只是莲心却抽着做事的闲余与碧窕说道:“总觉着夫人和姑爷之间有些怪怪的。”

    碧窕不以为意,手里仍不停侍弄着庭院里的几株娇花,并道:“那夜里难道你没听见动静?又在说什么胡话呢?”

    莲心也说不出来有何奇怪之处,夫人和姑爷情谊深厚,只是她总觉得这两人相处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和疏离。

    但愿是她多虑了吧。

    翌日一早,因着是陆让与沈清端约定好的上苏宅看诊的日子,苏荷愫也早早地起了身,与沈清端一块儿往苏府去了。

    苏月雪与徐家的和离一事倒是万分顺畅,因着承恩公如今声势不比以往,徐家也不想结仇,便痛快地签下了和离书,并将苏月雪的嫁妆悉数归还。

    陈氏与苏山的心结已解,又总觉得亏欠了长女,这便在徐夫人讥言交付嫁妆时大闹了一场,将徐夫人贬的一无是处,才算是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

    只是苏月雪却神色淡淡,既不高兴也不伤心,秋竹问起时她只道:“母亲还是不懂我。”

    苏景言心疼苏月雪所托非人,又担忧苏月雪会在家忧虑成疾,便想尽法子要逗得苏月雪高兴,并小心嘱咐于氏道:“你且多去陪陪长姐,我明日出趟城,亲自为长姐抓只兔子来。”

    苏家未迁居京城前,苏月雪每每不高兴时,苏景言便会去乡野田间为她抓只兔子来,苏月雪见了兔子也总会喜笑颜开。

    苏景言风尘仆仆的离去,于氏便让人开嫁妆私库,将那些精奇讨巧的玩意儿寻了出来,一并送去了苏月雪的和风院中。

    她出手如此大方,身边的丫鬟白松却无端地抱怨了一句:“今日是二奶奶的生辰,二爷怎得连这都忘了。”

    于氏本就是个娴静清雅的闺秀,嫁给苏景言后侍奉婆母和管家理事处处办的妥帖,自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当即便笑道:“那是夫君的长姐,如姐如母。如今长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夫君便是忘了我的生辰又算什么呢?”

    另一个丫鬟秋晚见于氏这话说得通透,便也笑着附和道:“白松这丫头就是心眼小,咱们二爷不纳妾也没有通房,只一心守着二奶奶一人,便是对大姑奶奶敬爱些,又如何呢?”

    于氏笑吟吟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忖度了一番后仍是觉得这点私藏不过,又让秋晚去将嫁妆里的上佳药材都拿了出来。

    “涵姐儿的病还需仔细将养,这点怕是不够。你回趟镇国公府,避着人些,从母亲那儿再讨些药材。”

    镇国公府底蕴深厚,私藏的药材自不是承恩公府这等根基浅薄的世家可比的,单单论那一剂救命的金复丹,便是只余一口气的人服下后也能多活两日。

    秋晚虽忠心,可听明白于氏话里的深意是让她回府偷药材后,便也有些惴惴不安:“家里太太自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老爷那里……”

    “别怕,爹爹已失了圣心,再不会依附太子,这门姻亲他自该珍惜,不会难为了你去。”于氏姣美的面容上浮出几分笑意,忽而又转瞬即逝。

    侍候的丫鬟们皆不敢搭腔,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忆起未出嫁于氏自刎以抗与东宫婚事的惨烈景象。

    太子荒.淫.无度,府中姬妾数不胜数,于氏虽非肚量狭小到不许夫君纳妾,可太子这般卑鄙的作风,她实在是看不上。

    “去吧,涵姐儿的病拖不得。”于氏吩咐完这句话,便起身往和风院行去。

    恰巧沈清端已陪着陆让拜见了陈氏,再由苏荷愫引着往内院里走去,承恩公府为御赐的府邸,府内布局别致精巧,雕栏玉栋间尽是古朴与富贵。

    陆让瞧着频频赞叹,并揶揄沈清端道:“沈公子当真是好福气,娶了苏三小姐后也让陆某沾了光,有机会一赏这等秀丽的园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苏荷愫顿了顿脚步,面上的神色好似不虞。

    沈清端也避着她的目光狠狠瞪了陆让一眼,并不许他再胡言乱语。

    若是前几日说这样的话苏荷愫自然不会深想,可这几日她分明是发现了自己藏匿了秘密,自是会多忧多虑。

    陆让也觉察出沈清端与苏荷愫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氛围,当即便噤了声,闷头跟着苏荷愫往和风院走去。

    苏月雪听闻陆让要为涵姐儿看诊,早早地便候在了院门口,也不顾丫鬟们的劝阻,只道:“神医于我有恩,我自该在这儿恭迎神医。”

    秋竹朝着素未等人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必再深劝。从前的苏月雪是个听劝且不甚有主见的人,可自从涵姐儿遭了此难,又顺利与徐致和离后,苏月雪便不再是往昔那个懦弱胆小之人了。

    一炷香后,陆让一行人总算是走到了和风院的院门口,恰巧遇上了来探望苏月雪的于氏,便一齐进了院中。

    涵姐儿一连吃了十日的苦药,如今一瞧见有人近身便哭闹不止,苏月雪也不让丫鬟们伺候,自个儿替涵姐儿擦了身子后,方才引着陆让进内室。

    医者无忌,更何况涵姐儿不过是个稚女,男女之别也不应安在她与陆让身上。

    陆让细细地诊查了涵姐儿的伤势,纵使他是纵横京城的神医,也未曾见过小儿生这般难以启齿的病症,神色间便不免添了几分真挚。

    苏月雪捏紧帕子立在一旁,听着涵姐儿细弱蚊蝇的哭声,心痛与没齿的恨意一齐向她涌来,若是徐致在她跟前,她只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已是好些了,只是那药还是不能停,每回服下,必是要痛上两个时辰。”陆让那双含情的桃花眼里掠过两分不忍,只是转瞬间却又消失殆尽。

    苏月雪替涵姐儿掖好被子,趁着陆让还在整理医箱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如珠般滚落了下来:“陆神医与我说句实话,涵姐儿的命虽保住了,可还能成婚和生儿育女?”

    陆让整理药箱的动作一顿,他是医者仁心,却也不能以谎言欺之,便道:“我料想着徐公子必是在一夜间与多名女子厮混,其间还有西域蛊妇,并未净身时便触碰到了涵姐儿的这一处,是以她这花柳病比寻常人所得的还要凶险几分。”

    “若是复得,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下她。若她那夫君是个洁身自好之辈倒还好,可这事谁也说不准,婚姻之事于她而言只可能是催命符。”

    苏月雪早已料想过此等结局,当即便伏倒在地,言辞恳切地说道:“多谢陆神医将实话告诉我。”

    不过月余,眼前的苏月雪便从那个哭哭啼啼、软弱不已的妇人成了如今坚毅刚直的女子。

    纵使遭此打击,她依旧持身立正,以自己单薄的身躯为涵姐儿撑起一方天地。

    陆让性子骄矜,又自负才华,本不是个轻易会认错了的人。

    可今日,他却是在转身离去前,好似缥缈无声般落下一句:“抱歉,那日说你愧为人母是我太过浅薄。”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基友的可爱连载文。

    书名:《夫君他每天都很高兴》

    作者:一枝花钿

    文案:世子夫人秦苒,梦见了一本名叫《咸鱼贵妾》的书,后来,世子爷谢朝回府了。

    还带回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一个是谢家恩人之后,身娇体弱,风吹就倒,我见犹怜。

    一个是汝林名伶,一把幽咽流泉含春嗓勾人魂魄,狐狸眼勾勾缠缠,柳絮腰媚骨天成。

    梦里的那本书上说,这两个姑娘都将会是谢朝的妾室。

    并且,秦苒这个正妻将会死在她俩手上!

    *

    秦苒印象中的谢朝,不染纤尘,清冷寡言,成亲三年,露出笑脸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自打两个姑娘进了府,他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

    能够感知情绪的秦苒还知道:夫君他真的每天都很高兴!

    *

    公府世子谢朝,幼承庭训,喜怒不形于色。

    世人皆道他乃清冷谪仙入凡尘,光风霁月,不沾半点尘埃。

    从来无人知晓,清冷如他,心中也有个令他寤寐思服的女子,他自私卑劣地拥她入怀,笨拙地爱她护她,每次走在去见她的路上,心情便抑制不住地飞扬雀跃。

    ps:本文又名《夫君他一见我就高兴》;《你敢纳妾试试!》,双洁双c,甜文。

    cp:人间清醒白月光世家女vs清冷恋爱脑世子爷

    第24章 难为

    内寝里陆让为涵姐儿看诊时, 外头明堂处沈清端与苏荷愫二人正与于氏相席而坐,笑着论起了年底里京城的趣事。

    先是成国公世子与礼部中丞家小姐婚后诞下一子,却不知怎得被接生的婆子嚷嚷出这孩子不足月便降生一事。

    虽则成国公府百般掩饰, 这等传闻还是被不少人家听进了耳去, 茶余饭后便拿出来咀嚼一二。

    于氏不是个爱苛责人的性子, 提到成国公世子成惘时却也止不住心内的嫌弃之色,只道:“京里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对这个沽名钓誉之辈如此推崇, 连放印子钱的事都有不少人为他开脱。”

    苏荷愫对成惘的看法倒是与于氏不谋而合,姑嫂间便也亲近了不少,只道:“这世上哪儿有淡泊名利的君子去放印子钱的道理, 那些人别是收了成国公府的钱吧。”

    于氏也隐去了往日里的端雅贤淑,冲着苏荷愫促狭一笑道:“世子都去放印子钱裹利了, 成国公府又哪儿有多余的钱财去收买人心?”

    既是提到了成惘, 往事便如烟般涌上于氏的心头,她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扑鼻而来的香气遮住她望向沈清端的视线。

    “时人常把成国公世子与云南王府的序小王爷拿在一起品评指摘, 我瞧着这般点评倒是辱没了序小王爷的风姿。”于氏说话时眼角的余光瞥向了岿然不动的沈清端。

    只是抛出这话后他依旧坐的挺直, 神色如常,清俊的面容上未曾显露出半分异色。

    于氏心间一顿, 盘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莫非是她猜错了?公爹对这寒门书生的厚待并无其他缘由, 他身上那等沉静如月的气度也并非与序小王爷有关。

    只是,若序小王爷还活着,应当也是他这般年岁。

    出落的濯濯其华,虽着荆衣素靴, 竭力掩饰, 却压不住那等与生俱来的贵胄气度。

    苏荷愫并非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自然没听过序小王爷的名号,便问道:“这序小王爷是何许人也?我怎得从没听说过。”

    于氏又扫了沈清端一眼,而后才笑着答道:“云南王府已全族覆灭,你自是不曾听闻过。”

    苏荷愫顿了顿,料想着于氏必有后话。

    果不其然,于氏抿了口茶后便继续侃侃而谈道:“原也不是件隐秘的大事,这云南王爷乃是当今的胞弟,娶了金陵贺家的三小姐,只是因着卷入谋逆之事而被抄没了全族。”

    “金陵贺家?”苏荷愫依稀记得那是个声名赫赫的累世名族,短短几十年间便出了不少鸿儒贤士。

    于氏叹息了一声,便道:“正是因着贺家的缘由,是以圣上便对贺三小姐网开一面,谁知她却是个烈性人,亲手送走序小王爷后便悬梁自尽,死前留下血书,直言云南王爷忠君爱国,绝无可能做出谋逆不忠之事。”

    苏荷愫听罢倒是默了良久,好半晌才叹惋了一句:“贺三小姐好风骨,好节气!”

    于氏面上虽是一副紧盯着苏荷愫说话的模样,可余光却紧紧攥着沈清端不放,这一紧盯倒真让她瞧出了几分端倪。

    沈清端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平静了些,既是听了这等事不关己的话语,或是像苏荷愫这般叹惋,又或是旁的人那般不屑,总该表露出几分态度才是。

    可沈清端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似是太过刻意。

    “是了。”于氏见内寝里仍是没有响起半分动静,便道:“序小王爷死时尚且十二岁,若是还活着,应与妹夫一般年岁。”

    苏荷愫顺着于氏的目光望向沈清端,见他眸色坚毅,便又忆起那夜里他臂膀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知晓沈清端瞒着她些事,只是他不肯说,她也不会去追问。

    纵然心里这般沟壑清明,可苏荷愫仍是有些闷闷不乐,避着沈清端向她投来的热切视线,随口敷衍道:“既是序小王爷死时才十二岁,何以让嫂嫂这般赞叹?”

    “八岁时他以一首《别涛论》艳惊四座,十岁时以赈灾善举而闻名京城,十一岁时百朝会宴上以机敏才智解了西疆人的责难。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后竟是落得这般下场。”

    话音甫落。

    陆让携着药箱缓缓走入明堂,笑着打断了于氏的话语:“陆某最喜听这些京城杂闻,世子夫人可否再说一遍与陆某听?”

    于氏霎时又改换了一副面色,并不正面与陆让交锋,只让白松引着陆让坐下,才道:“陆神医,涵姐儿的病是个什么章程?”

    陆让笑眯眯地说道:“世子夫人只问你长姐便是了。”

    饶是苏荷愫也听出了陆让话里的针锋相对,她知晓陆让久负盛名,是个恃才傲物之人,可却不知他为何对嫂嫂这般冷眼相对。

    难道嫂嫂何处得罪了他?

    她偷偷瞥了眼沈清端,却见他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一时心里又有些泄气,不知该如何化解明堂里的尴尬。

    倒是于氏不骄不躁地让白松为陆让斟了茶,还吩咐身边的于嬷嬷去厨房里要几碟糕点来,只说:“如今已过了午膳时分,陆神医定是饿了,咱们府上的桃花糕和太师饼滋味上佳,您可要尝尝?”

    “不吃。”陆让索性沉下了脸,丝毫不给于氏面子。

    幸而苏景言从郊外赶了回来,手里攥着灰兔的耳朵,满院子地嚷嚷着:“长姐,今儿抓着只灰兔。”

    苏月雪便从内寝里走了出来,拿出帕子让丫鬟们替苏景言擦汗,瞧了眼那小巧玲珑的灰兔后,说道:“别抓了,都六只了,我这院子里都快养不下了。”

    苏景言笑呵呵地说道:“等涵姐儿大好了,让她养兔子玩。”

    于氏听见夫君的声响后,一改方才的娴静与淡然,情意敛进漾着碧色的明眸,却爬上了扬起的眉梢。

    她吩咐白松回落竹苑烧水备衣,让嬷嬷们熏香正屋,预备着世子爷要午休片刻。

    陆让冷哼一声,心里实在是不喜于氏多番试探沈清端的行径,只是因在苏府上做客,并不好发作出来罢了。

    苏景言与苏月雪说完话后,便也走进了明堂,先与沈清端和陆让见礼,再问苏荷愫道:“愫儿怎得瞧着清减了些?”

    苏荷愫只答:“美人便该羸弱似一阵风。”

    苏景言便数落她小时胖的跟田地里的水牛一般粗壮,瞧见吃的便迈不开腿,如今进了京城却要学那些世家小姐们弱柳扶风的模样,实在是难为了她。

    苏荷愫气鼓鼓地反击道:“哥哥小时掏鸟蛋时被鸟啄了手后,便怕极了野鸟,每回瞧见檐上停着的鸟儿时总会躲到嫂嫂的身后去。”

    苏景言:“……”

    因怕幼妹再抖出些自己的隐秘来,他不过在明堂略坐了坐,便寻了个由头回了落竹苑。

    苏景言离去后,于氏再陪苏荷愫说了会儿话后,便也回了落竹苑。

    四下无人,陆让便把涵姐儿的病症说与了苏荷愫听,并道:“再吃一个月的药,应是能大好了。”

    苏荷愫敛起了笑意,到底是心疼涵姐儿小小年纪便要吃这般的苦头,便问道:“陆神医,可有法子减轻些涵姐儿的痛楚?”

    沈清端也望向了陆让,眸色里的探究意味再明显不过,陆让便收起了调笑之色,答道:“麻沸散倒是能减轻她的痛楚,只是吃多了无甚好处,还是硬抗吧。”

    苏荷愫问清楚了涵姐儿的病症,便也耐不住心内的担忧,与沈清端密语几句后往内寝里走去。

    待她离去,陆让才露出几分愤懑的面色,只道:“这于氏是何意思?她瞧出了你的身份?”

    沈清端也卸下了方才那副事不关己的端然模样,埋藏许久的伤口被人挑开后总会漫出些丝丝密密的痛楚,愈是竭力忍耐,愈是深入骨髓。

    他漆色的眸子里烁动着神伤之色,好半晌才轻笑了一句:“一句轻飘飘的谋逆之罪,便能屠尽三百九十二条人命。”

    陆让不语,默默地陪着沈清端坐于开阔通风的明堂之处。

    一阵阵刮疼脸颊的冷风拂来,吹散了二人心间萦绕不去的伤疼。

    *

    元宵前夕,沈清端与苏荷愫之间诡异的氛围总算因沈府高悬的璨色灯笼而消减了些。

    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倒也有几分琴瑟和鸣的和睦模样。

    时值承恩公府在元宵前一日办了场声势浩大的花宴,沈清端一连数月日日待在书房内苦读,苏荷愫便拉着他去花宴上散散心。

    两人相携着走进承恩公府的大门时,恰好撞见迎面而来的成惘,须臾一息间,成惘的目光几乎是黏在了苏荷愫身上。

    沈清端倍觉不喜,便挡住了成惘恼人的视线,半搂半携着苏荷愫往回廊上走去。

    成惘目送着二人的背影离去,心间却是刻下了苏荷愫方才对着沈清端言笑盈盈的婀娜模样,水凌凌的杏眸里写满了缱绻的情意。

    不知怎得,竟是瞧得他心里酸涩的很儿。

    唐柔虽好,可到底容色不及苏荷愫一半明艳动人,家世便更不必说了。

    如今圣上对五皇子格外疼爱,在朝堂里也说了好几次“五皇子深得朕心”这般的话语,承恩公府自然如日中天。

    而唐柔的父亲虽则升了官,可到底是清流世家,嫁妆也浅薄简单的很儿,并不足以解成国公府的燃眉之急。

    若是他能娶了苏荷愫……

    成惘不敢再往深处细想,只盼着他近日相会的那位寡妇真如她所言般钱财无数,他也能借此补上印子钱的亏空。

    而沈清端与苏荷愫已相携着走进了花厅,因成惘方才灼人的视线,沈清端的面色瞧着不甚淡定,倒失了往日里的分寸。

    苏荷愫却沾沾自喜,沈清端越是吃味,她心里则越发高兴。

    今日花宴,陈氏将宴请宾客、采买名花等事务皆交给了出身名门的于氏,自个儿则与几个相熟的贵妇躲在花厅里说话。

    于氏也不负众望,将这花宴摆在了后院的一处水榭旁,并用帘帐围住了水榭的外沿,不让贵妇小姐们吹了冷风。

    男宾们则由苏景言招待,不过寻个僻静处席地而坐,斟上几杯酒对饮罢了。

    沈清端倒无意去凑男宾处的热闹,听闻苏山将内院里最偏僻的西南阁改为了藏经院,里头贮存着不少稀世奇书,便辞别苏荷愫往那藏经院里走去。

    苏荷愫并无什么熟稔的闺中好友,送走沈清端后,索性便一头钻进了花厅里,坐在陈氏听她与镇国公夫人说话。

    镇国公夫人徐氏出身宗室,嫁给镇国公前被封为了清台郡主,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辈。

    徐氏瞧见苏荷愫后,便笑道:“还不去后头水榭那儿?来陪我和你母亲做什么?”

    苏荷愫今日穿了身掐金挖云的玛瑙红花萝扇,梳了个流云鬓,鬓间只簪了两只白玉簪子,打扮的清简,姣丽的艳色却如何也遮掩不住。

    闻言她便笑盈盈地与徐氏说道:“伯母有所不知,我出身乡野,与那些世家小姐本就说不到一起去,又何必去讨嫌呢?”

    陈氏笑骂了她几句说话粗俗,却也没有强逼着幼女去后头待客的道理,除了为亲家的徐氏,她自个儿也不愿与京中其余贵妇们深交,又何必逼迫女儿?

    徐氏却是不赞同陈氏这般躲懒的想法,肃容与苏荷愫说道:“当世为人便该遵着世上的风俗,前尘旧事不必放在心上,你如今是承恩公府的姑奶奶,将来指不定会被封成诰命夫人,难道能一辈子避开她们?”

    苏荷愫知晓徐氏这番话不假,且她愿意教导自己,也是看在嫂嫂于氏的面上,当即便作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只道:“伯母慧言,愫儿记在心间。”

    徐氏拍了拍她的柔荑,温声道:“快去水榭那儿吧,你嫂嫂也在,必会替你引荐几个端庄识大体的闺秀,你也好多认识几个朋友。”

    苏荷愫这便辞别了陈氏与许氏,领着碧窕、莲心等人往后院的水榭那儿走去。

    赶走了苏荷愫后,徐氏才让心腹嬷嬷拿出了一摞画像,将上头的男子一个个说与陈氏听,只道:“你既是要给长女再寻个夫婿,这回得擦亮了眼睛才是。”

    陈氏听着徐氏话音不对,当即便追问道:“这话是何意?”

    徐氏讥笑一声,面上浮现几分难堪之色,转瞬间却又被她压了下去:“我那嫁去大理寺少卿的庶妹闹出了事,听闻是和她府里的庶子滚在了榻上,被徐大人捉了个正着。”

    大理寺少卿家可只有一个庶子。

    陈氏气得面色铁青,立在她身后的红袖立时便上前为她顺气,只劝道:“夫人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徐氏早知她说出此话会引得陈氏生一场闷气,可她又是个藏不住话头的人,虽竭力忍耐,却仍是如倒豆子般将徐家闹出的丑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原来这徐夫人和徐致早有私情,若不是苏月雪执意要与徐致和离,只怕徐大人还未曾有所察觉,如今闹得这般不堪,徐老太太也被气病了。

    徐致被徐大人痛打了一顿,听说是残了腿,往后再不能骑马奔跑了。

    陈氏听得徐致落得这般下场,心里到底痛快了几分,捻着佛珠的手也止不住地发颤,好半晌才说道:“这一回定要给雪姐儿挑个忠实可靠之辈,再不能让她落入虎穴。”

    徐氏怜惜陈氏这份拳拳爱女之心,便又兴致勃勃地与陈氏说起了画像上的男子们。

    *

    苏荷愫走至内院。

    临到了水榭处,正巧被于氏的贴身大丫鬟秋晚瞧了个正着,立时便笑着迎了上来:“三姑奶奶来了。”

    说话间,已领着苏荷愫走进了水榭里。

    “大奶奶在二楼陪着德阳县主说话,一楼的暖阁里坐着刑部尚书家的嫡女和户部尚书的庶女。”秋晚俯在苏荷愫耳朵轻声说道。

    这刑部尚书家的嫡女便是秦媛,自来便与苏荷愫不对付。户部尚书家的庶女则是陆玉,因家中姨娘受宠而养的格外娇蛮。

    二楼上的德阳县主则是大长公主的嫡女,素来鬼点子众多,总爱与苏荷愫过不去,且身份高贵,又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人。

    思来想去,苏荷愫还是避开了德阳县主,让秋晚推开了暖阁的镂空雕花门。

    里头的榻上正巧坐着秦媛与陆玉,两人正在对弈,抬头见是苏荷愫,俱都停下了动作,笑着说道:“原来是沈夫人。”

    陆玉到底惧怕承恩公府的权势,是以并未如何出声讥笑苏荷愫,可秦媛却口无遮拦地笑道:“本以为你嫁给了个穷酸秀才,再是没脸在此等花宴上现身,如今想来倒是我多虑了。”

    秋晚只朝着秦媛行了个福礼,一板一眼地说道:“县主让我转告秦小姐一句,您方才已吵醒了她午歇,若是再吵醒一回,她便要下来亲自教你规矩。”

    秦媛果真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不敢得罪于氏的贴身丫鬟,便只得对着陆玉撒气道:“听见没?给我小声些,别惹得县主动气。”

    陆玉素来以秦媛马首是瞻,当即便敢怒不敢言地应了下来。

    苏荷愫朝着秋晚感念一笑,旋即走到秦媛跟前,蹙着柳眉疑惑不解地问道:“秦小姐?怎么?没嫁成齐小公爷?”

    她说话素来直来直往,怎么也学不会那些世家小姐们弯弯绕绕、绵里藏针的说话语态。

    只是直来直去的话语,有时会比那些夹枪带棒的讥言更惹人动气。

    此刻的秦媛便被气了个够呛,瞪着苏荷愫瞧了好半晌,到底是想不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语来,踟蹰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嫁不出去也比你嫁个穷秀才好。”

    苏荷愫嫣然一笑:“我倒是觉得嫁个穷秀才也比秦小姐嫁不出去要好。”

    陆玉垂首偷笑,却是不敢笑出声来。

    秦媛被气了个半死,可如今她是在承恩公府做客,若是与苏荷愫闹开了,她是破罐子破摔,自个儿的名声可不能跟着她毁了。

    她便只得忍下这等闲气,拉着陆玉重又坐回了软塌之上,鼓着香腮下起了棋。

    苏荷愫便由绿韵陪着坐在了临窗大炕上,品着桌案上的碧玉葡萄,时不时地便往支摘窗外瞧瞧外头明媚的天色,道:“绿韵,你可知晓齐小公爷娶了哪位贵女?”

    绿韵答道:“听说是大长公女堂妹的女儿。”

    “哦?”苏荷愫佯作不知:“那是何许人也?”

    “她并非京城人士,大长公主的堂妹嫁去了琅琊王家,那王家皆是清流之辈,并无入仕之人。”

    苏荷愫愈发惊讶,只道:“你可别弄错了,齐小公爷怎会放着刑部尚书的嫡女不娶,去娶个无官无职家的女儿?”

    她这话可谓是杀人诛心,饶是秦媛刻意压着怒意不愿与她相争,听得此话也忍不住勃然大怒道:“苏!荷!愫!你别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上头的德阳县主已携奴带婢地走下了楼,冲进暖阁后便指着秦媛破口大骂道:“知晓你被退了亲事心情烦闷,可你怎能这般吵嚷?莫不是将我的话全然不放在心上?”

    说罢,她才瞧见秦媛身旁的苏荷愫,方才烦闷神色立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只见德阳县主狡黠一笑,只道:“原是你和秦媛吵了起来,既如此,你们便一起受罚吧。”

    于氏姗姗来迟,既是有意为自己的小姑子开脱,又不想得罪了这众星捧月的德阳县主,便只得打马虎眼道:“县主可曾见过‘咤紫嫣红’这株名花?”

    德阳县主却不吃她这一套,指着苏荷愫道:“我罚你去给我抓条鱼来,就在水榭前的池塘里抓。”

    苏荷愫尚未回话。于氏却脸色大变,她素来知晓这县主有些娇蛮不讲理,却不知她怎得屡屡与苏荷愫过不去。

    原先她爱捉弄愫儿,也不过是嘴上占几句便宜罢了。

    这严寒刺骨的冬日里,若是让愫儿下池塘捞鱼伤了身子,只怕明日苏景言便要冲到御前去告御状。

    可大长公主权势滔天,又深得明侦帝信赖,却也是个不好相处之人。

    于氏犯了难,笑着与德怀县主说道:“县主,今日这天色太冷了些,愫儿身子有些羸弱,不若让那些仆妇们去给你捞鱼吧。”

    德阳县主却是不肯,指着苏荷愫与秦媛道:“就要她们俩去捞鱼,还要捞红尾的锦鲤。”

    秦媛脸色大变,吓得半边身子都止不住地发颤。

    苏荷愫虽是要出言推辞,可瞧见德阳县主非同往常的冷凝面色,心间却冒出了几分疑惑之色。

    “王嬷嬷,快陪着她们去。”德阳县主见苏荷愫迟迟不肯动作,便阴着脸唤自己身后的妇人。

    那妇人身姿挺拔,步伐稳健,一瞧便知是习武之人,她走到苏荷愫身旁,虽只轻轻的搀住了她的胳膊,可一股大力却传遍了苏荷愫的全身。

    迫得她动弹不得。

    于氏心急如焚,眼瞧着苏荷愫脸色泛白,德阳县主又半点不听劝,她身边只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怎会是这王嬷嬷的对手?

    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一道熟悉的清冽声音飘入了于氏的耳中,也让暖阁内剑拔弩张的氛围落了下来。

    “草民沈清端拜见德阳县主。”

    第25章 前尘

    沈清端的这道声响非但是飘入了苏荷愫的耳中, 连同着德阳县主也收起了跋扈倨傲的神态,素姣的面容上显露出几分欣喜之色。

    众人的视线随之落在缓缓走来的沈清端之上。

    于氏先是寻到了主心骨,略显慌张地走到沈清端身旁, 笑道:“县主在和愫儿闹着玩呢。景言上一回说想瞧瞧千鲤池里的锦鲤, 妹夫若不嫌辛劳, 便替我往湖畔那儿跑一趟吧。”

    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法子,满朝野皆知苏景言是个极护短又直愣的爽脱性子,由他来得罪德阳县主才不至于被大长公主记恨了去。

    于氏殷切地注视着沈清端, 心里笃定眼前之人能听懂她话里的言外之意。

    可沈清端却未曾应声,漾着微澜的眸光落在德阳县主身上,随后又轻轻挪开。

    须臾间, 于氏似是听得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可抬首望向沈清端, 却只瞧见他那如覆着一层寒霜的睫毛掩着的异样情绪, 什么声响也听不见。

    而德阳县主也正紧盯着沈清端不放,泪意已不知不觉蓄满了她的眼眶。

    苏荷愫怔然不已,饶是立在她身侧的秦媛也瞧出了沈清端和德阳县主之间“眉目传情”的苗头, 心间的惧怕化作了讥笑之意。

    她凑近了苏荷愫几步, 压低着声音说道:“ 我瞧着你这夫君与德阳县主似是旧相识呢。”

    苏荷愫敛下美眸,将酸涩与疑惑的情绪尽皆藏匿了进去。

    秦媛的话也给她提了个醒, 往日里德阳县主不过言辞挖苦她几句, 今日却是实打实地刁难,并不像她以往的作风。

    难道德阳县主这般的变化和沈清端有关?

    她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勇气,竟是挣脱了没有防备的王嬷嬷,一径挡在德阳县主身前, 笑盈盈地沈清端说道:“夫君怎么来了?”

    “夫君”二字咬字之重, 几乎称得上是咬牙切齿。

    这声压抑着怒意的呼唤总算是把沈清端将那些溺死人的苦痛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迎面对上苏荷愫眼底的暗红, 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神有多不合时宜。

    “县主,吾妻身子羸弱,恐不能下河为县主捞锦鲤,便让沈某代劳吧。”沈清端朝着德阳县主拱手行礼道。

    话音甫落,德阳县主泫在眼眶许久的泪珠如断了线般滚落而下,也不知是为着沈清端那句情意缱绻的“吾妻”还是为着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欢喜。

    她这泪落得太过突兀,倒是将在座的人都唬了一跳,只苏荷愫一人心无端地往下坠。

    沈清端却恍若未闻,冲着苏荷愫笑笑后便要往千鲤池走去。

    苏荷愫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拦时,便听得德阳县主高呼了一声:“你别去,我不要红尾的锦鲤了。”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德阳县主是出了名的跋扈和娇蛮,如今却流着泪恳求一个穷秀才不要下河捞鱼,饶是于氏这等沉稳之人也惊讶不已,思绪飘忽间,察觉出了几分端倪。

    莫非是这位县主心悦于沈清端?

    这才难为起了愫儿?

    趁着众人还在怔愣之时,沈清端避过德阳县主泪意涟涟的眸子,牵起苏荷愫的柔荑便往水榭外走去。

    水榭内熏着炭盆,外头却刮着呼啸的冷风。

    刺骨的寒风拂走了沈清端心间的愤懑,令他又变回了往昔那个事事淡然且藏着秘密的清贫书生。

    他想解下外衫替苏荷愫披上御寒,却被苏荷愫冷言推拒:“不必,我不冷。”

    自成亲以来,苏荷愫何尝有过这般冷脸不虞的时候,沈清端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是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说自己曾与德阳县主定过亲一事?

    若什么也不说,只怕再热的心都会冷下来。

    沈清端并不愿让苏荷愫伤心,反复思忖过后,仍是踟蹰不决。

    可苏荷愫却是下了决心,也不去看沈清端眉间拧着的忧愁之色,只道:“你可有话要与我说?”

    沈清端不语。

    起先不肯告诉她是因这复仇之路太过险象丛生,并不愿让她陪着自己胆战心惊。

    如今却是因为德阳县主这号人物,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若不说,我们便和离。春闱之后你有了功名,大可借着德阳县主这把青云梯扶摇直上。”这话虽说的决绝,可苏荷愫心内却无半分痛快之意,反而还憋闷难过的很儿。

    若好端端的谁愿意和离。

    只是沈清端这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有些事她能不去问,可有些事却是容忍不得。

    沈清端被这话刺了一番,方才的踟蹰与思虑尽皆消散的无影无踪,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我说。”

    苏荷愫高悬起的那颗心也落了地,虽是鼻子一酸,却死死忍住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泪来。

    她才不要学德阳县主,一见沈清端便哭的停不下来。

    实在是丢脸!

    四下无人,沈清端正欲开口将自己藏着心间许久的隐秘和盘托出时。

    德阳县主与一众仆妇却悄无声息地走至他二人身后,赶在沈清端开口前,冷不丁地冒出一声:“我想与沈公子聊聊。”

    苏荷愫被这等声响唬了一跳,回身却见德阳县主仍是一眼不眨地盯着沈清端,那眸色里掠过的情意太过显眼,惹得她心里又酸又怒。

    她抬眸望向沈清端,却见他未曾出声拒绝德阳县主的请求,当即便气得转身离去,任凭候在远处的绿韵等人如何呼唤,怎么也不肯停下脚步。

    她一口气走到了水榭后头的羊肠小道处,走的累了才停下脚步歇了歇,心间隐隐期待着沈清端能不理德阳县主赶来追赶自己。

    可回身向水榭方向望去时,却只能瞧见青葱苍笼的绿枝丛,以及疾步追赶自己的绿韵等人。

    顷刻间,涌上来的泪意便模糊了她的视线。

    *

    王嬷嬷等仆妇遥遥地缀在后头,沈清端则与德阳县主二人走在湖池边,湖边水泽潋滟,绿意盎然。

    沈清端自顾自地走着,德阳县主却将目光贪婪地放在他修长的身姿之上,不由自主地朝着他靠拢了一步。

    沈清端却忽而停下了步子,垂首不去看德阳县主熟悉的面容,只道:“往事如烟,县主都忘了吧。”

    这一声却将德阳县主拉回了十年前云南王府尚未覆灭时的日子,她与凌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天赐的上好姻缘。

    可一夕之间云南王府被判谋逆,阖家抄斩,举族覆灭。

    世间再无序小王爷。

    皇帝舅舅为补偿她,几乎是将整个京城里翩翩少年郎的画像送到了大长公主府,任她挑挑拣拣。

    可她却蹉跎至今,怎么也不肯定下亲事。

    见识过那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她又怎么能再将这一副心肠放在其他人身上?

    什么成惘,什么贺成。

    如何能与序哥哥相提并论。

    德阳县主喉咙发涩,虽是竭力忍耐,可那苦苦压抑了十年之久的情思仍是在这一刻翻涌而上,迫得她落下滚烫的热泪。

    她哽咽着问:“为什么是苏荷愫?”

    犹是觉得不够,她又添上了一句:“那日在大国寺你用计救下了我,又故意露出你手上的伤痕,让我明白你的身份,便是想利用我县主的身份重回朝堂,可为何……”

    为何又不继续利用了?

    明明。

    她心甘情愿被利用。

    那时沈清端也不知晓理由,为何放着德阳县主不娶,偏偏应下了与苏荷愫的婚约。

    可如今他确是明了自己的心意。

    他对德阳县主有愧疚,有不忍。年少时的那些情谊早已随着云南王府的覆灭而消散了干净。

    她是皇室中人,与那人流着相同的血脉。

    凌序已死,沈清端还活着。

    如今陪她走这一遭,也不过是为了斩断前尘。

    冷风拂来,他望着方才苏荷愫离去的方向,幽幽开口道:“大约是我心悦上了她的缘故。”

    *

    苏荷愫哭了许久。

    绿韵与碧窕好话说了一箩筐,任凭她们怎么劝哄,苏荷愫却仍是止不住泪意,反而还越哭越凶。

    哭了足足半个时辰,她才哽咽着骂道:“我都在这哭了这样久了,他竟是还没过来寻我,可见他并不爱我。”

    束手无措的莲心被绿韵示意后欲去水榭里寻于氏,好歹于氏算是半个长辈,她若能劝劝苏荷愫,总比她们这些丫鬟们说的话管用些。

    还未走到水榭时,却恰巧遇上了苏景言。

    莲心连忙与苏景言说了苏荷愫在后头羊肠小道里痛哭一事,苏景言立时沉下了脸子,跟着莲心往羊肠小道那儿走去。

    苏荷愫仍是啜泣不止,恼恨着自己不该心悦上沈清端,否则怎会落得这般难堪的下场?

    当日菡萏为二哥做出那些轻狂事时她还颇为不屑,并不信情爱一事能如此摧人心智。

    可如今自己也体会了一遭,方能理解菡萏的苦楚。

    她哭得入神,连苏景言走到她跟前未曾发觉,杏眸更是红肿得如桃儿一般,鼻头通红,瞧着好不可怜。

    苏景言一下子便着了恼,立时便厉声问道:“是谁欺负了你?”

    苏荷愫这才抬起了头,恰巧瞧见苏景言勃然大怒的赤红面色,当即便止住了哭声,掩饰着自己的伤心,回答道:“没什么,是风沙迷了眼睛。”

    以二哥的脾性,自己若将德阳县主与沈清端的事告诉他,说不准他便要去痛打沈清端一顿。

    沈清端臂膀上的伤痕才刚好些,又如何能受得住二哥的蛮力?

    “苏荷愫!”苏景言蹙着剑眉,扬高了声线问道:“你当你二哥是个蠢蛋不成?”

    苏荷愫仍是不答,却是不敢再哭下去了。

    苏景言百般追问不得,只得去问绿韵和碧窕,可这几个丫鬟并不知晓苏荷愫如此伤心的缘故,只以为她是被德阳县主欺负了的缘故。

    绿韵老成些,知晓德阳县主不好得罪,且世子爷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为免生事端,便也只得含糊其词道:“奴婢也不知道为何。”

    苏景言生了会儿闷气,见幼妹怯生生地偷瞥着自己,分明是怕自己发怒的模样,当即便也软了语调,只道:“你若不肯说,也就罢了。待会儿我去问清端就是了。”

    苏荷愫面上不显,心里骤一听得这名字,又止不住地发酸发涩。

    苏景言到底心疼苏荷愫,见她好歹不再掉泪,便也学着往日里于氏温温柔柔的语调,与她说道:“方才我去了长姐的院子里,你猜我遇上了谁?”

    他这话说得神神秘秘,倒也勾起了苏荷愫的几分疑惑,她眨了眨眼,露出双水凌凌的清亮杏眸:“是谁?”

    苏景言笑道:“是那位陆神医陆让,长姐坐在炕上为涵姐儿绣针线,那小子在庭院里不知怎得竟看呆了,若不是我咳嗽了一声,只怕他还要继续偷看下去呢。”

    “二哥可瞧清楚了?”苏荷愫连忙追问道。

    她对陆让的印象不错,可他出身何处、有无娶妻、家风一事都不甚了解。

    若是陆让德行有失,她可头一个不同意。

    “我瞧得清清楚楚,长姐如今性子沉毅,那陆让倒也慧眼识珠,竟能瞧出长姐的好处来。”苏景言剑眉上挑,分明是心思雀跃的模样。

    这话非但是震住了尚在拭泪的苏荷愫,连绿枝丛外着急忙慌赶来的沈清端听了,心内也是一阵讶异。

    长姐与陆让。

    倒是格外出人意料。

    沈清端略过绿枝丛,清濯的身形晃过苏荷愫的泪眼,引得她才刚压下去的委屈又冒了出来。

    苏景言倒是笑着迎上前去,只道:“清端,快哄哄你家夫人,她哭得我头疼。”

    说罢,也难得有了几分眼色,与沈清端寒暄几句后便离开了羊肠小道,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苏荷愫背过身去,分明是心间还存着怨气,不肯拿正眼去瞧沈清端。

    沈清端朝着她走近了两步。

    绿韵则领着莲心和碧窕往绿枝丛外的凉亭里走去,三人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缄默样子。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狭小的羊肠小道里便只剩下了苏荷愫与沈清端二人。

    苏荷愫双眼红肿,不消细看便知她痛哭过一场,沈清端心下愧怍,便上前替她遮住了拂来的寒风,道:“我与德阳县主有些旧时的渊源。”

    嗓音哑然,裹着些飘渺无痕的伤怀。

    苏荷愫虽是赌气,可太过好奇沈清端口里的“渊源”与旧时情爱有无关系,便瓮声瓮气地问:“什么渊源?”

    “在云南王府还未覆灭时,明侦帝为我和她赐了婚,若父亲没有被安上谋逆叛国的罪名,我应已将她娶进了王府的大门。”沈清端坦坦荡荡地迎上了苏荷愫打量的目光,如实说道。

    第26章 新年

    寒风呜咽, 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响扰得苏荷愫听不清沈清端的话语。

    隔了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沈清端话里的言外之意。

    原来他便是嫂嫂嘴里的序小王爷,十二岁时便不幸死去的那位天潢贵胄。

    他与德阳县主有过婚约, 是以今日在暖阁时才会这般失态。

    沈清端将他与德阳县主的渊源和盘托出, 苏荷愫本该如释重负才是, 可此刻的她却觉得心头的憋闷感比之方才还要更甚几分,压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

    沈清端静默着伫立在她身侧,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衫, 被四面拂来的寒风一吹,衣衫下摆随之摇曳飘动,平添几分孤寂之感。

    饶是此刻他曜石般的眸子里尚未攒动着惧怕之色, 可心口已填满了泛着苦涩的不安。

    他怕。

    亢长的沉默后。

    苏荷愫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扬着红肿的杏眸问:“那你如今对她……可还有情意?”

    沈清端一怔, 而后便在苏荷愫殷切的目光下回答道:“我与她一起长到八岁, 早知我会娶她为妻,便以为那等相携相伴的情谊便是男女之间的心悦。后来云南王府覆灭,直至今日我改名换姓遇上你, 才知昔年我对德阳不过是兄妹情谊。”

    说罢, 沈清端便将笃定且真挚的目光落在苏荷愫身上,心间迫切不安, 等着她的回音。

    苏荷愫冷峻的神色也有所松动, 只道:“此话可当真?”

    “当真。”

    这也算是成亲以来,沈清端头一回表露自己的心迹,苏荷愫哪里还记得方才的委屈,已是破涕为笑道:“可你害我哭了一场。”

    沈清端却是对她的眼泪束手无策, 方才与德阳县主斩断前尘时, 心里想的念的皆是苏荷愫一人。

    饶是他有个榆木脑袋, 也该知晓不能让他的妻伤心掉泪。

    他在心内暗下决心。

    前尘旧事,往后不再提起。

    *

    碧窕与莲心在寒风中立的久了,两人皆被冻得厉害,绿韵则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个汤婆子,也好让她们抱着取取暖。

    一股股热意传来,碧窕的脸色总算好转了几分,都有闲情逸致去与揶揄远处的沈清端与苏荷愫。

    羊肠小道那儿人烟稀少,且左侧有一处围墙挡着,另一头才是宾客聚集的水榭处。

    碧窕踮着脚瞧了瞧,恰好瞥见沈清端将苏荷愫拥入怀中的一幕,他身形修长挺阔,嵌入苏荷愫玲珑有致的婀娜身段。

    遥遥一见,当真如画卷上的神仙璧人一般。

    碧窕啧了一声,正欲赞叹一声时。却见她家那位姑爷执掌探入夫人的墨狐皮大氅,紧紧相贴后,俯下身子吻上了夫人的脸颊。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虽则这夫人与姑爷所处的羊肠小道与水榭有围墙所隔,可水榭二楼的支摘窗却开了小半,里头的人想瞧,便能将羊肠小道里的情状瞧个一清二楚。

    幸好只是亲脸颊。

    花宴上宾客众多,姑爷总会有所顾忌……

    来不及庆幸时,碧窕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姑爷弃了脸颊不顾,改而吻上了夫人的粉唇,轻拢慢捻,缠绵悱恻。

    臊得她这个未嫁人的丫鬟连头也不敢抬。

    碧窕的这点细微动作自然逃不过莲心的法眼,她顺着碧窕收回来的目光望过去,恰见远处的那对“神仙璧人”正在相拥相吻。

    绿韵慌忙敛下眸子,双靥红成一片。

    她家姑爷平日里那般清冷持重,竟也会在这明堂汇集处,小心珍重地啄吻着他的妻。

    莲心正捧着汤婆子取暖,回身见绿韵与碧窕的双颊皆染上了红晕,疑惑着道:“你们怎么了?莫不是冻坏了脸蛋?”

    绿韵:“没什么。”

    碧窕:“是太热了。”

    羊肠小道间探出的旖旎春色,非但被立在绿枝丛外的丫鬟所采撷,也让水榭二楼的支摘窗后立着的人影潸然泪下。

    德阳县主靠在窗棂后,瞧着这等戳心肺腑的画面,心间只觉得恍如隔世。

    从前序哥哥时常与兄长一齐漫山遍野地跑马狩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好似山野间桀骜不驯的野狼,快意且不驯。

    她与序哥哥是皇帝舅舅题名赐下的婚事。

    便是序哥哥待她不算热切,可好歹自己是他未来的妻,又有年少相伴的情分,总是密不可分的一对眷侣。

    谁知她苦等了这些年头,却换来序哥哥的一句“我已心悦上了别人。”

    起初她只以为这是序哥哥的推辞,世事沉浮,他们之间隔着灭族的血仇,再不能如从前那般两小无猜。

    可立在这窗棂后的一刻钟里,她已将底下羊肠小道内的情景刻在了骨子里。

    她的序哥哥。

    如今该改口叫他沈清端,正温柔地为苏荷愫拭泪,起先只是相拥,而后则捧着她莹润的脖颈深吻了起来。

    一举一动间尽是缱绻的爱意。

    “德阳。”一道凌厉的女声打断了她的伤情,德阳县主立时阖上支摘窗,回身与应道:“朱楼姐姐。”

    朱楼公主乃是孙皇后所出的嫡出公主,也是德阳的表姐,这才是个行事乖张、无所顾忌的骄矜之人。

    她珠翠遍头、绫罗满身,扬起下巴与德阳说道:“本宫听王嬷嬷说,你似是瞧上了个穷书生?他还娶了苏家三小姐为妻。”

    说罢,她便嗤笑一声道:“平日里见你如此嚣张跋扈,怎么这样的事倒失了我们皇家人的威势?”

    “许给那穷秀才功名利禄,再使法子让苏三小姐暴毙而亡就是了。”朱楼满不在意地说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并不拿人命当一回事。

    德阳县主却是不敢应下这话,可顶着表姐不善的目光,她只得含糊其辞道:“我没有瞧上那书生,只是今日是……序哥哥的忌日,我这才失了态。”

    提到凌序,朱楼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狠戾之色,她走到德阳跟前,扯了一把她的皓腕,沉声道:“总提他做什么?父皇可忌讳着这些呢。”

    她力道极大,德阳县主的皓腕上已被捏出了五个触目惊心的手掌印,可她却不敢呼痛,只讷讷道:“是,多谢表姐提点。”

    朱楼剜了她一眼,道:“贺成下个月便进京了,连我都拗不过父皇,要嫁为贺家妇。你还念着那谋逆的死人做什么?”

    往常朱楼公主如此评议凌序,德阳县主总会梗着脖子与她争论一番。

    可今日她却只是垂下了眼睫,愣了半晌后,才喃喃出声:“是了,不该再念着了。”

    *

    陆让这几日往承恩公府跑得的确是勤了些。

    苏景言下值时总会在苏府的红漆木大门前遇上长姐与陆让,二人一前一后地提着灯笼,虽差了个身位,可氛围却融洽的很儿。

    送走陆让后,长姐总会面色如常地与他说:“阿言,陆神医为涵姐儿看诊辛苦,我送送他。”

    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苏景言也不往深处追问,只问了几句涵姐儿的状况后,便伴着苏月雪一起往内院里走去。

    于氏生了副玲珑心肠,知晓婆母和善,夫君最为信赖爱重大归的长姐,便将自己嫁妆里的药材大多送来了和风院。

    苏月雪感念于氏的好处,瞧了眼身侧出落得英姿焕发的苏景言,只道:“我听说,菡萏去你们院里伺候了?”

    苏景言一怔,凝着神思索片刻后,似是忆起了菡萏曾是长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长姐出嫁后不知何故留在了承恩公府伺候。

    如今竟是去他院里做活了?

    廊道上挂着的灯笼烁着些微弱的光芒,虽不至于晃了眸子,却能将昨夜秋雨打下来的梧桐落叶照清楚大半。

    苏月雪见苏景言面有疑惑之意,便将心内的告诫之语压下不提。

    虽不知晓菡萏为何会从花房里调去了二弟的院中,可二弟既是不知晓菡萏的情意,她还是不要过多言语,以免弄巧成拙。

    苏月雪的欲言又止落在苏景言眼中却是长姐欲将菡萏讨要回和风院的意思,他当即笑道:“长姐可是缺人伺候?我回去与嫣然说一声,明日便让菡萏来和风院伺候。”

    苏月雪淡淡一笑:“我哪里缺人伺候了,不过白跟你提一嘴罢了。”

    说着,便催促着苏景言回他院里。

    过几日苏荷愫回娘家探望涵姐儿时,苏月雪便将菡萏一事说与了她听,谁知苏荷愫却一改出阁前的义愤填膺,只叹惋道:“娘不管事,嫂嫂又不知晓前因,这两年菡萏老实本分、做活精细。也难怪嫂嫂会有这般安排。”

    苏月雪抿了口茶,芬芳四溢的茶香扑鼻而来,一量入肚,她方才笑吟吟地说道:“涵姐儿好多了,人也瞧着有精神多了。”

    苏荷愫也正为了此事高兴,她偷偷打量了一眼长姐,见她虽只披了件半旧不新的灰鼠袄子,以一支素朴的白玉簪子挽起了乌黑的秀发,却与从前瞧着不大一样了。

    许是长姐从前怯懦胆小,时常不肯抬首示人,如今却落落大方,眉眼里浸润着沉静端然之色。

    美色尚且不论,单是长姐这般良善的品性便远胜世上诸人。

    苏荷愫莞尔一笑。

    只觉那陆让果真有眼光。

    思及陆让,苏荷愫一改方才的散漫,半边身子倚靠在太师椅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苏月雪,说道:“长姐,你可知陆让的出身?”

    苏月雪蹙着柳眉答道:“听陆神医说话的口音,似是岭南人士。”

    “正是。”苏月雪愈发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岭南陆氏也是世家大族,可陆让却孤身一人远赴京城行医,长姐可知为何?”

    苏月雪摇摇头:“并不知为何。”

    神色疑惑不解,既没有半分担忧之色,也没有任何羞赧之意。

    苏荷愫只在心内叹了一句:怕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了。

    “陆神医是庶出,因被陆氏嫡系一派几番打压才愤而出走,如今竟是靠着自己的医术在京城闯出了一番门道。”

    苏月雪也顺着苏荷愫的话叹道:“必是极不容易,可见陆神医是个心性刚硬之辈。”

    苏荷愫略坐了坐,和长姐闲话了些家常后,赶在太阳落山前离开了和风院。

    待她走后,在庭院里修花剪枝的秋竹端进来一盆枯草似的盆植,凑近了一闻,却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药材香味扑鼻而来。

    秋竹兴冲冲地要将这盆植摆在苏月雪的内寝里,嘴里止不住地赞道:“陆神医当真贴心,竟寻了这样奇特的盆植来,听说能安神静心,奴婢放在小姐床头。”

    话未说完,大半身子陷在太师椅里的苏月雪却起了身,吩咐秋竹:“放去涵姐儿房里吧。”

    秋竹怔然,手里正端着那盆植,却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是她知晓苏月雪有难以入眠的毛病,便道:“涵姐儿日日睡得安稳,还有奶娘们守着,倒是小姐您连着做了许久的噩梦,正该安安神才是。”

    苏月雪只扫了一眼那盆植,而后便克制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走到临窗大炕旁替涵姐儿做起了针线。

    秋竹倒和她僵持了起来,满脸的委屈之色。

    默了良久。

    苏月雪才放下了针线,叹着气道:“我这屋里太过沉闷,放着也是浪费。”

    盆植如是。

    她的这颗心也如是。

    *

    一眨眼。

    新年便过了。

    临近年关时户部尚书闹出了贪污一事,听闻其与左相贪的是同一笔银子,皆是去岁临西一带闹饥荒时国库拨下来的赈灾之银。

    明侦帝震怒,当即便将户部尚书收监下狱,与左相一前一后地关在了刑部大牢里。

    新年里不好见血,明侦帝又染了风寒,太子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明侦帝大半个月,总算是磨得明侦帝留下了左相与户部尚书两条性命。

    只改判成了流放。

    这些事苏荷愫本并不知晓,只是沈清端在大年初一的那日大醉着回了新房,一进屋便将她牢牢圈在怀中,哽咽着说了一句:“这世上可还有公道可言?”

    翌日午时,他才悠悠转醒,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之色。

    他郑重且笃定地与苏荷愫说:“我要去杀一个人。”

    苏荷愫知他心中苦楚,既不追问也不苦劝,只笑着说:“我等夫君回来用膳。”

    沈清端攥着她的柔荑,触到一阵阵热意,心间的愧疚与安宁交织在一块,迫得他喉间干涩无比。

    公道无用。

    他便只能以私器来祭奠云南王府的英灵。

    只是可怜了他的妻。

    春闱之后,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多。

    倒时他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那些阴处的狡诈之辈不会认出自己的身份,以致连累了她。

    苏荷愫好似品悟到了沈清端此刻的纠结与不忍,便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道:“我不怕。”

    轻飘飘一句话。

    惹得沈清端怔了许久。

    思绪飘回了云南王府被抄族时的那一日,母妃便是这般刚硬果敢地对自己说了句:“序儿别怕。”而后则自刎于御林军身前。

    女子的一句“不怕”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夫君的意思。

    十年前,他护不住母亲。

    十年后,定要护住自己的妻。

    大年初二。

    沈清端一早便陪着苏荷愫回了承恩公府,苏山事先已知沈清端的计划,为撇清自己府上的嫌隙,竟是立在石狮子前对着沈清端破口大骂了一回。

    “你这无用的穷秀才,今年春闱若是还考不上,就别拖累我的娇娇愫儿,趁早与她和离。”苏山横眉竖须地骂道。

    陈氏则是闻讯赶来,命仆妇们驱散了看热闹的路人与街坊,小声劝哄着苏山道:“老爷消消气,姑爷这回一定能中,一定能中!”

    苏山这才冷哼了一声,先一步走进了承恩公府里,而垂着首格外颓废地沈清端则缀在最后。

    小厮们关上大门后,沈清端便辞别了苏荷愫,急急匆匆地走去了苏山的外书房。

    苏荷愫目送着沈清端离去,方才还勉力挤出了几分笑意,如今却是耷拉着脸怎么也笑不出来,杏眸里蓄满了担忧之色。

    陈氏亲自将她领去了花厅,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们后,才笑着数落她道:“可是担心坏了?”

    苏荷愫任凭母亲取笑,撇了撇嘴作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来,只道:“母亲早知晓他的身份了吧,父亲既是让我嫁给了她,也必是早就知晓了。”

    陈氏不置可否,眼瞧着幼女眸中氤氲起了泪雾,到底是舍不得她落泪,道:“放心吧,你爹爹可给你夫君留下了不少死士,断不会让他出事。”

    “爹爹?”苏荷愫也顾不得心内的担忧,只追问道:“爹爹哪里养过什么死士。”

    “是你已故的公爹,云南王爷。也是进了京城后你爹爹才告诉了我此事,我起先还纳闷,既是有死士,清端怎得会伤痕累累地倒在我家门前,还被你救了下来?”

    话未说完,便见苏荷愫已睁大了美眸,眸中尽是讶异之色。

    陈氏清了清嗓子道:“你难道记不得了?你八岁那年在田野里救下了个生的极好的小公子。”

    苏荷愫回忆了一番,可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只有些零散的回忆涌上心头,其余的事却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陈氏见她神情如此难为,便摆了摆手道:“记不起来便罢了。不过由此可见你们乃是天赐的姻缘,自你八岁时已注定好了。”

    这话一出,羞意已不知不觉地爬上苏荷愫的眉梢,泪雾也因这宿命而定的喜悦换为湿漉漉的娇怯。

    不过这娇怯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间,对沈清端此行的担忧仍是占了上风,再度令她拧起柳眉,愁绪沉沉。

    陈氏笑她:“你与其在这担心清端,不如想想何时能让我含饴弄孙吧。”

    这话陈氏也不是第一回 说了,苏荷愫连心内的忧愁也撂在一边,只道:“二哥是世子,您都没催他,却来催我。”

    见幼女气恼,陈氏忙替她斟了杯茶,哄着她喝下后才道:“一会儿在娘院子里用了午膳,歇一觉,再用过晚膳,便能见到你夫君了。”

    苏荷愫泪意涟涟,如幼时般环住了陈氏的臂膀,撒娇道:“娘,我心里总是慌得厉害。”

    陈氏笑吟吟地抚了抚苏荷愫的额角的鬓发,只道:“你姑姑虽生的貌美,可陛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何以微服私访时一瞧见你姑姑便动了心?你可曾想过?”

    苏荷愫摇了摇头,心内愈发不解的是母亲好端端地提起姑姑做什么?

    “这都是你夫君一手安排的,咱们苏家起势,靠着的不是你姑姑,是你夫君那双搅动风云的手①。”陈氏如实说道。

    苏山从不瞒她任何事,宫内宫外打听来的消息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包括五皇子并非苏贵妃所生,沈清端所谋得事并不简单等。

    “愫儿,咱们苏家和你夫君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外头的事如何诡谲艰险且不论,母亲却要告诉你,无论如何,自己且要立得住持得稳。”陈氏一改方才的玩笑神色,肃容与苏荷愫说道。

    苏荷愫也从陈氏怀里抽身,瞧见母亲真挚的神色,心内因这话的触动而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她应下了陈氏的话语,收起了眸中的泪意。

    陈氏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如今也有些累了,索性携着苏荷愫往上房走去,并吩咐厨上做了几道苏荷愫爱吃的菜肴。

    于氏赶来上房伺候陈氏用膳,陈氏甚少让她立规矩,每回见她来,便让丫鬟们多添一副碗筷。

    于氏今日穿了身绯红色的织锦纹双宫衫,梳了个凌云鬓,鬓间簪着一色玛瑙玉钗。

    陈氏笑着赞道:“嫣然就是这般打扮才好看,成日里穿那么老气做什么?”

    于氏羞赧一笑,持起筷箸替陈氏与苏荷愫布了菜,只道:“是我房里来了个叫菡萏的丫鬟,这一手梳头的手艺和配衣衫的眼力不错,人也生的俏丽动人,倒让我得了母亲的夸奖,回去我该赏她才是。”

    提到菡萏二字,陈氏微微有些诧异,只是不想在于氏面前露出什么异样来,幸而她身后立着的春望与苏荷愫闲谈起京里时兴的钗环,这才将此事略了过去。

    于氏用完膳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陈氏这才吩咐红袖往花房去了一趟,半个时辰后才赶回上房。

    春望递上来一只汤婆子,红袖暖了暖手,立时向陈氏禀报道:“花房的婆子说,是前几日二奶奶自个儿将菡萏要去的,只说菡萏活做的好,要留她在身边伺候。”

    陈氏听后只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挥退了红袖后,才与苏荷愫说:“你这嫂嫂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咱们这个承恩公府里可什么事都瞒不住她。”

    苏荷愫也万分心惊,只是这件事到底无伤大雅,她不想母亲为着这事不高兴,当即劝道:“兴许嫂嫂是关心则乱,以为菡萏和二哥有私。可二哥行事磊落,嫂嫂用菡萏试了一回,定会放下心来。”

    “这便罢了。”陈氏被幼女哄着面色好转了几分,道:“她是个聪明人,先前使了法子不肯嫁去东宫。如今瞧着是将你二哥放在心上了,是以才会这般行事,我也懒得去管,随她们闹吧。”

    话虽如此,陈氏到底顾念菡萏昔年伺候苏月雪的好处,重又将红袖唤了进来,吩咐道:“早先说好要为菡萏挑个夫婿,却也忙忘了,倒是我误了她。车管事的二儿子为人忠厚老实,生的也相貌堂堂,改日安排他和菡萏见上一面。”

    红袖本就担心菡萏在于氏收下受什么磋磨,如今得了陈氏这等吩咐,自然兴高采烈地谢恩,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

    苏荷愫望着红袖的背影感慨连连,只道:“红袖姐姐和菡萏姐姐虽非姐妹,却比有些亲姐妹还要情谊深厚几分。”

    “可不正是,红袖隔三差五地便要在我跟前说菡萏的好话。”陈氏的眉眼间不禁疏朗了几分,她笑道:“我就是最喜欢她这一点。”

    母女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这才一齐睡在了暖阁里。

    暮色时分。

    苏景言下值回府,于氏如往常一般候在花厅里,她今日打扮得鲜亮,特地让菡萏作陪,倒把陪嫁丫鬟们撇在了一旁。

    秋晚还沉得住气,白松却闷闷不乐道:“不过是梳头的手艺好些,二奶奶怎得放着我们这些陪嫁丫鬟不用,事事都要她伺候着?”

    秋晚从于氏的奶嬷嬷那里听了一嘴菡萏的来历,并不敢挑明了与白松,只得含糊其辞道:“躲躲懒还不好吗?你若闲着,还不去将咱们院里的杂草都拔了,省得二爷瞧着心烦。”

    白松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花厅里的于氏也等了好几遭,外沿虽铺了纱帐挡风,寒气却仍是寻了空隙处偷偷爬了进来,她有厚实的大氅避寒,菡萏却是冻得发抖。

    只是于氏不发话,她也只得立在身后伺候着,连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

    在花房做活的这两年,她对苏景言的那一腔情爱早已冷了下来,前尘旧事不敢再提起,却不想还是被二奶奶发现了端倪。

    大奶奶虽未使什么阴招磋磨她,却明里暗里那倨傲的鄙夷样子分明已是将她的心思看穿。

    如今立在寒窟般的花厅内,于氏不置一词。

    可从缝隙处抖进来的冷风已替她折辱了菡萏千次百次。

    菡萏冻得不停发抖。

    于氏笑了笑,问她:“冷吗?”

    菡萏摇头。

    死死咬住牙关后不让自己再发抖。

    好在在她冻昏过去前,苏景言那双鹿皮锦靴总踩地的声响总算是响了起来。

    于氏领着菡萏迎了上去。

    苏景言一心只记挂着自己的妻子,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瞥了眼于氏身后略有几分眼熟的丫鬟。

    “菡萏?”他讶声道。

    菡萏上前行礼,只她衣衫穿的太过单薄,又兼在花厅里冻了许久,行礼时只觉得头重脚轻。

    连“见过二爷”这话还未说出口,她便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

    菡萏已躺在了泛着暖意的被衾之中,脚边还多了个汤婆子。

    她定了定神,瞧见红袖正坐在她的床榻边做针线活计。

    红袖替她掖被子时见她睁了眼,立时劈头盖脸地说道:“受了一回苦也算是解脱了。太太给你定下了婚事,那人是车管事家的二儿子,二奶奶也给你添了好些妆,待你好些就去谢恩吧。”

    菡萏吃力地点了点头。

    她这般温顺,红袖却不似方才那般急切,反而爱怜地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并道:“你也明白了吧,二奶奶不过略使了使手段,你便这般狼狈。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该痴心妄想二爷那般的人物。”

    菡萏勉力挤出个笑容道:“多谢姐姐爱护,我自然不敢再痴心妄想。”

    菡萏的事传到上房时,惹得陈氏叹息了好几回,只是她这个婆母不好插手儿子和儿媳的房中事。

    于是只得给菡萏多添些妆以示补偿。

    苏荷愫为出嫁女,和于氏的姑嫂情也只维系在表面,连陈氏都只是私下里帮了一把菡萏,她这个小姑子自然是三缄其口。

    用过晚膳后,碧窕与莲心挑着灯笼将苏荷愫送去了和风院,看望了涵姐儿再回上房时,沈清端已坐在软塌上饮茶。

    红袖与夏双二人遥遥地立在门帘处,听见苏荷愫的动静后,才说道:“太太去了老爷的外书房,要奴婢和三姑奶奶说一声,今夜更深露重,不若就宿在枫泾院里吧。”

    苏荷愫方才和和风院走来时脸颊已被夜风刮得生疼,旋即应了下来。

    红袖自去安排人暖灶熏床,夏双则极有眼色地退到了耳房里。

    苏荷愫搬了个月牙凳坐于沈清端身前,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将他自上至下打量了一回,高高悬着的那颗心才落了地。

    她舒出一口气,叹道:“幸好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沈清端面色苍白,抬眸见他的妻望过来的眸子里尽是担忧之意,意欲扯一扯嘴角挤出一抹笑容来,却不慎扯到了后背的伤口。

    一股钻心的痛意渗入他的骨髓。

    这下连苏荷愫也瞧出了异样,着急忙慌地从月牙凳上起身,便要去瞧他后背处的异样。

    沈清端轻捏着她的皓腕,她一踮脚,便由皓腕触及腰肢,使着力让她陷在了自己怀中。

    苏荷愫气急,又怕大力挣脱后会弄疼他的伤口,是以只得被他环抱在怀中,独自生闷气。

    “只是受了点小伤,不要紧。”他靠在苏荷愫的肩头,疲累地阖上了眼眸。

    绿韵悄悄带着莲心和碧窕退了出去,临走时不忘将雕花门关上。

    苏荷愫抑不住心内的酸涩,眼圈蓦地一红,只是念及母亲白日里的教导,不欲在这个时候哭哭啼啼,只得苦苦忍着。

    沈清端气息平稳安详,阖着眼似是睡熟了。

    苏荷愫这才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愈哭愈觉得恼怒。

    她从前分明不是个如此爱掉泪的人。

    怎得如今竟是成了个爱哭鬼?

    倚靠在她肩头的沈清端睁开眼,耳边细细密密的哭声磨得他心肝脾肺都拧在了一块儿,心间泛起的酸楚比割在脊背上的那一刀还要疼些。

    安慰的话在心口绕了一遭又一遭。

    最后却只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这样艰险的日子只是个开始。

    往后只会越来越多,他只得小心再小心,让自己身上的伤少一些,让他的妻少掉些眼泪。

    他这一声对不起让苏荷愫心内酸楚的不像话。

    她止住泪水,哽咽着问道:“你有这么多的死士,为何非要冒着险亲自去杀人?”

    倏地。

    沈清端揽紧了她的腰肢,凑到离她一寸之隔的面前,忽而吻上了她滴落在脸颊的泪珠,以这般柔情的动作袒露着自己的歉然。

    他说:“当年左相在云南王府的谋逆之案中捞了不少好处,桩桩件件的阴损事都与他脱不了关系,他必须死。”

    不过,死前倒是吐出了不少朝中隐秘。

    也不枉他受的这些伤了。

    “那你下一回,能不能不要受伤?”苏荷愫泫然欲泣,杏眸里透着祈求之色。

    沈清端轻啄了一下她的唇。

    而后笑道:“好。”

    *

    春闱前夕,苏荷愫倍觉紧张。连日里膳食不见荤腥不说,还规束起了丫鬟们日常的用语,“落”“第”等词是再不能挂在嘴边。

    恰好苏荷愫从承恩公府里带来的仆妇里有个姓刘的婆子,生了三个女儿后却硬是要再拼个儿子出来,整日里将“招娣、盼娣、念娣”三个名字挂在嘴边。

    绿韵看不过眼,私下里数落了她一回,还将此事告诉了苏荷愫。

    苏荷愫听罢点了点头,先绕到后头去烧香。

    她在架子床的隔断处辟出了个可供焚香祷告的祭坛,已早早地为沈清端祈起福来,只愿魁星老爷保佑,能让沈清端一举中第。

    祷告毕。

    她才唤人将刘婆子带进了房中,好声好气地与她商量:“春闱在即,招娣、盼娣这样的名字不吉利,不若我来替她们改个名字吧?”

    苏荷愫早先便不喜这刘婆子时常贬低、打骂三个女儿的行径,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多提点她两句,省得她太重男轻女,不把女儿当人看待。

    刘婆子是个精明市侩的妇人,当即便咧开嘴笑道:“她们都是贱命,夫人若想赏名字,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都使得,全凭夫人您的意思。”

    这话虽是在奉承苏荷愫,可她听着却觉得恶心的紧儿,懒怠再与刘婆子这样糊涂的人说话,寻了个由头便将她遣了出去。

    赶走刘婆子后,她捧着腮靠在桌案上瞧支摘窗外的春色,绿韵上前柔声安慰道:“如今伺候姑娘的丫鬟只有我们三个,人也太少了些。待姑爷一举中第,自是更不够了。那刘婆子的大女儿年方二八,一手针线活计连奴婢也自愧不如。”

    绿韵性子沉稳,甚少有这般多言的时候。引得苏荷愫笑盈盈地问道:“瞧着你与她很是熟稔,是想让她来我身边伺候?”

    绿韵赧然一笑,略显拘谨地朝着苏荷愫行了个大礼,恭声道:“奴婢并非是收了她什么好处,只是想着夫人身边缺个伺候针线的丫鬟,她日子也比旁人格外艰难些,便起了这样的念头。夫人若不许……”

    “有什么不许的?”苏荷愫笑意愈深,亲自将绿韵扶了起来,道:“你挑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给她换个白芷的名儿吧。”

    至此,苏荷愫身边便有了四个伺候的丫鬟。

    春闱前一夜,苏荷愫挑了灯在上房里替沈清端收拾行李,会试连考三场,每场三日,考的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

    时常有考生受不住春闱的艰苦,一头栽倒在会试考场上,是以苏荷愫便亲手缝制了一个无字无画的素色香囊,里头装着从陆让那儿求来的提神药材。

    春闱能中自是最好,若是名落孙山,也别累坏了身子根本。

    沈清端听了神色倒是古怪的很儿,将那素色香囊系在腰间后,重又钻头回书房里研读策论。

    定是他平日里懒怠了些,所以夫人才会生出“兴许会名落孙山”这般的念头。

    他要再认真些才是。

    小五正在替他研磨,百无赖聊时瞧见了他腰间系着的素色香囊,忍不住笑道:“公子怎么带上了香囊,您从前不是说这是繁琐无用的赘物,断断不会带在身上。”

    沈清端持着狼毫的手一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过了好半晌后才说道:“昨日教你的诗文背熟了吗?既是背熟了,就誊默一遍。若是有错字,便罚抄。”

    小五笑意一滞。

    磕磕绊绊地将那诗文默了一回,竟是错了十处地方,只得坐在角落里的桌案旁默默罚抄。

    抄完十遍。

    他总算明白了公子是在故意整治他。

    只是,他究竟何处得罪了公子?

    作者有话说:

    菡萏这事算是有了结局。

    以后出场的比较少。

    下一章就春闱了。

    终于男主要做官了。

    租房子的时代也终于结束了。

    换新副本咯。

    第27章 春闱

    除了素色香囊, 苏荷愫还为沈清端准备了暖肩,暖膝,几身针脚严密藏不下私物的对襟长衫, 和一些好克化又滋味清雅的糕点。

    她总想着多多益善才好, 只怕有何处没想到, 让夫君在那考场上吃了苦头,还是见多识广的康嬷嬷劝她道:“夫人备的暖膝和暖肩倒是不打紧,吃食等物却是犯了春闱的忌讳。”

    依着康嬷嬷的提点, 苏荷愫与白芷、绿韵等丫鬟连夜缝制出了个布袋,墨砚狼毫等物皆放在其中。

    白芷将那布袋拿给康嬷嬷过目,康嬷嬷喜她勤恳踏实, 便道:“明日开考前,审官们会细细查验这布袋, 是以针线不必花哨, 越简单越好。你这针线活就好的很儿。”

    白芷来上房伺候的这些时日,整日里话没有几句,做的活却是不少。沈清端多半时候都在书房里用功, 是以四个丫鬟只需伺候苏荷愫这一个主子。

    绿韵、碧窕等人并非不好相与之人, 白芷初来那几日瘦弱的像只小猫,被莲心逼着吃了好些荤肉, 凹陷下去的脸颊也长出了些肉, 显得十分讨喜。

    苏荷愫褪下皓腕上挂着的白玉镯子,递给白芷道:“这几日多亏了你,这镯子戴着玩吧。”

    那白玉镯子透着熠熠生辉的光泽,一瞧便知不是凡品。白芷如何敢收, 只跪在地上朝着苏荷愫磕了几个头:“夫人许我来上房伺候的大恩大德还未报, 奴婢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如何敢受夫人这样的赏赐?”

    苏荷愫递给了绿韵一个眼神,绿韵立时过去把白芷搀扶了起来,柔声劝慰道:“这是咱们房里的规矩,夫人赏你你就拿着,不必推辞。”

    苏荷愫也笑她:“往后不必动不动就下跪,倒把我唬了一跳。”说罢,便将白玉镯子递给了绿韵,绿韵再替白芷戴上身。

    赏赐完白玉镯子,苏荷愫便揉了揉自己的眉骨,与白芷说道:“还有件事要与你说,你那个二妹也大了,不若就让她去母亲房里伺候,活计也轻省,一应份例都从我这儿走。”

    白芷又是一怔,突如其来的欣喜令她一时间忘了如何回话,还是绿韵笑着替她应了一句:“夫人心善,魁星老爷都看在眼里呢。”

    白芷这才回过神来,欲要磕头谢恩,却被绿韵拦住。

    她心内感念不已,只道:“此生便是做牛做马也难以回报夫人的恩情。”

    苏荷愫见她这话说的情真意切,一时也心有戚戚,叹道:“女子在这世上活的本就艰难,我帮你们,何尝不是在帮我自己?”

    推门而入的沈清端恰好听得此话,心间也划过几分触动。

    他的妻并非自小浸润在诗书礼义之中,可却是个心地良善之人,说的话做的事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要光明磊落的多。

    沈清端方才读完策论,知晓除了京城之外,各地民政不平,赋税日重,百姓难以安居乐业,大多人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顶上的那人只顾奢意享乐,或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戕害栋梁之才,或是将朝政社稷交在佞臣贪.官手中。

    “夫君。”苏荷愫的一道惊呼打断了沈清端的紊乱的思绪。

    他拢回了思绪,笑着走进了里屋。

    伺候的丫鬟们皆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苏荷愫上前握住了沈清端薄凉的手掌,笑盈盈地将那些暖肩、暖膝和布袋拿给他过目。

    沈清端一一上身试了,笑着赞道:“夫人兰质蕙心,样样都做的十分精巧。”

    苏荷愫正替他侍弄衣襟,抬首恰好撞进他蓄着一池温情的漆眸中,不由得敛下盈睫,赧然道:“夫君又取笑我,我一个人哪儿做的了这么多绣活,都是白芷和绿韵她们相帮,才能连夜赶制出来。”

    “嗯。”沈清端正摩挲着她的柔荑,道:“书我也温习的差不多了,早些安寝吧。”

    明日天不亮时便要起身,若不早些睡只怕考试时会打瞌睡。

    苏荷愫收起了羞赧之心,催着沈清端洗漱净面,又把绿韵和莲心唤进了上房,吩咐她们在临窗大炕上铺好锦被。

    换好寝衣的沈清端从插屏后绕了出来,清润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不解:“为何要在炕上铺被子?”

    苏荷愫也换好了寝衫,正对着梳妆镜卸下钗环,闻言则应声解释道:“我是想让夫君睡个好觉的意思,绿韵还替我灌了汤婆子,断断冷不到哪里去。”

    话音甫落,沈清端已走到梳妆镜前,将苏荷愫一把拦腰抱起,遣退了绿韵后便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烛火尚未吹灭,沈清端俯身在苏荷愫颈窝处轻咬了一句,说出口的话也颇有几分幽怨的味道。

    他道:“怎得还要让我独守空房?”

    脖颈处传来些酥麻之感,细细微微的触感,并不怎么刺痛。

    只是沈清端甚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苏荷愫一时间竟也有些怔然,羞意从心口爬上了眉梢。

    “是想让夫君睡个好觉,并非是要让你独守空房的意思。”她嗫喏着辩道。

    话一出口。

    苏荷愫才渐渐地回过味来,“独守空房”这词与沈清端凑在一起,实在是有别扭。

    沈清端起先只是想逗弄苏荷愫一番,毕竟明日天刚蒙蒙亮便要起身去春闱考场。

    只是如今温香软玉在怀,旖旎的情意再想压已是太迟了些。

    他索性便吻上了苏荷愫的唇,将她今夜意欲让自己独守空房的念头扼杀在摇篮中。

    外间守夜的绿韵听见里头的声响后,才是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红着双颊道:“明日要考试,怎得还这般……”

    余下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

    一声鸡鸣划破了夜幕留下的寂静。

    绿韵半宿没合眼,念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推开上房的屋门,先是隔着帘子唤了一声,听得里头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后,才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沈清端已洗漱完毕,瞧见绿韵后便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绿韵顺着他的目光往架子床上一瞥,只依稀瞧见她家夫人半遮半露的香肩,只这一眼,便能料想着她家夫人和姑爷昨夜是何等荒唐的行事。

    “不必吵醒她,让她睡吧。”沈清端说罢,便拿起苏荷愫为他备好的包袱,起身往外头走去。

    小五也早早地起了身,一边替沈清端背着包袱,一边说着“蟾宫折桂”等的吉祥话。

    话音渐远渐弱,绿韵见床榻上的人没有半分要睡醒的意思,便放下了帘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

    苏荷愫方才悠悠转醒,她先是探了探身侧空无一人的被窝,而后才猛然起身,连声呼唤绿韵。

    撩帘进来的是碧窕,手里捧着铜盆和软帕,道:“绿韵姐姐守了一夜,方才去睡了。夫人有何吩咐?”

    苏荷愫慌忙翻身下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问道:“姑爷是何时起身的?可有误了时辰?”

    碧窕见她心急,忙将铜盆放在梨花桌上,先去替她泡了杯薄荷蜜水,服侍她喝下后,才道:“姑爷天还未亮时便出门了,小五也跟着,误不了时辰。”

    苏荷愫心下稍安,由碧窕服侍着净面洗漱。片刻工夫后,莲心提着食盒走进了上房,笑吟吟地说道:“厨娘说今日早膳多添了两个菜。”

    这话才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苏荷愫猛地从月牙凳上起身,素白的脸蛋上染着沮丧之意:“夫君没吃状元糕和及第粥。”

    碧窕和莲心也俱是脸色一变。

    京里春闱前吃状元糕和及第粥的风气甚浓,考前半个月各家糕饼铺子都已卖了个干干净净,人人都吃,苏荷愫自然也不例外。

    她早先便让厨娘备好了状元糕和及第粥,只预备着今早送夫君去考场前让他尝上一口,也好讨个彩头。

    可她不仅没有亲自将夫君送去考场上,连早膳也未曾替他备好。

    苏荷愫立时恹了下来,怨怪着自己昨夜怎么不义正言辞地拒绝沈清端那样的要求。

    害得她被折腾个够呛,竟是在这般重要的日子里起晚了。

    碧窕见状则在一旁小声地劝慰道:“夫人别急,姑爷日日这般勤勉地温书,这回定能高中。”

    苏荷愫郁郁了许久,才草草地用了早膳,去曾氏房里请安说话。

    新年里,陆让为曾氏换了药方。

    如今她的精神气看着愈发好了些,身边伺候的丫鬟正扶着她在屋中慢步。

    那丫鬟便是白芷的二妹白荷,生的伶俐可爱,只是比寻常这个年岁的丫鬟瘦弱几分。

    曾氏性子和蔼,平日里除了抓药煎药的事儿琐碎些,其余的事根本不必白荷操心。

    如今她与白芷都在主子身边伺候,刘婆子便也不敢再随意地打骂她们,连尚且五岁的三妹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苏荷愫带了一屉状元糕来,与曾氏闲话一阵后,方才闷闷不乐地说道:“母亲,方才夫君出门前,我忘了让他吃状元糕。”

    曾氏靠在软塌上,白荷替她寻了个迎枕做靠垫,曾氏笑着指了指身侧的团凳,让碧窕和莲心俱都坐下。

    如花儿般的女孩儿们都坐下后,曾氏方觉心中熨帖了几分,这才去瞧苏荷愫的脸色。

    只见她撇着嘴,却是一副忧愁深许的模样。

    曾氏忙笑着劝慰她道:“这都是小事,清端虽没吃到这状元糕。咱们与他是一家人,替他吃了也是一样的。”

    这话倒是鲜奇,苏荷愫听后一时也忘了沮丧,只目光盈盈地望向曾氏:“到底是母亲有见识,倒是我钻在牛角尖里跑不出来了。”

    曾氏捻起一块状元糕,吃了一半后方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说罢,便让伺候的丫鬟们都各人尝一块。

    碧窕迟疑地望着苏荷愫,苏荷愫却笑着道:“太太让你们吃,你们便吃吧。都瞧我做什么?”

    几个人便说说笑笑着分食了那一屉状元糕。

    九日后。

    陈氏隔夜送来了一架翠帷马车,里头软垫、糕点、茶水和熏炉样样皆有。

    苏荷愫起早便出了门,临去时瞧见庭院里攀爬出墙角的紫藤花,一时忍不住驻足观赏了片刻。

    满园春色皆落在雅致的紫藤花之上,绿韵也贪看了两眼,嘴里赞道:“这紫藤花爬的这样高,定是在寓意着姑爷此次春闺的名次呢。”

    这话却是戳在了苏荷愫的心坎之上,她方才可没想这么多,只是记得这紫藤花似是可以泡酒,也可以做紫藤饼。

    她曾尝过几次,滋味很是清雅。

    绿韵的话让她愈发欣喜,说话间已将自己皓腕上的金镯子褪了下来,递给绿韵道:“今日这话说的好听,便赏给你。”

    绿韵笑吟吟地受下,回身与白芷说道:“瞧瞧,咱们夫人就是这般大方。你那白玉镯子也该时常戴出来才是。”

    白芷但笑不语。

    主仆一行人说笑着坐上了马车,行了两刻钟方到了西南角的贡院。

    贡院门前已停满了各家的车马,苏荷愫的马车只得停在最外沿。

    她撩开车帘瞧了瞧贡院的大门口,已是围了密密麻麻的人,便只得让身量矮小些的小五钻到人群中,一瞧见沈清端便立刻来报信。

    苦等了约莫一刻钟。

    便有零零散散的考生从贡院里走了出来,围堵着的人潮也退去了些。

    小五夹在几个健壮的男仆之中,将从贡院里的走出来的考生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不知等了多久,才瞧见那批考生中身量最为挺拔的沈清端。

    他立马退出了人潮,回马车旁向苏荷愫复命。

    苏荷愫亲自下了马车,四个丫鬟护着她走到了贡院前堵着的人潮处。

    除了她们这一行人,旁的人家也有女眷候在一侧。

    只是苏荷愫今日特地挑了件枣红色的百蝶裙,鬓发里簪着的也是颜色鲜亮的金钗,里头立着的沈清端身量比寻常人高些,一眼便瞧见了苏荷愫。

    他比之九日前要憔悴了些,只是比起旁的那几个一出贡院便栽在小厮身上的考生要好上几分。

    苏荷愫知晓春闱艰苦,忙让丫鬟们搀着他走上马车。

    回府的路上也不与他说话,只将那糕点和茶水奉于他身前,并轻声说了一句:“家里已烧好了水。”

    沈清端笑着颔首,见苏荷愫小心翼翼地连话也不敢讲,便道:“这九日不算很累,夫人无须这般小心。”

    苏荷愫却是不信,她方才撩着车帘往外看去的时候可瞧见了不少相熟的世家公子,都生的比沈清端更壮硕魁梧,可走出贡院的时候竟是脚步虚浮,连走路都走不像了。

    她这夫君是比常人心性坚毅几分,可该心疼的地方也得心疼。

    苏荷愫肃着脸朝着沈清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不许绿韵她们说话,并朝着沈清端做了几个手势。

    分别是吃、喝、睡的手势。

    意思是他除了吃东西,喝水,和回家沐浴睡觉。其余的事都先放在一旁,也别说话,再损耗自己的体力。

    苏荷愫甚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沈清端只得应下,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了起来。

    回府后。

    苏荷愫仍是不许沈清端说话,等拜见了曾氏后,便催着沈清端去洗澡,洗完澡便拉着他往床榻上走去。

    沈清端也是困倦至极,刚才不过强撑着不让自己入睡罢了,如今陷在煦暖的被窝里,才过了几息便阖眼睡去。

    苏荷愫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又钻进曾氏的房中,让绿韵和碧窕陪着打叶子牌。

    不过声音比往常小些,热闹仍是依旧。

    沈清端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不知天地为何,日月是甚。

    幸而屋内还点着几盏亮堂堂的烛火。

    他的妻正与几个丫鬟坐在临窗大炕上磕着瓜子闲聊,虽是说说笑笑,可声音却微若蚊蝇。

    方才漫上来的那些孤寂寥落之感都因着极富烟火气的一幕而消散殆尽,余下的则是温馨与暖意交织的满足。

    是了,他如今有了家,有了母亲也有了妻子,以后还会有与他血脉交融的孩子。

    他不再是一个人。

    这世上,总有一盏灯会为他而留。

    *

    沈清端睡醒了之后,带着苏荷愫回了趟承恩公府。

    苏山也好奇沈清端这一回下场的把握,问到策略时见沈清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即便拍了拍后脑勺道:“老夫忘了,你可是曾经名动京城的序小王爷。”

    区区一个春闱,如何能难得倒他?

    沈清端抿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与苏山商量道:“岳丈大人,序小王爷这事以后可否不再提及?”

    苏山一怔,立时便在他的外书房里绕了几圈,又开门开窗查验是否有人听墙角,皆无异常后,才说:“为何?”

    沈清端朝着他拱手行礼,答道:“一是我即将入仕,往后要更加小心,若是在哪一处露出破绽来只怕坏了大计。二是我答应过愫儿,前尘往事,不再提起。还请岳丈见谅。”

    苏山一愣,将沈清端这话放在心间揣摩了片刻后,才问道:“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不想着为你的父皇母后沉冤昭雪了?”

    “自然不是。”沈清端立时出声驳斥道:“只是所行之路太过艰险,不敢再随意地提起前尘旧事,再为云南王府沉冤昭雪前,我半分也不肯松懈。”

    这便罢了。

    苏山也应下了他的请求,往后即便是在承恩公府的外书房里,也绝不轻易提起这桩旧事,省得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

    二人又聊了一阵朝堂上的局势,苏山觑了眼沈清端不算明朗的面色,说道:“你既是不娶德阳县主,却将身份透露给了她,总要想个法子让她永远闭上嘴才是。她对你的情意虽真,可这东西又太过虚无缥缈,实在是令人心惊。”

    沈清端也早思虑此事,如今既是苏山开口问了,他便将自己的安排说与了他听:“南诏这几年兵力雄厚,此番南诏王子进京,明侦帝定是要以联姻之策稳住南诏。”

    苏山蹙眉道:“嫁去南诏就能保她一辈子不泄密?”

    “南诏国王曾欠我母亲一次救命之恩,德阳若想在南诏的日子过的安稳,就只能闭上嘴。若她不愿,我也不会顾念旧情。”沈清端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须臾之后。

    他才叹了一声:“但愿别走到这一步。”

    *

    上房内。

    苏荷愫与陈氏分坐在临窗大炕的两侧,母女两人正仔细瞧着菡萏送上来的鞋底。

    苏荷愫仔仔细细地抚过鞋底上严密的针脚,感叹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纳出这样的鞋底来。”

    陈氏吩咐红袖跑一趟和风院,将厨上新做的一碟牛乳糕送过去,并连声嘱托道:“让雪姐儿自个儿吃,涵姐儿昨日吃了整整一碟,不许她再吃了。”

    红袖忙应是,欠身退了出去。

    “你如今身边不是多了个针线活精细的丫鬟?凡事交给她就好了,你且想着何时能让我抱上外孙才是。”陈氏絮叨着数落苏荷愫道。

    每回提起此事,苏荷愫总是忍不住红了双颊,别扭着道:“母亲怎么又说这些?”

    见了恼了,陈氏才另起了个话头,道:“下月里贺家进京,预备着要迎娶朱珠公主。婚事办在公主府上,咱们家也收了请帖,上头还写了清端的名字。”

    满京城谁不知这朱珠公主乃孙皇后嫡出,平日里与德阳县主关系匪浅,既是特地在请帖上写了沈清端的名字,必是与德阳县主脱不了关系。

    苏荷愫撇了撇嘴道:“我不想去。”

    陈氏也忆起了花宴里德怀县主苛责苏荷愫的旧事,当即沉了脸子道:“去!为何不去!你是清端的正妻,她们虽是公主和县主,难道还能违了宗法人伦,抢了人夫不成?”

    苏荷愫倒也不是个怯懦的性子,况且父亲和母亲乃至二哥也在,她也无甚好怕的。

    她是沈清端的正妻,该害怕和理亏的人并不该是她。

    “那便去。”苏荷愫道。

    陈氏笑着夸了幼女一声,便要领着她往和风院走去,并道:“咱们一起去看看你长姐,这几日那陆神医来的格外勤,我本以为是涵姐儿有什么不好,那一回去了,却见他在廊道上和你长姐拉拉扯扯。”

    苏荷愫听罢也笑道:“陆神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长姐也。”

    母女两人走到游廊上,正巧听得身后响起了一阵吵嚷之声,便听得夏双慌慌张张地呼唤道:“太太,三姑奶奶。”

    “宫里传出了信儿,说是苏贵妃戕害七皇子,惹得陛下大怒,已关进了冷宫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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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慌乱

    夏双这话说的慌慌张张, 陈氏一开始听不真切,听明白后直吓出一声冷汗来。

    春望边沉声斥她没规矩,边扶着陈氏的后腰替她顺气道:“太太别慌, 许是传信的人听错了也未可知。”

    苏荷愫也拧起了柳眉, 杏眸里流转着深深的担忧。

    姑姑是个性子恬淡之人, 就是过分心善才会在宫内寸步难行,又怎么会做出戕害皇子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来?

    她问夏双:“是谁递来的信儿?可有告诉爹爹和二哥?”

    夏双慌忙点头:“梧桐去报信了,老爷让我告知夫人一声, 省得听见外头传起些流言蜚语,咱们自家倒乱了阵脚。”

    苏贵妃在宫里的光景与承恩公府的权势息息相关,即便不论这一层, 苏贵妃也是陈氏自小看顾着长大的小姑子,情分比之寻常姑嫂间更深厚几分。

    她是真心实意地担忧苏贵妃, 只道:“不拘使多少银子, 去张瑞正置办在京里的私宅候着他,总要问出娘娘的消息。”

    吩咐完夏双,陈氏便由苏荷愫搀着往外书房走去, 苏山与沈清端也得了信儿, 正商议着该如何进宫探听贵妃的消息。

    天子一怒非同寻常,且明侦帝又不是个心软和顾念旧情之人, 是以他们对苏贵妃的处境愈发担忧。

    苏山与那御前的张瑞正有几分交情, 逢年过节都送去了丰厚的节礼,连带着贵妃娘娘前段日子赏下来的红珊瑚花树也送去了张府。

    是以他便让梧桐去张瑞正的私宅里跑了一趟,只是足足候了两个多时辰,却只得了那看门的小厮一句:“干爷说不见外人。”

    沈清端的脸色愈发阴沉, 虽与苏荷愫相携而立, 可眉宇间的忧愁淡漠却此消彼长, 将他往日里的清润风姿尽皆湮没。

    苏山正陷在紫檀木太师椅中,手里摩挲着胞妹临进宫前为他缝制的荷包,上头针线严密,绣着挺翘的青竹。

    他说:“冷宫里那些伺候的奴仆们俱是捧高踩低之人,娘娘心善,还不知要在那儿受什么苦。我得进宫去求求陛下。”

    说罢,便吩咐着小厮们备好马车,即刻便要入宫。

    沈清端却出声阻拦了他,道:“岳丈大人且慢,您在朝中未领实权,等闲不得进宫觐见。即便是陛下召见了您,一句后宫之事不容臣下置喙就将您挡了回去。”

    苏山也知沈清端这话说得在理,只是此刻他心急如焚,连张瑞安那里的路子也使不通,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胞妹落在冷宫里受苦不成?

    陈氏已是红了眼眶,攥着苏山的臂膀,叹道:“早知这宫里这等尔虞我诈,便不让她进宫,咱们一家人再想法子避祸就是了。”

    苏山将陈氏揽进怀中,温声劝慰道:“当年娘娘被一荒.淫.无度的监军看重,那监军颇有几分权势,若是娘娘不从便要一把火烧了我们那几瓦平房,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此时此刻。

    被关在昏暗的冷宫中的苏贵妃也正在对镜自揽,泪水滚滚而下,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狭小的冷宫里只有一张旧到连永巷的粗使宫人也不愿住的床铺,和一座遍布蛛丝网的梳妆镜,再无其余的陈设。

    她是农女出身,本就吃惯了苦头。只是此番落入了孙皇后的计谋之中,触怒了陛下,迫使她与五皇子母子分离,才真正拿捏了她的命脉。

    五皇子虽非她亲自生育,可朝夕相处的情分又岂是三言两句可说明白的?

    她心里早已将五皇子当成了亲生儿子。

    五皇子还如此年幼。

    骤然离了母妃,又该如何在这无依无靠的后宫中存活下来?他尚且刚满两岁,孙皇后等人随意使个法子便能让他无声无息地“夭折”。

    是以此番苏贵妃的泪并不是为自己而流,只得盼着陛下能顾念父子情分,好生照顾五皇子,不让他招人暗算。

    出神之时,那纸糊着的窗棂旁响起了一阵布谷鸟的叫声。

    这道突兀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也让她抹了抹泪,起身走到窗棂旁。

    一卷信笺被塞了进来。

    苏贵妃打开信笺,只见上头赫然写着:“梅花舞”这三个字。

    她沉思几许,将那信笺藏在袖口中。

    她大概猜得到是谁递信进来教她如何复宠,上一回遭了林嫔的暗算时,不正是他递信进来让自己假装有孕,又在一朝分娩时将五皇子送了进来。

    苏贵妃对那人的本事深信不疑,他有搅弄风云的本事,只要照着他说的去做,便能复宠,也能护住五皇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缺了4500个字。

    所以明天会补一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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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一更

    苏山对苏贵妃在宫中的境遇一筹莫展, 沈清端虽有法子解了苏贵妃眼前的困境,可如今的冷宫外有重兵把手,他在宫内的人脉也无法替其递信进去。

    “孙皇后如此势大, 连太子都养在了她的名下, 为何偏偏与咱们娘娘过不去?”陈氏已是又怒又急, 只恨不得亲自进宫去瞧一眼苏贵妃。

    沈清端朝着陈氏行了个礼,言辞恳切地说道:“怀璧其罪。皇后若只想做母仪天下的中宫,自然不会与娘娘置气。可若她想做陛下唯一的妻, 娘娘便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外书房内只余四人,苏山与陈氏知晓苏贵妃进宫的缘由,可苏荷愫却听得云里雾里, 扬着懵懂的杏眸望向沈清端。

    沈清端瞥了一眼苏山,在他的默许下将昔日苏贵妃未进宫前被那恶.霸监军瞧上的事说与了她听, 并道:“那监军与别州知府为同宗, 作.奸.犯科,肆无忌惮。我那时也拿他也无甚法子。”

    苏荷愫却不知晓姑姑入宫还有这一层缘由,可见她那时整日只顾着在田野间嬉戏玩耍, 连这样的事也未曾觉察。

    “后来, 清端便给我们出了个主意。他让你姑姑穿了一身碧色罗衫裙在溪畔摆摊卖菌子,一眼便被微服私访的陛下给瞧中了。”苏山叹道。

    若不是那监军欺人太甚, 他如何舍得让唯一的胞妹入那不见天日的深宫里?

    陈氏望着沈清端愁色沉沉的面容, 也附和道:“我那时一直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对娘娘一见倾心,其间清端必是出了不少力。福兮祸兮,咱们一家人都靠在娘娘的权势过上了好日子,谁成想娘娘在宫里竟是这般举步维艰。”

    沈清端心里也不好受, 他幼时被苏家所救, 也曾与那位苏贵妃住在同一屋檐下, 知晓那是个性情娴雅的柔善之人,并不适合尔虞我诈的深宫。

    那时情势所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是,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沈清端敛下睫羽,掩下眸子里的愧疚之色,“娘娘与我母妃生的有几分相似,母妃在世时最喜碧色罗衫,是以陛下才会对娘娘一见倾心。”

    话音甫落,非但是苏荷愫惊诧得连话也忘了说,苏山与陈氏尽皆瞪大了眸子望向沈清端,目光中满是震惊。

    怪道苏贵妃一届农女出身,进宫后却深受明侦帝宠爱,还逾制赏了苏家承恩公的爵位。

    其余金银财宝更是毫不吝啬,娘娘隔三差五便要赏下来一回。

    原是因为娘娘和已故的云南王妃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那时我为你们所救,第一眼瞧见娘娘后便以为是见到了母妃。”沈清端自嘲一笑道:“母妃死的那样惨烈,既是抱着想随父王共赴黄泉的念头,也是为着不落入那人的手中。”

    说罢,他便朝着苏山躬身下拜,只道:“若不是因为救下了我,兴许如今你们还是逍遥自在的一家人,不必受这等骨肉分离之苦。”

    苏山不过惊讶了一息,便也知晓沈清端此话非假,那些往日里他想不明白的地方终于寻到了由头来解释。

    他上前将沈清端搀扶了起来,叹道:“若不是你,只怕咱们全家早已死在了那监军的威势之下,娘娘的日子也定是苦不堪言。更何况进京谋权势一事并不是你迫着我做的,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陈氏方才的脸上还阴云密布,此刻却已雨过天晴。她目光殷切地望向沈清端,道:“照你这么说,陛下早先如此盛宠娘娘,也有弥补你母妃的意思在,那你可还有法子解了娘娘今日的困局?”

    “帝王之爱,虚无缥缈。母妃已死,方能常驻他心间萦绕不去。”沈清端冷声说罢,才回了陈氏的话:“我能解娘娘的困境,只是我安插在宫中的人手进不了冷宫,需想些别的法子。”

    陈氏听罢沉吟了片刻,忽而推开了外书房的屋门,朝着遥遥立在庭院里的春望吩咐道:“去将大奶奶请来。”

    春望应声而去。

    苏荷愫知晓母亲的用意,嫂嫂的祖父乃是三朝太傅,也是如今太皇太后的幼弟,只靠着这层关系便能随意出入宫闱。

    他们在书房里略等了一等,于氏便由一众仆妇簇拥着现了身。陈氏也不与她客气,直截了当地将托她递信给苏贵妃一事说了。

    于氏不过思虑了几息,便爽快地应了下来,只道:“我脸生,也不常往太皇太后跟前凑。还得让我哥哥跑一趟。”

    镇国公世子于琪筝乃是于氏的嫡亲哥哥,时常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在宫里人脉也自不用多说,递个信不过是些许小事。

    陈氏高悬着的那颗心落了地,攥着于氏的手道:“这回多亏了你,可恨那张瑞安平日里收了我们这么好处,一遇上事便连个屁都不肯放。”

    于氏忙抚着陈氏的背替她顺气,并劝道:“那起子阉人不就是无利不起早?娘以后想给娘娘递信,托我哥哥去办就是了。况且陛下虽一时气恼将娘娘关进了冷宫里,到底没有动她的位分,兴许明日陛下气消了便又肯听娘娘的辩解了。”

    陈氏听了这话,又见于氏一副气定神闲的端秀模样,只在心里慨叹了一声:到底是出身世家的大家闺秀,遇事的气度果然不凡。

    苏山这个公爹倒是不好和儿媳说些感激的话语,索性走到桌案旁替沈清端研磨,须臾工夫便写好了一封信笺。

    陈氏交于于氏后,心内仍觉惶惶不安,只催着春望等备些厚礼让于氏一齐带去镇国公府,谁知于氏却推辞道:“原是一家人,母亲何必这般客气?”

    说罢,便告辞离去,风风火火地往镇国公府去了。

    苏山与陈氏皆目送着于氏离去的背影,直至她穿过二重铜花门,身影再也瞧不见时,两人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苏荷愫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追问沈清端道:“夫君,此法子当真能解了姑姑眼下的困境吗?她如今身陷冷宫,若是陛下不愿意见她,可怎么好。”衤糀

    “娘娘在宫里也待了近四年。总不会势弱到连陛下的面也见不到。退一万步说,还有五皇子呢。”苏山夺过话头,沉声道。

    沈清端见苏荷愫如此担忧,也出声劝慰道:“娘娘虽暂时见不到陛下。可五皇子能见,他骤然离了生母,自会哭闹不止。”

    苏荷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再问。

    *

    三日后。

    太皇太后偶感寒疾,镇国公世子于琪筝进宫探望,托了一相熟的总管太监将冷宫外驻守的御前侍卫调离了片刻。

    再将那信笺交给了冷宫外的巷道里候着的太监,那太监道过谢后便钻入了冷宫,学了声布谷鸟叫,将那信笺塞进窗缝中。

    当日夜里。

    为太皇太后侍疾的明侦帝正欲回乾清宫安寝,路过永乐宫时听见里头喧闹一片,便冷声问道:“何人在吵闹?”

    福佑忙让抬龙撵的太监们停了下来,凑到明侦帝身旁小心回话道:“是五皇子,听伺候的奶娘说他夜夜哭闹,许是骤然离了生母伤心难过的缘故,过几日应就好了。”

    话音甫落,永乐宫内又传出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明侦帝的脸色已是阴沉至极,只道:“伺候的奶娘们都是死人不成?就让皇子这般哭闹?若是哭哑了,她们有几条命可以赔?”

    福佑听罢立时便要进永乐宫去申斥服侍五皇子的奶娘们,才刚迈出一步,却被身后帝王凉薄无情的声音制止。

    “她可悔了?”

    福佑念着往日里苏贵妃的好处,以及承恩公府不落一回的年节厚礼,当即灵机一动,回道:“那冷宫里残破又没有炭火供应,吃食比永巷的宫人还不如,娘娘哪怕不悔也得悔了。”

    他这话一出,明侦帝脸上的阴郁之色更甚了几分,只见他蹙起剑眉,不虞道:“朕不过是让她进冷宫思过,何曾断了她的吃食供给?内务府怎得没来问过朕的意思?”

    福佑自然不会提及这是孙皇后刻意安排的一事,只囫囵搪塞道:“冷宫里的嫔妃向来是再无复宠之力,想必内务府也是为了躲懒,这才没有问过陛下的意思。”

    夜风微凉,明侦帝虽披了罩身的大氅,心间却好似盘亘着萦绕不去的冷意,摧着他幽幽开口道:“革了内务府总管,将她放出来,就待在永乐宫里闭门思过。”

    福佑连忙应是,回身从永乐宫的宫门处走了回来,手里还提着琉璃灯盏,借着微弱的烛火瞧见了坐于龙撵上的明侦帝手中正盘弄着一方落梅纹的墨砚。

    那是已故云南王妃的遗物,陛下日日皆带在身边。

    福佑敛下眸子,藏没心内所有的情绪。只静默着伴着龙撵缓缓走回乾清宫。

    亢长的宫道之上,他反复地告诫自己,往后皇后娘娘整治苏贵妃时,他还是不要再装聋作哑了吧。

    依着陛下对已故云南王妃的情意,说不准苏贵妃这个替身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翌日一早。

    嫔妃们皆按规矩去凤藻宫内请安,只是今日孙皇后心情不佳,又兼朱珠公主与金陵贺家二公子的婚事在即,嫔妃们的请安不过草草了事。

    一刻钟内,内务府总管来凤藻宫回话,今日来的是个面生的太监,孙皇后一见便蹙起了柳眉,问道:“王成安呢?自他做上这内务府总管以后可是愈发会躲懒了,连给本宫回话都只托了你来。”

    那太监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只道:“启禀皇后娘娘,陛下一早的谕旨,王成安办事不力,已被革职查办。如今内务府的事宜皆由奴才暂代。”

    孙皇后听罢立时便起了身,略显慌乱地质问着地上的太监:“好端端的怎么会办事不力?”

    “陛下身边的福佑说,是王成安给贵妃娘娘的份例出了错,娘娘虽身处冷宫,一应吃穿用度却不得削减。”

    孙皇后霎时脸色一白,若不是身边的大宫女虚扶了她一把,只怕连身子都站不稳。

    她已无暇再管宫务之事,遣退了那太监后,立刻让身边之人去福佑那儿打听消息。

    一刻钟的工夫,身边的心腹太监便回禀道:“陛下已让苏贵妃回永乐宫面壁思过,慧嫔正抱着七皇子在御书房外痛哭,陛下却大大申斥了她一通。”

    话音甫落,哀切与愤怒一齐涌上了孙皇后的心头。

    身旁的心腹宫女金玉瞧着孙皇后这般颓丧伤心的模样,心口的话滚过了几遭,仍是说了出口:“娘娘是正宫皇后,她不过是个妾。太子已近成年,五皇子还如此年幼。娘娘何必自降身份,总与她过不去?”

    孙皇后心里的苦楚又岂是金玉能明白的?

    她与明侦帝乃是结发夫妻,出嫁那一日瞧见明侦帝英伟魁梧的气魄,一颗心便交付了出去。

    可明侦帝对她总是少了夫妻间的亲热,平日里笑影淡淡不说,连那床.帏之事也不过草草了事。

    她原先以为,明侦帝心怀大业,福泽万民。本就是个于情爱万分淡漠的人。

    可那一日。

    云南王府被满佚䅿门抄斩的一日,他已为弟妻备好了被瞒过天下人的身份,待风头一过,便要将她迎回后宫。

    明侦帝那几日甚是开怀。

    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毛头小子迎娶爱人的欢喜,连她都破天荒得了他几个笑脸。

    可讽刺至极的事,她连哭也没有地方哭。

    她是皇后,就该这么贤惠大度,忍下明侦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冷淡,替他遮掩好觊觎弟妻的腌臜之事。

    幸而苍天有眼。

    贺云菀在云南王被斩首的那一日决然自刎,断了明侦帝对她的所有念头。

    只是获悉此事的明侦帝却好似疯了般痛哭不止,几乎砸了御书房内所有的器具。

    而后。

    一次微服私访,他从江南带回了与贺云菀有五分相似的苏氏女,她那时便怔在了原地,好几日都梦魇连连。

    “你难道不知晓她生的像谁?本宫好不容易送走一个贺云菀,难道又要眼睁睁地瞧着陛下为了这个苏氏女奉上心肝血肉?”孙皇后说这话时几乎潸然泪下。

    金珠扶着她走回了凤藻宫的内寝,屏退伺候的宫女们,替她拿了软帕拭泪,才劝道:“娘娘何必总将这些旧事放在心上?过几日便是公主大婚的日子了,您该高兴些才是。”

    孙皇后听罢却只是自嘲一笑道:“陛下到底是念着贺云菀,连对贺家也这般照拂。将珠儿嫁去贺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你难道看不出来?”

    金珠正替孙皇后揉肩捶背,听后只道:“奴婢不懂这些,只知晓贺成贺公子声名远扬,远胜京城的那些纨绔公子哥们,陛下定是深思熟路后才会把公主嫁去金陵。”

    这话也算是戳在了孙皇后的心坎上,到底是嫡亲女儿的婚事重要些,若想整治苏贵妃,以后还有的是法子。

    “珠儿性子直爽,若是知晓此事定会去难为苏贵妃,婚事在即,还是瞒着她吧。”

    金珠应是,便又服侍着孙皇后打理宫事。

    只是黄昏时分。

    朱珠公主不知从何处听了几个小宫女嚼舌根,只说皇后娘娘刻意难为苏贵妃,如今被陛下斥责后连安插在内务府的人手也被剔除,贵妃娘娘出了冷宫。

    这一招,是皇后娘娘输了。

    朱珠公主一听便令人将那两个小宫女给揪了出来,重刑拷问之下,将前几日宫里发生的事皆问了出来。

    她不顾身边伺候之人的劝阻,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永乐宫,不分青红皂白地赏了苏贵妃一个耳光,力道不大,却让苏贵妃似一阵风般倒在了地上。

    恰逢陛下来永乐宫探望“染了风寒”的五皇子,福佑替他推开永乐宫的宫门,撞见的便是朱珠公主飞扬跋扈地凌.辱苏贵妃的一幕。

    明侦帝当即大怒,传旨让孙皇后来永乐宫领走朱珠公主,出嫁前不许她再出公主府半步。

    孙皇后也被明侦帝当着人前厉声贬骂了一通,只说她善妒不贤,也未曾教养好自己的嫡亲女儿,实是该罚。

    幸而盈盈弱弱的苏贵妃由宫女们搀扶着为孙皇后求了情,明侦帝的面色是总算是好转了几分,勉为其难地免了孙皇后的责罚。

    是夜。

    明侦帝便留宿在了永乐宫,与苏贵妃阔别几日相处时多了几分情意绵绵。

    烛火摇曳间。

    明侦帝歪斜在躺在软塌之中,黑眸紧紧攥着苏贵妃肖似故人的容颜,依恋与情意交织着勾起了他心里的欲.念。

    苏贵妃今日恰好穿了身绯红色的镂金罗衫,绣边点缀着几只清艳动人的梅花,她身形比之前夕更消瘦了几分,柳眉浅浅,杏眸莹润,美的不可方物。

    明侦帝近乎贪婪地攥住了那一截滑腻白皙的皓腕,俯身在她耳边说道:“卿卿可会跳舞?”

    苏贵妃忍着心中的战栗,攀上了明侦帝宽阔的胸膛,软着嗓子道:“臣妾前段时日学了一曲梅花舞,只是频频不得要领。”

    “梅花舞”一词将明侦帝心中掩藏了多年的情思与怅然皆勾了出来,他道:“给朕瞧瞧。”

    苏贵妃便按着古籍上所说的舞姿翩动了起来,摇曳行舞间,衣摆上绣着的梅花随之飘浮生姿,夺去了明侦帝全部的心神。

    他叹惋着说了一句,眸光里透着哀伤之色:“能有七分像,已是朕想都不敢想的美事了。”

    苏贵妃恍若未闻。

    心里想的不过是这支舞跳毕,明侦帝能解了她的禁足,允她继续照拂五皇子,宫外的亲人们也不必再为她忧心。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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