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小胡,镖师们都是常年在沙漠上行镖的老手,此次是受沙漠之王扎木合所托,护送一只红锦盒子至兰州。
“小胡?他既然没有行走沙漠的经验,为何还被派遣护送这趟重镖呢?”狄珠好奇地发问。
陪她说话的镖师压低声音道:“自然是因为他与张老大有些裙带关系,据说他的姑母是张老大的亲家母,她特意来信托张老大给他一份差使。张老大看他武功还算出挑,第一次出镖就将领队之事托付给他,说是此行诸事都拖赖他与老宋二人,其余人只需听命行事。”
狄珠想了想,疑惑道:“既然他此前并无行镖经验,为何张老大竟对他委以重任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这条路本是我们镖局走惯的,多年来只要打出凤祥镖局的旗号,匪盗宵小,无敢来犯。”
他高抬着头道,脸上带着傲气,但这傲气很快被一层愁闷所掩盖:“但自年初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们镖局的镖车屡次被劫,镖局的好手也损失惨重,常年行走的镖头只剩老宋一根独苗!”
狄珠歪头打断道:“听你们都老宋老宋地喊他,可我见宋文先生年纪也不大,顶多二十来岁呀。”宋文是个清瘦的年轻人,下巴微生胡须,怎么看也与“老”字不沾边。
另一个镖师不等他开口,出声解释道:“宋镖头年少有为,他三尺轻剑,切金断玉,不出三年,就成了张老大最信重的镖师。武功高强,人又稳重。但他最爱些诗词话本,说话又老是带些‘之乎者也’的文雅词,不像个江湖人,倒像个老先生,加之他行事稳重,大家就‘老宋老宋’地唤他。”
狄珠看出这人对宋文颇为信重,私下闲话都不愿直呼姓名,遂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既然宋镖头如此可靠,为何张老大还要加个小胡分他的权呢?”
镖师脸上又蒙上一层灰暗之色:“这趟镖,押的既是沙漠之王的宝物,更是凤祥镖局的面子!要是这趟镖也失手了,以后谁还敢托咱们凤祥镖局运货?可此行实在凶险,镖局的好手除去老宋,一个个都做了缩头乌龟,或借口有其他事务,或请假归家,都不愿走这一趟镖。”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小胡才入镖局没多久,主动请缨护镖,我们这些镖师都对他多有敬意的。只没成想,这人虽有勇武,却是个惯爱生事儿的。常人若是缺少经验,就该多听前辈意见,少说多做,嘿,到他这里,头回送镖,就对宋镖头耀武扬威,处处唱反调。”
“但是吧,他这人,爱笑,爱喝酒,也不和镖师们摆架子,倒又是个爽直人。他步步紧逼,宋镖头处处忍让,有兄弟看不惯,质问他为何偏要与宋镖头过不去。”
“你猜他怎么说?他竟然说,因为宋镖头从不饮酒,只要不爱酒的人,他都看不惯!你说,他这人是不是脑壳有问题?”镖师一脸吞了苍蝇,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表情。
狄珠听了也不由憋笑道:“确实是个……妙人呐。”
镖师摇摇头,自腰间解下酒壶,饮一口酒,一丝晕红冲淡了脸上的灰暗之色。
酒意激起了他的谈兴,不必狄珠催促,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十日前,我们押着镖车,又中了强盗埋伏!他娘的,这群人每次都能藏在镖局的必经之路上,发起伏击,像长了天眼一样!我们原本有二十来个镖师,损失了七个!若不是路过的姬公子出手相助,只怕情势还要更危急。”
狄珠问道:“姬公子用的什么兵刃?他全名是什么?”
镖师见她追问姬公子的事,显然是对这年轻公子颇为在意。
他虽知这般美人儿不是自己可以肖想的,但舌尖也不由冒出一股酸水儿。他忍着酸涩意道:“他使的兵器,是一对判官笔,黑铁铸成,七寸余长。至于他的全名,不知道。他这人,三天难得开一开尊口。”
狄珠轻轻一笑,慢慢道:“姬公子,判官笔……”
镖师接着道:“按理说,姬公子救我们于水火中,正是我们的大恩人……”
随着镖师的讲述,狄珠眼前重现了那日的场景。
老宋当时就留下姓姬的公子,千恩万谢,非要雇他帮忙护镖,还许下重金。
小胡言辞激烈,认为此人无缘无故,出现时机又恰到好处,无法分辨其是否为敌人有意安插进来的探子。但老宋执意要留人,其余镖师也出声赞同,小胡只得愤愤接受。
旁人若出手相救,还要受小胡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质疑,只怕已是气冲牛斗,怒而远走。
江湖中,越有本事的人,脾气也越大。
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青年却安安静静地听了,只冷冷一笑,既不辩解,也不动怒。
老宋拉着他感激涕零,好言好语请他相助时,他无可无不可地听着,受了小莫一通指责后,他反似觉得有趣一般,一口应承下来。
小胡脸色立时不好起来,他认定此人存心与自己作对,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老宋与小胡,二人本就不大对付,这下因这姬公子更添一层嫌隙。除去商议必要事务,小胡常常不见人影,老宋唯有摇头苦笑。
说话间,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沙子留不住一丝热意,白日炎热,夜间极寒。众人已连着赶路近三个时辰,前方传来号令,今夜就在此地安营歇息。
镖师们手脚麻利,没过多久,生起篝火,扎好帐篷,众人围坐篝火边,分享食水。
狄珠一眼瞧见了姬公子。白衣青年生得俊秀,端坐在人群中,如一只白鹤般显眼。周围人闹闹嚷嚷,他却不言不语,眼中似乎只看得到火堆上翻烤的胡饼,冷淡得像块岩石。
狄珠也得到一大块儿塞满肉的胡饼。
她敛裙端坐,伸出手凑近火堆,慢慢翻转着胡饼,将它烤得热乎些。
灼红的火光跃上她皓白的双手,更显得凝霜赛雪,几乎要被火堆化成一滩雪水。
一会儿,胡饼被烤得柔软温热,她收回手,准备进食。
众人目光一时都不着痕迹聚集过来。少女自见面起,一直薄纱覆面,令人不由好奇面纱下会是怎样的仙姿玉色。
只见少女撕下一小块胡饼,轻轻将面纱掀起一条小缝,面纱下雪肤红唇一闪而过,没等人看清,少女将胡饼送入口中,白纱随即盖下,遮掩了面容。
众人失落不已,只有小胡大大咧咧,出声问道:“一直盖着面纱,吃饭喝水多不方便。李姑娘为何不讲面纱取下?”
不取下面纱当然是为躲避石观音耳目。
一日未出沙漠,就得小心一日。
狄珠随口敷衍道:“因为家中规矩森严,我爹爹命我有外男在时,必须遮掩面容。只有我未来夫婿,方可取下我的面纱。”
小胡嘟囔道:“好古怪的规矩。”他饮一大口酒,不再多言。
众人听此,啧啧感叹,也不好再强求她取下面纱了。
狄珠心中一动,目光移向姬公子。
白衣青年正抬眸望向她。
火光在他额上刻一道艳痕。
火光在他眼中跃动不休。
在这样剑一般锐利的目光下,你会感到整个人如摊平了一般无所遁藏。
但狄珠毕竟历经风浪,她不闪不避,只柔柔地、绵绵地笑了一下。
如溶溶的月,似渺渺的水。
剑刺不开月,也砍不断水。
白衣青年先移开了目光。
狄珠带着莫名的愉悦,垂下头,默默啃着胡饼。
半饱半醉,身处茫茫沙漠中,也无其他娱乐,众人便推嚷着要见多识广的宋文说些奇闻异事,消遣解闷。
宋文也不推辞,摸着短短的胡荏,慢吞吞道:“你们可听过,沙中幽灵船的传说?”
狄珠原本慢吞吞咬着胡饼,听此抬眸望了过去。
众人纷纷摇头。
宋文接着道:“听说那艘船镂金错彩,雕栏画栋,行在沙中,如驶水面一般平滑迅疾。船上摆满美酒佳肴,还有一位仙子似的美人,只要见到她,她能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有人质疑道:“既然是绝世美人,为何要躲在幽灵船中,不敢见人?”
小胡心生神往:“船上若真有举世无双的美人。只要男人上了这艘船,怕是再也舍不得下来。”
宋文抚须笑道:“在大沙漠中,有美酒佳肴,有绝世美人相伴,就算是鬼船,只怕也人人都想做宁采臣的。”
姬公子忽然抬头,冷冰冰道:“就怕你做不了宁采臣,只能做树妖的鬼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文脸上极快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他温声道:“姬公子也听闻过幽灵船的事吗?”
姬公子却闭了嘴,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手掌,不发一言。
狄珠淡淡道:“我听过有关沙中船的传闻,只是与宋先生所说大相径庭。”
宋文眼带讶异,微笑道:“都是传闻罢了,李姑娘尽可畅所欲言。”
狄珠幽幽道:“我听说,船上确有美酒佳肴,有俏丽女子娇声呼唤,但只要男人一上船,美人变恶鬼,美酒变毒药,教人永世在船上为奴为仆,再也无法翻身……”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浮在黑寂的夜中,众人皆听得汗毛直竖,浑身发冷。
狄珠发现姬公子与小胡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遂收了声,歉然一笑道:“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谣传罢了。诸位慢用,我去给石驼送些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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