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这才松了口气，他连忙将地上的镖师扶起，运往屋外。
狄珠也伸手欲扶起一人，却被姬冰雁接过，他淡淡道：“我来。”扶起人就走。
狄珠空手站在原地，颇有些纳罕：这人怎么转了性子，管起闲事来了？
她一时无事，索性慢步边走边看，客栈一切如旧，青灰砖瓦，破烂的桌凳。
故地重游，她却无法生出喜悦之情，一时间各种往事浮现，搅起胸口郁气翻涌，让她想要找点什么踹上一脚，或是锤上一拳，发泄才好。
后院牲畜栏中，骆驼依旧悠悠嚼着粮草。其中一头骆驼头顶有一块儿圆圆的秃斑，狄珠认出它是自己曾经养过的骆驼之一，胸口郁气稍平，伸手抓了一把干草去喂它。
“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姬冰雁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在她身后。
狄珠起身抚平裙裾，淡淡道：“所以姬先生又要怀疑我和这里的掌柜勾结了？”她心口像闷了一团火，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就算是头牛，也要被她顶翻在地。
姬冰雁却目光澄净望着她，低声道：“是我不对，既然你不想说，我就不该问。”
狄珠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姬冰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冷淡到冷漠，孤高到傲慢的地步。他被对手救下一命，宁肯砍下自己一臂偿还，也不愿欠人恩情。这样一个人，竟然在向她道歉？
狄珠从他的态度中……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仔细回望着他，他依旧是一身雪衣，依旧是冷淡至极的表情，只是那原本如寒潭的双眼，此刻柔若清泉潺潺。
她沉默半晌，忽然奇道：“你掀开了我的面纱，于是要对我负责？”
姬冰雁犹豫片刻，竟坚定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狄珠忽然冷笑一声，这一笑颇为冷酷：“你我萍水相逢，你了解我多少，就敢轻许一生？你甚至连我的性命都不知道。你认识的只是李姑娘，又何曾知道我是谁？”
“我蒙面，是为了躲避仇敌，说什么不能让未来夫婿以外的人掀开，不过是随口敷衍的话。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这样容易轻信他人。”
“今日是我，明日若有女子摔倒在地，你将她扶起，她说家中严令，除未来夫婿以外的人都不可挨着她身子，非要嫁给你，你又当如何？”
恶语如刀，她一通话脱口而出，发泄大于理智，回过神连自己都觉刺耳，心中不由后悔，只是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一般，再也收不回来，且心中郁气难平，硬是梗着脖子，不肯相让地瞪着姬冰雁。
姬冰雁被她劈头盖脸一番话砸下来，脸色骤变，眼中升起两朵寒焰，直烧向狄珠。
两人就这样争锋相对地互瞪了半晌。
姬冰雁目光由转为平和，他忽然道：“我从不管闲事，也不需要旁人管我的事。若有女子跌倒在地，除非我真心悦意，她倒在地上或是躺在水里，又与我何干？”
“我并非轻信他人，我只是信了你。”
说罢，姬冰雁转身离去，不再做半刻停留。
狄珠怔怔留在原地。
她若是对姬冰雁全然无意，也不会多番逗弄，处处提醒。
只是重回故地，唤醒了身体中李小二的部分，以至于情绪翻涌，无法自控，他对她示好，她却恶语相向。
此刻冷静下来，狄珠心中悔意顿生。
……只好，之后再找机会，认真道歉了。
回到前院，镖师们纷纷恢复了知觉，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只是镖局众人表情沉重，他们已经从对话中明白，小胡并非镖局的人，而老宋更是出卖了镖局的奸细，一时间众人如失了头雁的雁群，茫然地呆立在屋中。
胡铁花见他们失魂落魄的模样，遂发令道：“此处不可久留，还能动弹的搀着药效未过的，收拾了行李和骆驼，一盏茶后出发，宋文交给我来看管，至于食水……”
狄珠淡淡道：“虽然食物中掺了迷药，但后院靠近牲畜棚的地方有一口井，可以分些人手多打些井水。”她嘴里说着，眼神已不由自主向姬冰雁转去。
姬冰雁却不看她，只是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判官笔。
胡铁花愣了一下，吩咐道：“都听李姑娘所说的办。”
众人领命，鱼贯而出。
他们三人回到屋中，倒了一地的黑衣人都已没了气息，只有宋文双手被缚，留着一口气。
胡铁花一脚踹在宋文身上，忿忿道：“你是张老大的人，所以我暂且留你一条狗命，待到了兰州，自有张老大处置你。”
宋文被扭住双手，惨然笑道：“你若要将我交给张老大处置，他嫉恶如仇，定会毁了我的武功，到时我名声尽毁，又无武功傍身，谁都能踩上一脚，你不如现在一刀砍了我！”
姬冰雁冷冷道：“你背信弃义，出卖朋友，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宋文只是直直看着胡铁花，忽然道：“你难道不好奇，是谁指使我出卖镖局，与张老大作对吗？只要你放我一马，我必然知无不言。”
胡铁花奇道：“你人落在我手里，还敢和我谈条件？”
宋文淡淡道：“此去兰州还有五天路程，变数颇多。你要知道，一个人想寻死，总比活下去要简单得多。”
这可真是稀奇，竟有囚犯用自己的性命作为威胁。
胡铁花正要大怒，宋文又忽然放软了姿态，低声下气恳求道：“我实在不愿受审，让那些我瞧不上的人来看我的笑话。你既不愿放了我，那我只求你给我一个痛快，我情愿将一切都对你和盘托出。”
狄珠在一旁，越听越觉不对，再看胡铁花，他竟显出动摇之意。
姬冰雁冷声道：“你既已揪出奸细，张老大托付于你的事便已了结。余下的理应交给镖局解决。”
胡铁花却大笑道：“他已被我们擒住，还能翻了天不成？再说了，若他真死在路上，带着一肚子秘密进了坟墓，我怕是晚上做梦都要想这件事的。”
说着他走近宋文身前道：“我答应你，你可以把事情都说出来了……”
就在他低身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宋文忽然张嘴，一道寒光自他口中急射而出，直冲向胡铁花眉心。
胡铁花面色骤变，身子后仰，寒光便扎在他肩膀上。
宋文大喝一声，内力激荡，绷断绳索，暴起如惊雷，挥袖飞出三道乌光，直射姬冰雁，又五指成抓，袭向狄珠！
若狄珠早有防备，纵身跃起，再扣动暗器，宋文便无法招架。
但事情发生于转瞬之间，她毕竟从未有过对敌经验，竟呆立原地，眼看就要被宋文擒住！
一声惨叫。
平安无事的是狄珠，惨叫的是宋文。
他被一脚踹飞，撞上墙壁，骨碎皮绽。
情急之下，姬冰雁硬生生用身体接了三发毒针，护住了狄珠！
宋文一个翻身，反手对着墙壁一处凸起的石块击出一掌，飞身跃出屋外。
狄珠脸色骤变，大喊一声：“快，离开这里！”她脚下运起轻功，如一朵轻云飞出客栈，胡铁花紧随其后飞出。
屋中一阵轰鸣，似有土石坍塌之声。
胡铁花躲过一劫，怒喝道：“奸邪小人，以为使点阴毒手段就能打倒你胡爷爷吗？”话音未落，他一掌挥出，就要击向宋文。
狄珠察觉不对，环顾一圈，却不见姬冰雁人影，忽见胡铁花面色铁青，晃了两下，仰面倒地。
她猛然想起，宋文射出的暗器泛着乌黑之色，必定带了剧毒，胡铁花此刻正是毒发的模样，而姬冰雁为了救她，硬生生接下三发，以至于无法运功逃命！
宋文一言不发，对着天上发出一记信号弹。
他贪婪地看了狄珠一眼，才纵身离去，他身形飘忽如鬼魅，瞬息间就不见了踪影。
镖局众人还未从迷药中完全恢复过来，全然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他扬长而去。
狄珠蹲下为胡铁花把脉，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瓶，倒出一粒雪白的药丸，喂入胡铁花嘴中，又点了几处穴道。
她面色阴沉不定，忽然开口道：“你们都走吧，带上他，走得越快越好。”
偶遇以来，少女表现得温柔可人，众人都曾深信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但经历了今日种种变故，此刻见她满脸煞气的模样，再也无人敢将她当成柔弱可欺的天真少女。
一名镖师犹豫道：“可是姬公子……”
狄珠打断他，冷冰冰道：“我会去救他，你们留下只能给我添乱。小胡晕过去只是因为内力激发了毒性，我已给他服了药，几个时辰后自会清醒。信号弹发出，敌人很快就会赶来，再不离开，所有人性命不保。”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扎进客栈。
狄珠听到外面驼铃声响，心知他们听从建议，离开了客栈，才放下心，屋中陷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四壁光滑，难以着力，漆黑幽深，看不透里面的情形。
她一见那信号弹，立刻认出那是召集石观音门人的信号。
信标一出，最慢三个时辰，最快只需一刻钟，立时就有石观音的弟子赶来！
她心神巨震，下意识就要飞身拦下宋文。
但她很快又停了脚步。
不拦下宋文，他见了她真容，只要见到石观音，说出她的讯息，石观音定能猜出她容貌未毁，私逃出谷；追赶宋文，姬冰雁身中剧毒，又陷在机关里，性命难保。
她虽然在客栈呆了许久，但也是第一次得知底下另有玄机，纵使她解了他身上剧毒，二人也未必能走出陷阱。
狄珠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一时想起石观音的酷烈手段，得罪她的人，被捆在毒辣的太阳下，晒得皮开肉绽；一时又想起姬冰雁一笔掷出，救她一命的断然与坚决。
或许，他们会一起死在陷阱里，这反而好过死在石观音手上。
狄珠下定决心，纵身跃了下去。
失重的感觉，就像将心脏悬在一根细绳上，好在很快她便落道地面，这一下摔得极重，她差点痛昏过去。
黑暗中却传来迟疑的声音：“是小胡吗？”
狄珠苦笑道：“姬先生，是我。”
一阵沉默弥漫在黑暗中。许久，对面淡淡道：“……我中了毒，动弹不得。在我胸口左侧口袋里有一根火折子，劳烦李姑娘了。”
狄珠身上痛得快要散架，她一步一挨，慢慢摸索着挪了过去，手边蹭到一具柔软温热的□□，她心中一喜，正摸索着往上时，对方忽然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整个弾起。
狄珠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黑暗中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你摸到了我的大腿。”
狄珠有些尴尬，道了一声歉。
姬冰雁淡淡道：“无妨。你往上三寸，再往左一寸，就能摸到一个袋子，袋子里存着火折子。”
狄珠眼观鼻观心，按他所说，摸着衣领，试探着将手伸入衣襟中，却不想身下人衣衫凌乱，她伸手直接贴上对方心口，一时间，两人都呆愣住了。
狄珠只觉手下摸着的是块火石，还是块砰砰直跳的火石。
这实在尴尬极了，狄珠收回神，抽出手，隔着一层衣衫小心摸索。她身上疼得紧，心中又急又臊，鼻尖冒出细汗，终于找着了袋子。
她收回手，两人都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狄珠先是摸着几块石子儿一样的小东西，想来是付账的碎银子，她随手将它放在一边。她接着掏出两根冰凉细长的东西，凑近一嗅，带着血腥气，没有火药味儿，想来是姬冰雁的判官笔，她慎重地搁在手边，又陆续掏出几粒珍珠、一柄小刀、一串叮铃作响的钥匙。
狄珠沉默了。
好在她总算找着了火折子。
昏黄的火光点亮了一片黑暗，也带二人一丝温暖之意。
有了光，狄珠先是给姬冰雁把脉，确认两人中的是同一种毒后，她松了口气，又掏出药丸喂了姬冰雁两枚。
药丸服下，姬冰雁脸色好转，渐有了血色。
他喘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掉下来了？是被宋文推下来了吗？”
狄珠面色惨白一片，苦笑一声，道：“我是自己跳下来的。”
姬冰雁诧异地看向她。
不等他开口，狄珠继续道：“你放心，小胡虽中了毒，但已服下我的药丸，性命无碍。”
什么也不必多说，不必多问了。
姬冰雁已明了，少女是为自己，才不顾一切，纵身跃下。
他虽然一言不发，但目光中的温柔之意搅地空气都绵密粘稠起来。
狄珠不自在地偏过头，低声道：“之前……我很抱歉，我只是……有些累了。”
“无事。”姬冰雁轻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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