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乌欲坠,射出万道霞光。余霞涂抹在巨岩上,愈显得表面沟壑崎岖。
奇岩下扎着几丛帐篷,外围插着三角形的镖旗。黄面绿边,旗上绘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彩凤,正是兰州最大镖局——凤祥镖局的旗号。
沙漠白日酷热,夜间极寒,清晨和黄昏就成了最佳赶路时刻。
此刻人声渐沸,众人各自收拾帐篷,生火做饭,预备动身启程。
小胡一个鹞子翻身,掀开帐篷布帘,走了出去。
老宋站在帐篷外,一身平整的灰蓝长衫,他抚着短短的胡荏,长吟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一轮红日让我回想起与张老大登临黄山,观赏日落的光景。美哉,美哉啊。”
小胡皱皱眉,不去理会老宋的文人情致,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开饭?”
小胡与老宋是这队镖师的领头人,二人不发话,其他人也不能擅自行动。
二人本该协力合作,齐心并进,奈何小胡性子鲁直,十分看不惯老宋磨磨唧唧的儒生做派,老宋有事与他相商,却常常见不到他人影。
见他满脸不耐,老宋只得叹口气,嘱咐左右:“吩咐镖师们立刻开饭,一刻钟后启程,不得延误。”
众人用了饭食,纷纷骑上骆驼,押着中间的镖车,踏上黄沙,行向兰州。
沙漠人烟稀疏,常常走上十天路也见不着半个人影。
虽然听着寂寞,但遇不着人,对这些走镖的汉子,反而是件好事。
上回遇着生人,镖局损失了八个好手,若不是路过的姬姓青年出手相助,只怕伤亡更重。
众人默默行在路上,咀嚼着寂寞,一面希望发生点新鲜事打破这无聊的氛围,一面又矛盾地希望这寂寞持续下去才好。
但今天,他们注定要遇着些不寻常的人,发生些不寻常的事。
熔金的明霞晕染了天际,也将来人的衣衫染上一层烟霞色。伴着一阵悠悠驼铃声,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女坐在驼背上,手腕系着一根红绳,绳子另一端系着一个驼背汉子,慢慢走了过来。
少女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弯娥眉与一双明眸,乌发垂肩,银带束腰,一身玉白衫裙,端的风流婉转。
虽不见面容,单看身段风姿,便知她姿容不俗。
老宋一见她,立时犯了老毛病,坐在驼背上吟起诗来:“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彀笼香雪。”
小胡一听,立时放下手中酒壶,瞪圆眼睛,粗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轻薄!一见漂亮姑娘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还念起艳诗来!人家好端端的姑娘也是你随意调笑的么?”
他自启程就常与老宋唱反调,凡是老宋支持的他都反对,凡是老宋反对的他必然支持。此时陡然发起病来,众人都习以为常,一旁看戏,暗中同情老宋摊上这么个无理取闹的同僚。
老宋一愣,忙拱手解释道:“我只是情不自禁,情不自禁,这姑娘风仪令人倾倒,令我不由心生赞叹,并无调笑之意,并无调笑之意啊。”
小胡还是不依不饶:“你没有调笑之意念什么酸诗呢?又是香又是雪的还说不是艳诗?”
老宋手一抖,差点把自己胡子扯下来,他指着小胡颤声道:“你简直是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啊!”他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理喻,却不知如何辩解,反而把自己气得满脸胀红。
白衣少女渐渐走进,众人又将目光移到驼子,不由哑然变色。
这驼子满脸皱皱巴巴,如晒干的苦瓜皮,眼眶里凹着两粒浑浊的——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眼睛,而是两窝泥水、两块死肉!
风姿曼妙的少女与丑陋猥獕的驼子,二者怎么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偏偏一同在沙漠中行走,这场景实在万分怪异。
老宋先上前拱手致意,彬彬有礼地问道:“在下凤祥镖局宋文,押运镖车至此。请问姑娘芳名?”
少女停住骆驼,两眼盈盈望了他片刻,不假思索道:“我是李……”少女脱口而出一个“李”字后,忽地住了嘴,收了笑意,眉宇间浮起一阵郁色,自顾自发起呆来。
老宋只得抱拳再问:“请问李姑娘为何孤身行路?”
少女回过神,微微叹了口气。她笑时,眼波流转,如花初绽,令人也不自觉微笑;她忧时,愁眉不展,落花凄凄,令人不由揪心痛肠,恨不能以身代之。
她眼含轻愁,含糊道:“我去兰州投奔亲戚,路上遇着尘卷风,与其他人都失散了,只剩我与石驼两个。”
老宋听闻大喜:“这不正巧!我们凤祥镖局正是兰州头号的镖局,张老大慷慨豪爽,素有侠名,他常说出门在外,要相互扶持。姑娘与我们同行,尽可放心,路上也正好有个照应。”
少女略一迟疑,轻轻抖了抖腕间红绳,那驼背汉子也晃了手腕,似在回应。众人看得出奇,想来这就是二人交流的方式了。
半晌后,少女眉头舒展,嫣然道:“长路漫漫,之后全仰仗您多关照了。”
这边是愿意同行的意思了。宋文喜上眉梢,正要忙不迭答应时,偏有人出声阻止道:“慢着!”
宋文回过头,出声阻止的除了小胡又能有谁?
“我们这行只带了足够二十人吃一个月分量的食物,遇上盗匪,又损失了一部分,此时多添两张嘴,只怕没出沙漠,粮食就消耗殆尽了!”小胡瞪眼道。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且自私至极。镖局大都是热心肠的汉子,看不惯他这副嘴脸,当下都嚷嚷道:“我们一人少吃一点,也就省出来了。李姑娘身形纤细,吃不了多少粮食,碍不了事。”
宋文也和气道:“再往前走三天,前面有个客栈可以换粮,只是多费些银子罢了,我愿意出这笔钱。”
众人七嘴八舌,都赞老宋仁义,不愧是他们凤祥镖局最受张老大看重的镖师,言下之意,对小胡的行径颇为不满。
小胡哑口无言,索性耍赖道:“这沙漠茫茫宽阔,怎么偏我们就和她撞上了?谁知道她是不是盗匪派来的探子,知道我们的路径,刻意在此等候,好混入镖局队伍,为盗匪通风报信?”
宋文叹了口气,无奈道:“胡兄,之前我们偶遇盗匪,姬公子出手相救,我请他帮忙押运镖车。你当时跳将出来,不愿与他同行,也是这般说辞,怎么此时又诬赖人家李姑娘呢?”
小胡词穷,悻悻饮一口酒,不再言语。
宋文以为此事已成,脸上又挂起笑容,却又听得一声“且慢!”众人都回头去看。
熹微的晚光中,一个削肩长项的白衫青年分开人群,慢慢走来。
落日余辉落在他的半边脸上,晚霞是温柔的,他的面容是俊秀的,而他的眼神清冷,如剑尖的寒芒一般刺得人脊背发凉。
宋文皱眉唤了一声:“姬公子!”
白衣青年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的衣衫,他直直望着狄珠,狄珠也气定神闲回望过去。
白衣青年淡淡道:“你说去兰州投奔亲戚,不知你亲戚住在何处,姓甚名谁?”
狄珠早有准备,安然答道:“我大伯家住兰州榆中县,姓李,擅长种植花卉,家中以此为业。”
白衣青年道:“榆中确实有位乡绅姓李,他培育出的月季品质上乘,闻名遐迩。”他话锋一转,质问道:“你说你途中遇到尘卷风,为何衣衫洁净无尘?还有石驼,他脸上的伤分明是被烈日灼晒出来的!”
狄珠幽幽叹了口气,哀婉道:“不怪公子见疑,只是石驼身上的伤,是我家一桩秘事,纵使因此不能与众位好汉同行,我也万万不能将它说出来。至于衣衫,是因为遇到尘卷风时,我拼命护住胸前包裹,才有衣衫可换。”她心知皇甫高之事无从辩解,因此只得糊弄过去。
众人见她一纤弱女子,先是被小胡无无故诬赖,又被姬公子劈头盖脸一顿质问,俱都心生怜惜,纷纷开口帮腔:“既然是家私,便不要多问了。”
“李姑娘一弱质女子,远道而来投奔亲戚,却遇上天灾,命途多舛,正需咱们出手相助啊。”
“就是,李姑娘身上不带兵刃,又只有一个眼瞎耳聋的仆人,万一遇上盗匪可怎么办?”
姬公子沉下脸,不再多言。
狄珠谢过宋文,一拉缰绳,骆驼温顺地悠悠入了队。
路过小胡时,她停了下来。他之前无故毁谤于她,此刻她特意停驻,小胡以为她定是要将自个儿痛斥一番,他心想,我一个拳脚利索的汉子,总不好与柔弱女子计较,只得受了她这顿骂,遂垂下头闷闷不语。
一道清丽的声音平淡道:“你的眼睛。”
小胡下意识抬头道:“眼睛怎么了?”
狄珠婷婷抬眸,嫣然一笑道:“又大又圆,亮晶晶的,像只猫儿。”
小胡怔怔只顾盯着她发呆,少女却已转过身,融入队伍之中,被一群高壮的汉子掩盖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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