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恢复了些许力气后,起身察看是否有通向外界的机关。
脚底是柔软的沙砾,而四壁用铁浇筑而成,极为光滑,无法攀爬。
姬冰雁举着火折子环顾一圈,这下果然察觉出端倪。
四处空无一物,只有一盏油灯从铁墙中伸出。油灯用青铜制成,熔接在铁墙中更是浑然一体。
姬冰雁嘱咐狄珠道:“这里应该是一处机关,你先离我远些,免得一会儿误伤了你。”
狄珠的手却按在他的手上,低声道:“你身上余毒未清,贸然动用内力,只会激发毒性,还是让我来吧。”
姬冰雁目光不无忧虑,但依旧听话地让开位置。
狄珠深吸一口气,尝试着扭动青铜油灯。
一阵轰隆声中,黑铁墙壁陷下一块,狄珠飞身闪开,眼前露出一处狭窄的通道。
二人对视一眼,抬步走了进去。前行十余步,眼前又出现一道厚重的玄铁门,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迹的铁锁。昏沉的火光下,铁门上兽首浮雕更显阴森可怖。
姬冰雁上前轻敲两下,铁门回以两声闷响。
这道也是意料中的事了。这里既然是陷阱,又怎么会让人轻易逃出去呢?
狄珠苦笑道:“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知是‘山穷水复已无路’。”
姬冰雁摇摇头道:“这也未必。”说罢,他取出袋中金珠,握在手中,合掌轻轻一搓,摊开手时,金珠已变作一根金丝。
虽然黄金质柔,但他不用内力,只凭掌力将它搓成细线,也足以称奇。
问题得到解决,狄珠放松心弦,笑吟吟道:“你有这门手艺,日后就是不做大侠,去做个金匠,也能财源滚滚呢。”
逃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姬冰雁也罕见地开起玩笑:“多谢姑娘指点,在下铭感于心。”他将金丝塞入锁孔中,慢慢捣弄一阵,眉间却渐渐锁紧。
狄珠害怕又生变故,询问道:“怎么了?”
姬冰雁低声道:“金丝太过柔软,无法捣开锁眼,可否借你的银簪一用?”
狄珠摸了摸头顶的银蝉簪,心中一阵不舍,这簪子打造得最为精巧,内含乾坤,花了她不少心力。她可怜巴巴地道:“只要银簪吗?别的不行吗?”如果不能,她只有忍痛割爱了。
少女羽睫纤长,半掩着一双月眼,将明未明的火光下,显得尤为可怜可爱。
让姬冰雁一看,就心软得捏不成型。
他沉吟一阵,道:“虽没有银簪好用,但银铁铜丝也可一试,只是此处哪里去寻来呢?”
狄珠重又高兴起来,她嫣然道:“你等着。”
说着,她自发髻间、袖口、手镯、腰带中抽出一根根银丝,甚至掰开指环,抖出一团银线。她抬眸望着姬冰雁,像只献出自己冬眠屯粮的小松鼠一样,捧着一堆粗细不一的银丝献宝道:“这些够了吗?”
她双眼直直望着姬冰雁,似乎只要他说不够,就要再抽出一大把银丝将他淹没。
姬冰雁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发髻,但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要做出失礼的事。
他从她手中抽出一根银线,柔声道:“这就够了。”
一阵摸索后,“咔嚓”一声,锁开了。铁锁被随意仍在地上,姬冰雁信手将门推开——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怔在原地。
他们看到了一座山,一条河。
一座金子堆成的山,一条珠宝流淌的河。
姬冰雁点燃墙上的油灯,吹灭火折子。灯光映照着宝光,昏暗的屋子骤然明亮起来。
红珊瑚、绿玛瑙随意交叠;明珠翡翠,样样俱全。地室中积玉堆金,宝光辉映,形成极大的冲击力。
姬冰雁到底是世家公子,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沉吟道:“我们怕是到了客栈主人的藏宝地了。”
狄珠几乎被满屋金银冲昏了头脑,迷迷瞪瞪地应和道:“是、是啊。”
姬冰雁看着她晕头转向的模样,忽然伸手在她头顶敲了一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回神了。”
狄珠脸上微微一红,思绪回到正事上,忙道:“我们快找找,有没有通往外界的机关。”
二人仔细摸索了每一块石砖,每一处油灯,好运这次没有眷顾他们,一番寻找后,二人一无所获。
姬冰雁目光晦暗道:“各处都看过了,只有屋顶一处石板颜色与周围不同。我想,这里恐怕只能从外面打开,里面是出不去的。”
听闻此言,狄珠浑身一软,瘫坐在一口箱子上。
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先得到希望,又陷入绝望。一时间,坠落的疼痛随着死亡的恐惧一同翻搅起来,疼得她浑身颤抖不止。
姬冰雁扶着她稚弱的肩膀,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道:“不要多想,你太累了,先小憩一阵吧。”
骤然而来的亲密举动让狄珠一窘,下意识就想推拒。但她转念一想,这会儿已是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呢?
何况身后的怀抱是这样温暖,这样可靠,让人不由自主想依偎过去。
她确实很累,很累了。狄珠放任自己靠在他怀中,低声道:“嗯。”阖上双眼,坠入黑沉的梦中。
她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醒来依旧是一室昏沉,地室中见不到阳光,自然也没有白天与黑夜,分不清时光流逝。只有腹中迫人的饥感提醒她,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怀中狄珠微微一动,姬冰雁立时察觉,柔声道:“你感觉如何。”
狄珠懒懒一笑,如海棠春睡,百媚横生,她柔声道:“我睡得很好,你呢?”
姬冰雁轻声道:“我也好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都已燃尽。姬冰雁又点燃了火折子。
狄珠忽然生出一种极为荒谬的想法。
或许这就是宿命……她在这家客栈中苏醒,也将在这家客栈中沉眠。
狄珠忽然开口道:“这里是李小二长大的地方。”
姬冰雁凝视着她,没有问李小二是谁,只凝神听着她说话。
“她是个苦命的小姑娘。还不记事时,她生得玉雪可爱,客栈老板李闲见了,生出歹意,毒杀她父母,将她夺走,待她长大,待价而沽。”
“他们偷走了她,却待她很不好。她从小就要亲操井臼,洗衣做饭,稍不顺意,就是一顿毒打。”
“小姑娘以为这都是很寻常的事,受欺负,受辱骂,天生就该如此。她就这样浑浑噩噩长大了,一次,老板娘下手重了些,失了分寸,将她打个半死。侥幸活过来后,她忽然醒悟,她不该呆在这里,她要反抗,要想办法逃跑。”
“她逃了,感觉很快乐,她终于体会到,飞鸟的自在,游鱼的逍遥。”
“但命运还是不肯放过她,她又落入另一个牢笼。”
“只是这个笼子,是用黄金铸成,翠罗铺地,珍珠装饰。笼子的主人养着她,锦衣玉食,只掬着她,不许她出去。”
“她知道,主人只是喜欢鸟儿华美的羽翼,等待着鸟儿羽毛丰满,享受将其撕碎折断的快感。”
“于是她又设法寻求同伴的帮助,逃出了金笼子。”
“她本以为此后便能安枕无忧,却再次身不由己,卷入到客栈与笼子主人阴谋中。”
姬冰雁默默听着,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听众,从不出言打断,只用目光关切地望着她。
狄珠面色苍白,双手颤抖不止。她回过神,勉强一笑道:“这就是我的旧事,我为什么知道幽灵船的事,为什么对客栈如此熟稔,都在里面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干涩的嗓子一阵发痒,狄珠掩住口干咳一阵,喘息道:“我想了一阵,按着我们过来的路线,这间地室上方就是李闲夫妻的卧室。他们贪婪刻薄,多年来竟不知不觉攒下一笔巨大的财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姬冰雁苍白的手覆住她小小的手,柔声道:“我只有一个问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狄珠沉默良久,低声说:“他们叫我小二,我在他们面前就只能是小二。她喊我李无想时,我就只能做李无想。但在我心里,一直藏着另一个名字。”
这是除了记忆,她唯一能带来的前世之物,链接了她两世的灵魂,承载着前世全部的回忆与情感。但就连这个名字,她多年来都只能深藏心底,偷偷摸摸,只在无人处将珍宝取出,独自欣赏一番。
她费力地抬起头,又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但萎败的神色不自觉从她低垂的眼、苍白的唇中流露出来,让她看起来更像一朵快要凋零的花儿。她柔声道:“我给自己的名字是狄珠,是不是很好听?”
姬冰雁抚摸着她的发丝,轻声道:“狄珠,确实很好听,很珍贵。”
狄珠。
有多少年没听过了?这一声轻唤像穿越了时间,仿佛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父母疼爱的掌上明珠。
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的,是怀念,酸涩,甜蜜,痛苦,像喝了一碗调错味道的汤,各种滋味都在舌尖翻转、沉淀。
情绪的激流冲荡着她,她想发泄,发泄多年来累积的怨愤与痛苦;想咒骂,咒骂这贼老天为什么偏偏让她穿越;但她更想一个人躲起来大哭一场。
而客栈与山谷的生活早已教会她,越是想哭的时候,就越应该笑,在恶人眼里,眼泪毫无意义,不过是掉入火中的油滴,使他们的欺侮人的快感燃烧得愈加旺盛。
于是她下意识地展颜一笑,道:“像我这么惹人爱的女孩子,本就该有这么可爱的名字。
姬冰雁静静地瞧着她,低声道:“我说错话了?”
狄珠莫名道:“什么?没有!”
他迟疑道:“那你为什么,笑得这么难过?”
平淡的一句话无异于一道利刃,划破了她伪装的假面。
一道将愈未愈的伤,若是放任不管,也许会默默腐烂发臭,也许会自己好转;一旦有人怜惜地望去一眼,兼之温声抚慰,那本可忍受的痛楚也会骤然放大到摧心剖肝的地步。
彻心彻骨的痛楚席卷了她,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蓦地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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