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中膝盖硬磕在地面的疼痛感并未传来,反倒是手臂处被人用力一拉,宋良宵一个踉跄又重新站了起来。
一只大手牢牢的握住了她瘦弱的手臂,微热的刺痛感从手臂处传来,也驱逐了她脑海中一些不明的混沌。
“萧大人,用奇术欺负一名弱女子,恐怕有些不妥吧?”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很近。
宋良宵因惯性而后退抬头,她感觉自己靠在了一堵带着凉意的墙上,入眼则是一张棱角分明的俊朗容颜。
彼此距离突然变得更近,令俊朗的男子是眉头微皱,侧身一步再次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宋良宵视线不再受阻,也得以近距离观察这名拉起自己的男子。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他身材非常高大,宽肩窄腰,浑身上下都蓄积着力量,穿着一件圆领窄袖袍,绑腿裤装,最外边还套着一件金属软甲背心,肩上则披着棕皮毛披风,方才那股凉意便是源自于他胸前的金属软甲。
男子给人感觉一身浩然正气,气势有些类似古装剧中的武将,但身上的锐气决非演员能够演绎,便是这股浩然正气让宋良宵哪怕知道身处危难,也不觉稍稍的放下心,朝男子后方缩了缩。
后方已经关上的大门此时亦被人给撞开,一队穿着软甲的士兵鱼贯而入,在男子身后一字排开,与面前的萧琏及其手下那些黑衣人隐隐形成一股无声对峙。
比起对待宋良宵几人的冷漠与无视,此刻的黑衣人们全身绷紧,已有极个别悄然将手伸到腰间的武器上。
在此剑拔弩张,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点燃战火之际,软轿上的萧琏突然发出一声爽朗的大笑,起身上前迎道:“哈哈哈,严小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肃杀之气瞬间瓦解,黑衣人们浑身一松再次恢复了平静。
严小将军严箐浑然不觉有任何不妥,只微微颔首与萧琏招呼道:“萧大人许久未见,托大人的福,让我这半夜还得跑这么一趟。”
对方显然并不想客套,萧琏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是颇为遗憾,他完全不曾料到这么件小事居然会惊动严箐亲自前来,如此输得倒也还算体面,只可惜功了亏一篑。
“严小将军,”对方既然已经直言,他便也不绕圈子道:“我与此女颇有缘分,严小将军不如高抬贵手放一马,改日我派人送几匹飞雪兽到贵府上供严小将军赏玩,不知小将军意下如何?”
严箐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换魂之事关乎我未婚妻人身安危,严箐不敢大意,只能在此对萧大人说声抱歉。”
说着他目光落到萧琏后方一直跪着的萱草及地上被堵着嘴的豆蔻等人,认真道:“至于其他,萧大人随意,若收了这几名坤祭萧大人身边还是缺人,明日我可以从军中挑选几个实力不错的士兵送到刑部,大人在刑部为□□大望尽心尽力,身为同僚我能帮自然应该帮一把。”
话说到这份上,萧琏便知后续无望,对方态度非常强硬,就连心头好都不为所动,不肯让步。双方若在此动手,自己的奇术对上同为奇人的严箐效果免不得要打折扣,而且严箐年纪虽轻却是经常出入边关战场,意志力非常人所能比,身份官职上他并不占优,此事上他更是不占理,纠缠下去只会让双方都难堪,这里只能自己退一步,给双方留些体面与余地。
“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至于刑部选人无需劳烦严小将军,适合做士兵的未必就适合做探子,说来我运气还不算太差,总归还是有些收获。严小将军,告辞。”
萧琏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直接坐上软轿,离他最近的一名黑衣人则拉起萱草,半拖着,剩余众黑衣人跟着起轿。
在软轿经过宋良宵身旁时,萧琏突然敲了敲扶手,待软塌停下掀开珠帘,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她道:“宋姑娘,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不会以为这位严小将军是来救你的吧?呵呵,他才是真正要送你上路的……宋姑娘,后会无期。”
说完萧琏放下珠帘,宋良宵全身寒毛倒立,是忍不住的抖了抖。严箐则在旁单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恭送萧大人,后会有期。”
他身后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也都纷纷让道。
萧琏虽有些遗憾,走得却毫不拖泥带水,不一会功夫,一行人便全部消失在院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如今小院内只剩下严箐以及他带过来的士兵们。
一名穿着像是副将的男子让众士兵院子后向请示严箐道:“将军,萧大人只带走了一名坤祭,还剩三人如何处置?”
萧琏说只带走一人便真的只带走一人,剩下的白篙与丁香被堵住了嘴,一直不停在流泪,豆蔻更是瘫在地上疼得呈半昏厥状。
严箐皱了皱眉,下令道:“将她们全部都带回春苑,交给李头领。”
听到要回春苑,宋良宵面上顿时苍白得毫无血色,她颤抖着声音道:“请……请问,我们真的都是要送给异兽吃掉的祭品吗?”
严箐闻言低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宋良宵。
以前在陈郡时,他曾见过几次戚九小姐,少女柔柔弱弱,对自己心生爱慕,以至于最后求而不得转身便给芝瑶投毒,幸而芝瑶聪慧并未着其道,这位戚九小姐最终也因杀人罪被投入了监牢。以她犯下的罪行本来应该直接被处死,但那位戚三夫人日日到郡侯府门前跪着替女儿求情,甚至不惜用自己儿子军功赏赐得到的唯一血矿欲换回女儿一条性命。
要知道血矿可是制作焕血丹的主要材料,矿脉一直都牢牢掌握在三大氏族手中,于附属城郡内的权贵中亦是个巨大的诱惑,很难不令人心动。不过芝瑶并非是个目光短浅的,她很清楚戚九小姐对自己动了杀意,便已是结仇,加上其资质不错,若是放过对方便是替自己留下祸端。只是面对戚三夫人这般作态,她亦不愿落人口舌,遂寻了个万全之策堵戚家口舌。
这位戚九小姐会如此胆大妄为,究其原因便是仗着自己奇人资质卓绝,戚家众人对其多有宠爱维护,所以为所欲为。芝瑶便提议既然对方资质如此了得,成为奇人也该轻而易举,不如就作为祭品去参加丰收祭,只要成功争夺到赤色厘子,不但能活下来还能够蜕变成真正的奇人,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个建议已算是给对方一缕生机,戚家及戚三夫人最终不得不接受,戚九也小姐被送上了丰收祭的祭品车。
按说事情至此应该算是已经了结,可谁都不曾想到戚三夫人转身再嫁给了光禄侍郎吴光耀,戚九小姐也跟着借吴光耀之势金蝉脱壳,这便有了一月前移魂换魄的诡事。
而眼前这位宋姑娘便是那倒霉的换魂之人。
只需几眼,严箐便确定此女确实并非真的戚九小姐,不单单是因为语言的问题,而是一个人特有的本质很难模仿,若非面对城府极深者,稍懂些识人之术,多观察几次就能察觉。
对方问的问题答案其实很残忍,但他还是如实告知道:“是,你们都是今次丰收祭上的坤祭。”
宋良宵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终于崩溃,泪水大滴大滴的坠落。
之前在萧琏面前她一直都在压抑着自己,甚至害怕到不敢哭泣。
此刻面对严箐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道:“可是,为什么?我是无辜的啊,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变成了祭品呢?”
“严小将军,”宋良宵方才一直有在听严箐与萧琏的对话,也跟着称呼并哀求道:“我,我真的不是那个什么戚云薇,您应该看得出来,我是无罪的!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哪怕把我一直关着也行,找人看守我锁着我,我保证我哪里都不去也不会逃跑,我真的不想要死啊!!!”
她哭着拉住了严箐的袍摆是直接跪下,之前在萧琏处所积累的恐惧全都爆发开来,她好怕,真的好怕!
严箐沉默着,眼前的少女涕泪横流,脸色和唇色都苍白得宛若死人,狼狈不堪。曾经也是这张娇弱柔美的脸,在他身前侧首垂泪,长睫毛上沾染着泪珠,微微轻喘,看着无比惹人怜爱,但那时严箐只觉对方虚伪至极,他看过太多的绝望与悲剧,真正被逼至绝路者从来都不美,惨烈让他们看上去都充满着绝望的气息,疯狂想要抓住那透过黑暗看到的零星希望,正如眼前的少女一般。
早几年处入官场时严箐或许还会有几分惋惜与犹豫,但如今类似的惨剧见过太多,内心早已波澜不惊,他平静说道:“发生了什么,我可以详细告诉你。你现在魂魄所在的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名叫戚云薇,乃是陈郡戚氏的九小姐,她投毒欲杀害我未婚妻,事情败露后便被判了死罪,充当此次丰收祭的祭品。不过她似乎并不甘心就这么去死,于是她母亲替她找来南疆大巫施展移魂换魄的巫术,最终她逃脱升天换了另一具身躯,而你则不幸进入她的身躯成为了她的替罪羊。”
宋良宵眼睛睁得很大,一脸的不可置信!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竟是人为的!
呆滞良久,她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短暂的灵光闪过,让她不由质问道:
“不对啊!如今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对不对?她并未进我的身躯啊!那她现在的身躯又是从哪里来的,那具身躯的神魂呢?怎么就变成我在这里了呢?!”
“这个我也并不清楚,据说是在换魂时出了些意外,准备交换那身躯里的魂魄当场魂飞魄散,但戚云薇有护符保护平安的进入到了那具身躯内,至于为何是你进入到戚云薇身体中,就连大巫本人也并不清楚。”
说到这,严箐顿了顿又道:“抱歉,虽说你是无辜的,但我亦要替我未过门的妻子考虑,不能放你离开。戚云薇看似放弃了这具身躯,但难保她不会再改变主意卷土重来,重新夺回身体,毕竟她原本这具身体具备的奇人资质千年难遇,我必须杜绝后患。”
荒唐,这太荒唐了!宋良宵张了张嘴,艰难道:“那谁又能为我的命而考虑呢?!明明我更无辜,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她还有好多话想要说,但在对上严箐平静黝黑的双眸后,那些哀求发泄的话语就像被棉花堵在嗓子里一样,再多也说不出口。
她并不是没人宠,没人在乎啊!只是爱她的人都不在这里,一想到此,胸口便痛到几乎窒息。
宋良宵是成年人,不聪明但也不蠢,严箐的话说得很平静,可她还是能够听出他话语里的坚决,此人就连对待萧琏都不曾有过一丝动摇,自己又是哪根葱,任自己说破嘴皮哭瞎眼都不会有任何作用,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
也许有人会觉得任何时候都应该去争取,更何况这是在争命!
可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宋良宵却是非常清楚,有些事情不是你去努力去争取就会有结果的,她早已褪去少年人的赤诚与激情,也没有多少一往无前的勇气,那些因社会历练刻在骨子里的权衡利弊与现实终归让她只能沉默的流泪。
严箐也很意外,还以为对方会崩溃继而胡搅蛮缠。
绝望会让人变得非常可怕,他见过许多绝望者在发现唯一的救命稻草时,胡搅蛮缠不过是基本操作,更有甚者理智冷静全失,以至于激发出内心的恶意与杀意,像宋良宵这样一说便懂的是极少数,只在少数一些心如死灰又或心怀大义者身上见过。
而她不属于任何一种。
少女拉着自己袍摆的手一直在抖,明明已经歇了哀求的心思,那手却怎么都不愿意放开,仿佛正在和某种未知的思想在做激烈争斗,苦苦挣扎着。
一旦放开这片袖摆,她的精气神恐怕就会消散,和真正的死亡并无区别。
严箐终是生出些许怜悯,但他面上未显,先吩咐士兵们已将豆蔻三女带离宅邸,当黑漆漆的院内只剩下他与宋良宵时,他说道:
“宋姑娘,起来吧,我送你一程。”
说着严箐顺势拉起宋良宵,宋良宵人虽借力站了起来,但紧紧拽着严箐袍摆的手依旧不曾放开,宛若行尸走肉,任由对方带离宅邸。
一出大门,便能看到外边站着一匹通体发黑,皮毛如缎的黑马。
宋良宵麻木抬眼,原来这世界也是有正常动物的,只是很快她发现眼前的黑马也并非完全正常,它有着金色瞳孔,头顶上还长着螺旋状的独角,身躯比一般的马更健壮,最特别是在马身双侧竟隐藏着一双漆黑的蝠翼!
严箐二话不说提着宋良宵的后衣领将她提上了“黑马”,宋良宵吓得连忙松开拉住袍摆的手,转身直接抱住眼前“黑马”的脖子,活物特有温度从掌心传遍全身,摸着一片温软,她忍不住的把脸轻轻贴在了“黑马”脖上的鬃毛里,泪水再次喷涌而出。
严箐没有一同上马,而是从旁牵着“黑马”继续往前走,此时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蹄音,更显孤寂。
沉默之中,严箐突然开口:“宋姑娘,你若想活只有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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