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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二更

    翌日一早, 明侦帝申斥中宫,解了苏贵妃禁足一事便传到了宫外承恩公府中。

    苏山、陈氏诸人俱都松了一口气,苏景言亲自跑了一趟沈宅, 将姑姑在宫里的事说了, 也好让幼妹放下心来。

    临近月底时, 陈氏还蒙恩进宫觐见贵妃,留到傍晚时分才出了宫,回府时笑吟吟地与苏山说道:“娘娘精神头甚佳, 身边也少了那几个阴阳怪气的大姑姑,瞧着是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了。”

    苏山颇为感慨地说道:“这便是大好了,我也能放下些心。”

    此事一了, 承恩公府还避着人偷偷办了个家宴,镇国公世子爷则因外放的差事不在京中, 便只请了镇国公与镇国公夫人。

    宴上, 镇国公于德英频频向最里侧的沈清端投去打量的视线,目光中既有疑惑,也有惊讶。

    云南王府覆灭时, 他还是镇国公世子爷。

    与那意气风发的云南王爷有过几分浅淡的交情。

    苏山慌忙给苏景言眼神示意, 他便举着杯盏连着敬了岳丈大人五杯酒,且回回是一口豪饮而下, 倒惹得身侧的于氏嗔道:“喝这样多, 定是要醉了。”

    镇国公夫人徐氏笑着打趣苏景言道:“姑爷性子爽朗,喝酒也是这般。”说着还数落于德英道:“倒是国公爷,姑爷都敬了你,怎得还扭扭捏捏地不肯喝?”

    老妻和女儿嗔怪的目光望来, 于德英也只得连喝了五杯烈酒, 一时醉意上涌, 便也顾不得再去顾及沈清端的身份。

    那点捕风捉影的猜测算不了什么,即便是真,与他们镇国公府又有何关系?

    云南王爷为人忠义肝胆,且死的这样惨烈,留下一点血脉又如何?

    家宴毕。

    沈清端不过略饮了一小杯酒,眉目清明地目送镇国公与镇国公夫人上了门前的轿撵后,方才与苏荷愫相携着走回了承恩公府内。

    苏山今日陪着于德英饮酒时刻意镶了些冷水,虽饮的多了,倒还只有三四分醉意。

    他记挂着沈清端,念及于德英在家宴上对沈清端的刻意打量,心里总觉得惴惴不安,便将沈清端叫去了外书房,又是一阵议论。

    苏荷愫与苏月雪坐在花厅里饮清口的淡茶,陈氏则在插屏后指派管事婆子们收拾家宴的残羹冷炙。

    说是残羹冷炙,可大多菜肴都分毫未动。陈氏便赏给了家中的奴仆,连粗使的扫洒丫鬟也能吃到些荤腥。

    于氏将大醉的苏景言送回了自己的院中,吩咐奶娘和嬷嬷寸步不离地照看着苏景言后,方快步赶去了花厅。

    陈氏一见她便笑骂道:“可见是没把我话当回事儿,这几日你这般辛苦,快回院子里休息吧。”

    于氏将媳妇侍奉婆婆的规矩做的滴水不漏,回回都让苏荷愫心里止不住地发虚。

    她待曾氏便不如嫂嫂这般勤勉,虽则曾氏只是夫君的奶娘,可与正头婆婆哪儿有半分差别?

    于氏莞尔一笑,已是走到陈氏身后替她捏起肩来,只道:“母亲才是辛苦,儿媳年轻,总想着多做些才能为母亲分忧。”

    她这般讨好陈氏,未尝不是为了上回菡萏一事而服软。

    陈氏拍了拍她的手,让红袖搀着她往苏月雪和苏荷愫所在的前厅里去,又道:“不必你伺候,去和雪姐儿和愫姐儿说话吧。”

    于氏这才行礼退去。

    前厅与后厅不过隔着一座插屏,苏荷愫早已听见了于氏说话的动静,一见她来,便邀着她往太师椅上一座。

    “嫂嫂辛苦。”她笑道。

    苏月雪也笑意盈盈地与于氏说道:“景言醉得一滩烂泥,弟妹可又要辛苦一夜了。”

    每回提到苏景言,纵使于氏万分内敛端庄,也能从她扬起的眉梢中品出她对苏景言炙热的情意来。

    她笑道:“不辛苦,照顾夫君是我该做的事。”

    苏荷愫也凑趣道:“二哥海量,今日却不知怎得醉了过去,可见是往日里我高看了他。”

    于氏轻轻扯了一把她的香腮,恨恨地说道:“这话要是让你二哥听见了,只怕咱们家庄子里藏的酒都要被他一饮而尽,他可最禁不起激将法了。”

    姑嫂三人哄笑成一团,又说笑了一阵后,听得陈氏回上房的动静,苏月雪也道:“我也该回去了,涵姐儿这会儿也该醒了。”

    苏荷愫正欲起身送一送长姐,却听得于氏突然出声道:“长姐且慢,我有件事要与你说呢。”

    于氏一改方才的言笑晏晏,肃容走到苏月雪身前,说道:“长姐也知晓我家中有个庶妹,母亲为她挑了一桩婚事。”说到此处,她刻意放慢了语速,盈盈的目光里凝着几分歉疚之色。

    苏月雪心口一窒,酸涩与失落悄然爬遍她的全身,默了半晌,她才挤出了几分笑意:“倒要恭喜弟妹了。”

    她避而不答的态度太过明显,纵然于氏心里有诸多话想要开导她,终也只得变成一句:“母亲已替她预备嫁妆,明年年底时便要嫁去岭南陆家。”

    话音甫落。

    苏月雪未曾露出异样的神色来,可苏荷愫却先一步惊呼出声道:“岭南陆家?是陆神医他家?”

    于氏正欲在说些什么,苏月雪已推辞着离去,临走时不忘笑着道:“陆家与镇国公府皆是士族豪门,很是般配。”

    可这话却没来由地让苏荷愫心中憋闷的很儿,目送着长姐离去后,才追问于氏:“嫂嫂的庶妹是嫁给陆让吗?”

    她问这话时拧着柳眉,眉目间的忧愁萦绕不散,分明是担心极了苏月雪。

    于氏为难又歉疚地瞥了她一眼,只道:“正是他。这些时日他对长姐的热切我也瞧在眼里,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整个承恩公府里,谁人不知陆让心悦长姐一事,连那守门的婆子也时常面带骄傲地说:“咱们家的大姑娘虽是和离了,可是一点也不愁再嫁,连陆神医这样的英年才俊也拜倒在大姑娘的石榴裙下呢。”

    苏山与陈氏起初也不看好陆让,只以为他是一起兴起,并不拿他的这点情意当回事。可他这半年风雨无阻地为涵姐儿看诊,捧着心与苏月雪相处,陈氏也被其触动。

    若是他能说服族人,以三书六礼来京城下聘,他与雪姐儿的婚事自然能成。

    眼瞧着长姐这些时日也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抗拒陆让,冰山也有渐渐融化的趋势。

    就在苏荷愫以为一切要春暖花开的时候,却得知陆让要娶于氏的庶妹。

    怎得让她不难过?

    于氏还欲再劝一劝苏荷愫,只是白松却从花厅外匆匆赶来,面色沉郁地说道:“二爷吐了,一直念叨二奶奶的闺名呢。”

    于氏双靥一红,也再顾不得苏荷愫,带着白松便回了自己院中。

    只留苏荷愫一人立在这寂静无声的回廊中,任凭心潮起伏,却不知该如何挪动步子。

    回沈宅的路上。

    她坐在熏着暖盆的马车之中,半边身子皆倚靠在沈清端怀里,只是心绪不佳,一路上几乎不置一词。

    沈清端也颇为纳罕。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妻就不是这么沉默寡言的人,除非是她心情格外不好。

    回府后。

    苏荷愫照例去拜见曾氏,陪着曾氏说了会儿话,嘱咐一通白荷好生伺候曾氏,这才恹恹地走回了新房。

    沈清端已沐浴净身,正靠在床榻上捧读着手里的诗书,墨色的发尾还沾染着净浴后的湿气,

    半是落在锦被上,半是陷入敞开的衣.襟中。

    上一回苏荷愫来了月事时,因肚子痛而心情烦闷,他这般打扮当即便引得她眉开眼笑了起来。

    今日。

    他打算故技重施。

    只是一走进内寝的苏荷愫却连眼风都没有递给他,先是遣退了绿韵、莲心等人,一径走到插屏后洗了身子,穿着寝衣走到了床榻旁。

    沈清端躺在里侧,苏荷愫则睡在床榻外沿,一上榻便又凝神思索了起来,神情专注地仿佛忘了这世上还有个人叫沈清端一般。

    饶是沈清端这般淡然的人也愤闷地放下了诗书,将苏荷愫拢进怀中,颇为幽怨地说道:“在想什么呢?”

    苏荷愫这才止住了胡思乱想,迎着沈清端满是不虞的漆眸,叹道:“夫君可知陆让要娶嫂嫂的庶妹一事?”

    这几日沈清端与陆让并未见面,倒是不知晓此事。

    “依着嫂嫂的话,这桩婚事应是还没过定礼,不知可还有回转的余地?”苏荷愫问道。

    沈清端知晓陆让对苏月雪真心实意的心悦,也知晓这个好友心高气傲,早年他姨娘被嫡母去母留子杀害后,便已存了去陆姓的心思。

    如今这桩婚事一定,恐怕他是当真不愿与岭南陆氏再有本分瓜葛了。

    只是。

    他已有好几日未曾见到陆让了。

    本以为他是销声匿迹,如今想来应是与这桩婚事有关。

    沈清端立时翻身下榻,走到插屏旁将苏荷愫的衣衫一并拿来,急切地说道:“咱们去一趟承恩公府。”

    苏荷愫还来不及追问他回承恩公府要做什么,便已听他将绿韵和莲心唤了进来,两个丫鬟火急火燎地为她套上墨狐皮大氅。

    沈清端亲自提了灯笼,紧握着苏荷愫的柔荑,穿梭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一行人加快了步伐,一刻钟后便走到了承恩公府的大门前,守门的小厮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瞧清了沈清端后,才惊讶道:“三姑奶奶和姑爷,怎得又回来了?”

    白说了这一句后便迎着两人进府。

    如今时辰已晚,陈氏与苏山兴许已入睡,沈清端便道:“去和风院,问问长姐最近可有见过陆让。”

    两人穿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遥遥地瞧见灯火熄灭的和风院,沈清端面色凝寒,清濯的身姿立在夜风中更显孤寂。

    苏荷愫心下只觉大事不妙,便命绿韵去拍门叫起长姐。

    足足等了一刻钟,守门的婆子才打开了院门,长姐身边侍候的秋竹瞧见苏荷愫和沈清端大半夜造访,也是心下一惊,道:“大小姐睡了。”

    苏荷愫面露难色,先是轻声问了一句:“长姐可还好?”

    秋竹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哭了好久呢,好容易才睡下了。”

    这般回答让苏荷愫心里愈发难受,回头瞥了一眼沈清端,见他神色坚定,才与秋竹说道:“我有要紧的事找长姐,你且帮我通传一声吧。”

    秋竹略有些迟疑,可料想着苏荷愫顶着夜色赶来和风院,必是极要紧的事要与大小姐说,当即便走向正房,隔着帘子将苏月雪叫起。

    苏荷愫与沈清端便立在廊道上候着。在走来承恩公府的路上,沈清端已简洁地告知苏荷愫他对陆让的担忧,两人的面色都好似蒙了一层灰烟。

    一刻钟后,苏月雪披着大氅起了身,秋竹忙将苏荷愫唤了进去,沈清端则依旧候在外间。

    只是屋门未关,里头的说话声他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一进屋,苏荷愫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长姐,你几日没见过陆让了?”

    骤然提起那人的名字,苏月雪心里依旧晦涩难熬,稳了稳心神后,方才回道:“快大半个月了吧,我也记不清了。”

    苏荷愫蹙起柳眉,心里愈发担忧,又问道:“长姐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可曾说过要明媒正娶你这样的话?”

    如今这话听在苏月雪耳中,只徒然增添几分物是人非的哀伤,倒没了初听此话时的欢喜。

    她沉吟了片刻,叹道:“兴许是说了吧,可我是嫁过人的妇人。岭南陆氏这般的世家豪族又怎会容他胡闹?我不过是当玩笑话,听听就过了。”

    话音甫落。

    苏荷愫猛然起了身,万分急切地说道:“长姐,夫君说陆让定是被他的族人关在了陆家,正等着我们去救他呢。”

    第31章 婚宴

    这声惊呼划破了夜色的冷寂, 将苏月雪千方百计压在心口的酸涩都勾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去瞧苏荷愫,却见她已背着身往廊道上走去。

    借着帘帐被撩开的空隙, 她瞥见了沈清端将小跑着的幼妹揽入怀中, 微微不虞地说道:“别跑。”

    只这一眼, 苏月雪便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廊道上的沈清端与苏荷愫正在商议着陆让的处境,京城离岭南约莫有一个多月的路程,等沈清端骑马赶过去, 指不定陆让已被迫应下了那桩婚事。

    思来想去,沈清端将目光落在落在亮着微弱光芒的里屋中,他隔着门帘问了一声:“长姐屋中可有笔墨?”

    坐在软塌上的苏月雪心跳如擂, 料想着沈清端必是要飞鸽传书去岭南,当即便应道:“有。”

    闻声, 沈清端走进屋内, 由秋竹引着落座在西间的桌案旁,苏荷愫为他研墨,一息间便写好了信笺。

    苏荷愫本想凑上去瞧瞧, 可屋内的烛火太过昏黄, 沈清端行笔又飞扬飘逸,须臾间已架起了狼毫, 将那信笺绑在落在支摘窗外的信鸽脚上。

    苏荷愫倒也不恼, 沈清端此举定是在托人解救陆让,只要能让长姐与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便真心实意地高兴。

    遥送着信鸽离去后,沈清端便走至苏荷愫身旁, 清亮的黑眸仿似能窥见她心里的念头一般, 解释道:“我写信给了贺成, 他正从金陵行往京城,恰好途经岭南,便托他去将陆让捞出来。”

    他说话时有意扬高了声线,好让坐在内寝里的苏月雪听个清楚。

    “贺成?”苏荷愫只觉得这名字份外耳熟,似是在哪儿听过一般。

    沈清端瞧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出声解释道:“他出自金陵贺家,来京城是为了娶孙皇后嫡出的朱珠公主。”

    言罢,便携着苏荷愫走到内帘外与苏月雪告了辞,夫妻二人相携着钻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秋竹略送了送他们,才走回里屋,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大小姐,可要奴婢服侍您安寝?”

    久久无人答话。

    就在寂静的夜色要将秋竹吞没之时,才听得一道幽远又怅惘的声音从内寝里飘了出来。

    “若我没有先头这桩脏污的婚事,兴许倒能配得上他。”

    *

    三月底。

    京城的街头巷尾皆传遍了金陵贺家二公子与朱珠公主成婚一事。

    天子嫁女,万民同庆。

    承恩公府早早地便备下了贺礼,苏荷愫与那朱珠公主话不投机,故只从嫁妆箱子里寻了几幅寓意颇好的名画当作新婚贺礼。

    沈清端则更为跳脱,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几册避火图,夹带在她预备着的名画之中。

    苏荷愫红着脸,万分不解地问道:“夫君,这贺家公子也算是你的表弟,缘何送这样的礼过去?”

    沈清端却连眉毛都未曾抬一下,只幽幽道:“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苏荷愫不再追问。她料想着这一回金陵贺家进京,沈清端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是高兴的,毕竟那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外祖家,是斩断了骨头还留着筋的亲人。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早在云南王府被判下谋逆之罪时,金陵贺家便将贺云菀之名剔除了族谱。

    这几年里除了贺成,沈清端再未与贺家人有过任何联系。

    道不同不相为谋,血脉姻亲在天家杀伐面前算不了什么。

    理好公主大婚的贺礼,苏荷愫便沐浴净了身,恰好绿韵将亵衣和月事带一并挂在了藤架之上,她这才意识到:这个月的月事似是推迟了。

    不过她月事一向不稳,便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倒是康嬷嬷放心不下,过了几日去寻了个擅长妇科圣手的大夫来,请他为苏荷愫诊一诊脉。

    这一诊,便是喜脉。

    彼时沈清端正立在床榻旁听那大夫诊告脉情,听得“圆滑似喜脉”这几个字后,身形微微一怔,喜意自心口蔓延至全身所有的角落。

    苏荷愫也羞红了脸,莹润的杏眸里凝着初为人母的喜悦。

    康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递给那大夫一锭银子后,让白芷小心地送他出去。

    康嬷嬷又吩咐刘婆子去承恩公府报信,嘱托她禀告陈氏要寻个懂医理的婆子来,好时时刻刻地照顾苏荷愫。

    康嬷嬷忙的满头是汗,沈清端却僵着身子立在床沿,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泪意。

    苏荷愫垂首摩挲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眸中的欣喜与惊讶交织,最后嗫喏成了一句:“这里头有个小人。”

    沈清端也不再发愣,顺势坐在了床榻边沿,与苏荷愫一起摩挲着她的肚子,只道:“从前我是再不敢想还能孕育自己的血脉。”

    若不是那一日苏山定要他将苏荷愫娶回来,兴许此刻他已经算计好了德阳县主,借着她宗室的身份,入仕复仇。

    可除了这点利用以外,他再不敢肖想血脉子嗣。

    母亲自刎前唯一的心愿便是让自己好好活着,做个衣食朴素的平民百姓,改名换姓后娶妻生子,安稳一生。

    他走不了这样的路,那些噬骨的仇恨日日夜夜地啃咬着他的全身,他放不下,也忘不掉。

    好在这般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有了相知相爱相守的妻,往后还有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女。

    他不敢去想,多了的这些软肋是否会让他的复仇之路增添险阻。

    此刻,他只想沉醉于为夫为父的喜悦之中。

    曾氏得知苏荷愫有喜的消息后,由白荷搀扶着走到了新房,泪意涟涟地与床榻上躺着的苏荷愫说:“清端他爹在天之灵,如今也能安息了。”

    这话也让沈清端心内酸涩的厉害,他上前从白荷手中扶起了曾氏,拿软帕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曾氏的愁思被勾了起来,半靠在沈清端身上,声泪俱下地泣道:“人老了,愈发容易想起从前的事。”

    苏荷愫瞧着心酸,也劝道:“母亲可要保重自身,待这孩子出世以后,还要让他养在您膝下呢。”

    这话一出,曾氏果真收起了泪意,不禁忆起了沈清端小时候的趣事,染着愁色的眉宇也舒展了开来,周身上下只笼着些欢喜之意。

    “他小时候性子顽劣的很儿,每回我给他洗头,非要两三个丫鬟在一旁给他唱儿歌、讲故事书才好。”

    话音一落,沈清端霎时背过身去,不给苏荷愫取笑她的机会。

    苏荷愫则忍俊不禁地说道:“想不到夫君小时候会是个调皮蛋。”说罢,又摩挲着自己的肚子道:“我倒是替他担心起来了,若是他想夫君一般调皮可怎么好?”

    沈清端:“不会。因为我小时候一点也不调皮。”

    新房内又是一阵哄笑。

    晚膳前夕,陈氏造访沈府,大包小包的药材摆了一庭院,她先去见了曾氏,说笑一阵后才走进了新房。

    陈氏将那个懂医理的嬷嬷领到苏荷愫的床榻前,耳提面命地吩咐道:“凡是入口的东西都要让任嬷嬷过一过眼,不许大意了,也不许嫌麻烦。”

    苏荷愫点头如捣蒜:“遵命。”

    陈氏嘱托完一些怀孕时的忌讳后,才回身对红袖使了个眼色,红袖便将绿韵、白芷等丫鬟唤了出来,留给陈氏与苏荷愫母女说体己话的工夫功夫。

    待新房内只剩下陈氏与苏荷愫后,陈氏便扫了一眼幼女,见她嫣粉若春日里盛放的桃花,哽在心口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是女儿家总有这么一日,早先沈清端也是出身优渥的天潢贵胄,于这样的事更有讲究。

    陈氏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你如今有了身孕,不便服侍姑爷。绿韵、莲心和碧窕都样貌清丽动人,对你又忠心不二,你更为中意谁?”

    方才还喜意盈盈的苏荷愫笑容蓦地一滞,好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回答陈氏的问题,因她又重复了一遍,才回道:“母亲,清端已答应过我不会纳妾。”

    少年夫妻最为情热时才会许下这等诺言,只是前有徐致这个腌臜姑爷为例子,陈氏不得不早先为幼女做打算。

    她知晓幼女心中不愿,只得苦口婆心地劝道:“并非是纳妾,不过是让你抬个通房。怀胎十月加上做月子和修养身子,姑爷该由谁来服侍?与其倒是迫不得已要纳个良妾,倒不如现在抬举个通房丫鬟。”

    陈氏这话说得自然在理,甚至于只有待亲生女儿才会说出这般掏心肺腑的话来,可苏荷愫却却仍是不愿。【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她面色平静地与陈氏说道:“母亲,不必抬通房。他若是连这点寂寞都耐不住,又怎么值得我赌上命为他孕育孩儿?”

    陈氏神色略有些松动,苏荷愫趁此继续说道:“更何况,男女本是一样吃五谷饮水露的人,女子能忍得怀胎十月不行房.事,为何男子就偏要人伺候?”

    这话一出,陈氏已是劝无可劝,索性也不再提及此事,只论起朱珠公主与贺家二公子的婚事来。

    “你既是有孕,不若就别去了吧。省得被冲撞了,倒是不美。”

    苏荷愫也正为了此事悬心,不过前日沈清端已收到了贺成的飞鸽传书,上头写了他已将陆让从岭南陆家救了出来,如今陆让正暂住在贺家府上。

    贺成大婚,陆让必定不会缺席。自她前段时日明白了长姐并非对陆让无意后,只绞尽脑汁地想要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以她必要将长姐带去贺成的婚宴,好让陆让有机会与长姐互诉衷肠。

    思忖之后,苏荷愫便答道:“不妨事。朱珠公主既已下了帖子,我不去倒显得太过刻意。倒时又让孙皇后寻到错处来磋磨姑姑。”

    这话正中陈氏之心,她爱怜地替幼女拢了拢凌乱的发丝,叹道:“正是这个理,不过那一日父兄母亲皆在,也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陈氏又留了一会儿,将绿韵、莲心等人细细地嘱咐了一通,才起身回了承恩公府。

    晚间安寝时。

    苏荷愫与沈清端说了白日里陈氏要为他择个通房一说,倒让沈清端吓出了一声冷汗,道:“我可是赌咒发过誓不纳妾,自然也不能有通房,岳母可是差点害惨了我。”

    苏荷愫笑着趴伏在他的肩头,说道:“如今压在我心上的只剩长姐和陆让的事了。”

    沈清端替她掖了掖被角,侧着身子将她拢在怀中,好让她摆上一个舒适的睡姿。

    并道:“不必担心。这一回陆让自请去了族谱中的姓名,是下定了决心要与你长姐长相厮守。”

    话已至此,苏荷愫的心果真安定了下来,笑道:“初见陆让时我以貌取人,见他生的面冠如玉,又有那样一双惑.人的桃花眼,还以为他是个游曳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公子呢。”

    沈清端轻笑着道:“你长姐是陆让头一个心悦的女子,可见当真是缘分天定。”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后,困意便渐渐地爬上心头,这才相拥着入睡。

    翌日晨起。

    苏荷愫在康嬷嬷、任嬷嬷的陪同下去了一趟承恩公府,一进府便直往和风院走去,路遇于氏的贴身丫鬟白松,便停下来与她寒暄了几句。

    白松已从于氏口中得知了苏荷愫有孕一事,于氏成婚还比苏荷愫早上半年,却一直没有任何喜讯,如今已心急地喝起了偏方。

    白松此番便是去大厨房里讨些过嘴的蜜饯,是以与苏荷愫略说了几句话后便告辞离去。

    苏荷愫送走白松后,方才往和风院走去。

    和风院里。

    苏月雪正陪着涵姐儿认字,涵姐儿正梳着个双丫髻斜靠在临窗大炕的迎枕上,手里把玩着前段时日陆让为她折的纸老虎。

    如今涵姐儿的身子好了许多,苏月雪便时常领她在内花园里闲散地逛一逛,涵姐儿的精神气瞧着也好了许多。

    夏蓉正巧要往陈氏院里去复命,在和风院院门前撞见了苏荷愫,行礼过后便将手中的活计交给了个小丫鬟,亲自进屋去向苏月雪通传。

    苏月雪忙将涵姐儿抱在了怀中,走出正屋去迎幼妹,遥遥地在院门口瞧见苏荷愫后,她便笑道:“明日我便要去沈府看你,何苦今日走这一趟?”

    康嬷嬷小心地搀扶着苏荷愫,待走上廊道,进了正屋落座后才松了一口气。

    苏荷愫笑她:“嬷嬷,我这月份还浅。您别这么害怕。”

    康嬷嬷瞪了她一眼,数落道:“就是月份浅才要愈发小心呢。”

    苏月雪怀中的涵姐儿笑盈盈地唤了一声“姑姑”,喜得苏荷愫将皓腕上的玛瑙镯子褪了下来,塞给了涵姐儿的奶娘,只道:“待涵姐儿再大些,便让她戴着玩。”

    苏月雪将涵姐儿递给了奶娘,吩咐她领着涵姐儿去厢房午歇,这才与苏荷愫说:“回回来都要送涵姐儿这么贵重的礼,你那嫁妆箱笼可都使空了吧?”

    苏荷愫抿了一口茶,顿觉入口回香,便赞秋竹:“这茶喝着好,可否让我装点回去?”

    秋竹扫了一眼苏月雪,只道:“这是陆神医上回留下的茶叶,还剩个底,三姑奶奶若不嫌少,便带回去吧。”

    听闻是陆让赠长姐之物,苏荷愫便不愿夺人所爱,笑道:“罢了,且让长姐留着喝吧。”

    康嬷嬷与任嬷嬷仍候在她身侧,倒惹得她不好与苏月雪说体己话,幸而绿韵还算机灵,缠着秋竹将两位嬷嬷请到了耳房,热茶糕点地伺候着。

    丫鬟嬷嬷们一走,苏荷愫便开口道:“长姐,陆让回京了,如今正住在京城的贺府。后日便是贺成与公主的婚宴,你可愿去?”

    她料想着长姐不会轻易答应,只怕她要多费些嘴皮子工夫,可若是长姐能借此机会打开心扉,也算是一桩喜事,她再辛劳也值得。

    苏荷愫正如此想着,却见对座的苏月雪抿了口茶,靥边流转着几分嫣然之色,缓缓回道:“我愿意去。”

    *

    贺成与朱珠公主大婚那一日,京城的东街与西街皆被京司卫封了起来,并不许车马通过。

    吉时过后,宾客们方可入座。

    苏荷愫携着长姐坐在公主府宴厅内的最里侧,贺家夫人正喜意洋洋地招待着宾客们,瞧见苏荷愫时还笑了一句:“沈夫人果真好样貌。”

    苏荷愫但笑不语,心里虽恼怒贺家薄情寡义的行径,却不愿在人前失礼,与贺家夫人行了晚辈礼后,便入了席。

    午膳用毕。

    贺家夫人便支使着婆子们领女宾们去后院的水榭凉亭里赏花品茶,自有烧炉斟茶的丫鬟在其间候着。

    女宾们的席位与男宾们相隔甚远,苏荷愫也不知晓陆让可安排妥当,心里掐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缠着苏月雪往公主府的内花园里走去。

    内花园景致秀丽,处处皆盛放着争奇斗艳的娇花,只是苏荷愫无心观赏,只与苏月雪漫无目的地走在花圃旁。

    不知走了多久,才瞧见一片翠绿青葱的竹林,她总算是放下了心,笑盈盈地与苏月雪说:“长姐,我想瞧瞧公主府上的青竹与咱们府上的有甚差别,你可愿陪我去瞧瞧?”

    她皎白的面容上喜色太过显眼,苏月雪也不拆穿,只点了点头,道:“好。”

    两人便相携着走入了那郁郁葱葱的竹林之中,不过走了几步,便见一处竹间凉亭里坐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

    不需细看便知那人是谁。

    苏荷愫便演技拙劣地捂着肚子,对着苏月雪歉然一笑道:“长姐,我肚子疼。”

    苏月雪叹了口气,敛下眸子后,只叹道:“去吧。”

    绿韵与莲心便一左一右搀扶着苏荷愫往竹林的另一头走去。

    苏月雪让夏蓉和秋竹立在原地等她,她自己则迤逦翩翩地走到了凉亭那儿,站在陆让身后瞧了许久,见他果真清瘦了几分,才开口道:“陆神医。”

    陆让蓦地回头,恰见自己的心上人身着一袭素色罗衫,正聘聘婷婷地立在交相掩映的竹林丛中。

    他起了身,磕磕绊绊地说道:“我以为清端是在诳我。”

    他话中的欣喜意味太浓,冷不丁便让苏月雪红了耳根,因不想让陆让瞧出来,便垂首盯着自己的足尖。

    见她不语。

    陆让也不知该说如何解释他贸然消失的这一个多月,以及那桩被族人们强压在他身上的婚事。

    两人沉默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苏月雪实是耐不住心内的疑惑,便突然出声道:“你……可有受伤?”

    这话一出。

    陆让那双含着缱绻情意的桃花眼里映出了无边喜色,他朝着心上人走近了两步,答道:“未曾受伤,这一回我也是下定决心要离了岭南陆氏。”

    这话让苏月雪惊讶得抬起了头,恰撞进一汪柔意深许的黑眸之中,令她羞赧地移开了目光。

    陆让却好似受到了鼓舞,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勇气,一把攥住了苏月雪的柔荑,神色真挚地说:“我行医四年,攒下三千两银子。现将它与我全部赠予你,你可愿收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出科举成绩。

    第32章 放榜

    拂来的冷风将竹叶吹得窸窣作响, 缝隙处抖出些光亮,恰好落在陆让的肩头,让他似镀了一层银辉般耀眼夺目。

    他比之徐致还要俊美雅致几分, 为涵姐儿看诊时更是百般温柔。

    被这样的人捧在心底珍爱, 苏月雪如何能不动心?

    只是……

    苏月雪久久不答话, 她分明已决定伸出手接过陆让递来的银钱,可不知为何却又落了下来。

    迟疑的话未曾说出口之际,陆让已逼近了她身前, 大胆且放肆地拢住了她的腰肢,将她这副清瘦的身子嵌入了自己怀中。

    “我才不在乎什么世俗成约,也不在意你有没有和离过, 我是打从心底喜欢涵姐儿和。”陆让颤抖着语调,嗓音略微有些滞涩:“和心悦你。”

    苏月雪倚靠在他的肩头, 氤氲起的泪意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

    竹叶为礼, 冷风为典。

    她在心上人的怀中将自己的这颗心毫无保留地交付了出去。

    互诉衷肠后。

    陆让与苏月雪相携着走出了竹林,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其下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让候着竹林外沿的夏蓉与秋竹等人笑眯了眼。

    “这下可好了, 小姐不必再在临睡前抹泪了。”秋竹一时高兴, 便口无遮拦地说道。

    苏月雪想去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见陆让攥着她柔荑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望过来的眸子尽是担忧之意。

    她只得似做错了事般允诺道:“往后都不会再哭了。”

    秋竹与夏蓉瞧着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 俱都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

    沈清端在男宾们汇聚的龙樾台待了片刻,眼瞧着苏山在镇国公于德英的引荐下与宗亲士大夫们相谈甚欢。

    他一时也放下了心,起身往内花园的方向走去。

    绕过了妍丽争奇的花圃,恰巧遇上了相携而来的陆让与苏月雪, 两人正沉浸在互诉衷肠的余韵之中, 眉梢间染着脉脉的情意。

    沈清端本意是想打趣陆让几句, 可他往两人身后的平路上望去,却没有瞧见苏荷愫与她身边的那几个丫鬟。

    他方才还游刃有余的面容上立时显露出几分急切的担忧,璨若曜石的黑眸更是蓄满了责怪之意。

    “愫儿呢?”他问陆让。

    陆让一怔,旋即便瞧见了好友脸上的阴郁之色,只答道:“月雪说,方才她从竹林那儿绕去了净室。”

    话音甫落,沈清端便匆匆地掠过了这两人,连句话都来不及扔下。

    陆让心里也歉疚难当,苏月雪更是白着脸责怪起了自己,她怎得与陆让坦白了心意后,将幼妹忘在了一旁?

    愫儿怀着身孕,德阳县主还在喜宴上,若是她趁机难为了愫儿,可怎么办才好?

    陆让与苏月雪便也绕路回了竹林,并不敢大声喧哗,只悄悄地寻起了苏荷愫。

    沈清端则最为心急,将竹林和净室寻了个遍后还未曾寻到苏荷愫的身影,便将往日里的清润温雅抛之一旁,疾步奔走在公主府的内宅。

    几个围立在廊道上伺候的奴仆们皆探着头去瞧沈清端,面面相觑间,忍不住议论道:“那公子是谁?生的那样俊,从前倒没见过。”

    另一婆子捏着腔道:“你不知道他?就是承恩公为家里嫡女寻的那个穷书生女婿,今朝春闱还下场了呢。”

    “听说先头落第了两回,如今更不可能考得上了,也不知承恩公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议论声渐行渐远,沈清端倒不在意这些酸言冷语,如今再没有什么事比苏荷愫的安危更重要。

    公主府守卫森严,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让自己的死士进府寻人,可若是连前头的水榭里都瞧不见苏荷愫的身影,他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

    苏荷愫从竹林里退出来以后,便与绿韵等人沿着内花园里的河畔走了一遭,赏了一回春意洋洋的景色后,方才觉得有几分疲惫。

    绿韵扶着她往临水而建的榭阁里一座,便有公主府的小丫鬟迎上前来伺候。春意料峭,那榭阁里本就是围着暖帘,是以苏荷愫便躺在软塌里小憩了一会儿。

    她料想着长姐与陆让这对有情人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此时离晚宴也尚有些时辰,她倒不如在这榭阁里睡上一遭。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绿韵等人时不时为她添被斟茶,伺候得格外精心。

    苏荷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耳畔回荡着池边鱼儿嬉戏吃食的细微动静,声音还算雅致,催得她愈发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莲心的一声惊呼唤醒了半梦半醒的苏荷愫,她眨了眨杏眸,觑见暖帘外莲心正在与人说话。

    “这位爷,我家夫人在里头歇息。”

    那人冷哼一声,矜傲且语气不善地说了一句:“这榭阁临畔而建,望出去的景致甚佳。我倒是偏要在这儿赏景。”

    榭阁里的小丫鬟闻声立时走了出去,躬身朝着那人行了个礼后,唤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这人竟是太子。

    莲心吓得颤起了身子,绿韵也赶忙从榭阁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为莲心开脱道:“殿下恕罪,奴婢们这便扶夫人出来,再不敢打扰殿下雅兴。”

    莲心本就生的格外明艳,如今敛着美眸的模样更显娇憨动人,绿韵则清雅大方,举手投足间流溢着几分不卑不亢的温韧。

    这个丫鬟似娇艳欲滴的芍药,那个丫鬟则如淡雅韵然的白莲。

    郑息玉轻笑一声,兴味十足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丫鬟,对她们口中的“夫人”兴趣更浓了几分。

    既是身边的丫鬟容色都这般各有千秋,想必那位主子愈发要艳色逼人了。

    他今日本就想借着妹妹大婚,京城各家贵妇小姐们都来公主府贺喜的机会,采撷几朵“娇花”。

    那些未经人事的贵女大多都放不开手脚,最没意趣。还是这些嫁了人的臣妇别有一番风情。

    郑息予的眼神太过肆意,连绿韵也倍觉不适,慌忙走进榭阁将苏荷愫扶了出来,因今日是上门贺喜,自然没有带可以遮住容貌的帷帽。

    榭阁外站着的那位太子,瞧着不是个正经之人。

    苏荷愫也蹙起了柳眉,她也曾听人说起过当今这位太子的荒.淫.无度,凡是有姿色的女子总要调戏轻.薄一番,实在是可恨。

    因不愿与这太子扯上什么关系,苏荷愫走出榭阁后朝着他匆匆行了个礼,后脚便要离去。

    郑息予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一番,眸中浮现了些惊艳之色,而后嘴角的笑意则更为肆意,“本宫不愿拂了夫人的雅兴。这榭阁内可容下一二十人,夫人何不如与本宫一起赏赏春景?”

    这话说得极为唐突,苏荷愫已沉下了脸,只是忌惮着眼前之人太子的身份,故只能忍着气答道:“臣妇还有要事在身,不敢叨扰殿下。”

    说罢,连头也不敢回,硬是要带着绿韵等人离去。

    谁知那郑息予却愈发猖狂地上前拦住了苏荷愫的去路,那双溢着欲.色的眸子将她自上至下打量了一通,才道:“可是本宫冒犯了夫人?夫人为何如此害怕本宫?”

    说着,他便要触上苏荷愫衣袖间隐隐露出的半截皓腕,亲自品味一番那莹白滑润的肌肤。

    他的手朝苏荷愫伸来时,苏荷愫已脸色大变,往后退了一大步,才堪堪避开郑息予的动作。

    “殿下慎行。臣妇已为人妻,断不敢污了陛下的名节,让陛下落个逼.淫臣妻的罪名。”苏荷愫拧起柳眉,沉声斥道。

    郑息予自然听明白了她话里的威胁意味,心里只觉得痒得厉害,只恨不得立时压着眼前的小妇人在那榭阁里作弄一番。

    只是近来父皇对他荒.淫的行径颇有微词,他也不愿在妹妹的婚宴上闹出什么不堪的事来,既是眼前的这个小妇人不愿,他便也收起了那份心肠。

    “本宫不过是与夫人开个玩笑罢了。”郑息予撂下这话,便施施然地走回了榭阁之中。

    苏荷愫这才如蒙大赦,由绿韵等人搀扶着快步离开了榭阁。

    她走得太过急切,以至于没有瞧见隐身入榭阁的郑息予又探身走了出来,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半晌,才吩咐伺候的内监:“这小妇人瞧着有几分眼熟,使个法子送到东宫来。”

    内监连忙应是。

    苏荷愫走出榭阁后,在西侧边的偏道上遇见了面色凝结、行色匆匆的沈清端,她立时便笑着迎了上去,正欲与他提及陆让与长姐一事时。

    却见他脚步飞快地奔了过来,不容她开口便将她揽入了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肩头揉碎一般。

    苏荷愫呼痛后,沈清端才松开了他,面色已不似方才那般毫无血色,他道:“对不起,弄疼了你。”

    苏荷愫瞧着沈清端不似往常那般淡然自持,心里也不知怎得涌上了几分歉疚之色,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后,问道:“夫君方才是在寻我?”

    沈清端喉间滚涩,漆色的眸子里凝着些外露的情意,他再度将苏荷愫抱进怀中,只是这一回用的力道却不似方才那般猛烈。

    慢一步赶来的陆让与苏月雪瞥见这一步,便都停下步子,不再往前惊扰这两人。

    晚宴之后。

    陈氏听闻了苏月雪差点走丢一事,数落了她几句,只道:“四个丫鬟跟着你,你也该让其中一个留在原地报信才是,幸而清端寻到了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让爹爹和娘亲怎么办?”

    苏景言与于氏也道:“正是如此,如今我们的心还悬在半空中,未曾放下来呢。”

    若是他们在别人家府上做客便罢了,偏偏今日在朱珠公主的府上吃席,德阳县主素来不好惹,若是寻到了苏荷愫的错处,折.辱她一番,这哑巴亏便只得吃下。

    陈氏愈想愈后怕,拉着幼女的手好生教导了一番,才将她放回沈清端身边。

    苏月雪则张了几回口,望向苏荷愫的眸中尽是歉疚之意,临上马车前,苏荷愫朝着她狡黠一笑,道:“长姐,如今我可是你的媒人了。”

    分明是没有半分芥蒂的模样。

    苏月雪知晓幼妹的性子,当即也莞尔一笑道:“嗯,是该承你的情。”

    *

    晚间回沈宅之后,苏荷愫由莲心与白芷伺候着沐浴,绿韵与碧窕则被沈清端唤去了书房,细细地问了苏荷愫在榭阁里有无遇上人。

    绿韵略有踟蹰,被沈清端沉声盘问了几句后,才说出了太子一事。

    沈清端听后怔了半晌,眸中冷厉横生,好不容易压下去后,才道:“我知道了。”

    天家两父子都是如出一辙的贪爱美色。

    昔年他护不住自己的母亲。

    如今定要护住自己的妻子。

    夜色深深,他吩咐小五为他点灯研磨,提笔写了一封信笺后,道:“送去公主府,只说给贺成的就好,送完去一趟烟柳巷子,将跟着的人耍开再回来。”

    小五点头,并不往深处细问。

    翌日一早,沈清端难得陪着苏荷愫起的迟些,两人窝在被衾之中议论着肚子里若是个女儿该取什么姓名,若是个儿子又该叫他什么。

    碧窕已在屋外候了许久,临近午膳时分才在康嬷嬷的催促下唤两位主子起身,吃过午膳后,便见小五立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地扭动身子。

    她料想着小五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与姑爷说,便起身让了个位置,恰好能让沈清端透过支摘窗瞧见小五的动作。

    他蹙起剑眉,却又慢慢放下。陪着苏荷愫用完了午膳,又与她在庭院里消了消食,才去书房里寻小五。

    一进屋,小五便劈头盖脸地说道:“公子,朱珠公主昨夜里抓破了贺公子的脸,将贺家的几个丫鬟发卖去了销红窟。如今贺老太爷和贺老太太已进宫伸冤,朱珠公主被罚抄《女戒》一百二十遍,孙皇后被罚跪于宝华殿三天三夜,连太子也被罚禁足东宫。”

    沈清端应了一声,坐于桌案后捧读起了太吴先生的诗集。

    金陵贺家所办的鹿汨书院免了寒门书生的束脩与宿费,连笔墨纸砚,进京赶考的费用也一一提供。

    是以贺家便是清流文臣极为推崇的世家豪族,明侦帝有意打压京城内的世家,便不可能再这般要紧的关头得罪贺家。

    是以他便小惩大诫,暂时让东宫一党小心度日些时日,省得那太子再有眼无珠地冒犯他的妻。

    下一步,便等着春闱放榜那一日了。

    *

    五月初至。

    京里各处的书楼墨铺皆高高挂起了“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这般喜气洋洋的题字,引得过路的书生们都不由自主地进去光顾了生意。

    曾氏也颇为紧张,因这几日皆是阴雨天,她腿脚上的老毛病又犯了,是以只能让苏荷愫一人去大国寺上香祈福。

    陈氏惦念女儿,便领着于氏与苏月雪一齐去了大国寺,将承恩公府里最舒适宽敞的宝罩马车寻了出来,铺着厚厚的软垫,让幼女坐在其中。

    苏月雪如今性情开朗了些,便笑着道:“还是借了愫儿的光才能坐上这马车,不然母亲只怕一辆翠帷马车就将我打发了。”

    陈氏捏了一把她的脸,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有孕时我隔两日便要去徐家,回回都要待到黄昏才走,还不是放心不下你?”

    提到子嗣,于氏再想凑趣,却也没脸搭话,只得在一旁为苏荷愫添了茶水。

    既是提到了徐家,苏月雪便也说道:“前几日徐老太太说想涵姐儿了,我预备着再过两日将涵姐儿送去徐家,陪她几日也好。”

    陈氏点点头,到底怜惜长女所嫁非人,叹道:“徐老太太自来便是个有骨气识大体的人,只可惜徐家门里只生下了那一个孽种,往后怕是后继无人。”

    眼觑着车厢内的气氛沉郁了下来,苏荷愫便忙移开了话头,道:“长姐与陆让的婚事呢?办在什么时候?”

    苏月雪立时便羞红了双颊,揉捏着手中的软帕,怎么也不肯搭话。

    陈氏也正烦心着此事,便由于氏为苏荷愫解惑:“父亲说,若是陆让愿意,便让他入赘。本朝也不是没有世家大族的嫡女招婿入赘一事。母亲却不肯,说招婿入赘会让外人议论我们苏家轻狂。”

    苏荷愫也犯了难,如今陆让虽和岭南陆家撇清了关系,可到底冠上了陆姓,入赘这样的事也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过几日我会与你爹爹商议出个法子来,入赘这事却是行不通。”陈氏道。

    话已至此,苏荷愫便不再追问。

    一炷香的功夫后,马车终是行到了大国寺门前,于氏先下了马车,再一一搀扶着陈氏和苏荷愫下车。

    如今临近春闱放榜,大国寺内香火颇旺,到处是女眷们在为家中的爷们祈福烧香。

    于氏嫁人后甚少出门,如今觑到大国寺四周清新宜人的景色,神色不由地舒展了几分,只笑道:“也不知是今日放榜还是明日放榜。”

    苏荷愫由康嬷嬷搀扶着迈上了大国寺门前的几层泰山石阶,听得于氏的话后,则笑道:“若是今日能放榜就好了,天色这般好,也是个好意头。”

    陈氏领着她们走进了大国寺的正殿,各人皆捐了香火钱,跪在蒲团上潜心拜了佛后,才起身去了后院的雅间。

    方行了两步,便遇上了刑部尚书夫人刘氏和秦媛。

    昔年陈氏刚入京时因一口乡音而被刘氏当面奚落过一回,自此便算是结下了梁子。而秦媛与苏荷愫则更为不对盘,听闻秦媛如今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硬是没寻到个合意的夫婿。

    陈氏朝着刘氏淡淡一笑,便算是打过了招呼了,谁成想刘氏却故意扬高了声音,与秦媛说道:“春闱马上要放榜了吧?你哥哥乡试是头一名,可不是什么吊车尾的穷秀才,此番不知会是何等名次。”

    陈氏虽不想与刘氏多计较,可并非是个任人欺负到门上还默不作声的懦弱性子,闻言她立时回身与于氏说道:“秦家公子,是不是就是上回醉酒后在皇城根头大喊大闹,被陛下申斥为无用纨绔的那个?”

    于氏掩唇一笑,只道:“母亲好记性,夫君回来后还与我说,那秦公子瞧着人高马大,被他们御前司的人抓住时却哭爹喊娘地尿了裤子。”

    苏月雪与苏荷愫则睁大了杏眸,连声问道:“还有这样的事?真真是丢死人了。”

    刘氏与秦媛皆脸色铁青得瞪了过来,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什么辩驳的话语,只得冷声冷气地笑道:“到底是农野出身,说话总是这般不堪。且为你那穷秀才女婿积些德吧,省得又落第一回 。”

    说罢,便趾高气扬地离去。

    陈氏啐了一口,懒得与这样糊涂的妇人多计较,领着媳妇与女儿去了雅间后,休憩一阵后打算在回承恩公府。

    只是天公不作美,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一晃眼却阴云密布,伺候的嬷嬷们忙道:“瞧着是要下大雨了,此番下山似是不便。”

    陈氏便道:“就在这儿休息吧,等雨停了再回去。”

    话音甫落,窗棂处便被倾注而下的雨滴砸的清脆作响。

    雨势这般大,陈氏索性让红袖去与主持们讨些素斋做点心,若是阴雨连绵不断,便在这大国寺住上一夜再回去。

    苏荷愫与苏月雪两人坐在临窗大炕上对弈,一时也觉得颇有趣味。

    翌日一早。

    天色果真放了晴。

    陈氏正预备着回府,却见隔壁雅间里走出了刘氏与秦媛,四目相对间,新仇旧怨皆涌了上来。

    只是此刻的刘氏却比昨日还要矜傲几分,笑吟吟地瞥了眼陈氏,扬高了声音与秦媛议论着:“你哥哥这回中了会试第十名,已是颇为不易。寻常世家大族哪儿有这样出息的子弟,不过都是些穷酸秀才罢了。”

    陈氏一愣,旋即让婆子们去外头打听春闱是否放了榜。

    才刚走出大国寺的门廊,便见承恩公府的马车行到了寺门前。

    来报信的是苏山身边的梧桐,他本就生了一张嘹亮的嗓子,欣喜之下,便在寺门口大声嚷嚷道:“快去禀报太太和三姑奶奶,咱们姑爷中了。”

    刘氏与秦媛也刚走出大国寺门,恰好觑见梧桐这幅喜形于色的样子,心里只嗤笑道:中就中了,算是那穷秀才运道不错,只怕名次低得很儿吧。

    “姑爷中了?”那婆子也欢喜得不知所以,忙追问道:“第几名?”

    梧桐愈发骄傲,嗓音比之方才也更嘹亮了几分:“姑爷中了会试头一名。”

    第33章 添衣

    那婆子欣喜得不知所以, 连声祷告了几句“魁星老爷保佑”后,便急急匆匆地跨步进了大国寺内院。

    陈氏本正在吩咐红袖去前院与主持道别,忽而见那抱合树后冲出来了个婆子, 被唬了一跳后骂道:“做什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那婆子得了一句骂, 非但是半点也不惧怕, 还咧开嘴笑道:“太太,梧桐特特赶来了大国寺报信,说姑爷中了。”

    话音甫落。

    连雅间内坐着的苏荷愫也按捺不住性子, 由绿韵扶着走到了廊道上,追问那婆子道:“夫君中了?是何名次?”

    苏月雪与于氏也俱在屏息等着那婆子的答话,面上虽不显, 方才刘氏的话却久久地萦绕在她们心间,催着她们生出了一个疑惑:沈清端先头落第了两回, 这一回究竟是否能中?

    陈氏让那报信的婆子往她身前站了站, 连声催促道:“姑爷中了名次?”

    主子们殷切的目光齐齐向她望来,那婆子便与荣有焉地笑道:“梧桐说是会试头一名,咱们姑爷中了会元呢。”

    这话一出。

    苏荷愫率先惊呼出声, 素白莹润的脸蛋上迸出些激越的喜色来, 若不是身怀有孕,只怕此刻早已攀着陈氏的臂膀蹦起了身子。

    于氏则笑盈盈地说道:“好了, 咱们家总算出了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了。”

    苏月雪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幼妹感到高兴, 听得陈氏吩咐婆子们摆驾回府后,也凑趣道:“我瞧着给邻里街坊的喜钱红赏得加厚几分,好让大家都知晓此等喜事。”

    陈氏一一应下,一行人喜气洋洋地回了承恩公府后, 方才下了马车, 便见苏山已立在红漆木大门旁翘首以待, 一瞧便知是已得了信儿。

    苏荷愫本欲先回沈府,谁知宫里贵妃娘娘的赏赐却发了下来,除了丰厚的赏银外,便是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好物。

    苏山捻着自己发白的胡须,与苏荷愫说道:“这都是娘娘赏给清端的,让愫儿带回去吧。”

    除了苏贵妃的赏赐,苏山与陈氏这对岳父岳母也另有厚赏,苏山将苏荷愫唤去了外书房,悄悄塞了一张房契在她手里,只道:“务必要让清端收下。”

    苏荷愫一瞧那房契上写着的是与承恩公府临街的五进宅院,盛盈着喜意的杏眸霎时又氤氲起了些感动的泪雾。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爹爹和娘亲却依旧把她当成心肝肉一般疼爱。

    苏山矍铄的眸子里凝着些疼爱之意。

    他虽不似陈氏那般事无巨细地关切苏荷愫,可却将对三个儿女的疼爱放在了心底,如润物细无声般显露出来。

    此情此景,苏荷愫再推辞倒显得生分拿乔,是以她便谢过了父亲,随后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回了沈府。

    昨日京郊内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国寺那儿的雨势更汹涌几分,料想着妻子是与岳母一行人去的大国寺,沈清端这才放下了心。

    饶是如此,他昨夜里一人“独守空闺”,也觉得十分难熬。

    今日一早,小五便去了东街上等着礼部放榜,不过等了一刻钟,便听得那唱名的小卒扬声唱起了他家公子的名字。

    此番春闱,他家公子中了会试头一名。

    小五几乎是狂奔着回了沈府,路上不知跌了几次,不过拍拍膝盖便起了身,倒被门口挑担子的卒夫笑了一回。

    “小五,跑这么快可是后头有狼在追你?”

    小五才懒得搭理他,一回沈宅后,便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曾氏的屋中,喜意洋洋地说道:“太太,公子中了,是会试头一名。”

    曾氏本正在由百荷服侍着用早膳,听得此话后更是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握着筷箸的手微微发颤,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弓成了一团。

    白荷被唬了一跳,忙要去替她顺气。

    小五也在小心翼翼地打量曾氏的神色,生怕他好心办坏事,惹得曾氏一时背过了气去。

    好在曾氏吐出了心口那积压许久的郁气,与滚落而下的泪水一齐纾散了出来,口中叹道:“好!好!我总算是能对得住王爷和王妃了。”

    小五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白荷也闭上了耳朵,当做没有听见曾氏口中骇人的话语,更无意窥探主家的隐秘之事。

    小五立时又去书房里给沈清端报信,喜盈盈地将会试头一名的事说了后,却见他那位主子正一脸淡然地在桌案后提笔练字。

    仿佛中了头一名的人不是他一般。

    小五甚觉怪异,可念着这等喜事定要去街坊邻那儿散些喜钱,便也顾不上他家公子是否欢喜,拿起公子昨日里交给他的钱袋便走了出去。

    直至跑出去甚远,捏着钱袋的手微微发了汗,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了,公子昨日就给了他钱袋,这是早料到他要去发喜钱?

    *

    沈清端提笔凝了许久的神,却迟迟下不了笔。

    算着时辰苏荷愫也该回家了,只是他已推开了书房的支摘窗,竖起耳朵细细听了一阵,却没有任何车马的动静传来。

    怎么还没回来?

    春闱高中的喜悦已在迟迟见不到他的妻的失落里冲散了大半,如今心头反而还升起几分怅然之意。

    沈清端垂首望向桌案上苍劲有力的“愫”字,却是再待不下去了,搁下狼毫后先去陪着曾氏说了会儿话,而后便预备着去一趟承恩公府。

    才刚出院门,恰好迎头撞上苏荷愫的车马。

    苏荷愫也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撩开了车帘,朝着立在门外的沈清端笑道:“夫君,你可知晓你是会试头一名?爹爹和娘亲都高兴疯了,放了半日的鞭炮呢。”

    沈清端方才还阴郁沉沉的眉宇霎时如初晴开霁般爽朗了起来,只见他走到马车旁,将苏荷愫小心地搀扶而下,才道:“昨日大国寺的雨下得这么大,你可有睡好?”

    苏荷愫满心满眼皆记挂着沈清端高中一事,哪里还在乎昨夜的大雨,只吩咐绿韵她们将宫里贵妃赏下来的珍品送去了曾氏房里。

    她还连声催促沈清端:“快去换身衣衫,如今你是会元了,再不能穿的这样朴素。”

    沈清端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衫,便是前段时日苏荷愫在白芷的帮衬下亲手缝制的素色对襟长衫,他隔几日便要穿一回。

    “我倒觉得很好。”沈清端笑道。

    早先什么锦衣华服没上过身,那些繁琐之物哪里比得上苏荷愫亲手为他缝制的这点心意?

    苏荷愫赶着他去换衣衫,又吩咐康嬷嬷将陈氏备好的喜蛋和喜糖分给街坊四邻,特特嘱咐道:“务必要说清楚夫君的名次。”

    康嬷嬷笑着应了,点了几个干活爽利又爱说嘴的婆子,喜洋洋地出了院子。

    侍奉着曾氏说了会儿话后,苏荷愫便赶回了上房,翻箱倒柜地要替沈清端寻出几条端正贵气的衣衫来,可平素沈清端只爱穿素色的长衫,再无其余花样。

    “过几日爹爹要为你办个谢宴,几乎将京城所有相熟的人家都请了过来,这回我定要把你好生打扮一番,看以后还有谁敢瞧不起你。”苏荷愫气鼓鼓地说道。

    沈清端却忍俊不禁地拦住了她的动作,见她双靥处嫣粉的吓人,且莹润的杏眸里似有些红肿的痕迹,便蹙眉问道:“哭过了?可是喜极而泣?”

    苏荷愫颇为羞赧地避开了他灼灼的视线,嗫喏着辩道:“不是,是因为爹爹给了我这个。”说着,便将放在袖中的房契递给了沈清端。

    沈清端接过那房契,黑眸里掠过了好些情绪,最后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多谢泰山大人了。”

    其实。

    他并非是没有银子去盘下地段好些的宅院,母亲临死前将嫁妆里的银票全交给了奶娘,自己寻到奶娘时这些银票则分文未少。

    因他实在用不到这些银票,便将大半都送给了苏山,如今却又被他以这样的方式还了回来。

    苏荷愫见沈清端没有推拒的意思,一时也莞尔笑道:“这下能给母亲换个大些的宅院了,再多请几个懂些医理的嬷嬷照顾她,衣食住行要更加精心些。”

    碧窕也在一旁凑趣道:“正是呢,奴婢们也不必四个人挤一个大通铺了。”

    苏荷愫笑着数落她道:“知道你们受委屈了,多发六个月的赏银,可好?”

    碧窕一把拉过白芷,两人一齐朝着苏荷愫下拜行礼道:“多谢夫人,多谢姑爷。”

    赏好丫鬟,见沈清端仍是抱着自己不肯松手,苏荷愫便挠了他痒痒,待他红着脸退了半步后,才继续兴致勃勃地翻找起衣衫。

    找了快半个时辰,仍是没有寻到合心意的衣衫,她当即便让绿韵带上厚厚一摞银票,往京城里的珍宝阁去添置些男子的衣衫和布料。

    沈清端苦劝不了,只得秉着最后的一点“为夫之道”,将绿韵手里的银票换成了自己的银票。

    珍宝阁宾客众多,苏荷愫素来财大气粗,递了一锭银子给那掌柜,只说:“将最好的衣衫都包了。”

    那掌柜的瞥了一眼沈清端清濯过人的身姿,又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银锭,不拘什么奉承话都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先是夸沈清端乃是人中龙凤,清雅的风姿让人过目难忘,再是赞苏荷愫姣美韵致,又心善大方。

    最后再叹了一句:“此乃神仙眷侣也。”

    话音刚落,德阳县主便领着身侧的仆妇进了珍宝阁,恰好听得“神仙眷侣”之话,一时便笑道:“掌柜的正是好口才。”

    作者有话说:

    新年这两天要帮忙和走亲戚,还要照顾医院里的爷爷。

    会更的少一点。

    第34章 和亲

    迎头撞上了德阳县主这等“不速之客”, 苏荷愫方才脸上盈着的欢喜笑意立时落了下来,瞥了一眼身侧的沈清端,见他神色平静, 方才觉得自己心间浮起的这股不快属实是多余了。

    德阳县主今日穿了件梅红茜色的蜀绣镂金罗, 外头罩了一件石青色的麂皮绒大氅, 将她清瘦的身形包裹其中,显得格外娇小玲珑。

    她杵在珍宝阁的门廊处,身后的仆妇们霸道地拦住了苏荷愫意欲离去的前路。

    苏荷愫只得屈膝向她行礼道:“见过县主。”

    有了她这一声, 沈清端也目不斜视地行了个礼,言辞间尽是生疏淡漠:“见过县主。”

    德阳县主的目光只落在沈清端一人身上,将他自上至下打量了一通后, 眸光停在他与苏荷愫交握的手上。

    她笑:“免礼吧。”

    苏荷愫瞧着德阳县主清瘦了大半的身形,一时也忘了那日在暖阁里被她刁难的事宜, 心间只剩下了些怅然之意。

    毕竟那事, 于她来说也是个无妄之灾。

    所以在德阳县主提出想与沈清端说几句话后,苏荷愫只沉吟了一阵,而后则道:“好, 我去外头等你们。”

    德阳县主感激地瞥了她一眼, 到底是自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实是说不出致歉的话语来, 只得与身后的大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大嬷嬷立时便将掌柜的拉至一旁, 拿出几张银票放在他手上,并道:“今儿的帐县主请了。”

    苏荷愫哪里是缺银子的人,也无意去接受德阳县主的好意,便道:“不必了, 我已付过了。”

    说着, 便挺高了脊背欲领着绿韵等人走出珍宝阁, 才迈了一步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拉进怀中,隐含幽怨的话在耳边响起。

    “夫人为何要出去?”

    苏荷愫扬首一望,瞧见撞进沈清端满是不虞的眸色中,她立时也恼了,梗着脖子要挣出沈清端的怀抱。

    “县主有事要与你说,我在一旁做什么?”

    成亲至今,她还是头一回用这么冷硬的语气与沈清端说话,出口的一霎那便让沈清端心底一颤,顿时连德阳县主也不想再顾,只好声好气地问道:“我是想让你在一旁听着的意思。”

    德阳县主的眸光也随之落在苏荷愫身上,见她身后立着的丫鬟和嬷嬷们都格外注意她的肚子,心间不禁又浮起了一些猜测。

    “沈夫人一块听着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德阳县主自嘲一笑道。

    既如此,苏荷愫倒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三人一齐去了珍宝阁二楼上的雅间,侍候的丫鬟婆子们远远立在楼阁中央。

    一进雅阁,德阳县主便开门见山地沈清端说道:“我要去南诏和亲一事,与你有几分关系?”

    她这话正对着沈清端而说,清凌凌的水眸里似是凝着几分彻骨的寒意,并不似那日在暖阁里时的不管不顾,也不似情根深种的缱绻。

    相反,里头还漾着些难以言喻的恨意。

    苏荷愫垂下首,只听身侧的沈清端幽幽开口道:“南诏王子英武慧明,与县主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当真是你安排的?”德阳县主的质问之声里带着浓浓的颤抖之意。

    沈清端面色如常,眸光未曾落在德阳县主身上,眉宇间的淡漠已是摆明了要与德阳县主撇清关系。

    他说:“社稷之事,如何是沈某一介白衣能做的了主的?”

    直至这一刻,德阳县主才算是真正明白。

    沈清端便只是沈清端,与序哥哥再无关系。

    和亲一事苏荷愫也有所耳闻,是从陈氏那儿听来的消息。陈氏听得风声后,眉眼里皆是说不出的痛快之色。

    且让这位县主平日里那般飞扬跋扈,屡屡与她心尖上的女儿过不去。

    她虽不喜德阳县主,却也知那南诏路途甚远,若是嫁过去了,便是与京城中人生死相别,此生再难回故土。

    思及此,苏荷愫便瞧了眼默不作声的沈清端,见他并无半分心虚之色,才稍稍安下了些心。

    若这和亲一事真与沈清端有关系……

    她不敢再往深处细想,由心上人亲自送去那生死两别的蛮夷之地,德阳县主心里会是何等的悲痛。

    苏荷愫拢神之际,德阳县主已盯着沈清端瞧了许久,到底是抑不住心内绵绵密密的怒意,只见她气势汹汹地走到沈清端跟前,朝着他的左脸颊便是狠狠地扇去了一巴掌。

    这道清脆的巴掌声非但是让沈清端愣在了原地,连苏荷愫也怔了半晌,这才一把推开了德阳县主,将沈清端护在身后道:“县主,自重。”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口。

    德阳县主的眼里却仿佛没有苏荷愫这个人一般,她泛着泪意的眸子紧紧攥着沈清端不放,在泪珠泫然而下的那一刻仰了头。

    她说:“这一巴掌抵了我苦熬着的十年。往后,我们再不相欠。”

    说罢,便绕过了沈清端与苏荷愫,领着那些嬷嬷和丫鬟们离开了珍宝阁。

    她走得极快,仿佛再慢上一步便要被人从身后追赶而上一般,苏荷愫便是想责问她几句,怎奈德阳县主根本就不搭理她。

    她只得连声招呼着绿韵等人回府,幸而今日备了车马,沈清端红肿而起的脸颊不会让外人瞧去。

    那掌柜的将苏荷愫与沈清端送出了珍宝阁,嘴里不住地说道:“夫人别担心,明日我会将衣衫一并送去您府上。”

    上了马车后,苏荷愫才敛着眉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沈清端的脸颊,只见上头赫然映着一个无比清晰的巴掌印,瞧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她叹道:“好端端地与她解释,怎得莫名其妙就上来打人?”

    沈清端将她心疼自己的模样瞧在眼里,却是丝毫不在意脸颊处的抽痛,只笑着握住了她的柔荑,道:“不疼。”

    那声巴掌如此响亮。

    怎么可能不疼?

    苏荷愫总是不想与德阳县主计较,可如今瞧来她这样的人被众星捧月惯了,生了一副半点也不将别人放在眼里的性子。

    她又气又恼,只替沈清端委屈道:“你明明与她好声好气地解释了,和亲一事乃由陛下定夺,与你有什么关系?”

    沈清端虽能骗得过德阳县主去,却不愿对苏荷愫说假话,他敛起了笑意,如实答道:“宗亲里还有几个适龄的郡主和县主,可那南诏王子却偏偏只看上了德阳县主。”

    话音甫落。

    苏荷愫身形微微一颤,杏眸里凝着不敢置信:“莫非,真与你有关系?”

    此刻的沈清端再不似方才那般光明磊落,璨若曜石的眸子里都卷起了些心虚之色,迫着他垂下了头。

    “那南诏王子得高人谏言,只有求娶德阳县主才能稳南诏局势,才算是有价值的联姻。”

    他顿了顿,将眸子里的愧色掩下,继续道:“因着这一层缘由,他不敢薄待德阳。”

    如今苏荷愫算是听明白沈清端话里的言外之意了,德阳县主去南诏和亲一事当真与他脱不了关系。

    德阳县主的这一巴掌,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她沉思着久久不语,身侧的沈清端却好似将心丢在了炙火中灼烤了一般,里里外外皆是惴惴不安。

    他自嘲着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过薄冷无情,太过阴狠算计。”

    苏荷愫不答,只反手握住了沈清端的手掌,庄重而真挚地说道:“我并不这样觉得,我也并不认为你将德阳县主送去和亲是薄冷无情的行为。陛下只有一个公主,她已成了亲。余下身份最贵重的便是德阳县主,这几年便是连我这样的闺阁之人也听过南诏的族人是何等如何骁勇善战。陛下又怎么可能用个宗室郡主随意打发了他们去?”

    “用一个侄女来换南诏归顺,这笔买卖于陛下来说自然稳赚不赔。与其让县主恨她的亲舅舅,倒不如让她恨你,将来也不至于和亲之后闹出什么有损两国情谊之事。”苏荷愫又道。

    这样浅显的道理,德阳县主如何不明白,不过是身陷局中,不想去明白罢了。

    她的确是可怜。

    只是这一巴掌之后,该还的也都还了,往后的事便与他们无甚关系了。

    “我知晓你想送她去和亲,这样她便不会有机会再说出来你的身份。我想她最伤心的也是这一点,因为以她对你的心意来说,她绝无可能将序小王爷还活着的消息告诉第二个人。”苏荷愫叹道。

    她先前屡屡忍受德阳县主的刁难,非但是因着她权势地位高的缘故,还有她与朱珠公主截然不同的赤子之心。

    她虽跋扈,却从不做那些阴私之事。

    “她于我来说,是一个知晓我身份的旧人。如今她势必要嫁去南诏,我也只能使些法子让她必须替我保守秘密,这事兴许是我对不住她,可我也只能对不住她了。”沈清端坦然地说道。

    他身上背着的冤魂太沉太重,几乎压得他踹不过气来。

    正如苏山那日所说的一般,情爱一事太过虚无缥缈,他必须让德阳为他守口如瓶。

    “罢了,往后与我们也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愿她去南诏和亲后能与那王子琴瑟和鸣。战事不起,两边的百姓也能安居乐业。”苏荷愫如此说道。

    沈清端心间淌过些暖流。

    往日里他只觉得苏荷愫不太爱听朝政之事,却从未想过她虽囿于一方内宅之中,却有如此开阔的心胸与眼光。

    可见圣贤书上的那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是半点也没有说错。

    沈清端凝神朝着苏荷愫望去,缱绻的目光里尽是未尽的情意。

    他的妻非但懂他。

    只怕哪一日去官场上做个清流文臣,也比如今朝政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迂腐士大夫要好上许多。

    作者有话说:

    大年初一还在医院的苦谁懂。

    明天可以日6了

    第35章 谢宴

    经了上一回德阳县主的事后, 沈清端如今待苏荷愫是越发黏腻,整日连书房也不去,只时时刻刻地伴在她左右, 不是搂着便是抱着。

    连一旁伺候的碧窕等人都看不过眼去, 只在私底下偷偷议论了一通。

    她们道, 第一眼见姑爷时还以为是个刻板端正之人,谁成想情热时竟这般令人肉麻。

    只是如今苏荷愫的肚子月份越发沉了,吃食上便挑剔的厉害, 往日里爱吃的羊肉嫌膻,鱼肉嫌腥,猪肉嫌味重, 倒是炖的酥软的鹿肉吃了几块。

    可仅仅也只是尝个几块罢了,吃进去的大多东西都要原封不动的吐出来。

    康嬷嬷与任嬷嬷惯会伺候这等初初有孕的小娘子, 见那厨娘抓耳挠腮地不知该做些什么吃食, 便将前几日酿好的酸梅酱倒在了今日的白切肉之上。

    那肉挑的也是精瘦相当的黑猪肉,拿葱姜香料熬煮过去腥,立在厨房外的人都能闻到扑鼻的香味。

    厨娘的刀工极佳, 切了满满一盘, 配着苏荷愫平日里最爱的牛乳羹,再有几个清口的小菜, 摆了食盒后送到新房。

    苏荷愫却连正眼也不瞧, 一闻到那刺鼻的肉香,便由绿韵搀扶着走到木桶旁吐了起来。

    她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晨起至今只喝了杯花果茶,是以吐出来的不过是些酸水罢了。

    只她连着吐了好几日, 如今面色苍白的吓人, 身形瞧着也消瘦了几分。

    沈清端担心的不得了, 他从前并不知晓女子有孕要受这般苦楚,心里盼着儿女成双的念头也淡了下去。

    生这一个就够了,不必让她再受一回苦楚。

    苏荷愫吐完,便颤颤巍巍地往绿韵身上倒去,沈清端忙走过去将她搂在了怀里,恰逢康嬷嬷端着酸梅酱走进了上房。

    他便着急忙慌地问道:“嬷嬷可有什么好法子?”

    康嬷嬷将拿食盒打开,在那热气腾腾的白切肉上浇了酸梅酱,方才笑吟吟地回道:“妇人都有这一遭,姑爷不必担心。”

    沈清端却是放心不下,派小五去将陆让寻了过来,由他诊过脉,言明其中利害后才放下了心。

    因着苏荷愫孕吐这般严重,举家搬去那五进宅子的计划也推迟了些时日。只是如今的沈宅再不能拿来生产,否则到时连稳婆们也没地方住。

    陈氏先是听说了幼女孕吐严重一事,催着苏景言将那些酸溜溜的青梅与酸蜜饯带来了沈宅,仔细地嘱咐了苏荷愫一遍后才许他回府。

    趁着他未离去前,康嬷嬷则悄悄拦住了他,将如今搬不了家的窘境说了,苏景言应道:“待愫儿胎坐稳了,我便让小厮来帮你们搬家。”

    出了五月。

    苏荷愫的孕吐才好了大半,如今格外嗜酸,连平素最爱喝的牛乳羹里都要舀上一勺酸梅酱。

    如今她身子好些了,苏景言便派了好些健壮的小厮过沈府来替他们搬家,劳累了两日,总算是举家搬进了新宅里。

    方才搬进去,苏山便派人送来了新描金的“沈府”二字门匾,一应家具器物则早已妥当安排好。

    正门所对的是待人接客的花厅,里头摆着一架插屏,插屏前后都摆着一色紫檀木太师椅,以备男女不得同席一说。

    花厅左侧的回廊绕过两处角门便是曾氏所居的明堂,明堂里布局清雅宽敞,一过二门便能觑见庭院内青翠茂密的竹林,以及几座奇峻闘峭的假山丛。

    廊庑拐角处还挂着些喜庆的红色的灯笼,恰应了沈府如今的乔迁之喜。

    康嬷嬷去人牙子那儿买了好些丫鬟婆子,如今曾氏身边除了白荷外,还有十二个丫鬟伺候着,一应份例皆走公中。

    花厅右侧走上一段路则到了苏荷愫与沈清端所居的枫鸣院,这院门乃是沈清端亲笔所题,苏荷愫只笑了声:“与我闺阁里的院子十分相像。”

    枫鸣院亮堂的内室里摆着月白色缠枝花帘帐,内室外接客的厢房里挂着水晶帘子,隔间里供着青蜡貔貅辟邪兽。

    再往里一寸,山石架子上摆着天青釉双耳瓶,架子后则是一座粉彩花卉画屏风,内寝里是一架镶云石玉浮雕架子床。

    一应陈设皆为上乘。

    苏荷愫笑盈盈地瞧了一遍,回身攀住了沈清端的臂膀,笑道:“辛苦夫君了。”

    “你喜欢就好。”沈清端知晓前头赁下的沈宅太过狭小,让苏荷愫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既能换个大些的宅子,陈设器物再不能清减朴素。

    更何况母亲给他留下的银票只怕是三辈子都用不完,从前讲究韬光养晦,如今却是不必了。

    宅子安顿下来后,陈氏先领着苏月雪来沈府拜访,曾氏如今身子好转了不少,也从苏荷愫那儿学了好些官话,便坐在花厅里与陈氏攀谈了起来。

    苏月雪则陪着苏荷愫完了会儿双陆,用过午膳后,陈氏抿了口茶,问沈清端:“姑爷这谢宴预备在何处办?”

    沈清端为会试头一名,自该请街坊邻居、亲戚好友过府庆贺一般,只是若这谢宴在沈宅办,沈清端便不好宴请那些京城世家。

    若这谢宴由承恩公府来办,便能大张旗鼓地将相熟的京城人家请过来,也好扬眉吐气一番。

    陈氏是俗人,没有沈清端这等气定神闲的耐性,也不懂何为不与小人计较,她只知道刚把幼女嫁给沈清端时,那些捧高踩低的贵妇们没少在背后奚落她们。

    如今既是沈清端高中,必要好生热闹一番才是。

    沈清端哪里会不懂陈氏的意思,他只淡淡笑道:“但凭岳母做主。”

    陈氏得了这一句话,立时眉开眼笑道:“你们这新宅里伺候的人少,规矩也没教。还是摆在承恩公府吧,你们也省力些。”

    曾氏闻言便连连对陈氏道谢,陈氏受之有愧,万分热情地替曾氏布菜,两人只以姐妹相称,倒是一片和睦。

    谢宴前夕。

    陈氏已安排妥当,趁着于氏与苏景言前来她院中请安,支开了于氏,与苏景言说道:“你妹夫不爱张扬,明日里你且高调些。”

    苏景言会意,朝着陈氏笑道:“母亲放心,儿子明白。”

    谢宴那一日。

    苏景言立在大红漆木前迎客时,果真如陈氏嘱托的那般喜形于色,逢见几个相熟的人便高声说道:“我这妹夫可是会试头一名,多少人苦读了十数年也不过上百开外的名次。”

    满京城的人皆知这苏景言是个爽朗耿直的性子,说好听了是口无遮掩,说难听些便是不会待人接物,只是圣上对他多有赞扬,连他们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苏景言在门口嚷嚷了一通,倒让几个家中养了纨绔子弟的贵妇们变了脸色,连身下的脚步也不禁加快了几分。

    谢宴开始后,宫里的苏贵妃也赏下了些珍品,陈氏领着于氏去谢恩,立在回廊上时瞥见于氏脸色泛白,便问道:“可是昨夜里没睡好?怎么脸色这样差?”

    思及昨夜与苏景言的荒唐行事,于氏便羞赧地垂下了头,答道:“多谢母亲关心,儿媳没事。”

    陈氏记挂着去招待那些相熟的贵妇小姐,只撂下一句“若不舒服便先回去”,于氏听罢也跟着陈氏往花厅里走去。

    此番谢宴苏荷愫与陈氏一齐坐在主桌,如今孕吐的症状已消,吃食却还是那般挑剔,只用了一碗蛋羹便放下了筷箸。

    陈氏也不计较这些,让红袖替她斟了一杯果酒后,走到邻桌敬了刑部尚书夫人刘氏一杯酒,嘴里笑道:“秦夫人今日瞧着气色好了,听闻秦公子也榜上有名,不知是何等名次?”

    刘氏面色窘迫,一口灌下杯盏中的酒后便对陈氏说道:“犬子不才,不如苏夫人家里的女婿。”

    “女婿”二字特地咬重了音调,旨在提醒陈氏,如今高中的只是她的女婿,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是苏家人。

    而陈氏自己的儿子苏景言兴许连大字也不识几个,只在宫里日日替皇上守夜呢。

    说好听了是御前司,说难听了不就是陛下的侍卫?

    陈氏白了她一眼,半点没有将她的话放到心里去。

    苏景言也好,沈清端也好。

    只要能为他们承恩公府添光,便都是她的好大儿。

    刘氏瞧见她这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心里愈发气恼,只不好在做客时发作出来,幸而身侧的秦媛时不时地小声劝慰她几句,她才没有忘记今日来参加这等谢宴的初衷。

    初衷可是为了给媛儿寻个合适的夫婿。

    刘氏总共只生了一双儿女,儿子的婚事还算顺遂,只是这女儿样貌、性情、家世都不差,婚事上却格外艰难。

    那齐小公爷生的膘肥体壮,竟也有脸嫌弃她家媛儿。

    刘氏心里堵着一口气,总想着要为女儿择个比齐小公爷更好些的夫婿,才能堵住京里的悠悠之口。

    是以她才厚着脸皮登了承恩公府,也不怕陈氏奚落嘲笑她。

    陈氏也不过是为了出口心里的恶气,倒不是和刘氏有什么血海深仇,她又去敬了几个相熟的贵妇,这才绕回了主桌。

    于氏正替她照料苏荷愫,只是喝茶时不知怎得咳嗽了起来,嘴角噙出来的水渍淌到了脖颈中。

    她甚少有这般失仪的时候,陈氏也高悬起了一颗心,忙让红袖将她扶到偏厅去,并道:“把府医唤过来,替嫣然瞧瞧。”

    苏荷愫也担心于氏,让任嬷嬷跟过去搭把手。

    于氏自嫁来承恩公府后恪守妇德,侍奉陈氏、打理家事没出过一点差错,平日里更是端庄贤惠过人。

    今日还是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仪,她心间窘愧得厉害,立时跟着红袖往偏厅走去。

    片刻后,红袖才回了花厅,俯在陈氏耳边密语了片刻,便见陈氏猛地一下从团凳上起身,喜意已爬上了她的眉梢。

    镇国公夫人徐氏正坐在她的身侧,方才瞧见于氏失态时便已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如今愈发惴惴不安,忙问陈氏:“可是嫣然出了什么事?”

    陈氏回身攥住了许氏的皓腕,喜盈盈道:“嫣然有喜了,你可要做外祖母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

    今天又去医院了,爷爷年初一都没回家。

    以为能写6000,希望爷爷能早点好起来,也希望大家的家人身体健康。

    我努力不断更。

    第36章 殿试

    此番谢宴本意是为了扬眉吐气, 谁成想于氏竟诊出了有孕,陈氏再顾不得与人置气,吩咐嬷嬷们好生照料于氏, 让她不必再来前头迎客。

    徐氏方才还眉宇沉沉, 此刻却攥着陈氏的手笑道:“总算是对得住你们苏家了。”

    陈氏素来与她交好, 闻言只佯作不悦地数落她道:“什么对不对得住?我当我是那等恶婆婆不成?嫣然和言哥儿成婚才多久,便是没有喜讯又如何?”

    徐氏高举起斟满了酒的杯盏,一饮而尽后道:“是了,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姐姐君子之腹了。”

    苏荷愫见她二人一人一杯酒下肚,顿时也上前凑趣道:“这酒这样好喝?不若让我也喝点吧。”

    陈氏将面前摆着的果酒递到了身后的红袖怀里,只道:“你想得美, 喝些热茶就好了。”

    话音未落。

    邻座席上的刘氏带着秦媛来给徐氏敬酒,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样子荡然无存, 只剩下谦润和善。

    “国公夫人好气色。”刘氏笑着赞道。

    秦媛也一改从前骄矜蛮野的模样, 羞涩地垂下头,朝着徐氏敛衽一礼,端的是一副端庄秀雅的闺秀模样。

    刘氏与秦媛如此殷切, 徐氏便也拉过了秦媛的手, 细细地打量她一通后,才笑道:“是个知礼的好孩子。”

    陈氏斜眼瞥了刘氏母女, 瞧她们笑得分外拘谨的模样, 便知她们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是徐氏的嫡幼子如今尚未婚配罢了。

    倒也算是门当户对。

    陈氏不是个阴毒之人,与刘氏虽有龃龉,却不至于毁了人家的姻缘,是以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喝茶。

    徐氏则与刘氏相谈甚欢, 还约下了来一回去刑部尚书府上赏玩一日。

    待刘氏心满意足地离去后, 徐氏才收起了笑意, 凑到陈氏身旁问道:“姐姐可是不喜欢秦夫人?”

    陈氏抿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你那个儿子性子跳脱,与秦家小姐这性子倒也有几分契合。”

    她如今说话做事愈发沉静自持,并不提刘氏的为人,半句话也套不出来。

    徐氏也道:“是了,回去我与国公爷商量一番,总要将育哥儿的婚事早些定下来才是。”

    宴至中途。

    正在男宾处待人接客的苏景言得了信儿,起身走到沈清端旁耳语了片刻,两人便一齐走到了承恩公府的大门口。

    略等了片刻,便见从西街外遥遥驶来一架香车宝辇,待走近了一瞧,便见上头的挂着公主府的旗帜。

    苏景言立在石狮子旁,瞥了眼身侧清濯挺拔的妹夫,心里实在是疑惑不解。

    贺家公子来承恩公府赴宴,为何点名要他陪同?莫非是清端中了会元,将来指不定有个青云前程,贺家公子便欲与他先行结交一番?

    苏景言思绪凝滞时,却见贺成已捧着绣边金线的礼盒下了轿撵。

    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已走到了他的身前。

    贺成一身宝蓝色的鹤纹云锦长衫,东珠为冠,锦靴为底,远处拂来的微风恰巧吹起他衣衫的下摆,绣边金线摇曳生姿。

    苏景言只在心底暗暗咋舌:怪道说这贺家富可敌国,这装束比被关在东宫禁足的太子还要张扬几分。

    如今这贺成非但是名躁天下的诗书大家,更是娶了嫡公主的驸马爷,苏景言一时也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给沈清端递了个眼色后,便笑道:“见过贺公子。”

    沈清端则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朝着贺成行了半礼道:“见过驸马爷。”

    话音一出,非但是贺成嘴角盛放的笑意落了下来,苏景言也频频给沈清端使眼色。

    满京城谁不知朱珠公主在大婚那一日抓破了贺成的右脸颊,闹得极为难堪。

    沈清端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贺成不过顿了一会儿,旋即又将手里的礼盒赠给了沈清端,嘴里还不忘笑道:“沈公子年纪轻轻便高中,将来只怕是前途无量,此份薄礼还往沈公子不要嫌弃。”

    那礼盒做工轻巧,莲花木的盒子上雕着芍药花的纹案,一瞧便知里头装着的器具必然价值不菲。

    沈清端却只是蹙着眉打量起了手里的礼盒,表情实在是称不上愉悦。

    见他愕然不语,苏景言只得代他谢过了贺成的好意,又领着贺成往男宾们所在的席位走去。

    沈清端缀在最后,趁着苏景言和贺成走远后,才避着人掀开了那礼盒。

    ——里头赫然摆着几册西域传来的春.宫.图,比上一回的避火图还要不堪入目几分。

    沈清端无奈地将那礼盒交给了小五,随口吩咐道:“拿去烧了吧。”

    说罢,也不等小五回话,便扬长而去。

    *

    谢宴那一日。

    贺成的突然造访让满京城人的目光皆放在了沈清端之上。

    谁不知金陵贺家是清流氏族最为推崇的世家,若是与贺家人相交甚好,在官场上自然也会如鱼得水。

    ——单论贺家的那些门生遍布朝野,便知贺家在读书人心中的威望。

    是以即便是明侦帝有意想打压世家,却也不敢与贺家为敌,是以只得将自己膝下的嫡公主嫁给了贺成,以此来拉拢贺家。

    而贺成突然登了承恩公府的大门,又与沈清端在席上一见如故,当即便在人前谈经论道,不仅相谈甚欢,最后竟以义兄义弟相称。

    如此。

    沈清端这号人物才算是真正在京城展露了头角。

    太子被禁足了许久,只是临近殿试,明侦帝不得不把他放了出来,并耳提面命地吩咐道:“好生瞧瞧今科的这些寒门学子,选几个纳进你东宫麾下,省得来日朝中要职再被世家大族的人把控。”

    明侦帝膝下虽有七个皇子,可上头两个不足月便夭折了,论长便是如今的太子,论嫡太子也养在孙皇后的膝下,继续大统再合适不过。

    况且太子虽好色荒唐了几分,于朝政之事却也有几分精道之处。

    他好生为太子筹谋一番,等将来继位时,兴许便不会被世家大族们如此擎肘着。

    每每思及此。

    明侦帝总会忆起自己的胞弟云南王爷,那是个再忠厚文雅不过的人,且还为自己立下了赫赫战功。

    若他还在朝中,只怕如今的朝野还不会如此纲吉混乱,士族当道。

    只是。

    他若不死,云菀的眼里哪里会容得下自己?

    他使了那样阴私的手段屠了云南王府满门,除了忌惮胞弟手里的兵权,更意图将贺云菀占为己有。

    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

    明侦帝疲累地闭上了眼,将眸中涌动的悔意掩住,挥退了跪在他下首的太子。

    *

    殿试那一日。

    沈清端天还未亮时便乘马车去了宫门口,由太监们领着去了集英殿。

    明侦帝坐在上首出题,太子则在一旁监考。

    今朝殿试的题目为《治水策》,沈清端略一思索后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大纸。

    太子太傅坐在东边临窗的桌案上统阅了考生所有的文章,最后交由明侦帝过目。

    殿试终了时已近黄昏,苏荷愫与曾氏一同候在了宫门口,因她有孕在身,便坐在马车里等着,只是心内焦急难安,便时不时地掀开车帘瞧上一瞧。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后,唱名的太监捧着金边圣旨走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侦十二年恩科殿试京城才子沈清端,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特此诏示天下,举国同庆。钦此。”

    后头的榜眼、探花苏荷愫都无暇细听,只让绿韵将她搀扶出去,便见曾氏已激动得泪流满面,苏荷愫才吩咐莲心递了厚厚一袋银钱给那宣旨的太监。

    那太监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银钱袋子,这才笑眯眯地与苏荷愫说道:“沈夫人,过几日宣职的旨意便会下达您府上,咱们还有些事要忙,这便先走了。”

    苏荷愫待那太监也各位客气,让绿韵送了他一程后才将曾氏搀扶上了马车。

    状元要骑马过京城的正西两街,苏荷愫便让车夫驶去西街上,又吩咐个脚程快的婆子去承恩公府报信。

    不过多时,苏荷愫便与曾氏登上了西街朱红阁的二楼,推开支摘窗往下一瞧,恰好能瞧见底下的街道。

    陈氏领着苏月雪晚来一步,因于氏身怀有孕,如今正是孕吐严重的时候,陈氏便让她在家中好生休息。

    苏荷愫先笑盈盈地与母亲和长姐见过礼,而后便催着白芷去西街的街口瞧瞧有无状元队列的踪影。

    曾氏方才激动万分地落了泪,如今双眼红肿的厉害,是以便不好意思与陈氏闲聊,只低头闷闷地喝茶。

    陈氏也不是个爱闲聊的性子,尤其是知晓曾氏乃是沈清端小时的奶娘,也是故去的云南王妃的心腹嬷嬷。

    云南王妃在自刎前使了法子将曾氏送出了府,命她隐姓埋名,好生活下去。

    曾氏本可高享身边无穷无尽的财富,可她却偏偏以那孱弱的身子入了局,伴着沈清端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非但是曾氏,连他们承恩公府的每个人都入了局。

    如今沈清端先以与贺成称为义兄义弟的名头崭露头角,如今又成了新科状元。

    此番入仕。

    必然能一举入翰林,将来走的也是封阁拜相的路数。

    陈氏心里固然高兴,可饶是以她一介女流的目光来看,这沈清端也不像只是要为了平反云南王府的冤屈一般。

    他似乎还有些为国土为社稷立身为民的决心。

    陈氏心潮紊乱,忽而听见苏荷愫娇声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正紧紧落在支摘窗下的大路之上。

    陈氏也朝那儿望去。

    恰见一身墨色对襟长衫的沈清端坐于骏马之上,清润的面容上漾着几分和煦的笑意,街道两旁皆围着不少平民百姓。

    因沈清端身段容貌俱佳,又是新科状元。是以不少大胆些的民女便朝着他扔去了贴身的手绢。

    苏荷愫笑得愈发高兴,非但是半点没有生气,反而还与身侧的苏月雪说道:“长姐,你瞧清端是不是英俊极了?”

    陈氏敛下眸子。

    心里也是一片欢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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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入翰林

    传胪后, 一甲三位进士皆需插花披红,尤其是骑在首位的沈清端,游街时头上还需簪着银质金花。

    幸而沈清端容色过人, 气度更加不凡。便是配着那艳丽浓色的簪花, 反而将他衬得面若冠玉, 濯濯其华。

    苏荷愫托着腮靠在那支摘窗上,目光随着沈清端渐行渐远的背影起伏飘落,颇为遗憾地说了一句:“若是能画下夫君这般意气风华的模样就好了。”

    陈氏笑话她:“清端游街游得这样快, 便是再好的画师也画不下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了一阵,便一同回了沈府。

    沈清端回府时正巧撞上了苏山与苏景言,后头还遥遥缀着个陆让, 随侍左右的小厮们捧着不少礼盒。

    沈清端身上的红披未褪,冠上的簪花也未曾取下。苏山捋着自己发白的胡须, 望过去的目光里凝着内敛的喜色。

    苏景言则情绪外露得多, 跨步上前攀住了沈清端的肩膀,笑道:“你可为我们苏家争了好大一口气,如今爹爹走在外头腰板可挺直了不少。”

    沈清端淡淡笑道:“舅兄过奖了, 我能有今日, 全仰赖岳父岳母的提携照顾。”

    苏景言挑了挑眉,才算是认可了沈清端这句“自谦”的话语。

    他今日陪着苏山赶来沈府为沈清端贺喜, 还存了几分要试探沈清端这个人的意思。

    他苏景言虽不爱读书, 可那些缠绵悱恻的话本子却看了不少,多少书生高中后却嫌弃起了糟糠之妻,负心薄幸的厉害。

    愫儿如今还怀着身孕,且也是全心全意地孝顺婆母、侍奉夫君, 这沈清端可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还有愫儿, 若不是她为着你隔三差五去大国寺焚香祈福, 只怕你今朝可中不了。”苏景言如此说道。

    他黑幽幽的眸子抓着沈清端不放,里头的殷切意味太过显眼,沈清端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是了,若不是愫儿,我只怕又要落第一回 。”

    苏景言闻言则松开了箍住沈清端肩膀的手,只留给他个“算你识相”的眼神,立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沈府。

    苏山迟了一步才走上前来,笑着对沈清端说:“景言就是这个脾气,你别见怪。”

    沈清端朝他行礼:“舅兄一片赤诚心意,清端自愧不如。”

    苏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道:“到底是要出仕的人了,如今与我说话也会打马虎眼了。”

    沈清端但笑不语,与苏山一前一后走进了沈府。

    曾氏今日怮哭了一场,回府时也吹了些冷风,如今有些头脑发热,府医替她诊了脉后,只说“无甚大事,好生睡一夜就好。”

    饶是如此,苏荷愫依旧是挺着孕肚伺候曾氏喝了碗红糖姜汤,一小口一小口地灌下后,热意传遍全身,曾氏才觉得好受些,阖上眼沉沉睡去。

    状元回府后还需祭祖、洒喜钱和跪候圣旨,曾氏身体抱恙,苏荷愫又身怀有孕。是以只得由陈氏来主持中馈。

    苏山与苏景言也在旁相帮,这祭祖一事倒也弄得规矩齐整,后头的小佛堂里还偷偷摆上了云南王和云南王妃的灵位。

    沈清端跪在蒲团上磕了许久的头,直至额头青灰之时才站直了身子。

    夜幕来临的前夕,宫中的宣旨太监总算是赶到了沈府,沈清端与苏山为首跪在了圣旨之下,其余女眷则跪在后头一排。

    那太监急着赶回宫里,念旨意时有意加快了语速,而非捏长了调子拖沓不已,是以苏荷愫不过跪了几息的功夫。

    沈清端果真入了翰林院,授官庶吉士,走的乃是清流文官之路。

    那太监走前还笑吟吟地与苏山和沈清端说笑了几句,话里话外总不忘带上几句东宫,望向沈清端的眸光里还多了几分深意。

    苏山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待送走那太监后,便沉着脸一把扯住了沈清端,拉着他往书房里走去。

    苏荷愫本在花厅里与陈氏小声说话,瞧见苏山气势汹汹地拉扯着沈清端的模样,当即便扬声问道:“爹爹,你们急着去做什么?”

    苏山脚步一顿,回身硬是挤出了一抹笑意,道:“爹爹要与清端说一说为官之道。”

    这却是苏荷愫不感兴趣的事,点了点头后又坐回了檀木凳里。

    被苏荷愫打了岔后,苏山也不似方才那般恼怒,松开了攥着沈清端衣襟的手,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向了书房。

    一推开书房门,苏山便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投靠了东宫?你明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去岁西北荒灾,户部拨了多少银两赈灾,却被他眛下了大半,死了多少贫苦百姓?”

    苏山说这话时激动万分,脸色胀红得好似下一秒便要背过气去,倒让沈清端担心不已。

    他回道:“陛下本就要让这一批进士为东宫所用,我不投靠也得投靠。既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也只能借着东宫这把青云梯扶摇直上。”

    沈清端回话时面色平静,漆色的黑眸里漾着些泠泠如月的温润之色,恰如扑面而来的春雨浇灭了苏山心里汹涌的怒意。

    他颇有窘迫地避开了沈清端的视线。

    忽而意识到他似是反应太大了些。

    只是他也是从卑贱、不值一提的百姓爬到了今日承恩公的位置,如今在朝堂上汲汲营营也不全是为了权势与富贵。

    盖因他心中还存着几分为国为民的热忱。

    如今京城虽一片安康,可除了京城以外的地方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多少黑暗阴私都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京城之外。

    永远也递不到明侦帝跟前。

    明侦帝尚且还算勤政爱民,可太子却荒.淫.无.度,只顾着自己贪图享乐,哪里会将百姓的命放在心上?

    从前他与沈清端是利益交织,如今却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他只盼着眼前的这个人能为如今乌烟瘴气的朝政添上几分正气。

    百姓的日子才会好过些。

    苏山的纠结神色尽皆写在脸上,沈清端一时也沉默不语,见他泛白的眉宇间沟壑深深,才说道:“岳丈大人该明白,我入仕也不单单是为了洗净云南王府的冤屈。”

    天底下哪个男儿不怀着匡扶天下,立身为民的心志?

    *

    送走陈氏、苏山等人后,苏荷愫便与沈清端相携着逛了宅子里的内花园。

    花园西侧摆着好些奇峻的假山从,另一侧则是水波清明的莲花池,一条弯折的鹅卵石小道横贯在上头。

    朦胧的月光洒了下来,沈清端替苏荷愫披上墨狐皮的大氅,借着隐隐绰绰的迷蒙月色,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荷愫瞧了许久。

    丫鬟们提着几盏灯笼遥遥缀在后头。

    苏荷愫本正聚精会神地赏莲花,那娇艳欲滴的睡莲映着清寂的夜色,比白日里摄人心魄的模样更添几分雅致。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此刻连见那翠油油的荷叶也甚为高兴,回身与沈清端说道:“夫君才学斐然,可否就这荷叶写首诗?”

    沈清端哪里听得进去这等揶揄之语,惬意的晚风与夜色交.融在一块儿,漫天的妍丽景色,他却只能望见身侧的妻子。

    苏荷愫这才注意到他含着缱绻之意的眸子,顿时便羞红了双靥,眨了眨杏眸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沈清端笑答:“是有东西。”

    苏荷愫立时蹙起了柳眉,她今日晨起时上了妆,可后来忙着服侍曾氏和接圣旨,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的容貌,莫非是脂粉花了?

    见她如此担心,沈清端方才轻笑了一声,道:“那东西是清丽动人的美貌。”

    话音一落。

    苏荷愫先是愣了一会儿,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扬起了嘴角,嗫喏着:“你也会哄我高兴了。”

    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相携着逛遍了内花园,便趁着夜风将冷时走回了枫鸣院中。

    院内。

    白芷早已备好了热茶和易克化的糕点,并一碗撒着青梅酱的牛乳羹。

    苏荷愫一一用罢,方觉得身子困顿了起来,绿韵欲替她卸簪钗环,却听得沈清端吩咐道:“今日不必守夜了,去睡吧。”

    苏荷愫坐在梳妆台前哈欠连连,沈清端拿起篦子替她轻柔地梳起了头,连带着净面卸妆的事也帮着做了。

    往日里他也时不时地会为苏荷愫净面卸妆,她倒也不觉得奇怪,两人一齐上榻后,她便翻过身钻进了沈清端怀中,说道:“你是状元郎,我是状元娘子。”

    沈清端撑着手臂,惦记着康嬷嬷的吩咐,便让苏荷愫平躺着睡好,并道:“再不许侧躺着睡了,我替你揉揉腰。”

    说罢,他便搓.了.搓自己的手,待手掌温热了些后才坐直了身子,将苏荷愫抱在了怀中,大掌覆上了她的腰肢。

    他揉腰的力道和缓得宜,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苏荷愫便生了困意。

    女子怀胎不易。

    特别是苏荷愫这一胎,起先是日日孕吐,吃什么都没胃口,本就没多少肉的脸颊更是瘦的凹陷了下去。

    待月份再大些,她则腰酸背痛,夜里安寝时极不安稳。

    沈清端瞧在眼里极为心疼,从陆让那儿学了一套推拿的手法,每夜里为苏荷愫揉捏一番,她这才能安然入睡。

    今夜亦是如此。

    陆让方才离去前还新教了他几招,谁成想比上一套推拿的手法更有效,不过揉捏了几下,苏荷愫便困意连连。

    沈清端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此刻的安宁相守远胜金榜题名的喜意。

    怀中的人已呼吸平稳,沈清端便轻柔地替她拢了拢碎发,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吻罢。

    不知怎得想起了今日苏景言隐含警告的话语,他是真心疼爱愫儿这个幼妹,自然担心自己高中后薄待发妻。

    只是。

    苏景言不明白。

    他的妻于他来说便如同是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光亮。

    沈清端注视着怀中的苏荷愫,情意敛起漾着漆色的明眸中,却爬上了扬起的眉梢。

    他说:“愫儿,你我要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作者有话说:

    可以理解小沈为什么今日这么多愁善感吧。

    因为下一章就要做官了嘛,全新的副本,很多明争暗斗,几乎九死一生。

    但是他和愫儿一直双向奔赴。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情感外露。

    只可惜愫儿睡着了。

    (还有时间线有点bug 明天醒了改一下。)

    第38章 婉儿

    草长莺飞的春日囫囵一过。

    短短数月间, 承恩公府非但出了个进士女婿,和离大归的长女苏月雪还与神医陆让定下了婚事。

    听闻这陆神医出自岭南陆氏,可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逐出了族中, 幸而他师从大林医仙, 这才学了一身无人可比的岐黄之术。

    此番陆让与苏月雪的婚事格外奇特, 先是苏月雪与前头徐致所生的女儿养在承恩公府里,如今竟是要改了姓,入承恩公府的族谱。

    也不知那徐家是如何能答应下来的。

    其次是陆让在京中并无住所, 往日里不过宿在客驿中,此番成婚便理所应当地住进了承恩公府。

    外人忍不住议论道:“这岂不是入赘?”

    “非也非也。苏家大小姐生下的孩子还是姓陆,不过内里和入赘也无甚差别了。”

    本朝也并非没有过世家大族招婿入赘一事, 不过是承恩公府根基浅薄,议论起来总更容易几分, 也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有几个迂腐书生听闻此事后极为愤懑, 还写了几首酸诗来讥讽承恩公府,起先不过是在书生圈子里传上一传,后来不知怎得竟是传到了太子太傅那儿。

    太子太傅刘康乃是三朝太师, 在朝中一呼百应、德高望重。且又是个恪行男尊女卑的士大夫。

    上朝时, 便在明侦帝面前提起了此事,直言:“承恩公府此举甚为不妥。”

    明侦帝哪里会在意这样的小事, 不过摆摆手赏了个宅子下去, 赐名陆宅,也好平息京城的流言蜚语。

    苏山接了赏后,倒是眉开眼笑地说道:“瞧瞧,果真赏下来宅子了吧。”

    陈氏笑骂他道:“算是被你料准了。好了, 新宅里的陈设器具从我帐中走。”

    七月底。

    陆让与苏月雪的婚事办的清简, 几桌几席的自家人窝在一块喝酒谈天, 热热闹闹地祝贺了一回后方才礼成。

    回府后,苏荷愫挺着肚子亲自将沈清端明日要穿的官服摆在了禅架子上,拿着点香细细地熏过。

    绿韵本在清点这几日入库的贺礼,一回神瞧见苏荷愫正在熏衣,吓得将那礼单塞在了白芷手中,忙走过去夺过她手里的熏香。

    “夫人如今月份重了,该好好歇息才是。”绿韵沉着脸唤进了个小丫鬟,那小丫鬟行礼后一把将官府抱了起来,挪到耳房里熏香点烟。

    恰逢康嬷嬷进屋来替苏荷愫推拿穴位,掀开那湘妃竹帘,便见绿韵气鼓鼓地立在苏荷愫身侧。

    她忙问:“怎么了?”

    绿韵如实说了。

    康嬷嬷立时便摆起脸子数落她道:“如今夫人的院子里单单伺候的丫鬟便有十来个,什么活计还要您亲自做?上回大夫是怎么说的?”

    苏荷愫自然记得。

    大夫说她这一胎胎像不稳,再不能轻易累着,也不能整日躺在床榻上不动弹,不过要适度而动。

    苏荷愫朝着康嬷嬷甜甜一笑,康嬷嬷霎时便破了功,走到她身后替她推拿了一番,才苦口婆心地说道:“妇人生子便如同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夫人定要将大夫的嘱咐放在心上才是。”

    苏荷愫连忙应了。

    翌日天还蒙蒙亮时,沈清端便已起身穿好了朝服,未曾唤醒熟睡的苏荷愫,踩着稀薄的日光走出了沈府。

    苏荷愫悠悠转醒后,照例去曾氏房里陪她说会儿话,曾氏正靠在贵妃榻里侍弄手里的虎头鞋。

    苏荷愫见状则笑吟吟地说:“母亲的针线活当真精巧。”

    非但是虎头鞋,曾氏还做了许多围兜、小衣、暖帽。样样皆伶俐可爱,连苏荷愫瞧了也艳羡道:“它可真是好福气,我小时候穿的都是二哥不要的衣衫。”

    曾氏将那虎头鞋递给了白荷,笑着与她说:“哪儿有做娘的还吃自己孩子醋的道理?”

    说话一阵后,伺候曾氏的冬圆与夏绿端来了一筐叶子牌,四人玩了一圈叶子牌后苏荷愫才回房中午休。

    待到沈清端回府,苏荷愫睡在榻上仍未转醒。

    黄昏入幕,京城各处街坊皆燃起人间烟火的香味,除了顽劣幼童还在小路间嬉笑着追赶外,再无人走街串巷地闲逛。

    沈府守门的小厮也关上了大门,预备着靠在门墙偷一会儿懒,反正如今这时辰也不会有人登门造访。

    他这一靠便抑不住困意,一时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幸而胡管事放心不下,在用晚膳前绕着沈宅查检了一番,恰好撞见那偷懒的守门小厮。

    他沉着脸走近那小厮身旁,凝着眉打量他半晌,才俯身在那小厮耳边低吼了一声。

    那小厮本睡得香甜,骤然闻得此等巨响,险些被吓得抽搐过去。

    一睁眼便对上了胡管事怒意深深的面容,辩解讨饶的话还未说出后,身后的红漆木大门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既是有客来访,胡管事也不欲在这等时候教训那小厮,忙道:“开门。”

    片刻后,红漆木大门从里头打开。

    一位清丽曼妙的粉衣少女正娉娉婷地立在门槛外,身后还跟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

    那粉衣少女生了双秋水剪瞳般的杏眸,此刻正眨着朦胧纯澈的羽睫,怯生生地望着面色不算好看的胡管事。

    她问:“这儿可是沈府?”

    嗓音如莺似啼,还染着些惑.人的媚意。

    胡管事先问了粉衣少女是哪家小姐,又给那站着发愣的小厮使了眼色,要他去二门处通传一声。

    那粉衣少女却扭捏着不肯回答,娇娇怯怯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流下泪来一般,胡管事也不敢再问。

    内院里的苏荷愫正由沈清端搀扶着一起去曾氏院里用晚膳,恰巧撞见个小跑着奔过来的婆子,道:“大爷,夫人。外头来了个面生的姑娘,可要将她放进来?”

    面生的姑娘?

    苏荷愫忙问:“是谁家的小姐?”

    那婆子只摇了摇头。

    苏荷愫抬头瞧了眼快如墨汁晕开般的夜色,便对那婆子道:“让她进来吧。”

    说罢,又吩咐莲心去曾氏院里通传一声。

    半柱香的工夫后,胡管事才领着那粉衣少女走进了花厅。

    苏荷愫与沈清端正并首坐在那紫檀木太师椅里。等候的间隙,沈清端正含笑与苏荷愫说起了白日里在翰林院的见闻。

    因着贺成的缘故,那些清流文官待沈清端都极为客气,上值的第一日只让他做些誊写经义典籍的易事。

    苏荷愫听罢则嫣然笑道:“那倒是极好。”

    沈清端一怔,到底是不愿在苏荷愫跟前露出什么愁容来,是以只顺着她的话笑道:“嗯,俸禄再多些便更好了。”

    只是若人人都如此,朝堂上便没有官员愿意去做实事。

    苦的只会是百姓。

    沈清端一时忆起了今日在翰林院里听到的消息,似是江南又闹起了旱灾,此番主事赈灾的人仍是太子。

    在翰林院待了二十年老清修闻言则摇了摇头道:“苦了江南的百姓。”

    苏清端知道。

    这位老清修嘴里的“苦”指的并不是旱灾,还是让太子主持赈灾一事。

    他遥思出神之际,胡管事已带着那粉衣少女走进了花厅,匆匆一瞥他便认出了那粉衣少女的身份。

    “婉儿?”沈清端惊呼出声道。

    苏荷愫也朝着那名叫婉儿的少女望去,入目所及的便是那冰肌雪容的颜色,不知为何她心下蓦地一沉。

    沈清端瞧着虽面色如常,心里却激动异常。

    只因这婉儿是曾氏的亲生女儿,早些年他刚来京城与曾氏相认时,婉儿尚且还待字闺中,后来不知怎得被曾氏嫁去了山西的一家富户。

    婉儿的突然出现让沈清端惊讶不已,他蹙着眉问:“你那夫婿呢?”

    说罢,也不等婉儿回答,便回身与苏荷愫解释:“这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早年嫁去了山西。”

    苏荷愫高悬起的这颗心才落了下来,瞧着婉儿眸中泫着泪的可怜模样,忙让碧窕将她扶在太师椅里,一应茶水和糕点也奉了上来。

    绿韵则往曾氏房里亲自去通传一回。

    沈清端打量了婉儿一通,见她清瘦了许多,叹道:“是出了什么事?”

    婉儿顾不得回答,只将那温热的茶水灌了半杯下肚,而后才答道:“我从山西逃到了这里来,其间遇上了个好心的嬷嬷,她将我藏在了私船的船尾,这才平安到了京城。”

    她说话时眸光牢牢落在沈清端之上,目光既哀切又多了几分缠绵悱恻的缱绻。

    苏荷愫留意到了婉儿的神色,清咳一声后才与她说:“婉儿妹妹,你为何要逃出山西,莫非是你的夫婿待你不好?”

    提到夫婿,婉儿也不敢再去看沈清端,泣着泪哽咽道:“他这几年生意不顺,回回去酒楼吃喝.女票.赌,我若劝上几句,他便动辄将我打骂一番。上一回险些将我打死,我筹谋了许久才逃了出来。”

    她哭得声泪俱下,本就容色明艳,如今梨花带雨间更添几分媚色。

    苏荷愫听后暗自怜惜了她一番,方才的那点芥蒂也荡然无存。

    这婉儿妹妹未出阁时定然与沈清端兄妹相称,方才望向沈清端的异样目光也定是因为在外头受了委屈。

    沈清端却没这么好打发,他蹙着眉瞥了婉儿一眼,心里想问她为何受了这么多委屈不写信寄回来?或是从山西到京城一路上如此遥远,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弄到的通关文牒?

    当年奶娘将婉儿嫁去山西的缘由十分复杂。沈清端只猜到了一些,大约是因着她心性颇高,总欲去结识那些高门公孙,奶娘怕她坏事,才将她嫁去了山西。

    这桩婚事他也细细查问过一番,婉儿的夫家家风颇正,那夫婿也还算老实,待婉儿也极为小意温柔。

    既是起了疑心,沈清端此刻也不愿戳穿婉儿漏洞百出的话语。

    静坐了一会儿后,几个丫鬟便搀扶着曾氏走来了花厅,曾氏面色焦急,恨不得再加快几分脚步。

    一进花厅,她连沈清端和苏荷愫也顾不上看一眼,打眼瞥见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的婉儿,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曾氏的哭声悲怆欺凌,好似一记巴掌扇在了沈清端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意让他羞愧地垂下了头。

    是了。

    婉儿是奶娘的亲生女儿,是她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如何会不心疼?

    奶娘陪上这一生入了自己布下的局,当初定然也是为着不让婉儿陷足艰险这才毅然决然地将她嫁去了山西。

    婉儿的话不尽不实又如何。

    如今她回了京城,若能好好地陪在奶娘身边,他又何必如此冷酷无情?

    曾氏抱着婉儿痛哭了一通,好似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尽了一般,一旁的苏荷愫也忍不住用帕子压了压眼角。

    沈清端适时地闭上了嘴,陷在太师椅里神游了起来。

    今日的晚膳也用不成了。

    家里的小厮和仆妇们都对这个贸然造访的婉儿十分好奇,为了遮掩过去,沈清端便道:“这是姑奶奶,我的胞妹。”

    话音落地。

    府里的丫鬟和仆妇们望向婉儿的神色又带上了几分恭敬,曾氏也感念地朝着沈清端望去一眼。

    这胞妹的身份让婉儿心里不好受,可念着如今沈清端已入官为仕,依着早年她娘收养他的情分,也该好生为她择个为官的夫婿才是,便也高兴了起来。

    至于山西的夫家,那人自会替自己处理。

    夜间安寝前。

    沈清端破天荒地在书房里待上了两个多时辰,直至枫鸣院内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已入睡时才回了正屋里。

    苏荷愫已打发人去催过他好几回。

    可沈清端好不容易才将贺成招来了自己府上,两人对着突然出现的婉儿商议了许久,贺成才悄然离去。

    回正屋前,他在廊道上立了半刻,吹了甚久的冷风才回过神来。

    他筹谋了这么久。

    状元、贺成义兄外加承恩公府女婿的身份,如今又加上了太子的拉拢,在有心人的眼里只怕是来者不善。

    他便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波澜平静的河池中,搅动出能淹没人的浪花来。

    只是那人的手段好生狠毒。

    竟能抽丝剥茧寻到远在山西的婉儿,拿捏着自己的愧疚,攥住了奶娘的命脉。

    夜色寂寂。

    沈清端的心彷如浸在了愁海中。

    他在明,那人在暗。最要紧的是他如今猜不出那人知不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过抑抑了一阵。

    沈清端便抛开了此等愁思,回身推开了屋门,洗漱净身后,撩开内寝里的帘帐。

    将他熟睡的妻子抱进了怀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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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争吵

    沈清端与苏荷愫相拥而眠。

    婉儿则睡在曾氏院里的碧纱橱中, 白荷为她铺好铺盖,熏好被衾,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太亲自去私库里寻些摆件, 姑奶奶可有什么中意的器具?”

    婉儿娇娇柔柔一笑, 从腰间别着的荷包捡出一块碎银, 与白荷道:“你是我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吧?这些年全仰赖你照顾我母亲。”

    说罢,嘴角绽放的笑意愈发浓厚了几分:“你可知哥哥和嫂嫂是何时成的婚?嫂嫂是哪家名门贵女?性子可好相处?”

    在来京城的路上,她已听闻了苏荷愫的大名, 知晓她是农女出身,不过捡了大运才成了承恩公府的三小姐。

    只是今日匆匆一见,瞧着沈清端格外珍视她的模样, 婉儿的心里便不是滋味。待沈清端说出自己是她胞妹一话后,婉儿则彻底灰了心。

    既是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便要缠着母亲替她择个上佳的夫婿才是。

    可她摸不清苏荷愫的性子, 也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便只能从母亲身边伺候的丫鬟这儿打听一番。

    只可惜白荷对苏荷愫忠心耿耿,当即便只含糊道:“姑奶奶不必忧心, 大奶奶性子和善温柔, 必会好生爱护您。”

    却是半句话也套不出来。

    婉儿收起了嘴角的笑意,料想着是自己给的赏赐不够, 这才撬不开这个丫鬟的嘴。

    片刻后, 曾氏果真带着一群仆妇们进了碧纱橱,端着各色清简韵致的器具,将她的碧纱橱妆点的份外典雅。

    曾氏有心要与女儿多说些体己话,只是如今天色已晚, 女儿又面露疲容, 这才道:“婉儿, 早些睡吧。”

    婉儿好声好气地应了,将曾氏送回了正屋后,才将自己从山西带来的丫鬟小翠唤了过来。

    小翠性子机灵,不过小半日的工夫便与曾氏院里的丫鬟们相谈甚欢。

    如今夜色沉沉。

    小翠服侍着婉儿上了榻,替她散了头发后用篦子轻柔地梳通了一番。

    “夫人。”小翠一出口,便顿觉失语。她立时改口道:“姑娘,我已打听清楚了,大爷房里并无通房,也无侍妾。便是如今大奶奶身怀有孕,二人也睡在一处。”

    闻得此话,婉儿忍不住蹙起了柳眉,沉吟半晌后才说道:“既是如此,我便近不了他的身,也抓不住他的把柄了。”

    小翠欲言又止。

    待婉儿沉思不语时,她才说道:“姑娘靠着那人的权势回了京城,也寻到了您的母亲。何必还要为那人做事?若是被发现了……”

    婉儿却不以为意道:“放心,不会被放心。且依着母亲对我的疼爱,定会为我择个名门佳婿,到时我都出了门子,难道还怕他?”

    小翠便不敢再劝。

    *

    晨起后。

    沈清端照例去翰林院上值,苏荷愫也早早地起了身,将自己嫁妆箱笼里成套的衣衫头面寻了出来,亲自送去了曾氏院里。

    彼时曾氏已与婉儿用好了早膳,母女二人正坐在明堂里说些体己话,苏荷愫便笑意盈盈地说道:“我来的不巧,打扰母亲与妹妹说话了。”

    婉儿顿时羞窘地从团凳里起身,娇娇怯怯地唤了苏荷愫一句:“嫂嫂。”

    曾氏忙让白荷去将那紫檀木太师椅搬了过来,让苏荷愫坐下后,才瞧见她身后的丫鬟们手里捧着的衣衫和头面。

    曾氏慨叹一声,说道:“还是愫儿想的周到。”

    苏荷愫淡淡一笑,让绿韵将那些衣衫和头面拿给婉儿过目,那些头面俱是样式精巧华丽的闺中之物,衣衫的料子也俱是杭绸和苏绣。

    衣摆边甚至还绣着金丝细线。

    婉儿顿时喜笑颜开,朝着苏荷愫敛衽一礼道:“婉儿谢过嫂嫂。”

    苏荷愫抿了口茶,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晚间沈清端下了值。

    曾氏让人在花厅里摆了张八仙桌,又让厨娘多做了几个婉儿爱吃的菜肴。

    苏荷愫胃口仍是不佳,不过动了几筷子便恹恹地放下了筷箸。沈清端立时问道:“可要让陆让来瞧瞧?”

    明侦帝赐下的陆府与沈府距离较近,坐马车连一刻钟都不用。

    沈清端的这一句问话让曾氏与婉儿都瞧了过来,二人的目光里都染着些担忧之色。

    苏荷愫倒不好意思了起来,只道:“不必了,是我午膳的时候用多了些,这才没了胃口。”

    沈清端却不理她这话,回身与身后伺候的小五说道:“去陆府将陆让请来,若是贺成也在他府上,就一并请来。”

    说着,沈清端满脸歉然地与曾氏说:“母亲和妹妹先用,我与愫儿有话要说。”

    他沉着脸子的肃容模样让曾氏心里甚是不好受,婉儿下意识地以为沈清端要与苏荷愫争吵一番,便垂首掩下了眸子里的幸灾乐祸。

    “愫儿肚子大了,你且好好与她说话。”曾氏小心地嘱咐沈清端道。

    沈清端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忽而将手边的筷箸砸在了地上,那筷箸撞地砸出了些清脆的声响,将婉儿与曾氏唬了一跳。

    苏荷愫更是吓得怔在了原地,泪水泫在眼眶中要落不落地样子可怜极了,她不知自己是何处惹恼了沈清端。

    或者平素对她万般温柔的夫君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沈清端不忍再看她红了眼的神色,从团凳上起身后,便与苏荷愫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花厅。

    曾氏愁得饭也吃不下,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唉声叹气道:“清端怎么好端端地发了火,愫儿还怀着身孕呢?”

    婉儿却是心里高兴的很儿,面上只惋惜道:“娘并非是他生母,夫妻俩房中的事还是少掺和为妙。”

    曾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握着婉儿的手哀叹了几声,到底是没有胃口再用膳,让丫鬟们将那一桌菜撤了下去。

    而离开花厅的苏荷愫与沈清端则绕开了回枫鸣院的路,而是一径去了沈清端的外书房。

    苏荷愫已委屈得落下泪来,沈清端却只是板着脸,吩咐丫鬟们在廊道上候着后,与苏荷愫二人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沈清端便收起了阴郁的脸色,一把将流着泪的苏荷愫抱在怀里,声音沉闷又歉疚:“虽是演戏,可你一落泪,我心里便疼得厉害。”

    苏荷愫倚靠在他的肩头,方才还莹润着蓄满眼眶的泪水霎时不翼而飞,她笑道:“夫君演得极好,这位婉儿姑娘定是信了。”

    沈清端叹道:“她于奶娘来说太过重要,留在我们府上太久恐怕会多生事端,若她当真揣着秘密而来,今夜必会露出马脚。”

    苏荷愫虽是不懂朝政之事,却也明白婉儿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恰好是沈清端成了状元声名大噪的时候。

    是以清早起身时沈清端对她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后,苏荷愫立时想到了这等法子。

    这婉儿若是冲着沈清端而来,必会到他跟前来献殷勤,而今日在花厅的一番“争吵”就是最好的契机。

    “但愿是我想太多了。”沈清端如此说着,便将苏荷愫领到了梨花木桌案前,上头赫然呈放着江南旱灾的四方图。

    苏荷愫看不懂这些,却知晓沈清端心怀大义,欲替太子往江南行赈灾之事,一是为了解灾民困境,二也是为了在清流文官中落下个好名声。

    “太子可应了?”苏荷愫问道。

    沈清端并不避讳隐瞒她任何事情,当即便回道:“应了。我替他寻了只极难得的常胜将军来,他一时玩心上瘾,便不想去江南办这趟苦差事。”

    苏荷愫握住了沈清端的手掌,丝丝缕缕的热意从手心传递到他的心间。

    “你想报仇,也想为民做事。此事难两全,如今江南旱灾更要紧些,必须做出取舍。”

    正是因着江南旱灾迫在眉睫。

    是以沈清端才必须试探出婉儿是魔是鬼,和她背后之人怀揣着什么目的,否则他如何能放心离去?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体己话后,沈清端便起身从到博古架旁,将上头摆着的名贵青瓷统统砸在了地上。

    苏荷愫也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

    外头伺候的丫鬟们俱都高高悬起了心,绿韵更为担心,便走到书房门前,轻声问了一句:“大爷息怒,大奶奶若有不是的地方,您总要看在孩子的份儿饶恕她一回。”

    心里却慨叹不止:姑爷成了状元以后果真性子变了。

    苏荷愫哭声凄厉。

    沈清端捏尖了嗓子又痛骂了她几句,而后便气冲冲地推开了书房大门,往府中的藏经阁走去。

    绿韵她们忙将哭的梨花带雨的苏荷愫扶了出来,恰巧小五将陆让请到了府上,一行人便回了枫鸣院。

    一进院门,陆让立时便将怀中的药包扔给了碧窕,并道:“去煎上,哭了一场总是会伤及腹中胎儿,吃剂药下去便好了。”

    苏荷愫走到庭院中时仍是流泪不止,可一走进正屋后立时便收起了泪意,只笑着吩咐绿韵她们:“若是有人打听起来,便说我和清端吵得格外凶。”

    绿韵与白芷面面相觑,心里都浮起了相同的疑惑。

    大爷和大奶奶在闹什么呢?

    夜幕渐沉时。

    陆让才离开沈府,婉儿在碧纱橱内坐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哄睡了曾氏,便听得小翠说道:“奴婢已问清楚了,大爷去了藏经阁,大奶奶哭回了枫鸣院,如今喝了药已睡下了。”

    婉儿盯着她瞧了半晌,杏眸里攥着些炙热的火苗,她问:“你可问仔细了?当真吵成了这样?”

    小翠点头如捣蒜:“奴婢打听得清清楚楚,书房里伺候的小厮都说听见了大爷怒骂大奶奶。”

    话音一落。

    婉儿忙让小翠将白日里苏荷愫送给她的头面和衣衫拿了出来,从中挑了一身最为合身的罗衫裙,配着红玛瑙双头簪,倒是格外明艳动人。

    她笑意盈盈地拨了拨头上的红玛瑙双头簪,说道:“哥哥与嫂嫂如此争吵,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悬心不已。也罢,既是受了嫂嫂这等厚礼,我便跑一趟藏经阁,好好劝劝哥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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